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生虽然侵犯了晓菲,可他们不知道晓菲怀孕和堕胎,他们即使因为炫耀,不能保守秘密,告诉了别人,顶多也就是同学间暗中流传出葛晓菲不是处女了,可这样的谣言,学校里从来没缺少过,那些“非处女”的女生现在仍然活得好端端的。 我问过小波,小波说他不知道。 几年后,张骏才告诉我缘由,谣言起自医院。给晓菲堕胎的医生和护士,没有遵守他们的医德,他们把给一个小姑娘堕胎的事情,当成奇闻谈资告诉了自己的朋友亲人,朋友亲人再告诉自己的朋友亲人,最后一传十、十传百,成为麻将桌上的最好谈资,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而那四个男生,在和晓菲发生关系后,曾炫耀地告诉过朋友,男生中口耳相传,不少人都知道一中的“菲儿”已经不是处女,至少,张骏在初二的学期末,就已经听说“菲儿”被人破处了。 当晓菲怀孕堕胎的流言传出时,听说过两个谣言的人把两个谣言彼此对照,合并加工出了葛晓菲被四个人轮奸、怀孕堕胎的谣言版本,直接导致了后来警察的介入。 在这件事里,晓菲、四个男生都的确犯了大错,但错误最大的是那群医生护士,如果没有他们,即使这是个错误,却是一个可以纠正的错误,但是,他们没有给这群少年回头的机会,从而直接导致了几个家庭的悲剧。 当年,中国的法律不健全,否则就他们泄露病人隐私一条,他们都应该被绳之以法。我只诅咒他们的良心能发挥一点作用,当他们想起五个家庭的悲剧,五个少年被毁,让他们夜夜做噩梦! 关荷的秘密整个寒假,我的生活混乱不堪,唯一做过的正常事情就是春节去给高老师拜年。 高老师已经知道张骏分在差班,也知道我期末考试成绩急剧下滑,她很难过。她告诉我,虽然她已经带过很多学生,可她仍然认为我和张骏是她所教过的学生中最特别的,作为老师,最害怕看见的就是明明有天资的学生,却浪费了自己。 张骏分在差班,她并不担忧,她说张骏的定力比很多大人都强,表面上好像事事无所谓,很能随波逐流,实际上内心很有自己的主意,不会受别人干扰。 可她很担心我,我表面上倔犟冷漠,似乎很难被别人影响,实际内心非常敏感,很容易被外界干扰。我成绩的大起大落,足以证明她的判断,她说她并未指望我中考成绩多么优异,但至少应该保证自己能考进重点高中。 从高老师家里出来时,张骏正在楼下停摩托车,他弯着腰,低着头,没有看到我,我加快了步伐,想尽快从他身边走过。 “哎!” 我脚步未停,只顿了顿,不确定他是在叫我。 “哎!” 又是一声,我不确定地回头。 “葛晓菲很机灵,也很坚强,她会熬过去的。”他站在摩托车边,看着我。 我这才确定他是和我说话,只觉得所有的难过一下全涌到了眼睛里,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他好似想说很多,可最终只说:“你别太那难过了。” 我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只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感觉身后一直有一双目光凝视着,所以,我一步快过一步,想赶紧逃离。 新的学期开始,这是我们初中的最后一学期了。 晓菲的事情虽然闹得轰轰烈烈,可随着她的消失,一切都迅速平复。尤其是课间,当阳光穿透嫩绿的新叶洒下来时,操场上奔跑的男生们脸色红润、朝气蓬勃,女生们吃着雪糕哧笑,叽叽嘎嘎地交流着八卦。不需要听,我都知道她们在讲什么。因为,两年前,我还是她们中的一个。不一样的人,却永远相似的青春,永远相似的故事。 我有时候,很难相信,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可这个世界却依然这么生机勃勃地运转,它难道感受不到我们的伤心吗? 地球不会因为任何人停止转动,这是一句最诚实的话,也是一句最残忍的话。 张骏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叫陈亦男,是我们学校的才女,曾是学校广播电台的台长、校报的主编。 我们也算打过交道,我参加过几次演讲比赛,得过几次奖后,她曾来邀请我菜价学校的校广播电台,被我婉言谢绝了。 她现在是高三毕业班文科班的学生,语文异常优异,传闻中是个有点像林妹妹的女生,颇因才华而孤标傲世、目下无尘。 陈亦男和张骏的前两任女朋友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就是斗比他大。大家对她和张骏谈恋爱都跌破眼镜,不知道张骏究竟哪点能入了才女的眼,难道他和陈亦男在一起探讨李白杜甫、李清照朱淑真? 也许因为晓菲,也许因为麻木,我没有丝毫心痛的感觉,只淡淡地想,张骏好似一点都无法忍受孤独,身边的女生总是来了又去了,这位又能坚持多久? 我翻出阿加莎?克里斯蒂开始攻读,在老太太布置的迷局中,寻找蛛丝马迹,钉死凶手。因为小波在刻苦备战高考,很少在歌厅,所以我也不怎么去歌厅,每天放学后,不是回家,就是去图书馆。 生活过得很平静,可我的平静在关荷眼中是自暴自弃,她很努力地试图走近我,但我因为晓菲,已经将自己心房的友谊之门锁闭,我拒绝接受她的善意。 可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和我杠上了,不管我如何冷淡,她搜当做没感觉到。督促我做作业,督促我听课,督促我好好学习,主动找我玩,但凡同学聚会,不管大小,只要她参加了,就必定拉上我。她让我想到基督教中的修女,正在努力地拯救即将投靠魔鬼的我。 我很无奈地被她带着进入她的朋友圈,这个圈子里有班长李杉大人、有诗人宋晨同学,有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魏伟,因为行三,我们叫他老三,还有借住在姐姐家求学的英语课代表王豪。 关荷努力地让我的生活丰富多彩,我努力地冷漠淡然。 宋晨早就看我不惯,对我整天不苟言笑很不爽,问我:“你为什么不笑?你看上去像是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妇女代表,知不知道‘笑一笑,十年少’?” 我告诉他:“知道为什么‘笑一笑,十年少’吗?因为笑多了,容易长皱纹,容易老相,等人家问你真实年龄时,会惊觉,哇,原来你是这么年轻。” 宋晨无语,他虽然有才华,可论思维逻辑狡辩,他驾着八匹马都不见得能追上我。 他虽然看不惯我,可关荷罩着我,他只能让我三分。 关荷不会热情到逼迫我和她翻脸,却也绝对不放弃我,反正她就水磨工夫。我有石门保护,千年不打算开,关荷却打算做水滴,直至水滴石穿。 某日,我已经忘记是什么原因了,反正关荷需要回家去拿什么东西,非要拽着我,让我陪她一块回家。到她家后,看到她的二胡,我要求她为我拉奏一曲,她为我拉奏了《草原之夜》。 “我记得你刚转学到我们班时就拉的这首曲子。” 她很惊讶:“你居然记得?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关于她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古龙说过什么来着?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可惜关荷是好学生,不看古龙。否则,她真应该提防我。 我问她:“你的二胡和谁学的?”二胡的老师并不容易找,至少我从没见到过二胡班。 “我爸爸教我的,他最喜欢这首曲子,拉得特别好。” “哦!”我淡淡点头,看她家客厅里挂着的全家福,她爸爸又老又胖,脸上很多赘肉,实在看不出来是个才子。 她沉默地坐了会,突然从抽屉深处抽出一个相册,翻开给我看:“这是我爸爸的相片。” 我扫了一眼,楞了一楞,不禁细看。照片中的男子眉清目秀,斯文儒雅,因是黑白照片,越发透出他的书卷气。 这人的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怎么能从这样长成了客厅里的那样? 随着相册往后翻,我发现全都是年轻的照片,连一张中年的都没有,而且全家福照片只有爸爸、妈妈和关荷,没有关荷的哥哥姐姐,我正在暗暗纳闷,关荷说:“我现在的父亲是我的继父。” “你爸爸得病去世的吗?” 关荷摇摇头,淡淡说:“有一年他去外地出差,在一段很窄的道路上,两辆大车迎面相遇,需要过车,他不小心把脑袋探出车窗外,两辆车的司机都没有看到,脑袋被蹭掉了。” 我毛骨悚然,这是我听说过的最恐怖的死法。如果不是亲耳听闻,我真想捏造一个更符合常规的死亡,不管是肝癌还是肺癌。 我只听过一次,就很多年坐车都不敢把脑袋探出车窗,甚至把手伸出车窗前都会前后看看,关荷究竟有多大的心理阴影,我无法想象。 关荷似乎很多年,没有倾吐过心事,一旦打开,就不能停止:“我爸爸姓夏,因为他喜欢荷花,所以给我起名夏荷,希望女儿出落得如同荷花般动人,品格也能如荷花般高洁。他去世后,妈妈因为没有工作,为了养活我,给我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就嫁给了我现在的爸爸,我的姓从夏改为关。” “你现在的爸爸对你好吗?” 关荷淡淡说:“没有虐待过我。他比我妈妈大很多,前妻去世了,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只要我听话点、勤快点,他不至于为难我,就是哥哥姐姐不太好相处,不过这些年也习惯了。” 我开始明白关荷的成熟稳重从何而来,隐忍内敛从何而来,风度完美的为人处世从何而来,只因为她根本没有家,她一直寄人篱下,她的妈妈靠伺候另一家人,负担她的生活费和教育费,所以,她在别的孩子还天真烂漫地向爸爸撒娇时,已经学会讨好继父、哥哥、姐姐。 关荷微笑:“同学们看我的样子,都以为我家庭条件很优越,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很小就会很多事情,我会包饺子、洗衣服、打扫卫生,我的很多衣服都是姐姐不要的,妈妈的手很巧,她用缝纫机给我稍微改一改,就变得很漂亮,我其实没几件衣服是自己的。” 因为微笑,关荷的嘴角上弯着,给人一种异样的坚强。我说:“你人长得漂亮,气质又好,那些衣服是因为你在穿,同学才会关注。” 关荷笑着,却看不出是面具还是真心。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从小就要察言观色,我是个很敏感的人。我们坐同桌后,我就觉得我们有点像,只不过我还要照顾妈妈,所以,我必须乖巧地 讨好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喜欢我,而你可以偏激地对抗,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笑了笑,牵着我的手,向外走,半开玩笑地说:“不要告诉别人,我家在哪里哦,我不需要别人知道我是灰姑娘,我喜欢做小公主。” 我点了点头,郑重地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虽然我表面上反应很淡,甚至对关荷连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可我的冷漠在关荷面前彻底粉碎,连吴老师都感觉出来,整个班级,我唯一无法对之说“不”的人就是关荷。我如果是个孙猴子,关荷就是我的紧箍咒,不管我多闹腾,她总有办法让我听话。 我开始真正地进入关荷的朋友圈子,和李杉下国际象棋,和宋晨玩文字游戏斗嘴,和王豪下中国象棋,伙同魏老三的女朋友一块欺负老三,逼迫他吃烤焦的茄子,每吃一口,还要说一声“真好吃”,周五开完班会,大家一起去卡拉OK……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再是游离在班级之外的人,而是慢慢地变成了(4)班的一员,我也有了一群可以打打闹闹、耍贫斗嘴的同学,每天、每周都有活动,压根没有寂寞的时间。 差学生肯定不喜欢上课,好学生也许喜欢上课,可即使喜欢上课的好学生,只怕也不是每门课都喜欢。但是,有一门课,却是不管好学生、差学生,男生、女生,都暗暗期盼了很久。即使表面上绝口不提,心里也肯定期待着老师的讲解。 这门万众期待的课,就是——生理卫生课。 当年资讯太不发达,没有书籍,更没有网络,家长又绝口不提男女性别后面的问题,似乎一提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隐约暗示的电视画面,模糊不清的言语,以及我们自己身体的变化都让我们有太多好奇和困惑,一方面我们受大人态度的影响,自己也觉得关注这些是不道德、不健康、不积极、不向上的;可另一方面,我们又渴望着加入成年人的行列,弄明白所有这些被父母老师,乃至整个社会都回避着的话题。 生理卫生课的课本刚发下来时,大概每个同学都悄悄地翻到最后,查阅了关于男女的一切问题,可那模糊不清的黑白印刷图,干巴巴的科学名词凑到一起的段落并不能回答我们的疑惑。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最盼望的一章内容,我们以为生理卫生课老师会像语文老师一样抠着一个一个的字眼,来给我们讲解段落意思;像几何老师一样,恨不得把图刻在我们脑海里一样,每个线条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可能说会道、美丽漂亮的女生理卫生课老师竟然告诉我们这堂课大家自学。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早自学完了!可就是以为自学没学懂,才期盼着听您的课呀!老师却不管那么多,吩咐了班长负责纪律之后,就回了办公室,竟然连一个自学后提问的机会都不给。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学生立即拿出了数学、物理、英语课本,开始认真学习,为中考备战。几个男生嘻嘻笑着,把生理卫生课本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一门中考不会考的课,这节课既然不讲解,那么这本书也就实在没什么意义了。 我盯着生理卫生课本默默发呆,也许我心里比谁的疑惑都多,比谁都想知道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迄今为止,我都没真正明白晓菲为什么会怀孕,为什么他们都说是睡觉睡出来的?若说完全不明白,倒也不对,以为内根据我看过的港台片,那些接吻、脱衣服的亲密画面,我其实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可是,电影总是演到他们脱衣服,互相摸来摸去,画面就切换了,脱完衣服之后呢?课本上讲精子和卵子结合导致受孕,难道是脱光衣服后彼此抱在一起睡一觉,精子就和卵子结合了?就怀孕了吗? 我觉得我渴望知道这些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晓菲,她从不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敢问,可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是因为恐惧,我恐惧于我所不知道的,恐惧于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真正保护自己。但是,当我心怀期待以为老师能清楚解答我所有的疑惑,安抚我所有的焦虑不安时,老师一句“自学”就打发了我们。我对大人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了。 关荷已经在安静地复习数学了,她看我盯着生理卫生课本发呆,侧头看了我好几眼。 “你在想什么?看上去很不开心?” “没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又突然问,“你知道怀孕究竟是怎么回事吗?男生怎么让女生怀孕的?” 内敛的关荷一下子脸红了,她视线飞快地扫了一下前后左右,看没有人留意,才压着声音说:“不知道。” 我一想也是,我还能看到不少港台片,关荷只怕连这些都看不到,她到哪里去知道?世界名著可是不讲这些的。当然,我可以去请教妖娆,可那就意味着乌贼会知道我关注这些事情,然后小波也会知道。天哪!不如让我去死! 关荷似看透我的心思,沉默了一会,又小声地说:“反正牵牵手、抱一下、亲一下、都不会有事,别脱衣服就行了。”说完,她就立即埋头看书,显然,讨论这个话题,让她很不安,她已经不想再谈了。 我站了起来,学着几个男生的样子,将生理卫生课的课本丢进了垃圾桶。 只愿这是一场梦魇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怀疑是自己警匪片看多了,产生了幻觉。可随着这件事情之后的一系列事件,让我开始意识到,大力整顿社会治安、严厉打击犯罪分子,并不只是一个听上去很中央台的新闻,实际上,它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严打的起源很复杂。80年代,大量下乡青年返回城市,成为了待业者;90年代,改革开放后,经济体制转型,产生了大量自主就业者;打开国门后,各种思潮迅速涌入,本就因“文革”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道德价值观念迅速崩溃……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下,90年代,从偏远的内陆到繁华的沿海,各种类型的犯罪团体纷纷涌现,针对此,全国各地政府展开了针对各种类型犯罪的严打。 关于90年代的两次轰轰烈烈的严打,80年代出生的人应该都还有隐约的印象,因为那个年代几乎家家吃晚饭都会看《新闻联播》,而《新闻联播》天天都有关于严打的重点新闻。 市电视台想做一个毕业班的专题,学校选定了几位老师和同学接受采访。我因为参加演讲辩论赛,被老师看做会说话的人,所以我也是被采访的对象。 问题,一早就知道;答案,语文组的老师也早就写好,所以,一切都是表演。 电视台的人先在楼下的乒乓球台取景,采访对象是沈远哲,而我的景则定为毕业班的楼道,所以我就一边站在楼道里等他们,一边默默背诵着语文老师写好的台词。 我看他们快要结束了,赶紧去了趟卫生间,防止待会万一紧张了,想上厕所。 卫生间在楼道尽头,紧挨着上下的楼梯。从卫生间出来时,我和一个大步跑上楼的人差点撞到一起,我刹住步伐,对方却停都没有停地直接越过我,可他走了几步,又立即回头,是张骏。 感觉他几乎一跳,就到了我前面,把一把黑色的东西递给我,压着声音说:“帮我藏起来。” 是一把手枪!我呆了一呆,当时的反应时立即转生,走向厕所,可刚走到女厕所门口,就意识到,不对!并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我想了一想,拉起毛衣,把手枪贴着自己的肚皮,插进肚子,勒紧裤带,固定在腰带之间,然后,把秋衣、毛衣、大衣都整理好,如同刚上完厕所一样,走出来,径直走向预先设定的采访地点。 张骏坐在教室里,我经过他们的教室时,两人的眼神一错而过,似乎交换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表达。 我刚站到老师额办公室和我们班拐角的楼到处,记者和摄影师、我们的教导主任,以及其他几位老师都上来了。 记者提点了我几句要注意的事项后,开始录像。 “你觉得学习压力大吗?” 我微笑着说:“比较有压力。” “这种压力是来自老师,还是来自父母?” “我想都有一点,还有自己对自己的期望……” 几个穿着警服的人从楼梯上来,看到我们在录节目楞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教导主任立即去沟通,记者和摄影师都好奇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低声说了什么,教导主任脸色大变,和语文教研组的组长交代了几句,就陪着警察而去。 看到几个警察分别进入各个班级,我心里已经明白他们为何而来。 我们出初中时,外面有警察把守,神色严肃,但是看到记者和摄影机,都很客气,再加上估计已经有校领导解释过,所以,只简单交谈了几句,询问清楚我们各自的身份后,就让我们离开了。警察的实现在戴着黑框眼镜、梳着马尾巴、穿着朴实无华的我身上连衣秒都没逗留。 等走过他们,站在学校的主干道上,重新摆好姿势,接受采访时,我背脊上蒸腾着冷意,心却安定下来。 我非常配合,尽量表现出大人心目中期待的毕业生的样子,记者和教研组长都很满意,摄影师夸奖我有镜头感,教研组组长以一种骄傲的语调介绍道:“一中很注重全面培养学生,并不以升学率为唯一目标,学校会尽力为学生创造条件,让他们发展特长,罗琦琦同学就曾代表本校参加过多次演讲比赛,得到过很好的锻炼。” 因为摄像机还没有关,摄影师就顺便把教研组长的话录了下来,记者在一旁说:“这点也很好嘛,回去后可以和领导商量一下,把这段加上去,更加全面地体现毕业生的学校生活。” 教研组长没想到自己的无心插柳,居然有此效果,很开心,陪着记者和摄影师向高中部走去:“下面是几个高三的学生。” 摄像机已经关掉,大家都很轻松,记者满是期待地说:“听说我们副台的儿子陈劲就在一中读书。” 教研组长忙笑着说:“是的,陈劲同学很优秀……”教研组长化身为八卦掌门人,向记者和摄影师八卦陈劲的一切,记者和摄影师听得津津有味,显然比采访什么高三学生有兴趣得多。 我看他们不留意我,就装作好奇感兴趣的样子,跟着他们走,不过,我们的老师也都比较奸猾,还没到高中部就发现了我的计谋,一个老师说: “罗琦琦,你……” 我没等他说完,就接着组长的话茬说:“我和陈劲小学时时同桌。” 陈劲作为一种建校史上最华丽的天才,再加上超级良好的家世,魅力无可抵挡,关于他如何聪明的故事版本有很多,老师们丝毫不疲倦于流传他的故事,电视台的人则还有一份窥伺领导隐私的体贴心理。所以,教研组长、记者、摄影师、老师都生了兴趣,立即看着我,再不提要我回教室的话。 我就一边走,一边讲陈劲的故事,什么他上课从来不需要听讲,什么他喜欢猜谜语,什么他其实很早就可以跳级,什么他其实很讨厌我们的数学老师,什么陈劲的妈妈想让他跳级、陈劲的爸爸却不同意,当然还半真实半编造地讲了一些他和我坐同桌时发生的独家秘闻。 我的独家资料,让记者和老师都听得很过瘾,估计记者回电视台之后,和同事们聊天时,绝对可以以权威姿态,八卦副台长大人的公子。 等八卦到高三的楼里,开始准备采访后,几个老师都暂时忘记了需要赶我回教室去用功读书,我就默默地在一旁看。 负责打杂的电视台实习生问我:“你对采访很感兴趣?” 我露了一个极其阳光的笑容:“记者被誉为‘无冕之王’我十分崇拜意大利的女记者法拉奇,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女记者,最好能是战地女记者。” 几位老师都笑了,估计心里觉得我太天真浪漫,表面上却绝对不会扑灭我的理想,所以没有一个人催促我回去,我身旁的实习生还热情地给我介绍着记者采访的应注意事项。 因为刚才没有拍到教室楼道的镜头,所以这会补上,镜头的背景是教室里正在埋头苦读的学生,镜头前方是毕业班的代表谈感受。 小波正坐在教室里看书,竟然头都不抬,丝毫不关心楼道里正在发生什么,这家伙也未免太刻苦了! 终于,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奇怪地抬起头,就看到我站在摄影师旁边,盯着他,冲他做鬼脸。他眼中闪过诧异,与我对视了几秒钟,微微一笑,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我看所有人都盯着摄影机,没人注意我,就继续打量他。他似知道我仍在看他,我的小肚子上,贴着一把枪,我却丝毫没有紧张感,刚开始还有些因为冰凉产生的不舒适,这会,钢铁已和我的体温同度,我连不舒适的感觉都没有,我似乎天生有做坏人的资质。 等采访完那个学生,记者们准备去采访另一位,需要再换一个景。实习生问我要不要一块去,我摇摇头:“今天已经一饱眼福了,现在得回去学习了。” 实习生非常好,冲我笑:“好好学习,祝你早日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 我笑着和他说再见。 等他们想着楼梯走去,我立即蹿到窗户旁边,对小波小声叫:“车钥匙给我。” 小波没有问我任何原因,把自行车钥匙扔给我:“在楼前停着,靠树林,没在车棚里。” “放学后,帮我拿一下书包。”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立即跑着从另一边的楼梯下楼。骑上小波的破自行车,冲出学校,等出了学校,我才敢把枪从肚子上转移到大衣口袋里。 我拼命地踩自行车,竟然一口气骑了一个多小时,跑到一处没有人烟的荒地上。躲到一个偏僻角落里,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枪,仔细欣赏,沉甸甸的,和玩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把玩了会,掏出自己的毛线手套,细心地擦拭枪上的指纹,虽然我很怀疑我们市的侦破技术有没有什么指纹识别,不过,电视剧和侦探小说不能白看。等擦拭干净,挖了个坑,把它深埋了起来。 将周围伪装得和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后,一边倒退着离去,一边拿着毛线手套将自己的足迹一点点扫掉,又刻意去了别的地方,踩了几个脚印,也许完全多余,不过小心谨慎永远没有错。 跳上自行车,往回骑,有起风的趋势,等风刮大时,尘土会把裸露在地皮上的一切痕迹都掩盖。 还没到家,天已全黑。我去给小波还自行车,我的书包和自行车都在他那里。虽然我没给他我的车钥匙,不过开一个自行车锁,他应该还不在话下。 他看着我说:“警察今天把初中部翻了个底朝天,听说连厕所都没有放过,张骏、郝镰被带走了,据说在隔离审讯。” 我不吭声,小波见我不说话,知道我不会说,他淡淡说:“今年是严打年,不管做什么,都请先清楚明白地考虑后果。”他把书包递给我,“赶紧回家,你妈肯定要着急了。”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跳上自行车飞奔回家。 我不知道别人做了坏事是什么反应,我反正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正常地吃饭,正常地看电视,甚至正常地又看了一会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破案故事,然后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想了会张骏,就慢慢地睡着了。 半夜里,却突然惊醒,一身的冷汗,梦中,张骏被关在监狱里,无数铁栏杆,散发着冰冷的寒光。 我紧紧地拽着被子,睁着眼睛发呆,不敢闭眼,因为一闭眼就是梦里的画面。 清晨起来,我如往常一般去上学,大家的神色都很怪异,估计昨天的场面震住了所有人。 虽然警察执行公务的场面在电视上经常见,可真出现在身边时,大家都不太能适应。 关荷问我:“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大姨妈来了,裤子被弄脏,想着反正没有课,就直接赶回家了。” 关荷同情地说:“做女生真麻烦。” 我点头。 关荷小声说:“你听说了吗?张骏被公安局抓走了。” “啊?难怪大家都好奇怪的样子,为什么?” “不知道。老师把我们的书包、课桌都搜了一遍,还把好多人是张骏、郝镰的人叫出去,单独问话。”关荷呆呆的,有些出神,很久之后,她才又小声说,“童云珠就住我家附近,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家。昨天放学后,我看到童云珠在哭,我以前听说……”她欲言又止,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终于决定信任我,“我听说郝镰吸毒。童云珠毁过几次他的毒品,他也答应过她要戒,可总是过一顿时间又开始吸。” 童云珠是我们年级的美女之一,再加上是蒙古族人,能歌善舞,班级每年的文艺演出都由她负责,所以她在年级的知名度很高,可这个郝镰,我只听说过他是童云珠的男朋友,曾留过级,但人似乎挺老实,一直不怎么闹腾,所以具体他长什么模样,我都不清楚。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会咬人的狗不叫,学校里最会抽烟打架喝酒、最出名的坏男生其实都不是最坏的人。 “张骏和郝镰熟吗?” “不熟,张骏和童云珠关系很好,和郝镰没什么交情。”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后来,吴老师又问我,昨天采访完后,我为什么没有回来上自习,我告诉了她同样的理由,碰上这样的特殊事情,再加上我向来的无组织、无纪律,我不请假地消失,吴老师认为完全正常。 我若无其事地上学、下学,留意着一切八卦消息,渴望听到任何一点关于张骏的消息,可同学们的小道消息越穿越邪乎。一会说张骏在吸毒,一会又说他在贩毒。我虽然不知道张骏到底跟着小六都干了些什么,不过,我相信我的直觉和高老师的判断,他并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毒品是什么东西,他应该很清楚,我不相信他会沾染。 一天天过去,张骏却仍被关在公安局,我开始焦虑,又不敢露声色,面上一定要和往常一样,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当年站乒乓球台,在众目睽睽下,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笑实在并不算什么。 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都会有关于各地严打的新闻,以前,看到这些,觉得距离自己很遥远,可现在,有一种心被刺刀高高挑起的感觉。 两周后,迎来了期中考试,张骏依然没有回来。考完期中考试,又一直等到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他才回来。 在楼道里,看见他的一瞬,我终于觉得被悬挂在刺刀上的心回到了原处。心里是悲欢聚合,风起云涌,可是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如往常一般,从他身边直直走过,走入教室。张骏在公安局应该受了很多“教育”,神情明显透着憔悴,脸上的胡子全冒了出来,他似乎完全没心情留意自己的外表。 张骏虽然回来了,却一直没理会我,我也没理会他。 我的期中考试成绩,前进了二十来名,跑到了全班的中游。我爸妈对我的要求一贯很低,看到我进步就挺开心的,吴老师却依旧郁闷,这是她在一中带的第一个班级,她接手这个班的时候,我是被她假定为能替她争光、帮助她在一中站稳脚跟的学生,可现在,我让她很失望。 小波的期中考试成绩,部队,该说模拟考试,成绩相当不错,年级第四十九名。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有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回家,一个人骑到了我旁边。我瞄了眼是张骏,没理会。到了要拐弯的地方,他用车别着我,没让我拐,我只能跟着他继续骑。 他领着我到了河边,停下自行车,问:“东西呢?” “扔了。”我说,我就踩着自行车要走,他一把拽住我:“我没和你开玩笑,把东西还给我。” “我说了我扔了,你有本事就去垃圾处理厂找。” “那个东西是有主的,如果拿不回去,他会很生气。” 我冷笑:“我真是好害怕呀!你去告诉他,让他来找我好了!” 他盯着我,我扬着下巴,盯着他。Who怕Who? 他沉默了会,问:“你要怎么样,才能记起把它丢到哪里了?” 我盯着他,不说话。 他语气软了下来:“如果不把东西拿回去,我会有麻烦。” 我冷冷说:“我看你把东西拿回去才有麻烦,《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25条明文规定:非法储存枪支、弹药、爆炸物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沉默地看了会我,没有说话,倒是笑了,这是自从出事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我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狠狠打开他的手,踩着自行车要走,他忙拽着我的自行车后座,把我拽回去。 他想了想,说:“我在公安局被关了两个多星期,该想的不该想的,过去的将来的,我都想了一遍,里面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当时真害怕从此就待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了?” 他不吭声。我盯了他一会,说:“上车。” 他立即去拿自己的自行车,我带着他去我埋枪的地方,把枪挖了出来。 他要拿,我手一缩,握着枪问:“里面有子弹吗?” 他点头。 “你会用吗?” 他又点头。 “怎么用?电视上老说什么保险栓的,保险栓在哪里?” 他微笑着说:“这是双动扳机,没有电视上所谓的保险栓,你如果用的力气大点连扣两下,子弹就出来了。” 我学着电视上握枪的姿势,把枪口对准他,他笑着说:“这个可不好玩。” 我问:“你最喜欢吃什么?” 他惊诧地看着我,我用食指压了压扳机,严肃地说:“回答我!” “红烧鱼。” “喜欢爸爸妈妈吗?” “不喜欢。” “最喜欢哪个姐夫?” “二姐夫。” 我的语速越来越快,他被我也带的越来越快。 “最喜欢哪个姐姐?” “四姐。” “最感激的人是谁?” “高老师。” “最恨的人是谁?” “奶奶。” “最喜欢哪个女朋友?” “都……”顿了一顿,“现在的。” 我装作没留意,继续问:“最喜欢哪个同学?” “都一样。” “你喜欢的女孩是谁?” 他笑,我恼怒地晃了晃枪:“别笑!没看我拿着枪吗?” “你不是刚问过吗?现在的女朋友啊!” 我又胡乱凑了几个问题,全部问完后,把手枪递还给他:“把我的指纹擦掉,你要进了监狱,千万不要供认出我,否则我做鬼也要来报复你。”站起来,转身就走,他在身后叫:“罗琦琦。” 我回头,他走到我面前,双手一上一下地握着枪,拉了下套筒,听到一声轻响。他用枪抵着我的太阳穴,说:“刚才我忘记教你一个动作了,现在子弹才进入枪管,连扣两下才能射击。”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敢开枪才有鬼!” 刚说完,就听到他扣了一下扳机,我的身子不受我控制地抖了一下,他的眼光很冰冷,而抵着我太阳穴的枪管更冰冷,我第一次明白那些人叫他“小骏哥”绝对理由充分。 很多时候,当一件事情发生太快时,很多人都会有一时之勇,但有些时候,当一件事情可以很缓慢地从脑袋里过滤时,感觉就会完全两样,勇气不是随着时间凝聚,而是随着时间消散。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枪管的冰冷从我的太阳穴一点点往里渗透,我从刚开始的嗤之以鼻,到渐渐相信他真有可能开枪,甚至在心里像做几何题一样急速地分析,他即使杀了我,也没有人会知道。首先,我和他从来没有交集,我们三年没有说过话;其次,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为他藏枪,更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荒郊野外,他完全没有杀我的动机;再次,只要他杀了我之后,把尸体作一定的处理,就可以很容易把警察诱导至别的方向,而我相信我们市警察的破案能力绝对不可能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侦探……“轮到我问你问题了,我问一句,你立即回答一句,不许犹豫。”他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逻辑分析,我只能凝神听他的问题。 “你最喜欢吃什么?” “羊肉串” “你喜欢父母吗?” “不喜欢。” “喜欢妹妹吗?” “不喜欢。” “最喜欢的亲人是谁?” “外公。” “他在哪里?” “死了。” “最感激的人是谁?” “高老师。” “最恨的人是谁?” “赵老师。” “许小波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 “你爱许小波吗?” “不爱。” “你最要好的朋友是谁?” “晓菲。” 他看着我,没有再问问题。我声音干涩地问:“你问完了吗?” 他把枪拿开,我立即飞奔向自己的自行车,骑上车,用尽全身力气地踩踏板,只想尽快逃离他。 又到了每年文艺会演的时候,我们班的两个节目一个是宋晨他们排演的小品,另一个是关荷的二胡。关荷邀请我和她共同演出,我惊笑:“不可能,我没文艺细胞。” 关荷笑着说:“你只需随着音乐唱唱歌,和平时唱卡拉OK一模一样。” 我仍然摇头,她给我深刻剖析她想这样做的理由:“马上就要中考,中考后,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进同一所学校,即使进了同一所学校,我们同班的可能是怕也很少。也许随着时间,你我之间自然而然就会疏远,我只想给我们这一年的同桌留一个回忆,也许有一天,你看着你女儿在礼堂表演歌舞时,会突然想起我,想起曾有一个女孩和你一起唱过歌。上高中后,我会专心学习,不再参与这些文艺活动,这大概是我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演出,我想让它特别一点,这是我送给自己,也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她的话很要命的琼瑶,但是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被打动了,我说:“到时候丢人现眼了,你可别怪我。” 关荷明白我已经答应,笑着说:“没事,没打算拿奖。” 张骏看似放出来了,可时不时就会缺课,老师们都知道他肯定又被警察请去问话了,所以连请假条都不需要。 张骏在学校时,总是沉着脸,一副在思索问题的样子,我怀疑他即使没在警局的时候,也在思索如何回答警察的盘问。他现在面临的问题并不比之前轻松,他也许做的事情不多,可知道的事情却不少,究竟要不要讲义气,并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 张骏还是那个张骏,和以前一样蔫蔫的,可(7)班几个魔头看他的眼神全变了,上自习课很安静,听课时很老实,反正,突然之间,张骏就变得特有威慑力。 郝镰仍然没有来上学,虽然最八卦的同学都不清楚他的消息,但大家都判断出,他犯的事情肯定比张骏严重许多。 童云珠经常去找张骏,张骏不在沉着脸思索问题的时候,就一定是在陪着她。 大家经常看见张骏和童云珠在一起,却从没看见过他和女朋友陈亦男在一起。我有一种感觉,张骏应该又要被甩了。果然,没多久,高中部传来消息,陈亦男和张骏分手了,她的分手方式和先头两位女朋友比,十分文艺,非常符合大众对文艺女青年的期待。 那一天,宋晨他们在讨论台词,我和关荷商量我们唱什么歌,楼道里的喧哗声突然消失,几个女生跑进来,抱歉地问:“可不可以听一会广播?” 我们都纳闷地点头,以为学校里有什么突然事件,校领导要讲话。 她们把广播打开,立即听到校电台主持人充满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下面这首歌是我们电台前任台长陈亦男点播给她的好朋友张骏,她想对他说三句话。第一句‘谢谢你’,第二句‘再见’,第三句‘对不起’。下面让我们来一起欣赏香港歌手陈淑桦的《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我常在K歌厅出入,却是第一次听这首歌。歌真好听,可想到“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是陈亦男,“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是张骏——我从一首满是伤感的歌曲中,竟然听出了喜感,不停地在笑,关荷也咬着唇笑。 有女生在楼道叫:“张骏就在楼下,他也听到了。” 教室里的人全都呼啦啦冲到了楼道里,趴到窗口往下看,关荷也拉着我往外走。 白杨林旁的水泥道上,张骏和童云珠并肩而行,校园的大喇叭正放着歌,哥哥教室里的小喇叭也放着歌,俨然一个大合唱。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看不清楚张骏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和童云珠在路上站了一下,转身向远离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估计他也预见到现在初中部的楼道里,一堆人等着看他。 女生们听得很感动,浮想联翩、窃窃私语,竟然一个瞬间就衍生出了张骏、陈亦男、童云珠的三角恋情,嗯,还有一个编外人员郝镰,四角恋情。 关荷脸搭在我肩膀上,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抖,我本来也在笑,可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其实还有一个编外主演——关荷,一个超级路人甲——罗琦琦。 脸上仍笑着,心里却弥漫起了苦涩。能对张骏潇洒地挥手说再见的女生多么幸运,我何尝不想说再见呢? 这个年龄的感情本就该如变幻莫测的青春,喜欢,是一刹那;不喜欢,也是一刹那。会因为他玻璃窗上的一个侧影喜欢,也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不喜欢;会因为他的某个眼神喜欢,也会因为他的某个举动不喜欢……周围的同学也的确都这样,这个学期喜欢A君,下个学期也许就喜欢B君了,一边失恋着,一边爱恋着,可为什么我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面决绝地疏远着张骏,一面却总是关注着他,为他心痛,为他难过。 “下面是诗歌鉴赏,今天为大家选播的诗歌是……” 我走进教室,拉了下开关绳,把广播关了,和关荷说:“不如我们就唱这首歌,听着调子都不高。” “等全礼堂哄堂大笑时,张骏会来找我们麻烦的。” “怕他?他难道不就是来娱乐大家的吗?他今年简直比娱乐明星更娱乐,一会是香港警匪片,一会是台湾琼瑶剧,我看我们应该颁发他一个‘两岸三地最佳娱乐奖’。” 周围听到我说话的宋晨、李杉他们全都大笑起来。 关荷笑着说:“不愧是辩论赛的高手!幸亏你性格不好斗,否则谁和你吵架能吵赢啊?被你挖苦死了,还要陪着你笑。” “那我们就唱这首歌?即使不能得笑,也能借着张骏的东风,博个满堂欢笑。” 关荷笑得喘不过气来:“不可能,刚到教导主任那一关,就被刷掉了,咱们的教导主任最讨厌学生跟着港台流行风学,幸亏一中的校长不是他,否则一中肯定和集中营差不多。” 我很严肃地和她说:“你可别给我选革命歌曲,我唱不了;也别是民族歌曲,我更唱不了。” 关荷犯愁地点头。 我自己去看自己的小说,由着她去想办法,最好想不出来,放弃我。 因为小波进入高考冲刺阶段,学业繁重,因为我要和关荷准备文艺会演,所以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找小波。 每个星期一,学校都要举行庄严的升国旗仪式。高中部在广场左侧,初中部在广场右侧,升国旗时,同时向国旗肃容致敬,但国旗升完后,就各自进行各自的一周教务总结。 可今天,非常反常,学校把初中部的学生和高中部的学生都召集到了一起,校长开始讲话。 “在未来,学校一定要加强学风建设。学校近来出现的一些恶劣事件,已经严重影响到一中在外的声誉,学校决定严肃处理,所以决定给予以下学生以下处分。” 主管学校风纪的副校长拿着一张名单,开始通报:“初三(3)班的郝镰记大过处分、开除学籍、勒令退学;初三(7)班的张骏记大过处分、留校察看半年;高一的xxx记过处分,高二的xxx记过处分……” 我正不想听了,突然听到,“高三(6)班的许小波记大过处分、开除学籍、勒令退学……” 我整个人呆住了,怎么都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我肯定听错了!肯定是有人和他的名字发音相似! 校长开始训话,我却只想去夺下他们手中的名单看个仔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异常漫长的晨会结束,立即冲去学校的公告栏,白榜黑字的布告已经贴出。 真的是小波! 我再顾不上上课,转身就要离开,关荷看出我的意图,提醒我:“校长已经发话,各个班主任都要开始抓纪律了,你别往枪口上撞。” 我没理她,从学校的侧门溜出学校,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歌厅。 歌厅的大门紧闭,我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给我开,我只能去“在水一方”,没想到“在水一方”也紧缩着门。 我急得在外面狂砸门,终于,侧面的窗户打开,里面的人看是我,叫我:“罗琦琦。” 我冲过去:“李哥呢?小波呢?” 他拖着我的手,让我翻进去:“你等等,我这就给李哥打电话,说你在这里。” 我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打完电话,回来说:“李哥说他马上就过来,让你等等。”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我只是小弟,具体不清楚,只听说小波哥的场子被人举报有毒品,乌贼哥被抓进局子了,小波哥好像把人打成了残疾。李哥就先把所有的生意都关了。” 我瘫在沙发上,一动不能动。 外面汽车的喇叭响,他忙打开门,让我出去,并向我示意:“李哥到了。” 我匆匆跑出去,钻到李哥身边坐下,迫不及待地问:“小波呢?” 李哥的眼睛中满是血丝:“我派人把他押送到外地去了。” “他会被判刑吗?” “我正在尽力和伤者周旋,希望他能告诉警方,并没有看清楚谁打的他。” “成功的机会大吗?” “有门。我打发了人去给他软硬兼施,他父母年纪都大了,他残废已经是事实,与其赌着一口气把小波送进监狱,不如拿一笔钱,好好过后半生。他如果和我们较着劲,我们现在拿他也没办法,不过他除非连我一块送进牢房,否则,等今年的风头过了,他一家子都最好备好棺材,老子豁出去了。” “小波为什么要这么做?歌厅里真有毒品?” “你是知道我的规矩的的,绝不沾毒品,歌厅的毒品是陷害,这要怪我,我想着这些年一直规规矩矩做生意,管他松打严打都和我没关系,光顾着看小六的热闹,没料到被人阴了,小波百口莫辩,乌贼为了保小波和我,把所有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了。我那几天情绪有些失控,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把小波逼得太狠了,再加上得到消息乌贼肯定要坐牢了,小波一冲动,就发狠了。” 我茫然地盯着前面。小波不是最克制理智的人吗?他不是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不要太早让翅膀受伤吗?他不是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上大学吗? 我喃喃说:“小波被学校开除了。” 李哥很黯然,却安慰我说:“没事,只要这件事情摆平了,我回头想办法在外地给他弄个高考名额,他明年再考也来得及,就当作等你一年。” 我头靠着玻璃窗,不说话。 “琦琦,回去上课吧。”李哥的车停在一中门口,“江湖义气很多时候都是句面子话,看着小六手下的兄弟们叛的叛、逃的逃就知道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更金贵,关键时刻,没有一个认他是大哥。小波和乌贼却绝对可以拿身子帮我档刀,我对他们一样,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有事。” 我没吭声,不会有事?现在一个在监狱,一个逃到外地,这就叫没事? 李哥又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恨不得能帮小波去顶罪,可你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要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 李哥说这话,手上的青筋都直跳。 我点了点头,推开车门下车,又回身叮嘱:“有什么消息都通知我,不管好……还是坏。” “知道。” 到了教室门口。本以为吴老师要惩罚我,没想到她竟然让我进去。 我也没心情去思考,沉默地坐到座位上。 关荷低声说:“我帮你请假了,说你大姨妈又光顾你了,待会下课老师若问你,你可别露馅。” 我点了点头,其实她多虑了,吴老师非常喜欢信任关荷,她的话,老师绝对相信。 小波的出事,让我突然之间沉静下来,以往的叛逆和桀骜全都消褪,我变得异常乖,每天的生活两点一线,学校和家。 我开始把心思全部收拢到学习上,因为我知道这是小波最希望我做的事情,他每次看到我成绩好,都会很高兴。我现在帮不上他任何忙,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从晓菲出事到张骏出事,我一直在混日子,不要说我讨厌的英语,就是喜欢的数理化,我也落了不少课。 我先利用几天的时间,把数理化的课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将所有知识点理了一遍,把书上的例题研究透彻,然后,开始翻关荷手头的参考书,专拣关荷用红笔勾勒出的难题看,越刁钻的越喜欢,因为心思被刁难住的时候,就会一心全在题目上,从各个角度去考虑如何把题目做出来。 关荷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把一道道难题解决,我每解决一道,就抛弃,丝毫不保留演算论证方法,她却把我的草稿纸拿去保存。 我每天都非常认真,不看小说,不走神,总是在做习题。关荷很是惊异,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了。 上课的时间做题,课间活动的时候,我就准备文艺会演,做小品的义务观众,看宋晨、李杉排练小品。小品的脚本是宋晨写的,可台词最后的成型却是我们大家集体的智慧结晶。 在排练过程中,大家一遍遍反复修改,有时候是忘词了,演的人乱说一气,反倒效果惊人,大家一致高叫:“保留、保留!” 我和关荷左挑右选后,选定了邓丽君的《又见炊烟》,既符合我没有天赋的嗓音,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爱”字眼,触动教导主任的忌讳。他们练完小品休息时,我和关荷就练歌。 宋晨对我特不客气,我唱歌的时候,他经常发出惊恐的大叫,表示被吓到,几次三番和关荷说:“我特有种冲动把她关进厕所,谁支持我?” 关荷笑着说:“我比较支持把你关进去。” 在大家的笑声中,我有很恍惚的感觉,我似乎和每一个这个年龄的女生没有两样。读书、学习、与同学和睦相处、玩玩闹闹。可笑声过后,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不知忧愁地追逐打闹,而我却会看着窗外想,小波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到连我都把宋晨的小品台词背诵下来时,文艺会演终于到了。 一切都好像和我刚上初一时一样,每个班的美女俊男们,借歌舞互比高低,林岚依旧用两支舞蹈领尽风骚,几乎可以肯定(2)班能得奖。可是,一切又和我刚上初一时不一样,童云珠没有参加,也没有晓菲的身影,张骏应付警察已经应付得心力交瘁,更不可能玩这个。 年年岁岁,文艺会演都相似;岁岁年年,人却已不同。 除了(2)班的节目,(1)班的节目也挺有看头,不过,不受教导主任的喜欢,因为主题不够“健康积极向上”,而我们班的节目则是最另类的。 以前不是没有班级表演小品,可我们班的小品,因为有宋晨这个诗人的策划,以及一堆人编造台词,所以极其搞怪。 宋晨把我们班所有人的名字镶嵌进台词,编成故事展现出来,当然,这个恶搞,我们都贡献了智慧。宋晨又非常有后现代的无厘头和解构主义风格(即使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后现代、无厘头、解构主义),剧中的人物形象十分猥琐,而且毫不搭边,比如,有反戴雷锋帽子的胡汉三、穿着红棉袄的江青、头发油亮得能跌死苍蝇的刘德华、身着大红蝙蝠衫的郭富城……表演的当晚,扮演胡汉三的魏老三再次不争气地病倒了,他们无奈下,目光对准我和关荷,因为我们俩日日做观众,不少变态的台词就出自我们的贡献,这个时候,不可能再找到更适合的演员,关荷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立即说:“我不行,罗琦琦没问题。” 在我反对无效的情况下,宋晨将一顶军绿色的雷锋帽倒扣在我头上,李杉把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中山装套在我身上,其他人拽我换裤子的换裤子,穿鞋的穿鞋,原本要恶心魏老三的衣着打扮全到了我身上,老三虽然瘦弱,可个子很高,有一米八,我才一米六三,我把裤管卷了两圈,才不至于拖到地上。 大家看完我的装扮,都笑得差点趴到地上去,宋晨把拐杖递给我:“很好,就这么上台吧!” 我哀怨地盯着关荷,关荷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拿起眉笔,在我嘴上画了两撇八字胡。 他们全都边笑边鼓掌,十分满意关荷的飞来一笔。 李杉笑着说:“这个样子,关荷无论如何不肯干的,罗琦琦你就从了吧!” 我不从又能怎么样? 我心里开始默默复习台词,为了这个小品,大家都花费了很多心血,既然做了,能不能因为我让大家的心血浪费。 不就是自我埋汰、自我恶心吗?我从上初一起就没形象了,沈问题! 小品一开始,大礼堂里就笑翻了天,我们班长李杉大人,平常多阳光刚健的男生啊,如今变作娘娘腔的江青,穿着红袄子,扭着水桶腰走莲花步,这娱乐效果也不是盖的! 等我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反戴着绿雷锋帽,身穿着补丁中山装,颤巍巍地走到台上,对着大家挥手说:“乡亲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台下爆笑,评委台上的评委们也笑得前仰后合。 等我和大家贫完,音乐一换,变成了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在充满动感的乐曲中,宋晨梳着油光水滑的郭富城小分头,穿着蝙蝠衫、白裤子,猛地跳到舞台上,大张开双手,先摆了一个极其夸张、极其柔情、极其酷,也极其恶心的姿势,台下已经有人笑到座位底下去了。 然后他开始对着所有老师学生,又扭屁股又唱歌:“胸中藏着一把火,这种日子不好过……” 调子是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可歌词已被我们窜改成了对题海作业的恨不完了。 可怜的“四大天王”就这么被他给恶心到家了,台下的人一边被恶心着,一边爆笑着。 我们几个也忍不住抿着嘴角笑。已经看过无数遍,可一直没有服装灯光的效果,而且我发现,宋晨他们都是人来疯,到了台上的表演效果远胜于台下。 从古代人物,到现代明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物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宋晨把无厘头风格发挥到了极致,一个恶搞借着恶搞,台下的笑声一直没停过。 正当大家笑得最开心时,激昂的男中音突然响彻大礼堂。 “现在开始做第七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停!伸展运动,预备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调子太熟悉了,每个人每天都要做,大家听傻了,以为是礼堂音响出了故障,打扰了演出。 却看我们边慌乱地跑,边大声嚷嚷:“教导主任来了,教导主任来了,赶快!赶快!” 我们脱衣服的脱衣服,扔帽子的扔帽子,完全就是一群正在捣蛋的学生,要被教导主任逮到的反映,等我们歪七扭八地武装好自己,装模作样地开始做广播体操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灰色鸭舌帽子,背微驼,却喜欢躬着背,背着手一大步一大步走路的人走上舞台。正是整个初中部无人不识、无人不熟悉的教导主任的标志性样子。 台下又开始哄笑,教导主任坐在评委席上,也一边推眼镜,一边大笑,当时审查节目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只看节目的三分之一,这最后一幕的恶搞,他可一点不知道。 在广播体操的声音中,我们挥手和大家道别,依次走下台,“教导主任”走最后一个,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跳回去,对着下面训斥:“笑!笑啥子嘛?不要笑!严肃!严肃!” 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把教导主任的口头禅“严肃”二字学了个十足像,大家彻底笑翻,他立即追上我们,跑进了幕后。 讲堂里仍在笑,我们在幕后也笑,扮演教导主任的四川籍同学吴宇嘻嘻笑着说:“不知道教导主任会怎么收拾我们。” 大家都笑,还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我们都有些不在乎的张狂。 李杉对我和关荷说:“再有三个节目就是你们的节目了,你们赶紧去准备,好好表演。” 关荷和我立即去换衣服,关荷边换衣服,边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有意思的一次文艺会演。” 我微笑着没说话。排练的时候,觉得无所谓,可当站在台上,和大家一起让所有人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的时候,很多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李杉、宋晨、魏老三、王豪……他们都不再只是一个个没有温度的名字。 我很感激关荷把我带入她的圈子,让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集体荣誉感的感觉。 我和关荷穿好裙子,班主任吴老师找来的化妆师替我们化好淡妆,关荷打量着我,微笑着说:“很好看,同学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并不相信她的恭维,礼貌地笑了笑,可剔透的她完全猜到我的想法,认真地说:“我不是哄你,琦琦,你的五官不是最出众的,可至少在平均水平之上,而且你的气质很特别,真的很特别,你应该对自己有自信。” 我仍然不相信,不过,我努力地做出相信了的样子。 我们手牵着手走上舞台,对着舞台下鞠躬微笑,主持人介绍完我们,关荷对我笑了笑,从我手中拿过话筒,对台下说:“从初一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我在这个大礼堂拉奏过多少次二胡,每一次都很特别,但,这一次肯定是最特别的,因为我即将毕业,也因为身边站着我的好朋友罗琦琦。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才选定这首《又见炊烟》,教导主任还差点没让过,我一再和主任说‘你’是女生,不是男生,主任才勉强让通过。” 大家都笑,关荷也笑着说:“所以待会,你们只许鼓正掌,不许鼓倒掌,请为我们,也请为你们留下一段美丽的回忆。” 同学们热烈地鼓掌,非常给关荷面子。 关荷把话筒递回给我,坐到了预先放好的椅子上,开始拉奏,李杉站在关荷身后敲三角铁。 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张骏也坐在下面,我竟然有些紧张,作为参加过多次演讲辩论比赛的人,我以为自己早已克服紧张这种情绪了。 “又见炊烟……”我的音破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禁苦笑着吐了下舌头。 文艺会演的时候,初一、初二的学生都比较老实,初三的学生却仗着资格老,又马上要毕业,学校管不了我们,常常台上一出状况,就开始吹口哨、鼓倒掌,这一次,因为有关荷事先的请求,大部分人都很给面子,可魔王汇集的(7)班却哄笑起来。 想到张骏,我的心竟然不争气地开始乱跳,他是不是也在嘲笑我? 关荷紧张地看着我,示意我若准备好了,可以给她暗示,她重新开始拉曲子,可我越来越紧张,紧张得就像初一时上台代表新生讲话,声音哑在嗓子里,完全唱不出来。 (7)班鼓倒掌、打口哨的声音越来越大,带动了不少人也开始闹腾,我虽然心里翻江倒海,可脸皮很厚,表面上十分镇静,关荷却从来没经历过这么丢人的事情,脸涨的通红,羞窘得好像马上就要扔下二胡,逃下台去。 突然,(7)班的座位中,张骏站起来,大吼了一嗓子:“吵什么吵?不愿意听就滚出去!” (7)班的魔王们猛地一下就停止了吵闹声,他们连教导主任都不怕,却很怕张骏。 礼堂里变得十分安静,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刚才纠结于张骏看着我出丑,这会却又纠结于他帮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朝关荷点头,示意她开始拉二胡,关荷刚开始拉错了几个音,慢慢地就正常起来,我也重新唱,声音不大,咬字还是很清晰: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这歌中的“你”是女孩子吗?教导主任又不是没听过邓丽君,他肯定不会相信,但在这首经典老歌前,他也曾年轻过,所以,他愿意含蓄地放我们一马。 一曲完毕,在大家的鼓掌中,我和关荷相视而笑,输赢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凝聚在这一刻,凝聚在着一首歌,将来,无论何时何地,当我们听到这首歌时,都会想起对方,想起我们曾年少的岁月。 关荷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们手牵着手,朝台下鞠躬,起身时,两人的目光都看向了(7)班的方向。以后,不管任何时刻,只要我们想起彼此,想起我们的青春岁月,我们就会想起有个少年跳出来,救了我们。 当文艺会演的结果揭晓时,所有人都既觉得吃惊,又觉得合理。 我和关荷的歌没有得奖,这大概是关荷第一次表演失手。我们班的小品夺得了二等奖,宋晨代表大家去领奖。别人领奖时,都是举鞠个躬就下,他却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嬉笑着对台下说:“要感谢我们严肃认真却又不失爱心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我们初三(4)班的同学都爱你!” 礼堂里又笑成一团,因为教导主任最讨厌流行音乐中的“你爱我”、“我爱你”,很讨厌我们说“爱”,常常训斥我们,压根什么都不懂,却天天嘴头上“爱爱爱”,宋晨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估计教导主任开始后悔把奖给我们了。 宋晨也怕他后悔,一说完,就抱着奖杯往台下跑,惹得整个大礼堂又是哄笑。 那是我记忆中最充满笑声的一届文艺会演,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包括严肃的教导主任都在笑。 我们几个也一直都在笑,等颁奖礼结束,已经晚上十点多,可大家都不想回家,嚷嚷着要宋晨请客。宋晨作为由稿费收入的人,在我们中算是大款,大家常常压榨他。 宋晨大手一挥:“没问题,我们去吃麻辣烫。” 大家哄然叫好,一群人彼此簇拥着,随着人往外走,仍不忘互相埋汰,以贬低对方、抬高自己为要,大家笑的笑,骂的骂,打的打,闹成一团。 我们一群人成为人潮中最亮眼的风景。 走到校门口,已经要左转弯,我突然瞥到街道对面,路灯的阴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甩脱关荷的手,跑向马路对面。 小波手插在裤兜里,微笑地看着我。 我根本没有多想,只有激动,一下就扑到他身前,抱住他问:“你怎们不叫我?” 校门口传来口哨声,我恼火地叫回去:“吹个鬼!”又赶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摆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