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神志不清陷进去, 陷进神志不清中去, 隐约地听到自己的尖叫声, 闻到自己烧焦了的肉的气味。随着他的意识逐渐减弱, 他想: 女神! 我要杀了你! 女神!我要杀了你! 女神!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三部 保 罗没有用。我一直试着在最后这半个小时里睡一觉, 但是我睡不着。在这儿, 写作就像是一种毒品, 是我惟一期盼的事情。今天下午我阅读了一下我写的东西… … 看起来非常生动。我知道它好像是非常生动, 因为我的想像中充满了另一个人无法理解的所有的东西。我是指虚幻。但这好像是有一种魔力… … 而且我只是不能生活在这个现实生活中。如果我真的生活在现实中, 我会变疯的。——— 约翰·福尔斯《收集者》1第三十二章“噢, 感谢上帝,” 伊恩呻吟着, 向前颤抖着移动了一下。杰弗里紧紧地抓住他朋友的胳膊。脑子里回荡着有规律的鼓声, 就像在令人难以忍受的精神错乱时听到的什么东西。蜜蜂们在他们周围嗡嗡地飞着, 但是没有一只停下来, 它们只是飞过去, 飞到了森林中的空地处, 就好像由磁铁吸引着一样——— 这个磁铁, 杰弗里脸色苍白地想, 吸引着它们… …2保罗拿起打字机, 摇了摇。过了一会儿, 从打字机杆中漏出一个小钢块, 掉到了木板上。他拣起来, 看着它。这是字母“T” 的钢模。打字机刚刚把“T” 字母扔了出来。保罗想: 我要向资方抱怨这件事。我不仅要求买一台新的打字机, 而且是要命令她买一台了。她有钱——— 我知道她有钱。也许她把钱藏在了谷仓里水果罐的底下, 或者也许她把钱塞在了她的大笑场的墙缝里, 但是她有钱, 而T , 我的上帝, 这个在英语中第二最常用字母掉了!当然了, 他不会向安妮要求任何东西, 更不要说命令了。曾经有个男人至少要求过。一个曾遭受巨大痛苦的男人, 一个什么也抓不住的男人, 甚至这本令人厌烦的书也抓不住。那个男人过去会要求。不管受没受到伤害, 那个男人至少曾经有过胆量, 试图勇敢地面对安妮·威尔克斯的。他就是那个男人, 他认为自己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但是那个男人较之这个男人有两个大的优势: 那个男人曾经有过两只脚… … 还有两个拇指。保罗坐在那儿, 回忆了一小会儿, 又重读了一遍最后那一行字(在脑子里面把空掉字母的地方添了上去) , 然后就又投入写作中去了。最好就这样。最好别要求。最好别激怒她。在他的窗户外面, 蜜蜂在嗡嗡地飞动着。今天是夏季里的第一天。3到它们要去的地方。“松开我!” 伊恩咆哮着, 并转过身来, 右手握成了拳头, 对着杰弗里。青灰色的脸上一双眼睛愤怒地鼓出来了, 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谁在拉着不让他到自己亲爱的人身边去。杰弗里非常肯定地认识到, 当赫兹基亚拨开那像防护屏障似的灌木丛时,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几乎快使伊恩发疯了。他就在疯狂的边缘徘徊, 哪怕最小的一点刺激都可能使他崩溃。要是他疯了, 他会让米泽莉也发疯的。“伊恩——— ““松开我!” 伊恩疯了一样用力向后拉着。而赫兹基亚担心地呻吟般地说: “不行, 主人, 你去会使蜂群变得疯狂起来, 它们会叮蜇小姐的——— “伊恩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双眼透着疯狂和无情, 他挥拳向杰弗里打去, 打在他的老朋友颊骨的上方。杰弗里的脑子顿时漆黑一片, 眼冒金星。尽管如此, 他还是看到赫兹基亚开始晃动可能会置人于死地的高沙袋——— 一种布尔卡人喜欢用的、里面装满沙子的用于围捕的口袋——— 于是及时对赫兹基亚发出嘘声说: “不行! 让我来处理吧!”赫兹基亚不情愿地拎着高沙袋上的皮绳子, 袋子悬吊着看起来像一个渐渐慢下来的钟摆。接着杰弗里的头上又挨了一击, 这一击打在嘴巴上, 牙齿硌破了嘴唇, 他能感觉到咸甜温热的鲜血渗入嘴巴里。只听到刺耳的“啵” 的一声, 伊恩那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破了十几个洞的衬衫, 在杰弗里的拉扯下撕开了。片刻之后伊恩就会挣脱开了。杰弗里模糊地想着好像三天前伊恩就是穿着这件衬衫去参加男爵和男爵夫人举行的晚宴… … 就是这件衬衫。自从那时起, 他们就没有机会换衣服了, 不只是伊恩, 他们都一样。不过是三天前… … 但是这衬衫看上去仿佛穿了至少三年了, 而杰弗里觉得自从那次晚宴以来, 好像至少已经过去三百年了。不过是三天前,他又带着傻傻的怀疑想着, 接着伊恩的拳头像雨点一样击落在他的脸上。“该死的, 放开我!” 伊恩向杰弗里的脸上一遍遍地挥舞着沾满血迹的拳头——— 在杰弗里健全的头脑里, 为了他的朋友, 他宁死不辞。“你想通过杀死她来表示你对她的爱吗?” 杰弗里平静地问,“你要是想那样, 那好, 老朋友, 你可以一拳把我打昏。”伊恩犹豫了一下。在他那可怕的、疯狂的注视中至少出现了一点类似理智的东西。“我必须去救她。” 他像一个梦中人一样低语着, “对不起,我打了你, 杰弗里——— 真的非常抱歉, 我亲爱的老朋友, 我相信你知道的——— 但是我必须… … 你看她… … ” 他又看了一下, 好像要证实那场景的可怕, 然后好像又要冲到丛林中的空地上, 米泽莉被绑在那里的一棵树上, 双手高高地吊在桉树枝上, 手腕处闪闪发光的是男爵的钢手铐。在布尔卡人把黑德兹格男爵送到雕像口里、毫无疑问会导致他那可怕的死亡之前, 他们一定对这手铐充满了怪念头, 而那棵桉树是林中空地上惟一的一棵树。这次是赫兹基亚抓住了伊恩, 但是灌木丛又开始沙沙作响,杰弗里向林中空地看去, 他的呼吸立刻停在了喉咙里, 他觉得自己像双手拿着一包危险的、即将爆炸的炸药正在攀登怪石嶙峋的高山一样。只要蜇一下, 他想着, 只要蜇一下, 她就完了。“不, 主人, 一定不能去。” 赫兹基亚带着充满恐惧的耐心说: “要是你出去, 蜜蜂会从它们的梦中醒来。而如果蜜蜂醒了,对她来说蜇一下和蜇一千零一下就没有区别了。要是蜜蜂从梦中醒来了, 我们都会死的, 但是她会第一个死去, 而且死得最惨。”在这两个男人的拉劝下, 伊恩慢慢地放松下来。他的头极其不情愿地转向林中空地, 好像他不想看, 却又忍不住要看似的。“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为我可怜的宝贝做些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从杰弗里的嘴里脱口而出, 就他目前这种极其悲痛的状态, 他几乎无法收回这句话。这不是他第一次想到: 伊恩对杰弗里同样钟爱(暗恋) 的女人的拥有, 使得伊恩可以沉浸在怪异的自私心态中, 和女人般的歇斯底里状态, 而杰弗里自己却必须放弃这一切, 毕竟, 对于其他世人来说, 他只不过是米泽莉的朋友。是的, 只不过是她的朋友, 他带着半歇斯底里的讥讽的心理想, 然后望向林中空地, 望向他的“朋友” 。米泽莉身上一丝不挂, 但是杰弗里认为即使村子里最守规矩的、一周去教堂三次做祷告的唠叨的中年妇女也不能挑米泽莉的毛病, 说她伤风败俗。假如有个一本正经的老女人, 看到米泽莉之后, 她可能会尖叫着跑开, 是因为恐怖和恶心, 而不是对裸体的义愤。米泽莉一丝不挂, 但她不是裸体的。她浑身上下全是蜜蜂。从脚趾头尖到栗色的头发梢, 她穿着蜜蜂。她好像穿着一件奇怪的修女服——— 因为即使没有一丝风,这件修女服还在她隆起的双乳和臀部移动着, 起伏着。同样, 她的脸上好像也包裹着几乎是和稳重的伊斯兰教徒所戴的那种头巾一样的东西——— 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从蜜蜂形成的面具里逃脱了, 向外凝视着。她的脸上到处都是这些懒洋洋地蠕动着的蜜蜂, 嘴巴上、鼻子上、下巴上, 还有眉毛上, 到处都是。越来越多的蜜蜂, 巨大的非洲黄蜂, 世界上最毒的蜜蜂和脾气最坏的蜜蜂, 先是在男爵的钢手铐上来来去去地蠕动着, 然后爬到了米泽莉双手上形成活动的手套。正在杰弗里看着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蜜蜂从四面八方涌向林中空地——— 但是有一点非常明确, 即使他现在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 他也能确定, 那就是大多数蜜蜂都是从西面飞过来的, 而那边刚好是巨大的布尔卡女蜂神黑色石头脸雕塑隐约出现的地方。鼓声一直在有节奏地敲着, 和蜂群发出的嗡嗡声一样像在催眠。但是杰弗里知道这种睡意有多么大的欺骗性, 他曾经看到过发生在男爵夫人身上的事, 感谢上帝, 伊恩没有看到那一幕… …那时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突然加大, 变成了一种喧闹的像电锯发出的尖厉声音… … 这种声音先是压低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后来就完全淹没了她痛苦的、垂死的尖叫声。她是一个爱虚荣的、愚蠢的人, 当然也是一个危险的人——— 当她放出弦乐艺人的毒蛇时, 差点要了他们这一行人的命——— 但是不管她笨也好, 傻也好, 危险也好, 没有哪个人, 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该像那样死去呀。杰弗里的脑子里回响着伊恩的问题: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为我们可怜的宝贝做些什么呢?赫兹基亚说: “主人, 现在什么也不能做——— 但是她现在没有危险。只要他们击鼓, 这些蜜蜂就会睡着。而米泽莉小姐, 她也会睡去。”现在蜜蜂已经像一条厚厚的摆动着的毛毯一样把米泽莉团团包住了, 她的眼睛睁开着, 但是看起来视而不见, 好像是缩进了一个由蠕动的、相互碰撞着嗡嗡作响的蜜蜂构成的洞里了似的。“要是鼓声停了呢?” 杰弗里用一种低沉的、几乎是有力无气的声音问, 而就在那时, 鼓声停了。“For a mom h hr of h m”4保罗看着最后一行,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起打字机,不断地举起来又放下, 就像在举一只奇形怪状的杠铃。她不在房间里的时候, 他总是不停地这样重复着, 天知道为了什么。键盘在他的晃动下哗啦作响, 又一根金属杠杆滑动着, 掉落在用来代替写字台的木板上。他听到安妮正在驾驶那辆天蓝色的割草机, 因为有阵阵轰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她大约是在修剪门前的草坪, 让它看起来整齐一些, 省得到镇上办事遇到罗伊德曼之类时听他们说废话。他放下打字机, 又举了起来, 想看到这次的“惊喜” 。午后的阳光在窗口闪耀着, 他借助强烈的光线观察着打字机, 脸上始终流露着疑惑的表情。“惊喜” 掉下来了, 是字母“E” 。保罗看了一眼日历。画面是一个开满了鲜花的牧场, 月份写着5 月, 然而保罗在一张废纸上保留着他自己的日期记录。按照这份手工制作的日历, 正确的日期应该是6 月21 日。快点将挂历上那个意味着慵懒、迷茫和疯狂的夏天翻过去吧, 保罗闷闷不乐地想着, 顺手把打字机手柄向纸篓扔过去。好了, 现在我干点什么呢? 尽管他这么想, 但他当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手写。这就是他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不过不是现在。几分钟以前, 他还像一只被关在着火的房子里的困兽一样, 急于找到伊恩, 杰弗里。还有, 波尔卡斯突袭时找到的那位不知烦恼的赫泽凯, 这样就可以在大结局中将全体人马转移到偶像背后的山洞里。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随着“嘭”的一声, 打字纸上的孔洞毫不迟疑地关闭了。明天。明天他将开始用手写。该死的打字机。保罗, 你可以向管理部门投诉啊。可是他绝不会做出这等蠢事。因为安妮始终都是这么怪异而又吓人。他倾听着割草机单调而枯燥的喧嚣声, 从中看到了她的身影。每当他想起安妮为什么会如此怪异吓人时, 他头脑里总是浮现出斧起斧落的惨剧; 她那冰冷恐怖的面孔上溅满了他的鲜血。当时的情景清楚得似乎就在眼前。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发出的每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斧子从受到重创的骨头里拔出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以及喷溅到墙壁上的鲜血… …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清晰可辨。每当他试图终止这种可怕的回忆时, 总是发现一切都太晚了。《快车》的情节在关键时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这与托尼·伯纳萨罗有关, 在他最后孤注一掷地努力逃脱警察的追踪时,由于精神失控, 几乎彻底崩溃。保罗采访过若干名车祸中的受害者, 同样的内容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虽然每个人的描述方式不同, 但最终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记得我上了汽车, 记得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此外的一切统统是一片空白。他为什么就不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呢?因为作家总是能够记得一切, 保罗, 尤其是遭受过的那些伤害。作家脱光了衣服, 将累累伤痕指给人看, 其中, 每一块小小的伤疤都意味着一段故事, 大一些的伤口则促成整部小说的诞生, 而恰恰不会是失忆症。不错, 当一名作家的确需要有一点天赋; 但对于他们来说惟一需要的, 则是对每一块伤疤里的故事具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艺术是由持续不断的记忆构成的。这话是谁说过的? 汤玛斯·撒什? 威廉·弗克纳? 辛迪·劳博?最后那个名字促使他回忆起一些有关的情形, 此时此地却只能令他万分痛苦: 那是有关辛迪·劳博的回忆, 她快乐地唱着那首《快乐女孩》, 中间一直不断地打嗝; 那声音清晰得好像就在耳边: 哦, 亲爱的“戴迪” , 世上谁也不如你! 可是工作一天不容易, 女孩子需要快乐游戏。他突然强烈地希望听到节奏激烈的摇滚, 甚至超过了对于香烟的渴望。不一定非要听辛迪·劳博。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上帝,我的天啊, 有特德·牛津就很不错了。斧子落下来了。它居然在悄悄地对他说话。什么都别想。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什么也别想, 既然已经无法改变, 就随它去吧。难道能使它在那儿定格吗? 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难道还被那该死的玩意儿吓破胆吗?这时又回忆起另一个情形, 看上去像是保罗·谢尔顿的“过去的好时光” , 这是奥利弗里德·戴维克朗宁博格的电影《幼虫》中的一名科学家, 既疯疯癫癫, 又是那样温柔和循循善诱。里德劝说极力主张精神原质学研究所的患者们: “忍受痛苦, 经历一切磨难!”哦… … 有时这可能是一个不错的建议。我经历过了, 已经忍无可忍。一派胡言。一旦无法继续忍受这些痛苦, 他可能会像他父亲一样去卖那该死的吸尘器了。如此说来, 只好继续忍受。一直忍受下去, 保罗。不行。行。你他妈的该死。保罗身体前倾, 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无论爱还是恨, 他都得忍受。要经历一切磨难。5他没有死, 没有睡着, 自安妮把他的腿变瘸以来, 疼痛一度离开了他。他飘飘然了, 觉得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纯粹的思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向空中飘去。哦, 该死, 用得着这么操心吗? 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疼痛和厌倦始终在时断时续地轮番折磨着他; 间或埋头于那本耸人听闻的愚蠢小说中忙碌一阵, 为的是暂时逃避它们。对于他来说,这一切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哦, 事情并非如此——— 主题是存在的, 保罗。它就是那根贯穿始终的主线。它在所有的情节中都那么清晰可辨, 你难道看不见吗?当然, 它就是米泽莉。它就是贯穿始终的那根主线。无论是真是假, 这个主线都他妈的愚蠢之至。作为普通名词, “米泽莉” 意为苦难, 通常指的是某种漫长的、不定位的痛苦; 作为专用名词, 它指的是一个人物和一段故事情节。大多数情况下, 情节同样既漫长而又不定位, 但是很快就结束了。过去四个(也许五个) 月里, 米泽莉始终在贯穿着他的整个生命, 是啊, 数也数不清的米泽莉, 米泽莉长, 米泽莉短,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就是, 过于简单化了。哦不是这样的, 保罗。就“米泽莉” 而言, 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其中包括你还欠着她一条人命。闹了半天, 原来你就是那个为苏丹王讲故事的山鲁佐德。难道不是这样吗?尽管他一再竭力摆脱这些念头, 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欲罢不能了。那些回忆不知疲倦地缠绕着他。写小说混饭吃的雇佣文人们也需要娱乐啊! 他忽然意外地想出了一着, 新的招数为他开辟了一条新的思路。你一直都忽略了, 因为太明显了, 因为你也是你自己的山鲁佐德, 无论过去现在你都是。他目光闪烁, 挪开了挡在眼睛上的那只手, 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看到这样的夏天。安妮的影子闪了一下, 又消失了。这是真的吗?我真的是自己的山鲁佐德吗? 他又开始琢磨这事。假如这是真的, 那么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痴: 他想完成在安妮胁迫之下写出来的那堆垃圾, 原因是他欠了她的救命之恩。不这样做他就会丧命… … 但是他绝不能死。他必须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哦, 你他妈的准是疯了。你确定吗?不。他再也无法确定了。他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确定了。惟独一件事情他可以确定: 他的生命一直都取决于“米泽莉” 的进展, 而且未来他的命运仍将由“米泽莉” 决定。他的心开始飘悠了。云彩, 他想着。就从云彩开始吧。6这一次, 云彩变得更加暗淡, 更加厚实, 也更加平和一些了。这时他感觉到不是在漂浮着, 而是在滑翔着。有时会出现思想, 有时感到疼痛, 有时他还能听到安妮模糊不清的声音, 就在他用烤肉炉焚烧书稿的地方, 他曾经被同样的声音大声呵斥过:“快喝啊, 保罗, 你必须把这桶污水喝下去!”这是在滑翔吗?错。这个动词用得不太贴切。准确地说应该叫做“昏迷” 。他回忆自己曾经在凌晨3 点接过的一个电话, 那时他还在读大学。睡眼的四楼宿舍管理员敲响了他的房门, 让他去接那个该死的电话。是妈妈。快回家, 保罗, 越快越好。你爸爸中风了, 他正在昏迷。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开足马力, 将那辆老掉牙的福特车速提到了110 公里, 车速超过80 公里就会引起前轮晃动,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然而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等他赶到那里时, 父亲不再是昏迷不醒了, 而是永远沉睡不醒了。在遭受斧刑的那个夜晚, 他距离死神到底有多远? 尽管他无从得知, 但是在被截肢后的那个星期里, 他几乎从来没有过疼痛的感觉, 而且她说话时暴露出的惊慌失措亦可说明一些问题。这两点或许已经充分证明了, 他确实有过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躺在床上, 呼吸非常微弱, 这是因为药物具有抑制呼吸的副作用。他的胳膊上又开始静脉注射葡萄糖。把他从半昏迷状态唤醒的是有节奏的鼓点和蜜蜂嗡嗡叫的声音。波尔卡式的鼓点。波尔卡式的蜂群。波尔卡式的梦幻。色彩缓慢地、源源不断地注入稿纸上的大地和族群。关于女神的梦境, 女神那张发绿并覆盖着一层暗黑色的脸乌云密布, 正在冥思苦想。阴暗的女神, 阴暗的大陆, 以及里面有一大群蜜蜂的石头脑袋。遮盖了这一切的是一幅画, 随着时间的流逝, 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真切, 好像一幅巨大的幻灯投影到他躺的那片云彩上。画面上有一块林间空地, 一棵古老的桉树,在最低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副老式的蓝色钢制手铐, 上面爬满了蜜蜂。手铐孤单单地挂在树上。它们没有铐在什么人的手上是因为米泽莉已经—————— 逃跑了吗? 是啊, 她不是逃跑了吗。这是不是意味着故事将沿着这个思路展开呢?原来他的确是这么设想的——— 可是现在他不那么确信了。这就是空手铐的启发吗? 她是否被人拐走, 继而变成了偶像? 被带去了蜂王那里, 波尔卡斯的那个大婴儿?你也是你自己的山鲁佐德。这个故事你打算为谁而讲呢, 保罗? 你想讲给谁听呢, 是安妮吗?当然不是。他透过稿纸上的“孔洞” 窥视, 不是为了看到安妮, 也不是为了让她高兴… … 而是为了逃脱安妮的控制。疼痛又一次发作了。而且其痒难耐。云层变得晴朗起来, 分裂成一片一片的云朵。他扫了一眼房间里面, 很糟糕; 又扫了一眼安妮, 更糟糕。但是他仍然决定活下去。他甚至有点迷上了这种文字游戏, 正如他小时候做出过的决定: 他绝不能死, 因为他必须活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难道她在杰弗里和伊恩的帮助下逃跑了吗?要么就是进入了女王的头颅里面?的确有些荒诞可笑, 但是确实需要为这些愚蠢的问题找到答案。7最初她不想让他投入到工作中去。他从她善变的眼神中就能够看出, 她一直都有一种恐惧感, 现在这种感觉依然存在。他离死亡有多近。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每隔八小时为他那仍在出血的残肢更换一次绷带(起初, 她用一种她知道她不可能为她所做的获得奖牌的口气通知他, 每隔四小时换一次绷带) ; 她用海绵帮他洗浴, 用酒精为他擦拭。似乎要抹掉她所做过的一切。她说, 工作会伤害他的健康。虽然安妮从没这么说过, 他相信她填写“N” 字要么是为了显示她的关心——— 保罗, 你怎么能说我对你很粗暴, 你看我不是把所有的“N” 字都填上了吗——— 要么是作为一种赎罪行为, 甚至一种半迷信的仪式: 这么多次换绷带, 这么多次海绵浴, 填这么多“N” 字, 保罗应该能活下去了。那是一开始… … 然后是必须。保罗知道所有征兆。当她说她不管怎么样也要知道结局时, 她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你活下去就是为了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这不就是你说的吗?他觉得这是疯狂的, 可耻的, 愚蠢的。必须。他恼火地发现, 这是他在自己的主流小说中很少或者根本没有的东西, 而在米泽莉系列中却随意产生了。你并不确切知道它在哪儿, 但它出现时你总能知道。它使内心的盖革计数器指针总是要指向盘面的最大值。甚至当你宿醉未醒地坐在打字机前喝着黑咖啡、每过一两个钟头抽支烟时, 你也会知道。这东西总让他觉得有点羞耻——— 好像是某种操纵, 但也使他坚信自己劳动的价值。上帝, 日子一天天过去, 纸上的“孔洞” 那么小, 光线那么昏暗, 偷听到的谈话毫无意义。你继续干仅仅因为这就是你所能干的一切。先人说过, 要想种一行庄稼, 先得铲一吨大粪。这样将来这个小洞就宽得能看见狭长的远景, 光线会像阳光一样亮。不管活着还是玩完, 你知道你必须写下去。必须, 就像: “亲爱的, 我恐怕还得待一刻钟左右, 我必须想想这一章怎么发展。” 虽然说这话的家伙已经花了整整一天来构思文章, 而且很清楚地知道, 等他上床的时候, 他的妻子多半已经睡着了。必须, 就像: “我知道该开始做晚餐了——— 如果又是电视快餐他会气疯掉——— 可是我必须看看这个结尾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必须知道他抓没抓住那个杀死他父亲的混蛋。我必须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她最好的朋友在和自己的丈夫鬼混。必须。龌龊得就像在破败的酒吧做小工, 美妙得就像和世界上最有天赋的应召女郎性交。哦孩子它糟透了哦孩子它真好哦孩子说到头不管它有多粗暴多粗鲁都没关系说到头就像杰克逊在那盘磁带里说的——— 别停下来直到你够了为止。8你也是你自己的山鲁佐德。这一点他当时还不能清晰表达, 甚至还想不清楚; 他实在太疼了。但他就是知道, 不是吗?“不是你。是那些血汗工厂里的家伙。他们知道。”是的。没错。割草机驶过来的隆隆声越来越大。安妮突然出现。她朝他看过来, 看见他也在看她, 她朝他挥挥手, 他也扬起一只手——— 还有大拇指的那只——— 回应她。她从眼前消失了。很好。他到底还是说服她相信, 工作会帮助他而不是妨碍他… … 他被那些把他从暗影中吸引出来的影像所纠缠。“纠缠” 实在是个很恰当的词, 它们一直是些飘忽的幽灵, 直到他把它们写下来为止。而当她还没有相信他的时候——— 还没相信时——— 她还是答应让他工作。不是因为他说服了她, 而是因为必须完成。起初他只能在痛苦的短暂发作的间歇工作——— 十五分钟, 也许半个钟头, 如果故事的进展非让他这么做的话。短暂的发作也是折磨人的。稍微动一下, 腿就非常敏感, 好像是给阴燃的木头扇了一股风, 突地蹿出明火一般地痛。他写作的时候腿剧烈地疼,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的是一两个小时以后, 正在长合的腿搔痒起来, 好像有一大群懒散的蜂嗡嗡地聚集在那儿, 简直要逼得他发疯。他是对的, 而不是她。他从没真正变得健康起来——— 在眼下的形势下也不可能——— 但他的身体状况正在改善, 开始恢复一些力量。他知道自己对事物的兴趣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但作为幸存下来的代价, 他接受这一点。他能活下来完全是个奇迹。保罗坐在这台按键越来越不灵光的打字机前, 回顾这一段与其说是充满了各种事件, 不如说是充满了工作的日子, 他点点头。是的, 看来他就是自己的山鲁佐德。他不需要心理医生来指点他, 告诉他写作本身有自我纵欲的一面——— 你击打打字机, 而不是你的肉体, 但两个动作在一定程度上都依赖于机灵的大脑、敏捷的手指, 还有对这种不自然的艺术的虔诚操作。他干活的时候她不会打扰他, 但每天活一干完她就会全部拿走, 显然是装到那些不见影的信封里去了。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就像一个在性事上十分敏锐的男人在白天约会的时候就知道晚上能不能得手一样。回到连续剧时代, 是的。只是最近几个月她不再是光星期六下午过来, 而变成每天都来; 保罗也不再是她的兄长, 而成了她的宝贝作家。随着疼痛慢慢缓和, 他的忍耐力逐渐恢复, 他在打字机前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 但不管怎样也达不到让她满意的速度。必须完成——— 正是这一点让他俩都能活着, 直到现在。要不是为了这个, 她早已把他和她自己杀死了——— 可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丢了大拇指。真可怕, 可也有点搞笑。出人意料吧, 保罗———这对你的血有好处。而且, 想想事情本来还可能糟糕多少倍。比如, 他本来可能会丢掉他的阴茎。“我只碰上所有倒霉事里的一小桩。” 他说着, 开始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在豁牙露齿的打字机前狂笑起来。他笑得连肚子和腿都开始疼了, 脑子也开始疼起来。突然笑声变成了可怕的无泪的抽噎, 这抽噎引发了左手大拇指部位的痛楚, 终于疼得让他安静下来。他漠然地想着, 他离发疯有多么近啊。真发疯了也无所谓, 他想。9在大拇指被切掉前不久的一天——— 可能还不到一个星期———安妮走进来, 带着两大盘香草冰淇淋, 一罐巧克力糖浆, 一个加压器, 一坛红得像血一样的野樱桃酒, 上面漂浮的樱桃看起来就像生物标本。“我觉得该给咱俩做个圣代, 保罗。” 安妮说。她的声调里透出一股不自然的快乐, 保罗不喜欢。他既不喜欢她的声调, 也不喜欢她两眼里游移不定的神情。那神情在说, 我可是个淘气的女孩。这让他警惕, 全身紧绷起来。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这神情和她在楼梯一边放一大堆衣服, 另一边放一只死猫的时候一模一样。“干吗呀, 谢谢你, 安妮。” 他说着, 一边看着她倒出糖浆,用加压器压出两大堆奶油。“不用谢。这是你应分的。你最近干得很辛苦。”她把圣代端给他。他吃到第三口就腻得反胃, 但还是接着往下吃。这样做更明智些。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基本要义之一就是——— 聪明, 当安妮款待你时, 最好全吃下去。有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然后, 安妮放下勺子, 用手背擦擦下巴上沾的巧克力糖浆和融化的冰淇淋, 快活地说: “把剩下那部分告诉我。”保罗也放下勺子, “你说什么?”“告诉我后面的故事。我等不及了, 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吗? 当然。假如有人把《火箭人》的全部二十集故事都寄到她的住所, 她能耐着性子每周甚至每天只拆开一集吗?他看着她塌下去一半的圣代, 里面有一只樱桃几乎被奶油埋住了, 另一只漂在巧克力糖浆上。他想起他见到的起居室的样子, 糊着糖浆的盘子扔得到处都是。不, 安妮不是那种能等的人。安妮会在一个晚上把二十集全看完, 即使这让她眼睛红肿、头痛欲裂也在所不惜。因为安妮喜欢甜的东西。“我做不到。” 他说。她的脸马上黯淡下去, 但也许只是一片阴影掠过。“哦? 为什么?”因为你早上不尊重我, 他想这么说, 但硬忍着把这句话憋回去。“因为我讲故事不在行。” 他回答。她舀了满满的五大勺, 咕嘟咕嘟地把剩下的圣代全部吃光,那些分量足以冻伤保罗的嗓子。她放下盘子, 气愤地看着他, 好像他不是那个伟大的保罗·谢尔顿, 而是某个胆敢批评伟大的保罗·谢尔顿的家伙。“如果你讲故事不在行, 你的书怎么会卖得那么好, 成千上万的人都爱看?”“我没说我写故事不在行。实际上我恰恰认为我很擅长写故事。可讲故事我就不行了。”“你这是胡诌了一个荒唐的借口。” 她的脸黯淡下去, 双手在裙子粗粗的纤维上紧捏成拳头。马上要爆发的安妮又回来了, 已经离开的一切又回来了。可有一点, 并不是一切都跟以前一模一样。他还像以前一样怕她, 但她对他的控制已经减弱。他的生命不再只是一笔大交易, 他担心的只是她会弄伤他。“这不是个借口,” 他答道, “这两件事就像苹果和橘子, 安妮。会讲故事的人一般来说都写不了。如果你真以为写小说的人能讲故事,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些可怜的家伙在《今日访谈》节目里说出几句像样的话。”“反正我不能等了,” 她愠怒地说, “我给你做了这么好吃的圣代, 你怎么说也得告诉我几件事。我也不是要让你把整个故事都说出来, 不过… … 到底拜伦杀了卡尔索普没有?”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真想知道这件事。还有, 要是他真干了, 尸首是怎么处理的? 是不是切碎了放在他老婆一直盯着的那个大箱子里?我猜是这么回事。”保罗摇摇头——— 不是说她猜错了, 而是表示他不会说。她的脸色更加阴郁, 但语气仍然轻柔, “你让我很不高兴,你知道的, 是吧, 保罗?”“我当然知道, 可我也没办法。”“我能让你有办法。我能。我能叫你讲出来。” 但她看起来有点灰心, 好像知道她不能。她确实能让他说点什么, 却无法让他讲故事。“安妮, 你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那件事吗? 一个小孩在厨房下水槽玩洗涤液被他妈妈抓住, 叫他住手, 他说, 妈咪, 你真小气! 你现在是不是就要说, 保罗你真小气?”“你要是把我逼得发疯, 我就不负责任了。” 她说, 但他觉察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她对这些原则和行为的概念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遵从。“你瞧, 我只能碰碰运气,” 他说, “我就好像那个当妈的——— 我不说不是因为小气, 也不是因为要惹你生气——— 我真的希望你能喜欢这部小说… … 假如我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就不会喜欢它了, 你就再也不想看了。” 而且, 然后你会把我怎么样呢, 安妮? 他想着, 但没说出来。“那你至少得告诉我那个黑鬼赫兹基亚是不是真的知道米泽莉的父亲在哪儿! 至少!”“你是想要一部小说呢, 还是想让我填你的问题调查单?”“别用挖苦的腔调对我说话!”“那你就别假装听不懂我的话!” 他也朝她吼叫。她惊讶不安地朝后退了退, 脸上的阴郁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神秘的小姑娘般的神情, 那种“我很调皮” 的神情。“你想把会下蛋的金鹅切开!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故事里的农夫这么干了, 他手里剩下的只有一只死鹅和一堆没人要的肠肠肚肚!”“行了, 行了, 保罗。” 她说, “你想把圣代吃完吗?”“我吃不下了。” 他说。“好吧。我把你惹烦了, 对不起。希望你没事。是我不该问。” 她完全平静下来。他本想她接着可能会有一段低沉忧郁期或者狂暴期, 可是没有, 他们恢复了过去的平静日子。保罗写作, 安妮读每天写出的东西, 在争吵和切拇指中间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保罗甚至开始怀念他们之间的联系。直到现在。他妈的打字机, 他看着这破玩意暗骂, 同时听着割草机的轰鸣。声音渐渐弱了, 他勉强意识到并非安妮, 而是他正在走远。他打了个盹。他最近老是打盹, 就像疗养院里的老家伙们一样。不算多, 他想, 我只埋怨了它一次。但是一次就够了, 甚至太多了。那是——— 什么时候——— 大概她带来那些该死的圣代后一个星期吧? 差不多是那会儿, 就一个星期, 就是那些僵硬的键哐啷哐啷响得我要疯了。我甚至都没让她再买一台键盘没问题的二手打字机。我只是说这些哐啷哐啷声让我发疯, 然后, 几乎是马上, 我的左手大拇指就被切掉了。现在你瞧, 我不埋怨了。除非她并不是真的因为我抱怨打字机才这么干。她是吗? 她是因为我跟她说不行, 而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点才这么干的。这是一场狂怒的爆发, 而她的狂怒是理解了现实的结果。什么现实呢? 当然,那就是她毕竟没拿到全部的牌——— 我也有一张虽然只能采取守势, 但能控制她的牌——— 决定是否“完成” 的力量。看来我还真是个说得过去的山鲁佐德。这事真是疯狂, 真是好笑, 可也同样真实。成千上万的人都会嘲笑它, 可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艺术——— 即使是畅销小说这种堕落的分支——— 的普遍影响力有多大。家庭主妇们按照下午肥皂剧的时间安排她们的活动。如果要去工厂干活, 她们头一件要办的事就是买个录像机, 以便晚上能看到这个戏。当柯南道尔在深渊杀死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时候, 整个英国都愤起,一致要求福尔摩斯回来。他们的反对和安妮一模一样: 不是气得说不出话, 而是愤而凌辱他。柯南道尔给他母亲写信说打算弄死福尔摩斯, 她回信说: “杀死那位可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蠢货!你敢!”还有他的朋友加里·鲁迪曼的例子。加里在圆砾公众图书馆工作。有一天保罗顺路过去看他, 发现他的窗帘拉着, 门前堆着黑纱。保罗有点担心, 他使劲敲门, 直到里面应声。“走开,” 加里说, “我今天很难过。有人死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死了。”保罗追问是谁, 加里疲惫地回答: “范德沃克。” 保罗听见他从门边走开了。他再使劲敲, 加里不再理他。事实上, 这位范德沃克是一个叫尼古拉斯·弗瑞林的作家在一部小说中创造的侦探———后来又让他死了。保罗曾经深信加里的反应不仅仅是虚假的, 而且是附庸风雅的矫情, 总之一句话: 装腔作势。直到1983 年, 他读到《加普的世界》这本书时, 他改变了想法。那次他临上床前犯了个错误, 读了加普的小儿子被变速杆戳死那一段, 然后他几个小时睡不着觉, 那一幕惨景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辗转反侧中, 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为小说中的人物悲痛——— 不错, 悲痛正是他实实在在的感受——— 有多么荒唐, 但认识到这一点并不能把他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保罗开始考虑, 也许加里对范德沃克比他当初所相信的要认真得多。这又引得他想起另一件事: 在他12 岁那个炎热的夏天, 有一天他刚看完威廉姆·戈尔丁的《蝇王》, 到冰箱去拿一杯冰柠檬水… … 他轻松迟缓的脚步突然变成急速奔跑, 改变方向一头扎进洗手间, 然后靠在马桶上呕吐起来。他猜想, 每个畅销小说作家都有自己的狂热书迷, 他或他们沉迷于作家所创造的虚拟世界… … 这些就是山鲁佐德情结的例子, 保罗在半睡半醒中想着, 听着安妮的割草机的声音渐渐退去, 在远处回响。他想起来收到过两封建议修造米泽莉主题公园的信, 就是类似迪斯尼乐园或探险世界的那种, 其中一封还画了张拙劣的草图。但最高奖授给了佛罗里达因克海滩的罗曼· D .桑德派珀三世太太(至少在安妮闯入他的生活之前) 。这位名叫弗吉尼亚的罗曼·D . 桑德派珀太太把她楼上的一个房间变成米泽莉起居室, 里面有米泽莉纺车、米泽莉的写字台(台上放着一张给费弗雷先生的没写完的纸条, 说她将出席11 月20 日在学校礼堂举办的朗诵会——— 保罗觉得上面的字迹对他的女主角来说相当怪异, 不是圆润流畅的女士字迹, 而是一种半男半女的风格) ,米泽莉的睡椅、米泽莉的刺绣样品(让爱指导你, 别假装指导爱) 等等。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在信里说, 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 绝非复制品。保罗无法判断, 他想那就是真的吧。果真如此, 这一套虚拟世界的东西肯定让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花了好几千美元。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急着让他相信她没有用他的主人公赚钱, 连一点这方面的念头也没有——— 老天爷不允许——— 但她确实想让他看看那些照片, 告诉她哪些地方搞得不对(她相信不对的地方一定不少) 。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也同样希望听到他对此的评论。这些照片给了他一种模模糊糊的陌生而怪异的感觉, 好像把他自己的想像变成了照片。而且他知道, 就从此刻开始, 以后无论什么时候, 他只要一想到米泽莉的起居室兼书房, 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的照片就会跳进脑子里, 用它们喜气洋洋但僵化的单线条遮蔽了他所有的想像。告诉她哪里不对头? 这整个就是发疯。从现在起他会一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回复了一张表示感谢和赞赏的便函, 一句也没提及盘绕在他脑子里的那些关于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的问题, 例如: 她到底陷进去有多深? 然后他又收到一封回信, 还有偏振片。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的第一封信是手写的两页纸和七张照片的照片, 第二封信是手写的10 页纸和40 张照片。这封信是个详尽无遗(也是叫人彻底精疲力竭) 的手册, 报告了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在哪里找见哪一件东西, 每件花了多少钱, 又怎么把它们重新安置起来。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告诉他, 她发现一个叫麦肯伯恩的男人有一杆老式猎松鼠的枪, 已经叫他在挨着椅子的墙上搞了一个弹孔——— 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承认, 她不敢保证这杆枪完全具备历史准确性, 但子弹口径绝对分毫不差。那些照片全是近距离拍摄, 纤发不遗。但照片背面的手写说明却在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 猜谜杂志上的特写, 用放大摄影拽直的回形针看来像塔门,扯开的啤酒罐的顶盖像毕加索的雕塑。保罗没有回复这封信, 但这并没阻止罗曼· D·桑德派珀太太(弗吉尼亚) 又寄来五封信(附了更多的照片) 。她终于泄了气, 陷入困惑而又有点受伤的沉默中。最后一封信只是简单生硬地署名为罗曼·D·桑德派珀太太。原来在括号中请他叫她弗吉尼亚的邀请已经撤回了。这个女人的感情虽然纠缠不清, 但从未发展到安妮的偏执狂。不过保罗现在已经明白, 这两者的源头是一样的——— 山鲁佐德情结。“必须” 的深刻而基本的吸引力。他的思绪漂浮得更深了。他睡着了。10这些日子他常像老年人一样打盹, 经常突然打盹, 有时候是在不适当的时间。他睡觉也像上了年纪的人——— 睡得很轻, 和周围世界只隔着薄薄一层纸。他还能听见割草机驶来的声音, 不过更低、更刺耳, 好像电刀声。他拣了个坏日子去抱怨那打字机和丢失的N 键。不过, 当然, 根本没有哪一天是可以向安妮·威尔克斯说不的适当日子。惩罚或许可以推迟… … 但绝不能逃脱。好吧, 要是这个该死的“N” 让你这么烦的话, 我非得给你点什么东西让你别再想这件事。他听见她在厨房乱翻一气, 一边扔东西一边用那种奇怪的安妮·威尔克斯语言咒骂。十分钟后她走进来, 手里拿着注射器、百痛定和电刀。保罗立刻尖叫起来。在某种意义上, 他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巴甫洛夫一摇铃, 狗就流口水, 安妮拿着注射器、一瓶百痛定和一把锋利的切割器具一走进客房, 保罗就开始尖叫。她把电刀的插销插进他轮椅的插座,于是有了更多的恳求、更多的尖叫和更多的承诺, 说他会听话。他猛烈地摇晃着想要躲开针头, 她叫他坐好, 乖乖地, 要不一切都照做, 还不给他一点麻醉。他呜呜地哭着, 恳求着, 还是努力躲着针头, 安妮提议说, 如果他老是这个样子, 可能她应该把刀放在他喉咙上, 把这事了结了。然后他就安静下来, 让她注射。百痛定布满他的左手大拇指, 刀子也放了上来。她打开开关, 刀刃开始飞快地来回锯, 酱紫色的东西在充满百痛定的空气里飞溅, 她视若不见, 后来, 当然, 飞溅出来的东西颜色越来越红。因为当安妮决定了一件事的进程, 她就会干到底。安妮不会为了恳求而动摇。安妮不会为了尖叫而动摇。安妮有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勇气。当嗡嗡作响的抖动着的刀刃深陷进他即将死亡的大拇指的软组织时, 她再次向他保证说她爱他, 她的语调好像是说, 妈妈比你更疼, 保利。然后, 那天晚上… …你不是在做梦, 保罗。你是在想那些醒的时候不敢想的事。赶快醒醒。看在上帝的分上, 快醒来!他醒不过来。她切掉他的大拇指是在早晨当天晚上他左手包扎着靠在胸前因为药物作用昏昏然地坐着她飞快地冲进房间拿着一块蛋糕用单调的声调大吼“生日快乐” 虽然这天并不是他的生日蛋糕上插满了蜡烛在蛋糕的中心像一支大蜡烛一样突出的是他的大拇指他的苍白无生气的大拇指指甲有点参差不齐因为当他为了一个词冥思苦想的时候他有时会啃指甲盖她说如果你答应做个乖保罗你就可以吃块生日蛋糕但你不用吃那支特殊的蜡烛于是他答应乖乖地因为他不想被逼着吃哪怕一点点那支特殊的蜡烛但还是因为更是因为肯定是因为安妮是伟大的安妮是慈祥的让我们感谢她她为我们提供了食物她没有为了好玩让我们吃掉姑娘们但这事是邪恶的求求你安妮妈妈安妮女神别让我吃我的大拇指当安妮在身边的时候最好老实一点你睡觉她知道你醒来她知道你听不听话她知道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乖乖地你不要哭你不要板着脸但最重要的你别尖叫别尖叫别尖叫别尖叫别他没尖叫。而现在, 他醒了, 他抽搐着尖叫, 弄得全身剧痛。可他几乎没意识到, 他的嘴唇是紧闭着的, 不让尖叫声溜出来, 虽然切掉大拇指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此刻他正在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根本没注意有什么东西开进了车道, 当他确实看见它的时候,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那是克罗拉多州警察的车。11在大拇指被截后, 保罗过了一段晦暗的日子, 除了写小说,他以最大努力来保持生活不偏离正常轨道。他已经变得有些病态, 有时长达五分钟陷于恍恍惚惚的状态, 不自觉地倒数数字,确保一个数字也没漏过。我正在变得像她一样糟, 他一度这么想。然后又厌倦地想: 那又怎么样?在他丢掉脚后——— 就是安妮做作地称之为他的“康复期” 的这段日子里, 写作进展得相当顺利。不, “相当顺利” 是个虚假的谦虚。对一个曾经如果没有烟、如果脊背疼或者头疼就不可能写作的男人来说, 他干得可以说是惊人的好。要是能相信这是一桩英雄行为就好了, 可他认为这只是为了逃避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因为那种疼痛实在太可怕了。当痊愈过程真的开始后, 他觉得那只已经不存在的脚的“幻肢瘙痒” 比疼痛更糟。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只不存在的脚的瘙痒。半夜里他不停地醒过来, 用右脚大脚趾抓挠左腿下面十厘米的地方, 那里现在只有稀薄的空气。但是他还得工作。从手指切除和怪异的生日蛋糕之后, 废纸篓里揉成一团的纸球又开始大量增加。失去一只脚, 差点死掉, 继续工作。失去一只大拇指, 然后是同样的麻烦。不是希望得到相反的效果吗?当然, 还有发烧——— 他因为发烧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但这件事太微不足道。他最高发烧到40 度, 严格地说跟这个夸张的事件无关, 与其说是由于某种感染, 不如说因为全身衰弱所引起。这种高烧对安妮毫无问题, 她给他服了些药片, 他好多了… … 好到在眼下的古怪环境中所能达到的程度。但还有点不对头。他好像丧失了某些生命的元素, 冲动力大大不如以前。他想归咎于缺失的N 键, 可在此之前他就一直在跟这只丢失的键作斗争。再说了, 说真的, 比起一只丢失的脚和一只丢失的大拇指, 那N 键究竟算得了什么呢?不管是什么原因, 已经有某种东西扰乱了梦境, 某种东西削开了他透过纸往外张望的那个孔。有一次——— 他可以发誓确有其事——— 那个孔居然有林肯隧道那么大。现在它不比一个树的节疤大, 人行道巡查人员可以弯下腰从这个孔向里窥视这座令人感兴趣的建筑的一部分。你得伸长脖子使劲盯, 才能看见点什么, 更经常的是真正重要的事发生在你的视野之外… … 想想视野有多么小, 这并不奇怪。实事求是地说, 拇指切除和随后的一场发热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小说的语言再度变得华丽和夸张——— 不是拙劣的自我模仿。它朝着那个方向稳稳地漂过去, 他却无法阻止。他不得不倒回去, 把它们统统撕掉。没关系, 保罗,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这是在打字机又开始出麻烦——— 先是T 键, 然后是E 键——— 之前的几天。该死的活已经快干完了。正是如此。用这台打字机干活无异于受酷刑,而干完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后者现在看来好像比前者还有吸引力, 这想法本身就说明他的身体、心智和精神状况都已经更糟糕了。不管怎样, 小说还在进展, 好像它是自我独立的一样。故事进展的偏离令人恼火, 但这只是小事一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需要假装的事情——— “你行吗” 的游戏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乐趣而变成了累人的练习。但不管安妮对他干了多少可怕的事,书还在写下去。他可以抱怨他身体的某一部分——— 如勇气——— 已经随着割手指时流的半品脱血流光了, 可这书还是个该死的好故事, 到目前为止最好的米泽莉小说。情节离奇, 但结构很好, 以它有节制的方式充满趣味。如果它能得以出版, 而不是以极其受限的安妮·威尔克斯版付印(第一版印数: 一部) , 他猜大概要卖疯了。是的, 他想他能把活干完, 如果这该死的打字机能拼凑起来的话。你应该结实耐用的, 他想。他瘦弱的两臂打着颤, 大拇指的残根发热作痛, 前额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油汗。你已经为了找乐扔掉一个键了, 我可以预见其他的键也会是同样, 例如, T 键, E键, G 键… … 你有时候朝这边斜, 有时候朝那边斜, 有时候有一排偏上, 有时候又有点偏下。我想这堆臭狗屎这回要赢了, 这堆臭狗屎这回会要了我的命… … 那婊子知道这事, 说不定这就是她割掉我大拇指的原因。正像老话说的: 她也许疯了, 可她绝不傻。他以疲惫的紧张感看着打字机。继续。继续坏下去。我反正总会干完的。假如她愿意给我换一台, 我会感谢她的好意, 假如她不愿意, 我就在该死的拍纸簿上写完。有件事我绝不再干, 那就是尖叫。我不会再尖叫。我。我不会。12我不会再尖叫!他坐在窗旁, 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 完全清醒地意识到安妮车道上的警车真实得就像他曾经有过的脚一样。尖叫! 该死的, 尖叫!他想叫, 可是刚才的保证太有力了——— 实在太有力了。他甚至连嘴都张不开。他试着张张嘴, 他看见电动刀片上飞溅的棕色的水, 听见斧子劈在骨头上尖厉的声音, 听见她用手里的火柴点燃丙烷喷灯的扑哧声。他想张开嘴, 可做不到。想挥挥手, 也不行。一声可怕的呻吟从他紧闭的嘴唇间透出, 他的手在打字机的两边杂乱无章地轻轻敲打, 这就是他能做的一切, 对他命运的全部控制。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也许除了他发现虽然左腿还能动, 左脚却动不了的那一刻——— 都不像这僵直的困境这么可怕。僵直延续的实际时间并不长, 可能五秒钟, 绝不超过十秒,但在保罗·谢尔顿脑子里好像持续了好几年。那儿, 在视线之内就是救命之路: 他要做的一切不过是打破窗户和那婊子锁他舌头的狗塞, 然后尖叫救命, 救命, 把我从安妮手里救出来! 把我从女神手里救出来!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尖叫: 我会听话的, 安妮! 我不会尖叫!我会乖乖的, 看在女神的分上我会乖乖的! 我保证不会尖叫, 千万别再砍掉我什么地方! 他可曾知道, 在这之前他可曾真的知道她会多么凶狠地恐吓他, 她会刮掉多少他的真实自我——— 他的人格和精神之光? 他确实知道她多么经常地威吓他, 但他真的知道她抹去了多少他的真实自我吗——— 这自我曾经如此强大, 他一直把它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他相当确定地知道一点——— 对他而言, 大量的事比舌头麻痹更糟, 就像对他的写作而言, 大量的事比字键丢失、发烧、故事进展偏离甚至力量的损失更糟。每件事情的真相都这样令人厌恶地简单; 如此可怕地简单。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不过这死法不像他原来害怕的那么糟。可是他正在枯萎, 这才是件恐惧的事, 因为他在变得痴呆。“不许尖叫!” 恐怖的声音仍然尖叫着, 这时警察打开了巡逻车门, 迈步走出来, 同时整了整他的熊皮帽。这是个年轻人, 不超过22 岁或23 岁, 戴着一副黑色透明的太阳镜。他停下来拉了拉卡其布制服裤子上的褶皱, 而在30 米外, 一个男人用凸起的蓝眼睛从窗户后面盯着他, 这男人有一张白色带络腮胡须的衰老的脸, 他紧闭的嘴唇里发出呻吟, 两手从轮椅上伸出, 无助地搁在键盘上抖动着。不许尖叫!(是的尖叫吧)尖叫然后它会结束尖叫它会结束(绝不绝不结束直到我死那孩子不是女神的对手)保罗, 哦基督你死了吗? 尖叫, 你这臭狗屎, 笨蛋! 叫破你的脑袋!他的嘴唇扯开发出微弱的撕裂声。他闭上眼睛, 急着往肺里吸气。他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 直到它来了。“非洲!” 保罗尖叫。他颤抖的手像受惊的鸟一样飞起来, 在脑袋两边扑打, 好像要去抓他爆炸的大脑。“非洲! 非洲! 救命!救命! 非洲!”13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警察正在察看面前的房子。他戴着太阳镜, 保罗看不见他的眼睛, 但他头部微微偏斜, 显出有点困惑。他走近了一步, 然后停下来。保罗低头看看台面。打字机的左边是个厚实的陶瓷烟灰缸,里面曾经塞满了捻灭的烟头, 现在除了别针和打字机用橡皮擦外, 没有任何有损健康之物。他紧紧抓住它朝窗户砸过去。碎玻璃朝外散落开来。这是保罗听到过的最自由的声音。围墙就要坍塌了, 他眩晕地想, 同时尖叫: “到这儿来! 救救我! 当心那个女人! 她疯了!”州警察盯着他看。他张开嘴巴, 从前胸衣袋里掏出件东西,那是张照片。他看看照片, 向前走到车道边上。然后保罗听见他说了五个字, 这也是任何人所能听到他说的最后五个字。随后他将会发出一连串非字母的声音, 而不是真正的字。“哦, 混蛋!” 警察惊呼, “是你!”保罗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警察身上, 当他发现安妮时, 已经太晚了。他一看见她, 马上就被一种超感觉的恐怖击中。安妮已经变成一个女神, 一半是女人, 一半是割草机男孩, 一个雌性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她的棒球帽已经掉落。她的脸僵硬地扭曲着。她的一只手里握着个木十字架, 那是母牛贝西墓上的标志——— 保罗不记得是一号还是二号——— 它终止了警察的呼喊。母牛贝西确实死了, 当春天来到, 土地足够松软的时候, 保罗从他的窗户里看见她挖掘墓地(这花了她大半天的时间) , 然后把母牛贝西(它也已经变得相当松软) 从谷仓后面拖出来。保罗一会儿吓得发愣, 一会儿又遏制不住地傻笑。她用一条链子系在切诺基拖车钩上来干这件事。她把链子的另一头在母牛贝西身上绕了一圈。保罗心里跟自己打赌, 母牛贝西在安妮把她拖到墓地前就会散架, 可这回他输了。安妮跌跌撞撞地把母牛贝西翻滚进去, 然后笨拙地往坑里填土, 直到天黑后很久才干完。保罗看着她在坟前插上十字架, 然后就着春天初升的月光念了圣经。现在她像握矛一样紧握着十字架, 垂直木杆的灰暗尖头笔直地对准警察的后背。“看着背后! 小心!” 保罗尖叫。他知道已经太迟, 但还是叫了出来。安妮发出一声细弱的颤音, 把母牛贝西的十字架戳进警察的后背。“哦!” 警察喊着, 在草地上缓慢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被刺穿的背拱着, 里面的器官突了出来。他的脸是一副肾结石发作或煤气中毒的表情。警察接近了保罗坐的窗前, 他面无人色的脸陷入破碎成锯齿状的玻璃中, 他的双手和双肩慢慢地垂下, 他背后的十字架向地上倒去。警察看着保罗, 好像要抓一块永远抓不着的痒。安妮不再像一个割草机男孩, 她僵硬地站着, 弯曲的手指压在高耸的胸前。接着她往前猛冲过去, 把十字架从警察背后拽出来。他朝她转过身, 一边摸索随身带的手枪, 安妮把十字架的尖头朝他的肚子戳进去。“呵!” 警察叫着, 顺着膝盖倒下, 手抓着流出来的肠子。当他蜷曲着弯下腰的时候, 保罗可以看见他棕色制服衬衫上的裂口, 那是安妮给他的第一下造成的。安妮再次把十字架拔出来——— 它的尖头已经断了, 成了一个锯齿形的粗糙的木桩——— 戳向他后背两肩胛骨之间。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正要杀死吸血鬼的女人。头两下好像戳得不够深, 这一回十字架的前头进去了至少有八厘米, 警察趴倒在地上。“来呀!” 安妮叫着, 在他的背上扭动母牛贝西的纪念标志。“感觉怎么样, 你这只脏鸟?”“安妮, 住手!” 保罗高喊。安妮抬头朝他看, 她的深色眼睛一瞬间发出硬币般的光泽,她的头发在脸庞周围邋遢地蓬松着, 嘴角由于高兴地龇着牙而扯开, 至少在此刻, 她是个抛弃了一切限制的疯子。她又低头去看州警察。“来呀!” 她喊着, 再一次把十字架戳进他的背、他的臀部、他的一条大腿、他的脖子、他的两腿之间。她戳了有七八次, 每回朝下扎的时候嘴里喊着“来呀!” 然后, 十字架劈断了。“来呀。” 她说, 几乎像谈话一般, 接着, 她朝刚才跑过来的方向走开了。保罗从坐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 她走过的时候把血淋淋的十字架扔到一边, 像是她对这东西再也没有一点儿兴趣。14保罗把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不能确定自己想去哪儿或者想干什么, 如果他想到哪儿干什么的话——— 要不, 到厨房去拿把刀? 不是要杀死她, 哦不, 她只要看到他手里的刀, 就会回身到车库去拿她的枪。不, 不是要杀死她, 而是保护自己免遭她的报复——— 她会切开他的手腕的。保罗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这么想, 可这看来的确是个绝妙的主意, 因为如果真有一个退场的时间, 那就是现在。他对于由于她的暴怒而一点一点的丢失自己已经受够了。他突然看见什么东西, 僵住了。警察。警察还活着。他抬起头, 太阳镜已经掉了, 保罗能看到他的眼睛。他能看到这个警察有多年轻、伤得有多厉害、有多么惊慌。血在他脸上往下流成了河。他想用双手和膝盖撑着起来, 却朝前倒下, 又痛苦地退回去。他开始朝他的巡逻车爬过去。他在房子和车道之间缓坡草地上爬了一半路的时候失去平衡, 仰面倒下。他两脚朝天地躺了一会儿, 看起来像翻过来躺在壳上的乌龟一样可怜无助。然后他慢慢地侧翻过身, 以巨大的努力想用膝盖撑起来。他的制服衬衫和裤子被血染成了棕色——— 一块块小的血渍慢慢扩大, 和其他血渍融合, 变得越来越大。他爬到了车道上。突然, 割草机驶近的隆隆声变大了。“当心!” 保罗大喊, “当心, 她来了!”警察转过头。一阵头晕眼花的警觉浮现在他脸上, 他又一次去抓枪, 把枪拔了出来——— 这枪又黑又大, 有着长长的枪筒和棕色的木枪柄——— 这时安妮出现了, 高高地坐在鞍座上, 把割草机开到最快的速度冲过来。“快开枪!” 保罗大叫。可他并没有朝安妮·威尔克斯开枪,他的手抖动着, 枪掉了下去。他伸手去够枪。安妮猛地转向, 轧过他伸出的手和胳膊。鲜血从割草机的排草槽惊人地喷射出来。穿制服的男孩尖叫。割草机的刃片击打在手枪上发出刺耳的哐啷声。安妮驶向旁边的草地以便掉头, 她的目光在保罗身上停留了一秒钟, 保罗觉得他知道这短暂的一眼意味着什么。先收拾警察, 然后收拾他。男孩侧身躺着。他看见割草机朝他开过来, 他努力翻过身,脚后跟在车道的尘土里狂乱地往后蹬, 想爬到巡逻车底下, 在那儿安妮就够不着他了。他根本没能挨近那辆车。安妮开足马力, 割草机尖叫着, 从他的头上轧过去。保罗最后瞥了一眼那双惊惧的棕色眼睛, 看见棕色卡其布衬衫制服的破片挂在徒然无力地举起来想要抵挡割草机的胳膊上。那双眼睛消失了。保罗转过头去。割草机的发动机突然减速, 接着是一阵急速而怪异的液体喷出的声音。保罗在轮椅边呕吐。他的眼睛紧闭着。15直到听见她的钥匙在厨房门上喀哒作响时他才睁开眼睛。他的房门开着; 他看见她走进厅里, 脚蹬一双旧牛仔靴, 身穿牛仔裤, 钥匙串挂在裤带环上, 她的男式T 恤衫上溅着血迹。他畏缩地想躲开她。他想说, 如果你再切掉我身上其他地方, 安妮, 我就会死掉。我经不住再一次切割术的惊吓了, 单单你的这个念头就会叫我死。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令他恶心的可怕的粗重的喘息。她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回头再对付你。” 她一边说一边关上了他的门。一把钥匙在锁里转了一圈——— 一种新式的锁, 高明的魔术师也没有办法,保罗想——— 然后她大踏步地走出客厅, 靴子后跟的敲击声渐渐远去。他转过头迟钝地望向窗外。只能看见警察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头还在割草机下边, 以奇怪的角度斜向巡逻车。割草机是个类似拖拉机的小型车辆, 用来保持稍大点的草地的清洁平整。它没有被设计在通过突起的石块、掉落的木头或者州警察的脑袋时保持平衡。假如巡逻车不是刚好停在它现在的位置, 假如警察没有在安妮撞击他的时候离巡逻车那么近, 几乎可以肯定割草机会倾覆, 把安妮抛出来。她可能不会受伤, 也可能会伤得很重。她这该死的运气, 保罗阴郁地想。他看着她把割草机放入空挡, 然后猛力将警察推开。割草机的侧面把巡逻车侧面的油漆刮蹭下来, 发出刺耳的声音。现在他死了, 保罗可以注视他了。他像一个被一伙顽劣的小孩粗暴虐待的大洋娃娃。保罗为这不知名的年轻人感到痛彻心肺的同情, 但还有另一种情感混合其中。他审视这种情感, 并不惊奇地发现这是嫉妒。警察再也不能回家和妻儿团聚, 如果他有妻儿的话。可从另一方面说, 他已经摆脱了安妮·威尔克斯。她抓住一只血迹斑斑的手, 把他拖上车道, 拖进半开的仓门。然后她走回巡逻车。她的举止是平静的、几乎可以说是安详的。她发动了车子, 把它开进仓库。再出来的时候, 她把仓门差不多关严了, 只留下一条够她自己出入的缝。她走到车道中间, 手叉着腰四下张望。保罗又看见那异乎寻常的安详的神情。割草机底下血肉模糊, 排草槽还滴答流着血。卡其布的碎片散落在车道上和旁边新割过的草地上。血迹涂抹和溅射得到处都是。警察的枪躺在土中, 枪筒闪亮的金属有一道深深的痕迹。一块正方形的白色纸片挂在一棵小仙人掌的刺上, 好像是对整个肮脏事件的评论。她走出了他的视线, 又朝厨房走去。他听见她进去的时候唱起了歌。“她来的时候会赶着六匹白马… … 她来的时候会赶着六匹白马! 她会赶着六匹白马, 会赶着六匹白马… … 她来的时候会赶着六匹白马!”他再看见她时, 她手里拿着绿色的大垃圾袋, 牛仔裤的后兜里还露出来三四个。大片的汗渍洇湿了她T 恤衫腋窝和脖子的地方。她转过身时, 他看见她背上的汗渍有点像一棵树。对这一点点衣服碎片来说袋子可够多的, 保罗想。但他知道她有一大堆东西要放进去。她捡拾制服碎片, 然后是十字架。她把它劈成两段, 扔进塑料袋。接着, 她有点不敢相信地弯下身, 拣起那把手枪, 转动枪膛, 倒出子弹放进后裤兜里, 熟练地手腕一抖, 啪地退回枪膛,把枪插进牛仔裤腰带里。她从仙人掌的刺上拽下纸片, 仔细看看, 把它放进另一边的后裤兜里。她走到仓房跟前, 把垃圾袋扔进门里面去, 又回到房前。她从草坪走到墙边, 几乎就在保罗窗户底下。一件东西引起她的注意, 是他的烟灰缸。她把它拣起来, 从打破的窗户里彬彬有礼地递给他。“保罗, 给你。”他麻木地接过去。“我回头再把别针拣起来。” 她说, 好像这是个他关切的问题。她弯下腰的时候, 有一瞬间他想把这个沉重的陶瓷烟灰缸扔到她脑袋上, 劈开她的颅骨, 把她脑子里的病放出来。然后他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事——— 可能会发生的事——— 如果他只是弄伤了她… … 他用颤抖的没有大拇指的手把烟灰缸放回原地。她抬头看着他, “你知道, 我没杀他。”“安妮——— ““你杀了他。如果你闭紧你的嘴巴, 我会让他走他的路。他现在还活着, 这儿也不会有一大堆要清理的垃圾。”“是的,” 保罗说, “他会从路上走下去, 那我怎么办, 安妮?”她从地窖墙边拉出软水管, 用胳膊一圈一圈松开,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当然知道。” 在深刻的震动之后, 他也获得了某种安宁。“你有我的照片。现在就在你口袋里, 对不对?”“别问我问题, 我就不会对你说谎。” 在他窗户左边的房子一侧有个水龙头, 她把软管的一头旋接上去。“一个拿着我照片的州警察意味着已经有人发现了我的车。咱俩都知道总有一天有人会发现, 我只是奇怪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在小说里一部车子可能会从故事里淹没———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让人们相信这事———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 没门。咱们只是在自我欺骗, 对吧, 安妮? 你是为了书, 我是为了活命, 尽管现在活得极其悲惨。”“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打开了水龙头, “我只知道你把烟灰缸砸到窗外, 你就杀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他身上发生的事可能也会在你身上发生。” 她对他咧嘴一笑。这笑里面有疯狂, 但他还看到了别的什么, 某种真正让他恐惧的东西。他看到了清醒自觉的邪恶——— 一个魔鬼在她眼睛里跳跃。“你这狗娘养的。” 他说。“狗娘养的疯子, 对吧?” 她还带着笑问。“是的, 你是疯了。” 他说。“好吧, 咱们得谈谈这事, 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咱们得好好谈谈。不过我现在很忙, 我想你能看出来。”解开软管, 打开喷嘴。她花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冲洗割草机、车道和路边草坪上的血, 喷溅起来的飞沫像彩虹一样闪着光。然后她拧住喷嘴, 顺着软管往回走, 一边在胳膊上一圈圈把它盘好。光线还很充足, 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现在是6点。她拧下软管, 打开地窖, 把绿色的塑料蛇形管扔进去。她关上地窖, 栓上插销, 然后回身站着, 审视到处都是水洼的车道和草地。这儿看起来像下了一场浓重的露水。安妮走回割草机, 跨上去打着火, 把它往回开。保罗笑了一下。她有魔鬼的运气, 她在困境中几乎像魔鬼一样机敏——— 但几乎是个关键词。她在勃尔德能逃脱绝大部分是靠运气。现在她又出了错, 而他已经看见了。她洗净了割草机上的血, 可是忘记了底下的刀刃——— 整个的刃套。说不定过后她会想起来, 不过保罗并不这么认为。在安妮的心智中, 什么事一旦过去就会给忘掉。他觉得她的心智和割草机有很多类似之处——— 你能看见的地方都好好的; 可要是把它翻过来, 就能看见带利刃的沾着血的杀人机器。她又进了房子。他听见她爬上楼梯翻找了一阵东西, 然后脚步更慢地下去, 啪啪地响着, 忽轻忽重地拖着什么。保罗想了想, 把轮椅摇到房门跟前, 倾身把耳朵贴在墙上听。隐约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有点空洞。但还能听见什么东西被拖在地上的声音。突然, 他脑中闪过一片恐怖的光亮, 他的皮肤被恐惧涨得通红。棚子! 她到棚里去拿斧子! 又是斧子!这念头只是瞬间一闪, 就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她没去棚子, 她下地窖去了, 把什么东西拖下地窖。他听到她上来, 又把轮椅摇回窗前。当她的靴跟走近他的房门, 当钥匙在锁中作响的时候, 他想, 她杀我来了。而这个念头激发起的感情只有疲惫的宽慰。16门开了, 安妮沉思地站在那里盯着他。她已经换了一件新的白色T 恤衫和一条布裤子, 背上背着一只小小的卡其布包。这包作钱包太大, 作旅行包又有点太小。她往里走的时候,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开口, 还能以相当的尊严说: “过来杀了我吧, 安妮, 假如这就是你打算干的事的话。但至少公平些, 干得快点。别再砍掉我别的什么地方。”“我不是来杀你的, 保罗。” 她停了一下, “至少, 只要我还有一点运气就不会。我应该杀了你——— 我知道——— 可我疯了, 对吧? 疯子常常照顾不好他们的利益, 是吗?”她走到他身后, 推着他穿过房间, 出了房门, 穿过前厅。他能听见那只包轻轻地拍打她的声音。她以前从没像这样背过包。如果穿套装进城, 她会带一只有金属扣的大钱袋——— 是老处女们带着上教堂旧货拍卖会的那种。如果穿裤子, 她就像男人一样把钱包塞进后裤兜里。斜照进厨房的阳光呈明亮的金色。餐桌桌腿的阴影印在地面水平条纹的漆布上好像牢房铁窗上的栏杆。按灶台上的表看现在是6 点15 分, 虽然没理由相信她对这只表会比对她的日历更关心一点(日历标示的是5 月) , 看来大致还不错。他能听见安妮地里的蟋蟀第一声夜晚的啭鸣。他想, 当我还是个没受过伤的孩子的时候, 我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他差点流出眼泪。她把他推进餐具室。那里朝地窖的门开着, 黄色的灯光爬上台阶。去年冬天淹没了地窖的暴雨的味道还在屋里飘荡。底下有蜘蛛, 他想, 底下有老鼠, 底下有耗子!“哦——— 哦,” 他对她说, “别这样对我。”她带着点不耐烦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从杀了警察以后, 她好像神智正常了。她的脸是一张目的性很强的、像是急着去准备丰盛宴会的妇女的脸。“你得到那儿去,” 她说, “惟一的问题是你要让我背下去还是像茶壶一样屁股朝天滚下去。我给你五秒钟决定。”“背下去。” 他马上回答。“非常聪明。” 她转过身, 让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 “别干什么蠢事想掐住我, 我在海瑞斯伯格学过徒手自卫术, 功夫不赖。我会把你扔出去。地板是土的, 可非常硬, 你会摔断脊椎骨的。”她轻松地把他背起来。他腿上的夹板已经拆掉, 丑陋而蜷曲地垂着, 左腿比右腿整整短了十厘米。他曾试过用右腿站立, 发现可以短时间站一会儿, 但会引起骨头里不太剧烈却持续好几个小时的疼痛。酒解不了那种疼, 它就像身体在深深地抽泣。她把他背下去, 底下是一股古老的石头、朽坏的木头、洪水、腐败的果菜的混合味道。有三个光秃秃的灯泡。裸露的房梁之间吊着陈年的蜘蛛网。墙是石头的, 粗糙地露着缝, 像儿童画里的石头墙。墙很凉, 但不是那种叫人舒爽的凉。她背他走下陡峭的台阶, 他以前从没这么挨近过她。这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他能闻到她的汗水味。其实他挺喜欢新鲜的汗味——— 他觉得它与辛勤工作、努力这些他所尊敬的事物相关———这股味却是分泌旺盛的难闻的味道, 像从一件结着汗垢的旧衬衫上闻到的一样。在汗味下面是陈旧的污垢气味。他猜想安妮对洗澡这事就像对她的日历一样漫不经心, 什么时候想起来才洗一回。他看见深褐色的蜡质物堵住了她的一只耳朵, 恶心地想着天知道她是怎么听见声音的。地窖里, 挨着一边石墙, 是那个啪啪作响拖在地上的声音的来源: 一张垫子。她在垫子旁边放了个坏电视架, 上面有几只瓶瓶罐罐。她走到垫子跟前, 转过身蹲下。“保罗, 下来。”他小心地松开胳膊, 落在垫子上。他抬起头, 担心地看着她站起来, 手伸进那只卡其布小包。在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 他一眼看见皮下注射器的针头。“不,” 他马上说, “不。不。”17“哦, 孩子,” 她说, “今天你肯定是以很糟糕的心情来想安妮的。我希望你放松, 保罗。” 她把注射器放在电视机架上, “这是莨菪胺, 吗啡类药。你真走运, 我总算还有点吗啡。我跟你说医院药房把这药看得有多紧。我把这东西留在这儿, 因为这地方太潮湿, 我回来之前说不定你的腿会疼得很厉害。”她走上楼梯, 一会儿就回来了, 带来从客厅沙发上拿的靠垫和从他床上拿的毯子。她把靠垫塞在他背后, 让他坐起来不至于太难受——— 但透过靠垫他仍能感受到石壁渗人的寒气, 慢慢地等着把他冻僵冻硬。电视架上有三瓶百事可乐。她用钥匙圈上的开瓶器打开两瓶, 递给他一瓶。她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瓶, 淑女般地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嗝。“咱们得谈谈,” 她说, “或者说, 我要和你谈谈, 你得听着。”“安妮, 我说你疯了的时候——— ““住嘴! 不许再提。也许咱们过后会说这事。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你脑子里的思考方式——— 对你这样以思考为生的聪明先生。我所做的不过是把你从那辆破车里拉出来, 免得你冻僵; 给你骨折的腿上夹板; 给你止疼的药; 看护你; 不让你写过去写的破书, 而写一本从来没写过的最好的书。如果这就是发疯, 那就把我带到疯人院去吧。”哦, 安妮, 假如真有人能把你带去的话, 他想。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就怒气冲冲地说出口: “你这该死的还砍掉了我的脚!”她的手迅速抽过来, 随着轻微的劈啪声, 他的头被扇到一边。“别用这种字眼对我说话,” 安妮说, “不管你有没有教养,我是有教养的。你该庆幸我没割掉你的生殖器。我想过来着, 你知道。”他看着她, 觉得胃里冰冰凉。“我知道你想过, 安妮。” 他轻轻地说。她的眼睛睁大了, 有一阵她看起来既受惊又有点内疚——— 顽皮的安妮代替了恶毒的安妮。“听我说, 保罗, 仔细听着。如果天黑以前没人来搜查那家伙, 我们就都没事。再有一个半钟头天就全黑了。假如有人来得太早的话——— “她从卡其布袋中掏出警察的那把手枪。地下室的光照在被割草机刀刃划出之字形痕迹的枪管上。“假如有人来得太早的话有这个,” 她说, “先是来的人, 然后是你, 然后是我。”18她说天黑以后她要把警察的巡逻车开到她的大笑场去。小屋旁边有个单坡屋顶的披间, 车停在里面能很安全地躲开别人的视线。她觉得惟一可能被人发现的地方是在九号公路, 但即使在那儿危险也不大——— 她只在公路上走六公里。一离开九号路, 进山的道路就是人迹罕至的小路, 有些已经荒废得连吃草的牛也见不到。有几条路还有大门锁着。她和拉尔夫买房子的时候拿到了门钥匙。在路和小屋之间土地的业主把钥匙给了他们。这就是邻里, 她告诉保罗, 尽量给这个令人愉快的词赋予另外的意味: 怀疑, 轻蔑, 恨恨地取乐。“我应该带你一起走, 好看着你, 你已经证明自己多不值得信任了。但这不行。我可以把你从这儿背上去, 放到警察车后面, 可是没办法把你弄回来。我得把拉尔夫的脚踏拖车骑回来。我可能会跌下去摔断我的鸡脖子!”她高兴地笑了, 显示她自己的笑话有多可笑, 不过保罗没有应和。“要真是这样的话, 我会怎么样呢, 安妮?”“你没事, 保罗,” 她平静地说, “咳, 你真是个自寻烦恼的人!” 她走到地下室的一扇窗前站了一会儿, 朝外看着, 打量天黑得怎么样。保罗忧郁地注视着她。如果她从她丈夫的车上摔下来, 或者偏离了那些没有人迹的小路, 他真的没法相信他会没事。他能相信的就是他会像条狗似的死在这底下, 而当一切结束的时候, 他就成了老鼠们的一顿美餐。它们现在就在盯着这两个不受欢迎地侵入它们领地的两腿动物。餐具室的门上有锁, 安在墙上的插销足有他手腕那么粗。地下室的窗户正反映了安妮的妄想狂(一点也不奇怪, 难道所有的房子不是都反映了其中住户的个性吗) , 它们不比枪弹的裂隙大, 只有50 厘米长, 36 厘米宽。他觉得即使他健全的时候也钻不出去, 更别提现在了。要是他饿死前有人过来, 他可能会打破一扇窗户呼救, 不过那实在不怎么舒服。第一阵剧痛像毒汁一样降临两条腿。他全身渴望打药。这是必需的, 对吧? 肯定。安妮过来拿第三瓶百事可乐, “我走以前再拿几瓶下来。现在我需要糖分。你不介意吧?”“当然不。我的可乐就是你的。”她扭开瓶盖猛喝一阵。“我要把他放到他的车里, 把车开到我的大笑场。我得把他所有的东西全拿走。我要把他的车放在那边的棚子里, 把他和他的… … 你知道, 他的零碎… … 埋到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