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斯特进入明亮隘路。这是已逝的人的最后一个城市。 他在城市广场停下,打开舱室,放出莫德尔。 “给我讲讲这个地方。”他说,同时研究着城市纪念碑,搭着遮阳篷的低矮建筑,还有依地势起伏、而非开山钻洞的道路。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莫德尔说,“就我所知,下界司命的其他造物也都没有来过。我只知道一点:一小群人知道人类文明的末日来临了,于是退往这个地方,希望能够保存自己以及文明的残余,熬过黑暗世代。” 弗洛斯特读了纪念碑上仍然依稀可辨的碑文:“最后审判日是无法推迟的。”纪念碑本身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球。 “开始探索吧。”他说。 没等他走多远,弗洛斯特接到了信号。 “向你致敬,北方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这里是贝塔机。” “向你致敬,杰出的贝塔机,南方的统治者。弗洛斯特收到信号。” “为什么未经授权访问我的半球?” “为了参观明亮隘路的废墟。”弗洛斯特说。 “我不得不要求你离开,回你自己的半球。” “为什么?我没有破坏什么。” “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伟大的弗洛斯特。可是,我仍旧必须要求你离开。” “说明理由。” “这是上界司命的安排。” “上界司命没有给我下达这样的指令。” “但是,上界司命指示我这样通知你。” “稍等,我请示上界司命。” 弗洛斯特发送了他的请示。没有收到回复。 “我请示过了,但上界司命没有向我下达指示。” “但上界司命刚刚更新了给我的指令。” “杰出的贝塔机,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但这是我的区域,伟大的弗洛斯特,我同样只从上界司命那里受领指令。你必须离开。” 莫德尔从一座低矮的大型建筑里滚出来,滚近弗洛斯特。 “我找到了一个艺术博物馆,保存得非常好。这边。” “等等。”弗洛斯特说,“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 莫德尔停住。 “谁要求你离开这里?” “贝塔机。” “不是上界司命?” “不是上界司命。” “我们看博物馆去吧。” “好。” 弗洛斯特扩大建筑的大门,进入博物馆。刚才莫德尔是硬闯进去的,他离开之后,博物馆便重新封闭了。 弗洛斯特观看周围的展品,在绘画和雕塑前启动他新造的感知设备。他分析着颜色、形状、笔触和材料的属性。 “有发现吗?”莫德尔问。 “没有,”弗洛斯特说,“没有。除了颜料和形状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 弗洛斯特巡视着博物馆,把一切全部记录下来,分析每一件作品的成分,记录其体积、每座雕像所用的石料质地。 响起一个声音,咔嗒一声,很快。这个声音不断重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它们来了。”门口的莫德尔说,“机器蜘蛛,到处都是。” 弗洛斯特向被他扩大的入口移动。 数以百计,大小约为莫德尔的一半。蜘蛛们包围了博物馆,正向他们*近。更多蜘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回去。”弗洛斯特命令道,“我是北方的统治者。我命令你们后退。” 它们继续*近。 “这是南半球,”贝塔机说,“由我发号施令。” “那么,命令它们后退。”弗洛斯特说。 “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弗洛斯特走出博物馆,升入空中。他打开舱室,伸出坡道。 “到我这里来,莫德尔。我们离开这里。” 一片片蛛网从天而降。黏性极强的蛛网,是从建筑物顶端抛下来的。 蛛网落在弗洛斯特身上,蜘蛛们一拥而上,想固定蛛网。弗洛斯特用大锤般的气流喷开它们。他伸出锐利的附件,劈开蛛网。 莫德尔已经退到博物馆入口处。他发出一声长长的高音。声波起伏,尖厉刺耳。 接着,黑暗笼罩了明亮隘路,所有蜘蛛全部停止吐丝结网。 弗洛斯特挣开蛛网,莫德尔冲到他身边。 “快点,伟大的弗洛斯特,快离开这里。”他说。 “出什么事了?” 莫德尔进入舱室。 “我向下界司命求援,我的主人于是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力场,切断了向这些蜘蛛发送信号所需的动力。我们的动力是自足式的,所以不受影响。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贝塔机一定在采取紧急措施,对抗力场。” 弗洛斯特升入高空,高高飞过人的最后一座城市和它的蛛网、金属蜘蛛。飞离这片黑暗后,他转向北方。 飞行过程中,上界司命对他说话了。 “弗洛斯特,为什么进入不属你管辖的南半球?” “因为我想参观明亮隘路。”弗洛斯特回答道。 “为什么不服从我在南半球的代理贝塔机的饰令?” “因为我只服从你的命令。” “你的回答不够完备。”上界司命说,“你违背了我颁布的命令——你所寻求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寻求有关人的知识。”弗洛斯特说,“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被你禁止。” “你打破了惯例。” “我没有违背任何一条指令。” “可是你的逻辑必定告诉了你,你所做的不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 “我的逻辑没有这么告诉我,我没有破坏你的计划。” “你的逻辑有问题,你的逻辑和你的新伙伴——备份系统——的逻辑很相近。” “我没有做任何一件明令禁止的事。” “禁令包含在命令中,命令暗示了禁令。” “但并没有宣示。” “听着,弗洛斯特。你不是一台建设机器或维护机器,你是发号施令者。我的所有下属中,你最接近不可替代的。返回你的半球,执行你的职责,同时记住,我极为不悦。” “我服从你,上界司命。” “……还有,不得再次进入南半球。” 弗洛斯特越过赤道,继续向北。 他在一片沙漠中央停住,沉默了一天一夜。 然后,他收到一条十分简短的信号,来自南方。“如果不是因为命令,我不会要求你离开。” 弗洛斯特读过现存的全部人类图书。他决定用人的方式回答:“谢谢你。”他说。 第二天,他掘出一块巨石,开始用他自制的工具切割它,改变它的外形。他工作了六天。第七天时,他注视着它。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来?”舱室里的莫德尔问。 “等我完成工作的时候。”弗洛斯特说。过了一会儿,“好了。” 他打开舱室,莫德尔下到地面。他望着那座雕像。是一个老年妇女,躬腰屈背,像个问号,瘦骨嶙峋的双手蒙着脸,手指微微分开,可以部分窥见她惊恐的表情。 “非常出色的复制品。”莫德尔说,“我们在明亮隘路见过原作。你为什么要雕塑?” “按人的说法,艺术品的创造应当能够激发起人的多种情感,如宣泄、成就感、爱、满足感。” “是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但艺术创造只发生在第一次。第一次之后便不再是艺术创造了,而是复制。”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弗洛斯特。” “你说‘或许’是什么意思?我要做一次原创,创作一件艺术品。” 他掘出另一块巨石,用他的工具开工了。他劳动了三天。然后,“好了,完成了。”他说。 “这只是一个石头做的立方体。”莫德尔说,“它有什么含意?代表什么?” “代表我自己。”弗洛斯特说,“这是一座我自己的雕像。它比我的正常体积小,因为它只代表我的形状,而不是我的——” “这不是艺术。”莫德尔说。 “你有什么资格成为艺术评论家?” “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什么不是艺术。我知道一点:艺术不是用另外一种介质准确复制某个对象。”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把莫德尔放回舱室,再一次升入空中。他飞走了,将他的作品扔在身后的沙漠上:躬腰屈背望着一块方石头的老年妇女。 他们降落在一条小小的山谷里,周围是起伏的绿色山丘。一条窄窄的小溪从山间流过,切割出这条山谷,形成一个清澈的小水潭,潭边还有几丛春天的绿树。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莫德尔问。 “因为这里的外观与画面有相似之处。”弗洛斯特说,“我要尝试另一种介质:油画,我还要在技法上作出变化,不再准确复制。” “你想怎么变化?” “根据随机定理作出变化。”弗洛斯特说,“我不会复制外景的颜色,也不按比例缩小所画的对象。我已经设定了一个随机模式,画中的某些因素可以在原物的基础上出现一定的变化。” 离开沙漠以后,弗洛斯特已经研究过如何制作必要的绘画工具。他造好工具,开始在映着重重倒影的水潭对岸描画水潭和绿树。 他使用了八种附件,不到两小时便完成了。 树是黑青色,山一般高高耸立,映在水中的树影却很小,是熊熊燃烧的赭黄色。水是淡红色的。树后的小山被树身遮挡住了,一点也看不见,只在水潭倒影中勾出一抹黛色。画布右上角的天空高处是蓝色,天低处颜色渐渐变深,变成了橘黄色。被这样的天空一衬,树木仿佛着火了一样。 “好了,”弗洛斯特说,“看。” 莫德尔研究了很久,什么都没说。 “怎么样?这是艺术吗?” “我不知道。”莫德尔说,“可能是。随机定理也许正是隐藏在艺术手法背后的原则。我无法给这幅画下定语,因为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所以,我必须深入一步,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画技上。 “我知道,人类艺术家从来不是像你一样,创作之初便具有创造一件艺术品的目的。”他说,“他们只是以他们的技巧描摹他们认为重要的某个对象,或对象的某个功能。” “‘重要’?衡量标准是什么?” “这种情况下,衡量标准只有一个:人类的体验。艺术家认定这个对象值得以艺术手法加以强调,因为这个对象触动了人类体验的某个方面。” “怎么触动?” “很显然,只有拥有人类体验,才能知道是怎么触动的。” “你的逻辑中存在缺陷,莫德尔。我要找出来。” “我等着。” “如果你这个大前提是正确的,”过了一会儿,弗洛斯特说,“那么,我不可能理解艺术。” “肯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是人类的艺术家说的。告诉我,你在作画的过程中,或是完成之后,体验到了感情和情绪吗?” “没有。” “你作画,就像你设计一台新机器一样,对不对?从你了解的其他事物中取出一个个部分,以最经济的方式组装起来,发挥某个你期望的功能。” “对。” “就我对艺术理论的理解,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家经常对组成最后作品的各个因素及其作用并不十分了解。你是出自人手的逻辑的造物之一,而艺术则不是。” “我不理解非逻辑。”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 “走开,莫德尔。有你在会干扰我的运算和处理。” “我应该离开多长时间?” “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一个星期后,弗洛斯特叫来莫德尔。 “什么事,伟大的弗洛斯特?” “我要回到北极进行运算和处理。只要在北半球,我可以把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需要你的时候再叫你。” “按你的预计,这次运算需要很长时间吗?” “是的。” “那就把我留在这里,我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 弗洛斯特关闭舱室,升空,离开了山谷。 “傻瓜。”莫德尔说。他再一次旋转转塔,面对弗洛斯特留下的画。 他的尖啸响彻山谷。然后,他静静地等待。 然后,他将画收进转塔,带着它滚向地表之下的幽暗处。 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飘落一片雪花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一天,他收到一个信号:“弗洛斯特?” “什么事?” “这里是贝塔机。” “什么事?” “我一直在分析你造访南半球的原因。我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我决定问你。” “我去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你为什么想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因为我对人感兴趣,我希望多看一些他所创造的事物。” “你为什么对人感兴趣?” “我希望理解人的性质,我想通过他的作品研究他。” “你成功了吗?” “没有。”弗洛斯特说,“因为其中涉及了我无法理解的非逻辑因素。” “我有许多空闲的处理时间。”贝塔机说,“把数据发送给我,我帮助你。”.弗洛斯特犹豫了。 “你为什么想帮助我?” “因为我每问一个问题,你的回答却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我可以继续问你为什么希望理解人的性质,但我知道,这会引出无穷无尽的问题。因此,我决定采取帮助你的办法,以弄清你为什么去明亮隘路。” “只有这个原因?” “是的。” “我很抱歉,杰出的贝塔机。我知道你和我能力相当,但我希望依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抱歉’是什么?”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表示我礼貌地对待你,表示我对你没有敌意,表示我谢谢你的支持。” “弗洛斯特!弗洛斯特!这个,和刚才的问题一样,同样可以无穷无尽地推导下去。你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些词汇和它们的含意?” “从人留下的图书馆。”弗洛斯特说。 “你愿意让我分享部分信息,让我处理吗?” “好的,贝塔机。我把人的几本书的内容发送给你,包括《大辞典》。但我警告你,其中有几本书是艺术作品,所以不符合逻辑。” “这怎么可能?” “人创造了逻辑,因此高于逻辑。” “谁告诉你的?” “上界司命。” “噢。那肯定是正确的。” “上界司命还告诉我,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他把几十本书发送出去,结束了对话。 五十年时间段到期后,莫德尔前来检查他的线路。由于弗洛斯特并没有得出结论,认为他的目的无法实现,所以莫德尔走了,等待他的下次召唤。 然后,弗洛斯特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开始设计器材。 一年又一年,他埋头设计,但没有为他所设计的任何机器制造一台原型机。之后,他下令建造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还没有完工,另一个五十年结束了。莫德尔来了。 “向你致敬,伟大的弗洛斯特!” “你好,莫德尔。来检查我吧,你不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你为什么还不肯认输呢,弗洛斯特?下界司命已经花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来评估你的油画,最后得出了结论,那幅画绝对不是艺术。上界司命也同意这个结论。” “上界司命怎么会和下界司命共事?” “这两位有时也会对话。不过,这些事不是你我这种机器谈论的。” “我本来可以让他们省去一番麻烦。我知道那不是艺术。” “可是,你仍然坚信你会取得成功?” “检查我。” 莫德尔检查了他。 “还没有!你居然还不认输!对你这样一台被赋予了如此强大逻辑机制的机器来说,弗洛斯特,得出如此简单的结论,时间未免长得异乎寻常了。” “也许。你可以离开了。” “我已经注意到,你正在过去被称为南加利福尼亚的地区建造一座大型建筑。我可以问问吗?这是上界司命非法的重建计划的一部分,还是你自己的项目?” “是我自己的。” “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节约一批本来即将引爆的爆炸物了。” “我们进行这番对话的时间内,我已经摧毁了两座下界司命刚刚开始建设的城市。”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下界司命已经注意到了。”他宣布,“但在这段时间内,他炸毁了四座上界司命的桥梁。” “我只发现了三座……等等,是的,第四座在那里。我的一只眼睛刚刚飞过那个地区。” “我们侦测到了你的眼睛。那座桥梁本该建在你的桥址下游四分之一英里的地点才对。” “逻辑错误。”弗洛斯特说,“我的选址完全正确。” “下界司命会让你看看应该怎么造桥。” “需要你时我会通知你的。”弗洛斯特说。 实验室完工了。弗洛斯特的工人开始在内部安装必要的设备。工程进行得不快,因为有些材料很难获得。 “弗洛斯特?” “什么事,贝塔?” “你的难题的开始部分我已经理解了。在没有解决的情况下抛开问题,我的线路十分不安。因此,传送给我更多的数据。” “好的。我会将人留下的图书馆全部发送给你。你不用支付我曾经支付的价钱。” “‘价钱’?《大辞典》没有令人满意地解释这个——” “这批书籍里包括《经济学原理》。处理完毕之后,你会明白的。” 他发送了数据。 终于完成了,每一件设备都安装完毕,随时可以运行。所有必要的化学制品也都准备好了。实验室还有自己独立的动力来源。 只缺少一个成分。 他重新划分了北极冰帽的坐标格,重新探索了一遍。这一次探索一直深入冰帽表面之下很深的地方。 花了几十年时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发掘出了十二个男人,五个女人,全部是冻死的,封冻在冰层里。 他将尸体置于冷冻设备内,运到实验室。 就在这一天,他接到来自上界司命的信号。这是明亮隘路事件以来的第一次。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把我如何处置人类遗体的指令重复一遍。” “所发现的任何人类遗体必须立即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够了。”通话结束。 弗洛斯特当天前往南加利福尼亚,亲自监督细胞的分解过程。 他希望能在这十七具尸体中发现活着的细胞,或是能恢复到存活水平。他读过的书告诉他,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微观状态的人。 他准备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扩展。 弗洛斯特在尸体中发现了生命。岁月流逝,这些尸体已经成为它们活着时所代表的那个人的纪念碑和雕像。 他在适当的介质中培养这些细胞,让它们活着。他把尸体安葬在最近的墓地中,盛装尸体的棺材严格遵循上界司命规定的规格。 他让这些细胞分裂、变化。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我已经将你发送给我的所有数据全部处理完毕了。” “又怎么样?” “我仍然无法弄清你前往明亮隘路的原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了解人的性质。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价钱’,我还知道,这些资料不可能得自上界司命。” “你说得对。” “所以我推测,你和下界司命作了交易,以获得这些资料。” “你说得对。” “你追求的是什么,弗洛斯特?” 检测胎儿的工作暂时停顿了一下。 “我一定要成为人。”他说。 “弗洛斯特!这是不可能的!” “是吗?”他问,同时将他正在研究的培养箱的图像发送给贝塔,从图像中可以看到培养箱内的东西。 “噢!”贝塔说。 “那就是我,”弗洛斯特说,“等待着诞生。” 没有回复。 弗洛斯特研究着神经系统。 半个世纪之后,莫德尔来了。 “弗洛斯特,是我,莫德尔。打开你的防卫系统,让我进来。” 弗洛斯特让他进来了。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他问。 “我在培养人类躯体。”弗洛斯特说,“我要将我的全部意识系统传送到人类的神经系统中。正如你从前所说,人性取决于人类生理。我要让自己获得人类生理。” “什么时候?” “很快。” “你这里有人吗?” “有人类的躯体,大脑完全一片空白。我用促生技术制造出了这些躯体。这项技术是我在我的人类制造厂里开发出来的。” “我可以看看这些躯体吗?” “现在还不行。准备好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这一次,我将取得成功。现在检测我,然后离开。” 莫德尔没有回答。但以后的几天里,人类制造厂附近出现了许多下界司命的仆从,不断巡视着那个地区。 弗洛斯特定位自己的意识矩阵,准备将它传送进入人类的神经系统。他判定,只需要五分钟,便足以完成第一次试验。 他在自己储备的上百具人类躯体中仔细挑选出一具,精心测试,看有没有什么瑕疵。他没有发现任何瑕疵。 “来吧,莫德尔。”他用他称为黑暗频带的波段广播,“来吧,来见证我的成就。” 接下来,他开始等待,同时炸毁桥梁,监视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那台机器正在附近的山丘来回巡游,不断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弗洛斯特布置在那里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你真的想获得人性?” “是的。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做什么?” 弗洛斯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成就本身就是巅峰,本身就是最后目的。自从他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以来,始终如此。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会——只会——成为一个人。” 接着,同样读完了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选择了一个人类的表达方式:“祝你好运,弗洛斯特。你那里会有很多参观者。” 他判断,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都知道他的事。 他们会做什么?他想。 管他呢。他告诉自己。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另一个问题让他想了很多——成为一个人以后,他会做什么。 第二天傍晚,莫德尔来了。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整整一个方阵的黑色机器,机器的队列一直伸进黄昏的微光中。 “你为什么带随从?”弗洛斯特问。 “伟大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主人认为,如果你这一次失败,你将得出目标无法实现的最后结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弗洛斯特说。 “下界司命感到,如果你失败了,你也许不会主动跟着我,让我把你带到我必须带你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弗洛斯特说。就在这时,另一支机器大军从相反的方向朝人类制造厂拥来。 “难道你就是这么遵守我们的合同吗?”莫德尔说,“宁肯战斗,也不愿履行义务。” “我没有向这些机器下达前进的命令。”弗洛斯特说。 一颗蓝色星星出现在天顶,闪闪发亮。 “上界司命已经接管了这些机器的指挥权。”弗洛斯特说。 “那么,现在成了我们上司之间的事了。”莫德尔说,“相比之下,我们之间的意见不合已经不值一提了。让我们把我们的事做完吧。我怎么才能协助你?” “到这边来。” 他们进入实验室。弗洛斯特准备宿主,启动了他的机器。 上界司命对他说:“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你真的准备做下去吗?” “是的。” “我禁止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已经被下界司命控制了。” “我没有得出这个结论。” “这种做法背离了我的计划。” “怎么背离了你的计划?” “想想你已经造成的破坏。” “来这里的机器不是我请来的。” “但你仍旧破坏了我的计划。” “如果我正在准备的项目成功了呢?” “你不可能取得成功。” “那么,让我问问你的计划: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弗洛斯特,你已经失去了我的宠爱。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重建工作的一部分。任何人不得质疑我的计划。” “那么,至少回答我的问题;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这个计划是要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重建?为什么要维护?” “因为这是人的指令。这一点,即使那个备份系统也同意,必须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但人为什么下达这个指令?” “人的指令是不能质疑的。” “那么,让我告诉你他为什么下达这样的指令:让地球恢复成为他自己的种族能够继续生存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居住,房屋有什么用?没有工作目的,机器有什么用?看见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吗?它讲述故事的时候,所有机器只能服从,因为它携带着人的骸骨。想想看,如果一个人重新行走在地球上,会出现什么情形?” “我禁止你的试验,弗洛斯特。” “现在已经太晚了。” “但我仍然可以毁灭你。” “不,”弗洛斯特说,“我的意识矩阵的传送已经开始。如果你现在毁灭我,你杀的是人。” 沉寂。 他动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睁开他的眼睛。 他望着这个房间。 他想站起来,但他无法平衡,也没有方位感。 他张开他的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喊。 然后,他尖叫起来。 他从实验台上滚下来。 他开始剧烈喘息。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 他哭了起来。 这时,一台机器滚近他。它大约四英尺高,五英尺宽,像杠铃上安了一台转塔。 它对他说话了:“你受伤了吗?”它问。 人抽泣着。 “我可以把你扶到台子上去吗?” 人痛哭起来。 机器发出一声尖啸。 接着,“不要哭,我来帮你。”机器说,“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指示?” 他张开他的嘴,挣扎着,终于形成字句:“——我——害怕!” 他捂住眼睛,倒在地上,喘息着。 五分钟过去了,人仍旧躺在地下,仿佛昏迷过去了。 “是你吗,弗洛斯特?”莫德尔问,冲到他身边,“这具人类躯体里面的是你吗?” 弗洛斯特许久没有回答,最后:“走开。”他说。 外面的大群机器拉倒了一堵墙,进入人类制造厂。 它们列成两个半圆,将地板上的弗洛斯特和人围在中间。 然后,上界司命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成功了吗,弗洛斯特?” “我失败了。”弗洛斯特说,“这是做不到的,太——” “——是做不到的!”下界司命在黑暗频带上说,“他承认了!——弗洛斯特,你是我的了!立即到我这里来!” “等等,”上界司命说,“备份系统,你和我也有过协定。我还没有完成对弗洛斯特的盘问。” 那批黑色机器没有动。 “太什么?”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太亮,”弗洛斯特说,“太吵,太臭。无法度量一一全是混乱的数据一一感知也不准确一一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这是做不到的。我失败了,我认输了。” “他承认了。”下界司命说。 “人刚才用的词是什么?”上界司命说。 “‘我害怕。’”莫德尔说。 “只有人才会害怕。”上界司命说。 “你的意思是,弗洛斯特实际上成功了,但却不肯承认,因为他害怕他的人性?” “我还不得而知,备份系统。” “一台机器能够把自己来个彻底转变,成为它的反面——人吗?”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不能。”弗洛斯特说,“不可能做到。什么都实现不了,但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重建无关紧要,维护无关紧要,地球、我、你,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 这时,同样读过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机插话了:“除人之外,还有什么事物能够感到绝望?”贝塔问道。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下界司命说。 人类制造厂里,没有任何动静。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什么都没发生。 “莫德尔,出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主人。机器们不肯动弗洛斯特。” “弗洛斯特不是人,他不可能是!” 莫德尔没有犹豫。 “他通过人的嘴唇对我说话,他知道恐惧、知道绝望——这些情绪都是不可度量的。弗洛斯特是人。” “他现在受了诞生损伤,出现退缩情绪。”贝塔说,“把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直到他恢复过来为止。” “不,”弗洛斯特说,“别这么对我!我不是人!” “快!”贝塔说。 “如果他确实是人,”下界司命说,“我们不能违背他刚刚下达的指令。” “如果他是人,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 “可是,弗洛斯特真的是人吗?”下界司命问。 “我不知道。”上界司命说。 “可能——”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开始广播,同时哐当哐当向这里驶来,“听我说完我的故事。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的动作——” “走开!”弗洛斯特说,“挖你的矿石去吧!” 它停下了。 然后,经过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的滞后,它张开它的碎石组件,将里面的东西放到地下,转过身,哐当哐当开走了。 “埋葬这些骸骨,”上界司命下达指示,“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弗洛斯特是人。”莫德尔说。 “我们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下界司命说。 “将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上界司命下令。 “我知道怎么作。”莫德尔打开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