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他后来想, 整个世界以它屡试不爽的荒谬理论将他随后的行为解释为英雄主义。其实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自保而做的惊人举动罢了。他模模糊糊地听到疯狂热情的体育节目主持人——— 科塞尔,或是沃纳·沃尔夫, 或是那个自始至终都疯狂的强尼·莫斯特描述着这一事件, 似乎他在疼死之前努力获取药物是某种奇怪的运动。那么怎么称呼这种运动呢? 夺取兴奋剂的比赛吗?“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叫谢尔顿的小子今晚的表现!” 保罗·谢尔顿头上传来的体育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洋溢着热情, “我想安妮·威尔克斯体育馆里的任何人或者在家里的观众, 没人认为他在遭受过那一拳的重击之后还能够移动轮椅, 但是… … 是的, 没错! 轮椅确实是在移动! 让我们重新播放一遍录像!”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淌下来, 刺疼了眼睛。他舔了一下流到嘴唇上的汗和泪水。他在抖个不停。疼痛使他感觉世界末日来临了。他想: 现在讨论疼痛已变得多余。没有人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么巨大的疼痛。没人知道, 疼痛似乎只受魔鬼的控制。只需想一想那药片, 想到她藏在某个地方的叫做诺弗雷的那种止疼片, 就可以使他继续。卧室的门上了锁… … 楼下卫生间里也没有可能, 因为他揣测一定是藏在别处… … 这样做很有可能会被她发现… … 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 它们只是躲在疼痛后面的重重阴影。他将在它们出现时一个一个地解决, 否则他就没命了。就是这么回事。活动促使他腰部以下和腿部的火蛇向纵深发展, 他的腿好像被一根满是滚烫、尖锐铁钉的皮带捆住了。然而轮椅的确在移动。它开始一点点地缓慢移动起来。他费了半天劲, 顶多往前移动了一米多点儿, 这才意识到,他所能够做到的至多是将轮椅移到门的另一侧, 除非他能转弯。他紧紧抓住右面的轮子, 浑身哆嗦着。(想一想药片, 想一想它将为你带来的轻松) 他使尽全身力气转动轮椅, 橡胶轮胎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响, 像是老鼠的叫声。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那些曾经强壮饱满, 而如今软弱无力、由于紧张而抖个不停的肌肉, 并且咬紧了牙关忍受疼痛。轮椅枢轴缓慢地旋转着。他抓紧了两侧的轮子, 轮椅终于又向前移动了一点。这一次他一鼓作气, 挪动了近1畅5 米才停下来喘口气, 伸一伸腰。做完这一点事情后, 他已经脸色苍白。五分钟以后他回到了现实中, 倾听着脑袋里那个体育节目主持人模糊而热烈的声音: “他正在努力, 准备迎接新一轮挑战!谢尔顿这小伙子表现出的超凡勇气真是令人惊叹!”只有他的内心才知道他的疼痛。他的内心在指挥着他的眼睛。他在门旁边看到了它, 便立即滚动轮椅向目标前进。他终于到达了, 但是他的手指距离地面还差八厘米, 那儿有一只在她大发雷霆时从头发上掉下来的发夹。他咬着嘴唇, 丝毫没有觉察到汗水从额头滚落到脸上和脖子里, 甚至浸透了身上的睡衣。“观众们, 我认为他不可能拿到那只发夹, 尽管他付出了非凡的努力, 但是我认为应该到此为止了。”哦, 这可不一定。他缓慢地向轮椅右侧倾斜, 刚开始他还尽量不去注意右侧身体的疼痛, 但是疼痛越来越厉害, 有些类似牙疼的感觉, 最后他屈服了。他嚎叫起来。正像她说的那样, 无论怎样喊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他的手指距离地面不到三厘米, 指尖在发夹上面晃来晃去。右面的股骨似乎就要爆炸, 喷出果冻般的白色骨髓。哦, 上帝, 请你救救我———他忍受着疼痛, 突然倒向右侧, 向前使劲。指尖已经碰到了发夹, 但是不仅没有拿到, 反而将它推开了一点儿。保罗跌落在轮椅里面, 又倒向右侧, 这一次疼痛的部位是小腿。他又大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鼓起, 嘴巴大张, 舌头像窗户上拉开的卷帘般耷拉在牙齿之间。些许细微的唾液从舌尖上滴下来, 落到地板上。他用两只手指钳住了发夹… … 捏紧它… … 差一点要掉了… …终于把它握到了手心。伸展腰身又带来了新一轮的疼痛。完成了这次行动后, 他只剩下坐在轮椅上喘气的力气了。他仰着头靠在了轮椅靠背上, 发夹就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块木板上放着。他一度差点呕吐, 但终于压下去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在内心深处有气无力地责难自己。你在等着疼痛消失吗? 它不会这么容易就退出的。她总是不停地引用她妈妈的话, 而你妈妈嘴边也经常挂在一些至理名言, 难道不记得了吗?是的, 她也经常说。他坐在那里, 头向后仰着, 脸上的汗珠闪闪发光, 头发耷拉在额头上。几乎像念符咒似的, 保罗大声地念着其中的一句:“世上有精灵, 亦有小鬼, 然而上帝只肯帮助奋力自救的人。”好极了! 所以你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保罗, 毕竟惟一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小鬼只有重量级职业拳击手——— 安妮·威尔克斯。他又开始移动, 用手推动着轮子缓慢地向门口滚动。尽管她锁上了门, 他相信自己能够打开。《快车》的主人公托尼·伯纳萨罗曾经是个偷车贼, 而现在早已变成了成千上万片烧焦的纸灰中的一部分。为写《快车》, 保罗曾就偷车的机械原理请教过一位粗犷的退休警官, 名字叫做汤姆·特莱弗德。汤姆为他演示了如何点火, 如何利用偷车贼戏称为“苗条的吉姆” (即撬棍) 的、不怎么坚硬的薄薄的金属片撬开车门上的锁, 如何使报警器失灵。两年半以前的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 汤姆曾经对他说, 假定你从来没有过偷车的念头。你有一辆车, 但是汽油快耗尽了,你有胶皮管, 但供油汽车的油箱上了锁。这能算是个问题吗? 假如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切就简单多了。绝大多数油箱锁充其量不过是个摆设, 你只需要准备一根发夹就什么都齐了。轮椅被他前后左右地不停折腾着。在漫长的五分钟时间里,他试图把轮椅准确地停在他计划好的地方, 左边的轮子几乎碰到了门。门锁是那种老式的, 中间有一个锁孔, 这情景令他回忆起约翰·丹尼尔斯《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一书的插图, 爱丽斯在一只暗淡无光的、褪色的钥匙盒里。他把身体往轮椅里面滑下去一点, 立即撕心裂肺地呻吟起来。他从锁眼往外面看, 发现在一段短短的走廊尽头, 有一个房间, 显然是一个小客厅。地板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 沙发上铺着同样面料的椅罩。灯罩上垂落着流苏。左边, 走廊的一半处, 有一扇虚掩的门。保罗的心跳加快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一楼的浴室——— 他曾经听到她在那里放水的声音。她给污水桶接满了水, 他就是用那只桶大口地喝脏水。难道这就是她每次给他送药的必经之处?他想, 一定是这里。他紧紧捏住发夹。它从他手指间弹到了木板上, 又轻快地弹到了木板的边缘。“噢, 不!” 他发疯似的吼了一声, 就在它刚要掉下去的一瞬间, 他伸手接住了它。他惊魂未定, 将发夹牢牢地握在手心。他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想, 第二次他需要坚持更长一点时间。除了左膝仍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以外, 其他部位的疼痛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发夹就放在扶手上的木板上面。这一次在拿起发夹之前, 他先活动了几下右手的手指。现在, 他想, 需要用力将它扳直, 然后用右手拿好。不要发抖。坚持你的信念。你绝不会发抖。他拿起发夹, 将它插入了锁孔, 同时倾听着大脑里体育节目主持人的动静。太生动了!他在描述这次行动。汗水像炼油般不断地从他脸颊上流下来。他闭上了眼睛, 倾听着… … 不仅仅如此, 他是在感受着。可以把这种便宜门锁的锁簧看做是一只摇椅, 汤姆·特莱弗德曾经对他说, 而且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为他做演示。你想把摇椅翻倒过来吗? 这岂不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只需抓起那家伙, 把它扳倒就行了… … 没有什么技巧。对付一把锁, 也一样,先把锁簧推到上面, 在它反弹前的一瞬间拨开锁销。他试着推了两次锁簧, 都因为发夹从锁孔中滑脱, 还没来得及拨动锁销, 锁簧已经反弹回来, 恢复了原样。然而发夹已经有些弯曲了。他想, 再试两三次它非断不可。“哦, 上帝, 拜托了。” 他说着, 又把发夹插入了锁孔, “上帝啊, 我求求你了, 你是怎么说来着? 给那孩子一次小小的机会吧! 我现在需要的正是这个。”“观众们, 谢尔顿先生今天表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可是事实上他只剩下最后一次成功的机会了。现在体育馆里鸦雀无声, 现场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 “他闭上了眼睛, 当他专心致志地倾听发夹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微弱的咔哒声时, 主持人的声音消失了。这时发夹遇到了阻力, 是锁簧! 他甚至能够看见, 它就躺在那里, 像摇椅弯曲的椅子腿, 压迫着锁芯, 使锁芯能够保持在上锁的位置, 把他锁在屋里。那油箱锁不过是个摆设, 保罗。你必须保持冷静。当一个人被伤害到了这种地步, 他还怎么可能保持冷静。他左手紧抓门把手, 右手开始向发夹施加微弱的压力, 然后一点点… … 一点点地增加。他在内心深处看到了那把落满尘土的摇椅开始晃动。天啊,没有必要把它整个翻过来吧———就在这时发夹开始弯曲、打滑。他能够感觉到。绝望中, 他用足力气将发夹向上猛推了一下, 同时转动门把手, 使劲推门。只听得“啪” 的一声, 发夹断成了两半, 锁孔里的那一半掉了进去, 就在他毫无表情地思考自己的失败时, 门慢慢打开了, 锁销像一只钢手指似的露在锁匣外面。“耶稣基督,” 他低语着, “耶稣基督, 谢谢你。”让我们再播放一遍刚才的画面! 主持人沃纳·沃尔夫在他内心深处激动地高声呼喊着, 安妮·威尔克斯体育馆里的几千名观众——— 不包括电视机前的无数观众——— 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震耳欲聋的掌声。“现在先免了吧, 沃纳。” 他嗓音嘶哑地说, 并开始调整轮椅的角度, 好让它一次冲到门外。这是一个既耗时又费力的工作。31轮椅似乎发生了一点故障, 使他感到糟糕——— 不仅仅是糟糕, 还有可怕, 恐惧。轮椅似乎宽了五厘米。尽管只有微不足道的五厘米, 此时此地却显得太多了。她带回轮椅时是折叠起来的, 所以曾经被他错误地当成了手推车, 他郁闷地提醒着自己。他笔直对准走廊, 身体向前弯曲, 用双手抓住门框, 终于勉强挤出了门。车轴被门框夹住了, 但他最终设法使轮椅通过了。成功以后, 他又一次变得面如纸灰。32她的声音把他从昏昏欲睡中唤醒。他睁开了双眼, 看到她举着一支双管猎枪对准了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得出, 她已经怒火中烧。牙齿上有唾沫的亮光。“如果你真的这样渴望自由, 保罗,” 安妮说, “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她拉开了猎枪的枪栓。33他抖动着, 等待着那一声枪响。然而她却不见了。当然, 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个梦。不仅仅是一个梦——— 也是个警告, 她随时可能回来, 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半开半闭的浴室门里射出的扇形亮光显得更亮了, 看上去好像月光一样。他真希望挂钟发出报时的钟声, 好让他知道自己距离成功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是挂钟却一直装聋作哑。她那次离开了50 个小时。是的。这一次她可能80 个小时后才回来。要不你在五秒钟以内就可以听到那辆切诺基越野车停下来的声音。就像你可以收听气象局发出的风暴警告, 但你若想进一步了解风暴发生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很遗憾, 他们无可奉告。“事实就是这样。” 他说着, 把轮椅推向浴室。他往浴室里看了看, 装修得很简陋, 地板上铺着八角形白色瓷砖。浴缸的水龙头下面是一圈水锈, 浴缸旁边有一个存放棉织品的储藏柜。浴缸另一侧是下水道, 它的尽头有一只小药柜。擦地板用的那只污水桶就放在浴缸里面, 他能够看见桶盖。浴室里有足够的空间, 能够容纳一只轮椅在里面来回打转和出入房门。可是现在他已经筋疲力尽, 胳膊不停地颤抖。他自小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孱弱男孩, 所以一直试着像成年人那样理性地照顾自己, 但是眼下他的肌肉已经不再有用, 那个纤瘦的男孩又回来了。至少这条走廊还足够宽敞, 使他少费了很多心思。保罗转着轮椅跨过了门槛, 两只坚硬的橡胶轮胎在瓷砖地板上平稳地滚动着。他闻到一股发酸的气味, 使他联想起医院, 也许是来苏水的味儿。浴室里没有马桶, 不过他早就猜到了, 他曾经听到过的冲水声都是来自楼上, 而且每当他使用完便盆, 很快就能够听到这种声音。这间浴室里只有浴缸、洗脸池和一个柜门敞开着的棉织品储藏柜。他注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毛巾和浴巾, 他很熟悉这些东西, 因为她曾经用它们为他擦拭身体。他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洗脸池上方的那只药柜上。药柜距离太远, 他够不着。无论他多么努力, 药柜始终距离他的手指有半尺多。他看得见却够不着。他不相信命运或者上帝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待他如此残酷。他就像一名棒球场上的外场手, 虽然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 然而还在绝望地盼着能打出一个本垒打。保罗受到打击, 束手无策地叹息了一声, 垂下了双手, 靠在椅背上哆嗦着。他感到黑云压顶。他用意志力驱散了它, 四下张望着, 希望找到一件有用的工具, 帮助他打开药柜的门。他看见, 墙角里靠着一根长把的蓝色杉木拖把。你想用拖把吗? 嗯? 好吧, 我想你可以用。撬开药柜门, 药就会掉出来, 落在洗脸池里。但是药瓶会摔破,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药柜里没有太多瓶装药, 但一般人通常总是在药柜里存一两瓶阿司匹林之类对付头疼脑热的药片。假如它们不幸掉出来, 你绝对没有办法让它们恢复原位。她回来后一眼就能看出药柜被弄乱, 那时该怎么办?“我告诉她是米泽莉翻乱的,” 他声音嘶哑地说, “我就说她来这里找些补药, 好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之后他哭了… … 然而即使流着眼泪, 他也没有停止搜索整个房间, 寻找某样东西, 某样能够启发灵感的东西, 一点运气, 一点该死的机会———他又扫了一眼棉织品储藏柜, 急速的呼吸忽然停止了。他睁大了眼睛。第一眼他只是仓促地看到柜子里放着叠好的床单、枕套、擦脸毛巾、浴巾。现在他看到了最底层, 底层有许多四方形的硬纸盒, 有的盒子上贴着约翰的标签, 有的贴着丽丽的牌子, 还有一些贴着化学药品公司的商标。他大幅度地转动轮椅, 毫不在意这样做会弄疼自己。上帝呵, 请你千万别让这些盒子里放她的洗发液、香水、卫生巾或者她亲爱的神圣的老妈妈的照片或者———他拿出一只盒子, 打开盒盖, 掏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洗发液, 也不是化妆品, 跟它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硬纸盒里杂乱地放着一些药片, 大多数用标有“样品” 的小纸盒做包装。最底层有一些不同颜色的药片和胶囊, 松散地混在一起。有一些看上去很像他父亲在最后三年曾经服用过的治疗神经过敏的药片。他认识它们。其他药品他从来没有见过。“诺弗雷。” 他默默地念叨着, 疯狂地在盒子里寻找, 汗水从脸上流下来, 腿由于疼痛而颤抖着。“诺弗雷, 那该死的诺弗雷究竟在哪里?”没有诺弗雷。他盖好盒盖, 送入储藏柜里, 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它放回了原位。应该没问题, 一切看起来完好如初———他向左弯下去, 够着了另一只硬纸盒。他打开盒子,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其中有达尔丰镇疼药, 达尔丰口服液, 达尔丰复合剂, 利眠宁, 吗啡, 吗啡复合剂, 安定, 还有诺弗雷。一盒一盒又一盒的样品。可爱的小药盒! 宝贵的小药盒。哦, 既可爱又宝贵而且又神圣的小药盒呵。他打开了其中一盒, 看到了她每隔六小时给他一次的密封在泡式包装里那种胶囊。盒子上明确写着: “未经医生开具处方者不得擅自使用” 。“哦, 亲爱的基督耶稣, 医生来了!” 保罗喜极而泣。他用牙齿咬开泡式密封袋, 咬进嘴里三粒胶囊吃下去时几乎没有苦味。他停下来, 看着手里剩下的五粒胶囊, 犹豫了片刻, 又吞下了第四粒。他迅速向四周张望着, 下巴紧贴着胸骨, 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尽管他知道不可能这么快就缓解疼痛, 但他确实感觉到了。拥有它们似乎比服用更为重要, 仿佛他控制了月亮和潮汐, 至少他刚刚获得此能力。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想法, 令人敬畏… … 也令人恐惧, 同时还有亵渎和负罪的心情。假如她现在回来———“好了, 就这样吧, 我知道了。”他往硬纸盒里看了看, 计算那只名叫保罗·谢尔顿的老鼠应该拿走多少药盒, 这次偷窃行动才不至于引起她的注意。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声尖锐而释然。他意识到药物不仅仅作用于他的腿伤。假如你纠缠不休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答案就是: 他拿到了他想要的毒品。该动身离开了, 傻瓜。你没有时间在这种神情恍惚的感觉中怡然自得地陶醉下去。他拿走了五只样品盒, 总共有三十粒胶囊。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不要拿太多。他把剩余的药盒、药瓶混在一起, 希望恢复到他第一眼看见药盒时的效果, 最后把纸盒放回了棉织品储藏柜。有汽车驶近的声音!他直起身子, 睁大了眼睛。他双手扶住车轮, 惊慌地滑动起来。假如来人是安妮, 他非要急疯了不可。也许这就是结局。他根本无法及时将这个笨拙的庞然大物弄回卧室。在她像对付小鸡似的拧断他的脖子之前, 也许他可以用杉木拖把给她来上重重的一击。他坐在轮椅中, 腿上放着诺弗雷, 两条断腿僵硬地固定在身体前方, 静静地等待着汽车开过去或者开进来。声音越来越近, 似乎无休止地持续着… … 它终于渐渐远去。好极了。难道你还需要更加生动形象的警告吗, 保罗兄弟?事实是, 他不需要。他最后扫了一眼那些硬纸盒。在他看来, 它们跟他最初看到时没有什么区别, 尽管当时由于疼痛, 他眼前好像遮了一层氵蒙氵蒙雾气, 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看到的东西,但是他知道一件事, 那一堆样品盒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像随意乱摆的。哦, 绝对不可能。她的神经中枢有着高度的意识, 早已把每只药盒的位置记录得清清楚楚。也许她有某种神秘的方法, 只要随便扫一眼就能够发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恐惧, 而是有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他需要那些药, 所以设法逃出卧室, 找到了它。假如导致了什么后果或者需要接受惩罚, 他会面对, 至少了解自己只是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她对于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中, 这种听天由命无疑是个最糟糕的迹象——— 她把他变成了一只饱受疼痛煎熬的动物, 完全丧失了道德的选择。他缓慢地将轮椅摇出了浴室, 偶尔回头看一眼, 确认轮椅没有偏离路线。在这之前, 每一次这样的尝试都会使他疼得大叫一声, 而现在疼痛已经消失在美丽的平静之中。他滚动轮椅来到了走廊, 停住手, 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万一浴室的地板有一点湿, 或者不干净———他盯着地板, 轮椅可能在干净的白色瓷砖上留下了痕迹的想法牢牢地抓住了他, 他几乎可以看见辙痕。他摇摇头, 又搜索了一遍。没有。但是门比原先开得大了一些。他向前方推动轮椅,再向右偏一点, 以便拉住门把手, 让门处于半开半闭的位置。他目测了一下, 拉了一下把手, 成了。看上去很好。他滚动车轮, 希望把轮椅转回卧室, 这时他意识到轮椅的方向无意中向起居室偏转。通常人们总是将电话安装在起居室里。而且———他心中闪过一道亮光, 好像雾氵蒙氵蒙的草原上燃起了篝火。“你好, 塞德温多警察局, 这里是警官汉伯吉。”“听我说, 汉伯吉警官, 请非常仔细地听我说完, 不要打断我的话, 因为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的名字叫保罗·谢尔顿。我在安妮·威尔克斯的家里给你打电话。我被她囚禁在这里至少已经两周, 也许已经一个月。我——— ““安妮·威尔克斯!”“立刻去叫一辆救护车, 看在基督的分上, 一定要在她回家之前赶到这里… … ““在她回家之前,” 保罗喃喃自语, “哦, 是。太好了。”你凭什么认为她一定有电话机? 你听见她给什么人打过电话吗? 她的好朋友罗伊德曼?她一天到晚不跟任何人聊天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这类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她可能会从楼梯上掉下来, 摔断胳膊或者腿, 牲口棚可能会着火———这个假想电话的铃声你究竟听见过几次?谁规定有电话就一定得响? 你的电话至少必须每天响一次,否则贝尔大叔会收回你的电话? 何况我大多数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你在冒险, 冒更大的险。你知道。是的, 他知道。可是那个关于电话的念头, 想像中冰凉的黑色塑料话筒拿在手里的感觉, 旋转的拨号盘, 拨号时嘟嘟的响声, 这些都强烈地吸引着他, 使他无法抵抗。他滚动轮椅, 直至正对着小客厅, 然后推车进去。里面有一股腐败的气味, 没有新鲜空气。尽管起防护作用的窗帘半开着(它们挡住了美丽可爱的山脉远景) , 房子里仍然显得太暗, 他想。黑红色是这里的主色调, 像洒了大量的静脉血。壁炉上有一幅彩色的肖像照片。这是一个模样凶恶的女人,满脸横肉中深埋着一双小眼睛, 嘴唇撅着。照片装在一只十七八世纪流行于欧洲的曲线形镀金镜框里, 尺寸与大城市邮局大厅里经常能够看到的总统肖像不相上下。保罗不需要任何公证文件,也知道这位就是安妮那披着神圣光环的母亲。他又将轮椅向室内推了一把。左边的轮子碰到了一只折叠桌, 桌面上摆着的一些小瓷器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其中一只坐在冰块上的瓷企鹅正要从桌子的边缘掉下来。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 接住了。他的动作几乎是无意识的… … 接住之后才有了反应。他紧紧地捏住企鹅, 想让自己的手停止颤抖。你抓住了它, 别紧张, 何况地板上铺着地毯, 无论如何它也不至于被摔碎。可是试想它一旦被摔碎! 他的心缩紧了。假如不慎摔碎! 趁着现在还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请你务必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不。还不急。无论他有多么恐惧, 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假如有可能的话, 他应该得到偿还。环顾四周, 这间房子里充斥着毫无情趣死气沉沉的笨重家具。它们应该和窗户以及远处的洛基山脉的景色保持统一的风格, 然而它却被那个满脸横肉、被囚禁在幽灵般闪闪发光的卷边镀金镜框里的女人喧宾夺主了。有一只长沙发, 她可能坐在上面看电视, 长沙发另一端的桌子上有一台很普通的拨号电话机。他轻柔地、几乎不敢呼吸地将那只瓷企鹅放回到桌子上, 推动轮椅穿过房间直奔电话机。沙发前有一张折叠桌, 他留出足够的空间绕开了它。桌上撒满了枯萎的花瓣, 以及一只丑陋的绿色花瓶, 看起来头重脚轻,他的手即使轻轻掠过, 也会把它撞翻。外面没有汽车。只有呼啸的风声。他抓住话筒, 缓慢地拿起来。一种奇怪的预感充斥在他心中。当他还没有拿起话筒, 也没有听见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时就产生了失败的预感。他缓慢地将话筒放回了机座, 想起了罗杰·米勒的一句歌词, 产生了一种毫无感觉的感觉: 没有电话, 没有泳池, 没有宠物… … 连根香烟也没有… …他的目光追踪着电话线找下去, 看见踢脚板上有个四方形的电话插板, 插头好好地插着。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完美无缺。正如在牲口棚里安装导热装置一样。脸面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闭上眼睛。他看见安妮拔掉插头, 往电话插座里挤了一些万能胶。他看见她把插头插进灰白色的胶水, 电话插板和插头从此各分东西, 互不相关, 永远不再连接。电话公司不会发现这里出了问题, 除非有人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报告电话线路发生了故障。然而有谁会给安妮打电话呢? 没有。她照样会按月收到电话费清单, 同时她会及时付账。电话机是她的舞台道具, 是她永远没有止境的虚荣心的一个部分, 如同干净整齐的牲口棚, 鲜亮的红色外观和奶油色边框, 专门用来融化冰雪的导热装置。她阉割了电话线, 就是为了防止一旦发生这样的冒险行动吗? 难道她预见到他有可能离开房间吗? 他不相信。电话——— 能正常工作的电话——— 可能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让她心烦气躁了。她可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到天亮, 看着天花板, 听着高原上呼啸的风声, 想像着所有的人在任何时候一定会带着厌恶的、直率的恶意——— 全世界姓罗伊德曼的人,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心血来潮打电话给她, 对她大声喊叫: 是你干的, 安妮! 他们把你直接送到丹佛法庭, 我们知道是你干的! 假如你是清白无辜的, 他们不会把你直接送到丹佛去! 她肯定是要了一个电话簿中没有登记的号码,每个试图犯罪并最终被判有重罪的人都做过同样的事情。假如一个人被送往丹佛, 那就说明他犯了重罪。然而即使是没有登记过的电话号码, 也没有让安妮·威尔克斯这样一个深度精神分裂者得到较长时间的安慰。他们暗中合谋反对她。假如他们愿意的话, 就能够得到电话号码; 或许跟她作对的律师会把她的电话号码透露给任何一个想得到它的人, 人们当然想要得到它。哦, 肯定是这样。因为那样她会看到, 这是一个充满了像海洋一样晃动的黑色人群的世界, 整个宇宙都充满了恶意, 它们环绕着一个孤独的小舞台, 台上的聚光灯骤然打出了一个惨白晃眼的亮点, 被照亮的… … 只有她一个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撤销电话, 让它保持沉寂。同样, 假如她知道他会得寸进尺到这等地步, 她也会使他沉寂下去。他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慌, 它告诫他必须离开这里, 回到自己房间去, 找个地方把药盒藏起来, 然后返回到靠近窗口的位置,当她回来时看到一切都没有改变, 没有任何的改变。这一次他同意了来自内心的声音。他真心实意地同意了。他小心翼翼地离开电话机, 当轮椅退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时, 他开始完成将轮椅掉头的艰苦工作, 必须非常谨慎, 以免像上次那样碰到折叠桌。他差不多就要转过来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汽车开近的声音。他知道, 当时就知道, 是她从小镇回来了。34他几乎晕了过去。他被从未经历过的巨大恐惧所掌控。它是一种丧失人格的深层羞辱。他突然回忆起一生中惟一遇到过的一次事故, 其绝望程度和这一次非常接近。那时他才12 岁, 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父亲上班, 母亲和街对面的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去了波士顿。他看见一盒妈妈的香烟, 便取出一根点燃了。他情绪高涨地吸着, 感到既恶心又快活, 他想像自己在体验抢银行时的感觉。正当抽到一半、房间被弄得乌烟瘴气的时候, 他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保利, 是我——— 我忘了带钱包!” 他疯狂地用手驱赶烟雾, 明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 明知道他会被抓个正着, 明知道他将要挨板子。这一次远远超过了挨板子。他记得自己在昏迷期间曾经做过一个梦: 安妮拉起了双筒猎枪的枪栓, 对他说, 如果你真的这样渴望自由, 保罗, 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随着汽车速度越来越慢, 发动机的声音在渐渐减弱。的确是她。保罗把几乎没有感觉的双手放在轮子上, 向走廊方向滚动,并注意扫了一眼那只坐在冰块上的瓷企鹅。它在原来的位置上吗? 他不能确定。他只得希望如此。他加快了速度滚动轮椅穿过走廊, 直奔卧室。原指望进门时一次就能够成功, 可是他稍稍偏离了一点, 在门框上卡住了… …尽管只是偏离了一点点, 但是车轮卡得太紧, 这一点点就够他受的。你有没有刮掉油漆? 他的心在向他大声疾呼。哦, 耶稣基督, 你不会刮掉了油漆, 留下一道痕迹吧?没有刮破。只有一个很小的凹痕。油漆没有被刮破。感谢上帝。他疯狂地前后晃动着车轮, 试图让轮椅越过略显狭窄的门框。汽车马达的声音增强了, 接近了, 更慢了。现在他能够听见嘎吱嘎吱的雪地轮胎咬合的声音。这并不难… … 一点也不难。他往前面推了一把, 车轮的轮毂死死地顶在了卧室门的一侧。他用更大的力气又推了一次, 尽管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 他就像酒瓶里的瓶塞般卡在了中间, 进退两难。他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地猛推了一把, 胳膊上的肌肉像绷断的琴弦般不停地抖动着。随着低而尖利的“吱扭” 声, 轮椅终于驶进了卧室。切诺基已经开进了车道。她得拿一堆东西, 他在心里语无伦次地嘀咕着, 打字机专用纸, 也许还有别的东西, 她得加倍小心地走路, 因为地上结了冰。你已经进来了, 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 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 …他在房间里继续前进, 笨拙地转了半个圈。当他把轮椅停靠在与卧室门平行的位置上时, 他听见切诺基的发动机关掉了。他弯下腰身, 抓住门把手, 想把门关上。像手指般露在外面的锁簧撞到了门框, 他用拇指按住锁簧往里推。锁簧动了一点,又停了。最后完全停下来, 它拒绝关门。他痴呆呆地注视了半天, 想起了那句流行于海军中的格言:“是祸躲不过。”上帝呵, 求你别再添乱了, 难道她断送了电话这还不够吗?他松开了锁簧, 它立刻弹了出来。他重新按了进去, 还是遇到同样的阻力。他听见锁芯里面“嘎啦, 嘎啦” 地响, 他明白了——— 断掉的那一半发夹。它掉进去了, 所以就锁不上了。他听见切诺基打开了车门, 他甚至听见她下车时嘟哝了一声。他听见她搬东西时纸袋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快点动啊。” 他耳语着, 上上下下地轻柔地活动着锁簧。它每当进去两毫米以后就停止了。他能够听到那只该死的发夹在里面“嘎啦, 嘎啦” 地聒噪着。“快点啊… … 快点啊… … 快点啊… … “他哭起来了, 自己却浑然不知, 汗水和着泪水在脸上自由自在地涌流。他模模糊糊地知道, 尽管服用了大剂量的药物, 但仍然处于剧烈的疼痛之中, 而且他还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假如你不能把这活见鬼的门关上, 保罗, 她将要你付出绝对高昂的代价。他听见她走路时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谨慎的脚步声, 哗啦哗啦的纸袋声… … 然后是她从钱包里掏钥匙, 钥匙的嘎啦声。“快点啊… … 快点啊… … 快点啊… … “这一次当他按动锁簧时锁芯里面发出“嘎啦” 一声单调沉闷的声音。锁簧滑进门框半厘米。没有足够的时间处理门框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成功了。“拜托了… … 快点啊… … “他开始更快地活动锁簧, 用甜言蜜语哄骗它, 仔细倾听着她打开厨房门的动静。就好像抽烟被妈妈当场抓住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闪回一般, 安妮欢快地喊道: “保罗, 是我! 你想要的那种纸我买回来了!”当场抓获! 我被当场抓获了! 拜托, 上帝, 别这样, 上帝啊, 不要让她伤害我, 上帝———他手指抽搐着将锁簧狠狠按了下去, “啪” 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发夹折断了, 锁簧完全滑入了门框中。他听见厨房里传来了她拉开防寒服拉链的声音。他拉上了卧室门。“咔啦” 一声, 撞锁被撞上了。(她会听见吗?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她听见了刚才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像发令枪一样响亮!他想把轮椅退回到窗口下面。当她的脚步声已经出现在走廊上时, 他仍在滑动轮椅进退、回轮。“我给你买回纸了, 保罗! 你睡着了吗?”再也… … 再也没时间了… … 她会听见… …他使尽全力最后一次拉动了操纵杆, 轮椅滑到了窗口旁那个原先的位置上, 同时听见钥匙在锁孔中嘎啦嘎啦地转动。不管用… … 半只折断的发夹… … 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 …然而那半只满怀敌意的金属发夹可能已经掉进了门锁的最底层, 因为她的钥匙顺利地把门打开了。他坐在自己的轮椅里面,眼睛半闭着, 发疯般地希望轮椅已经准确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或者, 至少非常接近于原先的位置, 接近到不会令她察觉的程度; 希望她认为他满头大汗、浑身颤抖的模样是错过了服药时间的反应; 最终希望轮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门被打开的一瞬间, 他低下头, 痛苦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想知道是否留下了任何蛛丝马迹。他看见, 他忽略了最最要命的东西: 装有诺弗雷的小药盒还放在他腿上!35她拿着两包打印纸, 一只手里一包, 微笑着。“正是你要的那一种, 对吗? ‘三重现代’ 牌的, 这里有两令, 厨房里还有两令, 以防万一。你看——— “她突然停止, 皱着眉头看着他。“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而且脸色很不正常。” 她停顿了一下, “刚才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尽管这使他的弱小自我发出的惊慌失措的声音又开始尖声喊叫说, 你被抓获了, 还不如趁早放弃, 还不如趁早坦白, 求得她的宽恕和慈悲。他设法用具有讽刺意味的厌倦神态迎接她满怀疑惑的目光。“我以为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干什么,” 他说, “我一直在受折磨。”她从裙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 为他擦拭了一下额头。纸巾全湿了。她带着她特有的那种糟糕的假惺惺的母性冲他一笑。“一直都很难受吗?”“是的, 一直。现在我能不能——— ““我跟你谈过有关你让我发火的事情。老话说: 活到老, 学到老。他们说得多好啊, 所以, 如果你活着, 你就能够学到东西。”“你能给我一点药片吗?”“稍等片刻。” 她说。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被汗水打湿的面孔, 蜡一般苍白的皮肤和斑斑点点的红疙瘩。“首先我想确认一下你不再需要其他东西。由于愚昧无知的老安妮·威尔克斯不懂得精明先生怎样写书而忽略了什么东西。我想弄清楚你不会让我再去小镇给你买一台录音机或者一双写书专用的拖鞋, 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因为假如你要我去买, 我就会给你买回来。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我甚至等不及给你拿药了。我立刻就去发动我的老贝茜, 现在就走。怎么样, 精明先生? 你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吗?”“准备好了,” 他说, “安妮, 请你——— ““你再也不会惹我生气了吗?”“是的。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因为我一旦发起火来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她垂下了眼睛。她看着他的双手。他两手并拢, 紧紧地握着那些装有诺弗雷的样品盒。她久久地注视着。“保罗,” 她轻声地问道, “保罗, 你的手为什么摆成那种姿势?”他哭了, 因为受到羞辱而哭了。他痛恨这样, 除了这个魔鬼般的女人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迫害以外, 她还要羞辱他, 使他无地自容。因此他为自己所遭受的屈辱… … 也为幼稚单纯和无奈而痛哭流涕。他抬起头看着她, 脸颊上挂满泪水, 打出了他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我想吃药,” 他说, “我想小便。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憋着,安妮, 可是我再也憋不住了, 我不想再一次尿湿裤子。”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得很开心, 并用手拨开散乱在他前额上的头发。“你这个小可怜。安妮让你受苦了, 是吗? 忍受得太多了! 恶毒的老安妮! 我这就给你拿药。”36他不敢把药盒藏到毛毯底下, 即使他觉得在她回来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尽管包装盒很小, 可是那里会明显地鼓起一个包。当他听到她进了一楼的浴室, 他拿起药盒, 忍着疼痛在身上摸索了一会, 把它们塞进了内裤后面。纸盒的一角坚硬地扎着臀部。她拿来了便盆, 那是一只老式的锡制器皿, 看上去十分荒诞可笑, 外表酷似吹风机。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杯水和两粒诺弗雷。半小时前才吃了四粒胶囊, 再吃两粒会让你昏迷, 然后就可以杀了你, 他想着, 第二个声音立即回答: 那样也不错。他接过药片, 用水送了下去。她递过便盆, “你需要帮助吗?”“我自己能行。”他摸索到生殖器, 放在冰冷的、像壶嘴般的尿壶里。她有意识地转过身去。便盆发出空洞乏味的小便声, 他看到她在笑。“好了吗?” 几分钟后她问道。“好了。” 实际上他确实憋了很久, 早已迫不及待了。但之前的一切使他兴奋, 使他顾不得考虑这类事情。她接过便盆, 小心地放在地板上。“现在让我帮你回到床上去,” 她说, “你一定累坏了… … 你的腿又该唱意大利歌剧了。”他点点头, 尽管事实是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显然是个警告, 这两粒药加上他自己吃掉的四粒药正在把他推向无意识状态, 他看到的房间已经隔了一层灰色的棉纱。他不停地想, 她要把他抱到床上, 而当她抱起他的时候, 她可绝对不能看到也不能摸到他仓促之间塞入内裤后面的那些小药盒。她把他推到床边。“一会儿就好, 保罗, 你还可以打个盹。”“安妮, 能给我五分钟吗?” 他挣扎着说。她的目光警觉起来。“我还以为你的腿很疼呢, 小子。”“的确很疼,” 他说, “疼得… … 很厉害, 特别是膝盖。你… … 呃, 你发火的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经受一次移动。能给我五分钟让… … “他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可是那些话从他大脑里飘走了, 飘入了灰色的浓雾中。他无可奈何地无助地看着她, 知道他迟早会被她抓住。“让药起作用?” 她问, 他感激地点点头。“当然可以。我去归置一下东西, 这就回来。”她出去后, 他立刻从身后摸出药盒, 将它们一个一个地塞进了床垫。面前的灰色棉纱变得越来越厚, 逐渐从灰色转为黑色。把它们塞到床垫底下, 埋得越深越好, 他在黑暗中茫然地想。一定要保证在她换卧具的时候不会随着床罩一起被拽出来。把它们埋得越深越… …把最后一只药盒塞进床垫后,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 三个W仍在石膏顶棚上像醉汉似的翩翩起舞。非洲, 他想道。现在我必须想想清楚, 他想道。哦, 我在这里遇到的麻烦太多了, 他想道。痕迹, 他想道。我究竟有没有留下痕迹? 我是不是———保罗·谢尔顿失去了知觉。当他再度醒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16 个小时, 外面又下雪了。第二部 米泽莉 写作不是苦难的渊源, 相反, 它诞生于苦难。——— 蒙田(法国散文作家)1 《米泽莉归来》 保罗·谢尔顿 为安妮·威尔克斯而作第一章尽管伊恩·卡尔迈克可能不会从拥有女王财富中所有珠宝的小丹色普珠宝店搬走, 他不得不承认, 克尔沃这个地方不下则已, 一下就是倾盆大雨。这里是英格兰下雨最多的地区。走廊挂衣钩上搭着一条厚毛巾, 他把滴着雨水的外套挂在衣钩上, 脱掉皮靴, 用厚毛巾擦干棕色的头发。远远地从客厅里传来了一串串肖邦的旋律, 他停住了手里的毛巾, 凝神倾听着。现在落在脸颊上的湿漉漉的东西已经不是雨水, 而是他流下的泪水。他回忆起杰弗里说过的话: 你绝不能在她面前哭泣, 老兄——— 那种举动万万要不得!当然, 杰弗里说得很对, 可爱的老杰弗里很少犯错误。但是有时当他一个人的时候, 他终于了解到米泽莉从格雷姆·里伯那里逃出来的故事, 几乎很难不掉眼泪。他太爱米泽莉了; 假如没有她, 他会死掉。没有米泽莉, 他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生产持续了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时光, 但助产士说并不比许多她见过的年轻女孩更漫长或者更辛苦。午夜过后, 杰弗里迎着正在酝酿的风暴驱车前去接医生。在他离开一个小时之后,助产士感到惊慌不安起来, 因为她开始出血了。“亲爱的老杰弗里!” 这一次他大声喊着, 走进了宽敞、温暖而且雾气腾腾的西部乡村厨房。“你在跟我说话吗, 年轻的先生?” 卡尔迈克那位可爱而又唠叨的老管家雷玛奇太太从储藏室出来后问道。像往常那样, 她的头巾式女帽歪到了一边, 身上散发出一股鼻烟味, 三年来她始终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恶劣嗜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雷玛奇太太。” 伊恩说。“听见你挂在走廊里的衣服滴水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掉进河里了呢!”“呵, 没错, 真的差一点。” 伊恩想: 我相信杰弗里和医生如果晚到十分钟, 她可能就没命了。他一直在有意识地抵制这个念头, 它是那样无奈而又吓人。但是他会失去米泽莉的可怕想法有时会悄悄钻进心里, 令他大吃一惊。正在他不得不考虑这些沮丧的问题时, 传来了健康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儿子, 醒着, 迫不及待地要他的晚餐吃。他能够微微听到安妮·威尔克斯, 托马斯医生那位能干的护士的说话声,她在安抚他并为他换尿布。“孩子的声音今天听上去很有劲。” 雷玛奇太太赞叹着。伊恩有一分钟时间重新考虑, 他无比惊奇地想,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儿子的父亲, 这时妻子在门廊里对他说: “喂, 亲爱的。”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米泽莉, 他的至爱。她站在门廊处, 稍稍有些站不稳, 一头红褐色的浓密长发带着神秘的像余火般的深红色闪光, 华丽地披散在肩膀上。她的表情仍然毫无生气, 但是伊恩看到她的脸颊已经有了一点恢复的迹象。她的眼睛深邃而幽暗, 反射着厨房的灯光, 好像在宝石商的黑色毛毡上躺着的两颗精巧而华贵的钻石。“亲爱的!” 他喊着, 向她跑去, 就像在利物浦时那样, 当时以为疯癫的杰克·威克山发誓要做的那样, 海盗们带走了她。雷玛奇太太突然想起门廊上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然后她面带微笑地走了。雷玛奇太太有时也会不断地感到好奇: 假如杰弗里和医生在两个月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雨之夜迟了一个小时回到家, 或者假如她年轻的主人勇敢地将自己的新鲜血液用实验的方式输进他妻子那枯涸的血管里, 结果却没有见效, 那么现在的生活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噢, 天哪。” 她一边匆匆往客厅方向走一边对自己说, “有些事情就是经不住细想。” 伊恩给他自己提出的好建议。但是两个人都发现提出好建议有时比接受好建议要容易。厨房里, 伊恩紧紧地搂着米泽莉, 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饱尝了生生死死, 最后闻到了她肌肤的芬芳气味后终于又活了过来。他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胸部, 感觉到她的心脏强劲而有节奏地跳动。“假如你死了, 我会跟你一起死的。” 他对她耳语着。她搂着他的脖子, 他的双手握着她那对坚挺的乳房。“嘘,我亲爱的,” 米泽莉低声说, “别说傻话了。我不是好好的… … 站在这里吗? 快点亲亲我! 如果我死了, 那也是为你而死的。”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了她的嘴唇, 手指插进她那一头闪亮的红褐色长发中, 顷刻间除了他们两个人, 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2安妮把三页打印的稿纸放在他身旁的床头柜上, 他在等待着, 想知道她对书稿有什么看法。尽管有些好奇, 但是他丝毫不紧张, 他真的为自己毫不费力地回到米泽莉的世界而感到吃惊。她的世界好像一场闹剧似的早已时过境迁, 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 她的回来远远不及他所预料的灾难。事实上它使人感到似乎穿了一双旧拖鞋般宽慰和舒心。因此当他听到她说“不对头” 的时候, 他大张着嘴巴, 直率而坦诚地流露出他的吃惊。“你——— 你不喜欢吗?”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可能只喜欢别的小说里的米泽莉而不喜欢这本书里的? 这岂不是很荒唐吗? 像慈母一样的老雷玛奇太太躲在储藏室里吸鼻烟, 伊恩和米泽莉像一对欲火中烧的少男少女从周末高中狂欢舞会回家路上放肆地相互抚摸, 难道是因为这些吗?现在她看起来是真的被激怒了。“喜欢? 我当然喜欢了。写得很美。当伊恩把她搂在怀里时,我哭了。我实在忍不住。” 她的眼眶确实有点发红, “而且你给小托马斯的护士用了我的名字… … 非常可爱。”他想: 同时也很聪明——— 至少我希望如此。顺便说一句, 亲爱的, 刚开始我打算给婴儿取名为肖恩,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后来我把它改了, 因为取那个名字我得多写好多个该死的字母N 。“我不明白——— ““你是不知道。我没有说过我不喜欢, 我只是说不对头。这是欺骗。你必须修改。”他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一名完美的观众? 哦, 兄弟。不得不夸奖你, 保罗——— 当你犯了错误时, 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全力以赴干到底。忠实的读者变成了无情的编辑。他的脸上带着一副听取编辑意见的诚恳而专注的表情, 而他自己丝毫没有觉察到。他认为他的表情意味着: “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女士?” 那是因为多数编辑像女人一样, 把车开到维修站后, 告诉技术人员汽车底部或者仪表盘上有什么东西在叮咣叮咣地响个不停, 请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内修好。诚恳而专注的表情很好, 因为这是讨好他们。当编辑们受到奉承时, 有时会对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做出让步。“这怎么能说是欺骗呢?” 他问道。“这么说吧, 杰弗里骑马去找医生,” 她说, “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这件事发生在《米泽莉的儿子》第三十八章, 可是你很清楚, 医生始终都没有来, 因为在格林索普收费站, 杰弗里的马在跨过一根腐朽的横栏时失足摔倒了(我希望那该死的脏鸟在《米泽莉归来》一书中得到报应, 保罗, 我真的希望如此) , 杰弗里摔断了肩膀, 几根肋骨, 在滂沱大雨中几乎躺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快亮才被放羊的孩子发现。所以医生始终没有出现。明白了吗?”“我知道了。” 他发现自己的眼睛突然被她吸引住了。他想她以为自己是编辑, 或者甚至是合作者, 准备告诉他写些什么, 怎么写。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格林索普先生就是个例子。她虽然希望格林索普先生得到报应, 但是她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尽管她明显地控制了他本人, 但她也看得出故事的创作过程不在她的掌控之内。当然有的事情是不可以做的; 而且这与有没有创造力毫无关系, 假如非要做不可, 则无异于发表声明反驳地心引力法则, 或者跟企图用砖头打乒乓球同样地愚蠢。她的确是一名忠实的读者, 但是忠实的读者并不意味着忠实的傻瓜。她不会轻易让他杀死米泽莉的… … 然而她同样不会允许他用欺骗作弊的方式让米泽莉重新回到生活中。可是基督, 我的确杀了她, 他沮丧地想道。我该怎么办?“我小的时候,” 她说, “电影院也经常放电视剧, 一个星期放映一集。例如, 《基度山伯爵》, 甚至还有关于弗兰克·巴克的,讲他去非洲抓捕野生动物, 他仅仅用眼睛瞪着狮子老虎就能够征服它们。你还记得那些电视剧吗?”“我记得。不过你那时可能还没有出生, 安妮, 你一定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或者是你的哥哥姐姐告诉你的。”她的嘴角有两只酒窝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接着说下去啊,你这傻瓜! 我确实有一个哥哥, 我们经常在星期六晚上去看电影。那时我还在加利福尼亚的贝克斯菲尔德, 我是在那里长大的。那时我最喜欢看的是新闻片和彩色动画片, 还有故事片。我最盼望的是看下一集的故事梗概。我发现自己经常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想这件事, 特别是当我坐在枯燥的课堂上, 或者为楼下的克兰米太太照顾四个淘气包的时候。那时我很讨厌那四个小坏蛋。”安妮眼睛盯着墙角, 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电源似乎被关上了。这一段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态。他不安地猜测,她是否进入了她周期中的低谷。如果这是真的, 他最好乘机弥补一下门上的破绽。最后她回来了, 像以往一样, 脸上稍许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似乎没有意料到这个世界仍旧在她面前。“我最喜欢的是《火箭人》。在第六章结尾处, 当火箭失控后火箭人就失去了知觉, 最后他死在了空中。还有, 《菲利的毁灭》第九章结尾处, 他被捆在椅子上, 而那个房间已着火。有时是汽车没有了刹车, 有时是毒气, 还有的时候是电击。”安妮谈论这些话题时带着一种显然是真诚的、很奇特的温情。“人们通常把它称为连续剧(惊险小说连载) 。” 他冒着风险说了一句。她对他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 精明先生, 有时我觉得你真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安妮, 真的。”她不耐烦地对他摆摆手, 他知道, 至少今天, 千万不要去招惹她。“想一想他怎样才能脱离困境,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尝试。我有时可以办到, 有时不行。我并不真的在乎, 只要他们遵守游戏规则。我指的是那些编故事的人。”她的眼睛盯在他脸上, 想知道他懂没懂她的意思。保罗想,他很难不懂。“正如他在飞机上失去知觉那样。他醒来了, 座位底下有降落伞。他背好降落伞, 从飞机上跳了下去。这个结局很公正。”成千上万个语文教师都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亲爱的, 保罗想, 当剧作家使他的主人公陷入了难以应付的困境时, 就会有一把用鲜花装饰的椅子从天而降。主人公坐进去, 便由此而获救。即使是最愚蠢的乡下傻小子也能掌握这种手法——— 主人公被上帝拯救了。有一个难忘而又模糊的瞬间, 保罗觉得自己想笑。以她今天早晨的情绪来看, 这么做无疑会引起她的不快和痛苦的惩罚。他飞快地用手按住嘴巴, 压住了即将爆发的大笑, 代之而起的是一声咳嗽。她用力在他后背拍打, 并弄疼了他。“好一点了吗?”“好多了, 谢谢。”“我可以继续说吗, 保罗? 也许你想打喷嚏? 要不要我去拿水桶? 你有想呕吐的感觉吗?”“不用了, 安妮, 请你接着说。你讲的那些事情非常吸引人。”她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点。不太多, 只是一点点。“当他发现座位底下的降落伞时, 事情就变得合理了。也许不那么现实,但它是合理的。”他琢磨着, 为她说出的这些话而感到吃惊——— 她经常以她敏锐的洞察力令他吃惊——— 最后确定她的话言之有理。合理和现实在一切可能存在的领域中都可能是同义词, 但是果真如此的话,这就不是那个领域了。“但是你又开始了另外一集,” 她说, “这就是你昨天为什么会犯错误, 保罗, 所以现在你听我说。”“我洗耳恭听。”她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他, 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看到的是他那张苍白而严肃的面孔, 酷似一位认真听讲的学生。当他意识到安妮有可能知道书中的伎俩时, 想笑的冲动消失了。“好了,” 她说, “这次没有刹车。坏蛋把火箭人——— 他的火箭人身份实际上是秘密的——— 放入一辆没有刹车的汽车中, 然后将所有的车门都焊死, 之后他们便发动了汽车, 让它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疾驶。我告诉你, 那天我紧张得不行。”她正坐在他的床的边缘, 保罗则坐在对面的轮椅上。自从上一次的浴室冒险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天, 他从那次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中恢复得比自己所想像的要快得多。居然没有被她抓住! 而这件事似乎对恢复体力产生了奇迹般的作用。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日历, 上面那个快乐的男孩驾驶着雪橇,滑过永无止境的2 月。“于是可怜的火箭人被困在了那辆汽车里, 既没有携带他的火箭背包, 也没有戴特制的头盔, 他试图在同一时间里完成控制方向盘、停车、打开侧门这三件事。告诉你, 他比独臂跳伞运动员要忙得多!”保罗突然看见了当时的场景, 直觉告诉他这一荒谬而夸张的闹剧怎样演化为悬念, 令人焦急地想知道结果。车窗外的景色以吓人的角度歪斜着一掠而过。他的脚踩向刹车时, 发现刹车板像断了筋骨似的, 软绵绵地趴在脚垫上。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只脚穿的是1940 年款式的空气鞋。肩膀撞向车门。车外可以看到车门被焊死而留下的不规则焊缝。真够蠢的, 一点诗意也没有。不过你可能利用它为自己做些什么。它可以使你的脉搏加快跳动。这里没有香槟酒; 它可以起到酒精的作用。“所以你瞧, 开到这个峭壁以后就没有路了,” 她说, “剧场里的每一位观众都知道, 如果火箭人在汽车开到那个峭壁之前还不能逃脱的话, 他就一定是个大傻瓜。哦, 兄弟, 这就是那辆汽车, 里面坐的是火箭人, 他仍然在竭尽全力地想刹车, 想把车门打开, 可是这时… … 它翻了过去! 它飞向了蓝天, 接着便落了下来。它撞到了峭壁上以后立刻着起了大火, 接着落入了海洋, 然后屏幕上出现了结束短语——— 下一周播出第二集: 翼龙飞天。”她坐在他床边, 双手合拢, 巨大的乳房剧烈地上下晃动着。“好吧!” 她眼睛看着墙壁对他说道, “那件事之后我几乎再也没有看过电影。后来的一个星期里, 我不只是偶尔地想到火箭人, 事实上我一直在念叨他。他怎么可能逃脱呢? 我简直无法想像。“到了下一个星期六的中午, 我站在剧场门口, 尽管售票处1 点15 分才开门, 电影2 点才开演。可是, 保罗… … 后来发生的事情… … 你永远也猜不出来!”保罗一言不发, 但是他可以猜出来。他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在明知道不对头的情况下仍然如此钟爱他写的小说——— 明确地知道并且不用编辑们有时使用的那些不值得信任的高深复杂的文学语言表达, 而是用通俗易懂的、平淡的、确认没有冲突的读者语言。他明白了这一点, 并且惊讶地发现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她说得很对。他满纸写的都是谎言。“新的一集总是从上一集的结尾处开始。他们指给他看下山的路, 指引着他直奔峭壁, 指引他猛撞车门, 试图打开它。正在汽车即将开到峭壁边缘的一刹那, 车门突然打开了, 他被扔出了车门, 飞到了公路上! 汽车飞下了峭壁。剧场里的孩子们为火箭人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而欢呼雀跃, 可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保罗。我简直气疯了! 我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安妮跳起来, 在卧室里迅速地走来走去。她低着头, 卷曲的短发从遮风帽里掉出来, 遮挡了她的面孔, 一只手攥成拳头响亮地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目光中燃烧着怒火。“我哥哥试图让我停止喊叫, 我不肯听从, 他就用手使劲捂住我的嘴, 不让我出声, 我咬了他一口, 接着又喊起来: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难道你们大家如此愚蠢, 竟然不记得了? 难道你们都患上了记忆缺失症?’ 我哥哥说: ‘你疯了, 安妮!’ 可是我知道我没疯。经理来了, 说如果我不住口, 就必须退场, 我说: ‘说对了, 我正打算退场, 因为这部电影整个是谎言, 上星期发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她看着他, 保罗在她的目光里读到了谋杀的意味。“他根本没有跳出那辆车! 当汽车翻过悬崖的时候他还坐在里面! 你明白吗?”“明白。” 保罗说。“你到底懂不懂?”她突然向他跳了过来。尽管他完全可以确定, 跟以前一样,她又打算伤害他, 可能是因为她不能容忍一个剧作家编造出火箭人在翻下悬崖峭壁之前跳出汽车的情节, 但他仍然纹丝不动———他从她刚刚为他打开的旧窗口里看见了昔日的她为今天这个不稳定的她播下的种子。同时令他敬畏的是, 她对于不合理的看法尽管显得很幼稚, 但毕竟是无可非议的事实。她没有打他; 而是抓住他的睡衣用力向前方猛拉, 两个人的脸几乎碰到了一起。“你懂吗?”“是的, 安妮, 我懂。”她暴怒而凶险的目光恶狠狠地注视着他, 一定是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 即刻便轻蔑地将他推回到轮椅里。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半天缓不过劲来。“这么说, 你知道错在哪里了。” 她说。“我想我是知道了。” 假如我知道应该怎么修改, 那就是见鬼了。那另类的声音立刻又出现了: 我不知道你将被上帝诅咒还是得到他的拯救, 保罗, 但是有一件事我的确知道, 假如你没有办法让米泽莉复活, 以安妮信服的方式复活, 她就会杀了你。“那就开始吧。” 她粗暴无礼地说完, 便离开了。3保罗望着打字机。它就放在那里。那个“N” 字!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 短短一行普通的文字里面竟会包含如此众多的字母“N” !我认为你原本应该做得很不错, 打字机对他说。他在内心给它虚拟了一种带讥讽而又稚嫩的语气, 那是一种好莱坞式西部影片中肩挎猎枪、渴望在这座死亡森林中一夜成名的少年的语气。可是你做得不够好。见鬼, 你甚至不会取悦一个疯癫、肥胖、曾经当过护士的女人。也许你写小说的神经也在那次车祸中被摔坏了呢… … 而恰恰那根神经还没有恢复健康。他仰面朝天地靠在椅背上, 闭上了双眼。假如他能够把一切归咎于伤痛, 那么他所写的东西遭到否定还比较容易接受一些,可是事实是, 他的疼痛已经开始减轻了。偷来的那些药品都安全地藏在毡垫和弹簧床垫之间。他一粒也没有动用, 仅仅知道自己有这样一笔储藏, 一种安妮式的医疗保险, 这就足够了。除非她忽然想到要把床垫翻过去, 否则不会发现。但他已经准备接受这种偶然性事件。自从她为打印纸的事发怒以后,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矛盾。他按时拿到药品, 按时服用。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了解他对药品产生了依赖。嗨, 打起精神来, 保罗, 那岂不是有点戏剧化效果吗?不, 其实并非如此。三天前, 当他确信她上楼了以后, 他悄悄拿出一盒样品, 仔细阅读了说明书, 在他认为已经了解了所有需要了解的内容之后, 他读了一遍诺弗雷的主要成分: 可待因(鸦片提取物) 。事实是, 你正在恢复, 保罗。你的腿在膝盖以下的弯曲线条和四岁小孩的蜡笔画里的形状差不多。然而你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了。现在阿司匹林就可以管用。需要诺弗雷的不再是你了, 你要拿它们去喂猴子。他不得不减少用量, 储藏一些胶囊。在他能够减少下来之前, 她会使他形成一条锁链——— 用诺弗雷胶囊构成的锁链。好吧, 我会把她拿给我的两粒胶囊每隔一天留出一粒, 当我咽下那一粒胶囊时, 把另一粒藏在舌头底下, 等她把水杯拿走以后, 就可以将它跟其他胶囊一样塞进床垫下面。不过今天不行,今天我还没有准备好。从明天开始。他听见红色女王正在举行关于爱丽丝漫游奇境的讲座… …你现在最好考虑一下你正在服用的那种兴奋剂, 保罗。最好能够非常认真地思考一下。他突然做出一个决定, 当他开始在纸上写出在安妮眼里不具有欺骗性的第一个章节之后, 就立刻着手逐渐戒除药物依赖。即使是勉强接受了最好、最公正的编辑建议的那个他反抗说, 那女人疯了, 根本没办法知道她有没有可能接受, 他的任何尝试都只能是一场两只色子的赌博游戏。但是另外一个他——— 即更加感性的他却不同意。真正的创作会使他昨天晚上交给安妮过目的那些他用了整整三天写出来的无聊玩意儿看起来就像银币旁边的一坨狗屎。难道他不知道这一切完全不对头吗? 忍受着痛苦进行创作, 垃圾箱里扔满了废弃或者打了一半的稿纸, 上面全是一些诸如“米泽莉转过身看着他, 两眼闪烁着亮光, 嘴里低声地嘟哝着: 哦, 你这蠢货, 这毫无用处!” 之类的废话。他曾经把这一切归咎于疼痛, 归咎于目前的处境, 因为他现在的写作根本不是为了饣胡口, 而仅仅是为了保命。那些内容净是谎言。事实是这份工作简直糟糕透了, 因为他是在欺骗, 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好啊, 她已经看透你了, 你这白痴, 打字机用厌倦的声音对他说道, 难道不是吗? 那么你现在怎么办?他不知道, 但他猜想他必须做些什么, 而且要尽快。今天早上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他想自己应该为她没有因为他用了不能使她满意的方式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创作而用棒球棍再一次打断他的腿而感到庆幸, 由于安妮独一无二的世界观, 出现这种强烈的反应是很有可能的。假如他还能够活着离开这里, 他想他会给克里斯多夫·赫尔写张纸条。赫尔专门为纽约时报写书评。纸条上这样写: “每当我的编辑打电话告诉我, 你打算在时代日报上评论我的书时, 我的两只腿都不由自主地互相撞击。克里斯老弟, 不错, 你确实给我帮了点儿忙, 可是你也不止一次地坏了我的事, 这一点你心里最清楚。无论如何, 我还是要跟你说, 你就尽管发挥最大的能量, 继续给我使坏吧, 因为我发现了一种最新的书评模式, 老朋友。我们姑且称它为科罗拉多烤肉和污水桶学派, 它足以使老弟你写的那玩意儿看上去就像中央公园狂欢节上的那种林中小道一样既恐怖而又刺激。”保罗, 这一切是多么可笑, 一篇类似情书的评论文章在人们头脑里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你还真的应该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只咖啡壶, 让它时常保持热度,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没错。的确如此。打字机静静地放在那里, 斜着眼睛看着他。“我恨你。” 保罗闷闷不乐地说着, 眼睛转向了窗外。4自打保罗进行浴室历险之后, 他被连续两天的暴风雪的喧嚣声唤醒了。那些天房檐下长出了粗壮的、至少50 厘米长的新冰柱。即使阳光又一次穿透厚厚的云层, 安妮那辆停在车道上的切诺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现在太阳还是出来了, 它不仅把整个天空变得灿烂无比, 而且还散发着巨大热量——— 他坐在窗口, 脸上和双手都能感受到融融的暖意。牲口棚屋檐下的一排冰柱又开始滴滴答答地掉水珠。他立刻想到自己那辆被冰雪覆盖着的汽车, 然后将一张纸放入打字机, 在左上角敲上了“米泽莉归来” 几个字, 右上角敲上了“一” 。他按了四五下滑动架, 把它移到打字机中间, 然后敲入了“第一章” 。他使劲敲击每一个键, 以便保证她能够听见声音, 知道他无论在写什么东西, 至少是在写。“第一章” 的下面则是像茫茫积雪般的一大片空白, 仿佛他将陷入其中, 窒息而死。非洲。只要他们遵守游戏规则。那只鸟来自非洲。降落伞就在他的座位下面。非洲。现在我该用水冲刷了。他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尽管他知道不应该这样。倘若被她看到自己没有写书, 而是在那里磨洋工, 她会发脾气的。但他还是让自己昏昏睡去。他不仅仅是在打瞌睡, 而是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思考、寻找、搜索。你在搜索什么, 保罗?这不是明摆着吗。飞机进行带油门俯冲, 他正在搜索座位底下的降落伞啊。这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难道这样不合理吗?非常合理。当他发现了座位底下的降落伞时, 他感到了合理。虽然不那么现实, 但它是合理的。有一两个暑假, 妈妈曾经送他去莫顿社区中心的夏令营。那时他们就玩过这种游戏… … 他们围坐一圈, 跟他和安妮玩的章节小说把戏差不多。而每次都是他赢… … 那游戏叫什么来着?他看见20 来个小男孩小女孩, 在操场上的背阴地段围成一个圆圈, 每个人都穿着一件莫顿社区中心的T 恤衫, 所有人都认真听辅导员讲解怎么玩这场游戏。“你行吗” 这个游戏的名称就叫做“你行吗” , 很像是共和党的攀岩者。保罗, 你玩的不正是“你行吗” 这个游戏? 它恰恰也是现在这场游戏的名字, 难道不是这样吗?是的, 他猜应该如此。“你行吗” 游戏开始前, 辅导员先讲了一个故事, 说的是有一天, 一个名字叫做马大哈·克里根的人, 在南非的密林深处迷失了方向。当他四处张望时, 他发现身后有两只狮子, 一边一个… … 老天作证, 前边还有好几只。马大哈被狮群包围了… … 它们开始向他逼近。有了南美狮子的故事, 傻子才想着8 点的晚餐。辅导员有一只秒表, 保罗·谢尔顿在迷迷糊糊之中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他有30 年没见过那块表了。他能够看见数字上面镶嵌的铜边, 最底端那只记录十分之一秒的小指针, 他还看见了用很小的字体印在表上的商标: 安妮克斯。辅导员会围绕着他们转圈, 挑选一名夏令营队员。“丹尼尔,” 他会说, “你行吗?” 他在说出“你行吗” 这三个字的同时按下秒表。这时, 丹尼尔有整整十秒钟时间继续讲这个故事。假如他在十秒钟内没有开始, 他就必须离开游戏。假如他故事中的马大哈离开了狮群, 辅导员会看着大家, 向他继续发问: “真的吗?” 提醒他时刻不忘主人公的处境。这个游戏的规则自然由安妮决定。这里不需要现实主义, 只需要合理。例如, 假如丹尼尔说: “马大哈非常幸运地回到了温切斯特, 并得到了大量的弹药。后来他打中了三只狮子, 其他狮子被吓跑了。” 也就是说, 他真的让马大哈离开了狮群。秒表换到了他的手里, 故事继续编下去, 最后马大哈陷入了沙堆中。当他的故事结束时, 他会问下一个人: “你行吗?” 之后便按动秒表。但十秒钟时间太短, 很容易出错… … 也很容易作弊。下一个孩子可能会说: “正在这时, 一只巨大无比的鸟向下飞去, 一口叼起了马大哈, 把他救出了沙堆。”当辅导员问: “真的吗?” 如果你认为他的故事说得通, 就举起你的手——— 让他继续编下去; 否则就是他搞砸了——— 他必须离开这个圈子。你行吗, 保罗?当然。我就是靠这个饣胡口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在纽约和洛杉矶都拥有自己的房屋和汽车的原因。正因为我行, 他妈的, 我没有做任何后悔的事情。不少人能写出比我好的散文; 有的人能够诠释人的真正意义; 还有人知道人性究竟意味着什么——— 见鬼, 这些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每当辅导员向大家提问:“真的吗?” 对这些往往只有几个人举手。但是他们都为我举手… … 或是为米泽莉… … 最后我想是为我们两个人。我行吗? 那当然。我发誓我行。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我做不了的事情。甚至在上高中时不会打曲棍球, 不会修理水管裂缝, 不会滑旱冰, 不会用吉他奏出迷人的F 和弦, 我两次打算结婚都以失败告终。但是如果要让我使你鬼迷心窍, 让你魂飞魄散, 搞得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这没问题, 我有这本事。我可以不停地给你讲这种故事, 直到你大喊大叫为止。我完全办得到。我行。打字机傲慢无礼的、职业杀手般的声音悄悄地钻进了他深深的酣梦之中。朋友们, 看看我们这里都有些什么——— 侃侃而谈和白色空间。你行吗?行。行!那么他呢?他不行。他作弊了。在《米泽莉的儿子》一书中, 医生始终没有露面。也许你们大家已经忘记上个星期发生过的事情, 但石头偶像永远不会忘记。保罗迫不得已, 只好离开圆圈。原谅我,求你了。现在我必须用水冲刷了。我必须———5“用水冲刷。” 他嘟哝着, 身体向右侧倾斜过去。这时他的左腿稍稍歪了一下, 断裂膝盖的剧烈疼痛立即使他彻底清醒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他听得见安妮在厨房里洗餐具。通常她在干家务活时总是唱歌。今天她却没有唱; 能够听见的只有盘子相互碰击的声音, 偶尔也有流水声。这又是一种不祥之兆。这是谢尔顿城的居民所拥有的一种独特的天气预报形式。台风预报:台风将于今晚5 点登陆本地。重复一遍: 台风将于———可是游戏该结束了, 该干点正经事了。她想让米泽莉死而复生, 但它必须复活得合乎情理。不一定要符合现实, 只要合理就行。假如他今天上午能够顺利完成这项任务, 他便能够控制住已经略有征兆的抑郁症, 而不至于真正发病。保罗用手支撑着下巴, 向窗外望去。现在他彻底清醒了, 开始飞快地思考, 努力构思着, 但自己并不知道这个过程。他最靠近上面的两三层意识, 也就是处理诸如最后一次理发是在什么时候, 或者安妮会不会准时送来下一次药剂之类信息的意识层, 似乎已经彻底忘掉了那些事情。他的那一部分意识早已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寻找烟熏牛肉之类的东西。尽管从感官上来说有信号输入大脑, 但这些信号对他毫无意义——— 他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而他的另一部分正在恼怒地尝试着构思, 然后推翻它们; 尝试把这些构思混为一体, 继而又取消。他能感觉到它们的发生过程, 但并没有直接面对它们, 因为他不想搭理它们。在这个血汗工厂里一切都很肮脏无耻。他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要努力“找到” 一个构思。“找到” 和“得到” 完全是两码事。“得到” 构思是一种含蓄的说法,意思是说, “我来电了!” “我有灵感了!”《快车》的灵感是他在纽约得到的。有一天, 他想为位于八十三街的豪宅买一台录像机, 当他路过一个停车场时, 看到一名服务员正在撬一辆车的车门。他只看到这些, 并不了解他所看到的场景是否经过允许, 是否属于非法行为。走过三个街区之后,他早已不在乎这件事情的合法性了。因为他已经变成了托尼·伯纳萨罗。除了名字以外, 他知道他的一切。名字是他后来从电话簿里挑的。这时故事的一大半已经在他脑子里成形了。很快。其他部分也逐渐到位, 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兴奋不已,整日陶醉在其中。灵感来了, 它就像夹在信封里的支票一样意外地降临了。他原来上街是为了买一台录像机, 结果却得到了远比录像机有价值的东西。他“得到” 了构思。而找到一个构思的过程虽然不那么高不可攀, 但是却很神秘… … 也很有必要。因为当你写小说的时候, 你几乎总是会遇到一些阻力, 在这种情况下, 除非你能够找到构思, 否则后面的写作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通常他寻找构思的方法是穿上外套, 出去散一会儿步。在不需要构思的时候, 他总是带着一本书散步。尽管他承认散步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方式, 但不免感到有些枯燥乏味。假如散步时没有人聊天, 那么, 带上一本书就显得很有必要。如果你想为一本遇到阻力的小说寻找构思, 犹如用化疗对付癌症那样, 枯燥的散步是再合适不过的一种方式了。当《快车》进行到一半时, 就在时代广场电影院里, 格雷中尉原想揍托尼一顿, 却被托尼杀掉了。保罗想让托尼不要杀人——— 只是暂时不要杀——— 否则不会有第三幕, 即托尼坐在冷藏室里。但是托尼不能把格雷一个人扔在电影院里不管, 他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呢。而且已经有三个人知道格雷去找托尼了。尸体怎么处理也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保罗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这是一个障碍。这是一场游戏。是马大哈刚刚在时代广场电影院里杀死了这个小伙子。现在他必须把尸体搬回车上, 而不碰见什么人对他们喊: “嗨, 先生, 那人怎么看上去像个死人啊? 是不是在哪儿摔坏了?” 如果能把尸体搬到汽车里面, 他就可以开车去昆士, 然后将尸体扔到一个荒废的建筑工地上, 他认识那条路。你行吗, 保罗?自然不会有人为他倒计时。他根本没有为这本书签任何合同, 他写它完全是为了碰一碰运气, 铤而走险, 因此无须考虑交稿日期的问题。可是凡事总有个最后期限, 过了这个最后期限你就得离开这个圈子, 所有的作家都知道这一点。假如一本书长时间陷入困境, 它会腐烂, 破碎, 最终所有的花招、幻象都暴露了。他散了一会儿步, 心里没有任何想法。他步行了五公里以后, 看见有人在血汗工厂放火。他琢磨着: 能不能让他在电影院里放火?这个想法似乎不错。他没有感到眩晕, 也没有出现所谓真正的灵感, 他倒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匠, 面前有一段木材, 需要考虑如何下手。他可以把他邻座的那个空座位点着, 这主意不错吧? 电影院里那些该死的座位总是有裂缝。最后会出现烟雾, 出现大量的烟雾。他可以晚一点离开, 越晚越好, 然后把格雷拖出来, 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烟雾窒息而死的。你认为怎么样?他觉得还行。尽管并不那么好, 而且还有大量的细节需要推敲, 总算还过得去。他终于找到了构思, 工作可以继续下去了。他从来不是寻找构思, 然后开始写一本书。但是直觉告诉他这样也行得通。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用手掌托着下巴, 看着窗外的牲口棚。如果他能走路, 他早就出去了。他静悄悄地坐着, 几乎要睡着了。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他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山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10 分钟过去了。又过了15 分钟。她正在用吸尘器清洁走廊, 仍然听不到歌声。他能够听见吸尘器的声音, 但他无动于衷, 似乎那是一种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声音, 好似水槽里的水一样, 从一侧流进去, 从另一侧流出来。山下的人像通常一样, 发射了一颗信号弹。那些倒霉蛋们从来不放弃任何张显个性的机会。但他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他静静地坐着, 开始寻找构思。他的意识开始复苏, 像拣到一封掉在门口的来信一样, 拣到了一个构思, 他审视着它。开始几乎要放弃这个构思, 经过反复思考, 决定其中的一半内容可以留下使用。第二颗信号弹比第一颗要亮得多。保罗在窗框上没完没了地敲着手指头。11 点左右, 他开始打字。刚开始打得很慢, 每敲击一个字母都要停顿一下, 有时甚至长达15 秒钟; 听上去有一种从空中俯瞰群岛的感觉——— 就像这些岛屿被大面积的蓝雾分隔成了一个一个低矮的丘陵一般。大喘气般的间隔时间在一点一点地缩短, 偶尔还能听到一连串的敲击声。假如用保罗自己那台电子打字机, 发出的声音就动听多了; 而这台老掉牙的皇室牌声音沉重, 用它工作令人感到不愉快。然而保罗并没有注意到打字机公鸭般的嗓音。第一页打完了, 他心里暖洋洋的。当第二页结束时, 他的情绪高涨起来了。过了一会儿, 安妮关掉了吸尘器, 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保罗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事实上,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是他自己的存在。他彻底解脱了。他在小丹色普的教堂墓地里, 呼吸着夜晚潮湿的空气, 醉心于苔藓、泥土和朦胧薄雾的芬芳; 他听见教堂尖塔上的钟表敲响了2 点; 他把这些分毫不差地写到了故事里面。写得差不多了, 他可以透过这张纸看到别的东西。安妮已经观察他好一会儿了。她那张阴沉沉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不过仍然看得出来她是满意的。随后她走了。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然而这声音保罗依然充耳不闻。那天下午保罗一直工作到3 点。到了8 点, 他要求安妮帮助他回到轮椅上。他又写了三个小时, 尽管在10 点左右疼痛又开始折磨他。安妮大约11 点时来了, 他请求她再给他一刻钟。“这不行, 保罗, 今天干得够多了。瞧你脸色苍白得像蜡纸一样。”她安顿他在床上躺好, 三分钟之后他便睡着了。这是他从灰色雾霭中恢复意识以来第一次一觉睡到大天亮, 也是第一次彻底摆脱了梦魇。然而他一直都梦见自己是醒着的。6《米泽莉归来》保罗·谢尔顿为安妮·威尔克斯而作不过, 石尼似乎完全糊涂了。他说: “这可一点都不像爱福琳- 海德小姐, 我已经对此非常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