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琦……”高老师确认了是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才说,“我看来电显示是室内座机,你在哪里?” “我在宾馆。” 琦琦报上了宾馆的名字和地址,和高老师商量后,决定在附近的西餐厅见面,可以先喝点咖啡聊天,再一起吃晚饭。 琦琦提前半个小时感到西餐厅,没过多久,一个短发女子走了进来,身材已经发福,笑容却十分明朗。 罗琦琦立即站起来,因为发自内心的尊敬,反倒一点挂不出习惯性的微笑,紧张得如同小女孩。 高老师也和原来一样,先从头到脚把罗琦琦检查了一遍,像是要检查她有没有涂红指甲,偷戴首饰。 高老师让琦琦坐,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瘦?你每天吃的是什么?我听说你出国了,外国的东西是不是不好吃?你身体好吗?有没有经常锻炼身体?” 罗琦琦笑着,精明强悍的罗琦琦在高老师眼里只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臭小孩。 她轻声询问着高老师的近况。 高老师生过孩子后,身体不好,就从教育第一线退了下来,如今在教务处工作。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正在学钢琴,高老师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和儿子斗智斗勇,让儿子多练会儿琴。 琦琦听得很开心,知道自己这辈子最感激、最尊敬的人过得幸福就是最大的开心。 琦琦和高老师一直聊到晚上九点多,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在离开时,她非常郑重地告诉高老师:“谢谢您,高老师,如果没有您,我的命运会截然不同。”这是琦琦第一次亲口说出对高老师的感激,在十年后,她才懂得一个道理,心里想的必须要说出来,人家才会知道。 高老师很不习惯这种直白,不好意思地岔开了话题,但是,能看得出来,她心里非常激动高兴。有学生对她终身感激,有学生因为她而命运改变,这也许才是她教师生涯中最荣耀的桂冠。 琦琦非常高兴自己亲口把心里的感激告诉了高老师。 回到宾馆后,琦琦第一件事情就是查邮箱。 没有关荷的回信,不知道是还没检查邮箱,还是邮箱已经作废,她有些淡淡的失望,但转念间又想,只要自己有心,肯定能联系到关荷,并不着急这一时。 洗过澡后,琦琦把纸箱子抱到床上,看着它发呆,里面有她少年时所有的欢笑与哭泣。 十年之前,她在伤痛下,怀着怨恨封存了一切,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想起,也坚信在前面的路上,一定能碰到更优秀精彩的人,十年之后,经过时间的沉淀,她开始明白,这些是她这生这世所拥有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小波早已忘记了她,张骏早已不再爱她,但是,他们曾经很珍惜地对待过她,这才最重要。 不知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醒来时,罗琦琦发现自己竟然在箱子旁边睡了一觉,不禁哑然失笑。 戴上隐形眼镜,划上淡妆。大花的吊带裙,米色的宽沿凉帽,最舒适的凉拖,一直亚热带风情的米色编织手袋,罗琦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地出了门。 她像逛街一样逛到她和小波消磨了无数日子的歌厅,完全在意料之内,歌厅已经不见。连着周围的店铺全部被拆了,统一规划成了一条小吃街。 罗琦琦边走边看,时不时买点小吃,一直逛到最后面。 出了步行街,有很多计程车司机蹲在路边,问她要车吗。她客气地摇摇头,沿着三分熟悉,七分陌生的道路,走着,逛着。 中间迷了次路,不过她绕来绕去,还是绕了出来,两个多小时后,走到了以前舞厅的所在地。 已经面目全非,早找不到当日的“在水一方”。 因为一切都在意料之内,罗琦琦并没有太失望,随着人流,慢慢地逛着,微笑地打量着每个角落,可是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古人叹物是人非,却不知道最大的悲哀是物非人非,现代人常常连一点可供凭吊的回忆都难以存在。 “在水一方”四个大字,在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就跳进了她的眼帘。 那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止。 一瞬后,她才又恢复正常。只是店名一样而已。眼前的“在水一方”是一家装修古色古香的书吧,不是纸醉金迷的舞厅。可是,她却忍不住拉开玻璃门,掀开竹帘,走进了书店。 一室清凉,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道是时间原因,还是生意本来就不好,店里的顾客不多,两个店员也有一种懒洋洋的闲适,看到她进来,只笑了笑。 罗琦琦一边看着架子上的书,一边走着,书吧的装修风格特别有中国园林的曲径通幽,利用书架和书自然地把空间分隔成了一个个私密的小位置,除了随处点缀着的绿色植物,再没有其他装饰。 不像一般以文艺书籍居多的书吧,这个店里有许多金融管理方面的书籍,连枯燥的微观经济学都有。 最令罗琦琦意外的是,书店的最里面,竟然隔出一处四四方方的空间,放着一个台球桌。此时天顶上垂下的吊灯都没有开,一片幽暗寂静,好像另外一个世界。 她走过去,拿起台球杆,在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过去的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侍者打开了开关,台球桌上的灯亮了,打断了罗琦琦脑海里的画面,女孩微笑着说:“您若需要什么,请随时叫我。” “帮我拿一杯龙井茶,可以吗?” “好的。” 罗琦琦弯下身子,瞄准了一会后,啪的一下,将杆击出,所有的球在桌面上散开。小波教给她的技艺,她并未生疏。 她打了一会球后,侍者端着绿茶过来,放到角落里的高角圆桌上:“您的茶在这里,请慢用。” 罗琦琦轻声问:“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女孩抱歉地笑笑:“不知道,日常管理的是王姐,真正的老板是王姐老公的朋友,偶尔回来打球。” “他长什么样子?” “三十来岁吧,不算很高,一米七八左右,看上去很斯文……”女孩笑着说:“哎,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挺精神的一个人。” “他背上有没有文身?夏天的时候,即使穿着衣服,如果注意看,也能看到一点。” 女孩凝神想了一会,“哦,有,不过看不清楚是什么。”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女孩憨厚地笑:“我怎么可能有?” “那王姐在吗?” “她不在。” “你知道她大概什么时候会来吗?” “她一般早上过来,不过有时候我们下班后,翟哥——就王姐的老公,回来玩台球。” 翟哥?乌贼姓翟。琦琦想了一会,突然想起妖娆姓王,可乌贼和妖娆的本名是什么?她竟然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原来这时光也把她变得面目全非了。 女孩说:“要不您明天来吧,王姐一般早上都会来转一圈。” 罗琦琦笑着点了点头:“谢谢您。” 弯下身子打着台球,边打边纳闷地想,为什么是书店?难道这么多年过去后,小波依然不能释怀于自己没有上过大学? 一幅画面,几句对话突然跳出。 在李哥的办公室,小波第一次叮咛她,做事不能冲动,要珍惜自己。他笑着问她:“琦琦,你将来想做什么吗?” “嗯……嗯……我喜欢看书,也许可以开个小书店,看看书,赚点钱,足够养活自己就可以了。” 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琦琦只觉得眼前好像有千万朵火红的花一路高歌着次第开放,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整个身体都好似要被喜悦炸裂。 他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 猝不及防间,一滴又一滴的水滴掉落到台球桌上,印出一个个深绿的渍印。罗琦琦双手撑在台球桌旁,低着头,任由泪水肆意地落下,却边哭边咧着嘴笑,他还记得我,小波还记得我! 小波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 她代替他实现了一个梦,所以他也就代替她实现一个梦。她带着他的梦想去飞翔,而他守着她的梦想在这里静静等候。 可是,小波啊,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让我在多年前哭泣着离去? 罗琦琦提起手袋,走到柜台前结账。 “我能给王姐留个言吗?麻烦你们尽快转交给她。” 收银员把零钱递给罗琦琦:“没问题,我会打电话告诉王姐。” 罗琦琦拿起笔,在留言纸上写下: 美丽温馨的小书店,像一个少年时的梦。做梦的人在红尘颠簸中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想过什么,却没有料到,蓦然回首时,梦已经实现。 小波,明天我会在河边等你,不见不散。——琦琦 已经递给收银员,可她又不放心起来,把留言纸拿回,在下面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不见不散!” 罗琦琦提着手袋走出了书店,随着人潮边走边逛,和刚才是一模一样的陌生景致,她却没有了刚才的惆怅,忍不住地笑了又笑。 这些年来,她去过很多国家,看过很多风景,经历过很多事情,但是,她最想分享这一切的人却不在,一切的精彩都带着一丝遗憾,明天她会告诉他一切,这些年的幸苦与精彩。 一对夫妇从她身侧走过,男子留着非常短的板寸,穿着无袖背心,体形健壮,两只胳膊上的肌肉充满力量地纠结着,背上有大片的刺青,一直延伸到胳膊上。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抓着他的头,大声喊“驾、驾”,男子身边走着一个烫着长卷发的美丽女子,一面大声讲着电话,一面时不时看儿子一眼。 罗琦琦和他们迎面而过,慢慢停住了脚步,他们却从她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琦琦回过头,看着他们走过一家店铺,停在了“在水一方”前,男子猛地把儿子抛起来,再接住,小孩高兴地哈哈大笑,就在笑声中,男子把孩子夹在胳膊底下,走进了“在水一方”。女主仍然站在店门口,讲着电话。 隔着人群,罗琦琦一直看着她,她的视线好几次从罗琦琦身上扫过,却停都没有停。 琦琦笑起来,妖娆和乌贼真在一起了!时光的河中究竟流过什么,已经不重要,当年和妖娆在一起的男子也许是她的亲戚,也许是她绝望时抓住的一棵救命稻草,但是,不管怎么样,她最后终究选择了乌贼。 罗琦琦对妖娆笑了笑,转过身子,汇入了人海中,刚才的喜悦却消失不见。 如果在十多年前告诉乌贼和妖娆,他们会和琦琦对面相站却不相识,肯定没有人会相信,可这扰扰攘攘的红尘、忙忙碌碌的人生终究是磨蚀掉了以为不可能忘的记忆,但她能怪他们吗?她不也忘记了他们的名字?这不就是认识吗?一边行走,一边遗忘。 十年光阴,她对小波的生活一无所知,也许小波早就不关心她做过什么。 “在水一方”肯定和过去有关,却不见得和她有关,也许那只不过是小波对那段逝去光阴的纪念。 只要曾经年少,每个人都会在心底深处为逝去的青春留一点柔软。在沧桑流年的某个间隙,眼中会忽然掠过一缕莫名的黯然,在似曾相识的风景前,心头会蓦然升起一段无名的惆怅。但这些黯然与惆怅,并不意味着他们想和那些记忆中的人重逢。 过去的光阴就是过去的光阴,不可能再回溯,往日的朋友就是往日的朋友,只在记忆里美好。 小波会赶赴她的河边之约吗? 她不知道。 清晨,吃过早饭后,罗琦琦床上白T恤、牛仔短裤,背起大背包,带着水和面包,徒步走向河边。 上一次,她离开时,以为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就可以回来,却不料在生活的激流中,旧地重游是非常奢侈的事情,这一别就是十年。 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绿化林,每棵树都长得又高又大,记忆中,只是个小树林,如今却像小森林。 琦琦一边走着,一边温柔地抚摸过树干。 很多年前,曾有个穿着白蓝T恤,风华正茂的少年站在这里,等着他心爱的女孩。那个少年已经被时光带走,可它们依旧在这里。 罗琦琦穿过茂密的绿化林,到了河边。 “我回来了。”她在心里默默说。 她放下肩上的双肩包,坐到河边,凝视着河水,这就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她常常梦到回到了河边,在她的梦里,有张骏、小波、晓菲,关荷,他们还是少年时的样子,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快乐地嬉戏。 有时候,她会从梦里笑醒,欢喜盈满心间,却在刹那后意识到,他们早已离她而去,如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琦琦默默坐了很久以后,从包里拿出那个有自己签名的纸箱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十年之前,她毫不犹豫地将它们留在身后,奔向未来,十年之后,她开始明白,她永不能割离那些记忆,不管是痛苦还是欢笑,都是她的财富,她的生命因为它们而丰盈,所以,这一次,她会带着它们走向未来。 她打开了箱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的透明塑料罐,罐子里装着几瓶已经干涸的指甲油,几个掉色的发夹。 晓菲出事后剪掉了头发,拼命把自己往男孩的样子打扮,把自己不用的指甲油和发夹全送给了她。 琦琦拿起指甲油放在手掌间把玩着。 初二的那个暑假,她天天去看晓菲,两个人在晓菲家的沙发上涂指甲油,晓菲教她如何搭配指甲油和衣服的颜色,还帮她梳头别卡子,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说话,约定了将来上一所大学,永远是好朋友。晓菲还嘲笑她没有宏大的理想,不会赚钱,可又说没有关系,她会负责赚钱来照顾她们俩。 罗琦琦对着指甲油轻声说:“晓菲,你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很会赚钱了,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有能力照顾好你。” 大学毕业后,罗琦琦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机会,去了广州。 在陌生的城市,结交新的朋友,工作之余,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利用各种机会,泡遍广州、深圳、香港的酒吧。酒吧里的歌手们都是南下追寻音乐梦想的年轻人,很多人和王征相似,却不是王征。 罗琦琦白天做着最正经、最严肃的办公室白领,夜里就变成了流连声色场所的夜女郎,她出手大方,广交朋友,聊着各种八卦是非。 在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中,她挖掘出了一点点王征的消息,他在酒吧里唱过歌,和人组织过乐队,似乎还真灌制过一张失败的唱片,然后,他就销声匿迹了。 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突然之间,冒出来,用着很文艺的假名,玩着音乐,谈着理想,一年年过去,理想越变越淡,酒却越喝越多,一些人会忽然顿悟后消失,一些人会从麻醉自己的酒渐渐过渡到毒,一日日腐烂,像鬼魂一样徘徊在城市的黑暗角落里。 王征消失的结局,并不是最差的结局。可是,晓菲呢? 罗琦琦几乎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她曾凌晨三点站在广州的天桥上,对着整个城市大喊:“葛晓菲,你还欠我一次羊肉串!” 一遍遍,喊得声嘶力竭,回答她的是一串问候语,问候了她祖宗三代的女性亲属。 这个城市喧哗热闹,日日夜夜都有声音,可是,就是没有她寻找的声音。 一年多后,她在陈劲的建议下,申请到斯坦福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离开了广州。 罗琦琦握着指甲油,把头埋在膝盖上。 这个世界有些事情会有答案,可有些事情似乎永远都不会有答案。晓菲会不会成为她生命中永远没有答案的谜题?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会永远背负着她,直到死亡。 很久之后,琦琦才把指甲油放回了纸箱里,随手从纸箱里又抽取了一件东西。 是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摸着软软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琦琦满是好奇地打开,看见了一条红底白点的小裙子。她猛地一下捂着嘴,震惊地盯着。 她竟然保存着这个?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她忍不住站起来,把裙子抖开,仔细地看着,这么多年过去,这条裙子竟然依然像新的一样。她把裙子放在自己身上比着,好像还算合身。 琦琦忍不住脚底下踩了几个舞步,如果小波肯见她,她一定会穿上这条裙子,请他跳一支舞。 下意识地,她抬头看向河岸,已经是下午,小波仍没有出现。 他会来吗?不知道。 琦琦一会又无数个理由觉得小波一定会来,一会又有无数个理由觉得小波一定不会来。 昨夜她曾为这个问题无限焦虑,现在却开始平静,来与不来是小波的选择,等待与不等待是她的选择,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后的无遗憾。 琦琦把裙子叠好,用塑料袋包上,放回纸箱里,闭上眼睛,在箱子里摸着。 这一次拿起的会是哪一段回忆? 一个褐色的大牛皮信封。 这个琦琦倒是记得,里面装着和张骏有关的东西,但究竟有些什么,她却记不太清楚了。 长城的门票,颐和园的门票,青岛蛇馆的门票……故宫的门票上写着学生票,颐和园的门票才十五块,现在只怕五十块都不够。 几张电影票,没有年份,只有日期,有蓝色的,粉色的,黄色的,每一种颜色都是两张,座位号连在一起。这应该是她和张骏去看过的电影的电影票。 琦琦拿着电影票,翻来覆去地看,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与这个电影票相关联的电影是什么。她也回忆不起,他们在电影院里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一张小学毕业时的合影,张骏顶着一个刺猬头,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间,冲着镜头,咧着嘴傻笑。女生们在前面两排,她缩在最旁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眼睛没有看镜头,而是盯着地面,只能看到半张脸。 琦琦看得笑起来,这个别扭的小傻妞真是她吗?却很快意识到,这竟然是她和张骏唯一的一张合影。夏令营时,有很多照相机会,她固执别扭地全部拒绝了。有两三次集体合影,可底片在刑老师那里,回学校后,那老师一忙就全忘了,压根没冲洗给他们,她当时也没在意。 罗琦琦握着相片,难受无比,她和张骏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青岛,可竟然因为她的别扭和固执,一张相片都没留下。为什么当年的她可以那么敏感倔犟固执呢? 一张圣诞贺卡,估计为了照顾她,里面没有任何牵涉情爱的字眼,就是祝福她圣诞快乐,可是在大贺卡的里面夹着一个小小的桃心贺卡,上面用英文写着:I’ll love you forever!!!!!!写字的人应该是觉得光写字还不能够表达自己的感情,又连着用了六个感叹号。也许非常幼稚,却满是真挚。 罗琦琦怔怔地看着,十一年前,她收到这张贺卡,可是,竟然是十一年后,她才第一次看懂了这个小贺卡的心思和那几个感叹号。当年收到时,估计她只是甜甜蜜蜜地看完,却压根没真正读懂送卡人的细致体贴。那个少年想写很多情话,却又担心她被父母发现,所以就用了一个大贺卡写着祝福语,再用一个可以取掉的小贺卡写着情话。市面上买不到那么小的贺卡,他肯定要先挑一张上面印着桃心的大贺卡,再用剪刀把桃心小心地剪出来。 琦琦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全神贯注地剪着贺卡,小心翼翼地把小贺卡粘贴到大贺卡上,再用白纸吸干净胶水,不能弄脏任何一个地方,因为这是送给他心爱的女孩的礼物…… 在她的生命里,曾有一个少年这么深爱过她。 那个少年曾对她吟唱:“无求什么无寻什么,突破天地,但求夜深奔波以后能望见你。平凡亦可平淡亦可,自有天地,但求日出清早到后能望见你。名是什么财是什么,是好滋味,但如在生,朝朝每夜能望见你,那更加的好过。当身边的一切如风是你让我找到根蒂,不愿离开只愿留低情是永不枯萎……” 那个少年会为了她神魂颠倒,考试考得乱七八糟,毫不在乎自己的将来;那个少年会因为她,吃醋到大打出手,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前途;那个少年觉得她比自己更重要,愿意为了她努力改变自己。 可是,他的感情终究被她的自卑骄傲任性笨拙倔犟消磨光了。 罗琦琦的眼睛慢慢湿润了,她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忘不掉张骏——那个早已经不爱她的人。她忘不掉的也许不是张骏,而是,曾有一个人那么爱过她。她耿耿于怀的也许不是张骏不爱她了,而是,再没有一个男人像张骏那么爱她了。 太阳慢慢地向西边挪去,罗琦琦坐在河边,拾取着一段又一段的回忆——那些美丽或不美丽的一瞬又一瞬,有肆意飞扬的欢笑,也有压抑痛苦的哭泣。 但漫漫时光,终将也必将把所有的痛苦和欢笑都凝聚成回忆中最美的星辰,温柔地照拂着我们的生命。 因为他们的驻足、回眸,我们的花季才没有成为一个人的寂寞哼唱,因为他们的陪伴、微笑,我们的花季才奏出了最绚烂的乐章。 那些曾陪着我们哭泣欢笑的人的确已经远去,也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可是,他们留下的那些爱与关怀却永不会逝去。 在我们蓦然回首的刹那,他们就在那里,依旧年轻的眉眼,镌刻着我们的青春,而我们依旧年轻的眉眼,也永远镌刻在他们的青春里。第七章:番外之两个人 番外1:张骏 张骏最近又被女朋友甩了。 这位女朋友很漂亮,可有一个不太好的毛病,喜欢追问他的情史。她将他的情史调查得一清二楚,一共六位前女友,每一位都仔细盘问过,只除了一个,原因很简单,因为另外五位都是主动提出和张骏分手,只有这一位,是张骏提出的分手。按照女朋友的逻辑,既然是你主动甩得人家,自然是真没感情了,可其他五位可不一样,谁知道你是否余情未了,有没有可能死灰复燃?年代久远的倒罢了,尤其这前一任、前二任很可疑。 所以下面的对话常常上演 “你哪个女朋友最好看?” “你最喜欢那个女朋友?” 张骏并不喜欢回答这些问题,但当女人啰嗦时,上帝都会哭泣,与其被她啰嗦得不得安歇,不如老老实实地一句句回答过去。 “最漂亮的女朋友……我想想……好像就坐在我对面。” “最喜欢的?没有最喜欢的,只有唯一喜欢的,就是你。” 他就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女朋友并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还不懂得生命中最不舍的那一页一定藏得最深。 他对她一直很好,日子过得很安稳。 但是,某一天,女朋友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被他甩掉的那个女孩是清华的,立即生了兴趣,反复追问那个女孩是什么样子。 他想尽快敷衍过去,可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急了,非要他说一句那个女孩的坏话,要说出那个女孩令他讨厌的缺点,否则就和他分手。 他低着头想了好久,疲惫涌上心头,抬起头对女朋友说:“对我而言,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我。” 女朋友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很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他说:“好!” 他们分了手,可张骏依旧出钱出力地帮女朋友把工作解决了。 又帮着找房子、搬家,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后,他才功成身退。 女朋友很敢看,“难怪你的前女友们都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却又都不肯做你的女朋友。” 张骏笑着说:“是我没福气。” 女彭偶看着他的衣襟上蹭了点灰,想伸手去帮他弾掉,张骏却是立即后退了一步,女朋友倒也没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收回了手:“她为什么不喜欢你?” 张骏玩着车钥匙,弄得叮叮当当响,一脸笑意,“谁?谁不喜欢我?我以为大家都喜欢我!” 女朋友没再说话,送他下楼,挥手和他道别。 张骏上了车,无意识地哼着张学友的歌,一手打方向盘,一手打开车内的CD,一听是蔡依林的歌,懒得换碟片,随手就又关掉,打开了收音机。 主持人播报着交通路况,他一边开车,一边调着频道,音响里一会男声,一会女声,高兴背上都在刹那间流转过,就像千疮百孔的人生。 终于调到有歌的频道,又恰好是前奏,他停住了。 很温暖润好听的女中音,音乐也算舒缓悦耳,在车厢小小的空间中缓缓倾诉者,第一句歌词就吸引住了张骏的注意力。 想问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名字 当人海涨潮又退潮几次 那些年那些事那一段疯狂热烈浪漫日子啊恍如隔世 你来过一下子我想念一辈子 这样不理智是怎黱回事 才快乐一阵子为什黱 我却坚持那一定是 我最难忘的事 越过高山和海洋喜悦和哀伤不是不孤单 幸好曾有你温暖的心房还亮著你留下的光 你闪耀一下子我晕眩一辈子 真像个傻子真不好意思 可是我在当时真以为你拥抱我的方式 是承诺的暗示 经过人来和人往期盼和失望我依然还孤单 幸好曾为你流泪的眼眶还亮著爱来过的光 这些年这些事一下子一辈子 你都度过了怎样的日子 请答应一件事如果说我能再见你一次 请让我看到的还是 你那灿烂的样子 在歌声中,张骏脸上的笑意慢慢地褪去,视线专注地盯着前方,眼中有隐约的哀伤。 年轻的时候,他曾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女孩,但那个女孩并不爱他,或者也不能说完全不爱,应该说不算很爱。 那个时候,两人都年轻,时不时就会有争执,一点点小事,琦琦就会不理他。他爱的非常卑微,一次次的妥协挽留着她,只希望她有朝一日能被感动,能低头时看到他双手捧到她面前的心。 可是,没有!她的前面太过绚烂,她顾不上低头,只想往前飞。 那一次,在期末考试前,他们发生了最大一次争执,谁都不和谁说话,冷战着,其实,他并不想和她冷战,他知识很幼稚地希望这一次她能来和他说一声“我错了,我们和好吧”,他很幼稚地用这种方式想看到她难以捕捉的心,想看到她在乎他。 在焦灼的等待中,他等来的全是失望,琦琦我行我素地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对他的离去无动于衷,而他却不争气地每时每刻脑海里都是她。 考试成绩出来后,他的成绩一塌糊涂,而她不但遥遥领先,还把第二名甩得越来越远,身边所有的哥们都劝他分手,这个女孩压根不在乎他。 可是,他舍不得,即使明知道她不在乎他,他依旧舍不得分手。 学校请了往届的优秀毕业生来做讲座,琦琦就坐在他侧前面不远处,台面上讲什么,他一句都没听,一直在看她。 她双眼明亮,凝视着台上的清华北大生们,时而沉思,时而微笑,他有些难过,他并不是那些优秀的男生,能吸引住她凝视的目光。 自从高二的寒假,高老师询问琦琦想上清华还是北大时,他就觉得压力滚滚而来,开始困惑这段感情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当时,他告诉自己只要两个人相爱,他愿意拼尽全力去努力,一定可以克服一起困难在一起。 而今天,他凝视着琦琦,明明近在咫尺,却觉得她距离他越来越远,两人之间似乎横亘着一个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浓重的悲伤弥漫在他的心间,他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在心里给自己说,如果这个时候,她侧头看他一眼,那么就证明我们的缘分还在,我待会就去找她,,向她赔礼道歉。告诉她不管她打算飞向哪里,我都会尽自己的全部努力追赶。 可是,没有。 将近两个小时的会,琦琦没有向他的方向看一眼。就好像在她的生命中,从没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他在心里对自己笑着说,看,老天说你们没缘分,告诉你不要不自量力了,放手吧! 大会散场后,她像以往一样,快速地消失在人群中,似乎压根想不起自己还有一个男朋友。 他的心已经沉到最低端,可是骄傲让他必须保持笑容。 死撑着,关荷说说笑笑,若无其事地走出了礼堂,心里却依旧在想着她。 一个拐弯,她蓦然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神采飞扬、气势如虹的少年——曾经的省状元、现在的清华高材生,陈劲。 他们两人低声谈笑,眉眼有一模一样的自信,一模一样的坚定。 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一个贴切的词形容他们:比翼齐飞。 琦琦需要的应该是这样男生,能陪着她搏击长空。 他努力地装着不在乎,装着无所谓,但是,他心里深处很明白他有多门幼稚,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琦琦,只差匆匆逃离。 就在他最彷徨时,琦琦和他提出了分手。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你们的确不合适,可每个夜晚,他总会想起她,从小到大,她的身影刻满了他每一页的记忆,想着要把这些记忆撕去,就好像把他的整个青春年华都撕去,那种毁灭般的痛苦令他难以接受失去她。 理智一遍遍告诉自己,琦琦和他在一起并不快乐,她总是在犹豫挣扎生气,与其两个人在一起痛苦,不如只一个人痛苦。 可是不管理智分析了多少,感情却总是疼痛难当,他舍不得放手。 经过痛苦的挣扎,他决定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他努力学习,如果期中考试成绩能进入年级前十名,他还有希望陪琦琦一起走进未来的人生,那么他就绝不放手;可如果付出全部努力后,仍然远远地落在她后面,那就放手吧! 不能拥有她,至少可以给她祝福,任由她无牵无挂地飞翔。 给了自己最后的机会后,他站在了她面前,卑微地请求她回到他身边。 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暗暗谴责他期末考试考得太差,没有自制力控制自己。 那一刻他很失望于她的理智清醒,可也同时佩服她的理智清醒,这个女孩,让他爱恨交织。 琦琦回到了他身边,他拼尽全力努力着。为考试,更为了他和琦琦的未来。 每一次看到她,他的心中都欢喜与忧伤同时翻涌,也许期中考试完,他就要彻底放开她,也许这就是他这辈子最后拥有她的时间。 因为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他努力让自己快乐,也努力让她快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每一天。 琦琦看着他的目光却还是藏着许多忧愁,也许她又在心里司考着前途和爱情的抉择。 他知道她不想为爱情放弃任何东西,关荷说琦琦十分瞧不起《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的爱情,女人绝不能把爱情放在首位,他因为这句话,把这本书连读了三遍。 尽了最大的努力后,期中考试的成绩连前二十名都没有进。 考试成绩下来的那天,他一个人在学校的荷塘边坐了一晚上,也许琦琦是他所有的青春年华,失去她就意味着失去了过往一切的快乐回忆,但他必须要放弃。在小桥边,他本想和她分手,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地吻了她。 他想问琦琦,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琦琦却说,十年之后你来问我。 他多么想十年之后能有机会问她,可是,十年之后在她身边的会是另一个男生。 他没有勇气当面提出分手,只能在信里提出分手。 那天晚上,他痛苦得无处发泄,他想去喝酒,想去打架,可他知道琦琦会鄙视他这个样子。 他只能理智地控制。 偷偷翻进了第四小学,溜进了空无一人的教室,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座位上,在黑暗中任由自己被悲痛浸没。 那个傻傻的小琦琦,那个坏坏的小张骏…… 她曾经很执拗地举着凉帽,为他遮太阳,几个小时都不换姿势。 她曾一看他看她,说话就结结巴巴。 她穿着新裙子来学校,却躲在众人身后,沿着墙根走路,他说了句“你的裙子挺好看”,她没有高兴,反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地快步走开,好几天都不理会他,吓得他再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 他看完警察片后,和她说,咱们创造一个只属于我们的暗号。她抿着嘴角不吭声,大概觉得他很无聊,他兴冲冲地把自己的姓拆成了“长弓”,把她的名字拆成了“夕四”,告诉她,将来咱俩对暗号,告诉她,将来咱俩对暗号,你就说“夕四呼叫长弓,夕四呼叫长弓”,我就说“长弓在,长弓在”。他让她叫他”长弓“,她光笑,却抿着嘴角不出声。 她从家里带了一大包妈妈做的牛肉干,他问她“你吃独食啊?有没有我的份?”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拿出两张白纸,把牛肉干仔细分成了两堆,他想去拿,她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许他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立即缩回了手,头低得好像要贴到桌子上,两只小手忙忙碌碌的,飞快拿出一张白纸,从两堆里分了一堆更多的牛肉干,“这是给高老师的,刚忘记了。”她声音小得和小蚊子哼哼一样,他贴过去问“你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就听到一只蚊子在哼哼,哼哼哼哼,她究竟在哼什么?”她头一扭,看着窗外,再不说话。一整堂课,无论他干什么、说什么,她眼睛瞄都不瞄他,可是等他吃完自己的牛肉干,她却把自己的牛肉干推过来,眼睛盯着题目,哼哼着说:“给你了,我牙有点疼,嚼不动。” 上初中后,随谈不在一个班,可经常会碰到她,每次看到她,就像是照镜子,让他忍不住审视一下自己。 看到她学习成绩上去了,就觉得自己也不能太差,毕竟都是高老师的弟子,一块竞赛得奖的同学,所以一边混,一边把成绩维持着。 看到她虽然出入歌厅舞厅,却不放纵不跟风,总是拿着本书,旁若无人地干自己的事情,他就觉得即使所有人都以嗑过药为酷,他也不能沾染。 琦琦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勇气,不管周围的女孩多妖娆缤纷诱惑,她都能穿着一身最土、最难看的衣服坦然地走过,丝毫不理会周围的人怎么看,每次看到这样的她,都会想兜头一盆子冷水,把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浇没了。 初中三年,如果没有一个琦琦时刻在一旁提醒他,也许他成绩早就跟不上了,也许他早就一个冲动跟着周围的人一起混了。 上高中后,发现琦琦在隔壁班时,他觉得天助他也。 军训时,琦琦把脸晒伤了,他去咨询童云珠该怎么办,然后送防晒霜给她,可她竟然傻乎乎地把东西拍回给宋鹏,气得他只能苦笑。 他生病时,琦琦会偷偷溜出家,来陪他,那时,可真快乐,可以握着她的手,和她一直说话,还可以亲她。他知道她胆子小戒心重,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超过她的底线,只敢亲亲她的手和脸颊,连嘴巴都不敢碰,可那些隐秘的欲望折磨得他在深夜难以入睡,他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有一辈子呢! 一辈子?连明天都没有了! 张骏趴在桌子上,眼泪无声地掉了出来。 黑暗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不必再装坚强,也不必介意男人不该哭,所以,他任由伤心全部涌到了眼睛里。 他在教室里一直到到深夜才回家。 脑海里依旧是盘旋不去的过去,琦琦竟然像个奇迹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很恍惚,好似时光并未流逝,他仍是可以坐在琦琦身旁做功课的张骏,他多想能凑到她面前,笑着逗她,“我和你开玩笑的,咱俩去河里捡石头吧!” 可眼前的琦琦眉眼充满了理智的克制,表情十分冷静,说起话来语调清晰,逻辑严密,丝毫不像是在闹分手的男女恋人。 他知道这样的琦琦睡一觉,就会想明白,并且理智地接受分手。 他送她回家,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他心如刀绞,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爱她就不要再拖着她。 短短一段路,他几乎用尽自己全部的理智,一到楼下,他立即转身就走,不敢逗留片刻,他怕自己反悔。 “张骏!“ 他听到了琦琦的叫声,但是,他不能回头,更不敢回头! 分手成了他感情的一个分水岭。 在这之前,他虽然怨怪过琦琦不够爱他,可是,他知道这是没有办法勉强的事情,他并不恨她。 在这之后,他却开始慢慢恨她。 他们分手后,他仍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对她的思念,每次看到她,都会觉得胸口发闷,而她立即就若无其事了,每天和同学打打闹闹,笑得神采飞扬,学习更是丝毫不受影响。 他开始和黄薇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很清楚那些流言,却幼稚地希望流言传到琦琦耳朵里,他甚至卑鄙地利用着黄薇,一次又一次好似无意地和琦琦偶遇,让她看到他和黄薇在一起,他只是想在她眼睛里寻找到一点点在乎他的痕迹,可是,没有!琦琦永远都兴高采烈,精神奕奕。 他曾经以为自己那么努力地付出后,无论如何她也会为他的离去稍稍难过,就算不是为了他们的爱情,他们之间还有从小到大的记忆,难道她就从来没有珍惜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吗?难道她就一点都不为失去他难过吗? 可她没有! 她和沈远哲一块上学放学,有说有笑,每一次看到他们,他看似毫不在乎,心里却难受得好似要炸裂,他忍不住怀疑,琦琦真的喜欢过他吗?也许,对罗琦琦而言,除了自己的学习和前途,走在身边的男孩是谁并不重要。 琦琦的生活一切照常,依旧此次考试拿着第一,她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张骏和我是分手了,不过我们仍然是朋友。” 她是那么理智懂事大方,可是他却失望之极,原来自己在她心中比他以为的分量轻得多。 令他最伤心的一幕发生在他们分手的一周后。 学校举行介绍学习经验的大会,琦琦站在整个高中部的学生面前,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别人都是拿着稿子在念,她却空着手,丝毫没有准备地久上了台,满不在乎下带着几丝不耐烦,简简单单地谈完,就走回了座位,琦琦的样子很像当年的陈劲,因为心中有既定的目标,对外在的荣誉总是毫不在乎。 他在台下看着她,有辛酸,也有骄傲。 开完大会后,她被一群高二的学弟学妹簇拥着,这个时候,她却没了那份不耐烦,神情异样的耐心。他从旁边经过,远远地看到她时,就心口胀痛,视线甚至都不能停留在她的脸上,只能尽量若无表情地看着别处,可她笑的兴高采烈,冲他挥挥手,亲切地叫他,“张骏!”就好似他是一个及其普通的同学,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的心就如被匕首狠狠地戳了一下。 她视他们之间的国王完全不存在! 她理智大方,有风度,那么好吧,就让他来做幼稚小气,没风度的人。 他伤极生怒,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如何笑话他,他决定和她绝交了,罗琦琦出现的场合,他一定回避,从此永不相见!任何人在他面前只要提到罗琦琦,他一定翻脸,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他的禁忌,绝口不提罗琦琦,他的举动毫无颜面的告诉所有的朋友,是,我是受伤了!只为了能远离她。 从此,一直到高三毕业,他再没有见过罗琦琦,也再没有听到过罗琦琦的消息,他用全部的努力把她严严实实地封锁在他的世界之外。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彻彻底底忘记她! 从那之后,直到考上大学,离开故乡,他只见过罗琦琦两面。 一次是毕业联欢晚会,罗琦琦被临时拉去做主持人,他一直低着头,拒绝去看她,一直和同学说着话,拒绝去听她的声音,晚会刚开始没多久,他就趁着大家没注意悄悄离开了,罗琦琦那天晚上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与他无关!他甚至连她穿什么衣服都没看清楚。 最后一次是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清晨他去跑步锻炼,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她,他本来想转身就走,可是,细雨迷蒙中,她站在桥上,一块又一块地扔着石头,脸上有隐约的哀伤,他突然之间就挪不动步子了,甚至萌生了一种错觉,觉得罗琦琦是在为他伤心。 可是,他再次自作多情了,罗琦琦知识默默看了一会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地久转身离去了。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烟雨中,想着从此后,她就彻底走出了他的生命,她的世界他将再无法触碰,他所能做的惊叹只能是希望她永远幸福,有一个优秀的男孩能陪着她飞翔。 原来那么努力地恨,只因为是爱。 非常难过,可是他不会后悔爱过这个女孩,恨过这个女孩。 张骏回到家里,思绪仍不安宁。 回忆的阀门被打开,就像是放出了被囚禁的洪水猛兽,再不能由他自己控制。 打开电脑,上网去搜歌,他想知道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刘若英的《光》。 他点击了一下播放按钮,歌声响起,因为印象好,听起来比刚才更动人心魄。 想问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名字 当人海涨潮又退潮几次 那些年那些事那一段疯狂热烈浪漫日子啊恍如隔世 你来过一下子我想念一辈子 这样不理智是怎么回事 才快乐一阵子为什么 我却坚持那一定是 我最难忘的事 张骏靠着躺椅,默默聆听。 他一直坚信自己遗忘了,可其实他一直将那段记忆藏在最深处,任凭时光荏苒,岁月的灰尘将它重重掩埋,但,它一直都在那里。 那么多年后,他第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忘记?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那段岁月镌刻着他青春的欢笑和哀愁,年少的真挚和笨拙,成功去努力拼搏,如果没有她,也许他的高考成绩根本不会那么好,不能从容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也是她让他懂得了去追逐梦想,实现梦想,一个小小的女孩都能为梦想百折不挠,他一个大男儿岂能做不到?所以他才会拒绝接手父亲的生意,坚持做自己想做的园林景观设计,才会在一次次失败后毫不言弃地再次努力,才会享受到努力付出后收获成功的喜悦,才会真正理解什么是成就感。 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光,让他的人生变得更精彩。 爱她,令自己变得更好!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了一下。 他没有心情理会,可对方非常固执,不停地发短信,重复道第六遍时,他拿起了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是张骏吗?” 连着六条一模一样的消息。 他回复过去,“是,你是谁?” “我是关荷,希望你还记得我,我有点事情告诉你。” 张骏太过意外,“当然记得,我不习惯发短信,现在就给你打过去。” 电话还没有拨通,新的短信又到了,“那你一定也还记得罗琦琦了?” 张骏不知道怎么回复这条信息,更不知道要不要给关荷打电话,他茫然地看向前方,电脑的音响正在播放“你来过一下子,我想念一辈子”。 关荷显然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新的短信又到了,“高二你过生日那天,琦琦送了一瓶幸运星给你,你看过里面的话了吗?” 这个时候,他反倒没有胆量拨通电话,似乎这样,才能把自己保护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内,他发了条短信过去,“什么意思?” “那就是没有了。如果你还没有把它们丢掉,去拆开幸运星看一眼。” 他还没理解她的意思,又是一条新的信息,“如果你已经扔了,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张骏握着手机发了很久的呆,突地一跳而起,匆匆走进卧室。 他从柜子最下层取出一个黑色的老式小行李箱,拉链上锁着一个小锁,钥匙在很多年前就被他从窗户里扔掉了。这些年他从没有打开过,却在买了房子后,立即就把它从老家搬运过来。 他去找了一截铁丝,盘腿坐在地板上开始开锁。 已经很多年没有干过这种勾当,手势早已经生疏,不过这个锁很容易撬,折腾了一会儿就打开了。 箱子里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他还记得是琦琦和他笑着打招呼的那天,他从学校回来,想立即把所有和罗琦琦有关的东西全扔掉,用一个大纸箱兜着,都走到垃圾桶前了。却没有扔,又原封不动地报了回来,找了个行李箱,把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去,缩了起来。 他开始一件一件地往外拿。 十几只恐龙,是从北京天文馆购买的,本来想留作九年,逗琦琦玩用,可琦琦很不喜欢收他的礼物,他压根没敢送。 一个首饰盒子,里面是琦琦没要的那条桃心金项链,关荷从垃圾桶里捡回,还给了他。 张骏苦笑了一下,命运在最开始已经暗示了结局,他却一直执迷不悟。 一本精美的相册,里面是他和琦琦在青岛的武术相片,琦琦不肯照相,他只能让甄公子和贾公子两个人尽量偷拍,所有的相片都背着琦琦的实现,看着虽然有点怪异,却有偷拍特有的自然,他当时装相册的时候,还甜蜜地想着等他们结婚后去青岛度蜜月时拿出来,吓死她! 张骏只翻开看了一眼,立即把相册和上,放到一边。 终于,他发现了玻璃瓶,里面装着她送他的幸运星,可他并没有幸运过。 打开玻璃瓶,抓起一把幸运星细看着,忽然间他明白了关荷的意思…… 他挑了一颗绿色的幸运星,小心翼翼地打开。 拆到一半时,就看到字条上有小小的字,他呼吸急促起来,但控制着自己,慢慢地将字条拉平。 “听说你向关荷表白了,我决定不理你了。我以为只要不理你,就可以不喜欢你。” 张骏立刻再打开一颗幸运星。 “我站在乒乓球台时,最害怕就是看到你,你没有出现,我很高兴。” “我演讲时,看到了你,明知道不可能,可心里好希望你是来看我的。” “告诉你个秘密,我不是喜欢捡石头,我只是喜欢和你一起捡石头。” “你在大石头上睡着了,我用凉帽帮你遮太阳,只要你在睡,我就愿意永远为你遮太阳。” “告诉你个最大的秘密,我非常嫉妒,非常讨厌你和关荷说话。” “我不开心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都会在纸上写‘长弓’,好像你陪着我一起不开心,开心,写满一张纸就扔掉,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对你动心是那个下着冰雹的日子,你说你会保护我。” 张骏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琦琦小学时就喜欢他了?他又连着把几张纸条读了一遍,琦琦那个时候不理他是因为误会他喜欢关荷,而不是因为已经知道他偷了那支钢笔。 可是,她为什么要骗他呢? 在突然顿悟的瞬间,就好像有一个掩码在岁月地下的炸 弹在脑袋里轰得一下炸开,沉重的岁月不但没有缩减它的威力,反而令它发酵膨胀,炸出了被岁月挤压到最深处的痛苦。 可痛苦之下却有狂喜。 他的心在狂跳,手在发抖,琦琦啊琦琦,你真的曾经这么爱过我吗?张骏啊张骏,你真是个大傻子,为什么不明白最柔软的角落总是藏得最深? 张骏再也拆不下去,他抓起手机,打给关荷。 十年没有见面,却没有任何心情寒暄,他张口就问:“你怎么知道幸运星里面有字?” 关荷十分意外,虽然她的确希望张骏没有扔掉罗琦琦的礼物,但是毕竟只是希望,毕竟这些年她也曾辗转听说过他无数轰轰烈烈的情事。她说:“我十一年前就知道,琦琦偷偷告诉过我。” 张骏沉默着,半响后,他才声音艰涩地问:“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不是当年?” 关荷不吭声。 张骏慢慢恢复了理智,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告诉我这个?”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收到罗琦琦的一封信,突然在想你是否还记得她。” 张骏很想轻描淡写地说“当然记得了,她是我的前女朋友之一嘛”,可是他说不出来。 “既然你还保存着她送你的礼物,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情。罗琦琦回国了,这几天在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 张骏的心狂跳起来,稳着声音问:“有她的电话吗?” “我只有她的电子邮箱地址,不过,这个世界并不大,罗琦琦又同学,你也有同学,你若有心,肯定能找到她。” 电话里传来几声说话声,关荷说:“我要挂电话了。” 张骏说:“好的,刚才……抱歉!不管如何,谢谢你让我知道幸运星里有字,那些话对我很重要。” 关荷沉默了一下说:“谢谢你们自己吧,如果琦琦已经忘了你,忘记了我,她不会给我写信,如果你已经忘记了她,已经扔掉了属于你们的记忆,即使我告诉你也没有用。” 关荷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张骏呆呆站了一会,突然就往外面冲,冲到门口,又返回,把所有东西乱七八糟地塞回箱子,抱着箱子下了楼。 一口气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在清晨时分回到了故乡。 可真回到了故乡,他却开始有些迷茫,他究竟想做什么? 告诉琦琦,我误会你了?我不是因为不爱你了才和你分手?我说我的爱情已经消磨完都是假话? 因为年少的骄傲和笨拙,他们之间的确有一个又一个误会,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误会早就不重要了。 他把车停在自己家楼下,默默地坐着。 在拆开幸运星时,漫漫时光被缩短,短得好似他们吵架分手只是昨日,中间的十年都不再存在,他不管不顾地往回赶,恍惚地以为站在这个时光的交错点上,就能把那些逝去的光阴追回,把那些年少时犯的错误都纠正,可当冲动散去,他发现,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而未来的时光——没有未来!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也无法向前走! 他坐了很久后,点了一支烟,一边吸着烟,一边慢慢地开着车,从一条街道到另一条街道。 他和琦琦一起读书的四小,一种,他们一起看过电影的电影院,琦琦以前的家,他和琦琦去滑过旱冰的旱冰场…… 这些年他回过好几次老家,却每次都来去匆匆,这是第一次故地重游。 随着一个个地点的出现,所有被他刻意封住的记忆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幕幕,栩栩如生地放过。 从中午到下午,所有他和琦琦曾去过的地方,张骏都走了一趟,一边恐惧着,一边希冀着,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希望看见她还是不希望看见她。 找了一天,他都没有看见琦琦。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疲惫,浓重的疲惫压得他好像要垮掉。 他把车子停在琦琦以前最喜欢的河边,整个人趴在了方向盘上。 其实,即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见于不见有什么区别? 谁知道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 即使她仍旧单身,她和他走过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除了一声“你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些误会抱歉早已被岁月冲刷得不再重要。 他能告诉她什么?这些年来,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已经染上了一层又一层西部去的尘埃。十年的光阴,漫长得足够将他们塑造成两个截然陌生的人。他已经不是当年不管不顾的少年,红尘的颠簸让他早已经麻木,他连跳下时光河去追她的勇气都没有。 往事时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追寻的。 他把头放在方向盘上重重地磕着,一下又一下,好似这样就能磕掉十年的风尘和沧桑。 张骏在方向盘上趴了很久,知道夕阳将他的玻璃窗映红。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残破小桥,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漫天晚霞绚烂却寂寞地燃烧着。 今天已经要过去了! 而明日,明日又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