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机里调出刚才的号码,三秒钟后,网上查询的结果分明是:卡号归属地,甘肃甘南,神州行卡。 谭斌手指冰凉,几乎捏不住手机。她拨回去,回铃音一遍遍回响,却没有人接。再拨几次,对方关机了。 谭斌无计可施,一时间紧张得浑身哆嗦。那号码既然是神州行,街头随处就可以买到,不需要任何证件,自然不能依靠它找到机主信息。 咬牙坐了一会儿,她翻出钱包,里面有张卡片,是上回甘肃省公安厅两个警察留下的联系方式。 这一次很顺利,只一声回铃,电话就通了,听声音是那个老警察。他抄下号码,告诉谭斌保持手机和其他通讯方式二十四小时畅通,对方很可能再打回来。现在首先要确认的,是打电话的人的确和沈培有关。 谭斌问:“可是他们说话我听不懂,该怎么对话?” “听你的描述,很可能是当地藏民,他们很多不会说汉话,可听得懂。我们会申请监听和翻译,但人员设备到位,法定程序批准,都需要时间。你听着,再有类似的电话,用缓慢清楚的普通话告诉他,继续保持联系,并让他们提供沈培活着的证明。” 谭斌愣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您怀疑是绑架?” “不一定,如果绑架,他们很有可能去找沈培的父母。” 当晚谭斌把客厅的市话挪进卧室,手机铃声调至最大,生怕错过再次来电。但整晚手机都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一早,谭斌尝试着拨过去,那个号倒是开机了,依然如故,无人接听。听筒里一声接一声的回铃音,让谭斌几乎有砸东西的冲动,觉得自己再次接近崩溃边缘。 稍晚谭斌通知黄槿,请她把新情况转告沈培的父母。 上午十点的时候,兰州传来消息,谭斌提供的号码,果然是甘南自治州的神州行号段,持机人位于碌曲阿不去乎附近。老警察又告诉谭斌,从后天开始,她的手机和市话,沈培父母的电话,都将被公安局监听。 虽然监听不会涉及公司业务往来的通话,她还是按照规定,向Line Manager和HR做了通报。 刘秉康只觉她最近郁郁寡欢,这时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建议她休几天年假。谭斌想一想,不再坚持,同意了。她现在的样子,虽然外表看不出异常,可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继续工作,说不定会捅出大娄子。 面对乔利维,谭斌只说家里有私事要处理,交接完工作,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乔利维却探过身,神秘地说:“Cherie你知道吗?本月Sales的Review Meeting,李先生也来参加。” 谭斌霍地抬起头,这才是爆炸性的消息。李海洋,三个月来几乎被销售队伍遗忘的CEO,居然又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现。 谭斌一向认为反常即为妖,预示着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看她一脸大惑不解,乔利维轻轻给出答案:“欧洲那边的Organization 调整完毕,现在轮到各个Region,他恐怕要趁机上位了。” 谭斌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乔利维笑一笑,“现在看,Ray和Tony他们,真是六月飞雪,走得比窦娥还冤。” 谭斌一时间震惊过度,几乎不能言语。升职以后她的眼界骤然放宽,终日在这些人精间辗转,看清了更多曾经模糊不明的细节。 刘秉康在MPL数年经营,前任CEO离任时,他几乎把所有重要的部门,都换上自己的人。 李海洋初来乍到,一直想插手几块重要的业务。无奈对方关防严密,几乎水泼不进,直至他在程睿敏身上找到突破点。 其他部门的人提到程睿敏,言辞间便没有那么客气。据他们说,程睿敏和刘秉康长期不和,在公司中高层已是公开的秘密,去年下半年开始,因长期发展战略上的分歧,两人关系更加恶化。 而程睿敏最后被迫离开公司,明显是因为急于求成,以至于错误地判断形势,高估了李海洋,也低估了刘秉康。 于是某个关口李海洋果断弃卒,刘秉康则阵前挥泪斩马谡,程睿敏就成为牺牲品。其后以余永麟等人的离职作为代价,促成了暂时的平静,但李、刘两人的较量一刻未曾停止过。 此刻新一轮的权力角逐即将上场,平衡被打破,又会出现新的动荡和混乱。 谭斌天性里没有任何赌徒的成分,喜欢稳扎稳打。形势未明朗化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继续规矩做人,握紧客户和销售数字两个重要资源。 坐在出租车里,她暗自叹口气。想起几次见面,程睿敏神色间的疲倦如影相随,显然他离开MPL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拿出手机,犹豫一会儿,终于按下他的号码。 “您好!”程睿敏的声音非常低。 “我是谭斌,一直也没过去看看你,实在抱歉。”谭斌小心斟酌着措辞,“背上的伤,好点了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程睿敏的声音大了点,但还是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生病了?”谭斌起了疑心。 程睿敏在那边轻轻笑起来,“不是,刚从荷兰回来,正倒时差呢。” “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反正醒了。小谭,你那边怎么样?” “嗯,还在等消息。”听他声音沙哑,谭斌不忍多说,“你赶紧休息,回头再聊,我先挂了。” 她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没有听到手机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程先生,您身上带着心电监测仪,不能使用手机。” 谭斌申请了四天年假,可几天来她过得并不安静。日常工作中的千头万绪,三个小时的交接并不能交代一切,还是有电话和邮件不停地骚扰。不过警方的行动还算迅速。首先根据手机的位置定位,将持机人锁定在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内,一天后居然找到了机主。 但传讯结果让人大失所望。 机主只是阿不去乎附近的一户普通牧民,那张神州行卡是他的一项副业,作为流动的公用电话,服务对象是秋季迁徙期路经此地,偶有通信需要的草原牧民。 警方调出通话记录,发现这个号码果真只有打出的电话,少有被叫记录。 据机主回忆,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男人找来,打了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他之所以对这个男人还有印象,是那男人拿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字迹歪歪扭扭,潦草而敷衍,仿佛是蘸着酱油匆匆写就。 而第二天一早,这个男人,包括他的家眷、牛车和羊群,都离开了阿不去乎的地面,沿着草原继续向南迁移。 警察取出两个毒贩的照片让他辨认,他摇头,再换沈培的照片,他还是摇头,坚持说没有见过这个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 谭斌接到黄槿的电话,听说警方有新进展,立刻放下一切,十万火急赶过去。但她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令人失望的消息。 谭斌伏下身,双手掩着脸,忽然间悲从中来,再也不想再抬头,全身的力气都似消失殆尽。 黄槿轻轻碰碰她,附耳道:“师母已经不行了,你千万可得撑住。” 这是谭斌第一次见到沈培的母亲。清雅秀丽,远远看过去年轻得令人吃惊,走近了,才能从眼角额头看出年纪。沈培的眉眼明显来自她的遗传,但并未尽得神韵。此刻她靠在椅背上,双眼红肿,眼神呆滞,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谭斌深呼吸,换上一个微笑,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阿姨,您别难过。我觉得是好消息。” 她微微抬起睫毛,看谭斌一眼。目光毫无焦点。 “您想想,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沈培他还好好活着,而且在设法跟我们联系,关键是没有落在逃犯手里……” 她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终于说不下去,背转身。 黄槿送她出门,疑惑地问:“谭斌,真像你说的?” 谭斌不语,望着天空,半天叹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他吉人自有天相。” 后来的几天,在谭斌的记忆里拥挤而混乱。 不大的两居室里,又挤进来三个人,两个负责监听的便衣警察,一个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他们在客厅里边执行任务边聊天看电视,谭斌一个人闷在书房上网、收发邮件,困了就乱七八糟裹在床上睡一觉。环境的杂乱,反而减轻了她心头的压力,那几个夜晚不再有梦。 好在这一次,并没有让人们等太久。 手机的铃声,在清晨六点左右响起,扰人酣梦,愈发惊心。0941,甘南地区的长途区号。 谭斌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进客厅。一切就绪,她手指哆嗦着按下接听键。 依然是她听不懂的方言,但其中分明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发音不准,却足够辨认。 ……沈培…… ……沈培…… 谭斌求援的目光投向那个藏族学生。 他上前,用藏语对话几句之后,诧异地抬起头问:“斌斌是谁?” 谭斌的心脏剧烈狂跳:“是我!” 藏族学生说:“奇怪,他说他是xx寺的喇嘛,有人要和一个叫斌斌的说话。” 谭斌扑过去,膝盖重重撞在茶几上,顿时疼痛钻心。她什么也顾不上,几乎是爬过去对着话筒,双手簌簌发抖,“小培,是你吗?我是斌斌……喂,小培,求你,你说话呀……” 人们紧张地等待着,电话里却静默一片,只有电流声咝咝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终于传过来,微弱嘶哑,但谭斌还是听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斌斌……” 这一声久侯不至的呼唤,让谭斌闭上眼睛,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儿?” “斌斌……” “我在……我在这儿!”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一脸。 电话里却又没了声音,只余一片沉寂。 “小培……” 听筒中传来一片背景噪声,接着有人大声说话,是藏语。 “快回话!”一个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学生开口。 另一个立刻站起身,走到别的房间向局里汇报。 谭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着他们忙碌,耳畔嗡嗡作响。过半晌她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抢电话:“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沈培说话?” 那警察正在纸上边写问题边让学生照章发问,皱着眉头向同伴使个眼色。另一个警察几乎是半拖半抱将谭斌带离客厅。 “丫头,”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时瞅着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反而犯诨?电话那头到底是什么人,咱还不能确认……” 谭斌埋着头不出声。 “甭数落她了。”同伴探进头,“我们赶紧回局里。” “完事了?” “啊,总算可以交差,回头通知兰州那边,把人领回来就行了。” 他伸个懒腰,对谭斌笑笑,“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今晚睡个踏实觉。” “他人在哪儿?到底出什么事?” “细节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们有纪律……” “我不想听这个!”谭斌相当无礼地打断他,“什么时候可以让家属见面?” “我保证,不会太久。他只是受了伤,被人救起,已经没事了,你放心。”警察解释,并没有生气。几天来眼看着这女孩寝食难安,神色凄苦,由不得人心生恻隐。 翌日傍晚,就从兰州传来消息,在玛曲附近的一座藏教寺庙中,终于找到了沈培。根据寺中僧人提供的线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几天前打电话的那个牧民。 事情的经过很快明晰。 原来那牧民按照传统习惯,秋季举家南迁,途径广河县,在草窠中发现奄奄一息的沈培。 当时的沈培遍体鳞伤,身上除了撕烂的内衣裤,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即使在昏迷之中,隐约听到人声,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睁开眼睛,拼命挣扎着爬向路边的牛车,张口求救:“救命……” 但他的声音太过微弱,爬到一半已耗尽力气,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亏被牧民的妻子发觉,见他还有一口气在,面相上看又不像坏人,于是带上他继续迁移。 沈培伤势严重,又没有好的消炎和外伤药,一路上他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可双方语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和外界联系。 直到碌曲县,遇到一个略通汉语的喇嘛,神智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问下吐出一个模糊的电话号码。这就是谭斌接到奇怪电话的由来。 随后经过这名喇嘛的指点,牧民把沈培送到玛曲的xx寺,请僧人收留救治。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医,那些神秘的藏药,在沈培身上却不甚见效,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僧人们以为他熬不过去,准备放弃,他却在某个清晨奇迹般退了烧,神智逐渐恢复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进甘肃人民医院的时候,他已无大碍,可以自己下床扶着墙慢慢走路。 医院的检查结果,证实他曾受过严重伤害,幸运的是均系外伤,且愈合趋势良好,不会留下太多后遗症。其实警方急于想知道的,是那两个毒贩的下落,但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软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僵持了几天,看在沈培父亲的面子上,无可奈何的警方只好先送他回京。没有人知道离队后的沈培,到底遭遇过什么。从暴雨时离开同伴迷路,到牧民救命,这之间的一段时间,竟是一片空白。 两天后的北京首都机场,谭斌和沈培的父母,沉默而不安地等待着兰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沈培的母亲。 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嘴唇,把一个母亲的担心和忧虑,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沈培的父亲鬓角已经灰白,比他母亲至少大十几岁。看得出来,他对妻子呵护备至,一直轻按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谭斌同样恐惧,脑子里杂乱无章,下意识啃着大拇指。 仿佛是考验人的耐性,晚点一个半小时后,兰州至北京的航班终于降落。一拨一拨的旅客走尽,才看到两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甘肃警察,用轮椅推着一个人出来。 乍见到沈培的那一刻,谭斌几乎没有认出他。沈培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剃得精光,脑袋上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像木乃伊。但他的脸,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亲跌跌撞撞扑过去,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反反复复地说:“培培,你吓死爸爸妈妈了!”他父亲只是站在一边,扶着儿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绪激动的妻子。 谭斌怔怔望着三人,想走过去又犹豫,深觉这幅天伦图里,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个年轻的警察看不过去,忍不住低头提醒谭斌的存在。 沈培终于挣脱母亲,回过头望向谭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谭斌上前抱住他,隔着宽大的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瘦得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 沈培不说话,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轻轻叫她:“斌斌……” 谭斌心酸中簌簌落泪,“小培……你总算回来了。” 沈培的人是回来了,但回来的似乎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灵魂,像是丢在了桑科草原上。 医生说得很含蓄,病人只是受刺激过度,慢慢会好起来。 趁着沈培熟睡,谭斌细细打量他,心却直往下沉。几天悉心调理,沈培脸上长回一点点肉,头发像化疗后的癌症病人,短得贴着头皮,能看到伤口处缝针的痕迹。 他的作息完全颠倒,晚上不肯睡觉,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稳,似在梦中和可怕的事物反复纠缠,双眉紧锁。 谭斌连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细润光洁,如今手背上到处凝结着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想起八月的某个清晨,那个靠在帕杰罗上向她挥手,清爽干净的大男孩形象,谭斌心中难过至极,她伏在床沿,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沈培动一动,睁开眼睛,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谭斌惊觉,坐起身喂他喝水。 “斌斌,我刚才看见李罡。”沈培盯着天花板,眼敞,思维似已不在这世界上。 “李罡?他是谁?”谭斌诧异,但问得十分小心。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满脸是血,他看着我,跟我说,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还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车,他不会死。” 谭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车祸时死于非命的同伴。她为他抹汗,语气镇定而冷静,“你不是看见他,只是梦见他。车祸是个意外,他未系安全带才是致死原因,跟你无关。” “不是!”沈培情绪激动,从床上坐起来,摇晃着谭斌的手臂,把床架带得格格作响,“他跟我说,救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你听见没有,见过没有?朝夕相处的朋友,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眼前,你什么也不能做……” 谭斌按着他,不得已提高声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沈培抱着头大叫。 “嘘,嘘,小培你镇静。”谭斌紧紧搂着他,眼前模糊一片。 护士听到声音冲进来,按住沈培替他注射,并责备谭斌,“你和他说些什么?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谭斌退到走廊上,颓然坐下,忽然间疲累到极点,满心挫折,感觉周围一切都处于失控状态。 沈培回来之后,她又追加了几天年假,但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他家的排场铺排起来,竟如此夸张。 沈培母亲每天守着儿子几乎寸步不离,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据说是看着沈培长大的。又专门请了两位护工,医生和护士每日穿梭,再加上来看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不大的病房经常人满为患。 谭斌没有经验,一时间手足无措。她不怵任何大场面,以为总能游刃有余,但这方寸之间的周旋,常让她感觉尴尬而多余。 鉴于沈培的情绪极端不稳定,她试着和沈培母亲商量,建议请一位心理医生协助治疗,却被沈母婉言拒绝。 她说:“培培精神没问题,他没经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受点儿刺激难免,过些日子就好了。” 谭斌想解释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区别,想提醒她沈培还有一段空白的经历未曾吐露,但张张嘴又咽了回去。冷眼旁观几日,她也看出,沈培母亲想是在家颐气指使惯了,虽然说话斯文周到,却难以容下旁人的意见。 老夫少妻配里最常见的景色,就是少妻被宠得骄纵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谭斌直觉沈培母亲不喜欢自己,连带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不信任。 “囡囡,”老人这么教育谭斌,“鸡汤上的油要先撇干净,才能给培培喝,他不爱吃油腻的东西,鸡肉上的皮也要剥掉,他从来不吃鸡皮……” 谭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后两步,揣起手不再上前。自小她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侍起人来顾此失彼,自然难让老人家满意。不过无所谓,她并不打算刻意讨谁的欢心。 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她开门下楼,坐在葡萄架下点起一支烟。 时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经摘净,只留下葡萄叶在秋风里沙沙作响。秋日的阳光透明而干爽,谭斌眯起眼睛,忽然间异常想念同事和办公室的氛围。至少她说的话,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总算有人把它当回事。 坐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决定销假回去上班。 对谭斌的决定,沈母话说得客气而冷淡,“我也这么想,当然不能耽误你的工作,年轻人嘛,还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顾,你不用操心。”其中诸多语病,不过有一句说得很对,离了她沈培并不会受委屈。毕竟是长辈,谭斌低头笑一笑,不想分辩。 这些天总有美院的女生来来往往,很明显,沈培母亲喜欢那种甜美温柔的女孩儿,而她不是。 沈家的一切,包括家具食物都极之讲究,即使普通的鸡汤,必是纯正紫砂煲慢慢清炖三个时辰。谭斌则万事从简,恨不得顿顿速食,只愁时间不够分配。换作是她,恐怕也不会放心把儿子交给这样的女友。 沈培几天来的表现,更充分证实了男人一个普遍天性,娶了媳妇忘了娘,难怪他母亲迁怒,还是暂时回避一下比较好。谭斌始终担心的,只是沈培的心理如何尽快恢复。 听到她要回去上班,沈培紧紧拽着她不肯松手。谭斌非常不忍,觉得自己过于狠心。看看周围没人,她亲他的嘴唇,像哄孩子一样柔声说:“乖,听话,我每天下班就来,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声,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回到办公室,谭斌方理解一句话,什么是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一时间听到无数个意外的消息。 其中一个,普达集采的技术交流已全部结束,客户对MPL技术交流的反馈还不错。市场部的副经理果然出席,他对新业务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内容,以至于交流期间的讨论屡屡偏题,现场几乎失控。 集采入围名单公布,FSK和MPL两家跨国公司,毫无悬念地入围,以众诚公司为代表的六家本土企业,也一同出现在名单上。 这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她回来,刚好赶上小型的庆祝Party。但主持Party的,不是刘秉康,居然是首席执行官李海洋。他亲手打开香槟,给所有人一个个斟满,这才上前致贺辞,以前的骄矜无影无踪。 谭斌看着他发愣,不明白一个星期的时间,怎么就已经乾坤大挪移。销售方面的事,李海洋一直没有机会插手,今天这唱得又是哪一出? 中午一起吃饭,她偷偷问旁边的于晓波,“Kenny 哪里去了?” “出差。” 谭斌皱眉,觉得里外都透着诡异。 于晓波凑近一点,又说:“前些天盛传咱们的新老板,销售总经理即将上任,突然又说黄了。” 谭斌问:“你们都哪儿来的小道消息?为什么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于晓波笑着回答:“Cherie,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总是低头干活,适当的时候也要抬头看看路。” 借着这个话题,席间众人历数历任销售总经理,提到程睿敏,谭斌的耳朵立刻竖起来。 说话的是一位在MPL呆了八年的产品经理。他说:“都说女的长得好升得快,其实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样。当年若不是北区的Director 张彤照应,Ray Cheng 哪儿能窜得那么快。” 有人补充:“Ray Cheng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儿人都卖他三分薄面。” “那是。”那人接着说,“所以张彤不管去哪儿出差都带着他,两人的关系传得那叫一个暧昧,有天张彤的老公终于打上门,我靠,丫真是一爷们,所经之处但凡值点钱的,电脑手机统统都被砸翻在地。” 一桌人屏息等着下文,谭斌瘪瘪嘴,发现男人八卦起来,一点不比女人差。 “上头先还帮捂着,后来事情闹大发了,骚扰男性下属的名声传出去,哪个女的受得了这个?张彤待不住,只好辞职走人,听说后来离了婚。Ray Cheng稳当当坐上她的位置,年会上领着女朋友现身,没事人一样,一年销售经理就升总监,你们谁有这好运气?” 满桌顿时哗然,乱糟糟说什么的都有。只有谭斌不发表任何意见,挟了一筷子三文鱼放进嘴里,却被芥末辣得满眼是泪。 那顿饭直到结束,她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她去普达总部见田军,听到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原定这个星期发出的标书,被延迟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应商,居然说服省分公司减少集采的设备数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后,双方再从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谭斌无可奈何地看着田军,“少数公司犯错,咱不能惩罚连坐是不是?” 田军摊开手,“这只是查出来的,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呢。我说小谭,你们要是也玩什么花样,一样不客气,立刻取消入围资格。” 谭斌连连赔笑,“您老知道,我们一向是良民,从来都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她告辞,田军起身送她,手搭在门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谭,有件事忘了谢你。你跟晴晴都说了些什么?她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点,她妈妈先开始高兴,现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谭斌眨眨眼笑,“我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晴晴大了,开窍了,知道用功了,这不是好事吗?”其实是她变相鼓励人家的孩子早恋,她并不敢说破。 “有时间你多跟她聊聊,我担心这孩子三分钟热度。” “行,没问题,我也喜欢晴晴,特聪明一孩子。”谭斌一口答应。 出了门她开始琢磨标书延迟的真正原因。打开车门坐进去,正拿着钥匙发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谭斌扭头,竟是余永麟在外面站着。她按下车窗,露出一脸惊喜:“哟,怎么是你?” 余永麟手里晃着一串车钥匙,上下打量着她,“这话该我问你,你一人坐这儿干什么?” 谭斌笑笑,实话实说,“想事儿呢。” 余永麟转到另侧坐进来,向谭斌伸出手,“来,给支烟。” 谭斌斜着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烟?” “没错。丈母娘强烈要求,那我就戒呗。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 “就是,前前后后你都戒了十几回了。” 余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烟雾,问谭斌,“听说你休假,去哪儿Happy了?” “什么呀,我一直在医院陪床。” “哟,谁住院了?” 谭斌踌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余永麟惊讶地回头,“案子结了?” 谭斌更惊讶,“你怎么知道?” “就上回呗,Ray送你去医院,他的发小儿,那个严谨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帮着料理的后事。” 谭斌沉默,过一会儿说:“谢谢你!很抱歉,我一时冲动,竟连累这么多人。” “谢倒不必,就手的事儿。不过Cherie,我一向觉得你做事很少情绪化,那天真被惊着了。Ray也是,挺大的人,做事全没了章法,他可伤得不轻。” 谭斌转开脸,心口像有根线牵着,抻得难过,“他还好吗?” 余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你最近没跟他联系过?” “一星期前打过电话,他说刚从荷兰回来,我就没啰嗦。” “一星期前?”余永麟想了想,摇头,笑容无奈,“嘿,一星期前。” 谭斌觉得蹊跷,这什么意思?他像是话里有话。 余永麟咳嗽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谭斌静静看着他。 余永麟果然说:“一星期前他在医院呢。倒是打算飞荷兰,先从北京去上海,飞机上就扛不住了,下飞机直接进了医院。” 谭斌的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为什么?” 余永麟耸耸肩,“那得去问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时间长了铁人也得趴下。” “累的?” “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现在呢?还在医院?” “早替老板拼命去了,现在真的在荷兰。” 谭斌啪嗒啪嗒玩着火机,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说:“你劝劝他嘛,没了健康就什么都没了。E公司的总裁,倒在跑步机上那位,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余永麟叹口气,“有种痴人,是劝不动的,非得事实给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满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样,他太执着,也太想证明什么。”这种人,遇事也容易钻牛角尖,要么一直执迷不悟,要么最终看破红尘,并没有中间路线。 谭斌一时没有说话。 “我得走了。”余永麟推开车门,向她伸出手,“对了,听说你们的技术交流做得不错,恭喜一下。” 谭斌抬头,“你什么意思啊你?” “嘿,你怎么这种反应?纯粹的恭喜,没别的意思。”他的笑容里有着踌躇满志的意味,和一个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谭斌隐约间心生不安。余永麟离开,谭斌又坐了很长时间,拿着手机颠来倒去折腾很久,还是收了起来。 回到公司,第一件事,是跑到媒体部,借口考证公司在华历史,借了五六本公司年鉴。一个人离开公司,旷日持久之后,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许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鳞半爪。 谭斌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劲头感觉脸红。 她看到张彤的照片。清矍消瘦的五官,并非美女,但眼神锐利,逼人的威势仿佛可以穿透纸背。然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一张程睿敏和张彤的合影。 说是合影也不合适,那显然是一个合同签订仪式的现场,程睿敏手持红酒杯,侧头朝着画面中并不存在的人微笑,浓眉下清澈的双眼,有让人伸手抚摸的欲望,那时他只有二十六岁。张彤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眷恋而贪婪,带着不可言说的无助和绝望。 不知是哪位摄影师,居然抓拍到这真情流露的瞬间,更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心理,竟把这张照片留在年鉴中。谭斌合上年鉴,心里有点酸溜溜地发堵,原来午餐时的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愣了很久,她才回过神,不由低声嘲笑自己:这和你谭斌有什么关系呢?她摇头笑一笑,伸手推开年鉴,收敛心思,开始火速处理一周来积压的邮件。收件箱显示出1054的字样,表示她有一千多封未读邮件。邮件泛滥成灾,一向是大公司的通病。 很快,谭斌的心情被一封邮件彻底破坏。她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先把这封邮件打印出来。 那是一个三天前的会议纪要,每月一次的销售例会。谭斌休假,便委托周杨代她列席。 休假前,谭斌已和自己的团队达成协议,把几个地区的部分销售机会,列进可能销售的数额里去。这样的结果,销售经理们不会有太大压力,谭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时候,针对中国区的销售完成情况,随时做出调整,给自己区域下个季度的任务留出回旋余地。但如今谭斌看到的,却是所有的机会,都变成了本季度必须完成的目标。 她把周杨叫进会议室,直接把打印出来的纪要放在他面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周杨拿起来看一看,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谭斌敲着桌面,硬邦邦地问:“这个数字是谁敲定的?” “Kenny啊,那天李先生也在的。怎么了?” “咱们达成的协议是什么?你代表咱们区参加例会,为什么不提出商榷?我走的时候交代过你,有搞不定的事,马上打电话,当时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周杨面露委屈,“我以为你跟Kenny 已经商量过。再说其他区都当场拍了胸脯,咱们区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谭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走得匆忙,确实忘记提前写封邮件发给刘秉康,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她也能想象得到,例会上刘、李二人同席的微妙气氛,以及乔利维起哄架秧子,其他总监在一边赞许吹捧的场面。 周杨没有经历过,脑子里还是缺根弦。 但是事已至此,发脾气或者抱怨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想办法收拾现在的局面。她坐下来发问:“额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区,你有把握吗?” 周杨说:“不知道。” “不知道?”谭斌已经平息的怒气又冒上来,“Young,你一个工作多年的销售经理,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是真的没把握。其他行业的客户和普达不一样,投标中潜规则游戏更多。咱们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从来没有试过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于其他供应商也不做啊!咱们在台面辛辛苦苦的做戏,没准儿就是一龙套,人在逗你玩,其实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谭斌被噎住,一时没有话说。在中国,商业游戏自有其特殊规则,跨国公司不是不想配合,无奈树大招风,从股东到审计公司,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逾越雷池并不可怕,一旦被发现则代价高昂。 周杨这是在乘机发牢骚要挟。 想了想谭斌开口,“场面话我不想跟你多说,现在的条件就是这样,从公司到雇员,都不允许做任何违法的事,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多年的信誉。我相信管理运营健康发展的客户,会正确取舍。”几句话堵死了他的后路,表示以后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算了Cherie。”周杨向后一靠,无声笑笑,“我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争取拿下这几单合同。可是你答应我的,也别忘了,人,还有折扣。” 谭斌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三季度务必达标!普达的集采已经推迟,从明天起,我和你一起见客户。” 就此结束谈话。 快下班的时候刘秉康现身,据说刚从欧洲回来,时差尚在就先抵达公司。 谭斌约了十分钟时间汇报集采进度。 对她的疑问,刘秉康分析得很简单,“标书推迟,除了田军说的原因,还应该有个理由,按照以前的习惯,十月中旬发标,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时间,正好延迟到十二月中旬。那时各家公司急着签合同完成年度Plan,会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谭斌不得不佩服,生姜还是老的辣。她觉得不对劲,可没往这方面想。“那……普达是铁了心,要通过集采让各家价格大跳水?” 刘秉康点头,“是这样,你们正和省公司提前讨论技术方案对吧?让各省的Sales也做做工作,设法减去一部分配置。” 谭斌想起田军的话,“可是田军说得挺狠,会不会出问题?” 刘秉康笑,“Cherie,有时间多读读历史,你会发现,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从来就是永恒的矛盾。你们大陆怎么说?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学会利用这点。” 他低头看腕表。 谭斌本来还想提一下销售目标的事,见状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一面仔细品味着最后一句话。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谭斌只好拎着手提电脑去了医院。 沈培正在病房大发脾气。 起因是护工要为他换身衣服,他不肯,挣扎中把床边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扫在地板上。左手的点滴进针处,因为针头戳破了静脉,药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个大包。 护士要为他换针,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针头扔在一边,血汩汩流出来,沾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看到鲜血,他突然俯身,开始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谭斌进门时,几个人正围着他手足无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泪试图说服他:“培培你要听话,伤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阵胡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蜷缩在床上,死死攥着衣领,呜咽着重复:“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滚!” 老人退后低头抹泪,鼻头眼眶通红,花白的鬓发灯光下异常刺眼。 谭斌看不下去,撂下电脑包走过去,“沈培你想干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地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那曾经呈现健康棕色的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她终于问。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血的颜色那么刺眼,那么黏稠……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瞳孔扩大,呼吸消失……” 谭斌顷刻心软,不由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声音轻得梦呓一般,“已经过去了,小培。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要过这一关,谁都避不过……” 有人曾经告诉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样,你逃不开也避不过,总有一天要学会面对。但是沈培经历的,也许比很多人都要残酷。 她的嘴唇被某种咸涩的液体沁得透湿,沈培的身体在她身下轻轻颤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像浇过半桶水。 谭斌尝试着去解他的衣扣,“衣服再不换就臭了,我帮你,我们慢慢来成吗?” “不!”沈培立刻握紧衣襟,警惕地后退。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谭斌住手,扳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不许乱发脾气。” 沈培看着她,谭斌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询问,可那是他拼命想要逃避的东西。他挣脱谭斌的手臂,转开脸说,“我想回家。” 谭斌吃一惊,又不能明确拒绝,只好哄着他说:“你听话再养两天,我们和医生商量。” 沈培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却维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臂护在头顶,身体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 谭斌满心痛楚和疑虑,完全无法想象沈培曾经历过什么。他心里像是有个黑洞,既不肯面对也不肯消化,只是执意地逃避。设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验伤报告,那上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请心理医生的建议再次提上议程。 沈母却依旧兴趣不大,只抱怨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医生,挂牌的心理诊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饭吃。最后是沈培父亲出面,找到一位大学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说什么。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谈话,却不是很顺利,因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谭斌泄气,苦恼至极。 那位教授却安慰她:“没关系,非主动的患者都是这样。医生对患者没有太多要求,只要他放松,能按时与医生接触,真实地表达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现在的心态,显然并没有做好准备。” 谭斌烦闷地问:“我们还能做什么?” “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要给他任何压力。心理治疗其实是一个面对真实自我的过程,内心冲突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有时候会超过事件本身造成的伤害,没有痛苦的心理治疗,只能是止痛针和麻醉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白了,这只是一种辅助手段,其实靠的还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让他自己做好准备,有体力有勇气经历整个过程。” 谭斌非常吃力地理解了。 午餐时约文晓慧出去透口气,她满怀郁闷地总结:“就是说,世上并没有上帝,永远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晓慧,这也太让人失望了!” 文晓慧笑起来:“谭斌你永远都是这么天真,我真爱死你了!” “喂,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么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沈培执意要回家,谁都劝不了,闹得厉害,不答应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文晓慧不笑了,“那你怎么办?总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妈是那样的一个人。” “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妈,也不要保姆,我跟过去照顾。” 文晓慧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这么艰巨的任务,你想好了?” “嗯。”谭斌不停地叹气,“现在只有我说话他才听两句。” 文晓慧认真想了想,最终下了定义:“圣母,你丫就是一改不了圣母情结。” 谭斌羞怒交加,用力拍着桌子说,“妈的我就是,老子还被下面的小屁孩儿给坑了呢,三季度生生多出来一百二十万欧元的任务,完不成你知道我什么下场?总监角逐这场游戏,我就得乖乖认输,老子拼死拼活干三年为了什么?” 文晓慧看着她啼笑皆非,“谭斌我觉得你还是设法讨好沈妈妈比较有前途,嫁过去和她一样现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谭斌住了嘴,呆半晌说,“好像还是办公室简单。” 文晓慧摇头,“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精神回去做玛丽亚。” 那半个月谭斌过得相当艰难,作息完全混乱。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彻底打破,她收拾东西搬进沈培的住处。 工作的压力还在其次,北京曾是她管辖的地盘,客户都还相当给面子。只是饭局应酬少不了,每次她只能赶前半场,饭局结束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顾沈培,见她回来才肯交班离开。 吃饭往往免不了喝酒,进家门时她身上的酒气自然无法遮掩,每次王姨脸上都会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听了王姨的汇报,沈培的母亲放心不下,不时过来巡视,也撞上过几次,话里话外酸酸的更令谭斌窝火。 但为了沈培她一直忍着,因为沈培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身上的外伤渐渐痊愈,可是之前那个活泼神气,有点轻微洁癖的青年画家,完全消失不见了。 回到家后,他的情绪略微稳定,很少再提起车祸的事,但也不怎么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里,对着窗外的湖面,一坐就是一天。 他也不再注意细节,吃饭通常就在画室解决,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边,等着王姨或者谭斌为他收拾。除了这些,他不许任何人动他画室的任何东西。 时间不长,房间里已经到处是包装袋、水果皮,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加上四处摊放的画具,简直无处下脚。 谭斌看着皱眉,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偶尔回到画架前涂抹两张新画。他的身体还是虚弱,画不了几笔就累得头晕,生活习惯索性变得像小孩一样,困了便倒头睡一觉,半夜却醒得双目炯炯。 闲暇时谭斌一张张翻着他的新作,只觉一颗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尽头。 那之前温暖的,甚至带点天真稚气的画风,已荡然无存。现在的画布上,充斥着大团大团怪异的色块,配色百无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用得最多的颜色,是暗红,画布上四处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迹。 最让谭斌感觉不安的,还是他对脱衣服这件事的抗拒。曾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为他换掉上衣。刚撩起下摆,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痛苦和恐惧。 “是我,别怕。”谭斌按着他的手背轻声安抚,“你看,我解开了一粒扣子,是不是?我们再来一颗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来,不由自主揪紧了衣襟。 谭斌放软了声音,“你放开手,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慢慢来,你随时可以叫停。” 沈培瑟缩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谭斌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解开全部纽扣。看得出来,沈培极力想放松,眼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培?” 沈培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命蜷缩起身体,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出乎意料的剧烈反应,吓坏了谭斌,她紧紧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小培你睁眼看看,我是谭斌,咱这是在家里……” 折腾了好一阵,沈培才渐渐安静,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冷汗已浸透全身。谭斌安顿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尝试。想起方才的情景,内心难免有不好的联想,略微往深处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吓住了。 电话中向那位心理教授咨询,又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教授耐心听谭斌无比隐晦地表达完毕,却笑了:“你不用太紧张,开始我也往这方面怀疑,但和他接触后又觉得不太像。哦,对了,那份验伤报告你也看过吧?” “看过。” “所以这种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过教授凭您的经验判断,他的问题可能出在什么方面?” “他目前显示出的,是两种症状。一种是面对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后的郁闷消沉,这很常见,一般人或轻或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至于脱衣服时他的反常表现,很可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种不愉快的经验有关。” 谭斌的心又揪了起来,对着窗外出了会儿神,然后问:“我能帮他什么?” 教授说:“有两种方式,一是让他直接面对他最恐惧的东西,只有肯面对现实才能消除心理障碍。或者让他重新开始接触人群,用其他感兴趣的事转移注意力,慢慢淡忘这段经历。” 谭斌这才放心,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国庆长假要出国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没有任何疑心,父亲只交代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母亲却啰啰嗦嗦叮嘱了二十分钟,其实概括起来还是一句话:注意安全。 谭斌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嗯嗯啊啊地耐心应付,直到她说得累了自己收声。 挂了电话,她心里那点欺骗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难题转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各签下两单二十万的合同,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还有将近七十万的缺口。 原来的希望都在北京,如今发现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几个单子虽然希望很大,可还都是青苹果,树枝上挂着诱人,并不具备马上签合同的条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谭斌有点乱了方寸。虽然竭力控制着没有露出一点端倪。身体却不肯好好配合,眼看着嘴角冒出两个血泡,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周一的销售会议上,刘秉康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几个大区的数字一出来,东方区和乔利维的北方七省,已经完成任务,南方区只差了三十万左右,总监曾志强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应该能再拿下一个订单。 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谭斌的区域里。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她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后悔自己掉以轻心。 时间一天天逼近季度末,来自上边的压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失望,在谭斌心中相互纠缠,再看到周杨进进出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拼命压制,脸上还是带了些形容出来。那几天她手下的销售经理,见了她几乎都是赶紧远远绕着走。 七十万的任务被硬行分配下去,谭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销售额。 临近国庆长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区意外收获一个合同,总价六十多万,代价是高于正常的折扣点数。客户对供应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杀价的最好时机。 但此时已顾不得太多,接到消息,谭斌一口气松下来,立刻感觉双腿发软,几乎栽在地上。 距离目标仍差四万,总算说得过去,不至于太难看。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总结,中国区的销售总额,超出三季度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十七,伴着这个数字,刘秉康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 十六层整个销售区域,随之呈现出长假前应有的轻松气氛,没到下班时间就几乎走空。 谭斌放弃了同事“钱柜”K歌的邀请,一直呆到七点左右,避开交通高峰,才匆匆回家。 虽然三季度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计划,压力会更大,长假只是一个缓冲,加班免不了的,但毕竟有整整七天的时间,可以在家陪着沈培。她也需要几天时间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几个月的得失。有几件事一直让她感觉不安,但没有时间静下来琢磨那些细节。 带着轻松的心情踏进家门,看到沈培母亲坐在客厅,王姨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阿姨,您来了。”谭斌上前招呼。 沈母抬起头看看她,声音出奇得软弱,“你先去换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厅的光线不太好,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王姨伸手按下开关,顶灯大亮,照见沈母发根露出的丝丝白发,顷刻间她仿佛老了十年。 按捺住内心的不安,谭斌进卧室换下正装,扎起头发走出来,经过画室时探探头,见沈培好好地坐在画架前,这才拐回客厅。 “沈培今天好吗?”她问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没有说话。 谭斌顿时起了疑心,“怎么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下。” 谭斌简直受宠若惊,蹭过去坐她身边,规规矩矩并起膝盖。 沈母解开一个纸袋,拿到谭斌的面前,“你认得这个吗?”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干植物叶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谭斌接过,狐疑地凑上去闻了闻,一股辛辣的异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摇摇头。 沈母的声音充满苦涩,“我忘了,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东西。” “是什么?”谭斌有不祥的预感,顿时感觉喉间干涸,太阳穴发紧。 沈母叹口气,“大麻。” 谭斌张大嘴,惊惧地看着她,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来看他,下午王姨就发现了这东西。”沈母苦笑,“行内有不少人靠它维持灵感,可培培一向干净,从来不沾这些东西。” 谭斌用力捏紧纸袋,双手簌簌发抖,胸腔内竟似被掏空一般。“为什么?”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在她的世界里,遇到挫折只知道咬紧牙关往前走,只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辈子不会有接触麻醉剂的机会。 沈母看着她亦相对无言,神色间一片惨淡。片刻之后谭斌跳起来,冲进画室。 “沈培。”她大声叫。 沈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手中的笔正用力抹下最后一笔颜色。这一次画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块。青绿的底色上,影影绰绰地浮着两张人脸,五官模糊不清,在对角线的两端遥遥相望。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整个画面透出一种绝望的气氛,似从深处渗出一股寒气。 谭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后退一步。 沈培慢慢转身,眼神迷茫,反应有点迟钝,显然大麻的影响尚未消退。 “沈培,”谭斌蹲在他身边,低声说:“别再碰那些东西了。它只会让你脱离现实,对你没有一点儿帮助。” 沈培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别转脸,过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你跟我说,再也不会碰它。”谭斌满脸哀恳之色,仰头看着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声。 谭斌又说:“我有七天的假期,咱们明天找个地方,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没有听见,盯着眼前的画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谭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声调不觉提高,“到底为了什么?多大的事儿,闹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这么作践自己,是在折磨谁你知道吗?你爸!你妈!我!谁心疼你你在伤害谁……” 王姨慌慌张张跟进来,语气极其不满:“培培是病人,你不要这么大声跟他嚷嚷啊,他会受不了的!那玩意儿没什么,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这么宠着他吧,他永远也不会长全乎!”谭斌气得站起来回卧室,晚饭没吃就赌气睡了。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她身边,“谭斌。” 谭斌慌忙坐起来,揉着眼睛叫一声:“阿姨。” 沈母难得的和颜悦色,“你有点太紧张了。不过也难怪,你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大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和毒品毕竟是两回事。我只担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辈子洁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谭斌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怕的不是这个,怕的是培培以后就这么下去了。他自小是个温顺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强,受不得一点伤害。” 谭斌微觉惊异,她最欣赏沈培的,就是他万事不萦心的性格,为什么他母亲描述的,像是一个陌生人? “他四五岁的时候,在幼儿园全托,自己学着系鞋带,结果系成一团死疙瘩,被老师叫到前面示众,连讽刺带挖苦,话说得挺难听,他回家之后哭了好几天,从那之后,再不肯去幼儿园,也不肯自己系鞋带,一直到现在,他都讨厌有鞋带的鞋。” 谭斌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培小时候的故事。原来不会系鞋带的典故,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说话。” 沈母叹口气,“我现在跟他说话,完全是耳旁风。你帮我看好他,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半夜谭斌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开了台灯,却发现沈培躺在身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么,怎么不睡?”谭斌气消了大半。 沈培翻身,紧紧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半天没有动,头发痒痒地刺到谭斌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