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到自己的折篷轻便马车里, 不回答杰弗里的问题了。杰弗里走进屋里, 已经忘记了医生的奇言妄语, 同样也已经把石尼怪异的举动归因于他年老体弱和哀伤悲痛。他的思绪又转向伊恩, 并决定找不到安眠药粉的话, 他将不得不给伊恩喝下大量的威士忌, 直到那个可怜的家伙喝晕倒为止。忘记… … 散去… …直到现在。这可一点都不像爱福琳- 海德小姐, 我已经对此非常满意了。对什么?杰弗里不知道, 但是他想弄清楚, 不管要费他多大的心思,而且他清楚代价可能会很高。第四章杰弗里开始敲门时, 雷玛奇太太还没睡, 但是已经比往常上床睡觉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了。因为米泽莉已经去世了, 雷玛奇太太发现自己上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要是她不能停止辗转反侧, 那她至少可以推迟开始辗转反侧的时间。虽然雷玛奇太太是个头脑极其冷静, 而且不信鬼神的女人,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还是吓了她一跳, 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还被刚刚倒进杯子里的热牛奶给烫了一下。最近她似乎总是紧张不安, 总是想要大声惊叫。这种情绪不是悲痛, 虽然她几乎不堪悲痛的重负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可怕的、令人惊恐的情绪, 这种情绪她不记得曾经有过。对她来说, 有时似乎那些最好不去想起的思绪总在她身边盘旋, 可就是难以被她那疲惫不堪而又悲痛忧伤的头脑忘却。雷玛奇太太对着房门喊道: “谁10 点了还来敲门? 不管你是谁, 我可不会感谢你的, 你都让我烫伤了自己。”“雷玛奇太太, 我是杰弗里。杰弗里·阿里波顿! 看在上帝的分上, 开开门!”雷玛奇太太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向门口走去, 刚走了一半的路, 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睡服, 戴着睡帽。她从没有听到过杰弗里这样惊叫过, 要是别人对她说杰弗里会这样惊叫, 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要是全英格兰有那么一个男子, 拥有一颗比她所钟爱的上帝还勇敢的心的话, 这个人就是杰弗里。可是此刻他的声音颤抖得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等一下, 杰弗里先生, 我还穿着睡服呢!”“糟糕!” 杰弗里喊道, “雷玛奇太太, 即使你什么都没穿,我也不会在意。快打开门! 我以基督的名义, 请你快开开门!”雷玛奇太太呆了片刻, 然后奔向门口, 拉开门插, 敞开了房门。杰弗里的表情不仅使她目瞪口呆, 而且又使她脑子中隐约闪现那种奇怪的、可怕的、令人惊恐的思绪。杰弗里站在女管家的小房子门口, 倾斜着身子, 姿势怪异,好像他的脊柱由于长年累月地背负商贩的麻袋而压得变了形一样。他的右手用力地按着左腋下, 头发乱蓬蓬的, 惨白的脸上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闪着光。对于一个像杰弗里这样对衣着比较注意的人来说, 今晚他的穿着也有些异乎寻常, 可以说是有些幼稚。他穿着一件旧烟灰色的夹克衫, 腰带斜系着; 一件白衬衫, 领口敞开着; 还有一条粗斜纹哔叽布料的裤子, 这裤子穿在一个穷园丁身上会比穿在这个小顿村最富有的人身上更合适; 脚下是一双露着线的拖鞋。雷玛奇太太自己也穿着不当, 长长的白色睡衣, 麝鼠毛皮睡帽, 卷曲的帽带没有系着, 在脸旁边悬吊着, 像是台灯罩的花边。她凝视着杰弗里, 心中充满了担心。很明显, 他又撞伤了三天前折断的肋骨, 但不只是疼痛使得他惨白的脸上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是恐惧, 这是不可遏制的恐惧!“杰弗里先生! 什么… … ““别问!” 他嗓音嘶哑地说, “先别问———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什么问题?” 雷玛奇太太现在心中充满了恐惧, 她的左手在宽大的胸脯上面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爱福琳- 海德小姐这个名字对你来说重要不重要?”突然间, 雷玛奇太太醒悟了, 为什么自己自从周六晚上以来脑子中一直萦绕着那种奇怪的、可怕的、令人惊恐的思绪。她的大脑中的某部分一定已经有过这种可怕的想法, 而且抑制住了,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解释。只有不幸的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这个名字才可以使她惊叫出来。可怜的姑娘就死在白桦山的斯陶苹村里, 那是一个在小顿村西部的村庄。“噢, 我的圣主! 噢, 我亲爱的基督! 她是被活埋了吗? 她是被活埋了吗? 我亲爱的米泽莉是被活埋了吗?”而现在, 甚至在杰弗里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 这次轮到坚强的老雷玛奇太太做了一件那晚以前她从没做过的事, 而且她也再不会做的事: 她昏死过去了。第五章杰弗里来不及找溴盐, 他怀疑像雷玛奇太太这样一个大无畏的勇士是否备有这种东西。但是在她的水槽下面, 杰弗里还是找到了一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氨水味的抹布。他不只是在她的鼻子底下晃动抹布, 而是用抹布盖住了她脸下部。这种紧急可怕的情况下, 根本没有办法考虑太多, 只要有可能救她的手段都可以采用, 不管这可能性多么微小。雷玛奇太太抽搐着, 喊出声了, 然后又睁开了眼睛。有一会儿她晕晕乎乎、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后来她坐了起来。“不,” 她说, “不, 杰弗里先生, 您不是这个意思, 您说的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 杰弗里答道, “但是我们必须立刻证实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刻! 雷玛奇太太。我无法独自一人去挖墓, 如果必须挖墓的话… … “雷玛奇太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双手紧紧地按在嘴巴上, 手指甲都按白了。“您能帮我一把吗? 如果我需要帮忙的话, 真的没有别的人了。” 杰弗里说道。“我的主人,” 她麻木地说, “我的主人伊恩先生… … … ““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事, 除非事情更确切一些!” 他回答说, “要是上帝照顾的话, 他永远也不必知道。” 他不会把自己心中未讲的希望告诉她, 这种希望对他来说几乎和他的恐惧一样巨大。如果上帝非常照顾的话, 他会在今夜的活动中觉察到的… …当他惟一的爱妻被交还给他的时候, 她的死而复生几乎和圣经里的拉萨路的复活一样是奇迹了。“噢, 这太可怕了… … 太可怕了!” 她声音微弱、惊慌失措地说。用手撑住桌子, 她费力地站了起来, 身体摇晃着, 头上的几缕头发悬在脸边, 和睡帽的麝鼠毛皮制成的帽穗混在一起。“你没事吧?” 他问, 更和气了, “要是你觉得不好, 那我就得试着自己尽力去做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又颤巍巍地吐了出来。来来回回的摇晃停止了, 她转过身向餐具室走去, 边走边说: “外面后边的小棚子里有一对铁锹, 我想还有一把鹤嘴锄。把它们拿到你的轻便马车上。这儿餐具室里还有半瓶金烈酒。这酒自比尔五年前在收获节之夜死后就再也没动过。我喝点儿, 然后就和你一起去, 杰弗里先生。”“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士, 雷玛奇太太。那就快点吧。”“啊, 当然了。什么也吓不倒我。” 她说道, 轻轻颤抖的手紧紧地抓着金烈酒瓶子。瓶子上一尘不染… … 即便餐具室也逃不过雷玛奇太太无情的抹布, 但是瓶子的标签已经发黄了。“你自己快点吧。”雷玛奇太太一直都不喜欢酒精, 一喝酒她就想吐, 尤其是金烈酒那种恶心的松柏味和那油腻的口感, 让她觉得胃中的东西直向上翻。她尽力抑制住了, 今晚她需要这酒。第六章乌云密布的黑色天穹上, 一轮圆月正在向天边落去, 乌云自西向东奔涌着, 在阴暗的天空上凸现出更深色的形状。在这风高夜黑的夜晚, 雷玛奇太太和杰弗里先生坐着轻便马车向教堂墓地驶去。现在是雷玛奇太太驾车, 她的鞭子在迷惑不解的母马玛丽身上抽响。要是马儿们会说话的话, 玛丽一定会告诉他们, 这一切都错了, 此时它应该在自己的马厩里打瞌睡呢。那两把铁锹和那把鹤嘴锄彼此碰撞着, 咔哒作响。雷玛奇太太认为他们两人可能会使任何一个看到他们的人吓一大跳… … 他们看起来一定像是狄更斯先生笔下的一对挖掘死尸的掘墓人, 或者像是一个掘墓人坐在一辆由鬼魂驾驶的轻便马车上。因为她全身素白——— 因为时间紧促, 她都没来得及穿上外衣。而她的睡袍在她那粗壮的、静脉曲张的脚脖子周围飘曳, 睡帽的帽穗像奔涌而下的小溪飘摇在她身后。教堂到了。雷玛奇太太拉着玛丽, 让它向旁边的小路跑去,听着在屋檐下呼呼作响的像鬼号一样的风声, 她直发抖。有一刻她甚至纳闷为什么像教堂这样神圣的地方在入夜后会变得如此阴森恐怖, 后来才意识到不是教堂令人害怕, 而是他们的这次使命… … 挖墓使人觉得阴森恐怖。雷玛奇太太昏迷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主人一定会帮助他们的… … 难道他没有跟着经历过所有这一切吗, 甘苦与共, 就从来没有犹豫过? 片刻之后, 她认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多么荒谬。这不是主人的勇气的问题, 而是其心智是否健全的问题。她不需杰弗里先生来告诉她这一切, 对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记忆已经使她了解了一切。她认识到在那件事情发生时杰弗里先生和她的主人都不在小顿村。事情已经快过去半年了, 是在春季。米泽莉已经进入了她怀孕时的幸福期, 晨起呕吐期已经过去了, 最后几个月的大腹便便及其带来的不适期还远着呢。她高兴地放了两个男人一周的假, 让他们去打松鸡, 玩牌, 踢足球, 做那些天知道的邓卡斯特地区橡树会堂的男人们爱做的其他蠢事。主人有点不放心, 但是米泽莉向他保证她会没事的, 最后几乎是把他推出了门。雷玛奇太太对米泽莉会没事确信无疑, 但是每次主人和杰弗里先生去邓卡斯特地区, 她总是纳闷是否两个人中有一个——— 或者也许是两个人——— 可能不会坐着轻便马车回来, 而是跳着脚尖舞回来。橡树会堂是阿尔波特·佛星顿所得的遗产, 而阿尔波特·佛星顿又是杰弗里和伊恩的校友。雷玛奇太太非常确信佛星顿准是疯了。大概三年前他把自己最喜爱的擅长马球运动的小马驹给吃了。只是因为那匹小马驹的两条腿折了, 必须杀了它。佛星顿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一种钟爱的举动, 还说: “我是从懂科普的头脑清爽的人们那儿学来的, 他们叫做格力加人, 是一群极棒的家伙, 会把小木棍和一些东西嵌进他们的嘴唇, 怎么样? 他们中有些人似乎是可以在自己的下嘴唇上吊挂上十二本皇家航海图呢,哈哈! 他们教给我这个道理: 大家必须要把自己所爱的东西吃掉。非常可怕而又有诗意的方式, 怎么样?”尽管阿尔波特·佛星顿具有这种怪异的行为, 杰弗里先生和主人还是和他交往甚密(我真纳闷是否这意味着等他死了他们必须把他吃掉? 雷玛奇太太曾经纳闷过一次, 那是在拜访了阿尔波特·佛星顿之后, 在那次拜访时他曾经试图和一只猫玩棒球游戏,几乎把那只可怜的小猫的脑袋都给打碎了) , 而他们在这个已经过去的春季里竟然在橡树会堂待了近十天。就在他们离开不到一两天的时间里, 有人发现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死在了她家后院的草地上, 身上盖满了桦树叶。一只伸长的手边还有一束刚刚摘下来的花束。村里的医生叫比尔福特, 据大家所说, 是位能干的男士。不过, 他还是请来了山波恩大夫一起商量咨询。比尔福特已经诊断出这种致命的疾病是心脏病突发, 虽然这女孩非常年轻, 才18 岁, 而且似乎还处于健康巅峰期呢。比尔福特感到非常迷惑。事情似乎一点都不对头。很明显老山波恩也觉得莫名其妙,但最后他还是同意了比尔福特的诊断。其他大多数村民的看法也是这样, 这女孩的心脏有问题, 就是这么回事。这种事情很少见, 但是大家也听说过类似令人哀伤的例子。当大家发现那个骇人的结局之后, 也许正是这种共有的事件拯救了山波恩, 如果没能拯救他的头脑, 至少拯救了他的职业。虽然每个人都同意女孩的死亡令人迷惑不解, 可是没有一个人想过她可能根本就没有死的念头。葬礼举行完四天后, 一位叫叟姆斯太太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在去教堂墓地给自己的丈夫(他是去年冬天去世的) 献花时, 发现公理会教堂墓地的地面上有个白色的东西。说是一朵白色的花瓣吧, 有点太大了; 她认为可能是只死鸟什么的。随着她越来越走近那个东西, 她越发地确信那白色的东西不是躺在地上, 而是从地里面伸出来的。她又犹豫地向前迈了两三步, 发现原来是从新筑起的坟墓里伸出的一只手, 手指的姿势僵硬, 像是祈祷时的手势。除了大拇指以外, 其他的手指端露出了流着血迹的骨头。叟姆斯太太从墓地里一路尖叫着不停脚地跑回了离墓地大概有两公里远的斯陶苹村的大街上, 然后向既是当地的理发师又是本地警官的人报告了这一发现。接着她就昏死过去了。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就上了床, 而且近一个月卧床不起, 不过村里人没有一个为此责怪过她。当然了, 可怜的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尸体被挖了出来。雷玛奇太太特别希望自己没有听说那些尸体被挖出的事情, 太可怕了, 而且杰弗里先生刚好让母马玛丽停在了通往小顿村教堂五个墓地的第三个墓地的大门前。比尔福特医生自己差点失去了神志, 颤着声诊断为全身僵硬症。可怜的女士很显然是先陷入了一种死亡般的昏迷状态, 就像那些印第安苦行者可以自愿地陷入的一种状态, 然后就可以被活埋掉或是用针刺入肉体。她处于这种昏迷状态也许持续了48 个小时, 也许60 个小时。不管多少个小时, 反正有足够长的时间,醒来后发现自己不是在采摘鲜花的后院草坪上, 而是被活埋在了棺材里。这可怜的女孩一定怀有极大的求生愿望, 并为此无望地挣扎过。跟着杰弗里先生穿过几道大门, 走进了薄雾弥漫的墓地, 薄雾使得那些倾斜着的墓碑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岛屿, 雷玛奇太太发现本应该使人怀有敬意的标志反倒显得非常可怕。那女孩已经定了婚, 而且马上要结婚了。她的左手, 不是那只从泥土中伸出来的、像淹死的女人伸出的僵硬的手, 上面戴着钻石的订婚戒指, 就是用这只钻石戒指, 她才能撕破棺材里的缎子衬布, 天知道她用这戒指花了多少小时划破棺材的木制盖板,终于空气枯竭了, 很明显, 她是用左手上的戒指连划带挖, 并用右手来抠土的。还有, 她的脸色呈现出紫色,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瞪着凸出来, 表现出一种极其恐怖的神色。教堂钟塔上的钟声开始敲响午夜的12 点, 雷玛奇太太的母亲曾对她说过, 在这个时刻生死之门会稍稍转开一点, 而死人可以择其生死之路。雷玛奇太太此刻能做的就是尽力控制住自己不去尖叫, 不惊慌失措地跑掉。逃跑只会使恐惧增加而不会减少,她知道, 要是自己逃跑, 就会一直跑到昏死过去。愚蠢无知的、胆小如鼠的女人! 雷玛奇太太责骂着自己, 然后又改口为: 愚蠢无知的、胆小如鼠、自私自利的女人! 此刻你应该想想主人, 而不是你自己的恐惧! 主人… … 而且只要有一丝机会, 小姐… …啊, 但是, 不——— 即便只是稍有这种害怕的念头都是愚蠢的。这种念头太长太长了。杰弗里先生带着她来到了米泽莉的墓碑处, 两个人低头看着墓碑, 似乎被施了催眠术。墓碑上刻着: “凯尔梢普小姐” 。上面的其他文字不是出生年月日和死亡年月日, 而是: “众人所爱” 。雷玛奇太太看着杰弗里, 像一个刚刚从眩晕中醒过来的人似的说: “你没有把工具拿来。”“嗯, 还用不到。” 他回答道。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 将耳朵紧贴着地面, 地上已经呈现出点点新绿。有一刻, 雷玛奇太太借着手里的灯光看到的杰弗里的惟一的表情就是她给他开门时看到的那种表情——— 一种折磨人的恐怖。后来一种新的表情开始呈现出来。这种新的表情中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几乎是疯狂的期冀。他抬头看着雷玛奇太太, 眼睛直勾勾的, 嘴巴蠕动着, 无力地低声说: “我相信她活着, 噢, 雷玛奇太太——— “突然他又转过身子, 肚皮朝下, 向着地里大喊起来——— 换一种场合人们会觉得很好笑。他叫道: “米泽莉! 米泽莉! 我们来了! 我们知道了! 坚持住! 坚持住, 亲爱的!”片刻后他站了起来, 快步跑向装着挖掘工具的轻便马车, 他那穿着拖鞋的脚在平静的地面上搅起一片灰尘。雷玛奇太太的双膝动了一下, 她向前扣倒下去, 几乎又要晕厥过去了。似乎她的头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倾斜向一侧, 以使她的右耳朵紧贴地面——— 她以前看到过孩子们用同样的姿势趴在铁轨上听火车的声音。她听到了——— 土地里传出了低沉的、令人痛苦的抓挠声———这些声音不是打洞的动物发出来的, 这是手指无助地抓抠木头的声音。她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 似乎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了。她尖叫着: “我们来了, 我的小姐! 赞美上帝, 祈求善良的耶稣,我们及时到了——— 我们来了!”她开始用颤抖的手指从地里挖出烧了一半的泥炭, 虽然杰弗里很快就拿着工具赶回来了, 她已经挖了一个大约20 厘米的深洞了。7他已经写完了第七章的九页内容了, 主要讲的是杰弗里和雷玛奇太太已经成功地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米泽莉从坟墓中挖了出来, 却发现这女子已经全然不知他们是谁, 她自己为何人了。正写到这里, 安妮走进了房间。这次保罗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停下来, 不再打字创作, 并为被打断了思路而感到遗憾。安妮把小说的前六章夹在腋下, 她读他第一次写的内容时只花了不到20 分钟, 而她拿走这21 页纸到她返回来有一个小时了。他平静地看着她, 毫无兴趣地发现安妮·威尔克斯脸色有点苍白。“哦?” 他问, “这回合理了吗?”“还好。” 她心不在焉地说, 似乎这是一个预先设置好了的结论——— 而保罗认为就是预先想好的结论。“这回合理了。不错。刺激。不过也够可怕的! 不像你以前写的任何其他米泽莉系列故事。那个可怜的磨秃了手指的女人——— ” 她边摇着头边重复着,“不像你以前写的任何其他米泽莉系列故事。”保罗想: 因为作者此刻正处于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我可以接着写了吗?” 他问。“你要不接着写我就杀了你!” 她回答道, 还微微地笑了笑。保罗没有回报以笑。这种评价, 要在以前他会把它归为那种“你看起来太好了, 我都想把你给吃了” 一类的陈词滥调, 而现在他觉得不是老套话了。不过她站在门口时的某种神态使他觉得迷惑。好像是她有点不敢走近来——— 好像是他认为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会烧着她。这不是故事中活埋的话题所造成的, 他看得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和这次尝试的差异。第一次尝试写的故事有点像八年级的学生写的“我怎样度过暑假” 。这次就不一样了。火焰点着了。哦, 不是他以前写得特好的那种——— 故事情节令人激动, 但是人物都很老套且容易预测——— 这次他至少可以能产生些影响力, 这次在他写的故事的字里行间都散发着灼热。他感到好笑, 又想: 她觉察到了那种炽热, 她害怕走近我,可能怕我烧着她。“哦,” 他温和地说, “安妮, 你不必杀了我, 我很想继续写下去, 所以我干吗要不写呢?”“好吧。” 她说。她把那些纸递给他, 放在桌板上, 然后快速退了回去。“你愿意我边写你边看吗?” 他问。安妮笑了, 说: “当然了! 就像是小时候看连载故事一样!”“噢, 我可保证不了每章都以悬念结尾,” 他说, “那样写不管用。”“那样写对我管用,” 她热切地说, “即使第十七章是以米泽莉、伊恩和杰弗里他们坐在门廊的扶手椅中在读报纸结束的, 我也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第十八章中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想得都要发疯了——— 先别告诉我!” 她尖声说道, 好像保罗已经告诉了她似的。“哦, 我通常没有写完是不会给人看的。” 他向她笑着说,“不过, 既然情况特殊, 我会乐意让你一章一章地读下去的。” 他想到, 这样我就写它个保罗·谢尔顿的一千零一夜。“不过, 我想知道你能否为我做点事?”“什么?”“把这些该死的N 添上去。” 他说。她容光焕发地对他笑着说: “这是我的荣幸。我要走了, 你一个人待着吧。”她走向门口, 犹豫了一会儿, 然后又转身走回来。接着, 她带着一种深深的、近乎令人痛苦的羞怯给他提了惟一一次像编辑给的建议, “也许是一只蜜蜂。”当时他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打字机上的纸张, 正在找杰弗里他们挖的洞呢。他想在自己睡着之前让米泽莉回到雷玛奇太太的小屋里去。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 抬头看着安妮,说: “请再说一遍。”“蜜蜂。” 她说。他看到她的脖子和双颊都出现了红晕, 很快, 甚至耳朵都闪亮发红了。“每12 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对蜜蜂的毒液过敏。我以前见过许许多多这种病例… … 在我退休以前。这种过敏可以表现出各种形式, 有时蜜蜂蜇人会导致昏迷, 类似于人们过去所称的全身僵硬症。”此时, 她脸色红得都快发紫了。保罗想了一下, 然后又把这想法扔到了废纸堆里。蜜蜂的毒液可以是不幸的爱福琳- 海德小姐被活埋的原因, 而且这想法还很有道理, 因为事情发生在仲春时节的花园里。但是, 他已经定下了这两起活埋事件要有某些联系以使故事更有可信性, 而且米泽莉死在卧室里, 深秋已经不是蜜蜂的季节,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那种少见的全身僵硬症的反应。他认为一般读者不会接受这两个住在相邻的村庄里毫无关系的女士先后在半年时间里被活埋, 而原因就是蜜蜂的叮蜇。不过, 他不能跟安妮这么说, 不只是因为这样会激怒她, 更是因为这会伤了她的自尊心。尽管她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他还是觉得不能那样伤害她, 他自己已经被那样伤害过了。他借用了大多数作家创作时常用的委婉语: “好吧,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安妮, 我会把它放到参考意见箱里的。不过, 我已经有了些主意了, 你的提议可能有些不合适。”“哦, 我知道——— 你是作者, 不是我。忘了我说的话吧。对不起。”“不必对… … “可是话未说完, 她已经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几乎已经快到客厅了。保罗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闭上了双眼, 然后又猛地睁开了。在门口走廊的两边, 大概离地20 厘米的墙上, 有两条黑道道——— 他立刻明白了, 这些黑道道是他用力推着轮椅通过房门时轮毂划出来的。到目前为止, 她还没有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周了, 她还没有发现, 这简直是个奇迹。但是, 很快——— 明天, 也许是今天下午——— 她会进来打扫吸尘, 那时, 她会发现的。她会发现的。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保罗几乎没做什么。杰弗里挖的洞消失了。8第二天, 保罗正坐在床上, 背后靠着一摞枕头, 边喝咖啡边看着门边墙上那些痕迹, 就像一个杀人犯刚刚看到忘记丢掉的血迹斑斑的衣服似的, 带着一种负罪感。突然, 安妮瞪着眼睛冲进房间, 一手拿着抹布, 而另一只手里, 令人难以置信地拿着一副手铐。“怎么——— “话音未落, 她用令人惊恐的力量把他拉了起来, 让他垂直坐着。一阵剧痛——— 这些天来最难以忍受的剧痛——— 从他的双腿传上来, 他尖叫起来。咖啡杯从手中掉落到地上, 摔得粉碎。这里老有东西被打坏, 他想到, 接下来的念头是: 她看到那些痕迹了! 当然。也许是很早以前就看到了。这是他能想到的惟一可以解释安妮这种古怪的行为——— 她终究看到了那些痕迹, 而这只是某种令人诧异的新惩罚的开始。“闭嘴, 笨蛋!” 她像毒蛇吐信一样发出嘶嘶声, 接着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 保罗刚刚听到锁上手铐的咔哒声时, 又听到一辆汽车开进了车道的声音。他张开嘴巴, 想要说点什么或是再喊叫点什么, 而她在他说出来、叫出来之前已经将那块抹布塞在了他的嘴里。抹布上一股骇人的死人的气味。他猜测可能是普莱枝牌或是银达斯特牌的除污剂, 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的气味。“不许发声!” 她说, 斜着身子, 两只手一边一个按着他的脑袋两侧, 几缕头发旋绕在他的两颊和前额上。“我警告你, 保罗。不管他是谁, 要是让他听到了什么——— 或者即使我听到了什么,并且以为他可能听到了什么——— 我就会杀了他, 或者他们, 然后再杀了你, 最后我再自杀。”说完, 她站了起来, 双眼突出, 脸上冒出汗来, 双唇上还粘着些已经干了的像蛋黄一样的东西。“保罗, 你给我记住了。”保罗不停地点着头, 但是她没有看到。她已经跑出去了。一辆保养得很好的旧汽车已经停在了安妮的切诺基后面。保罗听到门廊上的一扇门打开的声音, 又听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发出一种奇怪的吱吱声, 像是在好奇地尖叫, 这声音使他意识到那是壁橱, 在那里她放了好些室外用品。从汽车上下来一位和那辆汽车一样保养不错的老人——— 保罗可以称之为科罗拉多型的人, 要是他见到那个老人的话。他看上去有65 岁, 但也可能是80 岁了。他一定是镇里的一个官员, 到这里来一定有点与城镇有关的事, 因为只有涉及与城镇有关的事才会使那样一位男士和像安妮这样一位离群索居的女士有机会谋面。保罗看着安妮匆匆跑下楼梯, 跑向车道, 其意图不是去迎接而是去阻拦老人, 不让他进来。这有点像他以前幻想的事成为了现实。只不过不是警察来了, 而是一个有权人。权力来到了安妮家, 但是它的到来只会缩短他的生命。安妮, 为什么不邀请他进来呢? 保罗想着, 一边尽力不使自己被布满灰尘的抹布噎着。为什么不邀请他进来, 给他看看你的这只非洲鸟呢?哦, 不。她既不会邀请什么落基山先生进来, 也不会开车送保罗到斯得普顿国际机场, 并递给他一张回纽约的头等舱机票。安妮还没来到那个老人的面前就开始唠叨起来, 她嘴里吐出的气就像上面没有写字的卡通气球一样。老人伸出一只手, 手上戴着雅致的黑皮手套。安妮轻蔑地扫了一眼, 然后开始用一只手指指着老人的脸, 嘴巴里咕咕哝哝地又开始吐出更多的没写字的白色卡通气球。她好容易穿上了外套, 手指不再指着老人的脸,而是在拉紧外套的拉锁了。老人将手伸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他几乎是抱歉般地把纸递给安妮。虽然保罗无法知道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他肯定安妮有个词形容它。也许是趾高气扬。她领着老人沿着车道走着, 还在说着什么。他们走出了保罗的视线。他能看到他们的影子投映在雪地上, 就像剪纸一样。但是他就能看到这些。他模糊地意识到安妮是有意这么做的。如果他, 保罗, 不能看到他们, 那么兰可·格兰德先生也没有机会看到他, 即使老人可能会透过房间的窗户向里面望望。影子在安妮车道边正在融化的雪堆上停留了大约五分钟。曾有一刻保罗真的听到了安妮的声音, 不过是因为愤怒而威胁地大叫大喊的声音。对保罗来说, 这五分钟是非常漫长的。他的双肩都疼了。他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没有办法减轻这疼痛。原来安妮不仅把他的双手铐了起来, 而且还给铐到了床架上。这还罢了, 但是最难忍受的是嘴里的抹布。抹布上家具油漆的恶臭味熏得保罗头痛, 而且他越来越觉得恶心。他强忍着集中精力控制着自己; 他可不想憋死, 但是他的气管里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安妮却在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城镇官员在争论, 而这位老人可能每周都会在当地理发店修剪一次头发, 可能一冬天都会在他那黑色的浅口便鞋上套着橡皮胶鞋。他们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 保罗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好多冷汗。现在安妮手里拿着那张纸, 她跟着兰可·格兰德先生, 在他的背后指点着, 嘴巴里咕咕哝哝地吐着没写字的白色卡通气球。兰可·格兰德先生根本不回头看她。他面无表情, 只在那紧闭得几乎就快没有了的双唇中表现出一些内心的情感。也许是愤怒?也许是厌恶? 是的, 一定是厌恶, 这种情绪可能更接近一点。你认为她疯了。你和所有你们这些老家伙——— 你们可能控制着整个小联队的棒球场一样的这个城镇——— 也许用这种不大光明的方式或别的什么方式, 来看看谁能了解到这令人厌恶的实情。没人愿意给疯子带来坏消息。但是, 哦, 兰可·格兰德先生! 要是您能知道这个女人实际上有多么疯狂, 我想, 您就不会那样背对着她了!老人上了车, 关上了门。安妮站在车边, 指着关上了的车窗。保罗又一次隐约听到了她的声音: “ ——— 以为你非——— 非——— 非常精明呢!”老人开始慢慢地倒车。兰可·格兰德先生显然没有看到安妮,而安妮则呲着牙齿, 声音更大了, 喊道: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突然, 安妮狠狠地踢了兰可·格兰德先生的汽车前保险杠一脚, 她踢得如此之狠以至于把车轮护栏里堆积的雪块都给踢了出来。老人一直头朝右侧扭着, 看着车道在倒车。现在他回过头来看到了她, 虽然他在整个拜访过程中都小心翼翼, 尽力保持不愠不火的样子, 此刻他也吓了一大跳。“好, 我告诉你, 你这个腌月赞的鸟人! 所有的大人物都像小狗崽子一样喜欢探听人的隐私呢! 你怎么想? 哈?”不管他怎么想, 兰可·格兰德先生并不打算让安妮知道自己看到了刚刚的一幕而得逞, 他没有理会安妮, 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愠不火的表情, 就像戴上了一副铠甲的脸盔一样。他倒驶着汽车, 驶出了保罗的视线。安妮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双手握拳, 架在腰间, 然后大踏步地向房子里走来。保罗听到厨房的门打开又轰然关上了的声音。哦, 他走了, 保罗想着, 兰可·格兰德先生走了, 可是我还在这儿。噢, 千真万确, 我还在这儿。9但是这次安妮没有将怒气发在保罗身上。她走进保罗的房间, 身上还穿着外套, 不过拉链已经打开了。她开始飞快地来回踱步, 甚至都不朝他这个方向看一眼。安妮手里还拿着那张纸, 不停地在自己鼻子前面挥舞着, 好像是在惩罚自己。“他说, 长10 % 的税! 他说, 到期未付款! 他说, 扣押, 律师, 季度付款! 过期了! 趾高气扬的样儿! 咔咔! 笨蛋! 咔咔!傻瓜!”保罗嘴里塞着抹布呻吟着。但是安妮根本不看他, 好像整个屋子里就她一个人似的。她前前后后地走得更快了, 胖胖的身体带出呼呼的风声。保罗一直以为她会把那张纸撕成碎片, 可是她好像是不太敢那么做。“506 美元!” 她喊叫着。这次是在保罗的鼻子前面挥舞着那张纸了。她漫不经心地把那块将要熏死他的抹布从他的嘴里拽出来, 扔在地上。保罗的头歪向一边, 大口大口地干喘着粗气。两条胳膊觉得好像要从关节里面慢慢地脱落出来了。“506 美元,还有17 美分! 他们知道我不想要任何人离开这里! 我告诉他们了, 不是吗? 而你看! 看!”保罗又开始干喘起气来, 还发出了一种要命的打嗝声。“你要是呕吐的话, 我想你只好躺在你吐出来的东西里了。我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呢。那老头说了些有关我的房子的扣押问题。什么是扣押?”“解开手铐… … ” 保罗嘶哑着声音说。“好, 好,” 安妮不耐烦地说, “有时你怎么像个孩子。” 她从裙子口袋里拽出钥匙, 用力把保罗向左推了推, 使得他的鼻子都埋在床单里了。他尖叫着, 但是安妮根本不管。只听到一声“咔哒” , 然后是嘎吱嘎吱的掉落声, 接着他的双手自由了。他坐起来,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又慢慢地斜靠在枕头上, 一面小心翼翼地伸直双腿。他那瘦削的双腕上留下了两道白色的沟痕, 那沟痕在他的注视中开始变成红色了。安妮心不在焉地把手铐塞进裙子口袋。“什么是扣押?” 安妮又问, “是不是说他们拥有我的房子?是这个意思吗?”“不是,” 保罗答道, “扣押是指你… … ” 他清了清嗓子, 又一次感觉到了抹布的味道。他的胸部随着他的又一次干咳在起伏着。安妮根本没有注意这些, 只是不耐烦地站在那儿, 等着他说话。过了一会儿, 保罗可以张嘴说话了, 他说: “仅仅是指你不能出售这所房子。”“仅仅? 仅仅? 保罗·谢尔顿先生, 你对仅仅也太不严肃了吧。不过, 我想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寡妇的麻烦对像您那样富有的精明先生是一点都不重要的了。”“不。相反。安妮, 我认为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我只不过是说扣押比起你过期未付款所受到的处置要轻得多。你过期未付款了吗?”“过期未付款。也就是我欠债了, 是吗?”“欠债, 亏空, 过期了。对。”“我又不是穷兮兮的爱尔兰骗子!” 保罗看到安妮上嘴唇向上抬起时露出了细小而发着亮光的牙齿。安妮接着说, “我付款的。只不过… … 这次我只不过… … “忘了, 是吗? 你忘了, 就像你一直都忘了翻那个该死的日历一样。忘了房子的季度付款要比忘了翻日历严重得多。你感到懊恼, 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忘了重要的事情。事实是, 安妮, 你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 不是吗? 每天都在恶化。精神病在这个世界上是能对付的——— 马马虎虎的——— 而有时, 我想你也很清楚, 他们能侥幸地说些掩人耳目的谎话。但是, 对可控精神病和不可控精神病来说, 它们之间是有一个分界线的。你越来越接近那条界线… … 而且你自己也隐约知道这一点。“我只不过还没有抽出时间去付款而已,” 安妮闷闷不乐地说, “你在这里一直让我忙得焦头烂额的, 比一只胳膊的裱糊工人都要忙。”保罗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个真正不错的主意。这个主意的潜在好处不可估量。“我知道,” 他静静地真诚地说, “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给的, 而我对您来说, 一直以来都是个痛苦。我的钱包里大概有400 美元。我想您可以用它来交付逾期付款。”“噢, 保罗——— ” 安妮既高兴又迷惑地看着他, “我不能拿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 他说, 一边向她露齿一笑, 那种他最拿手的“宝贝, 谁爱你呢?” 笑容, 内心却在想: 安妮, 我想要的是你去做你忘了做的事情时, 我可以有机会拿到一把你的刀子, 我相信我已活动自如, 可以使用刀子。你只需受十秒钟的痛苦, 之后,你就知道自己死了。而保罗嘴上却说, “这钱是你的。要是你愿意的话, 你可以叫它为现付款。” 他停了一下说, 然后故意冒险地说, “要是你认为我不知道要不是你救了我, 我早已经死了的话, 那你就是疯了。”“保罗… … 我不知道… … ““我是认真的。” 他使自己的微笑融化成一种迷人的(他希望如此——— 上帝, 请使这神情是迷人的吧) 真诚。“你不只拯救了我的生命, 你知道。你拯救了两条命——— 因为要是没有你, 米泽莉也还会躺在她的坟墓里呢。”现在, 安妮精神焕发地看着他, 完全忘记了手中的纸文。“是你向我指出了我的写作方式中的错误, 是你让我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来。我欠你许多, 不只是这400 美元能偿还得了的。要是你不接受这钱, 你就是想让我难受。”“噢, 我… … 好吧。我… … 谢谢你。”“我应该感谢你才是。我可以看看那张纸吗?”她毫无抵抗之意地递给了他。这是一张过期未纳税的通知。抵押只不过是流于形式。他匆匆浏览了一下, 然后又递回给安妮。“你银行里有存款吗?”安妮的眼光避开了保罗的眼睛, “我存了一些, 但不在银行里。我不相信银行。”“这通知上说你要是到3 月25 日还不付款的话, 他们就要抵押你的房子了。今天几号了?”安妮皱着眉头看了看日历, 说: “老天, 日历错了。”她从钉子上取下日历, 坐在雪橇上的小男孩不见了——— 保罗看着这一切, 心中若有所失, 他有点后悔。3 月份的日历上是一幅堆满白雪的两岸中夹着银练般的溪水在匆匆奔流的画面。安妮像近视眼似的看了一会儿日历, 然后说: “今天是3 月25 日。”上帝, 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他想着。“肯定的——— 这就是那老头来的原因了。” 他不是告诉你他们强行抵押了你的房子, 安妮——— 他是告诉你要是你不在今晚镇办公室关门之前付款的话, 他们就不得不抵押你的房子了。这个老人实际上是想要帮你一个忙的。“但是, 要是今天你付不了这506 美元——— ““还有17 美分呢。” 安妮凶狠地插嘴说, “别忘了那该死的17美分。”“好吧, 还有17 美分。要是你在今天下午镇办公室关门之前付清了这笔款项, 就没有抵押一事了。要是镇里的人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看待你, 安妮——— ““他们讨厌我! 他们都和我作对, 保罗!”“ ——— 那么你的税务问题是他们挖掘你的秘密的一种方式。对一个仅忘了一次季度房产税付款的人宣称要‘抵押房产’ 是很不可思议的。看来有点寓意。噢——— 寓意深刻。要是你忘了付这种季度房产税有两三次之多, 他们可能会收回你的房子——— 把它拍卖掉。这种想法真是疯了, 但是, 我猜根据法律, 他们有权这么做。”安妮大笑起来, 发出一种粗哑的、像狗叫一样的声音说:“让他们试试! 我会把他们几个人的心肝给挖出来的! 我告诉你!是的, 长官! 是的, 长官鲍勃!”“可是到最后他们会挖出你的心肝的,” 保罗静静地说, “但是这并不是问题所在。”“那问题是什么?”“安妮, 在塞德温多那里可能有些人逾期赋税长达两三年之久, 却没有人要收走他们的房子, 或是在镇大厅把他们的家具拍卖掉。对那些人来说往往最糟糕的事情是被停水。现在, 轮到罗伊德曼人了。” 他狡黠地看着她说, “你认为他们会按时赋税吗?”“那种白人垃圾?” 安妮几乎是尖叫着说, “哈哼!”“我想他们正对你大动肝火呢, 安妮。” 保罗确实这么认为。“我永远也不会走的! 我会一直呆在这儿, 刁难他们! 我会一直呆在这儿, 往他们的眼睛里吐口水!”“你能再找到106 美元吗? 那样加上我钱包里的400 美元就够了。”“能。” 她看起来开始一点点放松下来了。“太好了。” 他说, “那我建议你今天就去付了那倒霉的税单。” 而你不在的时候, 我会看看我能不能把门两边墙上的轮椅划痕弄掉。等我擦掉划痕, 我想我会看看是否能做点什么从这该死的地方逃出去, 安妮。我对你的盛情好意可有点厌倦了。保罗装出一副笑脸。“我想床头柜里一定至少有17 美分吧。” 他说。10安妮·威尔克斯有她内在的一套法则, 她的做事方式有些莫名其妙地呆板。她曾经让保罗从污水桶里喝水, 她曾不给保罗吃药直到他疼得受不了, 她曾让保罗把自己新写的小说的惟一脚本给烧掉, 她曾用手铐铐住他, 并用满是家具油漆、散发着恶臭的抹布堵住过他的嘴巴, 但是她却不肯从他的钱包里拿钱用。安妮把钱包拿给保罗——— 那个从他上大学以来一直用着的破旧不堪的巴克斯顿伯爵牌的旧钱包, 把钱包放到了保罗的双手上。里面所有的证件都不见了。她对拿走这些东西毫无忌惮。保罗没有问, 似乎不问会更聪明点。所有的证件都没有了, 但是所有的钱都在钱包里面, 那些现金——— 大多数是50 元的——— 还松脆崭新的呢。带着惊讶而又有些恶兆的情绪, 保罗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开着卡马罗牌汽车驶向波得银行的免下车窗口, 就是在他完成《快车》那本书的前一天,他拿出自己的支票, 要兑换450 美元, 写明了要现金, 并在支票上做了背书, 然后交到托盘上(也许那时血汗工厂里的家伙们在谈论着度假的事情——— 他认为很可能) 。保罗这个要兑换支票的男人那时还是个自由的人, 健康而又感觉不错, 他可一点都不知道会经受这么多的事。他还带着生动而感兴趣的眼神向窗口的出纳员送着秋波——— 那女出纳长着高高的个子, 金发碧眼, 皮肤白皙, 穿着突出身体曲线的紫色衣裙。而且她也向他抛媚眼来着… … 他纳闷地想, 要是她看到现在这个男人变成了这个样子———看上去瘦了18 公斤, 老了十岁, 双腿成了一副毫无用处的变了型的令人恐怖的东西, 她会怎么想呢?“保罗?”保罗抬头看着安妮, 一手拿着钱。一共是420 美元。“噢?”安妮正带着那种具有母爱和温柔的令人不安的表情看着他——— 令人不安是因为在这种表情之下深藏着的阴险。“你在哭吗, 保罗?”保罗用另一只没有占着的手抹了一下脸颊, 噢, 确实, 脸颊上有泪水。他微微笑了笑, 把钱递给了她。“有一点。我正在想你一直对我有多好呢。噢, 我想许多人都不会理解… … 但是我想我知道。”安妮向前倾斜着身子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双唇, 眼睛亮闪闪的。保罗在她的呼吸中闻到了一种气味, 一种从她那黑暗的、酸腐的体腔里散发出的好像死鱼般的气味。这种气味比那抹布的味道要难闻上千倍。这气味又把她那种酸腐的呼吸带回到了记忆中(呼吸! 该死的呼吸) , 就像从地狱里刮来的阴风一样吹向他的喉咙。保罗的胃又收紧了, 但他还是对她微笑着。“我爱你, 亲爱的。” 安妮说。“在你走之前, 能帮我坐到轮椅上去吗? 我想接着写作。”“当然可以了。” 她拥抱着他说, “当然可以, 我亲爱的。”11她的温柔并没有使她不锁保罗的房门, 不过这没问题。他这次没有因为剧痛而处于半疯的状态。他已经像勤奋地储存冬天食物的松鼠一样收集到了安妮的四个鲍比发卡, 而且偷偷地把它们和药片一起藏在了床垫底下。当保罗确信安妮已经真的走了, 而不是在房子四周逡巡以看他是否要“起来胡闹” (这是安妮的口头语, 保罗的新词汇) 时,他推动轮椅来到床边, 取出了发卡, 还从床头的桌子上拿了一壶水和一盒克里奈克斯牌的纸巾。带着打字机推动轮椅对保罗来说不太难——— 他的双臂已经变得强壮些了。安妮·威尔克斯要是知道他的双臂现在已经有多么强壮的话, 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而且保罗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在不久的某天让安妮大吃一惊。那架女王牌打字机作为打字机来用不怎么样, 但是作为一个锻炼工具可是好极了。每当安妮把保罗安置在轮椅中, 离开房间以后, 保罗都会用这个打字机练举重。起初他能举起15 厘米高,一共举起五次已经是最好的成绩了, 现在他可以一口气举起18或是20 下。想想这个劣等货重达至少33 公斤的话, 这个成绩也不错了。保罗用一个发卡拨弄着门锁, 嘴里叼着另外两个备用的发卡, 就像女裁缝师在给衣服卷边一样。他想要是上次的发卡碎片留在门锁里可能会坏他的事, 但是没有。他几乎是立刻就挑到了门锁的摇杆并把它推了上去, 接着顺势把锁舌挑开了。有那么一刻保罗担心安妮会在门外面插上门插——— 他曾经非常费力地表现得比现在真正感觉的要虚弱得多, 痛得多, 但是真正的偏执狂的怀疑却更深更广。接着, 门开了。保罗既紧张又带有罪恶感, 想要快点做这一切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的双耳敏感地听着旧贝西车开回来的声音——— 虽然安妮才离开了45 分钟——— 他抽出一摞克里奈克斯牌的纸巾, 把这团纸在桶里沾了沾, 然后握住浸湿的纸巾, 艰难地弯着身子, 咬着牙关, 不顾疼痛, 开始擦拭着门的右首墙上的划痕。让他深感欣慰的是, 墙上的划痕立刻开始逐渐消失了。轮毂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真的划掉墙上的油漆, 只是擦损了油漆。保罗向后倒推着轮椅, 离开了房门, 转了个方向, 然后又推向门口, 以便擦拭另一面墙上的划痕。擦完以后, 他又倒回轮椅, 看着房门, 试图用安妮那种充满了强烈的怀疑的眼睛来看待这些东西。划痕还在那儿——— 但是不明显了, 几乎难以察觉了。他想这下他没事了。他希望这下他会没事了。“这回可以躲过安妮的飓风了,” 保罗一边舔着双唇, 一边干笑着说, “什么狗屁, 朋友们和邻居们。”他又推动轮椅来到门口, 向外面的走廊望去——— 现在没有了划痕, 他没有了再走远一点的冲动, 也不想再多做什么。改天吧, 对。当那天到来时, 他会知道的。他现在想做的是写作。他关上门, 门锁的咔哒声好像非常之大。非洲。那只鸟来自非洲。但是, 保罗, 你一定不要为那只鸟哭泣, 因为不久它就忘记了在中午时刻不长树木的非洲南部大草原的气味, 还会忘掉水坑周边的野生动物的声音, 还有大道北部开阔地里以卡树散发出的高酸性的味道。不久它就忘记了乞力马扎罗山后夕阳西下时的那抹樱桃红色。很快它就只记得波士顿混沌模糊、烟雾弥漫的日落景象了。这就是它记得的一切, 也是它想要记得的一切。很快它就不想再回去了, 而且如果有人把它带回非洲, 将它放飞之后,它可能只会蜷伏在一个地方, 看着两个陌生的、可怕又不可避免的方向, 充满了恐惧、伤心和思乡的情绪, 直到发生点什么事,最终夺去它的生命。“噢, 非洲, 噢, 愚蠢的东西。” 他声音颤抖地说。哭了一小会儿之后, 保罗推动轮椅来到废纸篓前, 弯腰把那些湿纸巾团埋在废纸堆下。他重新调整位置, 来到窗户旁边, 往女王牌打字机里卷入了一张纸。噢, 对了, 保罗, 你的汽车的保险杠是否还支在雪地里? 它是不是翘在外面, 在太阳下神采奕奕地闪着光芒, 等待着某个人走过时发现它, 而你却坐在这里浪费着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他充满疑虑地看着打字机上的那张空白纸张。我现在写不下去了。这事情毁了自己的思绪。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什么毁坏过它。他知道自己的思绪可能被毁坏, 但是尽管人们普遍认为创作行为很脆弱、不堪一击, 而它一直以来在他的生活中都是最坚忍不拔、持久不变的——— 什么也不能够污染他那疯狂的梦想之井: 酒精不能, 药物不能, 痛苦也不能。他现在又逃回到那个梦想之井了, 就像一只饥渴的动物在黄昏时分找到了一个水坑, 保罗开始从他的梦想之井中饮水, 也就是说欣慰地写起来。到6 点15 分, 安妮回到家的时候, 他几乎已经快写了五页了。12在接下来的三周里, 保罗·谢尔顿觉得自己被一种奇怪的令人震惊的宁静包围着。他总觉得嘴巴里面干干的。各种声音都好像太大了。有几天他觉得自己仅仅盯着那些汤匙都能把它们弄弯。还有几天他很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除此之外, 除了这种气氛, 除了他那正在愈合的双腿带来的深深的、令人发疯的痛痒之外, 一切都很宁静, 而创作也在继续。打字机右侧的纸堆慢慢地越堆越高。在这种奇怪的体验之前, 保罗一直认为一天写四页是自己的最高产量了(在写《快车》时, 一直都是每天三页——— 而好多天都是每天两页的速度——— 在完成最后的冲刺之前) 。但是在这令人震惊的三周里, 从3 月份到下了暴雨的4 月15 日这些天来, 保罗平均每天写出12页——— 每天上午写七页, 晚上写五页。如果以前有某个人(因为他已经开始回想过去的生活了, 虽然他自己还未意识到) 建议他以这样的速度写作, 保罗会大笑不已的。当又开始下雨的时候,他已经写出了《米泽莉归来》中267 页内容了——— 当然了, 是第一稿, 但是他已经浏览过了, 觉得作为第一稿已经是令人吃惊地整齐干净了。之所以这样认为, 部分原因是他过着一种令人吃惊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他在酒吧里跳舞喝酒, 搞得昏昏沉沉的长夜, 也没有喝咖啡、喝橙汁、大把大把地嚼维生素B 药片的浑浑噩噩的长长的白天(有时如果他过久地凝视打字机, 他就会转过身去, 感到恐惧) 。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醒来后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位高高的金发碧眼女郎或是红发女郎的日子, 她们都是他前一夜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通常都是在午夜时分看起来像女王而在第二天上午10 点像小妖精。也不再有香烟了。他曾经用胆怯而又踌躇的声音向安妮要过香烟, 而她那样阴险地看了他一眼, 以至于保罗立刻让她忘了他说的话。他现在变成了遵守规则先生。没有不良习惯(当然, 除了用来止痛的可待因的癖好以外, 对此政府还没有采取措施呢, 保罗, 是吗) , 不受干扰。我在这里, 他曾经想过, 是世界上惟一的苦行僧般的瘾君子。每天早上7 点起床,用果汁吃下两粒诺弗雷。8 点吃早餐, 在床上进餐。早餐只有一个鸡蛋, 水煮蛋或是炒蛋, 一周有三天是这样的伙食。在其他四天里吃高纤维的麦片。然后坐到轮椅中去, 推到窗边, 思绪回到19 世纪, 那时男人是男人, 而女人还都带着裙撑。然后是午饭时间。接下来是午间小睡。再起床, 有时做点修改编辑的活, 有时只是阅读。安妮拥有萨莫塞特·毛姆写的所有作品(有一次保罗发现自己闷闷不乐地在想安妮是否也有约翰·佛尔斯写的第一部小说, 后来他决定可能还是不问更好些) , 然后保罗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来通读毛姆的全部作品, 有20 多卷呢。他深深地为毛姆对故事价值的机敏捕捉而着迷。多年来保罗越来越认同这个事实, 即他不能像孩提时代那样读书了, 由于自己也成了作家中的一员, 他迫使自己过着仔细分析研究的生活。但是毛姆的作品先是诱惑了他, 继而又使他变成了孩童, 而这一切真是好极了。下午5 点, 安妮会为他提供一顿小小的晚餐。7 点, 她会把那台黑白电视搬进来, 他们一起看辛辛那提州播出的电视剧《陆军流动外科医院》和《每周报道》节目。当这些事情做完后, 保罗又开始写作。他写完后, 会慢慢地把轮椅摇回床边(他可以更快些,但是安妮不应该知道这点会更好些) 。她会听见的, 进来把他弄回床上去, 再吃些药。然后是安妮的轰轰下楼声, 像熄灭的灯一样消失了。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 周而复始, 日复一日。循规蹈矩是这种令人震惊的高产写作的部分原因, 但是安妮是更大的原因。毕竟, 是她惟一的、带有迟疑的蜂蜇的建议使这本书有了雏形, 使书的产生有了紧迫感, 在此之前保罗还坚信他再也不会有写米泽莉的急切心情了。保罗从一开始就非常肯定: 事实上根本没有《米泽莉归来》这本书。他的注意力一直只放在怎样在安妮决定用几把金素牌手术刀给他做灌肠术之前, 找到一种办法没有欺骗性地把这个令人生厌的女人从坟墓里弄出来。至于这本该死的书应该讲什么这种小事必须等等再说。在安妮去镇里交税后的两天里, 保罗尽量不去想本该利用那个黄金机会(也许是) 逃跑, 而是全神贯注于把米泽莉弄回到雷玛奇太太的小屋里的写作上了。把她弄回到杰弗里的家里一点好处都没有。那些仆人——— 尤其是杰弗里的爱说闲话的男管家泰勒——— 会看到, 而且还会议论。另外, 保罗必须写出米泽莉由于被活埋引起休克后又导致了完全的健忘症。健忘症? 胡扯, 她几乎都不能讲话呢。为了减轻她的症状, 保罗写到米泽莉还是能嘟嘟囔囔地说点什么。那么——— 接下来如何? 这讨厌的女人从坟墓里出来了, 而这该死的故事将怎样发展呢? 杰弗里和雷玛奇太太应不应该告诉伊恩米泽莉还活着呢? 保罗不想这么写, 但他还是不敢肯定——— 他知道, “不敢肯定” 意味着作者陷入了困境, 因为他们脑子转得飞快却得不出任何结论。保罗一边望着外面的大车库一边想, 不能告诉伊恩。不能告诉伊恩。现在还不能告诉他。应该先告诉医生。那个名字中有好几个N 的老笨蛋。对, 山波恩大夫。医生这个念头使保罗又回忆起安妮关于蜂蜇的建议, 而且不止一次了。这个想法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每12 个人中就有一个… …但是这行不通。住在相邻城镇的两个毫无关系的女人, 以同样的少见的方式对蜂蜇产生过敏反应?在帮助伟大的安妮·威尔克斯摆脱赋税困境后的第三天, 保罗在昏昏沉沉的午睡中觉得血汗工厂里的家伙们闯了进来, 一大群。这次不是带着一点点怒气, 这次简直就是氢弹爆炸了。保罗在床上笔直地坐了起来, 全然不顾双腿突然发作的疼痛。“安妮!” 保罗大喊着, “安妮, 快来!”他听到安妮一次迈下两个台阶的沉重的脚步声, 然后又听到她跑过走廊的声音。安妮进来时, 保罗看到她睁大了眼睛, 眼里充满着惊恐。“保罗! 怎么啦? 你肌肉痉挛了吗? 你——— ““没有。” 保罗答道, 但是实际上他是痉挛了, 他的精神痉挛了。“没有, 安妮。对不起, 要是我吓着了你。不过, 请你帮我坐到轮椅上去。真他妈的绝, 我找到了!” 那种可怕的肮脏字眼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不过这次好像无关紧要——— 安妮崇拜地看着他, 带着可不是一点点敬畏的神色。她的双眼中闪烁着每个世纪发生一次的圣灵降临时的光芒。“当然可以了, 保罗。”她尽快地把保罗挪到轮椅上, 然后开始把他向窗口那儿推去, 保罗不耐烦地摇着头说, “用不了太长时间, 但这很重要。”“是有关那本书的吗?”“是这本书的。安静, 别和我说话。”保罗根本没看打字机——— 他从不用打字机来做灵感笔记———他抓起一支油笔, 快速涂写了满满一页纸, 上面的字迹可能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懂。她们是有关联的。是蜜蜂, 而且因为她们是有联系的, 所以才对蜂蜇产生了相同的反应。米泽莉是个孤儿。你猜怎么着? 爱福琳- 海德小姐是米泽莉的妹妹。或者是她的同父异母也许是同母异父的妹妹。这样故事可能会发展得更好。谁第一个得到这种线索呢? 山波恩大夫? 不行, 他是个笨蛋。雷玛奇太太可以去看夏洛特·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妈妈, 然后———保罗对这强烈的美好念头深感着迷——— 至少从故事情节上来说——— 他抬起头, 张着嘴巴, 睁大着眼睛。“保罗?” 安妮焦急地问。“她知道,” 保罗小声地说, “当然了, 她知道。至少强烈地怀疑过。但是——— “保罗又俯身写起来。她——— 雷玛奇太太——— 立刻认识到爱福琳- 海德太太知道米泽莉和她的女儿有关系。比如长着同样的头发什么的。记住爱福琳- 海德小姐的妈妈开始看起来像是小说里的主角了。你必须逐步发展她。雷玛奇太太开始意识到爱福琳- 海德太太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米泽莉是被活埋的! 明摆着胡扯! 不过确实不错! 假定这老太太猜到米泽莉是一夜情的产物, 而———保罗放下笔, 看着纸, 然后又慢慢拿起笔, 涂写了几行字。要有三个必要的交代:1 . 爱福琳- 海德太太会对雷玛奇太太的怀疑做出怎样的反应? 她应该或者是有蓄意谋杀的心理或者是有极其害怕的心理。我倒是喜欢感到害怕的心理, 不过安妮可能喜欢有蓄意谋杀的心理, 那么好吧, 就是蓄意谋杀吧。2 . 伊恩怎样卷入这件事呢?3 . 米泽莉的健忘症呢?噢, 还有一个可以发展的要点。米泽莉是否发现了她的妈妈活着, 而且可能不是一个女儿被活埋而是两个女儿, 却不愿公开内情?为什么不呢?“现在如果你想帮忙, 可以把我推回到床上去了。” 保罗说,“如果我说话听起来像是疯了, 请你原谅。我只是太兴奋了。”“没关系, 保罗。” 安妮的话语声中仍然充满着敬畏。从那以后, 写作进行得非常令人满意。安妮是对的, 这个故事越来越变得比其他米泽莉系列故事更可怕阴森——— 第一章不是一种侥幸言中而是先兆伏笔了。这本书也比任何其他米泽莉小说更情节丰富, 故事人物也更加生动了。他最近的三本米泽莉小说的情节几乎都是些直白的冒险故事, 加上相当多的以迎合女士们好奇心的性描写。而这本书, 保罗开始认识到, 这是一部粗野的小说, 因此这个小说要更多依靠情节取胜, 而不是场景描写。挑战一直都有。要开始写书不仅仅是你行吗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几乎是每天都在面临着你行吗的问题… … 而他发现自己行。13从4 月8 日到14 日他们一直享受着风和日丽的天气。太阳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散出光芒, 气温有时会上升到18 ℃ 。安妮整齐的红色牲口棚后面的田野里开始呈现出一片片棕色的泥土。保罗每日沉迷在写作中, 极力不去想自己的汽车。写作并不难,但他的情绪确实很糟糕,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一个乌云密布的房间里, 呼吸着凝重的空气。每当脑子里偷偷浮现出卡马罗汽车的时候, 他就立刻会让大脑警官约束住自己, 将思绪引向手铐和脚镣。麻烦的是, 这该死的念头一遍遍地逡巡在脑海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了又去, 去了又来。一天晚上, 保罗梦见兰可·格兰德先生回到了安妮这里。老人从自己的保养得很好的雪福来汽车里出来, 一只手里拿着保罗的卡马罗汽车的保险杠残片, 另一只手里拿着方向盘。这些是你的吗? 在梦里老人问安妮。保罗带着一种兴高采烈的情绪醒了。另一方面, 安妮在这早春的一周中从来没有这么精神振奋过。她打扫卫生, 烹调大餐(虽然她做的每种东西都散发着奇怪的工业用品的气味, 好像多年在医院的自助食堂里吃饭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毁掉了她可能曾经拥有的烹饪才能) 。每天下午她用一条蓝色的大毛毯包裹着保罗, 给他戴着一顶绿色的狩猎帽, 然后推着他到外面的后阳台上去。在那些时候, 保罗就会带上毛姆的小说, 但是很少读——— 又回到室外的经历真是太好了, 没有太多的精力关注其他事情。大多情况下保罗只是坐着, 闻着清新凉爽的空气, 而不是卧室中那种发霉的室内的空气, 听病房中的细小的声音, 听着垂冰融化后滴水的声音, 看天上的云投落在正在融化的田野上的影子慢慢地移过原野。这种经历真是最美妙的了。安妮则用她那古怪的高音唱着毫无音调的歌。她在看到电视剧《陆军流动外科医院》和《每周报道》节目里的笑话时就会像孩子一样发出叽叽的笑声, 尤其是看到那些有点淫秽的笑料时(在《每周报道》节目里有很多) 。她不厌其烦地给保罗已经完成了的第九章和第十章文稿填写字母“N” 。15 日早晨开始起风了, 天空阴云密布。安妮也变了。保罗想, 也许是正在下降的晴雨表。这是最好的一种解释了。直到9 点安妮才拿着保罗的药出现了, 而那时他已经非常需要这药了——— 如此需要以至于他都想去拿自己藏起来的药了。没有早餐。只有药。安妮进来的时候, 还穿着那件粉红色有衬里的家居女服。他深深地不安地发现安妮的面颊上和胳膊上有些像鞭痕一样的红道道, 还有她衣服上像是泼溅上去的黏糊糊的食物,而且她只穿了一只拖鞋。随着安妮走近, 保罗听见她的脚下发出嘭啪的声音, “嘭啪, 嘭啪, 嘭啪” 。她的头发悬掉在脸上, 眼光迟钝。“给。” 安妮把药片扔给他。她的双手也沾满了斑斑点点的黏稠物, 有红色、棕色、黏糊糊的白色。保罗不知道那是什么, 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想知道。药粒击中了他的胸膛, 反弹到他的膝盖上。安妮转身离开。“嘭啪, 嘭啪, 嘭啪” 。“安妮?”她站住了, 但没有转过身来。她看起来显得更高大, 粉红色家居女服包裹着两个圆圆的肩膀, 头发看起来像是个破烂的头盔, 她看上去像是一个从洞里向外盯视着的皮尔丹女人。“安妮, 你没事吧?”“没事。” 安妮漠然地说, 然后转过身来。她一边用那种傻乎乎的表情看着他, 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拧着自己的下嘴唇。她先是揪出下嘴唇, 然后扭歪着, 同时又用力地向里掐。鲜血先是在下唇和粘糊糊的东西中涌出来, 然后又顺着她的下巴直流下来。安妮又转过身去, 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开了。在保罗还没能使自己震惊的脑袋相信他真的看到安妮那么做了之前, 她已经关上了门… … 而且上了锁。他又听到她“嘭啪、嘭啪、嘭啪” 地走到客厅里了。他听到在安妮坐下去的时候, 她最喜欢的椅子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别的没有什么声音了。没有电视声, 没有唱歌声。没有银器和陶器发出的咔哒声。没有, 她只是坐在那里,只是坐在那里, 感觉不好。接着, 保罗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没有再重复, 但是确实非常清楚。是掴耳光的声音。一声狠狠的打耳光的声音。因为保罗在锁着的门内这一端, 而安妮在门外的另一端, 人们不必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也能猜出是她在扇自己的耳光。从声音上来看,这记耳光又响又狠。保罗又看到她揪出嘴唇, 用短短的手指甲深深地抠掐进敏感的粉红色的肉里。保罗突然想起自己在写第一本米泽莉小说时做的一个关于精神病的笔记, 那个故事主要发生在伦敦的百德莱姆医院(米泽莉曾经被嫉妒的女反派角色给关禁在那里) 。保罗曾经写道, 当躁郁症患者开始进入狂躁抑郁期时, 他或她可能会做出自我惩罚的举动: 掴自己耳光, 拳打自己, 拧掐自己, 用香烟头烧自己, 等等。保罗突然间感到非常害怕。14保罗记得爱德蒙·威尔森在一篇文章中用他典型的不情不愿的威尔森风格写道, 华兹华斯关于写好诗的标准——— 平静中表现出强烈的感情——— 也适用于大多数的戏剧故事。这可能是真的。保罗认识许多作者, 他们在经历了婚姻破裂之后就没有办法继续写作了。他自己也经常发现情绪沮丧时就不可能写作。但也有带来反作用的时候——— 就是作品要完成, 而且写作是逃避令自己情绪低落的一种方式时。这通常是在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沮丧情绪时。这次就是这样的。那天上午已经11 点了, 安妮还没有来帮他挪到轮椅上去。于是保罗决定自己挪上去。把打字机从壁炉架上拿下来他办不到, 但是他可以用手写。他肯定自己能挺起身挪到轮椅中去, 也清楚让安妮知道了他能到轮椅上去可能会很糟糕, 但是他需要用写作来逃避低落的情绪, 该死的, 他躺在床上是不能写作的。他努力挪到床边, 核实了一下轮椅的闸是否刹住了, 然后抓住轮椅扶手, 慢慢地拖着身子坐到轮椅中。一次一个地把双腿搬到轮椅踏板上是惟一让他感到痛苦的事情。然后保罗推动轮椅,来到窗前, 拿起了文稿。他听到了钥匙在门锁中咔哒作响的声音。安妮看着他, 双眼黑洞洞地闪着亮光。她右侧的面颊肿了起来, 嘴边和脸颊上还有些红色的东西, 有一刻保罗以为是从她掐破的嘴唇里流出了更多的血, 后来他看到那里面有籽。是木莓酱或者木莓夹心, 不是血。安妮看着保罗, 保罗看着安妮。有一会儿,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屋子外面, 刚刚落下的雨滴溅落在窗户上。“如果你能自己坐到轮椅上去, 保罗,” 安妮最后终于说道,“那我认为你也能自己填写那些该死的字母‘N’ 了。”说完安妮关上了房门, 又把门锁上了。保罗坐在那里, 盯着房门看了许久, 好像门上有什么东西好看似的。实际上他是吃惊得动弹不得。15他再次看到她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安妮来过后, 想继续写作几乎不可能。他试了几次, 毫无用处, 还浪费了好多纸, 最后保罗放弃了。这是一种失败。他推动轮椅穿过房间回到床边。在他拖着自己的身子挪出轮椅, 挪到床上时, 一只手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地上。他左腿支在地上, 虽然左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没有倒下去, 但是那疼痛简直就跟受刑一样——— 就好像有十几支弩箭一起穿进了骨头里一样。保罗尖叫着, 扒住床头板, 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挪上了床, 他那阵阵作痛的左腿拖曳在身后。保罗不着边际地想, 这会把她吸引来的。她会来看看谢尔顿是否真的变成了鲁契亚诺·帕瓦罗蒂。或是这声音是否像帕瓦罗蒂的声音。但是安妮没有来。他无法忍受左腿的剧痛, 笨拙地翻了个身, 趴在床上, 伸出一只胳膊在床垫下搜寻着, 拿出了一板诺弗雷, 没有水, 他就干咽了两粒, 然后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当他醒来时, 起初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因为这太离奇了,就像安妮推进烤炉那天晚上一样。安妮就坐在床边, 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 旁边是诺弗雷。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维克多牌的捕鼠器, 里面还有一只老鼠——— 一只长着灰棕色皮毛, 上面有斑点的大老鼠。捕鼠器已经把老鼠的脊背夹折了。它的两只后脚悬掉在捕鼠器底板的两边, 正胡乱地抽搐着。老鼠胡须上有几滴血珠。这不是梦! 只不过是和安妮在游乐宫里度过的又一天。安妮的呼吸闻起来像堆在腐臭的食物中的腐尸。“安妮?” 保罗直起身来, 双眼在安妮和老鼠之间来回游弋。屋外已是暮色时分——— 一种奇怪的下着雨、带着蓝色的黄昏时刻。雨滂沱着落在窗户上, 一阵阵劲风掀动着房子, 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不管上午有什么不对头的事, 晚上变得更糟糕了。非常非常糟糕。保罗意识到现在他看到的安妮是揭去了所有面纱的安妮——— 这是真正的安妮, 表露着内心世界的安妮。她以前看上去极其可怕的严肃的脸上的肉, 现在就像挂在脸上的生面团。她的双眼毫无表情。她穿上了正式的衣服, 却穿反了。她的脸上抽打的痕迹更多了, 衣服上溅落的食物也更多了。当她动起来的时候,保罗都数不清她身上散发出多少种气味了。她穿的开襟羊毛衫上有一只袖子几乎整个都浸满了半干的闻起来像肉汁的东西。安妮举起捕鼠器说: “一下雨老鼠们就会进到地窖里来。” 被夹住的老鼠无力地吱吱尖叫着, 在空中猛咬着。它那黑色的眼睛滚动着, 比捕获它的人的眼睛生动得多。“我下了些捕鼠器。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在食饵盘上抹些熏猪油, 总能抓住八九只呢。有时我发现其他有些——— “接下来安妮开始呈现出茫然若失的表情。这表情持续了有三分钟, 她手里举着老鼠, 正是暴躁的紧张症的表现。保罗盯着她, 盯着老鼠, 而老鼠还在尖叫着, 挣扎着。保罗认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相信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是真的。终于, 正当保罗开始认为安妮已经永远陷入遗忘的状态, 不会再大惊小怪、大叫大喊时, 她放下了捕鼠器, 好像从来都没有停止说话似的接着说: “被淹死在角落里。可怜的小东西。”她低头看着老鼠, 一滴泪水落在了老鼠无光泽的皮毛上。“可怜的、可怜的小东西。”她用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老鼠, 用另一只手把弹簧拉开。老鼠在她的手里突然一动, 扭转头试图咬她。老鼠的尖叫声又细又令人恐怖。保罗紧紧地捂住嘴巴, 捂得嘴巴都发疼了。“瞧它的心脏在怎样地跳动! 瞧它在怎样挣扎着想逃走! 就像我们一样, 保罗! 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以为自己知道许多事情, 但是实际上我们知道的事情不比一只笼子中的老鼠多——— 一只折断了脊背的老鼠还想着要逃生呢。”她抓着老鼠的手开始紧握起来, 变成了拳头; 双眼一直都是那种茫然若失、冷漠无情的表情。保罗想躲开她的眼神, 但是他办不到。安妮胳膊内侧的肌腱开始暴出, 老鼠的嘴里突然喷出细小的血流。保罗听到老鼠骨头的断裂声, 接着是安妮肥厚的手指肚猛地攥入了老鼠的体内, 一直把整个第一个指关节都陷了进去。血嗒嗒地落在地板上, 老鼠暗淡的双眼突了出来。安妮把死老鼠扔在角落里, 漠然地在床单上擦了擦手, 床单上留下了长长的红色抹痕。“现在它宁静了。” 安妮耸着肩膀, 然后大笑着说: “我应该拿枪来, 保罗, 是不是? 也许另一个世界更美好呢。对老鼠和人来说两者都——— 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别, 得等我写完哪。” 保罗说, 尽力小心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字。这可不容易, 因为他觉得好像有人给他打了满嘴的麻药似的。他以前见过安妮情绪沮丧的样子, 但是他可从没有见过这种事情, 保罗纳闷安妮以前是否有过像这样情绪低落的样子。这就是那些抑郁症患者们怎样发作的, 他们会把家里所有的人都杀掉, 最后再自杀; 这就是那些精神崩溃的女人怎样绝望, 让自己的孩子们穿上最好的衣服, 带他们出去吃冰淇淋, 带他们走到最近的桥上, 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跳下桥去。抑郁症患者自杀, 而精神病患者, 在自己有毒的摇篮里摇来摇去, 还想顺便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人世呢。我比以前任何时候更接近死亡了, 保罗想, 因为她的意思就是这样。这个坏脾气的女人就是这个意思。“米泽莉?” 安妮问, 好像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但是她眼睛里有那么片刻的难以捉摸的光亮, 不是吗? 保罗觉得是这样。“对, 是米泽莉。” 保罗拼命地想着自己该怎样继续往下说。他似乎在挖掘每一种可能的方式。“我同意你的看法, 这个世界大多时间都很糟糕,” 保罗说, 然后又空洞地加了一句, “尤其是下雨的时候。”噢, 你这个笨蛋, 快别胡言乱语了。“我是说, 我最近几周一直痛苦得很, 而且——— ““痛苦?” 安妮带着一副抑郁低沉的蔑视的神情说, “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保罗, 你一点都不知道。”“对… … 我想是的。和你比较起来, 我是不知道。”“这就对了。”“但是——— 我想写完这本书。我想看看这一切是怎样完结的。” 保罗停了一下, 接着说, “我也希望你待在附近, 一起看看。要是附近没有人看的话, 一个人很可能根本就写不出书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保罗躺在床上, 看着那张可怕的、铁石心肠的脸, 心里怦怦直跳。“安妮?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明白… … ” 安妮叹口气, “我确实想知道小说里的一切是怎样完结的。我想, 这是这个世界上还剩下的惟一一件我还想要做的事情了。” 慢慢地, 显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安妮开始吮吸起手指上的老鼠血来。保罗紧咬牙关强忍着, 并告诫自己, 不能吐, 不能吐, 千万不能吐。“就像等着看那些连续剧的一个结尾一样。”她突然向周围看去, 嘴上的鲜血就像口红一样。“让我再帮一回忙吧, 保罗。我可以拿枪来。我可以为我们两个人结束这一切。你也不是个傻瓜。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放你离开这儿的。你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 不是吗?”别让你的眼睛犹疑不定。要是她看到你的眼睛犹疑不定, 她就会立刻杀了你。“是的。但是一切都会结束的, 不是吗, 安妮? 最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安妮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她带着点爱意快速触摸了一下他的脸。“我猜你想过逃跑。我相信笼子里的老鼠也想过逃跑, 以它的方式。但是你不会逃跑的, 保罗。要是这是在你的小说里, 你可能会逃跑。但这不是。我不会让你离开这儿的… … 不过,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突然, 有那么一刻, 保罗想说: “好吧, 安妮。那你就做吧。就算我没有说过那些话。” 接下来, 他想活下去的需要和意志在心中升腾起来, 将那片刻的懦弱压了下去。软弱就是软弱。软弱和胆怯。不管幸运还是不幸, 他都还没有陷入精神失常的状态。“谢谢你,” 他说, “但我还是想写完已经开始写了的东西。”安妮叹口气, 站起来说: “好吧, 我想我一定早就知道你要写完的, 因为我看到自己给你拿了些药, 虽然我都记不起自己拿药了。” 然后她大笑起来——— 发出一种疯狂的嗤嗤傻笑的声音,就好像用口技在那张呆滞的脸上发出的声音。“我得离开家一会儿。要是我不离开, 你或我想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会做出一些事来。我有一个地方, 每当我这样的时候我就去那儿。那个地方在山上。你读过莱莫斯叔叔系列故事吗, 保罗?”保罗点点头。“你记得波乐兔告诉波乐狐狸说他有一个大笑场吗?”“记得。”“我也把我要去的那个地方起了这个名字——— 我的大笑场。还记得我从塞德温多镇回来发现你时, 我怎么对你说的吗?”保罗又点点头。“噢, 那些都是编的假话。我说谎是因为我那时还不太了解你, 实际上那次我就是从我的大笑场回来。那个地方的门上有个标志, 上面写着: 安妮的大笑场。有时我去了那儿真的会大笑呢。但是, 多数情况下我只是大声尖叫。”“你要去多久呢, 安妮?”安妮开始像梦游一样边向门口走去边说: “我说不出来。我已经给你拿了药来。你会没事的。每六小时服两片, 或者每四小时服六片, 或者一次把它们全吃掉。”但是我吃什么食物呢? 保罗想问问她, 但是没有问出口。他不想让她的注意力再回到自己的身上——— 一丁点儿都不想。他希望她走。和她呆在一起就跟和死神呆在一起一样。保罗僵硬地躺在床上, 躺了很长时间, 听着安妮的走动声,先是上楼的声音, 然后是在楼梯上的声音, 接着听到她在厨房里, 满脑子想着她可能改变了主意, 拿着枪回来了。即使当他听到关门和锁门的响声, 接着又传来了向外面走去的脚步声时, 保罗还是没有放下心来。那枪很可能在切诺基车里呢。发动机呼呼响着启动了。安妮猛地加大油门快速开动了车。车前灯亮出一片扇形的光芒, 照亮了闪亮的银白色的雨帘。灯光开始沿着车道后退着, 转了个圈, 渐渐暗下来, 安妮走了。这次她不是向山下开, 去塞德温多镇, 而是向山上开, 去她那高高的大笑场。“去她的大笑场。” 保罗嘶哑着声音说, 接着自己也开始大笑起来。她去她的大笑场, 他已经在自己的大笑场里了。但是当他看到角落里血肉模糊的死老鼠时, 他那极度的快乐一下子消失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谁说她没有给我留吃的?” 保罗向空空的房间问道, 大笑得越发厉害了。在这个空旷的房子里, 保罗·谢尔顿的大笑场听起来像是精神病院里禁锢重病人的墙上装有衬垫的病房。16两个小时以后, 保罗又打开了卧室的门, 并且第二次用力推动轮椅穿过了那几乎是太小太狭窄的门廊。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他的膝盖上盖着两床毛毯。所有他藏在床垫下的药都用克里奈克斯牌的纸巾包起来了, 掖藏在了内衣下。保罗想只要能成,他就逃出去, 不管下不下雨, 这是他的一个机会, 而且这次他想利用这个机会了。塞德温多镇是在山下, 在雨中路会很滑, 而且天黑得像是比矿井还黑, 不过他还是想试试。他没有像一个英雄或是圣人那样活过, 但是他也不想像动物园里的一只身在异国的鸟那样死去。他模糊地记起有一天晚上, 他和一个忧郁的叫波恩斯坦的剧作家在一起喝斯考奇酒, 是在狮头酒店, 就在威丽之村落的下面(要是他还能活着看到威丽之的话, 他会跪下来, 跪在不管还剩下多少的双膝上, 亲吻克里斯托福街上积满污垢的人行道) 。当时他们谈到了在德国军队大举进入波兰和热切地举行庆祝活动之前, 那不稳定的四五年中生活在德国的犹太人。保罗记得他对波恩斯坦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德国的犹太人——— 老天, 所有欧洲的犹太人, 尤其是在德国的犹太人——— 有时间逃离德国时怎么不走呢。波恩斯坦的一个姑姑和祖父死在了大屠杀中。总的来说, 他们都不是傻子, 而且许多人都有过受迫害的亲身经历。他们肯定已经预见到了将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他们不逃离呢?波恩斯坦的回答让保罗觉得轻浮、残忍而又难以理解: 许多犹太人都有钢琴。我们犹太人对钢琴非常偏爱。有了钢琴后, 犹太人很难想到搬家。现在, 保罗明白了。是的, 起初是因为断腿和裂了的骨盆,后来那本书开始了。他甚至有点疯狂地投入写作。要把一切都归咎于骨折或是麻醉剂很容易——— 太容易了, 但是事实上大部分原因是这本书。这本书和在单调沉闷的日子中恢复健康的模式。这一切——— 最主要的是那本愚蠢的、该死的书——— 是他的钢琴。如果安妮从她的大笑场回来发现保罗走了, 她会怎么做呢? 把他的手稿都烧掉?“我才不管呢。” 他说。这几乎是实情, 要是他活着, 他可以再写一本书——— 甚至如果他愿意的话, 还可以重新写出这本书。但是一个死人是既写不出书来也买不了钢琴的。保罗推着轮椅来到客厅。以前这里很整洁, 但是现在到处都堆放着脏盘子。很显然, 安妮情绪低落抑郁的时候不仅会掐自己、扇自己耳光, 她好像还大吃东西, 而且从不想着吃完收拾一下。他模糊地想起自己昏迷的时候感觉到的喉咙里的恶臭味, 立刻觉得胃里难受。吃剩的东西大多是甜食。许多碗和汤碟里都是已经干了的或是正在变干的冰淇淋。盘子里还有蛋糕屑和糕饼末。电视上有一个两升的百事可乐瓶, 一堆抹着奶油的酸橙果冻。百事可乐瓶看起来几乎和大力神火箭式导弹二号的头部一样大。瓶子表面模糊不清, 几乎都不透明了。保罗猜想可能安妮直接抱着瓶子喝可乐, 而且当时手指上一定沾满了油污和冰淇淋。他从没有听到过银餐具发出的丁当声, 这也不足为奇, 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有碟子、碗和大盘子, 但是没有刀叉。他又看到了地毯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快干了的滴落和泼溅的痕迹——— 大多数都是冰淇淋的痕迹。这就是我在她穿的家居衣服上看到的, 她吃的东西, 还有她呼吸时发出的气味。他头脑里又一次出现了安妮就像一个皮尔丹女人的形象。他仿佛看到她坐在这儿, 一勺勺舀着冰淇淋往嘴里填, 或是一手满是半凝状的鸡肉肉卤, 另一只手拿着可乐瓶子,一边吃一边喝, 带着一种深陷其中的抑郁的茫然状。那个企鹅的小雕塑还在放着小摆设的桌子上, 但是她已经把许多其他瓷器玩意儿扔在了角落里, 那些碎片散落着——— 带着锋利的小尖尖角角。保罗仿佛能不停地看到安妮攥进老鼠身体内的手指, 看到床单上她的手指留下的红色抹痕, 看到安妮在从手指上舔食着血迹, 那种心不在焉的茫然样子一定跟她在吃冰淇淋、酸橙果冻和柔软的铺着黑色果子冻薄卷饼时的样子一样。这些形象太可怕了, 但却是一种让保罗加快行动的极好的激励。咖啡桌上喷花用的喷雾器已经倒了, 在桌子底下让人几乎看不到的地方放着一碟外表已经变硬了的牛奶蛋糊布丁, 还有一本大剪贴簿, 上面写着: “回忆之路” 。当心情抑郁时走在回忆之路上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安妮——— 但是我想你生命中此刻该知道这一点了。保罗推着轮椅走过房间。正前方是厨房。右面有一条宽阔的、短短的走廊通向前门。走廊的旁边有一个楼梯通向二楼。只扫了一眼楼梯(在楼梯的地毯上也有冰淇淋的滴痕, 而楼梯的扶手上也有冰淇淋的抹痕) , 保罗就推着轮椅向门口走去。他想着,因为他只能坐在轮椅上, 要是有可以出去的路, 应该是通过厨房门口——— 安妮从这里出去给动物们喂食, 当兰可·格兰德先生出现时, 她也是从这个门里跑出去的——— 但他得检查一下前门, 可能会得到个惊喜呢。保罗没有得到惊喜。走廊里的楼梯非常陡, 就像他所担心的那样, 但是即使有个轮椅用的斜梯(一种他在你行吗游戏当中从来不会接受的可能性, 即使有朋友建议他用这斜梯) , 他也不能用。门上有三把锁。那个警用门插他还能对付, 但是另外两把锁是克莱格牌的锁, 按照他以前做过警察的朋友汤姆·特莱弗德的说法, 这是全世界最好的锁。那么钥匙在哪里呢? 嗯… … 让我想想。也许在去安妮的大笑场的路上? 是的, 鲍勃! 给那个人一支雪茄, 再给他一个用来点火的打火机!保罗倒退着回到门厅, 一边压制着惊慌的心情, 一边提醒自己, 本来他也没有对前门抱太大的希望。在客厅里他转动了一次轮椅, 然后推着自己进了厨房。这是一个老式的房间, 地板上铺着浅色的亚麻油毡, 天花板上贴着马铁皮。冰箱是旧的, 但是很安静。冰箱门上有三四个磁贴扣——— 毫不令人惊讶的是, 它们看起来都像糖块: 一块像泡泡糖, 一块像巧克力棒, 一块像糖卷。壁橱的一个门敞开着, 保罗可以看到橱内横隔板上整齐地铺着油布。洗碗槽上面有几个大窗户, 即使在多云的天气里也能透进许多阳光。这本该是个令人觉得兴高采烈的厨房, 但它不是。没有盖子的垃圾桶里的垃圾已经堆到了地板上, 散发出温热的腐烂臭气。但这还不是惟一不对头的事, 或者最糟糕的气味。还有一种气味, 似乎大部分存在于保罗的脑海里, 而且再真实不过了。那是安妮·威尔克斯的气味, 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病的气味。厨房里有三个门, 两个在左面, 一个在正前方, 在冰箱和餐具室壁龛之间。保罗先向左面的门移去。一个是厨房壁橱的门——— 还没看到那些外套、帽子、围巾和靴子, 保罗就猜到了。那短促的吱吱呀呀的合页转轴声就足够让他猜出来了。另一扇门是安妮经常进出的。但是这个门上同样上着警用门插和两把克莱格牌的锁。罗伊德曼人, 待在外面; 保罗, 待在里面。保罗想像着安妮大笑的样子。“你这个该死的坏女人!” 保罗用拳头用力地砸了一下门。手砸疼了, 他把手按在嘴巴上。他讨厌泪水的刺痛, 讨厌眨眼时短暂的模糊, 但是他无法控制。惊慌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了, 仿佛在问他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看在耶稣的分上,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我首先要做的是彻底想清楚现在的状况, 保罗严厉地对自己说, 要是你能保持镇静,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你能做到吗, 胆小鬼?他擦了擦眼泪——— 哭是不能把他从这儿弄出去的——— 然后通过门上的窗户向外望去。实际上这窗户不是一个大窗子, 而是由16 块小玻璃窗组成的。他可以把每块玻璃打碎, 但是他还得弄断那些板条, 没有锯, 那要花上好几个小时——— 这些板条看起来挺结实的。然后怎么办呢? 像神锋队队员那样跳到后面的门廊里? 这主意不错。也许他会摔断自己的脊梁, 这样他的注意力暂时不会再集中在双腿上了。但是躺在倾盆大雨中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的。这样事情就更糟糕了。没办法。什么办法都没有。也许我要打出去, 但是我向上帝发誓, 我不会这么做, 直到我有机会向我的一号书迷证明我是多么高兴认识她。这不只是个承诺——— 这是一个神圣的誓言。要报复安妮的想法比自我谴责带来的镇静作用大多了。镇静了一点儿之后, 他轻轻地拍了下锁着的门旁边的一个开关。这开关使外面的一盏灯亮了起来, 这灯光迟早会有用的——— 自从保罗离开自己的房间后白天的光线已经在慢慢地逝去。安妮的车道上全是雨水, 院子里像沼泽地, 到处都是泥、积水, 还有一堆堆正在融化的雪。把轮椅推到门的左侧, 保罗第一次看到安妮房子边上的道路了, 尽管这条路并不宽——— 两边是正在融化的雪堆, 中间有一条能并行两辆车的车道, 闪着黑色的亮光, 就像海豹皮一样, 雨水和融化的雪水冲刷着它。也许安妮锁上这些门是为了不让罗伊德曼人进来, 但是她真的不必锁上门不让我出去呀。要是我推轮椅出去, 轮毂五秒钟内就会陷入泥里。你哪儿也去不成, 保罗。今晚不能, 也许几个星期都不能——— 还有一个月才进入棒球赛季, 之后地面才够坚硬,你才能坐着轮椅出去呢。除非你想爬。不成——— 他可不想那么做。不用想也知道在像一个将死的蝌蚪一样在水坑和正在融化的雪地里扭动10 或15 分钟之后, 他那些碎裂的骨头会有什么感觉。另外, 假设他能够推动轮椅来到路边, 他能够拦住一辆车的几率又有多大呢? 除了安妮的车, 他曾经听到的在这房子外面经过的只有两辆车: 兰可·格兰德先生的车和他第一次逃出房间时把他吓得三魂出窍的那辆车。保罗关掉了外面的灯, 推着轮椅穿过房间来到另一扇门前,那扇在冰箱和壁龛之间的门。这扇门上也有三道锁, 而且它甚至都不通向外面——— 或者至少不是直接通向外面。在这扇门的旁边还有一个灯的开关。保罗轻轻拍了一下, 看到房子向风的一面有一个跟房子一样长的棚子。棚子的一端是一堆木柴, 还有一块劈柴用的木头, 一把斧头砍在木头上面。棚子的另一端是一个工作台, 木桩上挂了些工具。在工作台的左侧还有一个门。那里的灯泡不太亮, 但是也足够让他看清楚门上的警用门插和两把克莱格牌的锁。罗伊德曼人… … 每个人… … 都出去找我… …“我不认识他们,” 保罗对着空空的厨房说, “但是我当然是了。”保罗放弃了从门出去的想法, 他推着轮椅进了餐具室。在他看架子上储存的食物以前, 他先看到了火柴。有两条, 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至少有24 盒宝石蓝尖牌的火柴呢。有一刻, 保罗简单地想把房子给她点着, 正当他觉得这主意最可笑时, 有样东西使他又一次迅速考虑了一下这个主意。在这儿还有一个门, 而且这扇门没有锁。他打开门, 看到一排陡峭的、摇摇晃晃的楼梯, 歪歪扭扭地通向地窖。黑暗里一股潮湿和烂菜味从下面传上来。他听到了低低的老鼠尖叫声, 想到安妮说过的话: 下雨天老鼠就跑到地窖里, 我放了捕鼠器。我不得不放。保罗匆匆忙忙地关上了门。一滴汗珠流到了右眼角里, 蜇得他生疼。他用手指揉了揉。知道那扇门通向地窖而且门上没有锁之后, 他觉得应该拿把手电筒去看看, 这样做很有理由——— 他可以藏在那里。但是楼梯太陡了, 而且要是安妮着了火的房子在塞德温多消防队还没赶来就坍塌到地窖里, 他可能会被活活烧死,再说那里还有好多老鼠… … 老鼠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最糟糕的了。瞧它的心脏在怎样地跳动! 瞧它在怎样挣扎着想逃走! 就像我们一样, 保罗! 就像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