我所缺乏的,仅仅是词语。20世纪最受敬重的作家,威廉·加斯①,曾经跟人说过这样的话:“词语是至上之物。它们是有思想的。”的确如此。有一个理念曾经让柏拉图对人类感知产生懵懂观念,而词语更加纯粹超然。但它们也是装着欺骗和错觉的圈套。词语让我们的思想转向自我错觉的无限小径,事实上,我们大多数的思想生活都住在由词语建成的头脑大厦中,也就是说,我们缺乏必要的客观,无法发现语言带来的现实的可怕扭曲。举个例子:“信”,这是中国的象形字,字面上看,是一个人站在他的言语旁边。到现在为止,这字还是这个意思。但是近英语中,“honesty”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或者“Motherland”?或者“progress”?或者“beauty”?但正是在我们的自欺欺人之下,我们成了上帝。第三章(五)有一位哲学家、数学家栖于一身的人,名叫伯特兰·罗素①,这家伙跟加斯出生在同一个世纪,也死在同一世纪,他曾经写过一段话:“语言不仅仅用来表达思想,而且可以创造思想,没有它,就不会存在这些思想。”这就是人类创造性天赋的精髓:不是文明的大厦,也不是什么可以用来毁灭文明的重击闪光武器,而是词语,它们就像精子攻击卵子一样让新观念蓬勃发展。有人可能会说,词语和想法这对孪生婴儿,是人类能够、将要,或者应该为纠结不清的宇宙作出的惟一贡献(是的,我们的DNA是独一无二的,但蝾螈的也是。是的,我们建造了人工制品,但是海狸和蚂蚁建筑师也同样如此啊,此时此刻,我能看见它们在码头前端建造的锯齿城堡。是的,我们通过数学的梦想物编织了真正的构造物,但是宇宙本就是由算法连起来的。划一个圆,圆周率就蹦出来了。进入新的太阳系,第谷·布拉赫的公式就在时空的黑丝绒斗篷下等着呢。但是,宇宙把词语藏在了哪里呢?在它那生物学、几何学或者没有感知的石头之下吗?)甚至我们已经发现的智慧生命种族——木星Ⅱ的肥佬,迷宫建造者,希伯伦的赛内赛移情精,嘟噜哩的粘人,光阴冢的建筑师,以及伯劳鸟——他们留给我们的是神秘,是晦涩的制造物,但是没有语言。没有词语。诗人约翰·济慈曾经对他一位名叫贝利的朋友写过一段话:“我什么都无法确信,我只相信真爱的神圣、想象的真实——想象攫取的美丽,必定是真实的——不管它过去是否存在。”中国诗人吴侨之,大流亡三百年前死于最后一次中日战争,他也理解了,并记录在了通信志中:“诗是现实的疯狂产婆。它们所见的,不是现实之物,也不是可能之物,而是必将实现之物。”后来,他死前的那周,他把最后的磁碟交给了他的情人,吴侨之说:“词语是真理弹药带的惟一子弹。而诗人就是狙击手。”瞧,起初有了词语。人类宇宙慢慢编织,词语便被赋予了血肉。惟有诗人能扩张宇宙,发现通向新真理的捷径,就像霍金驱动器在爱因斯坦时空的屏障之下一穿而过。作为诗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手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类圣母的分娩阵痛。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我试图把这想法解释给天国之门上的朋友听。“尿,屎,”我说,“屁眼直娘贼,天打雷劈屎天打雷劈。■。嘘嘘■。天打雷劈!”他们摇摇脑袋,笑笑,走了。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伟大诗人的行为方式。黄褐云下起酸雨,打在我身上。我涉过齐腿的烂泥,清扫着城市下水道中的榨血草。第二年,老泥巴死了,当时我们正忙着工程,要把第一大街运河开拓至中池泥滩。发生了一起事故。他当时正爬在一个粘滑的沙丘上,想要拯救一朵硫磺玫瑰,不让滚滚前进的灌浆机将它毁掉,然后发生了淤泥震。随后不久,戚蒂结了婚。虽然她仍旧兼任着窑妇,但是我看见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绿海啸卷走泥滩市之后不久,她就难产而死。而我则继续写诗。也许你会问,只有右脑半球的九个词语,华丽的诗文是如何写出来的呢?答案是:我根本就不用词语。诗仅次于词语。在根本上这是真理。我处理“物自身”①,暗影背后的物质,编撰强大的概念、明喻、内在联系,就像工程师盖楼一样:先构造出晶须合金骨架,然后玻璃、塑料、彩铝才会出现。慢慢的,那些词语回家了。我的脑子开始重训重组,那进行得相当完美,真是不可思议。左半球丢失之物在别处安了家,在损坏区域重新夺回了首席位置,就像拓荒者回到了被火烧火燎的草原,而草原却被火烧得更肥沃了。以前一个简单的词,比如“盐”,都会让我期期艾艾、气喘吁吁。我的脑袋会在虚无中深挖一气,就像舌头舔向没牙的牙床一样。而现在,词语和词组慢慢涌了回来,它们仿佛被遗忘的玩伴名字,又出现了。白天,我劳作在污泥场,夜晚,我坐在我那四分五裂的桌子旁,在那酥油灯嘶嘶的照射下,撰写我的《诗篇》。马克·吐温曾以他自己惯于的方式发表过意见:“正确的词语和几乎正确的词语,它们的区别,就是闪电和闪电虫②的区别。”他是在逗趣,但这并不全面。那段时间,在天国之门上我开始撰写着我的《诗篇》,我发现,找到正确的词语,相比接受几乎正确的词语,两者间的区别,就好比一个是被闪电击中,一个单单是观看闪电表演。于是我的《诗篇》开始了,成长了。我把诗写在循环利用的榨血草纤维制成的薄纸上,那是他们成吨成吨地生产出来作为草纸用的;我用廉价的标签笔潦草的写着,那笔是在矿工共同商店里买的。《诗篇》初具规模。随着词语回来,就像三维拼图的碎片各就其位一样,我发现我还需要一个形式。我回忆起巴尔萨泽君的教学,试着用了用弥尔顿的叙事长诗的韵律感十足的华贵。信心回来了,我又加入了拜伦的罗曼蒂克的感性,同时加入了济慈对语言的称颂。我把所有的这些都搅了进去,还掺了少量叶芝那才华横溢的犬儒主义,加了一撮庞德③的晦涩、故弄玄虚的傲慢。我把它剁碎,切丁,加入了另一些佐料,比如艾略特游刃有余的比喻,玳兰·托马斯的位置感,德尔莫·施瓦茨的末日感,斯蒂夫·藤恩的恐怖笔调,萨姆德·布列维的清白宣告;丹东对绕弯子般的韵律结构的喜爱,吴侨之对自然的崇拜,以及埃德蒙·吉菲里拉的玩世不恭。当然,在最后,我把整个大杂烩扔掉了,我以我自己的风格写下了《诗篇》。如果不是昂克这个贫民窟里的恶霸,我也许还会在天国之门这个星球上,白天挖掘酸液运河,夜里写着《诗篇》。那天我休息,我带着我的《诗篇》(那可是我手稿的惟一稿!)到公共大厅的公司图书馆做些研究,然后昂克和他两个心腹从小巷里闪了出来,叫我立即把下月的保护费交了。我们在天国之门大气保护体没有寰宇卡;我们用公司的临时单据或者地下马克还债。但我什么都没有。昂克要求看我的塑料肩包里的东西。我想也没想一口回绝。我就此犯了错。如果我把手稿给昂克看看,他顶多也就把它扔在烂泥中,威胁几声,掴我几记耳光。就像你想象的,我说了不,结果把他给惹火了,于是他和他那两个尼安德特①式的同伴撕开了我的包,把手稿扔在烂泥中,然后,跟众人知晓的一样,把我打了个半死不活。凑巧的是,那天有一艘属于保护体空气质量局的经理的电磁车,从低空开过,经理的老婆,正独自前往公司住宅商店,然后她命令电磁车下降,叫她的机器人救回了我,并取回了我剩下的《诗篇》,然后亲自驾车带我来到公司医院。通常,只有担保劳动组的人才会获得医疗救助,即便获得了,他们也只是在简易生物诊所里得到治疗。但是医院不想拂经理老婆的意,于是我被接纳了(当时我仍旧昏迷不醒)。我在康复槽中慢慢复原,人类医生和经理老婆则同时看护着我。好啦,这老掉牙的故事还是长话短说吧。海伦娜——也就是经理的老婆,在我浮在康复营养液中的那段时间,读了我的手稿。她非常喜欢。我在公司医院从容器中移出来的那天,海伦娜通过传送去了复兴星球,她把我的稿子给她妹妹菲利亚看了看,后者有个朋友,而那个朋友的爱人认识超线出版社的一名编辑。第二天我醒来时,我断掉的肋骨已经长好了,我粉碎的颊骨治愈了,淤伤不见了,我有了四颗新牙,左眼的新角膜,以及一份与超线的合约。五星期后我的书出版了。一星期后,海伦娜和他的经理离了婚,嫁给了我。这是她第七次婚姻,也是我的第一次。我们去了中央广场度蜜月,一个月后归来时,我的书已经卖掉了十亿册——四个世纪以来这是第一本打入畅销榜的诗文书籍。我成了百万富翁,比百万多多了。泰伦娜·绿翼-翡是我的第一任超线编辑。是她出的主意,把书取名为《垂死的地球》(搜寻档案发现,五百多年前有一部小说也叫这个名字,但它的版权已经失效,书也绝版了②。)是她出的主意,仅仅发表《诗篇》的部分篇幅,也就是旧地满怀乡愁的最后日子。是她出的主意,删掉了其中大部分章节,她觉得读者会对这些部分感到厌烦——包括哲学章节,对我老妈的描述,对早期诗人表示出敬意的部分,我耍玩试验性诗篇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私人章节——其实是一切,只剩下关于最后日子的质朴宜人描述,清空了所有的沉重负担,感伤平淡,萦绕人心。出版四个月后,《垂死的地球》已经卖掉了二十五亿本硬传,观局数据网上有删节的电子版,还被买断了全息电影版权。泰伦娜指出时间恰到好处……旧地死亡带来的原始休克性创伤已经造成了一个世纪的否认,就好像地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随之而来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唤起的兴趣以旧地怀旧教徒的出现而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现在环网的每个世界上都能找到这些人。涉及最后日子的一本书——即便是诗文书籍——恰如其时的展开了攻势。第三章(六)对我来说,作为霸主名人的最初几个月,比起我早年从旧地的宠儿变成天国之门的受人奴役的中风受害者,这一转变更加让我晕头转向。最初的那个月,我被一百多个世界预约并雇用;我与马尔芒·韩俐一起出现在“全网时刻!”电视节目中;我会见了首席执行官赛尼斯特·佩若特,还有全局发言人特鲁里·费恩,以及二十多名议员;我与女性笔会星际社交界,与卢瑟斯作家协会进行了会谈;我在新地大学和剑桥第二被授予荣誉学位;我得到了款待,接见,拍照,评论(亲切地),给我写传记(未经认可),被奉为名人,连载,敲诈。忙得不可开交。对霸主生活的素描:我家有三十八间房间,位于三十六个世界上。没有门:那些拱形的入口其实是远距传送门,其中几扇挂着私密窗帘,遮住了光,而大多数则门户大开,以供观察、出入。每个房间四面环窗,至少两面墙上有传送门。在复兴之矢上的豪华餐厅里,我能看见青铜色的天空,看见火山山峰下的山谷中那铜绿的城堡——宜内孛要塞。只要扭扭头,我就能透过传送门,目光穿过正式生活区那昂贵的白色地毯,看见埃德加·爱伦海的浪涛砸向普洛斯彼罗角的尖塔——那是在永埔星上。我的图书馆面朝北岛星球的冰川和绿色天空,在那只要走十步路,爬下一短截楼梯,就能来到我的塔楼书房,这是一间惬意的露天房,四面环绕着偏振玻璃,让人全方位尽享库什帕特·卡拉柯冉的顶峰之色——那是天津四丙的一座山脉,距离詹弩共和国最东面的殖民地有两千米远。我和海伦娜共享的巨型卧室在树枝中轻微晃动,那是神林这个圣徒世界上高达三百米的世界巨树。卧室通向一间日光浴室,后者孤独地矗立在希伯伦的贫瘠盐沼中。当然,我家的风景不全是旷野:媒体室通向掠艇台,后者位于鲸逖中心弧塔的第一百三十八层楼上;我们的庭院则坐落在一块阶地中,俯瞰着新耶路撒冷熙熙攘攘的老城市场。我屋子的建筑师,是传说中的米隆·德哈维的学生,他在房子的设计中注入了不少淘气的把戏:楼梯往下通向塔楼房间,这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同样滑稽的还有:高山城堡的出口通向卢瑟斯纵深蜂巢最底层的运动房;或者是来宾盥洗室,那房间有马桶,浴盆,水槽,淋浴间,却是坐落在无限极海紫罗兰色的海洋世界的一艘露天无墙筏子上。起初,在不同房间内穿行时,感觉到的重力改变令人难以忍受,但很快我就适应了,我会在潜意识里准备好卢瑟斯、希伯伦、天龙星七号的重曳,我也会无意中预料到大多数房间小于一标准重力的自由感觉。我和海伦娜住在一起的十个标准月里,很少会待在自己家中,我们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世界网的圣地,在度假生态建筑,在夜总会游玩。我们的“朋友”是以前的远距传输器迷,现在管他们自己叫“北美驯鹿群”,那是旧地的迁移性哺乳动物,现已灭绝。鹿群中有其他作家,几个卓有成就的视觉艺术家,中央广场知识分子,全局媒体代表,几个激进的基艺家和整形基因拼合者,环网贵族,有钱的远距传输器怪物,闪回瘾君子,几个全息电影和舞台导演,零星的几个演员和表演艺术家,好几个改邪归正的黑手党先生,以及一堆名人……其中包括我自己。人人喝酒,使用刺激和自动植入物,嗑电,还买最好的毒品。精选的毒品是闪回。这显然是上流社会的堕落:一个人需要全套的昂贵植入物来进行全面体验。海伦娜一定要把我整得服服帖帖的:给我装上生物监控器,感官添加器,内部通信志,神经分流器,催化器,后脑皮层处理器,血液芯片,RNA绦虫……我的老妈绝认不出我的内部。我试过两次闪回。第一次是一次滑翔——我朝我九岁的生日宴会滑去,并且直击目标,体验了第一次爆发。全在那:拂晓时仆人在北部草坪欢唱,巴尔萨泽君勉强取消了课程,于是我和阿马尔斐在白天开着电磁车兜风,飞速穿越被颜色抛弃的亚马逊盆地的灰色沙丘;其他旧式家庭在黄昏时分抵达,举着火把列队前来,他们包裹着的晶晶亮的礼物在月光和万火之下闪烁着光芒。九小时后我从闪回状态中站起身,脸带微笑。而第二次幻觉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四岁,哭着,在无穷无尽的房间中寻找着我的老妈,房间里带着灰尘和旧家具的味道。机器人仆人想要安慰我,但我甩掉了他们的手,跑进了阴影滋生、沾染煤灰的走廊。我违反了我知道的第一条规则,闯进了老妈的缝纫间,她的密室,她每天都会引退到那,待上三小时,然后出来时带着柔柔的笑意,苍白的衣服边会悄悄地划过地毯,仿佛幽灵的一声叹息在回响。老妈坐在阴影中。当时我才四岁,手指割破了,我朝她冲过去,扑向她的怀抱。她毫无反应。那端庄的手臂仍然靠在躺椅上,另一条则软软的摆在椅垫上。我往后退去,被她那冷漠的木头人形状吓住了。我没有爬上她的大腿,而是拉开了沉重的天鹅绒帘子。老妈眼睛惨白,眼珠望着头顶。嘴唇微张。嘴角淌着口水,在她那漂亮的下巴上闪烁着。从她金色的发丝中(束起扎成她喜欢的贵妇人造型),我能看见刺激电线的冷钢之光,以及头颅插口的黯淡光辉,那里正插着插座。两边的小片骨头异常惨白。她左手边的桌子上,有一支空空的闪回注射器。仆人走过来把我拉走了。老妈眼皮从来没动一下。我一边尖叫,一边被拉出了房间。我尖叫着醒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我拒绝再次使用闪回,加速了海伦娜的离开。但我很怀疑。我只是她手中的玩偶:一个原始人,几十年来,她认为我对生活的无知理所当然可以供她消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由于我拒绝使用闪回,让我度过了许多没有她的日子;花在重现中的时间是实时的,闪回使用者死的时候,经常是花在毒品的日子比他们真正清醒的时候还要多。起初,我拿植入物和技术玩具作消遣,这些东西已经把我排除在了旧地家庭成员之外。第一年,数据网总能带给我乐趣——我无时无刻不在搜寻信息,生活在一种疯狂的全面接口下。我沉溺在这些素材中,就像北美驯鹿群沉溺在刺激和毒品中一样。我能想象巴尔萨泽君安眠在他那熔化的墓穴中,而我则为了这全能植入物带来的短暂满足,放弃了长久的记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损失惨重——菲茨杰拉德的《奥德赛》,吴侨之的《最后的三月》,以及其他二十多部史诗,它们在我的中风中存活了下来,现在却烟消云散了。许久之后,我终于摆脱了植入物,再次煞费苦心把它们全部记住了。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我开始关心政治。日日夜夜,我经由远距传输器电缆,或者躺在那连进全局,关注着议院的一举一动。有人曾估计,全局每天会处理一百条霸主现行立法,在我拧进感觉中枢的那几个月里,我一条也没错过。我的声音和名字在辩论频道变得名闻遐迩。没什么议案太微不足道,没什么问题太简单或者太复杂,我全投身了进去。每秒钟都会有投票,这样一个简单事实给我带来了错觉:我办成了什么东西。最后我意识到,定期接入全局仅仅意味着:要么是不出家门半步,要么是成为行尸走肉,于是我放弃了对政治的魂不守舍。一个人,经常忙于接入植入物,对公众会有一种可怜的看法。我无需海伦娜的嘲笑,就意识到,如果我把自己关在家门里,我会变成全局的寄生虫,沦为环网中数百万懒汉之一。于是我放弃了政治。但那时,我又发现了新的热望:宗教。我加入了宗教。见鬼,我还帮着创立宗教呢。禅灵教成指数状扩张,我是忠诚的信徒,出现在全息电视访谈节目中,心中带着大流亡前穆斯林朝拜麦加的虔诚,寻找着我的神秘之地。此外,我爱上了远距传输。我从《垂死的地球》的版税中挣得了差不多一亿马克,海伦娜的投资管理得相当好,但是有人曾算过,由远距传输器组成的家,例如我的,每天要花费五万马克,而且这点钱仅仅是为了让它维持在环网中。此外,我从来没有规定我传送到三十六个世界上的家的次数。超线出版社给我发了一张金制寰宇卡,我大手大脚地使用,传送到环网中不大可能的角落,然后在奢华的住处一连住上几星期,租上几辆电磁车,去寻找孤星世界偏僻地区的神秘之地。第三章(七)我一个也没发现。海伦娜和我离婚的同时,我退出了禅灵教。当时,账单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我不得不变现了大多数股票,变现了长期投资。海伦娜拿走了她的份额,我只剩下这些了(当时我不仅天真,而且还在热恋中,她叫她的律师草拟了结婚契约……我真蠢。)。最后,我开始缩减开支,削减我的远距传输,把机器人仆人炒掉,即便如此,我还是面临着财政危机。于是我去见泰伦娜·绿翼-翡。“没人想读诗。”她边说,一边翻阅着一堆薄薄的《诗篇》,那是我过去一年半时间里写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垂死的地球》不就是诗么?”“《垂死的地球》只是侥幸,”泰伦娜说。她的指甲又长又弯,涂成绿色,那是新近流行的中式时尚;它们缠绕着我的手稿,就像某种叶绿兽的爪子。“它能卖出去,是因为大众的潜意识愿意接受罢了。”“也许大众的潜意识也愿意接受这个呢。”我说。我开始有点恼火了。泰伦娜笑了。笑声不太悦耳。“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这是诗。你写的是天国之门,北美驯鹿群,可给人带来的感受却是孤独,情感转移,痛楚,以及对人类的冷嘲热讽。”“那又怎样?”“那就是说,没人会愿意付钱去观赏别人的痛苦的。”泰伦娜讥笑道。我扭头离开她的桌子,走到房间的远侧。她的办公室占据了超线尖塔四百三十五层的整层楼,那是在鲸逖中心的巴别区。没有窗,整个圆形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敞开的,由太阳能动力密蔽场屏蔽,完全看不出一点闪光。这就好像站在两个灰色的盘子中间,盘子悬浮在天地中间。我看着半公里之下,小尖塔之间的深红色的云朵,让我觉得盛气凌人。泰伦娜的办公室没有门,没有楼梯,没有电梯,没有磁力升降机,也没有地板门:完全没有与其他各层的连接。进入泰伦娜办公室的办法,是通过那个五面的远距传输器,就是那个在半空中闪着微光的东西,看上去像抽象全息雕塑。我在感到盛气凌人的同时,突然想到了如果塔着火,动力失灵,一切会如何。我说:“你是不是说你不打算出版?”“完全不是,”我的编辑笑道,“你为超线挣了几十亿马克,马丁。我们会出版的。我说的仅仅是:没人会买的。”“胡说!”我叫道,“虽然不是所有人赏识好诗,但还是有好多人会读的,会让它成为畅销书的。”泰伦娜没再笑出声,但是绿色的唇缘朝上微翘。“马丁,马丁,马丁,”她说,“自从古腾堡①时代以来,有文化的人正不断减少。在20世纪,所谓的工业民主国家中,一年读一本书的的人连百分之二都不到。而当时,聪明的机器、数据网、友好界面环境还没出现呢。到了大流亡时,霸主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都觉得没理由要阅读了。所以他们也不会操他们那份心,去学习怎么读。而现在更糟了。环网有一千亿多的人类,他们中不到百分之一的人会操心去硬传任何印刷材料,而读书的就更少了。”“《垂死的地球》卖掉了几乎三十亿本呢。”我提醒她。“嗯哼,”泰伦娜说,“那是天路历程②效应。”“什么效应?”“天路历程效应。在……什么时候来着!——17世纪的旧地,马萨诸塞殖民地上,每个体面的家庭都得在家里放上一本《天路历程》。可是,我的天哪,没人读那书。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和司徒卡茨基的《被斩首的小孩眼中的景象》同样如此。”“希特勒是谁?”我问。泰伦娜微微一笑。“旧地的一名政客,写过一点东西。《我的奋斗》现在还在销售……超线每隔一百三十八年会对版权作一次更新。”“嗯,瞧,”我说,“我想花几个星期来润饰润饰我的《诗篇》,把我最好的货色加给它。”“妙极。”泰伦娜笑道。“我猜你还会像上次那样帮我编辑一下的,对不?”“完全不会,”泰伦娜说,“这次再没有什么思乡之情了,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眯起眼。“你是说这次我能写无韵诗?”“当然。”“哲学呢?”“写吧。”“试验章节?”“可以。”“你会按我写的直接出版?”“完全正确。”“有没有卖出去的可能?”“一点狗屁可能也没有。”我所谓的“花几个星期来润饰润饰我的《诗篇》”,结果变成了十个月的强迫症劳动。我关掉了房子里大多数房间,仅仅开着天津四丙的塔楼书房,卢瑟斯的运动房,厨房,以及无限极海的盥洗室筏子。我每天毫不间断的工作十小时,然后休息一下,做些体力运动,之后吃顿饭,打个盹,接着回到我的书桌,开始另外八小时的定额工作。这就像五年前时光的翻版,当时我正从中风中恢复过来,有时要花上一小时,或者一天,一个词语才会找上门来,思想才会把根扎进语言的土壤。而现在,那过程甚至变得比当时还要缓慢,我痛苦地搜索着最完美的词语,最精确的韵律结构,最有趣的形象,对最难捉摸的情感最难以言喻的比拟。十个标准月后,我大功告成,我终于明白了一句古老格言,大意是:书或诗永远无法完成,只有抛弃①。“你觉得怎么样?”泰伦娜翻读着我的第一稿,我问她。她的眼睛是失神的褐色磁盘状,是那星期的当红款式,但是这并没有掩藏眼里的泪花。她擦掉一滴。“很美。”她说。“我试着模仿了古典作家的风格。”我说,突然有点害羞。“你成功了,非常棒。”“《天国之门插曲》还是不太完善。”我说。“很完善了。”“这首诗讲的是孤独。”我说。“是很孤独。”“你觉得它准备好了吗?”我问。“它很完美……是一部杰作。”“你觉得它能卖出去吗?”我问。“他娘的绝不可能。”他们计划第一版先出七千万份《诗篇》的硬传本。超线在数据网做广告,安放全息电视商业广告,传输软件插告,并且成功地怂恿到畅销作家的吹捧,确定它在《新纽约时代图书专版》和《鲸心评论》上评论过。通常,就是花大钱做广告。《诗篇》在第一年出版的时候卖掉了两万三千本硬传本。十二马克的传输价中,我能得到百分之十的版税。超线已经付给我两百万马克的预付款,我已经替他们挣回了一万三千八百马克。第二年卖掉了六百三十八份硬传本;数据网优惠本一本也没卖出去,也没有全息电影购买,没有书籍巡游。《诗篇》卖不出去,负面评论反倒出彩起来:“晦涩……过时……不切合当今的潮流。”《时代图书专版》如是说。“塞利纳斯先生写了一出毫无沟通可言的终极戏剧,”《鲸心评论》的乌尔班·卡普里写道。“他自己沉湎在夸夸其谈的迷乱放纵之中,”“全网时刻!”的马尔芒·韩俐发动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哦,这屁诗,管他谁写来着——没法读。别去试。”泰伦娜·绿翼-翡似乎没当一回事。第一篇评论和硬传利润揭晓的两个月后,我酒中作乐的十三天工夫过后的一天,我传送到了她的办公室,一屁股坐进黑色的流沫椅子中,那椅子蹲在房间中央,就像一头丝绒黑豹。鲸逖中心传奇的雷暴正在进行,雄天伟地的闪电响彻血染的云霄,就在无形的密蔽场对面肆虐。“别紧张,”泰伦娜说。她那身行头是这星期的时尚款式,包括黑尖的发式,那尖顶耸立在她的脑门上,有半米高;身体场透明器,那变化陆离的颜色流隐藏——又同时展现了底下的裸体。“第一版总共也就六万传真传输,没剩下多少了。”“你不是说计划出七千万嘛。”我说。“对,嗯,但是超线的常驻人工智能读过之后,我们就改变了主意。”我越发地陷进流沫中。“连人工智能也不喜欢?”“人工智能非常喜欢,”泰伦娜说,“然后我们就确定,人们肯定不会喜欢的。”我坐起身。“我们能不能卖给技术内核?”第三章(八)“我们有卖,”泰伦娜说,“仅仅一本。书通过超光发给它们的那一片刻,数百万人工智能很可能实时共享了。和那些硅片打交道的话,星际版权连个屁都不值。”“好吧,”我说,又一屁股倒进椅子中,“接下来怎么办?”外面,闪电就跟旧地古老的超级高速公路一样宽阔,它们在法人尖楼和云塔中舞动着。泰伦娜从书桌旁站起身,走到地毯圆圈的边缘。她的身体场一闪一闪的,就像水面上导电的油。“接下来,”她说,“你做决定吧:是做作家,还是成为世界网最大的自慰狂呢。”“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泰伦娜转身笑道。她的牙齿戴着金尖。“根据合同,我们可以以我们想要的任何方式收回预付款。没收你在银联的资产,收回你藏在自由家园的金币,卖掉那华而不实的远传之家,差不多就可以了吧。然后你可以到悲王比利那,他不是无论到哪个偏地都要收集这样的人才嘛,比如艺术方面的业余行家,半道退出的家伙,精神病什么的。”我目瞪口呆。“再者,”她说着,露出那灭绝人性的笑容,“我们也可以忘记这次短暂的挫折,你也可以继续你下一部作品。”我的下一部作品在五个标准月后付梓。《垂死的地球·卷二》紧接着第一部的结局开始讲述,这次写成了通俗易懂的文章,句子长度和章节内容经过仔细推敲,那是经由638个普通硬传读者组成的测试组,以它们为基础的神经-生物监督下的反应为准绳进行修订的。这本书写成了小说形式,非常短,不会让食物市场售货台前的潜在购买者望而却步,封面是二十一秒的全息交互画面,画面里,高大黝黑的陌生人(我猜是阿马尔斐·施瓦茨,虽然阿马尔斐很矮,很白,带着矫正眼镜)撕开了一个挣扎着的女人的紧身胸衣,直至胸线,然后那反抗着的金发碧眼女郎转向读者,气喘吁吁地哭喊着救命,这声音是由全息电影色情女星丽妲·丝琬配的。《垂死的地球·卷二》卖了一千九百万本。“不赖,”泰伦娜说,“一小会工夫就冒出那么多读者了。”“第一部《垂死的地球》卖掉了三十亿本呢。”我说。“《天路历程》,”她说,“《我的奋斗》。一个世纪出现一本。也许更少。”“但它卖了整整三十亿……”“瞧,”泰伦娜说,“20世纪的旧地上,某个快餐食物链用死牛肉,油炸一下,加上些致癌物质,包在石油基塑料里,那卖掉了九千亿呢。人类。就会摆阔。”《垂死的地球·卷三》介绍了几个人物,威诺娜,一名逃亡的奴隶女孩,后来出人头地,成了纤维塑料种植园的园主(别劳神,纤维塑料在旧地上是种不活的),阿特罗·红墓,勇敢的封锁奔跑者(什么封锁?!),以及吴辜·斯佩里,九岁的通灵者,患上了未指明的小耐儿病,濒临死亡。吴辜一直活到《垂死的地球·卷九》,然后超线叫我把这小混蛋杀死。就在吴辜死的那天,我迈出家门,来到二十个世界上,饮酒作乐,一连庆祝了六天。最后在天国之门的肺道中醒了过来,身上沾满了呕吐物和重呼吸的霉菌,孕育着环网最剧烈的头痛,心里确信,不久我就要开始《垂死的地球编年史》的第十卷了。成为受雇的落魄文人并不是桩难事。《垂死的地球·卷二》和《垂死的地球·卷九》之间的六个标准年,相对来说过得没多大痛苦。这些小说非常肤浅,情节老套,人物像硬纸板,文笔狗屁不通。我拥有了自己的自由时间。我到处旅行,结了两次婚;每一任老婆离开我时,没带什么痛苦的心情,倒是带着一笔可观的报酬,她们可以瓜分我下一部《垂死的地球》的版税。我在宗教和豪饮中探险,在后者中找到更多的慰藉。我保留着我的家,另外加了六个房间,分别位于五个世界,里面摆满了漂亮的艺术品。我很喜欢。我的熟人里有作家,但是,就跟古往今来一样,我们往往是互相猜疑,互相谩骂,背地里怨恨别人的成功,给他们的作品找茬。我们每个人打心眼里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词语艺术家,仅仅是凑巧写了些商业作品罢了;而其他人都是雇佣文人。然后,在一个凉爽的早晨,随着我的卧室在圣徒世界的高树枝上微微晃动,我醒来了,看见了灰色的天空,意识到:我的缪斯逃走了。我已经五年没有写诗了。《诗篇》摊开在天津四丙的塔楼里,除了已经发表的之外,仅仅完成了几页。我一直在使用思想处理器写我的小说。随着我进入书房,其中一只开动了。见鬼,它打印了出来。我对我的缪斯干了些什么?它说,我现在这些作品的风格中,有什么东西让我的缪斯逃跑了,神不知鬼不觉。有些人从来不写,这些人从来不为创作冲动感到激动,向他们讲述缪斯,就像在使用修辞格,就像一个离奇的幻想。但是对我们这些以词语为生的人来说,我们的缪斯是真实的,它是我们的一切,就像语言的黏土,我们靠它们来进行雕刻。一个人写作时(那是真正的写作),就好像众神在给他发送超光信息一样。真正的诗人,在他的头脑成了钢笔或者思想处理器这样的工具之后,处理着那些不知从哪泉涌而来的发现,并且将它们表述出来,那个时候的那种喜悦之情,无法用言语表达。然而,我的缪斯逃掉了。我跑到我其他世界的家中,四处寻觅着它,但是在装饰着艺术品的墙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唯有寂静发着回响。我传输到我最喜欢的地方,望着太阳落进被风吹斜的大草原,夜晚的迷雾遮住了永埔星的乌黑峭壁,但是虽然我挖空了我那堆满无穷尽《垂死的地球》的垃圾文的头脑,我的缪斯还是一丝声响也没有。我在酒精、在闪回中搜寻着它,重又回到了天国之门的多产日子,当时灵感持续不断地在我耳朵里嗡嗡直响,打断我的工作,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但是在这些重现的日日夜夜,她的声音沉默,混乱,就像来自被遗忘的世纪里的损坏的音频磁碟。我的缪斯逃走了。我如约传输到泰伦娜·绿翼-翡的办公室。泰伦娜已经从硬传部首席编辑晋升到了出版人的职位。她的新办公室占据了鲸逖中心超线尖塔的最高层,屹立在那,仿佛栖息在银河最最高的铺着地毯的山峰尖顶;惟有略微偏振的密蔽场的无形圆屋顶在头顶上拱起,地毯的边缘终止在六千米的垂势上。我心想,其他作者会不会有往下跳的冲动呢。“是新作吗?”泰伦娜问。这星期,卢瑟斯主宰了这个风尚宇宙,“主宰”是个非常正确的字眼;我的这位编辑穿革戴铁,锈迹斑斑的长钉绕在她的手腕和脖子上,巨型弹药带从她的肩膀横跨过左胸。弹药看上去像是真的。“对。”说完,我把装着手稿的盒子扔在她的桌子上。“马丁,马丁,马丁,”她叹着气,“你什么时候会把你的书传输给我,而不是费尽力气的打印出来,大老远的亲自把它们送到这来呢?”“亲自把它们送过来,会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我说,“尤其是这篇。”“哦?”“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读读呢?”泰伦娜一边笑,黑指甲一边敲着弹药带的弹药筒。“马丁,我知道,它肯定达到了你的最高水准,”她说,“不读我就知道。”“请读一读。”我说。“真的,”泰伦娜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当着原作者的面读他的新作,总让我感到不舒服。”“这部作品不会的,”我说,“你只要读读前几页。”她肯定在我的口气中听出了点什么。她微微皱了皱眉,打开了盒子。她读了第一页,翻阅着稿子的其他部分,那眉头皱得更紧了。第一页仅仅只有一句话:“然后,十月的一个美丽清晨,垂死的地球吞下了它自己的内脏,最后一次痉挛,死了。”其余的两百九十九页空空如也。“你在开玩笑吗,马丁?”“不。”“那是狡猾的暗示吗?你打算开始写新系列了?”“不。”“马丁,我们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故事策划员为你想了好几个系列的点子,都很激奋人心。萨博威兹先生觉得你可以为全息电影《腥红复仇者》①写小说,这肯定棒极了。”“你可以把‘腥红复仇者’贴在你自己的法人屁股上,”我由衷地说,“我和超线玩完了,和你那称之为小说的咀嚼前稀粥玩完了。”泰伦娜的表情没变。她的牙齿不再是尖的;今天,它们变成了生锈的铁,和她手腕和脖领上的尖刺相配,“马丁,马丁,马丁,”她叹了口气,“你快给我道歉改正,好好说话,不然,你就不知道你会怎么玩完。不过这可以等明天再说。回家清醒清醒,好好想一想吧,怎么样?”我朗声大笑。“八年来我一直清醒的很,夫人。我仅仅花了片刻时间,就意识到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写这些废柴……今年环网出版的书没有一本不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哈,不过,我打算下你们这艘贼船了。”泰伦娜站起身。我第一次注意到,在她那模拟帆网的皮带上,挂着一根军部的死亡之杖。我期望那是个设计出来的赝品,就像那装束的其他东西一样。“听着,你这可怜虫,你这无能的雇佣文人,”她满脸鄙夷地说道,“超线拥有你全身上下所有东西。如果你再敢胡说八道,我们就让你去哥特罗曼工厂工作,给你取名叫迷迭香·山雀。现在给我回家,清醒清醒,继续写你的《垂死的地球·卷十》去吧。”我微笑着摇摇头。第三章(九)泰伦娜微微眯起双眼。“你还拿着我们一百万马克的预付薪水呢,”她说,“只要一句话,我们就能没收你那房子的所有房间,除了你用作茅坑的该死的筏子。你尽可以坐在上面,等大海将你灌个满头屎。”我最后一次笑起来。“那可是设施齐全的清理单元,”我说,“还有,我昨天把房子卖了。预付结余款现在应该已经到账了。”泰伦娜拍了拍死亡之杖的塑料把手。“你知道,超线已经买下了《垂死的地球》的版权。我们只要叫别人写书就行了。”我点点头。“他们尽可拿去。”我的前任编辑终于意识到我是来真格的,她的语气变了。我感觉到,如果我留下,对她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听着,”她说,“我确定我们能解决的,马丁。前几天我跟总监说过,你拿到的预付款太少了,超线应该让你自己构思故事……”“泰伦娜,泰伦娜,泰伦娜,”我叹了口气,“再见。”我传输到复兴之矢,然后来到吝啬星,在那登上一艘回旋飞船,经过三个星期的旅程,来到阿斯奎斯,来到悲王比利那人满为患的王国。对悲王比利的素描:威廉二十二世皇族殿下,流亡之温莎的至高无上之王,看上去有点像摆在热炉子上的蜡人。他的长发仿若溪流,软绵绵地垂到萎靡的双肩之上,而额头上的皱纹如涓涓细流,流淌进那巴塞特猎犬似的眼睛周围的皱纹支流,接着又朝南部流淌,越过皱纹线,来到颈部和下颌的垂肉迷津。据说,比利王会让人类学者想起金沙萨这个偏地上的忘忧玩偶,会让禅灵教回想起泰秦寺着火之后的慈悲佛陀,会让媒体史学家冲向他们的档案,核查一下远古一个叫查尔斯·劳顿①的平面电影演员的照片。但这些相关人等对我毫无意义;我看着比利王,想起的是我那死了好久的导师巴尔萨泽君经过了一星期花天酒地之后的样子。悲王比利那忧郁悲观的名声应该说是言过其实了。他经常笑;仅仅是他点太背了,他那独特的笑声让大多数人觉得他是在哭泣。容貌与生俱来,无法改变,但是殿下大人呢,他的整个人格都会让人想起“弄臣”或者“牺牲品”。他身上所穿,如果能用“穿”这词的话,是某种接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公然反抗机器人仆人的审美观和色彩感,以至于一些天他会故意让自己和环境不协调。他的外表不仅仅局限于服饰上的混乱——威廉王永远周旋于衣不遮体的状态下,纽扣大开,丝绒披风破烂褴褛,带着磁性,吸引着地上的碎屑;他的左袖打着两条饰边,而右袖——反过来——就像蘸到了果酱里似的。明白了吧。尽管如此,悲王比利悟性十足,对艺术和文学充满了勃勃激情,自从古老旧地的真正文艺复兴日子以来,无人能与之匹敌。在某些方面,比利王就是个脸儿总是积压在糖果店橱窗上的胖孩子。殿下大人热爱、欣赏美好的音乐,但是自己却不会创作。他是芭蕾舞及一切优美之事的鉴赏家,但又是个木头人。比利王,一个屁股着地摔倒的连续剧人物,一个笨拙的漫画人物。他是一名热情的读者,一贯准确的诗文评论家,辩论术的支持者,他的羞怯中混杂着言语表达的结巴,使得他无法向别人展示他的诗文才华。比利王,一名终身学士,现已步入六十岁大关,他住在这摇摇欲坠的宫殿中,住在这两千平方英里的王国里,就好像这是他另一身乱蓬蓬的皇家衣氅。趣闻丰富:有个著名的油画家,是比利王门下之客,他发现殿下大人双手扭在身后,低头走着路,一只脚迈在花园小路上,另一只脚踏进烂泥中,很明显正想入非非中。画家向他的主子致意。悲王比利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左右四顾,似乎刚刚打了好长一个盹,现在醒了过来。“打扰一下,”殿下大人对着发呆的画家说道,“你——你——你可不可以告——告——告诉我,我是在朝宫殿走呢,还是在远离宫——宫——宫殿?”“殿下大人,您是在朝宫殿走,”画家说。“哦,真——真——真好,”国王叹息道,“那我就是吃好饭了。”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揭竿谋反了,阿斯奎斯这个偏地世界就在他的征服之列。但阿斯奎斯不会有多大危险,有霸主军队——军部的太空舰队给它撑腰。但流亡之摩纳哥的皇族统治者还是把我叫了过去,他这个蜡人似乎比以前更加熔融了。“马丁,”殿下说,“你听——听——听说北落师门②的战——战斗了吗?”“听说了,”我说,“没啥好担心的。北落师门恰恰就是格列侬高想要攻击的对象……弹丸之地,仅有几千殖民者,但矿藏丰富,而且离环网至少有——多少来着?二十个标准月的时间债吧。”“是二十三个,”悲王比利说,“那你觉——觉——觉得我——我们没有危——危险是吧?”“不是不是,”我说,“我是说,霸主派军队从环网实时传输到这,仅仅需要三周时间和一年不到的时间债,速度远比将军从北落师门回旋到这快多了。”“也许吧,”比利王沉思着靠在一个地球仪上,然而那球体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旋转,比利王直挺挺地跳起来,“不——不过,小——小心起见,我还是打算开始我们的逃——逃亡。”我眯起眼,惊讶万分。虽然比利以前说过,要把这流亡的王国重新迁址,他几乎唠叨了两年了,但是我从没想过他会把事情进行到底。“太——太——太……飞船已经在在帕瓦蒂准备好了,”他说,“阿斯奎斯同意给——给——给……提供给我们去环网的运输舰。”“但宫殿怎么办?”我说,“图书馆呢?农庄和土地呢?”“当然,捐掉,”比利王说道,“但图书馆的东西会和我们一起走。”我坐在马毛沙发椅的扶手上,揉揉我的脸。十年来,我一直待在这王国里,我从比利的门客,变成了导师,知己,朋友,但我从不会假装理解这混乱的神秘人士。我刚刚抵达这里时,他就立即召见了我。“你——你——你愿——愿——愿意——加——加入我们小小殖民地的有——有——有才华的队伍中吗?”当时他问我。“愿意,殿下大人。”“你——你——你还会写——写——写《垂——垂——垂死的地球》这样的书吗?”“如果忍得住我就不写,殿下大人。”“瞧,我读——读——读过,”这小人说道,“很——很——很有趣。”“多谢夸奖,大人。”“胡——胡——胡说,塞利纳斯先生。显然是有人把它删——删——节了,留下了那些最为劣质的部分,这真是天大的曲解,正是这样我才觉——觉——觉得有趣。”我笑了。我感到意外,我突然发现自己将会喜欢上悲王比利。“但——但——但是《诗篇》,”他叹了口气,“那——那——那本书,也许是近两个世纪环网出版的最棒的诗——诗——诗文了。你是如何经过那平庸的编辑之手,把它发表的,我永远也搞不清楚。我为我的王——王——王国买了两千本。”我微微低下头,自从二十年前我那中风后的日子以来,我第一次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你还会写《诗篇》这样的诗——诗——诗么?”“我来这,就是要试试看,殿下大人。”“那就欢迎,”悲王比利说,“你可以住在城——城——城堡的西侧大楼。就在我办公室边上,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现在,我扫了一眼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门,扫了一眼这矮小的君主——即使微笑时——他的眼睛看上去仍像是濒于泪水边缘。“海伯利安吗?”我问。他曾多次提到这个原始的殖民世界。“对。机器人种舰已经到那好几年了,马——马——马丁。就像是开路先锋。”我惊讶地扬起眉毛。比利王的财富不是来自王国的资产,而是来自投向环网经济的大笔投资。虽然如此,如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偷偷摸摸实行再度移民的计划,那巨大的开销肯定令人咂舌。“马丁,你——你——你记得为什么原来的殖民者要把这星——星——星……世界命名为海伯利安吗?”“当然。大流亡前,这群殖民者是土星的一个卫星的居民。没有地球的补给,他们就活不下去,于是他们迁移到了这个偏地上,把这个星球以他们的卫星名字命了名①。”比利王愁容满面地笑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有——有——有利于我们的一直以来谋求的目标吗?”我花了十秒钟,想明白了其中的联系。“济慈。”我说。几年前,我和比利王对诗文的精髓进行过长久的讨论,讨论快结束时,比利问我,曾经活过的诗人中,谁是最纯粹的诗人。第三章(十)“最纯粹?”当时我问,“你是说最伟大吗?”“不,不,”比利说,“讨论谁——谁——谁是最最伟大的,那太可笑了。我很想知道你对最纯——纯——纯粹的看法……你描述的最接近精髓的东西。”我对这个问题想了好几天,最后我把答案带给了他,当时我们看着宫殿旁峭壁顶端的落日。红蓝相间的影子越过琥珀色的草地,向我们伸来。“济慈。”我对他说。“约翰·济慈,”悲王比利轻声说道,“啊,”过了片刻他问,“为什么?”于是,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关于这个19世纪旧地诗人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的教育,练习,以及早逝……但跟他说的大多数是这个人的生命,如何几乎全部献给了诗歌创作的神秘和美丽中去了。当时,比利看上去兴致十足;现在,他似乎被迷住了,他摆摆手,一个全息模型出现了,几乎填满了整个房间。我朝后退去,跨过山丘,房子,啃草的动物,以便好好看看。“看哪,海伯利安,”我的保护人小声说道。跟往常一样,比利王聚精会神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的口吃。在不同的观测点,全息像会改变:河岸城市,港口城市,高山房屋,山上有座城市,立满了纪念碑,跟附近山谷里的奇怪建筑真是天生一对。“光阴冢?”我问。“对。这已知世界最伟大的神秘。”我对他的夸张修辞皱了皱眉头。“他妈的是空的,”我说,“自发现它们以来,它们一直是空的。”“它们是某种奇怪的逆熵力场的源头,那些力场静静的逗留在那,”比利王说,“奇点之外的少数几个现象之一,敢于对时间进行篡改。”“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说,“那肯定就像往铁身上涂防锈漆。它们可以很耐久,但是它们完全就是空空如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搞他妈的科技了?”“不是科技,”比利王叹息道,他的脸熔进了深深的沟槽中,“而是神秘!那地方的不可思议对创造之灵很有必要。那是古典乌托邦和异教徒神秘的完美结合。”我耸耸肩,这并没有打动我。悲王比利摆摆手,全息像消失了。“你的诗——诗——诗有进展了吗?”我双臂交叉,瞪着这个帝王,这个矮人蠢蛋。“没有。”“你的缪——缪——缪斯回来了吗?”我一句话也没说。如果目光能杀人,那我们都将在黄昏前哭喊着:“国王死了,国王万岁!”“很——很——很好,”他说,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既可以悲哀忧愁,也可以自命不凡地令人难以忍受。“我的孩子,整——整——整理一下你的包。我们要去海伯利安了。”(淡入)悲王比利的五艘种舰就像金色的蒲公英飘在湛青的天空中。白色的城市矗立在三座大陆上:济慈,恩地米安,浪漫港……还有诗人之城本身。八千多艺术的朝圣者,逃脱了平庸暴政,希望在这滥砍滥伐的世界上找到幻想的复兴。大流亡后的那个世纪,阿斯奎斯和流亡之温莎是机器人生物成品的中心,现在,这些蓝皮肤的人类之友在这劳作耕种,他们明白,一旦这最后劳动完成,他们便获得了自由。白色之城矗立起来了。土著,他们已经厌倦了扮演土人,从村子和森林里走了出来,帮我们改造殖民地,让这地方更符合人类规范。技术统治论者,官僚主义者,生态统治论者,这些人被解冻,被释放在这毫无猜忌的世界上,悲王比利的梦想又向现实迈近了一步。我们抵达海伯利安后,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已经挂了,他那短暂残暴的叛变被镇压了,但是我们没有回去。有几个粗犷朴实的艺术家和工匠狂傲地抛弃了诗人之城,跑到杰克镇或浪漫港,竭力维持充满创造力的艰苦生活,有些人甚至跑到了正在开拓的边境外。但是我留了下来。在海伯利安的最初几年里,我没有找到我的缪斯。对许多人来说,地域扩张了(由于有限的运输方式,在这,电磁车靠不住,掠行艇很稀有),人造意识缩减了(这里没有数据网,只有一台超光发射器,无法接入全局),所以,这一切导致了创造活力的复兴,产生了作为人类和艺术家的新成就。这或许是我听说的。没有缪斯出现。我的诗文继续精于表面,跟哈克·芬的猫一样死翘翘了。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首先,我花了些许时间,至少有九年吧,实施了一项感化工作,给新海伯利安提供它所缺乏的一样东西:颓废。通过一名生物塑师(这家伙名副其实,叫做葛劳曼·木斧),我拥有了长满毛的胁腹,蹄子,以及山羊腿,那都是色帝所拥有的。我悉心照料我的胡须,延长了我的耳朵。葛劳曼对我的性感皮囊作了有意思的改造。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农夫女孩,土著,我们忠诚的城市规划者和先驱者的老婆——都等待着海伯利安惟一一名常驻色帝的登门拜访,或者,她们自己会登临我的府上。我明白了“雄器崇拜”以及若干此类之词到底为何物。除了无休止的激情角逐,我还让自己的酒量比拼成为了传奇佳话,让我的词汇又回到了接近旧时的中风后状态。真他妈奇妙。真他妈见鬼。然后,一天夜里,我打算放弃打爆我脑袋的计划,此时,格伦德尔出现了。对我们的来访怪物的素描:我们最可怕的梦活过来了。某个邪恶之物避开了日光。那是莫比阿斯博士和壳蕤老妖①的幽影。老妈,把火举高,格伦德尔今晚就要出洞了。起初,我们觉得失踪的人仅仅是跑到别处去了;我们城市的饮泣之墙上没有岗哨,事实上,我们连座城墙也没有,我们蜜酒厅的大门口也没有战士。然后,一名丈夫报告说,他的老婆晚餐过后,在给两个孩子喂奶前,没了影踪。霍班·克里斯图斯,抽象内爆表演家,周三没有出现在诗人圆剧场,没有进行他的表演,八十二年的演员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错过了台词。忧心四起。悲王比利视察完杰克镇的重建工作,回来后,答应大家会加大城市保安力度。镇子四周拉起了传感器网络。飞船安保官扫荡了光阴冢,回报说还是空无一物。机械部队被派进翡翠茔底部的迷宫入口,经过六千米的探查,什么也没发现。掠行艇,不管是自动化还是人工驾驶的,扫荡了城市和笼头山脉之间的地盘,没有探测到比石鳗还大的热信号。之后一星期,没有人再失踪。然后死亡开始了。雕刻家皮特·加西亚的尸体被发现了,在书房……在卧室……在远处的院子里。飞船安保干事楚寅·海内斯真是蠢到家了,他对新闻记者是这样说的:“看上去他是被某只凶恶的动物撕碎了。可我没见过什么动物可以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的。”我们所有人都在背地里瑟瑟发抖,大受刺激。对,台词很滥,直接出自那些自己吓自己的数百万平面和全息电影,但是现在,我们都成了这电影的一角了。嫌疑转向最显眼的:一个精神变态者在我们中间逍遥法外,也许他是在用脉冲刀或者地狱之鞭杀人。这次这家伙没来得及处理掉尸体。可怜的皮特。飞船安保干事海内斯被炒了鱿鱼。市执行长普瑞特从殿下大人那得到批准,他可以雇佣二十名军官,训练他们,组成一支城市警卫武装力量。谣言四起,说他们将对整个诗人之城的六千人进行测谎试验。路边餐馆里议论纷纷,满是有关人权的言论……我们并不在霸主管辖范围内,按这道理,我们难道还有人权吗?……人们开始策划一些轻率的计划来逮住这凶手。然后屠杀开始了。凶杀没有固定模式。发现的尸体要么是两块三块,要么是单独一具,要么是屁都没有。有些失踪之人没在地上留下一滴血;有些人则留下了几加仑的血块。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受袭的幸存者。地点似乎无关紧要:魏蒙特一家住在一栋偏远的别墅里,但是希拉·罗布就在镇中心的塔楼工作室里一命呜呼了;两名遇害者在晚上各自失踪了,当时他们显然是在禅园中散步;而大臣莱曼的女儿,虽然有私人保镖保护,但她独自呆在悲王比利宫殿十七层的浴室里时,还是突然不见了。在卢瑟斯,在鲸逖中心,或是其他十几个古老环网世界上,一千人之死合计起来才会成为小小的新闻——那也不过是数据网中的短期条目,或者是早报的内页。但是这个五万人殖民世界的总共只有六千人的城市里,十几桩凶杀案——就像格言中说的早上被绞死一样——完全会吸引住每一个人的眼球。我认识一开始的一个受害者。希希普里斯·哈里斯是我作为色帝最先俘获的一个(也是最热烈的一个),是个美人胚子,长长的金发,柔软得仿佛不是真物,肤色如同刚摘下的桃子,纯洁得让人不敢有触摸的奢想,美得让人不敢相信:正是那种连最胆小的男子也梦想玷染的尤物。现在,希希普里斯真的被玷染了。他们仅仅发现了她的头,竖立在拜伦爵士广场的中心,就好像她脖子以下的部分被埋在了可移动的大理石中了。当我听到这些细节,我终于明白了我们在和什么生物打交道——在老妈的庄园里,我曾养过一只猫,它在大多数夏季早晨也会在南部庭院里留下类似的祭品——向上凝视的老鼠脑袋,竖立在沙岩上,带着纯粹的啮齿动物的惊愕,或者地鼠的暴牙微笑——那是骄傲的饥饿掠食者的猎杀战利品。第三章(十一)悲王比利登门拜访,当时我正在写我的《诗篇》。“早上好,比利。”我说。“我是你的殿下!”殿下大人大动肝火,很少会看到他那高贵的怒火。自从那高贵的登陆飞船着陆在海伯利安以来,他的口吃也消失了。“早上好,比利,殿下大人。”“哼,”我的君主咆哮道,他挪开了几张纸,坐到了溢满咖啡塘子的长凳上,那本来是很干净的。“塞利纳斯,你又开始写了。”我没觉得有什么理由要承认这明摆着的事实。“你总是用钢笔写吗?”“不,”我说,“只有我想写点值得一读的东西时,才会用钢笔。”“那这值得一读吗?”他指指那小堆的手稿,那是我用两星期的劳作积累起来的。“值。”“值?就一个值?”“对。”“我可以快点读到它吗?”“不。”比利王低头一瞧,终于发现自己的腿蘸到了咖啡塘子里。他皱皱眉,挪开身子,用披风的一角抹了抹那不断缩小的池塘。“绝不吗?”他问。“绝不,除非你能活得比我久。”“正有此意,”国王说,“一旦你这个勾引王国里母羊的山羊断气。”“你是在比喻吗?”“丝毫不是,”比利王说,“只是一句评论。”“自从童年在农庄里以来,我从来没有对母羊瞧过一眼,”我对他说,“我用一首歌答应过我的老妈,我再也不会未经她允许,和绵羊乱搞。”比利王悲哀地旁观着,然后我唱了一首古老小调中的几节,那歌叫《不会再有另一条母羊了》。“马丁,”他说,“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在杀死我的人民。”我把纸和钢笔放在一边。“我知道。”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老天,我能帮什么?难道你寄希望于我,要我像某个全息电视上的侦探一样追捕这个杀手吗?你难道要我在他妈的莱辛巴赫瀑布①跟他来个你死我活的搏斗吗?”“马丁,我很想你这么做。但是现在,你只要给我一些看法和建议,我就心满意足了。”“看法一,”我说,“来这真是蠢。看法二,留下来更蠢。全部建议:走为上计。”比利王悲痛地点点头。“离开这个城市,还是离开海伯利安?”我耸耸肩。殿下起身走到我那小书房的窗边。窗子外是一条三米长的小路,通向隔壁的自动化再生庄稼的砖墙。比利王看着窗外的风景。“你知道……”他说,“伯劳鸟这个古老传说吗?”“一丁点。”“土著把这怪物和光阴冢联系在了一起。”他说。“土著在肚皮上抹上颜料庆祝丰收,还抽非基因重组的烟草。”我说。比利王点点头,赞同我的聪明才智。他说:“霸主初登陆小队对这一地区相当谨慎。他们建起了多频段录音器,把基地建在笼头以南的地方。”“嗨,”我说,“殿下大人……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因为你把城市建在这,弄得一团糟,你就想让我赦免你吗?那我就赦免你。我的孩子,去吧,不要再犯罪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尊贵的大人,一路平安②。我得去写我的下流五行打油诗了。”比利王没有从窗边扭头离去。“马丁,你建议我们撤离这个城市,对吗?”我迟疑了一秒钟。“当然。”“你会和其他人一起走吗?”“为什么不呢?”比利王转身,正面盯着我。“真的会吗?”我没回答。一分钟后,我把脸转开了。“我就知道,”这个星球的统治者说道。他那矮胖的双手握在身后,再一次盯着那堵墙。“如果我是侦探,”他说,“我也会起疑心的。这个城市最少产的公民,在十年的沉寂之后,又重新拾笔写作了。那是在什么时候呢?马丁?……仅仅在第一次谋杀的两天后。他竟然从原先的社交生活中消失了,把时间花在了撰写史诗上……为什么?连年轻女子们都脱离了他的山羊情欲的魔爪了。”我叹了口气。“阁下,什么山羊情欲?”比利王扭头扫了我一眼。“好吧,”我说,“你逮住我了。我坦白。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沉浸在他们的鲜血中。这他妈就像文学春药一样管用。我估计有两……三千名人,或者更多,成了我的刀下亡魂,这真是妙……我的下一本书就要发表了。”比利王转身背对着窗户。“怎么啦?”我说,“你还不信吗?”“不。”“为什么?”“因为,”国王说道,“我知道谁是凶手。”我们坐在暗黑的全息显像井中,看着伯劳鸟杀死了小说家希拉·罗布和她的情人。光线很昏暗;希拉那人到中年的肉体似乎闪烁着苍白的荧荧之光,而在朦胧中,她那年轻男友苍白的臀部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是漂浮在那里的,并且与他古铜色的身体分了家。他俩的激情正达到狂暴的顶峰,此时,那费解之事发生了。没有最后的激烈动作,没有高潮的突然停顿,那年轻人突然浮了起来,升到了空中,似乎希拉用了什么方式,力大无比地把他喷出了她的身体。磁碟上的音轨,原先充斥着这种活动老套的喘息、敦促、命令,而现在,整个全息井突然充斥了尖叫声——首先是那年轻人的,然后是希拉的。那男孩的身体撞到摄影机对面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希拉的身体躺在那等候着,那姿势既悲惨又滑稽,双脚大张,手臂敞开,胸部平平,大腿苍白。她的脑袋原先心醉神迷地朝后仰去,但是现在她抬起头来了,惊骇愤怒已经替代了即将来临的顶点,那是一种奇特的仿若高潮的表情。她张开嘴巴想要尖叫。可是没有话语。传来的是仿佛切西瓜的声音,那是刀刃刺穿肉体,弯钩从筋腱和骨头中抽离的声音。希拉的脑袋又仰了回去,嘴巴不可思议的大张着,身体自胸骨以下爆裂开来。希拉·罗布的肉体似乎被一把无形的斧子愤怒地砍断了。无形的解剖刀完成了开膛破肚的工作,侧面的切口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疯医生的杰作,并被拍成了这伤风败俗的延时电影胶片。这是在活人身上进行的残忍尸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曾经的活人,因为就在鲜血停止飞溅,身体不再抽搐之时,希拉的四肢松弛了下来,死去了,她的双腿再次张开,为的是迎合上述的淫秽电影内容。然后——短短的一秒后——床边出现了一片红与铬的模糊影子。“停,放大,增大。”比利王对住宅电脑下达命令。那模糊的影子溶进了麻醉药瘾君子的噩梦中:一张脸,半铁半铬,半头颅,牙齿仿佛机械狼的交叉蒸汽铲,眼睛活像红宝石激光在鲜血淋漓的宝石中燃烧,前额插着一把弯曲刺刀,长达三十厘米,耸立在水银般的头颅上,脖子周围镶嵌着类似的棘刺。“是伯劳鸟?”我问。比利王点点头——不,他仅仅是点了点下巴。“她的情郎怎么样了?”我问。“我们发现希拉的尸体时,他并不在场,”国王说,“在我们找到磁碟前,没人知道他失踪了。我们认出他是安迪密恩的一位年轻娱乐专家。”“你们刚刚发现全息像吗?”“昨天发现的,”比利王说,“安全人员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成像器。很小,连一毫米都不到。希拉的这种磁碟装满了一图书馆呢。显然,那摄影机放在那是为了记录……啊……”“床戏。”我说。“对。”我站起身,走近那生物的漂浮影像。我的手穿越了它的前额、尖刺、下颚。电脑计算了它的大小,把它正确表现了出来。从这东西的脑袋来判断,我们这本地的格伦德尔身高超过三米。“伯劳鸟。”我嘀咕着,与其说是辨认,不如说是问候。“你知道多少关于它的事?跟我说说,马丁。”“干嘛问我?”我厉声叫道,“我是诗人,又不是神话历史学家。”“你接入过种舰的电脑,询问过伯劳鸟的本质和起源。”我眉头倒竖。接入电脑,同在霸主社会进入数据网一样,应该都是隐蔽的,匿名的。“那又怎样?”我说,“自从这屠杀开始后,肯定有上百人检索过伯劳鸟传说。也许上千。这是我们真正拥有的惟一一个他妈的怪物传说。”比利王脸上的皱纹叠了起来。“对,”他说,“但是你搜寻资料的时间,是在第一起失踪案发生的三个月前。”我叹了口气,垂倒在全息井的垫子中。“好吧,”我说,“我承认,那又怎样?我打算把这该死的传说,用在我正在写的该死的诗里。所以我调查了一下。逮捕我吧。”“你知道了些什么?”现在我大为光火了。我把我色帝的蹄子狠狠地踩在软软的地毯上。“就是他妈的那些档案里的事啊,”我叫道,“你他妈到底要从我这知道些什么?比利。”国王揉揉额头,小指不小心戳到了眼睛,疼得缩紧身子。“我不知道,”他说,“安全人员想带你到飞船上去,想把你接在全面讯问接口上。但我还是选择了与你面对面谈谈。”我眯起眼,奇怪,我感觉我的肚子似乎进入了零重力区,一阵抽搐。全面讯问,意味着头颅中的大脑皮层分流器和插座。大多数以这种方式被讯问的人都彻底改过自新了。绝大多数。第三章(十二)“你可否告诉我,你打算把伯劳鸟传说中哪一部分用在你的诗里面?”比利王轻声问我。“当然,”我说,“根据土著创办的伯劳教会福音,伯劳鸟是大哀之君,是末日救赎天使,从超越时间的彼岸来到这,为的是宣告人类种族的末日。我喜欢这一奇想。”“人类种族的末日。”比利王重复道。“对。他是米凯尔大天使①,摩罗尼②,撒旦,蒙脸之熵,弗兰肯斯坦怪物。所有这些集于一身。”我说,“他留在光阴冢附近,等待着时机,等到人类是时候加入渡渡鸟、大猩猩、抹香鲸,成为灭绝名单上的新近一员时,他就会出来,释放出浩劫怒火。”“弗兰肯斯坦怪物,”这又矮又小的胖家伙躲在那皱巴巴的皮面具之后,沉思着,“为什么是弗兰肯斯坦怪物?”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伯劳教会相信,创造此物的,是人类,他是人类以某种方式创造出来的,”我对他说,虽然我知道,我肚中的一切比利王全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比我更要多。“他们知道怎么杀死它吗?”他问。“这我可不知道。据说他是不朽的,超越了时间的。”“神?”我迟疑了片刻。“其实不是,”我最后说,“更像是宇宙最可怕的噩梦活生生的出现了。有点像狰狞持镰收割者①,但嗜好把人钉在巨大的荆棘树上……而这些人的灵魂仍然在他们的肉体中。”比利王点点头。“瞧,”我说,“如果你一定要从偏地的神学出发,研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直接飞到杰克镇去,问问那些个教会牧师呢?”“对,”国王说,矮胖的拳头抵着下巴,看样子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已经在种舰上了,正在被讯问呢。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我起身打算离开,不知道他会不会拦我。“马丁?”“嗯。”“在你走之前,你能想出什么东西来,帮我们理解理解这东西吗?”我在门口停下脚步,我的心猛烈捶打着肋骨,想要破胸而出。“可以,”我说,我的声音游移在平静边缘,“我能告诉你,伯劳鸟到底是谁,是什么。”“哦?”“它是我的缪斯。”我说,然后转过身,回到我的房间继续写作。伯劳鸟当然是我召唤出来的。我心知肚明。我拾笔撰写史诗,那是关于它的史诗,我召唤了它。起初有了词语。我将我的诗重新命名为《海伯利安诗篇》。它不是关于这个星球的,而是关于一群自封为泰坦的人类,是如何灭亡的。它是关于一个无思想的狂妄种族由于粗心大意,竟毁灭了自己的家园,然后又把那危险的傲慢带到了群星之中,不料在那遇到了一位神■的怒火,而那神■竟然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么多年来,《海伯利安》是我完成的第一部严肃作品,它是我写过的最好作品。这部作品,有趣与严肃兼备,是在向约翰·济慈的英魂致意,也成了我活下来的最后理由,它是平庸闹剧年代里的一部史诗巨作。《海伯利安诗篇》所使用的文字技巧我永远也无法获得,那知识我永远无法企及,那吟唱的声音也不是我自己的。人类的灭亡是我的主题。伯劳鸟是我的缪斯。比利王撤离诗人之城之前,又死了二十多人。有些人撤到了安迪密恩,或者济慈,或者其他几个新兴城市,但是大多数人决定乘种舰返回环网。比利王的这个富有创造力的乌托邦梦想破灭了。尽管如此,国王自己还是住进了济慈的阴郁宫殿。殖民地的领导权交给了地方自治理事会,理事会向霸主申请加入保护体,并随即建立了一支自卫队。这支自卫队,原先主要由土著组成,这帮人在十年前还在用棍棒互相厮打,但现在,已经由自封的军官所指挥,这些人来自我们的新殖民地。他们的成就,仅仅是用他们的自动化掠行艇巡逻部队打扰夜晚的清静,以及让他们的机动化监视机械部队和沙漠的返乡佳人结合罢了。令人惊讶的是,我不是惟一一个没有走的;至少有两百人留了下来,虽然我们中大多数避免社交接触,我们在诗人人行道上碰面,或者在餐殿那回声不断的空寂中独自吃饭时,也仅仅是相互礼貌的笑笑罢了。谋杀和失踪还在继续,平均每两周一次。尸体通常不是由我们发现的,而是被地区自卫队长官发现的,他要求每隔几周对市民人头清点一下。第一年的景象仍然逗留在我的脑海里,并且难得的遍布在所有人的脑中:那一夜,我们集中在聚众院,看着种舰一去不复返。当时正是秋季流星雨的鼎盛时期,海伯利安的夜空已经闪耀起金色条纹和种舰引擎点火时火焰的红色纵横交错,一个绿豆般大的太阳闪着光。一小时里,我们望着我们的朋友和艺术家伙伴们变成了一条聚变火焰向远方退去。那晚,悲王比利也来到了我们中间,我还记得他走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然后严肃地重新迈入了华丽的车子,回到了济慈这个安全之地。随后的十几年里,我离开城市的次数仅有五六次;一次是为了找个生物塑师,帮我除掉这一身的色帝行头,其余几次是出去买食物和生活用品。当时,伯劳教会已经恢复了伯劳鸟朝圣,在我离开城市的旅程中,我会用到他们通向死亡的精致之道,但方向却是反过来的——我会走到时间要塞,乘空中缆车越过笼头山脉,然后乘风力运输船,以及冥府渡神游船向霍利河下游进发。回程的时候,我会凝视着这些朝圣者,琢磨着谁会大难不死。很少有人光顾诗人之城。我们半道中殂的城堡开始变成崩溃的废墟。风雨商业街廊,那壮丽的金属玻璃穹顶和隐蔽的拱廊上,爬满了藤蔓;火葬莠和伤痕草在石板间蓬勃生长。而自卫队也出来添乱,他们安置了饵雷和陷阱,想要杀死伯劳鸟,但仅仅是摧毁了这个一度漂亮过的城市。水利垮掉。沟渠坍陷。沙漠蚕食。我在比利王的废弃宫殿中,在一个一个房间中来回往返,我继续写我的诗,等待着我的缪斯。当你好好想一想,你就会发现这因果关系就像是数据艺术家卡洛鲁斯的疯狂逻辑循环指令,又像是埃舍尔的版画:伯劳鸟的出现归因于我的诗文的魔咒之力,但是如果没有伯劳鸟的威胁或是作为缪斯出现,这些诗就不可能存在。十几年内,一个个人暴毙而亡,这个业余艺术爱好者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冷清,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伯劳鸟了。每年的伯劳鸟朝圣通道都是对这个城市的小小刺激,远方的旅行队会穿越沙漠去光阴冢。有时候会有少许人回来,越过朱红沙地逃窜到西南方二十公里以外的时间要塞这个避难所。更多的时候,一个人也不会出来。我在城市的阴影中观看。我的头发和胡子疯长,最后掩盖了我穿着的这身破衣。我多半在晚上出来,在废墟中游走,就像鬼鬼祟祟的影子,有时我会凝视着我那明亮的宫殿城堡,就像大卫·休谟注视着自己的窗户,一本正经地下了判决:他没有正中要害。我从没把食物合成器从餐殿搬到我的房间,我喜欢在那回声不断的空寂中享用餐饭,就在那破裂的意大利大教堂下。我感觉,我就像某个糊涂的伊洛①将自己养得肥肥胖胖的,等着填饱那些躲不了的莫洛克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伯劳鸟。许多夜里,就在破晓前,我会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从瞌睡中惊醒——金属刮擦在石头上的声音,什么东西行走在沙地上的飒飒声。虽然我经常确信无疑,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我,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注视者。有时候我会来一次短途旅行,出发去光阴冢,特别是在晚上,我会走到狮身人面像的复杂阴影中,或者透过翡翠茔那翠绿的墙壁凝视星空,同时躲避着逆熵场时间潮汐那柔软而令人惊惶的拉扯。正是在其中一次夜晚朝圣归来后,我发现书房里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太感人了,马——马——马——马丁,”比利王说,拍了拍一堆稿子,房间里四处堆着好几堆呢。这位失败的君王坐在长桌子边上的特大号椅子中,他看上去极其苍老,比以前更加熔融了。显然,他已经在那读了好几个小时了。“你真——真——真的觉得人类应——应——应该这样结束吗?”他轻声问。我有十几年没听到这结巴声了。我走进房间,但是没有应声。二十多标准年里,比利一直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主,但是此时此刻,我想把他一刀剁了。一想到有人擅自读我的《海伯利安》,我便感到满腔的怒火。“你的诗——诗——诗……诗篇注——注——注着写作时间呢?”比利王说,快速翻阅着我最近完成的一叠诗。第三章(十三)“你怎么来的?”我厉声叫道。这不是随口一问。掠行艇,登录飞船,直升机,这些东西在近几年来,在飞往光阴冢的途中都没多少好运气。那些机器虽然抵达了,但“无”了乘客。这些诡异之事在给伯劳鸟神话添砖加瓦呢。这小人躲在皱巴巴的披风里,耸耸肩。他的这套行头本是为了表现出显赫华丽,却仅仅让他看上去像是大腹便便的小丑。“我跟着最后一批朝圣者来的,”他说,“然后从时间要塞那儿爬——爬——爬了下来,来看看你。马——马——马——丁,我发现你有好几个月没写一个字了。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我沉默地怒目而视,侧身走近。“也许我能解释,”比利王说。他看了看《海伯利安诗篇》的最后一页,似乎那里藏着这个又长又费解谜题的答案。“最后一节写于去年的某星期,正是詹·特·特里奥失踪的那星期。”“然后呢?”我已经走到了桌子的远端。我装出一副随意的神情,把一小堆手稿朝我拉近,这样比利就鞭长莫及了。“那——那——那——那天……根据自卫队监视员说……是诗人之城最——最——最后一个居民死掉的日子,”他说,“最后一个,除——除——除了你,马丁。”我耸耸肩,开始沿着桌子走。我得走到比利那儿,又得不让稿子挡道。“你瞧,你还——还——还没写完,马丁,”他的声音低沉、悲伤,“人类还是有可能从没落中幸——幸——幸——幸存下来的。”“不可能。”我说道,走得更近了。“但是你没法写了,对不,马丁?你没法写——写——写——写这部诗了,除非你的缪——缪——缪斯开始屠杀,对不?”“放你的狗屁。”我说。“也许吧。但这巧合实在醉人。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被饶过一命,马丁?”我又耸了耸肩,把另一堆纸拉过来,不让他碰。我比比利高,比他壮,而且心怀叵测,我必须确定,我把他从椅子中拎起来掷出去的时候,他怎么挣扎也损坏不了这些稿子。“该——该——该——该解决解决这个问题了。”我的恩主说。“不,”我说,“是你该滚蛋了。”我把最后一堆诗文推到一边,举起双手,我惊讶地看见,我的一只手正握着黄铜烛台。“请你住手。”比利王轻声说,从衣兜里拿起一根神经击昏器。我仅仅停了一秒钟。然后大笑道:“你这可怜的低贱骗子,”我说,“那他妈的武器是你的命根子,你难道敢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