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 保罗说道, 却没有听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开始看餐具室里的瓶瓶罐罐和袋子, 盘算着拿些什么东西最不容易引起安妮的怀疑。他的部分头脑非常清楚这种盘算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放弃了逃走的想法。只是暂时的。他那混乱的思绪争辩着。不, 一个愤愤不平的深沉的声音响起来。永远别想, 保罗,永远别想了。“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他低声说, “你听见了吗? 永远不会。”噢, 不会? 一个讥笑挖苦的声音说, 那好… … 我们走着瞧吧, 对不对?是的, 他们会走着瞧的。17安妮的储藏室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储藏室, 倒像是个幸存者的防空洞。保罗猜测这些东西只不过同样显示了安妮的真实状况: 她孤身一人住在高地乡村里, 在这里她一定打算住一段时间——— 也许只住一天, 但有时可能要住一周或者两周——— 要与世隔绝地生活。也许甚至那些傲慢自大的罗伊德曼人也有一个让其他地方的人皱眉头的储藏室呢… … 但是保罗怀疑傲慢的罗伊德曼人或是什么别人, 拥有类似现在他看到的东西。这儿根本不是储藏室, 简直是他妈的超级市场。他猜安妮的储藏室可能有某些象征意义——— 那一排排的商品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表现了现实王国和妄想症人民共和国的模糊的分界线。但是, 就保罗目前的状况来看, 这些细节几乎不值得观察。该死的象征意义。赶快找食物。对, 但是得小心点。这可不只是她可能会失去什么东西的问题。他所要拿的必须是万一她突然回来了他能藏起来的东西… …但是最终她这儿丢些什么或者她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些什么都无足轻重了。毕竟他得吃东西呀。他也上了食物的钩了。沙丁鱼。在这些扁平的长方形的盒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沙丁鱼, 盒子外包装的纸下面有开盒子的钥匙。好。他可以拿几盒。还有几听加了辛辣调味品的火腿。没有开罐的钥匙, 不过他可以在厨房里开两罐, 先吃了它。然后把空罐子藏在安妮的垃圾堆里。厨房里还有一袋打开了的葡萄干, 里面是小盒包装的。保罗拿了四小盒, 放在膝盖上隐藏的地方, 又拿了几盒一份一份的玉米麦片。他注意到厨房里没有一份一份的盒装加糖的麦片。如果有的话, 安妮肯定已经在她最后一次胡闹时给吃了。在一个较高的架子上有一堆饼干, 堆放得很整齐, 就像安妮的小棚子里的木柴一样。保罗拿了四盒, 一边尽量不使那个金字塔形的盒子堆倒掉。然后他立刻就贪婪地吃了一盒, 津津有味地享受着那咸咸的油油的味道。他把外面的包装纸塞进内衣, 想等以后再扔掉。他的双腿开始发疼。他决定要是自己不打算逃跑或是烧掉这个房子的话, 就应该回自己的房间了。让人泄气的转变, 但事情有可能比这更糟。现在他可以吃几粒药, 然后一直写到自己迷迷糊糊要打瞌睡。接着他就可以上床睡觉去。他怀疑安妮今晚是否能回来, 暴风雨没有减弱, 反而越下越大了。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会儿书, 然后去睡觉, 而不必担心安妮带着疯狂的想法或要求闯进来, 保罗觉得非常有吸引力。保罗倒推着轮椅出了储藏室, 停了一下, 关了灯, 一边提醒自己在回去的时候必须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要是在安妮回来之前他吃光了拿的食物, 他还可以再回来取(就像一只饥饿的老鼠, 对吧, 保罗) 。但是他一定不能忘记自己必须多么谨慎。要是忘记了每次自己离开房间都是在拿生命冒险这个事实, 那可不行。忘记这点绝对不行。18在保罗推动轮椅穿过客厅时, 咖啡桌下面的那本剪贴簿又吸引了他的目光。回忆之路。这个剪贴簿大如莎士比亚戏剧对开本, 厚如一个家用圣经书。保罗好奇地拿起剪贴簿, 翻了开来。第一页是一条新闻剪贴, 标题是“威尔克斯— 百利曼喜结良缘” 。上面还有一个照片, 照片里有一位面容瘦削、脸色苍白的男士和一位长着黑色眼睛和撅着嘴巴的女士。保罗看了看报纸上的照片, 又看了看壁炉台上面的那幅肖像画。毫无疑问。剪报上被称为克莱丝尔达·百利曼的女子(现在又有一个可用于米泽莉小说的人名了, 保罗想) 是安妮的母亲。在剪报的下面用黑色墨水整齐地写着几个字: 《贝克丝菲尔德日报》, 1938 年5 月30 日。第二页是一条出生声明: 保罗· 爱默里· 威尔克斯, 生于1939 年5 月12 日, 贝克丝菲尔德接生医院。父亲, 卡尔·威尔克斯, 母亲, 克莱丝尔达·百利曼。安妮哥哥的名字吓了保罗一大跳。他一定是那个和她一起去看电影、看电视连续剧的人。她的哥哥也叫保罗。第三页表明了安妮·玛丽·威尔克斯的出生。出生日期: 1943年4 月1 日。这表明安妮刚刚过了她44 岁的生日。保罗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实: 安妮的生日刚好是4 月1 日愚人节。房子外面狂风呼啸, 暴雨冲刷着房子。保罗被剪贴簿吸引住了, 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疼痛, 他继续翻看着。接下来的剪报是《贝克丝菲尔德日报》上剪来的一页。照片上是一个站在梯子上的消防员, 从一个燃烧着的大楼的窗户里窜出的火焰使得他的身子轮廓更加鲜明。报纸上报导道:公寓楼失火, 五人死亡据报道, 星期三早上凌晨时分, 贝克丝菲尔德镇沃赤黑尔大街上的一栋公寓楼失火, 火势达三级, 浓烟滚滚。在这场火灾中有五人死亡, 其中四人来自同一家庭, 有三人为儿童, 他们是: 保罗·科莱恩米兹, 8 岁;佛雷德利科·科莱恩米兹, 6 岁; 爱力森·科莱恩米兹,3 岁。第四个人是他们的父亲, 阿德利安·科莱恩米兹,41 岁。科莱恩米兹先生救下了他们家中刚刚18 个月的幸存的孩子, 叫做劳琳·科莱恩米兹。按照杰西卡·科莱恩米兹太太所说, 她的丈夫边把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塞在她的怀中边对她说: “我马上就和其他孩子们出来。为我们祈祷吧。” “可是, 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她说。第五位遇难者是厄文·赛尔曼, 58 岁, 一位住在顶楼的单身汉。失火时公寓的三楼没有人。卡尔·威尔克斯一家, 起初被列为失踪, 后来发现他们因为厨房漏水, 在星期二晚上离开了大楼。“我为科莱恩米兹太太和她逝去的亲人们感到伤心,” 克莱丝尔达·威尔克斯对一位报纸的记者说, “但是我感谢上帝, 因为我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参特利亚消防局局长迈可尔·欧武恩说, 火灾是从公寓楼的地下室里开始的。当有人问道是否有故意纵火的可能性时, 他说: “更可能是个酒鬼干的。他可能爬到地下室里, 喝了几杯酒, 然后碰巧抽烟时引起的火灾。他可能没有救火而是逃跑了, 这导致了五人的死亡。我希望我们能够很快抓住那个流浪汉。” 当问到线索时, 欧武恩说: “警察已经发现了几条线索, 他们正在紧追不舍, 努力侦破,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报纸下面同样用清晰的黑墨水写着: 1954 年10 月28 日。保罗抬起头, 他像一尊塑像一样呆住不动了。但是他的心脏一阵狂跳, 觉得大便都要出来了。小家伙们。死去的人中有三个都是孩子。楼下是科莱恩米兹太太的四个小家伙。噢, 不, 噢, 耶稣基督, 不!我过去常常恨这些小家伙的。她那时只不过是个孩子! 甚至都不在房子里!她那时有11 岁。也许足够大也足够聪明了, 她可以把煤油泼洒在一个廉价的酒瓶子旁边, 然后点上一枝蜡烛, 把蜡烛放在煤油中间。也许她甚至认为这可能不行。也许她还想到在蜡烛完全燃烧掉之前, 煤油可能已经挥发掉了。也许她还想到他们可能会活着逃出来… … 她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 让他们搬走。但是,她做了, 保罗, 她真的这么做了, 你知道。是的, 他想自己的确知道。谁会怀疑到她呢?保罗又翻了一页。这页也是从《贝克丝菲尔德日报》上剪下来的, 日期是:1957 年7 月19 日。上面照片里是卡尔·威尔克斯, 看起来有一点儿老了。有一件事情显而易见: 他老到头了。这个剪报是他的讣告。上面写着:贝克丝菲尔德的会计奇怪地跌倒而死卡尔·威尔克斯, 一位贝克丝菲尔德镇的常住居民,昨夜在被送入荷南德兹总医院之后不久不治身亡。显然他是下楼去接听电话时, 绊倒在楼梯口的衣服堆上, 摔下楼梯致死的。医生弗兰克·坎利说, 威尔克斯死于颅骨多处粉碎和颈部折断。威尔克斯时年44 岁。威尔克斯留下了一个遗孀, 克莱丝尔达; 一个儿子, 保罗, 18 岁; 还有一个女儿, 安妮, 14 岁。保罗继续向后翻着剪贴簿, 安妮不知是因为感伤还是碰巧,她贴了两页父亲的讣告(保罗后来想了想为什么会有两页) 。但是这个事件与众不同, 而这种相似性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了: 她父亲的死亡和她贴了两次剪报根本不是偶然的。保罗又觉得自己变得僵硬了, 心里悄悄升腾起一种恐惧感。下一页剪报上整齐地手写着“《洛杉矶声明报》, 1962 年1 月29 日” , 报纸上的报道:南加州大学的学生意外跌落而死据报道, 安德丽雅·圣·詹姆斯, 一位南加州大学护理专业的学生, 昨夜在被送进北洛杉矶的仁慈医院时死亡, 遇难者死于一场奇怪的事故。圣·詹姆斯小姐和从贝克丝菲尔德镇来的安妮·威尔克斯小姐一起在德洛姆大街上合住着一个不在校园里的公寓房。她们两个人都是护理专业的学生。就在昨晚快到11 点钟的时候, 威尔克斯小姐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是一阵“可怕的砰砰砰的重物落下来的声音” 。威尔克斯小姐当时一直都在学习, 听到声音后马上跑到三楼的楼梯口, 发现圣·詹姆斯小姐躺在下面一层的楼梯口处, “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伸开手足躺在那里” 。威尔克斯小姐说, 在她努力想帮助圣·詹姆斯小姐的时候, 自己差点都滑倒了。“我们养了一只叫比得刚的小猫,” 她说, “有好几天我们都没有看到它了, 还以为它一定在走失宠物招领所呢, 因为我们一直都忘记给它挂个标签。这只猫死在了楼梯上。她绊倒在了死猫的身上。我用我的羊毛衫给安德丽雅盖上了, 然后给医院打电话。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但是我不知道还能给谁打电话。”圣·詹姆斯小姐是洛杉矶的本地人, 时年21 岁。“上帝… … “保罗一遍遍小声地说着。他一边翻着剪贴簿, 手一边抖得厉害。这儿又有一页《洛杉矶声明报》说这两个护士学生养的小猫是被毒死的。比得刚, 保罗想, 对于小猫来说, 这个名字多逗人喜爱啊。房主的地下室里有老鼠。房客们的抱怨前年就招致了房管员的警告。于是房主在后来开的市政会上引起了骚乱, 这次会议在各个报纸上都被广为报道了。安妮肯定知道。面对着不喜欢透露姓名的市政官员严格的罚款, 房主就在地下室里放了许多毒老鼠的诱饵。那只猫吃了诱饵, 并且在地下室里呆了两天, 变得越来越衰弱无力, 在丧命之前它想尽可能爬到离自己的女主人们近些的地方——— 而且绊倒并要了一个女主人的命。这可真是个保罗·哈维式的讽刺剧, 保罗·谢尔顿想, 一边大笑起来, 我敢打赌这条消息也在当地的新闻广播当中播出了。美妙, 非常美妙。除此之外, 我们还知道安妮从地下室里拿了些毒饵, 亲手喂给猫吃下去, 如果比得刚不想吃的话, 她可能是用棍子猛塞进它食管里的。等小猫死了后, 她把它放在楼梯上, 希望能奏效。也许她想得很好: 她的室友会夜里悄悄地回来。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一只死猫, 一堆衣服。就像汤姆·特莱弗德说的那样, 又是同样的伎俩。但是, 为什么, 安妮? 为什么呢?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 保罗这几周来部分思绪一直想像着他变成了安妮, 现在脑子里扮演安妮的部分用那种干巴巴的不可辩驳的声音说话了。虽然那声音说的东西极其疯癫, 但是很有道理。因为她半夜三更还听收音机, 我就杀了她。因为她给那只该死的猫起那样一个名字, 我就杀了她。因为我讨厌看到她在沙发上深吻她的男朋友, 而他的手那么用劲地在她的裙子里摸来摸去, 就好像在找金子, 我就杀了她。因为我发现她说谎了, 我就杀了她。因为她发现我说谎了, 我就杀了她。这些细节不重要, 是吗? 因为她是一个傲慢自大的小家伙,我就杀了她, 这个理由就足够了。“而且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家伙。” 保罗低声说。他把头向后一仰, 愚蠢地发出了一阵尖利可怕的大笑声。这就是回忆之路, 是吗? 噢, 在安妮那奇怪的老路上长着多少种怪异的有毒的花呢!竟然没有人把这两件奇怪的跌倒致死事件联系在一起? 先是她的父亲, 然后是她的室友? 你是在认真地告诉我这一点吗?是的, 保罗是在很认真地告诉自己这一点。这两起事件相隔五年, 而且是在两起不同的城镇。这两个事件是由不同的报纸报道的, 而且这个州人口众多, 大概总会有人从楼梯上跌落下来,跌断脖子的。而她是非常非常聪明的。好像和魔鬼撒旦本人一样聪明。只是现在她开始失去这些聪明劲了。不过,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可贵的安慰, 要是安妮打算最后走投无路时杀保罗·谢尔顿的话。他又翻了一页, 发现了另一张从《贝克丝菲尔德日报》上剪下来的报纸——— 这是最后一张《贝克丝菲尔德日报》的剪报。文章标题是“威尔克斯小姐护士学校毕业了” , 家乡的女孩前程远大。1966 年5 月17 日。照片上是年轻的安妮·威尔克斯, 穿着护士服, 带着护士帽, 微笑地看着镜头, 看上去令人吃惊的漂亮。当然了, 这是一张毕业照。她以优等成绩毕业的, 也是必须得杀死一个室友才得到的。保罗一边想, 一边又愚蠢地发出了一阵尖利可怕的大笑声。房子外面的风呼啸着, 好像是在做出回应。墙上安妮妈妈的画像震颤着。再下来的一张剪报是从曼彻斯特新汉普郡的《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 上面写着“1969 年3 月2 日” 。这是一张简单的讣告, 好像根本和安妮·威尔克斯毫无关系。厄内斯特·刚亚, 79岁, 死于圣约瑟夫医院, 没有写明死亡原因。讣告上说“在久病不愈之后” , 他留下了一个妻子, 12 个孩子, 还有大约有400 个孙子女和重孙子女。什么也不如经期避孕法那样能够繁衍出那么多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后代了。保罗想着, 又傻笑起来。她杀了他。这就是发生在好老头厄内斯特身上的事。要不然为什么他的讣告也贴在这儿呢? 这剪贴簿是安妮的死亡名录, 不是吗?为什么? 看在上帝的分上, 为什么?在安妮·威尔克斯身上, 这个问题是没有一个理智的答案的。你已经非常清楚了。另外一页, 也是《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一张讣告, 日期是1969 年3 月19 日。这位女士是84 岁的海斯特·昆妮·宝丽芬特。照片中她看上去骨瘦如柴, 像是从哪个遗址挖掘出的古尸。发生在厄内斯特身上的事也发生在了昆妮身上——— 好像也是久病不愈。就像厄内斯特一样, 昆妮也是在圣约瑟夫医院死去的。追悼会在弗斯特殡仪馆举行, 时间是3 月20 日下午2 点到6 点。葬礼在玛丽公墓举行, 时间是3 月21 日下午4 点。应该再加上一个特殊的演唱, 写上“安妮, 你不来这吗” 这种歌词, 让摩门犹太唱诗班来唱, 保罗想着, 又傻笑了几声。在后面的几页上又有三个《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讣告,有两个老年男子死于那种常见的多年久治不愈的疾病。第三个是个46 岁叫保莱特·西苗克丝的女子。她死于那种常见的第二种杀手, 暴病而亡——— 例如, 突发冠心病, 然后被送到圣约瑟夫医院, 然后是… … 然后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保罗真不想仔细考虑那些细节了… … 但是这三个讣告上都写明死者死在圣约瑟夫医院。如果我们查阅一下1969 年3 月的护士记录, 我们会找到威尔克斯这个名字吗? 朋友们, 熊在森林里发疯了吗?这本剪贴簿, 老天, 这本剪贴簿这么大。别看了, 请别看了。我再不想多看一页了。我明白了。我要把这本剪贴簿准确地放在我发现它的地方, 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我想我真的不想继续写小说了, 我想我该多吃点药, 然后上床睡觉。可以把这种吃药叫做噩梦保险。但是, 如果你还想高兴的话, 请不要再探究安妮的回忆之路了。请不要了, 如果你还想高兴的话。但是保罗的双手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 根本不听大脑支配, 继续翻着本子, 越翻越快。又有两个简短的从《联合领导报》上剪下来的讣告, 一个是在1969 年9 月下旬, 一个是在10 月初。再下来是1970 年3 月19 日, 这个剪报是从宾州哈利斯堡出的《先驱报》上剪下来的。不太有新闻价值。标题是: “新的医疗人员加盟” 。上面有一幅照片, 里面有一位秃顶戴眼镜的男子,保罗觉得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可能会偷偷吃鼻涕虫的人。文章介绍说除了这位新来的主任以外(就是那个秃顶戴眼镜的家伙) , 还有20 位其他人员也加盟了河景医院的医务人员队伍, 包括两名医生、八位注册护士, 还有炊事人员、护理人员以及一名看门人。安妮是那八位注册护士中的一员。下一页, 保罗想, 我会看到一则简短的讣告, 介绍在宾州哈利斯堡的河景医院里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或女子去世了的消息。完全正确! 一个不中用的老家伙死于常见的多年久治不愈的疾病。接下来是一个老年男子死于那种与久治不愈相伴的暴病。再下来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掉到井里, 头部重伤, 昏迷着被送到了河景医院… …外面的风雨吹击着房子, 保罗麻木地继续翻看着剪贴簿。那种模式一成不变。她找到一个工作, 杀死了几个人, 然后又变换工作。突然一个保罗意识中已经忘记了的形象进入脑海, 这个形象和他的回忆幻想模糊相似。他仿佛看到安妮穿着长长的带围裙的衣服, 戴着头巾式女帽, 好像是一个在伦敦的百得莱姆医院工作的护士。她一只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 她伸进手去, 抓出一把砂糖, 向那些她经过的仰起的脸上撒去。这可不是起镇静作用的糖粒而是有毒的糖粒。它会要了那些人的命的。当砂糖粒落到他们的脸上时, 他们的脸色变成惨白, 机器上他们的生命线断开了。也许她杀死科莱恩米兹家的孩子们是因为他们是些吵闹的小家伙… … 还有她的室友… … 甚至她的父亲。但是为什么杀死其他人呢?很快保罗知道了。保罗脑子里的安妮知道。又老又有病。除了西苗克丝太太以外, 其他人都是又老又有病。而西苗克丝太太被送到医院里来时一定是像个植物人。西苗克丝太太和那个掉到井里的孩子。安妮杀死了他们是因为———“因为他们都是笼子里的老鼠。” 保罗低声说。可怜的东西, 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肯定的, 这就是真正的原因。在安妮看来, 世界上所有的人被分为三种: 吵吵闹闹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 … 还有安妮。安妮在慢慢地向西部搬迁。从哈利斯堡到比兹堡到杜卢斯到法构。然后, 在1978 年, 搬到了丹佛。每次都一样: 先是一张“欢迎新成员” 告示文章, 其中提到安妮的名字和其他人的名字(她没有贴曼彻斯特的“欢迎新成员” 告示文章, 可能是因为,保罗猜测着, 她还不知道当地的报纸印发这些消息) , 接着是两三起不惊人的死亡消息。与此类似, 这种循环又会开始。也就是直到丹佛。起初, 好像还是原样。有一篇题为新来者的文章, 这次是从丹佛的接生医院内部的报纸上剪下来的, 里面提到了安妮的名字。安妮在这份机构内部的报纸上整齐地写着它的名字是《医用轮椅床报》。“对一份医院出的报纸来说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保罗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 “令人惊讶的是怎么没有人叫它‘大便样本报’ 呢。” 他又大声傻笑了半天, 自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又翻了一页, 出现了第一份讣告, 是从《落基山新闻报》上剪下来的。死者叫劳拉·D·罗丝宝, 久治不愈, 1978 年9 月21 日, 丹佛接生医院。接下来这个模式一下子变了。下面一页是一个有关婚礼的消息, 而不是讣告。照片上安妮没有穿护士制服, 而是穿着一件缀满花边的婚纱。在她旁边有一位叫做拉尔夫·杜甘的男子双手握着安妮的手。杜甘是一位理疗学家。剪报上的标题是: “杜甘— 威尔克斯喜结良缘” 。然后是安妮整齐的笔迹“ 《落基山新闻报》, 1979 年1 月2 日” 。杜甘貌不出众, 除了一点: 他长得像安妮的父亲。保罗想如果你把杜甘的两撇小胡子刮掉——— 她很可能蜜月一结束就让他刮掉了——— 两个人的那种相似简直不可思议。保罗用手指测了一下剪贴簿还有多厚, 想着杜甘真应该检查检查他的算命天宫图——— 不对, 应该叫恐怖天宫图——— 在他向安妮求婚的那天。我想在剩下的书页里, 很可能会有一个简短的文章, 是关于你的。你也许会在楼梯口碰着一堆脏衣服或是一只死猫。一只有着可爱的名字的猫。但是保罗错了。接下来的那页是从耐德兰的报纸上剪下来的题为新来者的文章。耐德兰是勃尔德西部的一个小镇。保罗判断应该离这里不远。一开始他在那列着一排排名字的剪报中没有找到安妮的名字, 后来意识到自己找错名字了。她在这里不过换成了容社会意义和性别意义于一体的拉尔夫·杜甘先生和太太。保罗的头突然抬了起来。是有车来了吗? 没有… … 只是风声。肯定是风声。他又低下头看起安妮的剪贴簿。拉尔夫·杜甘在阿拉帕霍县医院帮助那些瘸子、跛子和瞎子去了。而安妮也回到了受人尊敬的护士工作中, 给痛苦的患者带去“帮助和安慰” 。现在屠杀开始了。保罗想, 惟一的问题是拉尔夫: 他是第一个死呢, 还是在中间, 或最后?但是保罗又错了。下一页不是讣告, 而是一张房地产经纪人的广告复印件。在这张广告里有一所房子的照片。保罗从房子外面接的牲口棚判断出就是他被关的这所房子——— 毕竟他从来没有从外面看到过这房子的样子。在这页纸的下面, 安妮清晰有力的笔迹写着: “1979 年3 月3 日, 定钱已付。1979 年3 月18 日, 房产证及其他文件已移交” 。退休养老的房子? 保罗怀疑不是。暑期度假处? 不会, 他们支付不起这奢华的生活。好吧, 也许只是个白日梦, 但是试想一下, 也许她真的爱老拉尔夫·杜甘。也许一年过去了, 她还没有发现他的傲慢自大。什么东西肯定改变了, 一直都不再出现讣告了, 自从———保罗急速向前翻阅着查找日期。自从1978 年9 月劳拉·D·罗丝宝的讣告之后就没有了。大概在安妮遇到了拉尔夫的同时, 她不再杀人了。但那时是那时, 现在是现在, 现在她的精神压力又在不断地积压。那种时断时续的抑郁症又回来了。她开始看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 那些不可救药的病人… … 她认为他们是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 而且她可能还认为, 正是这种环境使自己感到抑郁。长长的走廊, 医院的气味, 绉呢布包跟的鞋发出的吱吱咯咯声, 还有病人忍受不了疼痛时发出的声音。要是我能从这个地方解脱出去, 我就会好的。很明显, 于是拉尔夫和安妮又回到了这里。保罗又翻了一页, 惊讶地眨着眼睛。这页从上到下用力乱写着的是该死的1980 年8 月3 日!虽然剪贴簿的纸很厚, 但是在这狂怒的手下, 在钢笔用力的涂写中, 还是有好几处都划破了。这是一页从耐德兰的报纸上剪下来的题为离婚启示的剪报,保罗得把剪贴簿转过来以确定安妮和拉尔夫的名字是否在上面,因为安妮把这页纸贴倒了。是的, 他们的名字在这里呢。拉尔夫和安妮·杜甘, 离婚的理由是: 精神虐待。“突发疾病之后离婚了。” 保罗轻声咕哝着, 然后又抬起头来, 认为他听到了一辆车正驶过来。是风声, 仍然只是风声… …他最好还是回到自己安全的房间里去。他的双腿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而且他正陷入产生幻觉的临界状态。但是他又附下身看起剪贴簿来。莫名其妙地, 好像这本书好得他爱不释手了。就像一本令人厌恶的小说, 但你还必须读完它一样。安妮的婚姻以一种较符合法律的方式解体了, 保罗没有料到这点。好像说这个婚姻真的是暴病而终还很合理——— 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半的时间。他们在3 月份买了房子。这可不是你们应该采取的行动, 如果你们的婚姻要破裂了的话。发生什么事了? 保罗不知道。他可以编个故事, 但那只能是个故事。接着, 保罗又读到了一个剪报, 他注意到这次有些暗示性的东西: 安吉拉·伏特起诉约翰·伏特要求离婚; 克丝坦·佛劳利起诉斯坦利·佛劳利要求离婚; 丹娜·麦可拉伦起诉李·麦可拉伦要求离婚; 还有… … 拉尔夫·杜甘起诉安妮·杜甘要求离婚。这就是美国的婚姻习俗, 对吧? 没有人过多地谈论这件事,但是它仍然存在。男人们在月光下向女人求婚, 女人们在法庭里起诉男人要求离婚。婚姻不总是以此为结局的, 但是通常结局如此。那么这些句子告诉了我们什么呢? 安吉拉说: “约翰, 你给我悄悄地从后门出去!” 克丝坦说: “斯坦利, 你给我再重新打算吧!” 丹娜说: “李, 你给我把钥匙留下!” 那么, 拉尔夫, 这名单里第一个列出的惟一男性, 他说了些什么呢? 我想也许他说的是: “让我走, 让我离开这鬼地方吧!”“也许他看到了楼梯上的死猫。” 保罗说。下一页是另一个题为新来者的文章。是从科罗拉多州勃尔德的《照相机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上有十几个新来的医护人员站在勃尔德医院的草地上。安妮在第二排, 头上戴着有黑条条的护士帽, 脸色苍白, 在黑条条的衬托下, 脸像个白色的圆环, 一片茫然的样子。接下来又有一张照片, 又是一个新的开端。下面的日期是1981 年3 月9 日。她又开始用娘家的姓了。勃尔德, 这是安妮真正发疯的地方。保罗翻得越来越快, 恐怖的情绪也在加强, 脑子里有两个想法不时地交替浮现: 上帝, 这些事情为什么没有很快泄露呢? 上帝, 她是怎么从他们的手心里溜掉的呢?1981 年5 月10 日——— 久治不愈而死。1981 年5 月14 日———久治不愈而死。5 月23 日——— 久治不愈而死。6 月9 日——— 暴病而死。6 月15 日——— 暴病而死。6 月16 日——— 久治不愈而死。暴病而死。久治不愈而死。久治不愈而死。暴病而死。久治不愈而死。久治不愈而死。暴病而死。剪贴簿的书页在他的手指翻动下在颤抖着。他可以闻到那淡淡的干胶水味。“上帝啊, 她杀死了多少人呢?”要是粘在这本书里的每一个讣告都对应着一次谋杀的话, 那到1981 年为止, 有30 多人了… … 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当局的一点怀疑。当然了, 这些受害者大多是老人, 其余的都受了重伤, 但还是… … 你会认为… …终于, 在1982 年安妮开始走火入魔了。从《照相机报》上剪下来的1 月14 日的剪报上来看, 安妮在照片中表情茫然, 像块石头。照片下面印着一行标题文字: “新任命的产科护士长” 。1 月29 日, 保育室里的死亡事件开始了。安妮按照时间顺序小心翼翼地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整个事件。保罗一点儿都不费力气就能读懂。要是追踪你的人找到了这个本子的话, 安妮, 你就会进监狱的——— 或者某个精神病院———直到你死去。前两个婴儿的死亡没有引起怀疑——— 其中一个婴儿死亡的报道者提到孩子有严重的先天缺陷。但是不管有没有先天缺陷, 婴儿的死亡与老人的死亡是不同的。老人可以由于肾衰竭或是遭遇车祸, 被送到医院来时他们仍然活着, 尽管只剩下了半个脑袋或是肚子上有个方向盘那么大的洞。后来, 不管健康的孩子还是有缺陷的孩子, 安妮都开始杀害了。保罗猜测, 在安妮不断加重的精神病的思维里, 她开始把所有的孩子都看做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了。到1982 年3 月中旬时, 勃尔德医院已经出现五例保育室里的死亡事件了。警察展开了全面的调查。3 月24 日的照相机报称可能的凶手是“感染” , 还引用了可靠的医院人士的话。而保罗纳闷这个人士是不是安妮·威尔克斯本人。4 月又有一个婴儿死去。5 月又有两个。后来, 在7 月1 日《丹佛邮报》上的头版出现了这样的文字:警局发言人说“还没有提出指控”——— 迈克尔·雷斯安妮·威尔克斯, 今年39 岁, 是勃尔德医院产科住院部的护士长, 今日受到询问, 内容是关于八个婴儿死亡的事件——— 这些死亡事件相继发生在几个月内。所有这些死亡都发生在威尔克斯小姐巡视之后。当有人问到威尔克斯小姐是否会被捕时, 警局发言人塔玛拉·金梢文说不会。而当有人问在此案件中威尔克斯小姐是否自愿提供信息时, 金梢文女士说: “我必须指出事实并非如此。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 当问到威尔克斯小姐是否已经被指控有罪, 金梢文女士回答道: “没有。还没有。”文章的后半部分是对安妮工作生涯的旧调重弹。显然她不停地调动工作, 但是却没有一点儿暗示表明在安妮工作过的医院(不包括勃尔德医院) 有人对她产生过怀疑。保罗看着文章中所附的照片, 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安妮被拘押。噢, 上帝, 安妮被拘押了, 这个幻象没有消失, 而是蹒跚而来… … 蹒跚着… …她在一位强壮的女警察的陪伴下正在上一串石台阶, 她面无表情, 穿着护士服和一双白色的鞋子。下一页的剪报上写着: “威尔克斯被释放, 母亲们提出质问” 。她竟然从中脱身了。莫名其妙地, 她竟然从中脱身了! 她该消失, 然后再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现——— 也许是爱达荷州、犹他州、加利福尼亚州。但是相反, 安妮又回到勃尔德医院继续工作。剪贴本上没有出现从某个更向西部的报纸上裁下的新来者消息, 而是出现了一个从1982 年7 月2 日《落基山新闻报》上剪下的头版, 大字标题写着: “恐怖继续出现——— 勃尔德医院又出现三例婴儿死亡事件” 。两天后, 有关当局逮捕了一位做护理员的波多黎各人, 但是仅九个小时以后又释放了他。接着, 7 月19 日的《丹佛邮报》和《落基山新闻报》两个报纸都刊登了安妮被捕的消息。8 月初, 举行了一个预审听证会。9 月9 日安妮因谋杀一位仅出生一天的女孩格尔·克利斯多夫而受审。在格尔·克利斯多夫之外, 还有其他七个一级谋杀的指控。文章指出有些被害婴儿已经活到了可以给其起真名那么大了。在法庭审判的描述中穿插着发表在丹佛和勃尔德两地其他报纸上的读者来信。保罗知道安妮一定是只剪贴了那些精选出来的最有敌意的信件——— 这些信件更加强了她把人类看做讨厌鬼的充满敌视的观点——— 但是总的看来都是充满了责骂的。似乎这些读者来信有一个共识: 绞死安妮都不为过。有一位记者授予她一个称号“恶龙魔女” , 这个名字在庭审期间一直被人们沿用。大多数人似乎觉得这个“恶龙魔女” 应该被滚烫的叉子戳死, 还有很多人表示他们非常愿意来做持叉手。在一封这种信旁边, 安妮用摇摇晃晃的、有点可怜的笔迹写着: “棍棒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 但是言语永远也不会伤害我” 。这笔迹一点儿都不像她原来那种常见的坚定的样子。显然, 安妮的最大失误就是当人们终于认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还不住手。这可很糟糕、不幸, 但还是不够糟糕。这幻象只不过在摇摇欲坠而已。这个指控完全要视情况而定, 而且又是在这么缺少证据的情况下。地方检察官出示了格尔·克利斯多夫脸上和脖子上的手印, 刚好和安妮的手大小一样, 还和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紫水晶戒指印痕相吻合。地方检察官还出示了基本与那些婴儿死亡相吻合的保育室里记录的人员出入情况。但是, 安妮毕竟是护士长, 所以, 她总是可以出出进进的。辩护律师可以找出其他几十次, 当安妮进入看护室时,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例子。保罗认为这就像想通过证明五天里没有一块陨石掉到了农夫约翰的北部田地里, 来证实陨石永远也不会与地球相撞一样。但是他也能理解这种辩论对陪审团来说同样还是有分量的。检察官在尽可能进行指控, 但是他能提供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那个有着戒指印痕的手印。尽管在证据方面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可以给安妮定罪, 但是克罗拉多州还是让安妮受到了审判,这一事实使保罗得出了一个猜测和一个确定的结论。猜测是: 安妮在最初的讯问中说了些极具暗示意味的话, 也许甚至是咒骂的话。她的辩护律师已经成功地把这些讯问记录给从庭审记录中删除了。很肯定的结论是在预审听证会上为自己作证的决定非常不明智。她的辩护律师无法把她自己作证的证词从庭审中去掉(虽然他已经费尽心思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做了尝试) , 而且在8 月份那三天在丹佛的法院证人席上, 安妮可能从来也没有用那么多的话来坦白什么事情, 保罗认为她实际上肯定坦白了一切。安妮在她的剪贴簿里的摘录中还零星地写了些诠释的话:他们使我感到伤心吗? 当然, 想想我们生活的世界, 他们真使我感到伤心。我没什么可以感到可耻的。我永远也不会感到可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我从不会回头看那种事情。我有没有参加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葬礼? 当然没有。我发现葬礼非常令人恐怖而又沮丧。而且, 我不相信婴儿会被赋予灵魂。不, 我从不哭泣。我感到难过吗? 我想这是个哲学问题, 不是吗?当然我明白这个问题。我明白你们的所有问题。我知道你们全都出来了要抓我。要是她坚持在庭审时还自己为自己作证的话, 保罗想, 她的律师可能为了让她闭嘴而枪杀了她。1982 年12 月13 日, 案子呈交到了陪审团。《落基山新闻报》的剪报上有一张令人吃惊的照片, 照片上安妮镇静地坐在关押她的单人牢房里, 正在读《米泽莉的追寻》一书。照片下面的大写标题写着: “痛苦吗? 恶龙魔女不会。安妮一边镇静地读书一边等待着她的裁决。”接着, 12 月16 日的报纸上, 一个横贯报纸的大幅标题写着“恶龙魔女无罪” 。文章中引用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陪审员的话: “我对她的无罪深表怀疑, 是的。但不幸的是, 我对她有罪也有适当的怀疑。我希望她会因为其他罪状再次受到审判。也许那些罪状的指控可以产生更有力的诉讼。”他们都知道她做了这一切, 但是没有人能证明。所以, 她从他们的手指缝中溜掉了。案子在后面的三页或四页的篇幅中渐渐消失了。地方检察官说安妮肯定会在其他的罪状中受到审判。三个星期之后, 他说他从未说过那样的话。在1983 年2 月初, 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发表了一份声明, 说虽然勃尔德医院发生的弑婴案仍然很敏感, 但是对安妮·威尔克斯的案子结束了。从他们的手指缝中溜掉了。她的丈夫没有为任何一方作证。我纳闷, 为什么会这样呢?剪贴簿后面还有许多页, 但是可以推断出他已经基本上了解安妮的全部历史了。感谢上帝。接下来一页是从1984 年11 月19 日《塞德温多公报》上剪下来的。文章报道了徒步旅行者在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的东部发现了一个年轻人残缺不全、被肢解了的尸体。后来一周的报纸中报道说查明了年轻人的身份, 他叫安德鲁·泼摩劳义, 23 岁, 住在纽约的冷溪港。他在上一年的9 月离开纽约搭便车旅行去洛杉矶的。他的父母在10 月15 日收到他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从珠兹堡打给他们一个受话人付费的电话。尸体是在一个已经干了的河床上发现的。警察从理论上推断, 泼摩劳义可能实际上是在第九号公路附近被害, 然后被春季的山洪冲进了野生动物保护区。验尸官的报告称尸体的伤口是斧头砍的。保罗并非徒然地想着, 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离这里有多远。他又翻了一页, 看到了最后一张剪报——— 至少目前为止———而他的呼吸立刻停止了。似乎艰难而又恐怖地看完了前面各页的讣告之后, 他现在正面对着自己的讣告了。这还不是讣告, 但是… …“但是对于政府工作来说已经非常接近讣告了。” 保罗嘶哑着声音低声说。这是一张从《新闻周报》上剪下来的, 属于“变迁” 栏目。上面是关于一个电视女明星离婚的消息, 下面是中西部地区的一个钢铁大王的死讯, 中间就是这条消息:寻人启事: 保罗·谢尔顿, 42 岁, 小说家。以其系列冒险故事闻名于世。故事中的主人公是性感的、爱幻想的、不会沉没的米泽莉·蔡斯坦。有知情者, 请联系他的代理人: 布莱斯·贝尔。“我认为他不会出事的,”贝尔说, “但是我希望他能与我联系, 别让我为他担心。而且他的前妻们也希望他能与她们联系, 以缓和她们的账户负担。” 有人最后看到谢尔顿是七周前, 在克罗拉多州的勃尔德镇, 他去那里为的是写出一本新的小说。这个剪报已经有两周了。寻人启事, 就是这。只是寻人启事。我还没有死, 这和死了还不一样。但是这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突然, 保罗又需要吃药了, 因为这次不仅仅是他的双腿在作痛。所有的地方都痛。他小心翼翼地把剪贴簿放回原处, 推动轮椅向客人的房间挪去。房子外面狂风大作, 比先前更猛烈了, 抽打着冰冷的雨水落到房子上。保罗缩回身子, 躲避着风雨声, 又惊又怕, 一边痛苦地呻吟着, 一边尽力抑制住自己不大哭出来。19一个小时以后, 吃完了麻醉药, 渐渐陷入瞌睡的状态中, 外面呼啸的狂风现在听起来不再令人惊恐, 反而带有一点使人宽心的感觉了。保罗想: 我不打算逃跑了。根本没门。在《无名的裘德》里托马斯·哈代是怎么说的? “可能有人会过来安慰这男孩使他减轻恐惧, 但是没有人来… … 因为没有人能够。” 对, 正确。你的船不会来的, 因为根本就没有船。孤独的巡警员正忙着拍早餐麦片的广告片, 超人正在“华而不实镇” 拍电影。你要靠自己, 保罗。只能靠自己。但是也许还算好。因为、毕竟、可能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不是吗?是的, 当然他知道。如果他想从这一切中摆脱出去, 他必须杀死她。对。这就是答案, 我想, 这是惟一的答案。因此, 这就是说又要玩那个同样的老把戏了, 不是吗? 保罗… … 你行吗?保罗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行。保罗的双眼渐渐迷离起来, 然后阖上了, 最后他睡着了。20第二天, 又下了一整天的暴雨。第三天晚上云开雾散了。同时温度也从16 ℃ 直线下降到- 4 ℃ 。外面一片冰冻的世界。第四天一整天都一个人坐在卧室的窗边, 望着外面晶莹剔透的世界,保罗可以听到名叫米泽莉的小猪在牛棚里吱吱的叫声和一只母牛的吼叫声。他时常听到动物的声音, 这些声音就像客厅里报时的钟声一样都是总背景的一部分——— 但是他从未听过猪这样吱吱叫。他认为自己以前曾经有一次听到母牛那么吼叫过, 但那是在一场可怕的噩梦中隐约听到的邪恶的声音, 因为后来他就受到了全身疼痛之苦。那是安妮第一次离开的时候, 那时她没有给他药。他是在波士顿的郊区长大的, 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纽约度过, 但是他认为他知道母牛生气的吼叫意味着什么。一头母牛该挤奶了。另一头显然不用, 可能是因为安妮古怪的挤奶习惯已经把它的奶挤干了。那头猪呢?饿得吱吱直叫呗。就是这么回事。而且这也足够了。它们今天根本得不到解脱。他怀疑安妮能否回来, 即便她本来想回来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滑冰场。他为自己对动物们感到深深的同情而有点吃惊, 也为自己对安妮产生的强烈的愤怒而惊讶, 她是怎样以她那无法名状的狂妄自大, 使得它们在畜栏里饱受着怎样的痛苦啊。要是你的家畜能说话, 安妮, 它们会告诉你谁是这里真正的肮脏的小鸟。随着这些日子的逝去, 保罗自己觉得很舒服。他从罐子中拿食物吃, 从新的饮水桶里接水喝, 按时吃药, 每天下午都小睡一会儿。米泽莉和她的健忘症以及她以前未怀疑过(而又极其糟糕的) 的血亲的故事慢慢向着非洲发展着, 非洲将是小说后半部分的发生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先前是这个女人强迫他写这本小说, 而它很可能在米泽莉系列小说中是最好的。为了那个短期旅行, 伊恩和杰弗里动身去南安普顿为名叫劳来雷的大篷车购买装备去了。在这块黑色的大陆上, 米泽莉会被杀死或者治愈, 因为她一直都在最麻烦的时刻陷入僵硬症的昏迷状态(而且, 当然了, 要是她再被另一只蜜蜂给蜇了——— 在她这一生中——— 她可能会立刻死掉) 。离劳斯镇往内地走约240 公里的地方有一个荷兰籍英国人的聚居地, 就在巴巴里海岸危险新月形最北部尖角处,住着布尔卡斯人, 他们是非洲最危险的土著。有时人们称他们为蜂人。敢于冒险进入布尔卡村的白人没有几个能回来。但是那些回来的白人带回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说在那儿一个高高的破碎的平台边伸出一张女人的脸, 那是一张无情的脸, 上面有一张咧开的嘴巴, 还有一个巨大的红宝石镶嵌在她石头做的前额上。还有一个故事——— 肯定只是个谣传, 但是却莫名其妙地反复被流传——— 故事说在那些洞穴里, 在那塑像装有宝石的前额后面的蜂窝状石头里住着一群巨大的白化了的蜜蜂, 它们簇拥在蜂王旁边, 保护着她, 而那个蜂王, 是个像巨大的水母似的怪物, 有无穷的毒性… … 和无穷的魔力。这些天里, 保罗用这些令人愉快的愚蠢故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晚上, 他就静静地坐着, 一边听着猪的吱吱叫声, 一边想着他会怎样杀死恶龙魔女。保罗发现在现实生活中玩你行吗的把戏, 与孩子时玩套腿跳圈游戏, 或者成人时坐在打字机前通过文字来玩这个游戏, 迥然不同。当它只是个游戏时(而且即使玩这个游戏你可以得到钱,它也只不过是个游戏) , 你可以设计出一些相当疯狂的东西, 使它们看起来非常可信——— 例如, 就像米泽莉·蔡斯坦和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之间的联系一样可信(后来证明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米泽莉会在后来发现她父亲在非洲和布尔卡村的蜂人住在一起) 。然而, 在现实生活中, 神秘的东西总有办法失去它的魔力。不是因为这一点保罗就不尝试了。在一楼盥洗室里到处都是麻醉药——— 当然他肯定能用某种方式通过使用这些药把她除掉,不是吗? 或者至少让她束手无策一会儿, 只要时间足够他给她打麻药? 就用诺弗雷。那种药就足够了, 他甚至不必把她除掉。她自己慢慢就会昏迷的。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保罗。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只要弄一把这种胶囊, 然后把它们全塞进她的冰淇淋里。她会以为这是开心果呢, 然后她就会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掉。不成, 当然不成。他也没办法鬼精灵地打开胶囊, 把里面的粉末混入将要融化的冰淇淋里。处于自然状态的诺弗雷惊人的苦。他曾经尝过, 知道这一点。她本来要吃甜的冰淇淋, 这种苦味她立刻就会尝出来… … 那么接下来不幸就是你的了, 保罗。你会痛苦得无以复加。在故事中这个主意相当不错。然而, 在现实生活中, 它就行不通。他也不敢确定他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 即使胶囊里的白色粉末几乎或是完全就没有味道。不够安全, 这不够确定。这可不是玩游戏, 这事关他的生命。还有一些其他的主意也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但是很快就都被否定了。一个主意是在门上悬挂点什么(他脑子里立刻想到了打字机) , 那样当她进来时就会被砸死或是砸晕。另一个主意是在楼梯上拴绊脚线。但是这两个主意就跟刚才在冰淇淋里放麻醉药一样, 没有一个是足够确定的。他发现自己简直不能想像要是他试图暗杀她却失败了后果会是什么。第四天的黑夜降临时, 小猪米泽莉的吱吱尖叫声像往常一样单调地响起来了——— 它的叫声就像风中未拴的门在生了锈的铰链上吱嘎作响——— 但是奶牛的怒吼声突然消失了。保罗心神不安地想也许是这个可怜的动物的乳房爆裂开了, 由于失血过多而死了。有那么一刻, 他的想像力( “太生动了!”) 试图在他面前呈现出这样的景象: 那头奶牛躺在一滩混杂着奶与血的泥潭里, 死了。保罗迅速地用意志力驱散了这个场景。他告诫着自己别傻了——— 奶牛不会那样死去的。但是这告诫的声音缺少自信心。他不知道奶牛是否会这样死去。而且, 奶牛并不是他的问题, 不是吗?你所有的怪念头都归结为一个——— 你想通过遥控的方式杀了她, 你不想让你的双手沾上她的血。你就像一个最喜欢吃大牛排但是却不会在屠宰场呆上一个小时的人。但是, 听着, 保罗, 而且要明白: 你此刻必须面对现实。没有幻想。没有花饰。明白吗?明白。保罗推着轮椅进到厨房, 打开抽屉, 直到找到了刀子。他选了一把最长的屠刀, 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门口停下来, 将门两边的轮毂留下的划痕擦掉。然而他坐轮椅穿行过的痕迹变得越发清晰了。没关系。要是她一次没有注意到, 她会永远也注意不到的。保罗把刀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抬身将自己挪到床上, 然后把刀塞在了床垫底下。等安妮回来时他打算向她要一杯冰凉的水, 然后等她俯身递给他水杯时把刀子戳进她的喉咙。没什么异想天开的。保罗闭上眼睛, 慢慢地睡着了, 那天清晨4 点当切诺基悄悄开进车道时(因为它的发动机和车灯都关着) , 他都没有醒来。保罗一点儿都不知道安妮已经回来了, 直到他感觉到一阵刺痛,有什么刺激的东西流入他的胳膊, 他才醒来看到安妮的脸就在面前, 正向前探身俯视着他。21起初保罗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见的是书里的情节, 那黑暗是梦里布尔卡女蜂神的巨石头像后面蜂窝洞里的黑暗, 而那刺痛是蜜蜂的蜇痛———“保罗?”保罗咕哝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这句话意思只是从这里出去, 梦呓着, 离开。“保罗。”这可不是梦呓, 这是安妮的声音。保罗强睁开眼睛。是的, 就是她, 有一刻保罗更加惊慌失措了。后来, 这惊慌慢慢地渗没了, 就像液体从有些堵塞的下水道流走了一样。到底怎么——— ?保罗完全不知所措了。安妮站在阴影那里, 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 穿着一件羊毛裙和几件邋遢的羊毛衫, 他看到她手中的针时, 明白了那不是蜇痛, 而是注射的疼痛。该死的怎么——— 两种感觉是一样的。他在梦中已经被女蜂神抓住了。但是她怎么——— ?那种清晰的惊慌感又要出现了, 又一次它遇到了一个断开的电路, 惊慌半途而逝。他所能感觉到的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惊讶。这种惊讶, 还有某种智力发达的好奇心, 想知道她从哪儿来, 为什么现在来。他试图抬起手来, 手抬起来了一点点… … 但是只有一点点。他觉得好像有看不见的重物吊挂在双手上。保罗的手怦然迟钝地落回到床单上。管她给我注射了什么药呢, 这无关紧要。就像你在某本书的最后一页写的那样。结束了。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害怕。相反, 他感到平静的愉快。至少她在试图使这结局好一些… … 使这结局… …“噢, 你醒过来了!” 安妮说, 还带着笨笨的卖弄风情的样子, “我看见你了, 保罗… … 你的那双蓝色的眼睛。我曾跟你说起过你有一双可爱的蓝眼睛吗? 但是我想别的女人一定说过———那些比我漂亮得多的女人, 对爱情更大胆的女人。”她回来了, 偷偷地在夜里回来, 来杀死我, 麻醉剂或者是蜂蜇, 没有什么区别, 还有床下的刀子。我现在只不过是安妮数量众多的尸体罪状中排在最后的一个数字。接着, 随着注射针剂的麻醉作用开始发散, 保罗几乎是带着幽默的感情想着, 我最后会成为某些大量的天方夜谭故事里的一个。保罗想, 一会儿睡眠还会再来的——— 一种更终结的睡眠———但是它没有来。他看到安妮把麻醉剂注射器放进了裙子口袋里,然后她坐在了床边… … 不过, 不是她以前常坐的地方, 她坐在了床脚处, 有一刻保罗在她弯下身子时只能看到她那结实的、难以穿透的后背, 她好像在检查什么东西。他听到木头发出的“砰”的一声, 然后又听到金属发出的“咚” 的一声, 接着是他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震动声。过了一会儿, 保罗想起来了这个声音。拿上火柴, 保罗。宝石蓝尖牌的火柴。他不知道她在床脚还放了什么东西, 但肯定有一盒火柴。安妮转过身来对着他, 又微笑起来。不管还会发生什么事,她那该死的抑郁情绪不见了。她用一种小女孩的姿势将一绺散落的头发用发卡拢到耳后。这个姿势与发卡半污的光泽之间有一种怪异的匹配。半污的光泽噢孩子你该记住那支那支一点都没坏噢孩子我现在又恍恍惚惚的了, 以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这谎言的开场白嘿宝贝现在才是主静脉呢噢该死我精神不正常但这是很清楚的这里将在该死的名单中出现一个一公里高的浪潮———“你想先听什么, 保罗?” 她问道,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先听好消息吧。” 保罗强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露齿一笑, 说, “我猜坏消息就是结束了, 是吗? 我猜你不太喜欢这本书, 是吗? 太糟糕了… … 我尽力了。它还在继续。我正要开始… … 你知道… … 开始继续往下写呢。”安妮一脸责备地看着他说: “我喜欢这本书, 保罗。我告诉过你, 而且我从不说谎的。我非常喜欢以至于我都不想再读了,直到你写出最后的结局。对不起我不得不让你自己添上那些N字母, 但是… … 要是我添的话, 就像偷看一样了。”保罗越发地咧开嘴巴傻笑起来, 他想很快这傻笑就会在脑后相会, 在那儿系上一个情侣结, 然后他那大部分可怜的脑袋就会掉下来。在麻醉剂还没有起作用的迟钝的脑海深处, 警惕的铃声渐渐远去了。她喜欢这书, 这就意味着她不打算杀了他。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不想杀他。要么就是他对安妮·威尔克斯的估计完全不对头, 也就是说她还有更恶毒的伎俩。现在房间里的灯光看起来不那么灰暗了, 看起来那么不可思议的纯净, 那么不可思议地充满了灰色的可怕的魅力, 他可以想像出在这种光线中隐约可见的仙鹤一只脚静静地站在浓雾中的高地湖泊中的样子; 他可以想像到在这种光线中岩石中的云母颗粒从高地草场春天初萌的草丛中突出来, 和装上了毛玻璃的窗户一起交相辉映的样子; 他可以想像出在这种光线中淘气的小精灵摆脱了淘气的本性, 在早春的常春藤沾满露珠的叶子下排成排工作的样子… …噢, 孩子, 你又精神恍惚了吗, 保罗想着, 一边模糊地咯咯傻笑着。安妮也向他微笑着。“好消息是,” 她说, “你的车不见了。我一直都很担心你的车, 保罗。我知道得有像这样一场暴风雨才能冲走它, 而且也许这也不行。春天里的山洪冲走了泼摩劳义那个下流的鸟人, 但是汽车要比人重得多了, 不是吗? 即使像他那样傲慢自大的人。但是暴雨和山洪合在一起就可以了。你的车不见了。这就是好消息。”“什么… … ” 更多的铃声模糊地响起。泼摩劳义… … 他知道这个名字, 但是却不能确切地想起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后来他想起来了, 泼摩劳义, 是那个最近刚死的伟大的安德鲁·泼摩劳义, 二十三岁, 住在纽约的冷溪港。尸体在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里被发现的, 管他在哪儿发现的呢。“现在, 保罗,” 安妮说, 用那种他非常熟悉的装成淑女的声音说, “不必含糊其辞。我知道你知道安德鲁·泼摩劳义是谁, 因为我知道你已经读了我的剪贴簿。我想我原来也希望你会读到它, 你知道, 否则我为什么把它放在外面? 但我还是核实了一下, 你知道——— 我核实所有的事情。非常肯定, 所有的线都断开了。”“所有的线?” 保罗模糊地说。“噢, 是的。我以前读过一种可以确保发现是否有人窥探你的抽屉的方式。你可以在每个抽屉里绑上一根非常非常细的线,如果你回来后, 发现线断了, 当然, 你就知道了, 不是吗? 你就知道有人在窥探。你看多简单!”“是的, 安妮。” 保罗是在听着, 但是他真正想做的是隔断那不可思议的灯光。安妮又一次弯下身去检查床脚边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保罗又一次听到了一声微弱的砰咚声, 是木头撞到某种金属物体上发出声音。接着安妮转过身来, 茫然地拢了一下头发。“我在剪贴簿上用了这一招——— 你知道, 只是我没有真的用细线, 我用的是我的头发。我在不同的地方用头发把书分成三层, 系好。而我今天早晨走进房子时——— 非常早, 就像一只小老鼠那样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所以我没有弄醒你——— 我发现三根头发都断了, 于是我就知道你已经看过我的剪贴簿了。” 她停了一下, 微笑着。对安妮来说, 这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微笑, 但是这笑容中有一种他捉摸不透的特性。“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出入你的房间。这就是坏消息。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保罗。”保罗想自己应该感到生气、惊慌。她已经知道, 好像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 但是他只能感觉到那种注射了麻醉剂之后的朦胧的、漂浮的兴奋, 安妮说的话好像还不如快要天亮了时逐渐变强的光亮那壮观的特性重要。“但是,” 安妮带着一种又回到正题上的神色说, “我们正在谈论你的车呢。我配了有钉饰的轮胎, 保罗。在我的大笑场里,我放了一套10X 的车胎防滑链子。昨天午后我感觉好多了——— 我大多数时间跪在那里, 深深地祈祷, 然后答案出来了, 像往常一样, 而且答案非常简单, 也像往常一样。你在祈祷时给主带去了什么, 保罗, 他会回报给你一千倍之多的。于是我给汽车装上防滑链, 偷偷地下了山, 回到这里。这可不容易, 而且我知道尽管有这些钉饰和防滑链, 我也可能会出事故。我也知道在这些曲折的盘山道上很少有‘小事故’ 的。但是, 我的内心感到释然了,因为在主的旨义的驱使下, 我觉得很安全。”“这真让人振奋, 安妮。” 保罗沙哑着嗓音说。她看了他一眼, 眼神中有片刻的震惊和些许怀疑… … 然后她又放松了下来, 微笑着说, “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保罗。” 她温柔地说, 还没等保罗开口问她是什么——— 他不敢肯定自己想从安妮那儿要任何的礼物——— 她又接着说: “所有的路都非常滑。有两次我都差点开出路面去了… … 第二次, 我的车一直滑着, 转了个圈, 一直向山下滑去!” 安妮高兴地大笑着说, “后来车撞到了一个雪堆上——— 那时已经接近半夜——— 但是从犹斯太斯社会工作部门的一个撒沙子的小组来帮我把车弄了出来。”“犹斯太斯社会工作部门可真太好了。” 保罗说, 但是说出来的话非常模糊不清, 听上去就好像——— 哀思太斯术和个作部轮可真太糟了。“最后遇到的难走的地方是离县高速公路四公里的地方。县高速公路就是第九号公路, 你知道。你出车祸时就在那条路上。他们已经撒上了沙子, 完美无缺了。我在你出车祸的地方停下来, 到处寻找你的车。而且我也知道要是看到了你的车, 我该怎么做。因为车会带来许多问题, 而我大概会是第一个被问到这些问题的人, 我想原因嘛, 你已经知道了。”我比你要有先见之明了, 安妮, 保罗想, 我在三星期前脑海中就浮现过这个场景了。“我把你带回来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这好像不只是个巧合… …更像是上帝之手安排的。”“什么好像是上帝之手安排的, 安妮?” 保罗努力问道。“你的车出事的地点恰好是我除掉泼摩劳义那个卑鄙小人的地方。他说他自己是个画家。” 她轻蔑地拍打了一下手, 交换了一下脚的姿势, 然后又弯下身用木头摩擦了一下地板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体, 发出砰咚的声音。“我是在从艾斯特公园回来的路上, 让他搭便车的。我去那里是为了参加一个瓷器展览。我喜欢小瓷器雕像。”“我注意到了。” 保罗说。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多少光年以外传来的。柯克船长, 有声音从潜麻醉状态中传出来了, 他想着, 又迷迷糊糊地咯咯笑了起来。他脑子的深层部分——— 麻醉剂不能到达的部分——— 试图提醒他闭嘴, 但就是闭上嘴有什么意义呢? 她都已经知道了。她当然知道——— 布尔卡女蜂神什么都知道。“我特别喜欢那个在冰块上的企鹅。”“谢谢你, 保罗… … 它很可爱, 是不是?“泼摩劳义那时正要搭便车旅行。他背着一个袋子, 说自己是个画家, 但后来我发现他不过是个嬉皮士, 一个瘾君子, 一个下流的鸟人。之前他一直在艾斯特公园的一个餐馆里洗盘子。当我告诉他我在塞德温多有一处房子时, 他说这可真是个巧合。他说他正打算去塞德温多呢。他说他刚从纽约的一家杂志社得到一份任务, 他要去山上古老的旅馆, 画下它的遗迹。他的画将会和他们正在做的一篇文章一起出版。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古老的旅馆, 叫做俯瞰旅馆。这个旅馆十年前烧毁了, 是看门人烧的, 他疯了。镇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没关系, 他已经死了。“我让泼摩劳义和我一起呆在了这里。我们是一对情侣。”安妮用她结实而又迟钝的脸上那双燃烧着的黑眼睛看着保罗, 保罗想: 要是安德鲁·泼摩劳义能鼓起勇气来追求你, 安妮,那他一定和那个烧毁旅馆的看门人一样是个疯子。“后来我发现他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画旅馆的任务。他只不过是自己在做这件事, 希望能卖掉这些画。他甚至都不能肯定那本杂志是否在做一篇有关俯瞰旅馆的文章。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真相。在我发现之后, 偷偷地看过他的写生簿。我觉得我完全有权力这么做。毕竟, 他在吃着我的食物, 睡在我的床上。写生簿里一共只有八九幅画, 而且都糟糕透顶。”安妮的脸上出现了皱纹, 而且有一刻很像她学小猪叫时的样子。“我都可以画出比这更好看的图画来! 我正看着的时候, 他走了进来, 简直气疯了。他说我在窥视。我说我可不把看自己房子里的东西叫做窥视。我说如果他是个画家, 那我就是居里夫人了。他开始大笑起来, 他嘲笑我。于是, 我… … 我… … ““你杀了他。” 保罗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朦胧又遥远。她心神不安地向着墙笑着, “噢, 我想是做了什么像那样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就在他死的时候, 我记得, 我记得我给他洗了个澡。”保罗盯着她, 带着深深的心烦意乱的恐怖。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泼摩劳义赤裸的尸体像一块生面团漂浮在一楼浴缸里, 头斜靠在瓷缸边上, 圆睁的双目直盯盯地看着天花板。“我不得不这样做,” 安妮撅着嘴巴说, “你可能不知道警察可以从一根线上, 或是指甲缝里的土, 或者甚至是尸体头发上的一粒灰尘中找到线索。你不知道, 但是我一生都在医院工作, 我知道! 我的确知道! 我知道他们能做到!”安妮渐渐陷入了一种她独有的安妮·威尔克斯式的疯狂状态中, 保罗知道他应该试着说点至少可以暂时分散她的注意力的东西, 但是他的嘴巴好像麻木无用、不听他的使唤了。“他们要抓我, 所有那些警察! 要是我试图告诉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你认为他们会听我讲吗? 你说呢? 你说呢? 噢, 不会的! 他们可能会说些疯话, 比如是我非礼了他, 然后他嘲笑我,于是我就杀了他等等。他们会说些这样的话!”而你知道什么, 安妮? 你知道什么? 我认为那有可能更接近事实呢。“那些下流的鸟人会说出任何中伤我的名誉或是给我带来麻烦的话。”安妮停下来, 不是气喘吁吁的, 而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并且严厉地看着保罗, 好像要故意招惹他斗胆说出不同意见似的。你敢!后来她好像控制住了自己, 用一种比较平静的声音接着说:“我给他… … 噢… … 他剩余的部分… … 洗了澡, 然后给他穿上了衣服。我知道要做什么。外面下着雪, 是那年第一场真正的雪,他们预报说到第二天早上雪的深度可达30 厘米。我把他的衣服装到一个塑料袋里, 用床单裹上尸体, 在天黑之后, 把所有的东西都开车带到了第九号公路边干燥的河床上。我从你出车祸的地方又向里走了大约两公里, 一直走到林子里, 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了下来。你可能认为我会把他藏起来, 但是我没有。我知道雪会把他盖起来, 而且我想要是我把他放在河床上, 春天融化的雪水就会把他冲走的。而这正是真正发生的事, 只是我没有料到他会被冲得那么远。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 … 在他死后整整一年才找到他的尸体, 而且在离这儿近43 公里的地方。事实上, 如果他没被冲得那么远, 也许更好些, 因为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那儿总有些徒步旅行者和观察鸟类的人, 而这边的树林里就比较少有人来。”她笑起来。“而且那儿就是你的车现在所在的地方, 保罗——— 在第九号公路和格莱德野生动物保护区之间的什么地方, 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离公路远得很, 所以从公路上你根本看不到它。我的车上有一个探照灯, 足够亮的了, 但是车子被一路冲到了树林中, 什么也没有。我想等水流小些的时候, 步行进去检查一下, 不过我几乎敢肯定它是安全的。也许两年后或是五年后或七年后某个猎人会发现它, 那时你的车子会是锈迹斑斑, 车座上有花栗鼠做的窝, 而且到那时, 你已经写完了我的书, 可能已回到纽约或者洛杉矶或者什么你自己决定要去的地方, 而我会在这儿过着我平静的生活。也许有时我们还会互相通通信。”安妮朦胧地笑着——— 是女人看到天空中有个可爱的城堡时露出的笑容——— 然后笑容消失了, 她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于是我回到这儿来了, 而且一路上认认真真地思考着。我必须认真考虑一下, 因为你的车不见了也就意味着你真的可能留下来, 你真的可能写完我的书。我肯定你会这么做, 你知道, 虽然我从没有说过, 因为我不想让你感到沮丧。部分原因是我不想让你感到沮丧, 我知道如果我那么做了, 你也就不会写了, 但是这听起来比我实际感到的要冷酷得多, 亲爱的。你知道, 我开始只是喜欢你善于写出那么好的故事的那部分, 因为那是我惟一拥有的——— 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其他部分, 而且我想那部分可能真的非常令人讨厌。我不是个傻瓜, 你知道。我曾经读过些所谓的著名作家的作品, 而且我知道他们通常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噢,像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 还有那个从密西西比来的红脖子——— 福克纳还是随便他叫什么吧——— 这些家伙可能获得过普利策文学奖之类的东西, 但是他们也只不过是些傲慢自大的烂醉如泥的懒汉。还有另一些人——— 当他们不再创作好故事时, 就酗酒、嫖娼、注射毒品, 做些只有老天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事情。“但是你不像那样, 而且我开始逐渐地了解保罗·谢尔顿的其余部分了。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但我逐渐爱上了他的其余部分了。”“谢谢你, 安妮。” 保罗从他那被描述得金光四射的形象上面说, 脑子里却在想: 但是你可能看错了, 你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 在这里导致男人们陷入那些诱惑的环境被严重地破坏了, 这里没有这些条件。要是你腿断了, 是很难能去酒吧跳舞的, 安妮。至于说注射毒品, 我已经让布尔卡女蜂神为我做了。“但是你愿意留下来吗?” 她又开始讲, “这是个我不得不问自己的问题, 而且我多么想套上羊毛衫遮住我的眼睛, 逃避现实, 我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甚至在我看到门上的痕迹以前, 我就知道了答案。”安妮向门边一指, 而保罗想: 我敢断定她的确知道, 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套上羊毛衫? 不是你, 安妮。你永远也不会逃避现实的。但是我却为我们两个人做了许多逃避现实的事情。“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离开吗? 就是我们愚蠢地为稿纸吵架之后?”“记得, 安妮。”“那是你第一次离开你的房间, 是不是?”“是的。” 否认是毫无疑义的。“当然了, 你想要你的药。我本来应该知道你为了拿到药会不惜任何代价, 但是当我发疯的时候, 我变得… … 你知道。” 她神经质地叽叽笑了几声。保罗没有和她一起叽叽笑, 甚至都没有微笑一下。他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种痛苦的折磨, 无休止的、若隐若现的比赛实况转播员似鬼魂一样的声音交替出现。“起初时我还不完全肯定。噢, 我看到客厅里小桌子上的一些雕像被动得乱七八糟, 但是我想这可能是我自己动的——— 我有时真的非常健忘。我脑子里想过你可能从房间里出来过, 但是后来我想不会, 这不可能。他伤得那么重, 而且, 还有, 我锁了门。我甚至还检查了一下, 以确定钥匙还在我裙子兜里, 钥匙确实还在。后来我记得你是在椅子上的。因此, 也许… …“做了十年注册护士学到的一件事情就是检查一下疑点总是明智的。于是我看了看在一楼盥洗室里的东西——— 大多是我工作时断断续续拿回家的试用品, 你应该了解医院里出出进进的所有的物品, 保罗! 因此我不时地往家里拿一些… … 噢… … 一些多余的试用品… … 而且我也不是惟一一个往外拿东西的人。但是我知道不能拿任何以吗啡为主的药品, 他们把这种药锁起来的, 还数数检查, 还做记录。如果他们知道某个护士在, 你知道, 削薄片——— 这就是他们给偷偷拿药品起的雅名——— 他们就会监视那个护士, 直到他们确定。然后就是, 砰!” 安妮用手猛力地向下一砍,“打包滚蛋, 而且大多数人就再也不可能当护士了。”“我比他们聪明多了。“检查这些药盒和检查客厅里小桌子上的雕像一样。我认为盒子里的东西好像被弄乱了, 而且我非常肯定一个盒子本来是在下面的, 现在跑到其他盒子上面来了, 但我还是不能肯定。可能是我处于… … 处于走神的时候, 我自己弄的呢?“后来, 两天以后, 就在我刚刚决定让这件事情过去的时候,我到你的房间, 来给你服用下午的药时, 你还处于小睡的状态。我试图转动门把手, 但是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拧动——— 好像是门被锁上了。然后门把手转动了, 但我听到了锁里面有东西在咔哒作响。接着你醒过来了, 于是我就像往常一样给你吃药了, 就好像我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什么。我非常擅长掩饰, 保罗。然后我把你弄到轮椅上, 这样你才能写作。而那天下午我帮你的忙时, 我觉得好像圣·保罗在走向大马士革的路上一样。我的双眼亮起来了,我看到你的脸色好了许多, 我看到你正在挪动你的双腿。它们让你感到疼痛, 而且你才能挪动一点点, 但是你在挪动。还有你的双臂也变得强壮起来。“我看到你几乎恢复了健康。“就在那时我开始认识到你可能会给我带来问题的, 即使没有一个外来人会怀疑。我看着你, 明白了我可能不是惟一的一个善于保密的人。“那天晚上我把你的药换成了药效比较强一点儿, 当我确信即使有人在你的床下引爆一颗手榴弹你都不会醒来的时候, 我拿出小工具箱, 把门上插入钥匙的金属片卸了下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她从她那像男人的衬衫一样带盖的兜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东西。她把它放进了保罗麻木的手里, 他拿起那个东西, 贴近自己的脸, 严肃地盯看着。这是一片弯弯扭扭的鲍比发卡。保罗开始叽叽笑起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有什么好笑的, 保罗?”“你去付房税的那天。我又要把门打开。轮椅——— 它太大了——— 留下了些黑色的刮痕。如果我行, 我想擦掉那些刮痕。”“这样我就看不到了。”“是的, 但是你已经看到了, 不是吗?”“在我发现锁里有一小片鲍比发卡之后吗?” 她自己也笑了,说, “当然, 可以肯定, 我已经看到了。”保罗点着头, 笑得越发厉害了, 厉害到眼中都流出眼泪来了。他所有的工作… … 他所有的担心… … 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这真是好笑极了。他说: “我一直担心那片发卡可能会给我添麻烦… … 但是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到它在锁里咔哒作响的声音。这也有一个好理由, 不是吗? 它从来没有发出咔哒声, 是因为你已经把它取出来了。安妮, 你可真会愚弄人。”“是的,” 她说, 几乎没有了笑容, “我可真会愚弄人。”她挪动脚步。床脚处那种模糊不清的砰砰声又响了起来。22“你一共出去了多少次?”那把刀子。噢, 上帝, 那把刀子!“两次。不——— 等等。我昨天下午5 点又出去了一次, 去装满水桶。” 这是真的, 他已经装满了水桶。但是他没有说第三次旅行的真实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床垫下呢。公主和豌豆。保罗和小猪贴画。“三次, 加上取水这次。”“说实话, 保罗。”“只有三次, 我发誓, 而且再也不出去了。看在基督的分上,我要在这儿写书呢, 请你注意这一点。”“别徒劳地使用基督的名义了, 保罗。”“你不再用我的那种方式说话, 也许我就不用了。第一次出去时, 我是那么的痛苦, 就好像有人把我从膝盖以下的部分打入了地狱一样。确实是有人这么做了。你做的, 安妮。”“闭嘴, 保罗!”“第二次出去, 我不过是想要找点吃的东西, 再核实一下万一你离开很长时间, 我在这儿是否有额外的生活用品,” 保罗不理会安妮, 继续说道, “后来我觉得渴了, 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什么大阴谋。”“我想你一次都没有试着打电话或是看看那些锁吧? 因为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小男孩。”“当然, 我试了试电话。当然, 我看了看那些锁… … 即使你所有的大门都敞开着, 在外面那样泥泞的情况下, 我也走不了多远哪!” 麻醉药的效力一阵阵袭来, 变得越来越强烈, 现在保罗只希望安妮能闭上嘴, 走开。她已经给他打了足够的麻药, 让他说出了实情——— 他担心自己迟早得为这些付出代价。但是首先,他想睡觉。“你出去了多少次?”“我告诉过你——— ““多少次?” 她的声音提高了, “说实话!”“我说的是实话! 三次!”“该死的, 多少次?”尽管安妮已经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 保罗还是开始感到害怕了。至少要是她要对我做什么, 我不会感到太痛苦… … 而她还想要让我把书写完呢… … 她说过这样的话… …“你在把我当傻瓜吗!” 保罗注意到安妮的皮肤闪亮, 就像紧紧地绷在石头上的某种聚合塑料, 上面好像没有一个毛孔。“安妮, 我发誓——— ““噢, 说谎的人都会发誓! 说谎的人喜欢发誓! 好, 接着说,接着把我当傻瓜,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很好。一个好好先生。把一个不是傻瓜的女士当成傻瓜, 而且这位女士总能预见到。让我告诉你吧, 保罗——— 我已经在这个房子里所有的地方都绑上了线和我的头发, 后来发现许多都断了。拉断了或者整个都不见了… … 消失了… … 噗! 不仅在我的剪贴簿里, 还有门厅里, 我楼上的衣服抽屉里… … 小棚子里… … 到处都有。”安妮, 厨房的门上有那么多的锁, 我怎么可能去到小棚子里? 他想问, 但是她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时间, 只管急速地说着。“现在你接着继续告诉我只有三次呀, 聪明先生, 而我会告诉你傻瓜是谁。”保罗毛骨悚然而又孤立无助地直盯盯地看着她, 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太偏执了… … 太疯狂了… …我的上帝, 他想, 突然忘记了小棚子, 楼上? 她说过楼上吗?“安妮, 以上帝的名义, 我怎么能到楼上去呢?”“噢, 对了!” 她大叫着, 声音突然发哑了, “噢, 当然了!我几天前回到这里, 而你已经能凭着自己的力量上到轮椅上了!如果你能办到这点, 你也能到楼上去! 你可以爬上去!”“是的, 用我这断了的腿和粉碎了的膝盖。” 他说。又一次出现了那裂缝般阴沉的神色, 像草地下疯狂的邪恶的东西。安妮·威尔克斯不存在了。这里出现的是布尔卡女蜂神。“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聪明, 保罗。” 她低声说。“好吧, 安妮。至少我们两人中得试一试, 而你现在做不太好, 要是你试着看看多么——— ““多少次?”“三次。”“第一次是去拿药。”“对, 诺弗雷胶囊。”“第二次是去拿食物。”“对。”“第三次是把桶装满水。”“是的, 安妮。我的头很晕——— ““你是在盥洗室里装的水。”“是的——— ““一次是拿药, 一次是拿食物, 还有一次是取水。”“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试图大喊, 但说出口的却是有气无力的沙哑的声音。她又把手伸进裙子兜里, 拿出了那把屠刀。锐利的刀身在明亮的晨光中闪烁不定。她突然向左面扭转过身去, 扔了刀子。她扔刀时带着马戏团演员所拥有的那种致命的、漫不经心的风度。刀子颤抖着刺在了凯旋门画像下的石灰墙上。“我给你注射手术前的麻醉药之前检查了你的床垫下面。我本来想着会找到胶囊的, 这把刀子完全是个意外。我差点割着自己。是不是你把它放在那儿的, 是不是?!”保罗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在旋转、在俯冲, 就像公园里玩那种骑木马游戏时失去了控制一样。术前麻醉注射? 她是这么说的吗? 术前麻醉注射? 他突然极其肯定地认为安妮想要从墙上拔出刀子, 然后用那刀把他阉割了。“对, 不是你把它放在那儿的。你出去一次是为了拿药, 一次是为了找食物, 还有一次是为了装水。这把刀一定是… … 噢,它一定是自己飘到这儿的, 钻到了床垫下。是的, 一定是这么回事!” 安妮尖声嘲笑。术前麻醉注射? 亲爱的上帝啊, 这是她刚才说的话吗?“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她大叫着说, “该死的, 多少次?”“好吧! 好吧! 我承认, 我去装水时拿了那把刀! 要是你认为这意味着我出去了好多次, 随便吧, 你愿意是多少次就是多少次! 要是你想说五次, 那就是五次。要是你想说20 次, 或者50次, 或者100 次, 那就是那么多次。我会承认的。不管你认为多少次, 安妮, 那就是我出去了多少次。”有一刻, 在他那愤怒和迟钝的昏迷状态中, 他忘记了那句术前麻醉注射带来的模糊而恐怖的概念。他想对她说好多话, 想告诉她, 即使他知道像安妮这样一个贪婪的偏执狂根本不会接受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一定是潮湿的缘故。斯考奇透明胶带遇到潮湿就会脱落, 许多她的小陷阱毫无疑问都由于潮湿剥落了, 然后又随着风飘走了。还有那些老鼠。地窖里有许多水, 而女主人又不在, 他听到过它们在墙里跑动的声音。当然了, 它们在整座房子里跑来跑去——— 它们对安妮留下的一切都感兴趣。老鼠可能是把大多数安妮的线给弄断的小精灵。但是她根本不考虑这些。在她的脑子里, 他几乎已经好得能跑纽约的马拉松了。“安妮… … 安妮, 你说你给我注射了一针术前麻醉剂, 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安妮仍然沉溺于其他事情。“我说是七次,” 她轻声说道, “至少七次。是七次吗?”“如果你认为是七次, 那就是七次。你是什么意思, 当你说——— ““我能看出来你多顽固不化,” 她说, “我想像你这样的家伙们一定非常习惯于以说谎为生了, 以至于在现实生活中, 你们都无法停止。但是, 没有关系, 保罗。因为规则不会改变, 不管你是出去了7 次, 还是70 次, 还是70 乘以7 次。规则不会改变,而且反应也不会改变。”保罗在渐渐地飘呀飘呀飘走了。他闭上眼睛, 听着她说话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 好像是从云端里传来的一个超自然的声音。是女神, 他想。“你读过早年关于金波利宝石矿的故事吗, 保罗?”“我写过一本有关的书。” 他毫无缘由地说, 而且还大笑起来。(术前麻醉注射? 术前麻醉注射?)“有时, 土著工人会偷宝石。他们把宝石用树叶包好, 然后把它插入直肠里。要是没有被发现, 离开了采矿地, 他们就会逃跑。你知道要是他们在穿过澳兰治河, 进入布尔镇以前被抓住,英国人会怎么处置他们吗?”“我猜是杀了他们。” 保罗仍然闭着眼睛说。“噢, 不! 那好像因为一根坏了的弹簧就扔掉了一辆昂贵的汽车一样。要是他们抓住这些逃跑的劳工, 他们的惩罚既得保证这些劳工能继续工作… … 但是也得保证他们再也不会跑了。这种手术叫做跛足术。保罗, 这就是我要为你做的手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 … 也还有你的安全。相信我, 你需要受到保护, 不受到你自己的伤害。你只要记住, 就一点点痛, 然后就会过去了。试着坚持这么想。”恐惧像夹杂着手术刀刀锋的狂风一样穿透了昏迷, 保罗的双眼一下睁开了。她已经站起身来, 正把他身上的盖被取下来, 露出了他那扭伤的双腿和一双光脚。“不,” 他说, “不… … 安妮… … 不管你脑子里有个什么主意,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 不行吗… … 求你了… … “她弯下身去。当她再站起身时, 保罗看到她一只手里拿着斧头, 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个丙烷喷灯。斧子的刀锋闪着光亮。丙烷喷灯的一边写着波恩兹- 欧- 迈提克字样。安妮又弯下身, 这次拿出来一个黑色的瓶子和一盒火柴。瓶子上有个标签, 标签上写着比塔代恩。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东西, 这些字迹, 这些名字。“安妮, 不!” 他尖叫着, “安妮, 我会留在这儿的! 我甚至都不离开床! 求你了! 噢, 上帝, 请别砍我!”“就会好的。” 安妮说, 她的脸上又呈现出呆滞的、不可动摇的神色——— 那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空洞的表情——— 在他的头脑被一片惊慌之火完全吞噬之前, 他明白当这一切结束后, 安妮将会对她所做的事几乎毫无印象, 就像她以前杀死那些孩子、老人和不可救药的病人以及安德鲁·泼摩劳义, 而后全无印象一样。毕竟, 这就是这个女人, 虽然1966 年就获得了她的护士帽, 而且几分钟前还在对他说她已经做了十年的护士。她用同样的斧头杀死了泼摩劳义。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保罗继续尖叫着, 哀求着, 但是他的话语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咕哝。他试图转过身去, 从她身边移开, 但是他的双腿好像不听他的话。他试图蜷起腿来, 使得他们不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不成为目标, 但是他的膝盖不听使唤。“只要一分钟, 保罗。” 她说, 然后打开了比塔代恩的瓶盖,在他左脚踝处倒了一些红棕色的像淤泥一样的东西。“只要一分钟, 然后就没事了。” 她用手指尖抚摸着斧子的刀锋, 她强有力的右手腕上的肌腱鼓了出来, 保罗可以看到那只手粉红色的无名指上还带着那枚紫水晶的戒指, 而且还在闪烁着光芒。她在斧子刀锋上也倒上了些比塔代恩。保罗能闻到它的气味, 一种医护室里的味道。这种气味表明你要打针了。“会有点疼, 保罗。但还不太糟糕。” 她翻过斧头, 在另一面倒了些比塔代恩。他能看到斧子这面有许多锈斑, 被那黏糊糊的药液给盖上了。“安妮安妮噢安妮求求你了不请别安妮我向你发誓我会听话的我向上帝发誓我会好好的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的噢安妮请让我好好的吧——— ““就一点点疼。然后这件令人不快的事就会被我们永远忘掉了, 保罗。”她扔掉开了盖的比塔代恩瓶子。她的面容茫然空洞, 但却是不容争辩地结实。她右手向下抓住斧子的手柄, 都快抓到斧子的钢头部分了。左手抓住斧子手柄的另一端, 叉开两腿, 就像一个伐木工一样。“安妮噢求你请不要伤害我!”安妮的眼睛又茫然又温柔。“别担心,” 她说, “我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护士。”斧头呼啸而下, 砍入保罗·谢尔顿左腿的脚踝上方。剧痛像巨大的霹雳一样传遍全身。深红色的血液喷溅在她的脸上, 就像印第安人战斗时涂在脸上的涂料。血液还喷溅在墙上。随着安妮扭动斧头把它抽出来的动作, 保罗能听到刀锋与骨头之间的摩擦而发出的吱吱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下支。床单正在变成红色。他看到自己的脚趾在抽动。然后他看到她又举起了滴着鲜血的斧头。她的头发已经从发卡中脱落, 散乱地悬垂在她茫然的脸上。保罗试图抽回身子, 尽管腿和膝盖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 而后他意识到他的腿在动, 但是他的脚并没有。他所做的只是在加大斧头砍伤的伤口, 使得伤口像嘴一样大张着。他有足够的时间认识到现在他的右脚只不过在由小腿上的肉连在腿上, 接着刀锋又落下来了, 直接砍到刚才的伤口上, 割透了他的腿, 一直深深地砍到了床垫里。弹簧也吱吱砰砰地砍断了。安妮拽出斧子, 把它扔到一边。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喷涌着鲜血的下肢, 然后拿起火柴, 点着了一根。接着拿起一边写着波恩兹- 欧- 迈提克字样的丙烷喷灯, 拧开了一侧的阀门。喷灯发出吱吱声。血液从那已经不是自己了的肢体上涌出来。安妮姿势优美地拿着火柴, 伸到波恩兹- 欧- 迈提克的喷嘴处。只听“噗” 的一声。一个长长的黄色火焰出现了。安妮调整着火焰,直到变成一种稳定的蓝色火苗。“不能缝合,” 她说, “没有时间。止血带也没有用。因为没有中间压力点。得进行烧灼。”她弯下身。随着火焰在露着肉流着血的下肢创口处的烧灼和吱吱作响, 保罗尖叫着。烟雾飘起来了。闻上去有股甜甜的味道。他和他的第一个妻子曾经在茅伊岛度蜜月。他们在那儿参加了一个烤猪野宴。这个味道使他想起了把烤猪从烤了一整天的坑里拿出来时的那种味道。猪被穿在一个棍子上, 垂吊着, 黑黑的, 正要变成碎块。痛不可忍, 他尖叫着。“就要完了。” 她说, 然后关掉阀门。现在断腿处由于烧灼不再流血了, 不过黑得就像刚从坑里拿出来的烤猪皮——— 爱琳已经转身走开了, 但是保罗还在看着, 感到很惊奇, 因为他们可以像人在足球赛后脱运动衫那么容易地就把猪皮剥下来了。“就要完了——— “她关掉喷灯。保罗的腿上还有一些火苗, 而被砍下来的脚在抖动。她弯下身, 然后站起来, 手里拿着他的老朋友——— 那个黄色的水桶, 从水桶中弄了些水倒在火苗上。他尖叫着, 尖叫着。太疼了! 女神! 太疼了! 噢, 非洲!她站在那里看着他, 看着正在变黑的、满是血迹的床单, 表现出一种惊愕的神情——— 她的表情是那种听到收音机里广播巴基斯坦或土耳其发生了地震导致上万人死亡的那种女人的神情。“你会没事的, 保罗。” 她说, 但是她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她的眼睛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就像上次认为他书稿上的火焰可能会失控一样。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什么东西上, 好像是得到了解脱一样: “我去把垃圾倒掉。”她拿起他的脚。脚趾头还在痉挛。她拿着脚走过房间。等她走到门口的时候, 脚趾头停止了抽搐。他可以看到脚背上有一个疤痕, 想起了这个疤痕是怎么来的, 想起了孩提时代一脚踩在一块碎瓶片上。那是在勒福尔海岸吗? 是的, 他想是的。他记得自己当时哭了, 他爸爸告诉他只不过是个小伤口。他爸爸告诉他不要像一个被砍掉一只该死的脚的人那样。安妮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保罗, 他正在焦黑的、浸满了鲜血的床上尖叫着, 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他的脸上显现出像死人一样的惨白色。“现在你被实施了跛足术,” 她说, “你不要怨我, 这都是你自己的错。”然后, 她走了出去。然后, 保罗昏了过去。23又进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保罗陷进去陷进去, 不在乎这次神志不清是否意味着死亡而不是昏迷。他几乎希望这意味着死亡。只要… … 没有痛苦, 求求你了。没有记忆, 没有痛苦, 没有恐怖, 没有安妮·威尔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