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声响,电脑右下角迅速弹出一个浮动窗口,表示有新邮件进了邮箱。 正在埋头写会议纪要的谭斌,漫不经心瞄了一眼。 此刻已是晚上九点十分,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偌大几百平方的空间,只有她一人还在挑灯夜战。 邮件的发信人,是MPL中国公司的执行董事长刘秉康。 谭斌耸耸肩,接着写她的纪要。 Kenny刘先生与她隔了至少三层,八竿子挨不着的关系,大概又是告全体员工书之类的废话。 最后一个句号落停,谭斌抬头、伸懒腰、喝水,随手点开刚才的邮件,她顿时愣住。 信里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不再担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一职。 谭斌把这句话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的幻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程睿敏进公司九年,从销售代表一步步做到销售总经理,几乎堪称元老。他这种身份,若属正常离职,总该由总裁亲自执笔,极尽感激肉麻之词,然后通告天下。 都在一个圈子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但是这封邮件,显然是个异数。 谭斌走到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大厦脚下熟悉的灯光和土地。 这一晚,和北京初夏任何一个夜晚相似,清风拂面,夜凉如水,立交桥上车灯如练,CBD地区的不眠夜。 谭斌却觉得手心冰凉。类似内容的文字,她在五年前初进MPL公司时,见识过一次。过程异常残酷,所以印象深刻。 那一回,是亚太区和大中国区分家,董事会中泾渭分明,为几个位子杀得血流成河。 谭斌犹豫着,好像应该立刻给上司余永麟一个电话。可她实在担心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余永麟是MPL公司的北方区销售总监。太太怀孕几个月,已经令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模范的住家男人,每天六点按时下班回家。 三分钟后,谭斌终于按下余永麟的号码。 不为别的,只因余永麟是程睿敏带进公司的,两人又是大学同窗,一根绳上的蚂蚱。 “Cherie,什么事?”随着余永麟的声音传出话筒的,还有电视的嘈杂声。 “老大,”谭斌吸口气,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Ray要离开公司了。” “嗯?什么?” 噪音太大,余永麟显然没有听明白,回答得漫不经心,话筒里间或有女人低低的笑声。 谭斌的火气一下窜了起来:“Tony,请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我有急事。” 余永麟终于警觉,推开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Ray,老大,Ray 要离开公司了,你知道吗?” 余永麟的手机差点脱手落地。 “你听谁说的?” “Kenny十分钟前发的mail。”谭斌回答,心却直沉下去,余永麟也不知道,事情肯定不对了。 余永麟定定神:“我知道了,这就收mail。你在哪儿?” “办公室。” “为什么还不回家?” 谭斌哭笑不得:“Tony,我在替你和Headquarter那帮闲人开会,忘了?” “哦,是我糊涂了,抱歉!开完会赶紧回去,路上小心!” “老大,谢谢啊谢谢!”谭斌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收线挂机,到此为止。 她已尽到一个下属的本分,其余的话,一句也不可多说。 余永麟扔下手机,直扑到桌前支起电脑,网络连接,登录公司防火墙,进入outlook,然后,他看到了那封奇怪的邮件。 “Shit!”余永麟一脚踹上书房的门,开始拨打程睿敏的手机。 一遍又一遍,手机里一直是同样的提示录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那天晚上,MPL公司无数人在同一时刻拨打同一个号码,但他们听到的,都是移动网络那个呆板的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谭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关机前习惯性地察看明天的备忘录。 早上八点和客户有个交流会,比正常的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意味着她明早五点半就要起床。 MPL员工价值观的第一条,就是客户优先,自然包括尊重客户的工作时间。 地点是中国大饭店,日日例行堵得水泄不通的重灾区。想起每天清晨摩肩接踵的人潮,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谭斌住在京城的东北四环外,想在上下班时段开车穿越国贸地区,比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 她拨个电话给男友沈培:“今晚我住你那儿,方便吗?” 沈培的公寓就在东直门附近,可以坐地铁去国贸。 “你还在办公室?”沈培了解她的习惯。 “嗯。”谭斌累得不想多说。“我正要出门吃饭,去接你好不好?” 谭斌觉得麻烦:“不用了,我把车存在公司,自己打车过去。” “反正要出门,你别动,等着我啊,最多十五分钟。” 谭斌取过外套出门,沈培已经把车停在路边,靠在车门边等她。路灯柠黄的光晕,清楚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剪裁合身的中式上衣,平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谭斌挺佩服沈培这个本事,多恶俗的款式,都能被他穿出不一样的风情。 “吃什么?”她坐定后问。 “印度小厨。” “我就知道,你小子顶没情调。”谭斌泄气。 沈培最爱他们家的咖喱拌饭,谭斌对印度菜的印象,却是一碗又一碗不同颜色的糊涂。她永远搞不清那些绿咖喱、红咖喱和黄咖喱有什么分别。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这里的生意还是不错。店堂间萦绕着印度音乐,扭扭捏捏的笛声,欲拒还迎,万分妖冶,谭斌总有错觉,觉得哪里会突然钻出一条蛇来。 谭斌点起一根烟,百无聊赖地看着青烟在眼前丝丝缭绕,然后袅袅散去。她没有烟瘾,只有烦闷或者困倦的时候,偶尔抽一支提神。 沈培看来是饿坏了,吃得又快又急,几次差点噎着。 谭斌问:“中午没吃饭?” “嗯,早饭也没吃。灵感来了不敢停笔,怕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 沈培总算从盘子里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不顾周围人的侧目,身体越过桌面,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 “我想你。”他低声说。 谭斌脸红,发觉身体渐渐开始回暖融解。 沈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的痕迹极深,眼尾略略上挑扫向鬓角,就是俗语中的“桃花眼”,笑起来相当的孩子气。而他的职业,是京城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 谭斌在校修的是工科。学工科的女生基本都有个通病,就是瞧不上学文科的男生,总觉得他们感情大于理智,兼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 沈培似乎更加过分,学的居然是纯美术。不过他很有点自知之明,管自己叫画匠。 “画家?”他耸耸肩对谭斌说,“梵高那种才称得上家,我就一俗人,顺手涂两笔混碗饭吃。” 不过看上去沈培混得很不错,零四年初就在东二环边上买了三室两厅的公寓。三年过去,房子的市值几乎翻了一倍。所以最近又新添了部帕杰罗3.0,不然对不起他凭空飞来的另一半资产。 谭斌想得出神,直到沈培在她眼前晃晃五指。 “干什么?” “怎么了你?不高兴?” “没有。”谭斌努力放松表情。 她最不愿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工作中的坏情绪带给朋友亲人。话又说回来,沈培一脑门子都是他的风花雪月,这些事他不爱听,说了他也不见得懂。 沈培狐疑地看她,招手结账。 谭斌掐灭烟头,拍拍他的脸颊,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沈培释然,拾起外套披在她肩上,驱车回家。 “今儿真的没事?我也是真没出息,一见你拉下脸就心惊肉跳。” 没有人回答他。 谭斌靠住他肩膀昏昏欲睡。 沈培不由自主地叹气,回过头专心开车。 两个人都累了一天,进门冲个澡便倒在床上。 画架前一站十几个小时,运动量也非同小可,沈培很快睡得不省人事。 谭斌因为要早起,不愿干扰沈培的作息,自觉搬到客卧,却翻来覆去无法成寐,索性起身走进沈培的画室。 这是原设计中的主卧,被沈培执意改成了画室,主卧反而屈居一隅。 窗帘并没有拉拢,清白的月色一泻千里,墙角堆着大蓬绿色植物,滴水观音的叶子几乎延伸到屋顶,朝向月光的一面,镀银一般闪闪发亮。 房主人没有一般艺术家不修边幅的脾气,倒是有点洁癖。画具颜料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正中放置着画架,几张未完成的画布上,蒙着防尘的白布。 谭斌抱着肩膀坐进藤椅,透过整幅落地窗,小区占地五万平米的人工湖扑进眼帘,波光粼粼直映入她的瞳孔深处。 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这行话又在她眼前晃动,就像水面上浮动的灯光。 程睿敏在MPL公司九年间的升迁经历,一直是她倾心模仿的榜样。他几乎是MPL的一个传奇,也是很多新员工心中的偶像——身段高挑,深色西装熨帖合身,面孔上有浓浓的书卷气。无论气质还是谈吐,看上去就让人舒服。 谭斌和他工作中的直接接触并不多,除了每月常规的销售会议,被同事戏称为每月一次的扒皮会。 不仅东南北三区的销售总监,所有的销售经理都要在他面前一一过堂。 谭斌曾在程睿敏的助理处,见过他的日程安排。密密麻麻的会议,一个叠着一个,令人眼晕。他的邮件,发出时间总在晚上十点以后。 但程睿敏永远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神情专注,思路清晰,提问一针见血,却态度温和,从未给人锋芒毕露的压迫感。 见过太多拿着鸡毛当令箭,坐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便自觉社会栋梁的职场白领,谭斌觉得这点尤其难得。 人人都说程睿敏前途不可限量,真正锐不可当。那么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除了上一任首席执行官Oliver退休回欧洲养老,新任CEO李海洋上任,公司近来并没有太大的动作。 谭斌百思不得其解。 沈培起夜,看到画室隐隐有人影走来走去,摇摇晃晃摸进来。 “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谭斌套一件银红色的睡衣,月光下纤维的细芒闪烁不定,似人鱼身上的鱼鳞。 沈培双臂环过她的肩膀,语气出奇的温柔:“傻子,想太多是没用的,世界不会因为你的苦恼而改变。” 往往在半梦半醒的时刻,他文艺青年的气质会原形毕露,说话如苏格拉底般深奥玄妙。 谭斌忍不住笑,脸埋进他的胸口。 “斌斌,下个月我去甘南采风,和我一起去吧。” “没问题,如果你能说服余永麟,给我两周年假,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 谭斌说得信誓旦旦,却没有一丝诚意,沈培失望。 “睡吧,快两点了。要不,付我钱,我抱着你睡。” “去你的。”谭斌掐他一把,指尖专拣着最细嫩的地方下手,只拈起一点点皮肉。沈培疼得牵心扯肺,直怀疑谭斌有潜藏的施虐倾向,哎哟哎哟惨叫。 谭斌拧他的脸:“住嘴啊,再叫把保安招来了!” 沈培坏笑:“我就是想让你丢人。” 谭斌索性再来一下。 沈培躲不过,疼得直抽冷气,气恼之下使出蛮力横抱起她,用力扔在床上。 “睡觉!”他压低声音呵一声。 谭斌埋在枕间偷笑,翻个身倦意来袭,居然真的睡着了。 仿佛只是一闭眼,哔哔哔的声音不绝于耳。 谭斌苦恼地睁开眼,伸手按停了手机的闹钟。 总也睡不够。目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可真的偷空休几天假,清晨六点半一过,必定醒得双目炯炯,听力变得异常灵敏,远处道路的刹车声,公交车报站声,楼下隐隐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身体早就脱离大脑控制,有了自己的意志。 谭斌难免抱怨,损友文晓慧一语道破天机:“贱就一个字!” 比如此刻,明明意识清醒,身体却顽强地不肯合作。 窗帘的缝隙间有晨曦透入,屋内器物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北京的夏天亮得早,五点左右天空就转为淡青色,地平线隐现霞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炽。 谭斌只好小声和自己商量:“谭斌,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还想控制别人?想什么好事呢?” “唉,我说谭斌,你对自己是不是太狠了?”她翻个身接着自言自语,决定原谅今天的堕落,因为只睡了三个小时。 再挣扎一会儿,还是爬了起来,皱着眉挪进浴室。掬把凉水浇在脸上,才算彻底清醒,谭斌换过短裤跑鞋,下楼晨练。 慢跑的习惯,是大学时被逼着养成的。这些年从中受益颇深。 时间太早,晨练的人还寥寥无几,碎石铺成的湖边小径上,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遛狗。两条金毛巡回犬迎面跑过来,呜呜低吠,绕着她嗅来嗅去。 谭斌停下脚步,摸摸狗背处细软光滑的皮毛,两只狗受到鼓励,愈发围着她嗅个不停。 她喜欢狗,尤其是大型犬,哈士奇、牧羊犬之类的。可惜北京五环以内,不允许豢养大型犬,她的工作性质,也不适合收养宠物。 这两只金毛犬长着奇长的耳朵,主人给它们戴上彩色的耳套,前面看过去,只露出狭长的狗脸,模样十分有趣。谭斌觉得像小红帽中的狼外婆。 “杰瑞,汤姆,回来!”狗主人终于看不过去,在不远处低唤。 谭斌笑着回身招招手,脱开身接着跑下去。过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汤姆与杰瑞,不就是著名的猫和老鼠吗?她忍不住咧嘴笑。 回房迅速沐浴化妆,睡眠不够,镜子里两个大黑眼圈。谭斌冲着镜子攥起拳头:“说,谭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 镜子不出声,也许在她的威胁之下,内心已经挣扎至破碎。 谭斌边涂面霜边吃吃笑。 吃过简单的早餐,又灌下两杯黑咖啡,谭斌和沈培道别,提起电脑包匆匆出门。 由于常年坚持锻炼,她的双腿修长结实,腰腹没有一点赘肉,穿起长裤和职业装来尤其漂亮,英姿飒飒中有一点不经意的妩媚。 谭斌没功夫享受自己引来的回头率,她正为狭小的个人空间烦恼不已。只听说地铁人多,除非亲眼目睹,她想象不出清晨七点四十的一号线,会拥挤到这种程度。人被挤得站立不稳,后背紧紧贴在铁栏杆上,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幸亏练过瑜伽,事后谭斌一边挥汗一边庆幸。上到地面抱着电脑一路狂奔,总算按时抵达会场。 轮到谭斌发言,她长吸一口气,收紧腰腹,挺直脊背走向最前排。 Presentation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就是身体语言的端正。这是她从工程师转型为销售代表时,接受的第一课。 谭斌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晃了两年,才加入MPL。入公司五年,她算不上升得最快的,却是走得最稳的。 做了三个月工程师,被发现有管理的潜力,转去做项目管理。半年后转行销售,销售代表做满十二个月,她即被提升销售经理,从最不起眼的小项目开始,如今她已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每年销售额将近两千万欧元。 也难怪有新晋的后辈爱慕她,她站在那儿,笑容自信,双眼闪亮,如《魔戒》中精灵女王的水晶瓶,从内到外都折射出晶光。 因为私下演练过两次,所以她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再回答完客户的几个问题,正好三十分钟,和议程的安排分毫不差。 前排有人轻轻鼓掌,谭斌微笑致谢。 落座后有熟悉的客户低声问她:“听说小程走了,为什么?” 谭斌苦笑,坏消息总是传得最快,八卦又是人类至死不改的天性。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 公司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谭斌归心似箭,放弃了午餐往回赶。她并不知道,当她站在大屏幕前的时候,恰恰错过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场面。事后同事添油加醋,七嘴八舌间才让谭斌对当时的情境,做出一个大概的拼图。 程睿敏到达公司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四十。 他取出电子门卡晃晃,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嘀嘀声。电子锁的绿灯闪了几闪,又变成红灯。这表明他的门卡已失效,入门权限被取消。 他反复尝试,结果依然令人绝望。 他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值夜的保安。“先生,现在不是工作时间,请您九点以后再来。” “我是这个公司的人,门卡坏了,请帮我开门。”程睿敏气恼,取出员工卡亮给他。 玻璃门后的保安面无表情,“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这个权力。” 程睿敏瞪着他,喘息渐急。 保安的口气缓和了些:“先生,您自己进来当然没有问题,我为您开门,饭碗就要砸了。” 程睿敏也觉自己过分,只好回停车场苦等天明。 九点左右,员工陆陆续续上班。程睿敏依然进不去公司的大门。 这次接待他的,是大厦的保安部经理:“程先生,我接到通知,您不再是MPL公司的员工。” 程睿敏怀疑自己落入一个噩梦中。 “Kenny刘,李海洋,随便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他失去一贯的冷静。 前台看看保安经理的脸色,开始拨打刘秉康的内部分机。 保安经理亲自陪着程睿敏上楼。 大堂里站满了等电梯的公司员工,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据目击者说,那时程睿敏大概已经意识到什么,脸色极其难看,平日的风流倜傥荡然无存。 刘秉康和李海洋的办公室,在十九层。 不少人已经看到了那个邮件,表面上假装忙着做事,实际耳朵只只竖起,如定向雷达一般,全部转向刘秉康的办公室。他们期望能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好为茶余饭后增加更多的谈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写字楼生涯多年,早已见惯人来人往,既然威胁不到自己,冷眼看戏的人还是居多。 刘秉康的房间内,却始终安静。 一个小时后,程睿敏从刘秉康的房间走出来,脸色煞白。 有人看到他走近李海洋的办公室,李海洋的助理说,CEO昨晚已经飞往新加坡。 程睿敏面如死灰,嘴角却有奇特的笑意慢慢绽开。他转身走向电梯,目光沉静而绝决,周围变得鸦雀无声。 两名保安紧跟着他,去十六层收拾私人物品。 两部电脑的账户早已锁定,无法登入公司网络。程睿敏只用一只硬盘拷走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其他东西全部放弃。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震惊至无言以对。 如此决绝悲壮的解雇场面,和MPL以温和著称的公司氛围格格不入。MPL入华二十年,一向强调个体尊重。此刻这一幕,在MPL中国公司,称得上空前绝后。 谭斌打车回到办公室楼下,先到旁边的星巴克买杯焦糖玛奇朵,然后想起自己的车上还存着几张发票需要报销。 地下停车场里,她看到程睿敏颓丧的背影,双臂支在引擎盖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他去拉车门,却怎么也拉不开,最后一次差点跌坐在地上。 谭斌走过去。 “程帅……”销售团队的人平时开玩笑,都这么称呼程睿敏。 程睿敏好像没有听见,还在和自己的车门较劲。 谭斌伸出手,轻轻向上一扳,车门无声无息打开。 “谢谢。”程睿敏歪歪嘴角。他想点火,手抖得钥匙哗啦啦响,无论如何捅不进钥匙孔。 “我的车就在旁边,您去哪儿?我送您成吗?” 谭斌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看到一向以整洁著称的程睿敏,一身西装揉得稀皱。明白出了大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完全不适宜开车。 程睿敏到底打着了引擎,这才回头看一眼谭斌。 “不用了,谢谢!”多少恢复一些元气。 谭斌把手中的咖啡递过去:“还是热的,您拿好。” 程睿敏再看她一眼,伸手接过。谭斌发觉他有极修长的手指,却触手冰凉。 纸杯被放置在副座前。 谭斌目送他的车绝尘而去,心里沉得像吞了坨铅块。 回到格子间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召进余永麟的办公室。 余永麟是标准的北京男人,高大,五官轮廓分明,浑身上下都透出股精明劲儿。 “Cherie,我不想瞒你。”他脸色铁青,“Ray一走,我也不会在这儿长呆了。” “发生了什么事?”谭斌竭力克服慌乱。 “不仅是我,最近还会有更多的人离开。”余永麟冷笑,“应该不会影响到你们,不过你还是做个心理准备,整理整理简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该删的删,该转的转。” “我能不能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永麟看看她,慢慢说:“Cherie,知道太多对你不好。听我的话,出去安心工作,相信我,不会有事。” 公司内谣言满天飞,谭斌无法静下心来。 下属来打听小道消息,谭斌只得把余永麟的后半段话原样拷贝,以期稳定军心。 订了赛百味的三明治做午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谭斌撑着头想很久,盘算着银行里那笔用以应急的流动现金,不嫖不赌,大概能活上八个月一年,这才渐渐心安。 多年的闺密文晓慧打电话过来,约她下班一起吃饭。谭斌想想,答应了。 眼前虽然一片兵荒马乱,但生活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节哀顺变是最好的选择。 文晓慧穿着贴身短套装,冷艳的冰蓝色,如同第二层皮肤,紧紧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她走进后海孔乙己古色古香的店堂,身姿妙曼,令半数以上的男客都回过头去。 谭斌看着好友款款走近,笑嘻嘻吹了声口哨。 文晓慧现在一家韩国公司任职。日韩系列的公司里,女职员如何穿得美丽悦目,也是工作表现的一部分。自然还包括偶尔给男职员倒茶倒咖啡,以及心平气和地积累年资。 谭斌常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为什么迟到?” 文晓慧端起水杯喝一口:“去银行。” “你个富婆。” “富婆?”文晓慧马上做出狞笑状,“老子银行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下个月打算吃你的软饭,谭某人,你就看着办吧!” 谭斌慢条斯理地打量她:“我旗下正缺小姐,你来吧,保证一个月把你捧成头牌红阿姑。” 文晓慧立刻去撕她的嘴,谭斌挣扎着还在继续:“钢管舞会不会?肚皮舞跳得如何?来,先飞个媚眼让老娘看看……” 直到身穿青布小褂的服务生呈上菜单,两人才整整衣服,恢复贤良淑德的形象。 文晓慧一心两用,嘴一直没闲着。 “还和沈培在一起?” “啊,你要干吗?”谭斌警觉。 “想不通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的,简直就是南极撞北极,赤道遇冰川。” 谭斌装作听不见,埋头苦吃。 文晓慧一直对沈培有偏见,认为他过于幼稚。 谭斌为沈培辩解:“他不是幼稚,他是天良未泯。” 文晓慧“切”一声:“那不是幼稚是什么?真不明白你看上他哪点?亲爱的,你在蹉跎你宝贵的青春明不明白?” 谭斌沉默,然后说:“在他面前,我是个女人。” “啊,原来如此,失敬失敬!那么遇到沈培之前,您又是什么呢?哦,请问谭先生,变性手术哪里做的?” 谭斌好脾气地笑,不欲与她争口舌之利。 七年职业生涯,谭斌坚持不懈地努力一件事,就是设法抹杀自己的性别。并不是外表男性化,而是从心理上彻底把自己变成中性人。 走在现代化的写字楼里,随时能听到“Lady First”,但是女性的声音永远处于劣势。无论场面多么难堪,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可轻易流露女性的柔弱之态,梨花带雨更是办公室大忌。也不能喋喋不休逢人诉苦,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女性手下留情。 香气四溢的绍兴花雕,忽然变得难以下咽,谭斌垂下目光,专心研究着手中的青花酒盅。 “幸亏能挣点小钱,没有所谓艺术家的臭脾气,不然一无是处。”文晓慧仍然不肯放过她。 “沈培还有秀色可餐呢。” “谭斌谭女士,您年纪老大充高龄美少女款,不觉得肉麻?男人好看有个屁用!” 当然,文晓慧女士仰慕的异性,都是处在世界之巅的男人。 于是谭斌颔首:“完全正确。” “只会挣钱也没用,关键是他舍得花在你身上。” “要求这么多,难怪嫁不出去。”谭斌嘀咕。 文晓慧撂下筷子,夸张地捂着心口对她说:“谭斌,我严肃认真地告诉你,我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严重的伤害,今天这顿你买单!” 谭斌扑哧笑出声,举手投降:“我买我买。” 吃完饭两人弃车,沿着后海散步消食。 谭斌终于问出她的心事:“晓慧,偶像破灭是什么感觉?” 文晓慧大学时很“粉”过一段刘德华,被好友嘲笑至今。 而谭斌,少不更事时,就曾口出狂言:“我没有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 曾经的年少轻狂,那样一无所有的青春,却有着战无不胜的勇气。谭斌低下头,心中无限唏嘘。 文晓慧把脸凑到她跟前:“你的样子很惆怅啊!说谁呢?还破灭?”她把如今的当红男星一个个数过去,“布拉德皮特?休葛兰特?莱昂纳多?奥兰多布鲁姆?哦,不会是米勒温特沃斯吧?最近网上刚爆出他的出柜传闻……” “去你的!”谭斌被气笑,用力推她一把。 文晓慧七寸高的鞋跟站立不稳,一跤坐倒,大声呼痛。 谭斌以为她真的受伤,吓得脸色发白,伸手去扶,被文晓慧顺手一带,也许是饭时喝下的黄酒作怪,身酥腿软,就势歪倒在文晓慧身上。 两人搂着笑成一堆。 天色已逐渐黑下来,岸边的红灯笼一盏盏燃起,嵌入后海的湖光山色。圆月倒映,波心荡漾,和着游人的欢声笑语,一派盛世的纸醉金迷。 “真好是不是?”文晓慧感慨,“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爹妈鞭长莫及,又没有老公管头管脚。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好处,咱们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 谭斌肚子里闷着一句话,可没敢说出来。这个年纪的女性,正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的时候,却人人恨嫁。 她没有和文晓慧提起公司的事,因为不想破坏相聚的气氛,有一个人烦就够了。 两人分手各自回家。谭斌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不少速冻食品,为沈培充实一下空空如也的冰箱。 两天前冰箱里就干干净净,只剩下啤酒和冰块。 沈培注意到她脸色不虞,捧着颜料一路追过来问:“又怎么了?一脸的苦大仇深?” 谭斌一脚踢上洗手间的门,大声说:“我已经死了,甭理我!” 沈培在外面用力踹门,“谭斌,这是我的私人财产,你再搞破坏,当心我报警!” 似乎他踹的不是他家的门。 谭斌被逗得笑出声,倒是没那么郁闷了。 对于偶像这个词,沈培自有他独特的见解。 他说:所谓偶像,只有那个人代表你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或者你没有可能涉足的世界,才会把他当作偶像。归总的结论就是:谭斌的偶像,有可能是托尼布莱尔,普京弗拉基米尔甚至乔治布什,绝不可能是程睿敏。 虽然绕嘴,谭斌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但心里总横着一根刺。难以解释,为什么看到程睿敏落势离去,她会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沈培说:“你觉得寒心呗!没倒在敌人的炮火里,却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难以理解,真是难以理解……” 他一路摇头,回到画室继续工作。沈培一摸到画笔,就会进入旁若无人的状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谭斌在画室门口静静站一会儿,回客厅取了车钥匙,悄悄关门走了。 慢慢也有消息传出来。 程睿敏事件,是因为公司发觉,他利用不正当手段从客户处赢取合同,总部直接下令要求立即除名。 谭斌明白这是冠冕堂皇的官方说辞,就像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一样。MPL所有的员工,都要在入职时签一份职业道德准则,声明在职期间保证不违法,不行贿,不受贿。 可是做过销售的,都明白那个潜规则,若认真数起来,没有干净的人。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是给个人谋求私利,还是维护公司利益。 盯着电脑的时间太久,眼球干涩滞痛,谭斌起身去洗手间点眼药水。隔间里有人打电话,声音还挺大。 “Ray程也够倒霉的,生生给填了炮膛变成炮灰……嗨,什么是欲加之罪你不明白?” 谭斌听出来,这是财务部总监助理Jessica的声音。在公共区域打这种电话,这姑娘大概是不想混了。 她暗暗心惊,蹑手蹑脚推开洗手间的门避出去,索性乘电梯下楼,躲在大厦旁边小花园里,烦乱地点起一支烟。 高层之间的斗争,她不能听也不愿听。知道的太多,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她更关心的,是眼前那点关系自身利益的事情。 余永麟开始收拾东西偷偷往家里带,看来大局已定,颓势难以挽回,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一只长尾山鹊落在附近的草地上,歪过脑袋打量她,鲜亮的羽色黑白分明。谭斌盯着这只胆子奇大的野鸟,渐渐出神。 “Cherie……” 有人在她背后大叫一声,谭斌触电一样跳起来。 原来是同级的销售经理乔利维。他见唬人的目的达到,正叉着双手呵呵大笑。 乔利维一直负责东北三省的销售,自号“张作霖”,当年的东北王。 谭斌和他分管不同地区,平日自扫门前雪,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明显的矛盾。 他对付客户极有一套,三杯酒落肚,多大的客户他也敢拍着肩头称兄道弟,偏偏不少客户吃他这一套,言来言往间大哥老弟叫得极其亲热。如此风范,自然令谭斌心下羡慕,且望尘莫及。 “坐吧。”她让出半边椅子。 乔利维掏出烟:“再来一支。” “我有,谢谢。” 乔利维打量着烟盒上“SOBRANIE”的商标,不屑地吊起嘴角:“这也叫烟?” 谭斌白他一眼:“这不是烟是什么?” 乔利维吐出个烟圈,轻声笑:“有一回烟抽完了,就跟别人借了一根,好嘛,我嘬呀嘬,腮帮子都嘬黄了,也没嘬出个什么鸟来。临了低头一看,嗬,不就是一圆珠笔芯嘛。” 谭斌仰头笑,心中的抑郁散去不少。 “Cherie,你听说了吗?Tony 也要离开了。”乔立维终于步入正题。 “是吗?”谭斌眯起眼睛,“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乔利维狠抽几口烟,闷闷说:“Tony一走,北方区Director的位置可就悬空了。” 谭斌噤声,知道他还有下文。 乔利维果然问:“你觉得谁有希望上去?” 谭斌温和地回答:“老乔,Tony还没走,所以这件事的前提并不成立。至于谁坐那个位置,我管它呢?还不得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活?除非他能把Salary立刻给我增加百分之五十。” 乔利维也是聪明人,马上明白谭斌的弦外之意,她并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他扔了烟头,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手指有意无意掠过她的大腿。 谭斌马上多心,往旁边让一让。 乔利维若无其事地站起,夸张地仰望一下玻璃幕墙,展开双臂做一个飞翔的动作。 “放风结束,走吧,一起回去。” 谭斌谢绝:“我还要去前台取快递,你先走。” 乔利维倒也爽快,挥挥手说:“我明天出差,咱们下周见。”他的背影蹒跚离去,远远看过去有点外八字。 谭斌摇头,年纪轻轻就顶着个啤酒肚,高血压脂肪肝一样不少,显然吃得好动得少。 不是谭斌刻薄,她自已刻意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难免会认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嘴都控制不住,别的修为大概也很有限。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陆续递上辞职信,其中就包括余永麟。 一共七人,全体扫地出门,斩草除根。因为都被划进了程睿敏的嫡系,都是他带进公司,或者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他们走得总算从容,不但按照自行辞职处理,公司给提供言辞夸张的推荐信,而且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赔偿金,Package的数字相当诱人。最多的,比如余永麟,几乎相当于他半年的薪水。 谭斌在余永麟的办公室里落了泪。她还是销售代表时,就跟着余永麟。他升她也升,几年蹉跎下来,感情亦师亦友,自是非比寻常。 余永麟拍拍她的肩膀,把整盒纸巾递过去。他望着这唯一的女弟子,目光温柔。他实在不方便告诉她,这些年她也给了他无数隐秘的快乐。 从他办公室的玻璃墙望出去,总能看到她纤细的身影,电脑的微光映在她的脸上,益发显得皮肤细腻,五官楚楚动人。她的秀色,曾是四面楚歌和繁重压力中唯一的慰藉。 谭斌的眼泪既让他感动,也让他焦躁。他已经极力在为她开脱,但这一幕让人看到,他的努力全部白费。 到底还是欠点火候,余永麟想,有些机灵的人,早就到刘秉康面前表忠心了,她却依然感情用事。 “Cherie,哭一会儿就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让你的手下看见,成什么样子?”余永麟的声音极其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冷淡。 谭斌跳起来,一声不响冲进洗手间,扣上隔间的门痛哭失声。 北方区销售团队自发订了饭局,给余永麟饯行。 一桌人都是善于调剂气氛的销售高手,这顿饭却吃得异常沉闷。以往饭桌上谈笑风生,黄段子乱飞的情景,一去不返。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席间只听得到碗筷相碰的叮当声。 最后是余永麟打破沉默,勉强笑着说:“怎么回事儿,啊?都哑巴了?我又不是行将就木,马上就要入土,都吊着脸做什么?遗体告别?来,喝酒喝酒……” 没有人笑,年轻的女孩声音哽咽:“Tony……” 谭斌忽然浊气上涌,将红酒杯重重放在玻璃转盘上,大声说:“都举杯,谁不喝就往死里灌他!” 对面的乔利维立即附和:“对对对,干!都干了!”所有的酒杯都放在转盘上,咣咣咣一阵乱敲,然后大家仰头,把2002年的ROTHSCHILD,当作水一样灌下去。 余永麟按中国喝白酒的习惯,翻转手腕亮杯,眼中已是水雾充盈。 “你们……”他咬牙,假装别人都看不到他眼角的潮意,“我……谢谢你们这些年的支持!好好干,兄弟们,山不转水转,咱们还有碰面的时候。” 饭局结束,共开了八瓶红酒,人人醉态可掬。 余永麟还能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拦住正要刷卡付账的谭斌:“我来,这顿饭让我来!” 谭斌默默退开,没有和他客气。 翌日余永麟办公室门上的名牌就被摘下,除了隔三差五有工人进去打扫,大多数时候都黑着灯。 如今是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兼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北方区销售总监的职位由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暂时兼管。 所有业务依然正常运转。 已经成形四十六亿年的蓝色星球上,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程睿敏和余永麟这一页,从MPL中国公司的历史中彻底翻了过去。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入北京难熬的盛夏。 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直到进入六月下旬,温度才一点点升上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高温倒还在其次,雨水又多,整个北京城像被倒扣在一口高压锅里。 办公室空调温度调得太低,谭斌裹着一幅大披肩,还是冻得涕泪交零。 北京地区的销售代表方芳递过来一杯热普洱:“来,老大,暖和暖和。” 谭斌从Excel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抬头,方芳一张粉扑扑的圆脸上,正努力做出同情状,却掩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 谭斌皱起脸:“小姐,外面摄氏三十九度,喝普洱?你不怕被心火烧死?” “减肥啊,总要有点代价吧?” “减什么肥?”谭斌拉紧披肩,低声抱怨,“普达的集中采购,先就要了你的小命。你还是留点脂肪紧要关头救命吧!” 周围同事会意地大笑。 普达集团公司就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每年的销售占全国销售总额的七成以上。集中采购的消息,三天前已由普达集团总部正式发布。 谭斌看完通知邮件,忍不住合手惨呼一声:“苍天哪!”这把达克摩斯之剑,在他们头顶悬了一年半,终于砍了下来。 集中采购就意味着MPL十年间在二十几个省份公司打下的江山,百分之八十将失去用武之地。最令人恐惧的,是招标邀请书中那几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供应商。 他们在投标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搅局。用低于成本的报价,或者零销售赠送的方式,把几家跨国公司的价格,一轮一轮压到泥里去。基于这种忘我的奉献,最后或多或少都能分到一杯羹。 不仅MPL对此痛心疾首,其他跨国公司亦如同割肉。 “为什么国际通用的市场规则,来到中国便水土不服?” 没什么可说的,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特色。 “也叫爱国,阻止国有资产的外流。”一个客户半玩笑半认真地解释。 谭斌很有点上火,光洁的额头上,居然冒出几粒醒目的红痘痘。 不仅是普达集团的集中采购,还因为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 于晓波一人兼管两个大区,顾此失彼,渐渐有点吃力。谭斌发给他的邮件,总是两三天后才能得到回复。 涉及到公司的决策权限,他不回复,谭斌就得让自己的客户等着,绞尽脑汁想着拖延的理由。 乔利维和其他几位销售经理,提起来也颇有微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给北方区找一个全职的销售总监,已是迫在眉睫的需要。 谣言很多,有说委托了猎头在外面寻找的,有说从公司内部提拔一个的。谭斌自己分析,认为从外面空降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这个行业不同于快速消费品,它有自己特定的大客户群,客户关系高于一切。除非从条件相当的竞争对手那里挖一个过来,比如FSK公司。 至于内部提拔,她把所有人的资历筛选一遍,勉强够格的,也只有自己和乔利维两人。 但是东北三省的业绩,比起首都北京,就像它们之间的经济落差一般,是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之前她从未想过,余永麟的离开,竟会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 仓促间挑起这个重担,她有点害怕,可是也十分期待,低落的情绪因此节节上升。每天收邮件、回邮件、开会,回访客户,一切如常。只有路过黑洞洞的总监办公室,心里恍似小虫在啃,缺了的一块,再也补不上。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谭斌接到一个电话,号码陌生。 “Cherie,是我,余永麟。” 谭斌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你还好吗?” “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挺好,你呢?” 谭斌嗫嚅。 无论好与不好,办公室都不是聊这种话题的地方。 余永麟在电话里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刚签了一个新offer,晚上你要是没事,出来吃顿饭。” “真的?”谭斌满心替他高兴,“恭喜恭喜!我请客给你庆贺。” “得得,甭装了,哪儿有让你出钱的地方?说好了,你也甭开车,待会儿我去接你,车停在公司南边,你多走两步,让人看见不好。”余永麟说话随意,不再拿捏上司的腔调,但还是为她想得周全。 临出门前,谭斌进洗手间整理妆容。 幸亏正装衬衣里多加了一件背心,松绿的软缎,配上白色宽腿长裤和金色凉鞋,勉强适合晚餐气氛。还不算失礼。 等见了余永麟,才发觉自己纯粹多此一举。 一个月不见,他依然是老样子,不过换了T恤短裤,头发剃得紧贴头皮,像街边的小痞子。 谭斌见惯了他西服革履的模样,很有点不适应,随即发现他开着一辆崭新的精英版君越。 “嗬,换车了?”她上下左右打量余永麟,“说实话,前几天持枪抢劫运钞车那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是啊是啊,以前都舍不得买。” 谭斌眼波一闪,反应过来:“用赔偿金买的?” 余永麟熟练地调头,然后回头笑:“你还挺敏感。” 谭斌就手脱了衬衣,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余永麟一眼一眼瞟着她,笑得龇牙咧嘴:“哎哟,这是干什么?我跟你说Cherie,对我你用不着色诱,我早就是你的裙下之臣。” 谭斌默契地拉下脸:“俗!你这人真俗,还特别的低级趣味!” 于永麟笑得前仰后合。 等他笑够了,谭斌问:“Offer是谁家的?” 这回余永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专心开车,仿佛没有听见。此刻正是这个城市的交通高峰时段,窗外车流滚滚,双向八车道的东三环,如一座巨大的停车场。 他们的车几乎在一寸一寸往前挪。直到移至红灯跟前,余永麟一脚刹车,这才开口:“FSK。” “什么?你去FSK?”谭斌瞪大眼睛。 “很可笑是吧?内战多年,最后让国军给招安了。” 谭斌细细品味他话里的含义,觉得实在荒谬,于是哈哈笑出来。 真的,就这么大一个圈子,跳来跳去就是这几家。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睁开眼依然是如来的五指山。 “给你什么职位?”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北方区销售总监。”余永麟苦笑,“我连名片都不用重印,改个公司名就成了。” 谭斌鉴颜察色,余永麟的确不太高兴,她小心翼翼地调笑:“这么说,从此我们就是对手了?余总监?” “不错。Cherie谭,以后你要当心了。” 他半真半假,谭斌转过头笑,心里却咯噔一声。 MPL和FSK是多年宿敌,余永麟此番加盟FSK,对MPL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余永麟望着前方的路况,想起接受offer的过程,心里更不是滋味。 FSK提供的offer,虽然待遇和他在MPL时一样,管的地盘却小了很多。因为FSK的销售地域,分为四个大区,比MPL多一个西南区。就这么个机会,还是程睿敏为他争取来的。 程睿敏离开MPL一个月,FSK公司就找上门来,竟为他平白造出一个业务发展总经理的职位。 程睿敏婉言谢绝,但听到FSK北方区销售总监移民的消息,当即推荐了余永麟。 “业务发展总经理,听着好听,其实是个空头支票。”他向余永麟解释,“他们看上的,是我在普达总部的那点人脉。” 程睿敏和余永麟的母校,是这个行业的黄埔军校,在普达总部和北方各省,师兄师弟多得像地里的花生,拔出来一嘟噜一嘟噜连着筋带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