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汶停住脚步,愣了一下,才又坐回到椅子上,笑着说:“人家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他也挺关心我这边的进展的,让我一有消息就告诉他,我就和他说一声嘛。E-mail在这儿,我还打开着呢,你来看一遍不就全清楚了嘛。” 邓汶指着电脑屏幕,廖晓萍没动地方,撇着嘴说:“我看这洪钧就是没安好心,他是不是见不得别人踏踏实实过安稳日子啊?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他给你出的馊主意还少啊?他是不是还觉得咱俩在一块儿是你吃了大亏了?” 邓汶听她越扯越远,忙解释说:“哪儿跟哪儿啊,洪钧这回真是热心帮了我的大忙。对了,这次在赌城碰到他,还没说两句话人家就特意问你好不好呢。” 廖晓萍冷笑一声:“我不好!瞧你们俩碰面的地方,赌城,真是物以类聚!”说完这句,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走过来站到邓汶身旁,用胯部拱了一下邓汶的胳膊,邓汶马上会意,知趣地起身把椅子让给廖晓萍坐了,廖晓萍开始一字一句地看着屏幕上的那封聘用信。 邓汶在一旁站着,插话说:“Package是不是挺不错的?而且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接用美元付到咱们这边的账户里,另一部分在北京用人民币付给我,这样一来咱们能少交不少税呢。每个月两千美元的housing allowance,我回去先找家宾馆长包个房间,如果你和Cathy将来也回去,他们就给涨到三千美元,咱们应该可以租个相当不错的公寓了。每年还提供两趟探亲的往返机票,我回来也行,你们去中国也行,还行吧?ICE毕竟是大公司。” 廖晓萍没说话,一直仔细地看着,等终于看完了,她把鼠标往旁边一推,问邓汶:“这上面怎么没说让你什么时候on board呢?” 邓汶忙回答:“卡彭特对我说是希望我越快去上班越好,这信里不是有一栏空着呢吗?等我收到原件,签了字,再把我确定可以开始上班的日子填上,寄给他们就行了。我也希望越快过去越好,关键要看我和那个犹太佬谈得如何,估计他不会留我,可是我担心CEO没准儿会劝我留下,没办法,只能铁了心拒绝他了。” 廖晓萍仰起头,看着邓汶,黯然地说:“你就一点都没考虑我和Cathy留不留你?我们俩不是劝你留下,我们是求你留下,你也铁了心拒绝?” 邓汶的脸上不自然起来,他害怕听到这些,这是他的痛处,他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么多的痛处,而别人总是能准确地一击命中。洪钧做到了,所以让邓汶下了决心抛家舍业地要回中国;廖晓萍也做到了,却是让邓汶难以割舍。 廖晓萍叹了口气,又问:“你打算回去多久?” 邓汶下意识地抬手向电脑屏幕指了一下,说:“Contract是三年的,所以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起码应该是三年吧。” 廖晓萍用手指勾住邓汶的手,喃喃地说:“非得今年么?明年不行么?” 邓汶拉着廖晓萍的手指摇荡着,笑着说:“ICE又不是咱们家开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明年人家哪儿还能等着我呀?” 廖晓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忘啦?前年Cathy做的那个梦,早上起来,莫名其妙地坐在小床里,瞪着眼睛说,‘妈咪,我五岁的时候就要死了’,当时把我给吓得,三岁的小东西怎么突然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来,问她是做梦了还是怎么回事,她也说不清楚,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搞得我后来也老做这样的梦。今年她就是正好五岁,你又偏偏要在这时候跑回中国去,你说我能不怕吗?”说完,她把头靠在邓汶身上,啜泣起来。 邓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她说这些,也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又鸟)皮疙瘩,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拍着廖晓萍的肩膀,竭力用一副轻松的腔调说:“你也真是的,小东西的话你还真当回事呀?Cathy那时候刚刚开始学数数,只会数到五,所以她才随便那么一说,如果她当时已经能数到一百了,她就会说自己能活到一百岁了。” 廖晓萍抬起头来,挣大带着泪花的眼睛说:“可是她后来早都能数到一百了,她也没再那样做梦醒来说过别的岁数呀?” 邓汶笑着说:“她还能老做那样的梦啊?咱们好歹也是最高级的知识分子了,就别用这种没影的事自己吓唬自己了好不好?你这连封建迷信都算不上,是原始迷信。” 廖晓萍站起身,走回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纸巾擦了擦眼角,恢复了常态,平静地问:“为什么非要回去不可呢?为了钱?钱是多了一些,可是把我们俩甩在这边,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回去,值得吗?” 邓汶坐回到电脑前面的转椅上,想了想,才认真地说:“你还记得吗?上次咱们带Cathy去Museum of Science,请的那位讲解员,看样子岁数比咱俩稍微大一点吧,她给咱们讲了好多,Cathy特别愿意听,最后都讲解完了,她弯着腰和Cathy握手,笑眯眯地对Cathy说,‘good girl,等你将来长大了,也有了女儿,你再带她来的时候,还是我来给你们当讲解员’,哎呀,当时她脸上那种表情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好像特幸福、特满足、特有成就感。你想起来了吧?” 廖晓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说:“我知道,Cathy听完了还傻乎乎地点头答应呢。怎么了?人家就是很开心呀。” 邓汶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缓缓地说:“可是我听了以后却有一种害怕的感觉,简直都有点恐惧。她在科学博物馆干一辈子,二十年以后和现在一模一样,有什么意思啊?我现在最怕的就是真到二十年之后,Cathy都已经有了baby,我却还和现在一模一样,除了年纪又老了二十岁。” 廖晓萍提高了嗓音说:“可是人家每天都很快乐呀,天天快乐的日子,连着过上二十年多好呀,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呀,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想要什么。” 邓汶耸了下肩膀,摊开双手,愁眉苦脸地说:“可是我现在不快乐呀,在公司干的活儿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就是在混日子,这样一直混到老,混到死,我一想起来就发愁,将来非疯了不可。” 廖晓萍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站起身走出了书房,邓汶一见,也马上把电脑关了,跟着进了卧室。 廖晓萍已经躺到了床上,看见邓汶进来,对他说:“我算是看透了,你和我们俩天天这么过日子,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快乐,你觉得没劲,是吧?那你别和我们俩混日子了,我们也没想把你逼疯,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干嘛干嘛吧。” 邓汶脸上陪着笑,把被子盖在廖晓萍身上,哄着说:“没有啊,我哪儿有那种意思啊?我不是说我和你还有Cathy在一起不快乐,我是说在这儿打这种洋工没意思,我想回国试试看,想干些自己将来回想起来,觉得有意思、有意义的事情。” 廖晓萍不以为然地说:“你回国不还是打工?不还是干软件?无非是在这里是个经理,回去是个总经理;在这里钱少些,回去稍微多点。” 邓汶听了,一时无以回答,的确,廖晓萍说的没错,好像就这么些差别,别的都还会是老样子。但邓汶转念一想,发现最大的差别正是洪钧曾经说过的,不是干什么,而是在哪里干,如今是在美国干,回去是在中国干,舞台不一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邓汶刚想开口把这个道理讲给廖晓萍听,廖晓萍用力掀了一下被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算了,我也想明白了,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要是这次不让你回去,你能在心里别扭一辈子,将来不定怎么埋怨我呢。你去吧,撞了南墙你也就老老实实地回来了,不让你彻底死了心,你以后还会变着花样地折腾。” 虽然廖晓萍咬牙切齿说的这些话,对正雄心勃勃将要展开一番事业的邓汶不仅是泼了一盆冷水,甚至还断言他的此番尝试将以失败而告终,但邓汶毫不介意,他爬上床钻进被窝,心里甚至有些高兴,因为他终于得到了廖晓萍的“放行”。 邓汶正觉得轻松,廖晓萍忽然翻过身来,冲着天花板说:“真烦死了,你一拍屁股走人了,剩下好多事怎么办呀?首先,得赶紧把一辆车卖了吧?” 邓汶的思路紧跟着廖晓萍,忙说:“留下哪辆呢?小东西肯定喜欢大吉普,Cherokee的后座又高又宽,有足够的地方让她随便折腾;Neon就太小了,不过你肯定喜欢开Neon吧,Cherokee也太沉了,你偶尔开几天还行,要是一直开,还是Neon比较省心。” “是啊,而且Cherokee也太费油了,一个月下来,它要比Neon的油钱整整贵出一倍,另外停车的时候我觉得费劲,太大了,老担心刮着蹭着。你出差的时候我为了哄小东西开心,还能凑合开几天,时间长了我可受不了。” 邓汶听了,心里又有些难过,他在心疼女儿,女儿不仅要和自己分开,也要和她心爱的大吉普告别了,而睡得正香的女儿对此还一无所知,但他没敢说出来,因为这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邓汶正在偷偷地伤感,廖晓萍又叹了口气:“嗨,卖哪辆也都卖不出好价钱了,美国车都这样,太不保值了,只要变成二手车就和废铁没什么区别了。要是早知道你会回去,当初就还是应该买日本车,起码比美国车保值,卖的时候还容易出手。” 邓汶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说:“那也不买日本车,就算当废品卖了,我也不后悔,”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和谁较劲,他又补了一句,“就是不买日本车。” 廖晓萍被邓汶的执拗逗乐了,她在被子里蹬了邓汶一脚,说道:“就你爱国,那你趁早滚回去吧,回国买辆‘红旗’开去,没人管你。” 邓汶忽然想起他在中国坐过的最后一辆车了,那是辆黄色的天津大发的面包车,一路颠簸着送他到了机场,在炎热的夏天,弄得他像是个蒸熟的包子。邓汶心里念叨着,不知道那些满街跑的蝗虫一样的“面的”还在不在,自己总算可以回去亲眼看看了。 * * * 在4月30号,五一长假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洪钧开始行动了。一大早,他坐在自己狭小的办公室里,像是一位挂牌开诊的妙手神医,而在外面轮候着的是在头天晚上从上海飞抵北京的罗杰、劳拉、露西和从广州来的比尔,洪钧先和李龙伟谈话,再逐个与那四个人单独交谈。洪钧和每个人讲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就是由他提出的并经科克和维西尔亚太区整个管理层批准的维西尔中国公司新的组织架构。 挑选这个时间,采用这个方式,来任命他的新班底,洪钧是煞费一番苦心的。 首先,在4月的最后一天宣布,紧接着就是连续七天的长假,大家各奔东西,没有心思和机会聚集到一起搬弄是非,更难以私下搞什么串联之类的小动作。等到长假结束,大家身心疲惫地回来上班时,老的维西尔已经成为历史被淡忘了,自然而然地在新的一天开始按照新的架构来运作,这远比今天大改组、明天就开始运转的方式要平滑顺畅得多。 其次,洪钧不仅没有采取召开全体员工大会的方式,他连经理层范围的小会都没搞,而是采用一对一谈话的方式。洪钧就是要让每个经理都清楚地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和他们商量,也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他是代表维西尔公司高层分别宣布公司对他们的新任命。洪钧之所以采取这种分而治之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自己毕竟是新人,他不能给这些经理们建立攻守同盟向自己发难的机会。越是这种大动作,越要采用举重若轻的方式,好像只是一系列的各自互不相关的人事变动而已,洪钧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洪钧的笔记本电脑上,是他早已起草好的一封致维西尔中国公司全体员工的电子邮件,邮件里的内容,正是他即将宣布的新班底: 任命李龙伟担任销售总监,负责全国范围内的金融业、电信业和政府部门的市场; 任命罗杰担任销售总监,负责全国范围内的制造业市场,不再担任上海地区经理; 任命比尔取代露西担任技术经理,也不再担任广州地区经理; 露西不再担任技术经理,转为新设立的负责合作伙伴业务的经理,没有直接下属; 劳拉一切照旧,仍然担任财务经理,负责财务和行政。 洪钧的心事,其实在这个新班底中已经全部挑明了,他对维西尔搞的这次脱胎换骨,正是基于他在两方面上的考虑。一方面,是在公司管理架构上的调整,他要把维西尔以往三间办公室各自为战的陋习杜绝掉,用行业取代地区来划分市场区域,李龙伟和罗杰的销售团队都包括来自三间办公室的成员,打破了原先各地的销售人员互不合作甚至相互竞争的局面。而且,因为地区经理的职位不复存在,洪钧便消除了罗杰和比尔这两个“地头蛇”日后搞“军阀割据、对抗中央”的后患。 另一方面,是对具体人员的调动,他要把李龙伟提拔起来加以重用,而对露西加以冷处理。洪钧对李龙伟的能力和人品已经越来越了解、越来越信任,他需要一个得力的人来帮他拓展那三个举足轻重的行业市场;同样,他对露西也已经彻底看透,便因人设事地给她安排了一个新岗位。 洪钧和李龙伟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因为他早已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了李龙伟,如果没有事先得到李龙伟定将全力以赴的承诺,他是断然不敢把如此重担托付出去的。洪钧和李龙伟握了握手,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可就全指望你了,给你的这三个行业都很肥啊,都能出来大单子,我今年的quota你怎么也得给我承担百分之八十,你要是有个闪失,我今年可就没办法向科克交代了。” 李龙伟憨憨地笑了笑,好像被洪钧搭在肩膀上的手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挤出几个字:“我尽力而为吧。” 洪钧替李龙伟打开门,轻松地笑着说:“赶紧招人吧,你的人手不够。” 接下来分别是罗杰和比尔,正如洪钧所预料的,也没发生什么周折。两个人虽然都有些不情愿失去自己的老地盘,但也都只能无奈地接受了,明摆着的,目前在他们手里没有与洪钧分庭抗礼的本钱。而且,两个人的新职位都使他们得以负责全国范围内的一部分业务,虽然只是部分业务,但已经足以让他们放眼全国,毕竟地盘大了,尤其是比尔,手下的兵也会比以前多,罗杰虽然只分得了一个制造业,但也是由于他本人在上海的客观原因,要想遥控远在北京的大银行、电信公司和国家部委实在是勉为其难。洪钧觉得,他俩对此番安排还是基本满意的,甚至可能好于他们事先的揣测。他们应该会安心地好好干吧,至少在近期会这样,洪钧这么想着,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判断,还是他的期望。 轮到露西,就远没有这么轻松了。尽管洪钧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竭力用露西能接受的方式来告知她,但是露西的反应还是把洪钧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本来做好了几套应急预案,来应付可能出现的暴跳如雷的露西、大叫大嚷的露西、软磨硬泡的露西,不料,他面对的,竟是一位失声痛哭的露西。 洪钧立刻发现自己的准备工作太不到位了,他居然事先没让玛丽更换一盒新的面巾纸,结果,当洪钧确信露西在一阵沉默之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哭声的时候,他马上拿起桌上的面巾纸盒子,连着抽了几下却发现,只剩三张了。 洪钧走到露西旁边,默默地把这宝贵的三张面巾纸塞到露西的面前,露西低着头、捂着脸“呜呜”地抽泣着,一把将面巾纸抓在手里,擦着滔滔不绝的眼泪和鼻涕。洪钧在旁边看着,那三张纸实在是杯水车薪,很快就被揉搓成湿透了的一团。洪钧环顾左右,再也没有任何代用品,而露西自己的手包也没有拿进来,看样子露西一时半会儿又停不下来,他只好说了一声:“我去给你倒杯水。”洪钧的手刚碰到门把手,露西的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他回头一看,见露西的肩膀还在剧烈地抽动,只是有声电影变为早期的默片了。 洪钧走出门,快步冲到海伦的桌旁,抄起桌上的面巾纸盒子,手上的感觉告诉他里面存货充足,便不管海伦一副诧异的表情,转身走回了办公室。 洪钧刚把门关好,便发现露西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一脸漠然地坐着,手里捏着那个纸团在脸上一下、一下地沾着。洪钧把纸盒放在露西触手可及的桌子边缘,心里奇怪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连默片都演完了。露西把纸团扔到墙角的废纸篓里,从纸盒里抽出纸巾,又细致地把眼角、鼻翼等部分擦拭了一遍,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毯。 洪钧诚恳地说:“Lucy,这个新的位置非常重要,我和科克还有亚太区的其他几个人都谈过,我们都认为由你负责这个业务最合适,你的英语很好,表达能力和沟通能力都很强,与跟咱们有合作关系的那些外企都可以很好地打交道,也可以配合总部搞一些活动。” 洪钧特意点出科克的名字,是要向露西表明这已经是亚太区老板们批准之后的定案了。接着,洪钧又把合作伙伴的重要性以及这个负责合作伙伴业务的经理的重要性详细阐述了一通。 露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急促:“这个position以前没有的,我不知道我的package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洪钧摇了摇头,说:“没有变化,这次只是业务的变化、岗位的调整,不涉及package,等年底做review的时候才会根据各自的performance来决定package是否需要调整。” 露西的声音变得平稳下来,她问:“这个position对我来说非常新,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考虑。” 洪钧立刻回答:“这个我也和科克商量过了,培训是必要的,你应该到Headquarters去接受一下全面的orientation,回来之后也应该和他们保持密切的联系,从他们那里得到尽可能多的支持和资源。” 露西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能到美国总部去呆上个把月,让她心里舒服了不少,感觉面子上过得去了。 洪钧又勉励了几句,便站起身,露西也站起来,问道:“这个position,将来是不是也需要带一个team?” 洪钧明白露西的意思,其实让她最难受的就是她今后无人可管了。洪钧可以不降低她的薪水,可以送她去美国转一圈,用这些金钱来安抚她,但洪钧不会随便给她几个人让她“管着玩儿”,公司里最宝贵的就是人,他不会把哪怕只是一个人交给不称职的露西来管理。 洪钧脸上堆着笑,但是语气却分明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说:“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计划,看发展吧,如果将来这方面的业务做得好,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吧。” 把露西送出门,洪钧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忆着刚才的这场风雨,发觉自己还是不太了解露西,现在细想起来,露西的哭恰恰说明她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对自己也没有恶意。露西看来的确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也没想着要搞些什么手段,面对洪钧给她的一席容身之地,她只能满腹委屈地接受了。露西的哭是因为她对这种结果没有心理准备,还认为她之前那一系列处心积虑的表现能保住她的位子呢,洪钧不由摇头,看来这位露西真的是水平问题。 洪钧坐着等了一会儿,纳闷劳拉怎么还不进来,他事先已把谈话的先后顺序告诉了他们,刚才几个人都是一个接一个主动进来的,不用他去请。洪钧拿起桌上的水杯,借着倒水的名义出来看看,见罗杰、比尔和李龙伟聚在一处说笑着,他又走到小会议室门口,看见劳拉和露西都在里面,露西正在低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劳拉在笔记本电脑上忙着,好像旁边的露西根本不存在,也没有觉察到洪钧已经站在了门口。 洪钧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露西立刻一脸惊恐地抬头望着他,他冲露西微笑了一下,便对劳拉说:“Laura,忙得怎么样了?咱们聊聊?” 劳拉仍然没有抬头,双手在键盘上敲打着,眼睛扫视着旁边摊着的记事本,嘴里说:“你先忙你的,我弄好了就过去找你。” 洪钧没说话,也没挪动脚步,露西匆忙收拾好东西,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便拎着包从洪钧身边溜了出去。劳拉忙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没有听见洪钧的任何动静,才抬头看了一眼,见洪钧还站在那里,就说:“正好赶上月底,忙死了,亚太那帮催命鬼,非要我把这个月的report马上发给他们,真会挑时间添乱。” 洪钧不知道劳拉究竟是在埋怨谁给她添乱,是嫌亚太区的财务主管挑这个时候催她要报表,还是嫌洪钧偏偏在月底她最忙的时候要她来开会?洪钧听出劳拉的弦外之音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可以开始了。” “好好,我马上就好了。”但劳拉说完就又低头盯着她的笔记本的屏幕,并没有马上收摊的意思。洪钧依然站着没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按劳拉吩咐的独自回去坐等,要么在这里继续站着。洪钧选择后者,宁可在此立等,他觉得虽然看似有些没面子,但只要能把劳拉带回自己的办公室,就比空手回去傻等的效果要好,因为那时劳拉一定会让洪钧第二次出来请她。 洪钧依旧站着,斜着上身靠在了会议室的门框上,做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他相信劳拉虽然低着头,但她的心思一定不在什么财务报告上面,而是在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双方都要看看究竟谁的意志能占上风。 终于,劳拉先沉不住气了,她忽然抬起头,故作惊讶地叫道:“呀,Jim,你还在等我呐,对不起对不起,那咱们先聊吧,等一下我再弄这些东西。” 洪钧笑着,没说话,劳拉飞快地把电脑关上,压在记事本的上面,双手空空地走出来,洪钧让她走在前面,像押着俘虏一样地凯旋而归。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劳拉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边的面巾纸盒子,便把两个手指放在鼻子两侧,比划着泪流满面的样子,说:“这个Lucy呀,就是这样子,太情绪化,其实给她的新位子已经蛮不错的了。” 洪钧一愣,看来劳拉很清楚对露西的调动一事,洪钧确信露西刚才是不会向劳拉讲的,显然劳拉事先就知道这些。洪钧还没开口,劳拉又说话了:“我觉得新的structure挺好的,现在好了,大家都可以把心思放在business 上,不用再担心呀猜测呀什么的。” 洪钧又一愣,心里暗笑,他意识到已经没有必要和劳拉谈她的工作安排了,毕竟劳拉与前面几个人不一样,这不仅是因为劳拉的工作一切照旧,所有调整都不涉及她,更因为她早已对洪钧的新班底一清二楚。 既然与各位经理的单独沟通流程已进行完毕,洪钧便抬手点了下鼠标,按了“发送”按钮,把一直放在屏幕窗口上的那封“告全体员工书”发送了出去,新的管理体系从即日起生效,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洪钧时代”真正开始了。 这是洪钧和劳拉的第三次见面,3月份洪钧曾去上海在办公室的全体同仁面前正式亮相,而头一次是在当年杰森在上海召集的那次经理层会议上。洪钧发现劳拉是一个很讲究的女人,这几次见到她都是身着考究的西服套装,纤尘不染,而且在脖子上总是围着一条围巾,只是随着季节的变化,围巾的质地从羊绒变成了真丝,颜色也从深色变成了浅色。可能就是因为围巾的缘故,劳拉的脖子总是笔直地挺着,脑袋也很少随意地左右转动,洪钧暗想,“端庄”这个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因为总得端着个庄重的架子。 对于洪钧来说,端庄的劳拉本身是一个谜,而她又是洪钧心中另一个谜的谜底。科克曾经告诉洪钧,他在维西尔中国公司里还有一位“朋友”,难怪科克能在那次上海经理层会议的第二天就对会议的细节了如指掌,而科克也曾经许诺过会在“将来”告诉洪钧他的那位朋友究竟是谁,以免洪钧“觉得不舒服”,可是直到现在科克都再也没提此事。洪钧当然不能主动去问,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他必须坦荡地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才不会损害科克对他的信任。洪钧也断定科克是不会履行诺言来揭开谜底的,因为无论是杰森还是洪钧当这个总经理,科克在维西尔中国公司都需要这么一位“朋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洪钧不解决科克安插在他身边的这个眼线,他会寝食难安的,甚至,连寝食难安的日子他也过不长久。 依洪钧的分析,这个谜的谜底就是劳拉,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态的发展,洪钧更加确信了,劳拉就是科克的那位“朋友”,而劳拉似乎很愿意帮助洪钧揭晓这个谜底,她的言行与态度已经在不断地提示洪钧,甚至向洪钧亮了底牌:“我是科克的人。” 劳拉毫不掩饰她早已知道洪钧的新班底方案,好像恨不能直接告诉洪钧是科克透露给她的,劳拉也毫不掩饰她对洪钧的轻慢,一再显示她与洪钧的其他下属是不一样的。洪钧在那次上海会议上看到的劳拉并没有对杰森如此的有恃无恐,看来劳拉是觉得他好欺负了,可能因为杰森是台湾人,而他是大陆人;杰森年长些,而他更年轻;大概也因为劳拉是看着他被科克提拔起来的,对他骤然凌驾于上有些抵触。 洪钧不由得庆幸,劳拉这么做实在不算明智,肯定也违背了科克对她的叮嘱。洪钧在心里暗暗地说:“Laura,你如果不是这样的好慕虚荣、沉不住气,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你呢。” 洪钧满脸笑容地望着面前端庄的劳拉,盘算着和劳拉说些什么,而显然希望掌握主动的劳拉已经又开口了:“Jim,依我看,现在维西尔的主要问题还是业绩的问题,今年必须多签几个普发集团那样的deal,才有可能完成quota,你就全力以赴地带领sales team去拼项目吧,我在后面支持你。” 劳拉的一番勉励,其实已经把她和洪钧的分工定了调子,洪钧主外,劳拉主内,劳拉还特意强调她会在“后面”支持洪钧,而在后面的往往是领导,名义上是支持,实质上是监督。洪钧不禁觉得好笑,但他不想和劳拉纠缠这些,他打算和劳拉商量具体的事情。 洪钧笑呵呵地说:“好啊,全靠你大力支持了。哎,对了,问你一下,北京办公室搬家的事怎么样了?你看看我们这儿,桌子都快要上下摞着才坐得下了。” 公司新址是洪钧亲自相中的,那座大厦外面有一个气派的阶梯形广场,四周高中间低,最低处是喷水池,周围几层轩敞的阶梯可供人休憩,洪钧最中意池畔的咖啡座,向往着经常可以来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但实际上,在他后来在那座大厦度过的所有日子里,他从未有闲心去光顾过那处咖啡座。 劳拉如数家珍地回答:“3月底刚选好地方嘛,和他们大厦物业部的contract我不是拿给你签字了吗?现在的那家网络公司会在5月15号之前搬出去,物业部最晚会在20号把场地移交给我们,我正在找装修公司,争取一拿到钥匙就开始装修,到6月底肯定可以装修好,但我还是建议不要早于7月15号搬进去,要先通风,把那些味道放干净,不仅难闻,而且对健康不好,都是有毒气体。现在的这个办公室你们可以用到7月底的,我带着Helen已经和这里的物业部讲好的。” 洪钧高兴地说:“那最多还有三个月,就可以搬到新办公室了,外面这些员工都有盼头了。”然后又问了一句,“装修打算怎么搞呀?” 劳拉马上没有刚才那份耐心了,就像是女主人,可以向客人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家居,但不会愿意向客人汇报自己的账目,她回答:“都按budget做嘛,budget都已经批了嘛。” 洪钧并不在意,而是接着说:“新办公室的面积是五百平米多一点,平均每平米花两千块钱,这已经是不错的装修标准了,算下来应该不用超过一百万人民币的。” “Budget已经做好是一百二十万的嘛,你要想省钱,我不反对呀,反正将来是你坐在里面,不是我坐在里面,你不要抱怨我装修得不好啊。” 洪钧全当劳拉这些带着火药味的话只是玩笑而已,仍然笑着说:“每平米两千,这个标准不低了,不至于那么差的。” 劳拉撇了下嘴,说:“要是真想省钱,其实可以找个小一点的地方,五百平米还是蛮大的。” 洪钧听出劳拉是在暗指自己有些铺张,便解释说:“我们每个人占的地方都可以小些,我个人也不需要大办公室来讲排场,这个面积里面主要包括会议室和培训用的教室,要给来访的客户留出比较大的地方,感觉会比较好。” 劳拉笑了一下,可说出来的话音却硬梆梆的:“好啊,那我多找几个方案给你来定吧,或者,你亲自来选装修公司做方案吧。” 洪钧忙摆着手说:“不要不要,刚说好的,我负责挣钱,你负责花钱,我刚才只是作为未来新办公室的一名使用者提出一些建议,一切都是你来定,你办事,我放心。” 劳拉的脸上这才出现了一丝满意的微笑,洪钧又补了一句:“不过,还是最好能争取在一百万以内解决问题。” 劳拉一听,笑容便稍纵即逝了,她不容置疑地说:“钱要节省,事情更要办好,不能靠牺牲质量来省钱。” 洪钧被劳拉冠冕堂皇的言语噎得无话可说,只得笑了笑,点了下头。 接着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和劳拉的这次过招便告结束,洪钧感觉心里一阵窝火,他清楚自己最多只能算打了个平手,而作为堂堂的总经理被下属逼成了和棋,实际上他是输了。 洪钧原打算和五位经理晚上一起吃顿团圆饭,就当是一场誓师宴了,结果从外地来的那四个人都表示已经订好了下午的返程机票,也难怪,第二天就开始放长假了,洪钧便把饭局改到中午,到附近的一家饭馆撮了一顿。 饭后回到办公室,洪钧的心情变得很好,李龙伟、罗杰和比尔立即进入角色,抓紧时间与各自在北京的下属谈话,劳拉和海伦闲散地聊着什么,她自从和洪钧谈话之后也没再埋头于她的所谓月度财务报告,露西和洪钧简单地告别之后直接去了机场,其实,若不是下午还有个推不掉的访客,不能让来人看到一个已作鸟兽散的空壳公司,否则洪钧真想早些让大家放假回家的。 洪钧在办公室里处理着一些需要他签字的琐碎文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洪钧接起来,听到里面传出玛丽的声音:“Jim,有位姓范的先生来找您,说是事先约好的。” 洪钧放下电话,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快,玛丽领着范宇宙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范宇宙抢步上前,和迎上来的洪钧热烈地握手,咧开大嘴笑着说:“哎呀老洪,有一个月没见了吧?” 洪钧笑着说是啊是啊,心想自己并没有觉得“如隔三秋”呀,等两人都坐下,玛丽问道:“范先生,请问您喝点什么?” 范宇宙懒得转过头去看一眼玛丽,只是扬了下手说:“随便,什么都行。”洪钧暗笑,看来范宇宙和自己的审美观基本一致,如果又像初次见面那样是菲比招待他,他的态度就会是天壤之别了。 洪钧看到玛丽愣着,便说:“就来茶吧。” 等玛丽带上门出去了,范宇宙笑着说:“老洪,你带兵就是不一样啊,我在楼下看见电梯里出来一拨一拨的人,都放假回家了,只有你这儿还都在坚守阵地啊。” 洪钧客气道:“就是因为你要大驾光临嘛,所以我才吩咐他们,一个都不能走。” 范宇宙立刻夸张地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摆着手说:“哎哟,那我可担待不起,”接着便一脸歉意地说,“我也觉得拣这个时间来拜访不好,大家都准备撤了,可是你前些天又太忙,逢年过节的我一定要来走动走动,总不能拖到节后吧,真是不好意思啊。” 玛丽推门进来把茶给范宇宙沏好,洪钧冲玛丽点了下头表示谢意,又对范宇宙说:“我是特意挑这个时间请你过来的,正好让你认识几个人。” 他一边站起身,一边简单提了几句公司刚改组的事,就和范宇宙一起走出来。洪钧先来到正和杨文光说话的李龙伟身旁,对范宇宙说:“李龙伟,早都认识了,普发项目里一起合作过的,他现在是我们负责金融、电信和政府部门三个行业的销售总监,以后要靠你多支持啊。” 范宇宙忙向李龙伟表示祝贺,几句客套之后,洪钧又把和郝毅谈话的罗杰拉过来介绍给范宇宙,他俩是初次见面,便多聊了一会儿,然后洪钧领着范宇宙来见比尔,比尔正与武权和肖彬聊着,洪钧打断说:“这位是范总,泛舟公司的老总,和咱们一起拿下普发单子的。这位是Bill,常驻广州,现在负责技术上的业务。老范以后你要是想找人帮你做方案什么的,就找Bill。” 比尔和范宇宙忙着握手、交换名片,洪钧便偷偷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菲比,菲比一直深深地低着头,恨不能把自己埋到桌上的那个大文件夹里,周围的这阵骚动好像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洪钧觉得好笑,菲比一定是害怕抬头会撞上范宇宙的目光,没准正提心吊胆地担心洪钧偏要拉着范宇宙来和她打招呼。洪钧又看看范宇宙,发现在整个过程中他也从来不往菲比的座位方向张望,洪钧明白,范宇宙肯定知道自己和菲比的关系了,不会再主动凑过去和菲比套近乎的。 这么一圈介绍下来,刚才和海伦聊天的劳拉一直抬头看着,似乎准备着下面该轮到她了,但洪钧只是笑着冲劳拉微微点了下头,就带着范宇宙走回了自己的小办公室。 范宇宙喝了口茶,说:“老洪,作为朋友,得给你提条意见啊。” 洪钧笑了,说:“唔,好啊,洗耳恭听。” 范宇宙抬手指了一下洪钧,说道:“你呀,不会享受生活,兴趣太少。我提了几次了吧,趁‘五一’这几天一起出去转转,散散心,放松放松,你呀,就是请不动。朋友就是一起开心的嘛,我不知道你是天性就这样呢,还是没拿我当朋友。” 洪钧一边微笑着静静地听,一边琢磨着面前这位善于享受生活的范宇宙,他还是老样子,腰身一点没瘦,但也没有更胖;个子一点没长,但也没有更矮。让洪钧觉得有意思的是他的打扮,每次见到他都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以前曾见过他一身西装笔挺,也见过他像胡同里的老北京,而这次,他穿的是鲜艳的天蓝色唐装,上面绣着几个圆形的“萬”字图案,像是刚从某个电视节目里下来的嘉宾。洪钧不禁有些佩服老范,他穿什么样的衣服都觉得很自在,总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正如同他在各种场合、和各种人周旋都能如鱼得水。 洪钧听出范宇宙的玩笑中带着些许抱怨,便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又带着几分无奈地说:“哎呀,谁不想出去玩儿啊?我实在是事情太多,现在顾不上,等将来基本上都理出头绪了,再找机会彻底放松放松。” 范宇宙显然对洪钧的托辞不以为然,说:“事情还能有做完的时候?没个完。就看你自己会不会放松,想不想开心。对了,你现在下面兵强马壮的,应该不用像以前那么辛苦了吧?” 洪钧刚想把话题转到普发集团的项目上,因为他在节后要去普发走访,该事先和老范统一好口径的,不料老范紧接着说:“老洪,你这个地方恐怕不太够用了吧?要是再招一些人来,恐怕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自己这个房间也太寒酸了些,该换了。” “是啊,肯定是得搬家了,面积也要扩大,已经签了物业合同,下个月开始装修,估计7月份就能搬进去了吧。” 范宇宙立刻高兴地说:“好啊,乔迁之喜啊,老洪,你今年真是‘旺’啊,多少喜事啦?普发的单子,总经理的位子,这又要搬家,得好好庆贺庆贺,我也好沾些喜兴。”然后他话题一转,谦恭地说,“老洪,装修的事定了吗?要是还没定的话,给兄弟我一个机会吧。” 洪钧一愣,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诧异地问:“装修?你堂堂的老范,还帮别人揽这种小打小闹的生意啊?” 范宇宙赶忙解释:“不是别人,是我自己,你要是已经定了给谁做了,我也就不瞎掺乎了。” 洪钧忽然来了兴趣,说:“定倒是还没定呢,可能已经开始物色了。怎么,你还做装修啊?” 范宇宙一听说还没定,显然自己还有机会,便来了精神,挺直身子说:“那太好了,你这次一定得照顾兄弟我一把。嗨,我也有个做装修的摊子,现在光靠倒腾几台机器一年能赚几个钱啊?我刚开始做系统集成那会儿,老顺手帮用户装修个机房什么的,慢慢的也做熟了、做大了,后来不仅做机房装修,写字楼装修也做了不少,连住宅的活儿都接过。不瞒你说,现在做装修比做电脑还舒服些,都说卖电脑就像搬箱子,我看搬箱子还不如搬砖头呢,就干脆正经八百地搬砖头了,我那个装修公司的实力还是拿得出手的,这我不能蒙你。” “真的行吗?你可别用忽悠别人那套来忽悠我,怎么一直没听你说起过呀?” 范宇宙忙拍着厚厚的胸脯说:“我蒙谁也不能蒙你呀,真的,我们所有的资质都有,从设计到施工都很专业。你想啊,那些大单位的机房,都属于机要部门啊,防火、防尘、防渗漏、防静电,比一般的写字楼、办公室要求高多了。你放心,质量上保证没问题。” 洪钧觉得范宇宙的说法有些道理,就进一步打听道:“你的装修公司和你的泛舟公司是什么关系啊?业务上你具体还管吗?” “没什么关系,两家完全独立的公司,有的客户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什么生意都是给一家做的,又从我这里进机器,又让我装修机房,好像什么钱都被我挣了,目标太大就容易惹人注意,所以我当初弄装修公司的时候就是完全独立的一摊儿。业务我根本不管,是我的一个亲戚在操持,他是从建筑设计院出来的,以前就是专门搞工程的,是个行家。” 洪钧还觉得不太明确,又问了一句:“装修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你吗?合同一般是谁签?” 范宇宙胖胖的脑袋摇动起来居然也挺灵活,他说:“不是不是,都是我那个亲戚。不瞒你说,我下面的公司多了,哪儿能都是我当法人啊?”刚说完,他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补充说,“不过,有什么事还是可以咱俩直接谈,你不用管他,我都能做主。” 洪钧知道范宇宙最后这句话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也不想解释,该了解的他已经清楚了,心里有了底,便不慌不忙地对范宇宙说:“老范,大家都不是外人,你要是真心想做这事,我就给你介绍一些情况,你看着办。” 范宇宙急忙连连点头,洪钧接着说:“装修这事,我不管,我既不拿主意,也不发表意见,我已经交待给我们的财务经理,由她全权负责,我就当一回橡皮图章,只管最后签字。财务经理叫Laura,你刚才应该看见了,就是外面那位上身穿着西装、下面是套裙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挺有风度、挺有气质的。” 范宇宙的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就是扎着个丝巾的那位?我们泛舟的会计应该和她联系过的。” 洪钧笑了,范宇宙的确有一套,他刚才并没有和劳拉打照面,在不经意间就把劳拉的特点抓住了,他看女人的眼光真够“毒”的。 “没错,是她。她常驻上海,只要她同意让你的公司做,我不会反对,但是,要注意两条,第一,不能说是我介绍的,更不能打我的旗号;第二,你和你的泛舟公司都不能出面,只能由你的亲戚出面,总之,不能让Laura觉得这事和我有任何关系。” 范宇宙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心里的算盘快得很,他马上说:“老洪,这规矩我懂,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洪钧听出范宇宙又想歪了,这次他不得不澄清道:“老范,你误会了,我这次纯粹是帮你一个忙,没别的想法,我不会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给你这种建议是为你好,因为Laura现在并不买我的账,你打我的旗号只会适得其反。” 范宇宙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们又没和她打过交道,她肯定有些自己的关系要照顾,我们这么找上门去好像有些不太容易上手啊。” 洪钧笑了,指点道:“这点小事还能难住你老范吗?关系是可以建立的嘛。Laura肯定有她的关系,但不管她是把上海的一家装修公司叫到北京来,还是通过关系在北京另找一家装修公司,成本都比较高,因为一层关系就意味着一笔费用,所有的费用最后都会落到我们维西尔出的装修经费上,而经费是有预算封顶的,中间环节的费用越高,Laura能控制的部分就越少,所以,她可能更喜欢和没有任何关系的公司合作,六亲不认,既可以避嫌,又可以使自己利益最大化。” 范宇宙听了几句就已经笑逐颜开,等洪钧的话讲完,便连忙说:“有道理,有道理。你放心,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下面就不用再劳你费心了。老洪,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你这么照顾我,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的。” 洪钧的脸色立刻严肃得有些阴沉,他盯着范宇宙,说:“老范,我再和你最后说一次,我不会要你的任何好处,你如果还想得到这份生意,就别再有这个念头。” 范宇宙嘿嘿地干笑两声,说:“我知道你是实在人,那我也就不玩儿那些俗的了,心领了,以后用其他方式报答吧。” 洪钧也随和地笑了,客气道:“先别说这些了,你们还是抓紧吧,一百二十万的装修,也不是什么大工程,工期又紧,Laura可能过了节就要定了。” 范宇宙搞不清洪钧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把这些底细透露给他,心里暗暗记牢了,嘴上说:“看来我们真要过个劳动的‘五一’节了,马上就得跑趟上海。” 洪钧马上叮嘱道:“你可不能露面啊,对了,Laura肯定会问你们听谁说到这个生意的,该怎么回答?” 范宇宙又笑了起来,大大咧咧地说:“老洪你不要把我看扁了啊,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下了,放心,我会让我那位亲戚去搞定的。他们做装修的,和那些家写字楼的物业部都有关系,哪里要新搬来一家公司,哪里要装修,他们有消息渠道的,就这么对她实话实说就行。” 洪钧意识到自己问得实在多余,范宇宙并不是从自己嘴里才得知公司要搬家的事的,他原本就是冲着这笔装修生意才非要赶在放假前来找自己的。洪钧终于放了心,他也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就只有期望范宇宙和他的那位亲戚不要辜负他的此番良苦用心了。 * * * ‘五一’长假刚刚过去,洪钧马上抽出时间专程走访普发集团,名义上是“搜集客户意见、促进项目实施工作”,实际上就是联络一下感情,正像亲戚之间没事的时候也需要经常走动走动。洪钧不希望在项目出现重大问题时才不得不跑来救火,也不能只在项目签约、验收庆功等喜庆场合才露面风光一番。普发的项目是在春节以后开始的,至今不到三个月,既没到可能发生问题的攻坚阶段,离最后的大功告成就更有些时日,而双方的“蜜月期”似乎将要结束,很需要在此时把感情“重温”一下。 洪钧一个人来的,没带一兵一卒,这样才像是来见自己的老朋友,而不是公事公办地来巡视,况且洪钧已经被提拔为总经理了,更要避免让客户觉得他因为身份变化而有些疏远他们。 洪钧踏着气派的石阶上到普发集团的大楼门口,韩湘已经从旋转门里迎了出来,两人直接上电梯到了大楼的最高层——第八层,韩湘的办公室就在董事长金总的大办公室旁边。韩湘把洪钧让到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水,问道:“金总也在家呢,等一下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洪钧接过水杯,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吧,今天是来看看弟兄们的,就不用向金总报到了吧。” 韩湘听了挺高兴,也在旁边坐下,和洪钧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洪钧忽然心中有些感慨,他发现人其实真是环境的奴隶,韩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就与他在美国一路上所见到的韩湘判若两人了。 看看聊得差不多了,洪钧便提议:“要不去看看姚工他们?” 韩湘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桌子后面把东西收拾一下,说:“你的好几个部下也在这儿呢,我们给他们专门腾出了一间会议室,电脑也都和普发的网络连在一起了,从目前来看进展还挺不错,需求分析都已经完成,业务流程的原型也搭得差不多了,主要的参数设置完成之后可以试着运行一下看看。” 洪钧也站起来,让韩湘走在前面,说道:“先下去见姚工他们吧,临走再上来看看我们维西尔的人,他们每周的项目周报我都看的。” 韩湘便依着洪钧,两人先坐电梯到了六层,信息中心占了六层的一半,主要是机房和设备室,还有一个监控中心,走廊的尽头是开放式的公共办公区,被挡板分隔成一个个小格子,信息中心的人都穿着普发集团统一的蓝色工作服,有些散坐在格子里,有些则凑在一起说笑着,看不出“蓝精灵”们有任何忙碌的迹象。 韩湘领着洪钧穿过办公区里挡板夹成的狭窄过道,走到位于最里面的姚工办公室门前,洪钧发现门口不远处孤零零地摆了张小桌子,四周没有挡板,显然是临时加的,桌子后面坐着个小伙子,桌上摊开一本书,正在看着。小伙子听见有人朝门口走来,忙抬起头,认出了韩湘,立刻站起来,恭敬地笑着。 洪钧注意到韩湘根本没有理睬这个人,这个人的目光便向韩湘身后望过来,正和洪钧四目相对,洪钧出于礼貌微笑着点了下头,小伙子好像没有防备,不知所措地急忙也点头回应,结果好像连腰和膝盖都跟着弯了一下。洪钧又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他是整个信息中心里惟一在外面办公而穿西装的人,只是浅灰色的西装看来不太合身,袖口和下摆显然都有些短了,而且在衣襟上能依稀看到几点不大的油渍。 姚工办公室的门开着,韩湘站在门口,探着头说:“姚工,看看谁来了?” 宽大的写字台后面,姚工双臂张开,举着早上来的报纸正在看,一听见有人叫他,忙从报纸后面露出头来,看到韩湘和后面的洪钧,立刻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拽了拽身上皱皱巴巴的西装上衣,迎了上来。 洪钧和姚工握着手,韩湘拍了下姚工的肩膀,笑着说:“姚工,轻闲啊。” 姚工把二人让到沙发上坐下,自己从写字台上拿来一包香烟,隔着茶几坐在对面,抽出一支点燃,回答道:“哪儿是什么轻闲啊,不能光搞业务啊,政治觉悟也要不断提高嘛。上个季度的工作总结我拖到现在都还没交呢,总不能光说又买了几台电脑、又拉了几根网线什么的吧?得写出思想认识上的新高度,不读书不看报不行啊,我又比不上你,笔杆子,年纪轻脑子快。” 姚工说话间,外面的那个小伙子已经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在门口的饮水机旁忙了几下,便一手端着一个放在塑料杯套里的一次性纸杯,走过来把两杯茶放在洪钧和韩湘面前的茶几上,又到写字台上拿起姚工的不锈钢保温杯,走回门口往杯里续上些开水。姚工接过小伙子递过来的保温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洪钧发现只有自己当小伙子把茶杯放到面前时冲他笑了一下,韩湘和姚工的眼里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 韩湘翘着二郎腿,对姚工说:“你就别谦虚啦,连咱们总工都说看你写的思想汇报过瘾,博古通今的,有点以史为鉴的味道。金总有好几次聊天的时候还训我,说真扫兴,连这个典故都不知道,说要是换了姚工肯定马上有共鸣。” 姚工左手端着保温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用拇指和无名指拧开杯盖,然后右手在空中不以为然地摆了一下,香烟和杯盖便划出一条烟汽混合的轨迹,他说道:“我那算什么,人家洪钧才是大学问呢。” 洪钧听着他俩旁若无人地彼此开着玩笑,并不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这正好说明他俩已经都把洪钧当成了自己人,冷不防姚工把矛头转向了他,洪钧立刻笑着说:“别把我扯上啊,你们俩我都比不上。” 三个人又很随意地闲扯了几句,洪钧抓个机会问道:“哎,刚才进来的小伙子是谁呀?我看他坐在门口,刚分来实习的大学生?以前我没见过吧?” 姚工和韩湘一听都怔了一下,然后都笑起来,姚工忙说:“哎哟,怪我怪我,我以为你知道他呢,范宇宙没跟你说啊?这是他安插在我们这儿的‘钉子’。”说完,就朝门口叫了一声,“小薛,你来一下。” 话音刚落,小薛已经小跑着进来了,一脸紧张而茫然地站在茶几旁边,洪钧站起身,姚工和韩湘纹丝不动,姚工介绍说:“他是小薛,泛舟公司的,范宇宙让他天天在我这儿上班,有什么事可以马上联络。”他又转头看着小薛说:“这位是洪总,你们范总的朋友,维西尔公司的老板。” 洪钧微笑着,主动伸出手来,小薛有些受宠若惊,忙伸出双手握住洪钧的手上下摇了摇,洪钧立刻感觉到小薛的手心湿漉漉的。洪钧说:“认识你很高兴,辛苦了。” 小薛把手垂在身体两侧,腰微微弯着,谦恭地说:“您好,洪总,能认识您太荣幸了,我们范先生常提起您,说您是他见过的最棒的销售高手,让我们向您学习呢。” 洪钧听了觉得有些不自在,小薛露骨的吹捧让他哭笑不得。可以当着病人的面夸奖大夫的医术,但不能当着客户的面夸奖销售人员的手段,否则旁边的客户仿佛成了战利品,立刻会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洪钧忽然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刚做销售时候的样子,和面前的小薛很像,在初见生人时也总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总算搅尽脑汁、鼓足勇气说出一句来却又往往还不如不说的好。 这么想着,洪钧大度地笑笑,从兜里掏出名片夹,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小薛,嘴上说着:“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合作嘛。见到你们范总请代我向他问好。”他心想,过节前刚见过范宇宙的,但还是要这么提一句表示一下,另外也不能向韩湘和姚工透露出他和范宇宙之间过往太密。 小薛一下子愣住了,他本以为洪钧握手之后就会径自坐下,根本没想到洪钧会主动给他名片。小薛急忙反应过来,双手在西装下摆上蹭了一蹭,然后毕恭毕敬地接过洪钧的名片,刚想仔细看看,忽然意识到洪钧还在等着他的名片,小薛的脸立刻涨红了,他右手下意识地在西装内兜里掏了一下,空手抽回来又挠了挠头发,困窘地说:“对不起,洪、洪总,我现在还、还没有名片呢,范先生正准备给我印呢。我姓薛,叫薛志诚,您就叫我小薛吧。” 洪钧奇怪小薛对范宇宙的称呼为什么是“范先生”,但也不好问,便笑着冲小薛扬了下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姚工在沙发上说:“小薛,你先忙你的去吧。” 等小薛刚走出门,韩湘说道:“范宇宙也真够逗的,放这么个小家伙在这儿,简直像是派到普发来的卧底,他本来想放到我那儿,我说不行,金总看见了太不像话,我就给塞到姚工这儿来了,看样子你们和他还处得不错。” 姚工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错不错的,他还是个孩子呢,不过小薛人挺老实,勤快,也肯用心,我们都没拿他当外人。” 洪钧心里暗笑,姚工的确是没把小薛当“外人”,他都快把小薛当“下人”了,但转念一想,做销售的谁没有经历过这些磨练?小薛能有机会参与这么庞大复杂的项目也算是他的运气了。 洪钧刚要开口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洪钧正觉得纳闷,见一辆小平板手推车停在办公室门口,一个体态臃肿的“蓝精灵”走进来,“咣当”、“咣当”连着两声,从平板车上搬下两大桶纯净水,戳在饮水机旁边,韩湘见了,立刻提高嗓门呵斥道:“你们行政部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过了吗?送水要么赶在早晨上班前,要么在午休的时候,这儿正开会呢你来送水,能不影响大家工作吗?” 这个行政部的人便转过身来,朝他们三个人一脸为难地嘟囔说:“他们纯净水公司的车刚到,怕送晚了到中午前大家就没水喝了。” 他正说着,外面的小薛已经快步走了进来,熟练地把饮水机上快见底的水桶搬下来,回手放到那辆平板车上,接着弯腰从地板上抱起一桶新到的纯净水,抬起膝盖用大腿顶着桶身把桶倒过来,再瓶口朝下装到饮水机上,然后,小薛也顾不得拍打西装上粘的灰尘,冲里面坐着的三个人笑了一下,就转身扳着行政部的“蓝精灵”的肩膀和他推着小车走出了办公室。 洪钧看一眼刚换上的水桶,有一溜气泡从瓶口“咕咕”地冒到挨近桶底的水面,他又看一眼门口,空无一人,平板车已经轰隆隆地远去了。洪钧的脑子里还闪现着刚才小薛那一连串麻利的动作,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给客户打杂的时候。 那是个冬天,客户的办公楼在北京城里,是一个小院,楼不高,四层,挨着院墙是一排小平房。电脑部在四层,因为在那个时候电脑还是珍贵的东西,机房是神圣的地方,只有放到顶层才不必担心受潮,还专门把楼顶的防水层又抹了几遍。那时候也没有饮水机,大家都是拎着暖瓶到小平房里的锅炉房去打开水。洪钧常常到得最早,等办公室的门被头一个来上班的人打开,洪钧便熟练地拎起电脑部的所有暖瓶下楼打水。他的暖瓶在锅炉房的砖地上一溜排开,搞得其他科室也来排队打水的人怨声载道,有横主儿便后来居上直接站到洪钧前面,所以尽管洪钧上下楼都是一路小跑,电脑部的同志们仍然常常抱怨水来得慢了。 后来,洪钧忽然发现虽然电脑部没来新人,但暖瓶却多了几个,原来是同在四层的财务部那几位中年妇女每天下班前都把暖瓶拿到电脑部放着,洪钧只有任劳任怨,因为日后收款的时候就要靠这几位大婶帮忙了,所以洪钧的历史最高记录是下楼时双手各拎着五个暖瓶,上楼时右手五个、左手四个暖瓶(只因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打碎了一个)。 但洪钧不久也意识到了给客户当勤务兵并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因为客户太需要他了,舍不得放他走,所以更是拖着不签合同,签了合同又拖着不付款。而刚才的小薛,似乎正处于洪钧打开水时期的水平。洪钧这么想着,越来越觉得在小薛的身上似乎看见了当年的“小洪”,小薛就像是他当年的影子,他默念几遍“薛志诚”这个名字,暗暗记在了心里。 * * * 洪钧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掏出钥匙在大门的锁眼里一转,发现门没锁,他推开门,便看见菲比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 洪钧换上拖鞋走进来,菲比还是坐着没动,只是用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些,不高兴地问:“怎么这么晚啊?给你发那么多短信你连一个都不回。” 洪钧挪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把沙发上的菲比也震得颤了一下,他把双脚举到茶几上放着,有气无力地说:“累死我了,去,帮倒杯水,渴死了。” 菲比噘着嘴站起身,走进厨房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个玻璃杯回来,问:“不是去吃饭了吗?瞧你,累成这个样子。怎么一顿饭吃这么久,三个多小时,几道菜的大餐呀?” 菲比拧开矿泉水瓶的塑料盖,刚要往玻璃杯里倒,洪钧已经伸手把矿泉水瓶抓到手里,对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菲比见他这样,又心疼又奇怪,问:“到底吃的什么饭啊?怎么像是要饭的呀,而且是要了一天什么也没要到的。” 洪钧抹了一下嘴,反问道:“谁告诉你我去吃饭了?” 菲比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说:“咦,不是你说去凯宾斯基的吗?” 洪钧哭笑不得地说:“去凯宾斯基就一定是去吃饭的呀?我是去interview,在凯宾斯基的商务中心定了一间会议室,一个人一个小时,我连着见了三个candidate,今天晚上我大概说了一万句话,累死了。” “那你到底吃饭没有啊?商务中心总能给口水喝吧?怎么会渴成这样?” “先和李龙伟随便吃了点东西。水当然有啊,桌子上放着大桶大桶的冰水,可我不能老出去上厕所呀,就不敢喝太多水,结果弄得我口干舌燥的。” 菲比笑了,翘着嘴角问道:“都什么样的candidate呀?肯定有大美女吧,要不你怎么会这么卖力气想把人家挖来呀?该!渴死你!” 洪钧又喝了口水,说:“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明天我就得找李龙伟说说,昨天刚见了的两个sales 就都是男的,今天谈的这三个又全是男的,这以后的工作环境也太恶劣了吧,这样下去大家上班还有什么意思?” 菲比一听,立即狠狠地捶了洪钧肩膀一下,弄得洪钧手里的矿泉水瓶差点掉到地板上,菲比瞪圆了眼睛说:“哼!你以为都像你呀!你是刚要把我撵走,就已经开始物色下一个了吧?” 洪钧故意逗她,说:“嗯,所以得赶紧向李龙伟打个招呼,他不为他自己考虑,也得替他老板考虑呀。” 菲比说不过洪钧,便到对面的沙发上气呼呼地坐下,洪钧也不理她,独自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脑子里空空的。 过了一会儿,菲比从旁边把自己的包抓过来,翻出一个空白的信封,取出信封里的一张纸,贴着茶几表面推到洪钧面前,说道:“人家等你等了一晚上,就是要给你看这份东西。你去面试别人,比我被别人面试还觉得累似的。” 洪钧甩了一下脑袋,让自己打起精神,拿过那张纸仔细地看着,菲比接着说:“就是你推荐我去的那家公司,人家已经定了,让我做Training Coordinator,名片上中文会印成‘员工培训督导’,可我连这工作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洪钧看完了,笑着说:“这不挺好吗?我觉得很理想。虽然我也不完全明白它具体都做什么,但起码我知道它不做什么,”洪钧见菲比愣着,就又说,“不用陪客户吃饭喝酒啊,不用经常出差啊,……” 菲比听了,马上一脸委屈地打断他:“你就是不想让我做销售,连这个职位是干什么的都不关心,也不管我会不会开心,就让我去。” 洪钧显然对菲比的新工作很满意,便主动挪到菲比的旁边坐下,搂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哄她:“这个工作很好啊,公司很好,老板也会对你不错,工作本身压力不会太大,也比较适合女孩子做,你现在只是还不太了解,等真正做起来你就会喜欢的。” 菲比无奈地把头靠在洪钧的肩上,喃喃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呢?” 洪钧没有理会菲比的疑问,而是话题一转,说:“哎,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去上班?” “他们好像倒不是很急,说让我自己安排吧。” 洪钧立刻说:“那就尽快去吧,早去早适应,反正最近你在维西尔也一直没接新项目,普发那几个客户也都移交出去了。” 菲比把头从洪钧肩上移开,抗议道:“喂,你就这么急着要把我扫地出门呀。” 洪钧笑着拍拍菲比的脑袋,说:“没有啊。可是你自己想嘛,在维西尔呆着也是浪费时间,为什么不尽快到新公司上班?中间的过渡期越短越好,时间宝贵嘛。” 菲比晃着脑袋,躲避着洪钧的手,说:“我不觉得浪费时间,就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宝贵了,所以我才想尽量晚些去那边嘛。” 洪钧拿菲比没办法,心里有些发急,沉下脸说:“你怎么不懂事呀?在维西尔这样一天天混着有什么意思啊,你不觉得别扭,其他人都觉得别扭了。” 菲比的嘴噘得高高的,嘟囔说:“谁觉得别扭了?就是你觉得别扭了。……嗨,那我别不知趣了,这两天就和Helen办手续,月中就去上班,行了吧?” 洪钧笑着说:“这还差不多。行啦,马上就要迎接新的革命工作了,高兴点儿,啊?” 菲比又把头放回到洪钧肩上,问道:“哎,能不能在公司搞个farewell party呀?好歹送一送我嘛,我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洪钧听了,用手把菲比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上支起来,站起身,一边走进书房一边说:“我check 一下e-mail,你先洗澡吧。” 菲比跟到书房门口,靠在门框上,说:“你别装没听见呀,到底行不行嘛?” 洪钧一边摆弄着电脑,一边回避着菲比的目光,说:“不一定非得搞吧?最近都挺忙的,他们有好几个都要出差,估计人不好凑齐吧。” 菲比的目光变得黯淡了,但她还是鼓足勇气做最后一次尝试:“能有几个就算几个呗。以前有人移民了、出国留学了、还有跳槽的,大家都搞一个小party表示一下的,怎么轮到我要走了,就这么见不得人似的?” 洪钧有些不耐烦,他挺直身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但出口的话音还是重重的:“菲比,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那种聚会搞起来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坐在咱俩旁边,谁都知道咱俩的关系,谁都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尴尬不尴尬呀?” 菲比没有说话,默默地转回身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觉得委屈,也觉得有些凄凉,她为了洪钧、也为了和洪钧在一起,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难以实现,难道是自己错了?难道这个小小的愿望根本就是个非分之想? 菲比呆坐着,听见从书房里传出洪钧的声音:“要不这样吧,过两天你们大家找个不错的餐馆好好撮一顿,Helen负责结账回来报销,我就不去了,好不好?” 菲比没有回答,眼睛出神地盯着电视的方向,一眨不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菲比顽强地忍着,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 * * 又到了周末,下班的时候海伦、玛丽就叫着菲比和公司里的其他人出发聚餐去了,洪钧独自留下来,在办公室里忙着。 七点多钟,手机响了,洪钧以为是菲比打来的,正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拿起手机一看,却是上海办公室的号码。洪钧刚一接通,里面就传出劳拉的声音:“Jim,是我,不好意思周末晚上还打搅你,有个急事找你。” 洪钧笑着说:“你好,我在公司,你打到办公室吧。”他放下手机,笑着摇了摇头,劳拉的这种把戏已经搞过很多次了,她常常在晚上或周末给洪钧打电话,既显示自己还在辛苦地加班,也顺便了解洪钧的行踪。 桌上的直线电话响了,洪钧拿起电话,劳拉笑着说:“你也还没走啊,彼此彼此。我白天找了你几次,你都在开会或者出去了,还好现在总算抓到你了。” 洪钧笑了一声但没有回话,如果劳拉在白天真想找到他其实轻而易举,只要让玛丽给他留言就行,洪钧懒得理睬劳拉的托词,等着听她的“急事”。 劳拉接着说:“我现在给你发个e-mail,你马上看一下,是北京新办公室装修的事,我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了一家比较理想的装修公司,e-mail里面就是要和他们签的合同,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马上打印出来签字,我告诉Helen周一早晨盖章,他们的人周一上午就会来把合同取回去也签字盖章,当天就可以进场施工,新办公室的免租期马上要开始了,一定要争取在免租期里装修完,不然付着房租搞装修咱们就太亏了。” 话音刚落,洪钧的笔记本电脑上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他一边打开一边说:“收到了,我先看一下,然后我给你打回去吧。” “不用,合同很简单,你很快就能看完的,不用挂电话,我等着好了。” 洪钧听了,立刻涌起一股反感,劳拉制造这种“燃眉之急”的气氛完全是有意在搞突然袭击,洪钧克制了一下情绪,开始认真地查看附件中的合同文本。他看到装修公司的名称,好像从未听说过,便问道:“对这家公司你了解吗?” 劳拉立刻兴致勃勃地回答:“以前从来没打过交道,是家北京的公司,我问了几家在北京的外企,想看看他们都是找的什么样的装修公司,结果有三家都给我推荐了这家公司,那我就联系他们呗。这家公司的负责人本身就是搞技术的,原来一直在国家级的建筑设计院,参与了不少大型工程,做过设计,还做过监理,是个内行,我觉得他不像做生意的,倒蛮像我的consultant,给我提了不少建议。” 洪钧立刻觉得这些话听上去耳熟,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看来范宇宙的确厉害啊,真让他拿到这个合同了,便更加仔细地查看合同细节。 劳拉接着说:“他们还是蛮有实力的,做事也蛮正规,不是那种散兵游勇的草台班子。很多部委、机关的大型机房装修都是他们承接的,你肯定知道,那种机房装修的要求和难度都比咱们的办公室高多了,防火、防尘、防渗漏、防静电,蛮复杂的,咱们可以放心,他们装修的质量一定没有问题。” 洪钧更觉得好笑,这些话他已经从范宇宙嘴里听过“原装”的,劳拉这些至少“转录”过两手的就更没什么新意了。 洪钧不想再听劳拉的鹦鹉学舌,就打断她问道:“总金额还是一百二十万嘛,一点都省不出来呀?” 劳拉听到洪钧的声音里透出失望和不快,但她仍然一副理直气壮的腔调说:“一分钱一分货的,新租的这个办公室应该会用很长时间,即使地方不够用也只会在旁边再租几间,起码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再搬的,所以现在一次性地投入多一些,摊到后面每年其实没有多花多少,却可以免得以后修修补补,费工费时,其实是划算的。” 洪钧心知肚明,他懒得和劳拉讨论她的这笔“明白账”,又问道:“付款方式这一条,‘签约后一周内把全款的百分之六十支付给乙方’,首付款一下子就付过去这么多呀?” 劳拉似乎有些不耐烦,她没想到洪钧会如此婆婆妈妈的,但她没有发作,解释着:“哎呀Jim,人家有人家的行规的呀,所有的材料他们都要马上备齐的,不然就要耽误工期了,装修费用里主要就是材料的钱,他们说了在人工费上已经给了咱们很大优惠的,首付要是付得再少,他们就得自己先垫钱给咱们备料了,咱们也算是global company呀,总不能这样欺负人家的吧。” 洪钧有些火了,劳拉的这通吃里扒外的逻辑把他气得够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合同的其他条款上,不再去想劳拉的话。等把合同全部浏览完毕,洪钧才说:“看了一下,基本没什么问题。Laura,我看这样吧,合同毕竟是你经手的,有你把关我就放心了,我想请你先在合同上每页都小签一下,表明你已经审核无误,马上用EMS发过来,我周一就能收到,然后我签字盖章由他们取走,这样的流程好一些,你说呢?” 洪钧能感觉到劳拉在迟疑,她看来没想到洪钧会要求这么做,便又语气坚决地强调:“我看就这样吧,一份合同由两个人经手,也是公司的规定,而且并不会耽误工期,来得及。” 劳拉想必已经满足于洪钧全盘接受合同内容,既然洪钧已经同意签字,她也不想再生枝节,便痛快地说:“好的呀,那就这么做吧,周一你就会收到我速递过去的合同。” 洪钧挂了电话,正想着刚才这一幕里自己有没有什么纰漏,手机又突然响了起来,原来是邓汶的。 邓汶兴冲冲地说:“我正要去公司呢,今天是我的last working day。再过整整两个星期,我就在飞机上了,两周后的那个周六,得劳您大驾到机场接我一下。” 洪钧高兴地说:“哟,这么快呀,那我一定去恭候您大驾光临。”他马上又想起了什么,问,“ICE没安排接你吗?” “我和他们的财务总监联系了,他说一般只会派车去接那些语言不通的老外,现在无法保证到时候他们的车有空,建议我坐出租车。我定的宾馆倒是可以派车接机,但那不是还得花钱嘛,还是你好,又是免费的,服务态度也好。” 洪钧笑着骂了一句,问清楚邓汶的航班号和到达时间,记在了台历上。 5月31日是个星期一,邓汶早早地就醒了,这一天是他到ICE北京办公室上任的日子,也是他有生以来在中国工作的第一天,令他感觉兴奋不已。邓汶精心收拾了一番,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必须带到办公室去的东西,因为他的新办公室想必已经万物齐备了,他只是往西服兜里塞了一个钱夹,就出了门。 邓汶在宾馆门口上了辆出租车,把他事先抄好公司地址的纸片递给司机,司机瞧了一眼,说了声:“得嘞!”就启动了车子。 车刚拐到街上,邓汶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和那张纸条足以让司机认为他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肯定要绕远路“宰”他,便赶紧采取补救措施。邓汶在北京念了四年大学,说话也能带出一些“京味儿”,最近又没少和洪钧交谈,被洪钧“强化”找回了一些感觉,他开始不停地和司机说话,希望司机会慑于他满口的“京味儿”而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邓汶也不敢随口乱说,因为他担心在言语中反而会更加暴露出他对周围一切的陌生,只好搜肠刮肚地拣些话说。 不知道是司机果真有意绕了远路,还是邓汶一路上紧张的脑力劳动所致,邓汶觉得经过挺长的时间才到ICE所在的大厦,他付了十四块钱的车费,拿着发票下了车,盯着开过去的车尾,心想:“桑塔纳2000,是比当年的‘面的’好多了。”他感叹着北京这些年的变化,也想到衣锦还乡的自己这十多年的进步并不逊于北京的进步,他便对自己和对北京都有些自豪。 邓汶出了电梯,找到ICE办公室的门口,刚往里探了下头,前台里的女孩就站起来,问道:“请问您找谁?” 邓汶走进来贴近前台站定,微笑着说:“我不找谁,我是来上班的。” 女孩立刻把刚才的礼节性微笑换成了由衷的笑脸,亲切地说:“啊,欢迎欢迎,请问您怎么称呼?您就叫我‘Jane’好了。” 邓汶看着简,身处新环境的陌生和紧张已经消失了大半,他对在中国见到的第一位ICE员工印象很好,回答说:“我是邓汶,三点水加‘文化’的‘文’,是来负责R&D Center的。” 简“哦”了一声,点了下头,但邓汶立刻看出她对此一无所知,刚有些奇怪,简已经开口说:“您先请进吧。” 简把邓汶领到一间会客室坐下,又给他倒了水,邓汶注意到公司里空荡荡的,看来自己到得真够早的。等简退出门去,邓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景色,又打量一番会客室里的陈设,最后从墙边的架子上取来几本ICE中国印制的宣传资料翻看起来。 没多久,邓汶能听出陆续有一些员工进了办公室,又过了一会儿,邓汶听到好像是简在前台和一个人说话,那个男人的嗓门很大,说:“什么?已经来了?不是应该明天吗?”然后,邓汶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会客室的门被“啪”的一声重重地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从他和门框的空隙中闪现出跟在后面的简的瘦小身影,简刚张口说:“邓先生,这位是……”就被这个人打断了,他冲后面摆了下手说:“忙你的去吧。” 邓汶赶紧把手里的资料放回架子上,面前的人已经笑着伸出了手,说:“欢迎你啊,我是俞威,是这儿的总经理。” 握完手之后,俞威也不谦让,先拉出一把椅子自己坐了下来,问道:“怎么今天就来了?哪天到的北京啊?” 邓汶一边坐下一边回答:“星期六到的。” “哦,你真心急啊,只休息了一个星期天,时差都没倒过来呢吧?我们都以为你是明天才来呢。” 邓汶被俞威说得感觉自己好像是个不速之客,便解释道:“我和卡彭特谈好的就是今天开始上班,正好是星期一,开始一个整周嘛。” 俞威不以为然地晃了一下脑袋,说:“瞧,这就是老美的习惯和我们不同了,我们这里来新人都习惯从每个月的1号开始,这样是一个整月嘛。” 邓汶只好尴尬地笑了一下,这时门又被推开了,简端着俞威的水杯走进来,刚要放到俞威面前的桌子上,俞威又摆了下手说:“走,咱们换个地方,看看我们给你准备的办公室。”说完就“嚯”地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简只好继续端着水杯,让邓汶走在前面,一起跟了上去。 俞威走到旁边不远处的一扇门前停下,推开门走进去,转身冲着刚进来的邓汶说:“喏,就是这间,简陋了一点,原来是间会客室,你先当办公室将就着用吧,反正将来你们研发中心也会有自己的办公地点,不可能老在我这儿凑合的。” 邓汶放眼打量了一下,房间不大,但仍然显得很空旷,因为除了只有一张普通的电脑桌和一把转椅,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邓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旁的简端着水杯也露出为难之色,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既不能把水杯递到俞威手里让他自己端着,也不能放到电脑桌上一走了之,因为只有一把椅子,俞威是不会自己坐下而让邓汶站着的。 俞威注意到了简,便说:“拿到我房间去吧。”简如释重负地赶紧走了出去,她端着水杯白白跟了这么一圈,结果还是放回到了俞威自己的大班台上。 俞威叉着腰,来回走了两步,说:“电话分机等一下就让简给你装上,你的笔记本电脑今天还到不了,最快可能明天吧。因为你们研发中心的经费到现在都还没拨过来,但你已经都要到了,我就和财务总监商量,先用我们ICE中国账上的钱给你订了一台笔记本,以后从你们账上再划给我们就行。” 邓汶笑着说了声“谢谢”,两人又搭讪了几句,俞威便走了。邓汶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坐到那把小转椅里,手放在电脑桌上,又四下看看,感觉自己像是个身陷囹圄的囚犯。 不久,简进来给邓汶装上一部电话分机,邓汶顺便要了一些必需的文具,再找来一些ICE的产品资料翻了翻,然后在纸上写上几个字:“找地方、找人、找项目”,他刚把自己今后一个时期内的三项中心任务列出来,他的咖啡瘾便发作了。 邓汶在美国呆了这么多年,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在那家公司上班,每天的头一件事就是连喝两大杯免费的上好咖啡,惯得他如果早上不喝咖啡,这一天就好像没有真正开始,会一直昏昏沉沉的。 邓汶步出自己的房间,在公司里四处转悠,一些员工看见他这么个陌生人都觉得奇怪,邓汶也不免有些尴尬,因为俞威根本没把他介绍给大家。邓汶远远经过那间最气派的显然属于俞威的办公室,看见里面立着几个人影,又听见俞威的大嗓门正说着:“没见过这么办事的,地下党来接头都得有个介绍人呢,就这么一个人冷不丁地就来了,都不知道是不是个骗子!” 邓汶赶紧装作没听见一样地走开了,傻子都能听出来俞威这是在说他呢,但邓汶觉得俞威说的并非毫无道理,卡彭特和总部的那些老爷们实在是有些不像话,只用几封电子邮件就把他这个“中央特派员”给扔来了,弄得“根据地”的同志们有些怀疑和不满也是自然的,邓汶本以为终于得以投入战友的怀抱,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被空投到了敌占区。 邓汶走到办公室的最里端,只找到一间储藏室,一回头,看见简抱着一摞文件正奇怪地看着他,邓汶忙解释道:“我想找找有没有kitchen,就是厨房或者茶水间,想煮杯咖啡喝。” 简笑着说:“我们这儿没有,您先回去忙吧,我等一下把咖啡给您送过去。” 邓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有些纳闷,既然自己都找遍了也没见到咖啡机或咖啡壶的踪影,简怎么能弄出咖啡来呢?难道她要出去替自己买来?很快,简已经进来了,端着一个杯子,手里还有一个小碟,里面放着糖袋。简把这些都放到邓汶面前,说:“我只加了咖啡伴侣,不知道您要不要加糖,这些您自己加吧。” 邓汶已经明白了,这是用开水冲出来的速溶咖啡,不禁非常失望,他已经很多年不屑于尝试速溶咖啡了,但现在当着简的面,他还是出于礼貌强迫自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后竭力压抑着整个消化道的强烈排斥反应,堆着笑脸对简说:“不错。大家都喝这种咖啡吗?” 简不太明白邓汶的意思,抬起眉梢,反问道:“都是同样的呀,怎么了?Peter他们来也都是喝这种咖啡的呀。” 邓汶一边解释一边提议:“这是速溶的,是不能算作真正的咖啡的,这么大公司,这么多员工,添置一台咖啡壶吧,如果是那种带研磨的最好,买咖啡豆现磨现煮;如果不带研磨,只能煮咖啡的壶也很好,等一壶咖啡煮出来,整个办公室都会是浓郁的咖啡芳香,特别温馨,让大家觉得就像是在家里一样。”邓汶这通像广告语一样的描述说得他自己都有些陶醉了,仿佛他鼻子底下正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散发着那沁人心脾的味道。 简的一句话把邓汶又拉回到速溶咖啡面前,她显然没有对咖啡的神奇魅力产生共鸣,说:“您需要得很急吗?要我现在去问问看吗?” 邓汶根本没觉得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便随口说:“急倒是不很急,你有空就看看吧。” 简点头走了出去,邓汶把面前的咖啡杯推到一旁,接着整理自己的工作思路,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咆哮,像是俞威的声音,邓汶一想,应该没错,因为公司里也只有俞威才够资格发出这种动静,接着,是一阵高跟鞋匆匆跑过去的声音。 邓汶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似乎这阵异样与自己有关,他想了想,便原样端着刚才简送来的一套东西,出了办公室来到前台,看到简正低着头,坐在前台里面,邓汶轻声叫道:“Jane。” 简忙抬起头,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抽了一下鼻子,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说:“您需要什么?” 邓汶把杯碟轻轻放在前台上,笑着问:“没事。刚才怎么了?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 简眼圈又红了,她忙甩了甩头,装出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没有啊,没事。” 邓汶坚持要弄个究竟,继续问:“不会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简挽了一下鬓角的头发,笑着说:“没事,真的,和您没有关系的。”她抬手收拾着面前的杯碟,见邓汶还不死心,只好又说了一句,“以后您想喝咖啡,我就到楼下的星巴克给您买回来吧。” 邓汶听完,立刻全明白了,他的手放在前台上,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玻璃表面,尴尬地笑了笑,既像是对简的歉意和感谢,也像是对他的自嘲。 * * * 邓汶新官上任的头一天如同梦魇一般,终于结束了,他用纸袋装了一些ICE软件产品的技术架构方面的资料,回到宾馆,打算晚上装模作样地看看,起码可以打发时间。 邓汶穿过大堂,经过值班经理的桌子走到电梯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走到值班经理的桌子前面,一个女孩坐在桌子后面,正埋头在几张单子上记着东西,邓汶静悄悄地坐在她对面,把手里的纸袋放到旁边一张椅子上。 女孩觉察到响动,忙抬起头,一看见邓汶便立刻露出一张笑脸,说:“邓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邓汶一愣,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女孩的脸圆圆的,留着短发,容貌不算出众,邓汶不记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便迟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邓?” “前天您来check in,有另一位先生送您来的,是我接待的您,给您办的长期包房手续,您可能不记得了。” 邓汶长长地“哦”了一声,但他其实还是没想起来前天接待他的人长什么样子,他当时是既兴奋不已,又晕头转向,光顾着不停地和洪钧感慨万千了,都是洪钧帮他办的那些琐碎的手续。 邓汶便笑着说:“你好,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宾馆附近有什么地方卖咖啡壶?” “咖啡壶?哦,咱们宾馆出去向北不远,就是购物中心,很大的,肯定有。要不这样,您交给我吧,我去替您看看,有没有、是什么样式的,回来告诉您。” 邓汶喜出望外,心中甚至生起一股暖流,忙连声道谢,女孩说了“不客气”,又仔细问了邓汶对咖啡壶的规格要求,邓汶见她不仅热情而且周到,非常满意,放心地说了声“再见”便站起身,向电梯间走去,嘴里不禁轻松地哼起歌来,可刚走了没几步,后面的女孩就叫了他一声:“邓先生。” 邓汶立刻站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女孩拿着他忘在椅子上的纸袋,快步追了上来。邓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笑着说:“看我这记性。”他又连声道谢,弄得女孩都有些不好意思,欠身致意便走回去了。 邓汶进了电梯,还兀自咧嘴笑着,他之前在办公室遭遇的不快已经被一扫而光了。 星期二早上,邓汶吃完自助早餐回到房间,推开门发现脚下躺着一个信封,看来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张便笺,上面写着已经在购物中心找到合适的咖啡壶了,单价249元,询问邓汶是否决定购买,只要在便笺上注明,交给值班经理即可。 邓汶笑了,觉得圆脸女孩的这张便笺能给他带来一天的好心情。他把便笺放在桌子上,仔细看了看,便笺底部有两个圆圈,一个里面是“Yes”,一个里面是“No”,他觉得这道选择题很有创意,便掏出笔在“Yes”上认真地打了一个叉。他刚要放进信封里就觉得不妥,美国人习惯用打叉来表示选中,而中国人习惯用打勾来表示选中,打叉反而是表示不选,他又把便笺摊在桌上,连“Yes”带上面的叉子一并涂黑,在黑疙瘩般的圆圈下面画了个对勾,结果弄得面目全非了。邓汶耸了下肩膀,干脆把“No”那个圆圈也涂黑,另找便笺的空白处工整地写下:“我愿意购买,请代为采购,货款稍后即付。” 邓汶兴冲冲地来到大堂,却看见值班经理的桌子后面坐着的是另一个女孩,也冲他礼貌地笑着,他不由得有些失望,只好走过去,把信封放到桌子上,对女孩说:“请转交给昨天下午值班的那位小姐。”等他确信女孩已经仔细地把信封收好,便走出宾馆大门,叫了辆出租车。 星期三的早晨,邓汶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打领带,他刚在早餐时喝了两大杯咖啡,觉得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忽然听到门铃响了一声,正奇怪怎么服务员这么早就来收拾房间,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那个圆脸的女孩,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站在门口。 邓汶立刻满面笑容地说句“请进”,女孩进来把纸箱放在桌子上,说:“咖啡壶买好了,我完成任务了。” 她说着就要把纸箱打开,邓汶连忙摆着手说:“不用打开,我就这样直接带到办公室去,谢谢你啊。” 邓汶把纸箱拿起来,看着四面包装上的图片和说明文字,正是他想要的那种,刚满意地要再次致谢,女孩从兜里拿出一张发票,笑着递给他。邓汶接过发票,看一眼金额,笑了:“两百四十九,我差一点就是二百五了。” 他发现盖了章的发票上只有金额和日期,公司抬头和货品名称栏里都空着,便问:“这些怎么都空着?” 女孩抬眼看了下邓汶,有些不解地说:“我也不知道您是愿意写‘个人’还是单位,我也不知道您公司的名字呀,也不知道您公司有什么规矩,如果写咖啡壶让不让报销啊,所以就都空着,您可以自己填的。” 邓汶不禁惊讶这个女孩的细致周到,甚至有些佩服了,他忙从钱夹里抽出三张壹佰圆的钞票,递给她,女孩看了眼,并没有伸手接,而是问:“您没有零钱吗?我手头没带钱,没办法找给您。” 邓汶立刻说:“哎呀,不用找了,你跑了两趟,那么辛苦,我要好好谢你呀。” 女孩的手放在背后,坚决地说:“那可不行,我是代您买的,不能多要您的钱,您现在不用给我,等您路上打车记着把钱破开,然后把正好的钱给我就行。” 邓汶也坚持着:“那你先把钱收下,等你有了零钱,再找给我五十或五十一块都行啊。” 女孩摇着头,连整个身体都跟着左右摇着,说:“不行,到时候我还您钱,您要是客气不肯收,我就没办法了,所以您还是给我数目正好的钱吧。” 邓汶一看拗不过她,只好把钱收好,穿上西装,一手拎起电脑包,里面是头一天终于等来的笔记本电脑,一手去抱桌上的纸箱,女孩一见,忙抢上前抱起咖啡壶,说:“我和您一起下去吧。”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定在了桌上,一张十块钱的钞票,被电视遥控器压住一角,放在桌面上。她冲钞票努了一下嘴,问:“这是您特意留的吗?” 邓汶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留少了,硬着头皮说:“是啊,服务员收拾房间很辛苦,意思意思吧。” 女孩笑了,说:“其实您不必的,咱们这儿小费不是必须的,尤其您又是长包房,要是天天给小费,时间长了,就和从来都不给小费一样了。” 邓汶如释重负,开心地说:“哦,这样啊,太好了,我还发愁真要是得天天给,一年也要给出去三千多块钱呢。” 女孩看着邓汶一脸实在的样子,也笑了,她把那张钞票从桌上拿起来,仔细地叠了一下,替邓汶放进他西装的外侧口袋里。邓汶跟着圆脸女孩走出房门,他不仅觉得温暖,还有了一种新的感觉——踏实。 * * * 北京的春天变得越来越短,刚进入6月就已经让人感觉到暑热来临。洪钧抽空跑了趟正在装修中的公司新址,巡视一番之后觉得进展还不错,几种关键材料都是按照设计中的规格要求选用的,他对现场的工程负责人表示比较满意。结果,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劳拉传真过来的向装修公司支付第二笔款项的付款申请,这次是合同金额的20%。 洪钧不由得暗笑,看来劳拉与装修公司的合作还是很默契的,真会抓住时机趁热打铁,他想了想,就痛快地在付款申请上签了字,估计范宇宙和他的那位亲戚应该很快就又会收到二十四万块钱了。 到了6月中旬,天气越来越热,这一年的高温期来得出奇的早,维西尔北京老办公室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不知是由于这家写字楼的物业公司立志要当节约能源的模范,还是他们的中央空调质量不过关,洪钧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已经热得再也系不住领带,而外面的公共办公区更是人满为患,真的是“热火朝天”了,洪钧算是头一次领教到老办公室难熬的夏季,数着日子盼望早一天搬到新址办公。 又过了两周,经常去装修现场协调联络的海伦终于带回来了好消息:装修按期完工。洪钧立刻叫上海伦又去新办公室看了一遍,他特意强调,只是来看看,不是验收。洪钧很仔细地四处检查,连一些最细微的角落都不放过,但他什么话都没说,也不说满意,也不指出问题,弄得现场的施工负责人、请来的监理和海伦都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洪钧回到公司,立刻把心里暗自记下的东西全都敲进电脑存了起来,接着,劳拉的传真也到了,这次是申请向装修公司支付第三笔款项,就是合同款的最后20%,洪钧觉得真应该给劳拉挂一块“重合同守信誉”的金匾了,只是她的“重合同”是为了换得范宇宙的那位亲戚的“守信誉”,洪钧这次没马上签字,而是把它搁置一边。 第二天劳拉打来电话催促,洪钧推托正在忙,稍后会处理;劳拉说如果发现装修有什么问题可以马上向装修公司反映,让他们返工,洪钧说肯定不会十全十美的吧,但现在顾不上,等他忙完再说;劳拉提醒说合同规定完工验收后一周内要付完尾款,不然要有罚息的,洪钧一笑,说,合同上你不是每页都小签了嘛,怎么不记得合同上并没规定我们必须在他们完工后几日之内去验收?既然我们还没验收呢,他们凭什么催款,更谈不上罚息;劳拉又说还是尽早验收吧,何必拖着呢,洪钧又一笑,说,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去,要不你亲自来北京一趟专程验收;这下劳拉不再说话了。 让劳拉碰了个软钉子,洪钧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有一个字:等,他要等一个人主动来见他,他也知道这个人不会让他等太久的。 果然,刚过了一天,到了快下班的时候,玛丽走进洪钧的办公室,轻声说:“Jim,那个姓范的先生又来了。” 洪钧笑了,他想,人与人之间彼此的好恶真像照镜子一样,是会原封不动地反射回来的,范宇宙对玛丽的不屑直接换来了玛丽对他的反感,若不是因为他是洪钧的客人,玛丽都会把“先生”二字去掉。洪钧冲玛丽眨了下眼镜,说:“你让他自己进来吧,哦,对了,这次不用给他上茶。”玛丽立刻会心地笑了。 很快,范宇宙匆匆走了进来,他穿着件衬衫,西装脱下来搭在小臂上,把一个棕色的手包遮挡得若隐若现,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先转身要把门关上,洪钧忙笑着说:“别关了吧,不然里面就真成蒸笼了。” 范宇宙抓着门把手,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说:“其实都一样,外面好像比里面更热呢,”然后,又一语双关地补了一句,“外面人太多。” 洪钧便没再坚持,因为如果等一会儿在谈话中间再关门反而更不好,他和范宇宙握了手,各自坐下,等着范宇宙开口。 范宇宙热得用手包当扇子扇了几下,马上发现没什么效果,反而显得很不得体,忙停下来,说:“老洪,这个地方实在太不像样子,新房子已经全都装修完了,赶紧搬过去吧。” “刚完工,总得先放放味道,现在不能搬进去的。这个地方的租约到7月底才到期,新办公室还有半个月的免租期,不着急的。” 范宇宙可有些急了,说:“我看够呛,这里的空调太差了,天气还要越来越热呢,怎么熬得下去呀?新办公室那边已经全都到位了,你赶紧验收一下,再挑个吉日搞个乔迁庆典,我也去凑凑热闹,然后你们就赶紧搬吧。”他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这么大的跨国公司,财大气粗的,还在乎那几个小钱?” 洪钧轻松地说:“顾不上啊,这几天太忙了,本来我正打算出去见几个人的,要不是你刚才来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我就会劝你过些天再来,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再找时间去新办公室看看。” 范宇宙听洪钧这么讲,只好拉下脸皮恳求道:“老洪,实话实说吧,我是为了那笔尾款来的。如果那20%都是我的利润,到我腰包里我也没急用,我绝对不会跑来烦你的,什么时候付都行。关键是我指望着那笔款子往外付账呐,好多当初赊的材料,厂家都来堵着门催了,工人的工钱也得给人家开支呀,他们都拖家带口的。我们已经按合同规定把发票开好寄到上海了,就劳你高抬贵手,最好也按合同在这个星期之内就付给我们吧。” 洪钧见他一副可怜相,心里觉得好笑,却板着面孔说:“当然是要按合同办事啊,合同是你们提供的吧?上面写着的,‘装修完工验收之日起,一周内付款’,我没有违反合同,我还没验收怎么能付款呢?我也没有拖延啊,是你的合同里没有明确规定‘完工’以后几日之内必须‘验收’的嘛。你卖过那么多台机器,这点经验起码有吧?如果把付款条件定成‘系统安装验收之日起’,你安装完了,客户全都用上了,可人家就是不验收,你怎么办?这样的项目、这样的客户咱们都遇到过太多了吧。” 范宇宙哭丧着脸说:“这合同我根本没看,是我那个亲戚弄的,我就没想到你还会这么认真,用这一条把我给拿住了。” 洪钧立刻反驳道:“瞧你说的,好像我成心算计你似的。是我最近的确太忙,抽不出时间去,并不是有意要拖你的款,但如果你要拿合同来催我付款,我就只好也拿合同来和你理论了。” 范宇宙忙陪着笑说:“没有没有,我哪儿能和你拿合同说事儿啊?合同本来就只是咱们兄弟之间的一张纸,做给别人看的,嘿嘿。”然后,他又神秘兮兮地说,“这次都怪我自己不懂好赖,你给个竿儿我就顺竿儿爬了,你给个棒槌我就当针了,都赖我,怎么也不该赚你的便宜啊。” 说完,范宇宙回头看了眼关着的门,再把手包打开,从里面很费力地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探着身子用双手把信封放到洪钧的笔记本电脑旁边,然后一边把已经彻底瘪了的手包塞到身后,一边轻声说:“这次你就别再打我的脸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儿,你就别计较了啊。” 洪钧面无表情,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把信封的口挑开得更大些,看见捆扎得紧紧的五沓人民币,交错地挤在信封里。 洪钧把签字笔撂在桌上,清脆地发出“啪”的一声,说:“老范,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说话是算数的,我说过好几回了我这次纯粹是帮你一个忙,你怎么还来这一套啊?你如果还想要那笔二十四万,你现在马上把这个收回去。” 范宇宙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他显然非常紧张,倒不是因为洪钧的拒绝,而是因为他实在搞不清洪钧真正要的是什么了。 洪钧微笑着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范宇宙身边,从他身后把手包抽出来,又拿起信封,费劲地塞回手包里,手包被撑到极限,他用双手怎么也拉不上拉链,只好说:“别光看着呀,帮下忙。” 范宇宙不知所措地呆坐着不动,瞪眼看着洪钧终于吃力地把拉链全都拉上,洪钧把手包往范宇宙怀里一扔,坐下说:“咱们之间不需要搞这些,我正好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范宇宙还是没有跟上洪钧的思路,搞不懂洪钧说的帮忙仍然是指拉上拉链,还是另外一个全新的话题,洪钧也不管他,接着说:“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件小事,对你来说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你帮我这个忙,举手之劳,对你本人和你的泛舟公司都不会有任何不利影响,你的装修公司也会马上收到那笔尾款,我还欠了你一个人情,怎么样?你不吃亏吧?” 范宇宙迟疑着,他不太相信洪钧的话,便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验收?” 洪钧笑了,说:“不用那么麻烦,付款的申请单就在我桌上摆着呢,我今天签了字,用不了两三天那二十四万就应该到你们账上了。”他顿了一下,又严肃地说,“我已经去看了一次,小毛病真是不少,我会把意见整理出一个清单,交给我们这儿的Helen,她会要求你们的装修负责人照着做的。比方说,前台正面镶的那块玻璃,印有我们公司标志的,你们从哪儿找的那么低档的东西?尺寸也太薄了,必须换掉。但你放心,这些修修补补,和那笔尾款没有关系,我相信你老范即使收到全款也会抓紧把我要求的那些做完,对吧?你老范总不会让我将来一走进我的办公室就在心里骂你吧?” 老范咧开嘴笑了,说:“老洪你又骂我,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放心,我一定叫他们照你要求的马上改,该换的换,该重来的重来,直到你满意为止,一定不会耽误你搬家。”说到这儿,他又显出一丝紧张,因为他不知道洪钧用这一切究竟想换取他的什么,便试探着问,“你到底想打听什么事啊?不会让我太为难吧?” 洪钧面带微笑地说:“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两个信息,一个是数目,一个是地点。” * * * 7月15日上午,维西尔中国有限公司在其北京办公室新址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庆典,邀请了一些客户、合作伙伴公司、政府机构和媒体参加。在大厦的大堂和维西尔公司所在的楼层都摆有不少各家送的花篮,尚未全面投入使用的新办公室也被装点出一派喜庆气氛。 本来聘请的礼仪公司还策划了舞狮、剪彩、致词等仪式,但最终被洪钧否决了,如果科克能来出席的话,洪钧倒愿意搞得隆重些,哄科克开心,但因为科克临时决定从新加坡赶到悉尼去了,洪钧便不愿意自己出这些风头,庆典的基调就被改成简单、随意。 上海的劳拉、罗杰和广州的比尔都来了,除了露西正在美国总部培训,洪钧的经理班底又聚齐了。洪钧和大家都忙活着接待来宾,一拨儿在大会议室享用着餐点酒水闲叙,另一拨儿被引领着在办公室各处参观,稍后两拨儿再轮换场地。十一点刚过,来宾们便逐渐散去,李龙伟他们有的专程去送几个VIP,大多数人都赶回老的写字楼去吃午饭,办公室里只剩下礼仪公司请的一些打杂的在收拾现场。 洪钧在三三两两往外走的人丛中找到了劳拉,便快走几步赶上去,叫住她:“Laura,别急着走啊,到我未来的办公室坐坐吧。” 劳拉停住脚,看着洪钧,嘴角撇了一下,说:“今天我已经欣赏好几遍了,还要再去看呀?你自己过瘾还不够,偏要拉我奉陪?” 洪钧笑着说:“走吧,这些都是你的心血啊,我一个人独享,不忍心啊,也正要和你说点事。” 劳拉见洪钧坚持,还提到有事要谈,只好耐着性子和洪钧折返回来,走到位于最里面的洪钧新的办公室。 洪钧的这间“新居”和即将告别的“陋室”相比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与他当初在ICE做一把手时候的办公室比较而言,却是简朴、低调了许多。本来的设计方案中家具全是要用红木的,气派的大班台,考究的八人坐的长方形会议桌,洪钧看了便要求一切从简,材料变成普通的高密度复合板,外面是一层樱桃木的贴面,再刷上钢琴漆,看上去效果仍然不错,但费用就变成了红木的一个零头。室内的陈设如此,房间的大小也不显张扬,只比旁边李龙伟的办公室稍微大一些,不像在ICE的时候那副惟我独尊的架势,如今的洪钧比当年变得内敛多了。 进了办公室,房间里的味道仍然很重,洪钧便敞着门,保持空气流通,他坐在会议桌的短边,劳拉坐在长边,两人的朝向形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洪钧可以从侧面打量劳拉,劳拉在这种庆典场合更是仪态端庄,仪式前专门别在胸前的鲜花还没有摘掉,脖子上这次是一块很小的小方巾,紧紧地箍着薄薄的一层,让洪钧联想起狗带的项圈。 劳拉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脸上是一副“有话快说”的不耐烦表情,洪钧便说:“因为明天是周五,你马上要赶回上海,所以只好趁现在抓紧时间聊几句,今天肯定也只能开个头,就算是我先和你打个招呼吧。” 劳拉不明就里,一头雾水地望着洪钧,洪钧接着说:“公司刚搬了家,最近刚招来的这些人总算可以有自己的地方了,但这个办公室现在还显得很空,很多位子都等着人来填满呢,上海、广州也都在招人,sales、consultants都要增加,不然今年、明年的revenue target肯定无法完成,revenue是人做出来的,没有人,一切就都是纸上谈兵。” 劳拉微微皱起眉头,不以为然的表情像是在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你说?”洪钧却忽然话题一转,严肃地说:“但是,有了人就一定能做出业绩吗?我看不见得。一个人,要看他的能力和态度;一个team,要看它的战斗力和风气。到年底,咱们公司的员工总数会是现在的一倍,而且各自的背景也是五湖四海,人多了,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风气,可能还不如人少呢,矛盾多、摩擦多、内耗多。” 劳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盯着洪钧,像是在琢磨:你到底想说什么?洪钧的脸色也变得阴沉,压低声音说:“所以,我觉得从现在开始,就要注重打造一个具有健康风气的团队,这个风气应该是团结的、向上的,个人的利益应该是和团队、和公司的利益一致的,而不能一心算计个人的私利,甚至侵害团队和公司的利益。如何来打造一个良好的风气,无非是两条,正面加以引导,反面加以惩戒。但现在我有些地方想不清楚,还没拿定主意,就是究竟应该以正面引导为主,还是以反面惩戒为主。” 劳拉起初的不耐烦已经抛之脑后,她现在是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紧张地等待着洪钧的下文,洪钧的声调变得和缓了,幽幽地说:“我这十多年,从sales混到总经理,大公司、小公司都混过,国企、民企、外企也都混过,耳闻的、目睹的太多了,我大多都能理解,大家都是人嘛,谁都不容易,谁都有迫不得已、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所以,除非实在是太过分、太不像话了、不处理不行了,我一般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有的时候干脆眼不见为净,自己装傻,难得糊涂嘛。” “比方说Roger,这家伙现在的package不算低了吧?以前是堂堂的上海地区经理,现在是两个销售总监之一,可他每个月报销的招待费里,有多少是虚报、多报的?这家伙请别人吃饭,买单的时候总要加一句,‘给我多开两百块钱发票吧’,以前我只是听说,现在知道是名不虚传;他每个月的单子里都会有四张同一家餐馆开出的发票,每周一张,金额都差不多,笔迹总是一个人的,他声称招待的那些客户、那些事由显然都是‘莫须有’。过去几个月,我每到月底在他的报销单上签字的时候都很矛盾,到底要不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要不要把脸皮撕破?这算不算品德问题、原则问题?但是,投鼠忌器啊,还是要保住眼下这种‘安定团结’的大局,那些钱就算是代价吧,只要这种行为仍是个别的,没有污染team的风气,至于我在他眼里是个傻瓜,我倒也无所谓。” “比方说Helen,今天咱们搞的这个庆典,是她联系的礼仪公司,立刻一个装着一千五百块钱的信封就到手了,这还是在我大幅削减仪式内容和规格的情况之下,不然的话,恐怕就是三千甚至五千了。前不久,公司员工聚餐,她选定的一家饭店,轻轻松松,拿了五百块的介绍费。想想看,这钱是不是挣得太容易了?如果其他辛辛苦苦挣那本分钱的员工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做?” 洪钧看似随意点出的两个例子,其实都是颇具深意的,罗杰和劳拉同在上海,海伦是劳拉的直接下属,这让劳拉不能不紧张起来。劳拉搞不清洪钧是如何了解到这些底细的,她甚至摸不透洪钧是真的都已经掌握了真凭实据,还是不过在捕风捉影地虚张声势,但她已经相信自己的地盘不再有密不透风的墙了。 洪钧没有给劳拉更多时间思考,他的手指急促有力地敲打着桌面,说:“现在让我头疼的是,Roger和Helen这些其实只能算是小儿科,还是小打小闹而已,相比之下,十万块,这才真是大手笔!”洪钧发现劳拉的眼皮抖了一下,立刻接着说,“如果单说十万这个数目,倒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我以前做过的一些大项目里面,水比这个深多了;从比例来说,回扣还不到合同额的百分之十,倒也还算是适可而止。但是,咱们公司里有多少员工一年的底薪还不到十万?这些你最清楚,我数了一下,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辛辛苦苦干一年,可能都挣不到这十万块钱,而且还要扣税。相比之下,举手之劳就拿了十万块,是不是太过分了?” 劳拉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正前方,一点不敢瞥向洪钧的方向,脸色有些发白,嘴唇闭得紧紧的,洪钧趁势掷出他的最后一击:“而且,胆子也太大了,就在公司里面,人来人往的,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也太自信了吧,难道忘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都担心,就算我想息事宁人,恐怕我想捂都捂不住,如果真的让科克知道了,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劳拉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惟一变黑的部位就是嘴唇,一双呆呆地望着无穷远处的眼睛里黑洞洞的,她下意识地把手指伸进脖子上的小方巾里抻了抻,咽了口吐沫。劳拉首先想到的就是装修公司,很可能他们不相信自己一再叮嘱他们的,担心不是她拍板,又去拜洪钧的庙门,便有意无意地被洪钧探听到了底细,她不禁有些后悔那么快就把尾款付给他们了,现在连教训他们的机会都没了。让劳拉心里愈发没底的是,假如洪钧不是从装修公司得到的内情,那自己周围就再也没有安全和隐秘的地方了。 洪钧缓缓站起身,在地毯上走了几步,最后停在自己的写字台前面,身体靠在桌沿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视着会议桌后面的劳拉,说道:“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和你商量,像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处理。你看呢?” 劳拉一见洪钧绕到了自己的正对面,便把脸偏向旁边,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出了她进到这间新办公室以后的第一句话:“我看,还是正面引导为主吧,”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另外,也不要involve太多人,不然会搞得人心惶惶的,人人自危,还是尽量让大家把心思都放到business 上去吧。” 劳拉说到这儿,正过脸来,抬起眼睛看着洪钧,洪钧面带微笑盯着她,劳拉勉强地翘了一下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说:“Jim,你是老板,还是你来定吧,你放心,我始终都会支持你的。” 洪钧点了点头,劳拉最后的这句话终于让他满意了。洪钧觉得在自己新办公室里的首次谈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从今以后,劳拉无论是在上海她自己的那间办公室里,还是在北京洪钧的这间新办公室里,都会经常回想起她和洪钧的这番对话的,洪钧的确可以放心,以后科克的耳朵里不会再听到洪钧不想让他听到的东西了。 第三部分 星期六的上午,洪钧原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的,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享受过双休日了,结果刚到九点他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因为约好了这天要在家里招待邓汶。 早晨刚过去,外面的热度就已经上来了,晚上凉爽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洪钧把在后半夜打开的几扇窗户又都严丝合缝地关上,启动空调,等他才把房间大致收拾一下,家里的电话就响了,小区的保安通报有客人到访,洪钧确认一声,不久,门铃清脆,邓汶到了。 洪钧打开门,拖着长音吆喝了一声:“邓——大——人——到!”邓汶便一个亮相走了进来。洪钧笑着说:“来得挺快呀,没走冤枉路吧?以为你怎么也得在路上打电话问问方位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