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的地球》作者:[美]杰克·万斯瑰丽文字,梦幻世界杰克·万斯[JackVance,美国,1916]◆概述以三言两语来介绍杰克·万斯可不容易。今天距离他的第一本书《濒死的地球》出版已经有55年了,这位游离在科幻与奇幻边缘,置身于主流之外的作者一般被归类于科幻奇幻作家,可是据说他本人不但不承认,还表示痛恨科幻文类。他写的书已经超过了六十本,《凡斯大全集》[VanceIntegralEdition]以年代为线收录了他平生的绝大部分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系列故事,而最有名的恐怕就是《濒死的地球》系列。这是后来许多作者竞相模仿的杰作。巅峰之作是有五部的《恶魔王子》系列,此外还有《冒险星球》系列;《德丹》[Durdane]三部曲,两本的《大行星》[BigPlanet],《里昂尼斯》三部曲[Lyonessefantasytrilogy]等等。很多作品都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使他获得过许多奖项,包括雨果奖(1963年的《龙主》、1966年的《最后的城堡》)、星云奖(1966年《最后的城堡》)、1975年的土星奖、1984年和1990年的世界奇幻奖,1996年的科幻协会大师奖和埃德加奖(1961年《笼中人》)。◆生平杰克·万斯原名为约翰·霍尔布鲁克·万斯[JohnHolbrookVance],1916年8月28日生于美国旧金山。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于是他跟着母亲和兄弟姐妹住到外祖父母的家中。十几岁的时候他广泛阅读各类文学作品,还创作了不少诗歌。他读《诡异传奇》[WeirdTales]和《惊奇故事》[AmazingStories],读埃德加·赖斯·布鲁斯和儒勒·凡尔纳,读邓塞尼爵士和沃德豪斯。虽然万斯热爱文学,但是在高中毕业以后没能在大学学府里埋头学习。家里供不起他念大学的费用,于是他在全国各个地方漫游,做过各种不同的工作。他曾在农场当过摘果工,曾在生产采矿设备的工厂里当苦力,也曾下过矿井和油井。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对我而言,那是一段蜕变时期。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不切实际的小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相当不安分的年轻人,掌握了各种技能和手艺,还决定要尝试种种不同的生活。”在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更高等级的教育时,万斯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报名上了大学,一开始专修采矿工程,后来转为物理专业,之后再转修新闻学。但他不久就又不安分起来,跑到了檀香山的某个海军造船厂里工作。这份工作没有拿到薪水,于是万斯再次回到加州,时间正好——二战爆发了。接受过一段时间的间谍训练后,万斯认为自己永远学不会日语,就退出训练,加入了海军。正是服役于美国海军期间,他才以《濒死的地球》一书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一直写到今天。他通常以笔名杰克·万斯写作,但也曾以本名和埃勒里·奎因、阿兰·韦德、彼得·赫尔德、约翰·万·西伊等名字写神秘故事。万斯的作品涵盖各个领域,大致可分为四类:星际游记、魔法传奇、战史画卷、田园牧歌。◆星际游记万斯写作生涯的早期并不顺利,当时充斥市场的都是庸俗杂志和廉价的平装本小说,而且他独有的写作特色还没有成熟。他那时写科幻奇幻、悬疑推理和神秘小说,还为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写过剧本。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间,万斯与妻子诺玛一直在各地旅行,每到一个风情迥异的地方就逗留一两个月让万斯写作,所以这期间他写的太空歌剧和星际罗曼史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异域感。虽然他忙于描绘光怪陆离的异星生活、遥远的未来世界,但从不曾忘记将笔尖探到那种环境下的人类的内心,述说他们在感性和理性间摇摆的两难境地。1952年的《大行星》、1958年的《保的语言》[TheLanguageofPao]和1963年为他夺得雨果奖的《龙主》都是这段时间的作品。万斯开创了科幻小说中的一个新流派,写的是“仿佛旧日重现的遥远未来世界”,被一些人称为“未来奇幻”或“科学奇幻”,同属这种风格的还有吉恩·乌尔夫的“新阳”系列。◆魔法传奇1950年的《濒死的地球》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故事读起来仿佛是童话,又好像是已消逝的文明那些古远的传说,也是那种“旧日重现式未来”,一派国之将亡的末世气息。《濒死的地球》以六个各自独立又彼此相关的短故事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地球,”潘德鲁姆陷入冥想,“一个昏暗无望的地方,不知有多么古老。那里曾是个美丽的地方,群山云烟氤氲,江河波光潋滟,旭日耀眼灿烂。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淋挫平磨圆了磐石,阳光也变得惨淡红黯。陆地已几经沉浮,千万都城兴建过高塔,又塌颓为尘墟。人们往昔的住处如今盘桓着数千陌生的灵魅。地球上现在只有邪恶,由时光浓缩的邪恶……地球正濒临死亡,已走入暮年……”(引自《特赛》)二十亿年后,太阳已走到星体生命的末期,光焰衰微,而地球上已罕见人迹,变得死气沉沉。人们要么已经在历史长河中化灭为埃尘,要么在末世情绪中沉沦。除了人类,地球上还有种种奇异生灵,比如遗传工程的遗留产物迪奥殆、以情报换盐的骑蜻蜓的图克人,甚至还有从其他空间来的异种灵魅。因为年代久远,现在的种种记录到那时几乎已完全失佚,绝大部分人类对地球遥远的过去知之甚少。科学在那时已经蜕变为魔法,只被少数人掌握,而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某种彼此隔离、困在自己田园以内的中世纪时代。魔法师在自己工作室的营养槽里培育生命,在花园里种植有动物血统的混血植物,在黑暗秘宴上召唤神祗企图将之毁灭。虽然与托尔金的《魔戒》一样将故事背景设在末世前的黑暗时期,万斯却不在意善恶力量的争斗,也没有从各地召集一群试图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拯救世界。他只是用颜色和光影铺开一个又一个末世之城,任由里面的人物随自己的意志生活。他笔下的末世,没有悲壮恢宏的两军对垒,而是寂渺荒芜中单人匹马,孤影茕立,突现的是松散的人际关系和孤立的个人内心。《濒死的地球》的每个故事都以一个人物为中心展开,全书不平常的故事组织方式使之成为一部更着重于感情与人物的作品,情节和事件则变得次要。前四个故事里的人物彼此关联,但各人都有唱主角的时候。“米尔的图亚安”是一个想制造生命的巫师,他跟从大法师潘德鲁姆学习,并达到了自己的目标;“魔法师玛兹瑞安”企图靠折磨图亚安得到这些知识;“特赛”是潘德鲁姆培养出的人造人,但因为一个心灵上的小瑕疵使得她是非不分,美丑不辨;“劫匪莱纳”曾想逮住特赛,自己却中了一个女巫的圈套。其余两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域都与前四个相同,但角色则不一样。“钨兰·铎尔”是个被派往古都墟迹寻找魔法奥秘的王族,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物,但带来的后果出乎意料;“斯费尔的古亚尔”则是一个从小就满脑子疑问的男孩,成年后他到处旅行,四处寻找人类博物馆。在那里,他所有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但事实和他想的并不一样。作为一本书,《濒死的地球》只有这六个短故事,但是作为一个幻想世界系列,“濒死的地球”还有三个长篇:1966年的《灵界之眼》[TheSaga]和1984年的《了不起的莱尔托》[RhialtotheMarvellous]。相隔十几年后再投入到这个世界设定中,万斯的写法已经完全不同。《灵界之眼》和《库葛传奇》为之前那个短篇集所描绘的世界中带去了讽刺的色彩,如果说《濒死的地球》是阴郁的正剧,那么这两部就是闹剧。这两本书带有些痞气,它们的主角都是反派人物,是四处游荡的冒险者和自信满满的骗子。《灵界之眼》讲的是“聪明人”库葛在完成笑面法师指派给他的任务时,一路上的经历。形形色色怪诞可笑的人物纷纷出场,演出一幕幕活剧。文中不乏猥亵与暴力片段,命运与魔法在这个以牙还牙的世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因而给人一种诡谲奇异和不现实的感觉。《库葛传奇》是《灵界之眼》的后续,说的是库葛被法师戏弄了以后设法报复的故事。《了不起的莱尔托》则以大法师莱尔托为主角,讲述他与其同伴们的冒险。《濒死的地球》非常好地融合了科幻与奇幻两种元素,是科幻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万斯在此所讲述的魔法让人很难分清究竟是超自然的力量,还是用另一种眼光看到的科学技术。几乎每个角色都会一点这样那样的魔法,或是拥有魔法物品。图亚安在安贝隆学习“数学”;古亚尔的“膨胀蛋”让人想起《七龙珠》里的压缩胶囊,或许更简单些,就是小型帐篷。安普理达弗城里有反重力直升梯,还有“空中飞车”.为此,这些原本是为杂志写的短篇故事被编辑退稿,理由是:“很有幻想力,但没有出版价值。”但这些小故事最终还是汇编成书顺利出版,而且被译成各国文字,多次印刷再版。不难想见,它肯定引发过关于类型定义的争吵,就跟现在的国内幻想文学圈子里时不时就争上一轮“什么是科幻奇幻魔幻玄幻”一个样。不过大部分读者都不介意它在分类学上该如何定义,于是很多作者也开始放手写这类界线模糊,统称为“幻想文学”的故事。这个系列的影响也不仅仅局限于文学方面:风靡世界的龙与地下城(简称DND)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就借鉴了它的魔法设计。其创始人加里·吉盖斯[GaryGygax]在第一版的《城主指南》上明文写有给规则设计带来深刻影响的作品“《灵界之眼》、《濒死的地球》等等”。“濒死的地球”里的魔法师并不像哈利·波特那样一旦会了某种魔法就可以随时使用,他们必须在施法前做好准备,翻阅法术书或卷轴“将咒语烙入脑中”.咒语一经施用就从脑海里消失了,如果要再用,就得重新记咒语。各人因能力的不同,可记住的法术数量和等级还不一样。比如玛兹瑞安可以记下六个法术,而图亚安只能记下四个。玩过像《博得之门》这类DND游戏的人都知道,游戏里法师施用法术就跟前述的情况一模一样。DND核心规则里“创造者名字”加“魔法效果”的法术命名方式可能也是借鉴如“梵达尔的潜行斗篷”这样的咒语名,规则中的“棱镜七彩喷射”则是从小说中直接搬来。高级法师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半位面这样的设定也是参考了《图亚安》里面提到的潘德鲁姆的安贝隆。当然,濒死的地球有同名的桌面扮演游戏,有独立的游戏规则,小说中的人物都会作为NPC出现。万斯创造的另一个标志性的幻想世界则是里昂尼斯。这个系列的三本书——《桑德朗的花园》、《绿珍珠》和《马道克》——在1983年至1989年间陆续出版,万斯在奇幻写作方面雄心勃勃的大胆尝试于此达到了顶峰。他从二十亿年后的地球一下跳回到中世纪的英国,把笔尖落到了亚瑟王时代英吉利海峡中一个叫里昂尼斯的小岛。在“濒死的地球”中隐含的童话元素在这个三部曲里就明显多了:坏心眼的继父继母、狸猫换太子的桥段、失散的王子、仙子的魔法、危境中的孩子,还有会跳舞的猫。与“濒死的地球”相同的是,里昂尼斯也有阴暗的潜流,死亡、痛苦、人性的阴暗面从来不曾在故事中消失。许多人爱慕虚荣、不安好心,觑觎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许多人结局悲惨,好人不得好报。不过,跟大部分童话一样,最后结局总是邪不胜正,坐上王座的总是正统的国王与王后。最后结果虽然是猜得到的,但其过程总是一波三折、出人意表。◆战史画卷1958至1973年间,万斯写过不少关于战争与革命的故事,讲述它们的起因和过程,描绘这种特殊时期里一些人物的个人遭遇。《永生》[ToLiveForever]与《保的语言》中有少数这类片段,真正使之得到展示的是由一个中篇和两部长篇组成的战史画卷。《奇迹创造者》[TheMiracleWorkers]、《龙主》和《最后的城堡》以优雅而简洁的方式讲述了一场殖民冲突。人类舍弃科技追求魔法,并自负地称自己为“奇迹创造者”.但是当外星殖民者到来时,人们发现魔法对这些天生擅长生物战的敌人毫无用处。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权,人类得改变战术,而且他们的确做到了。《龙主》的故事背景则是两派异星龙族间的战争。它们可以随意变形,成为效率极高的战斗机器。可它们竟然还打算为了同样的目的豢养人类,结果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最后的城堡》发生在人类战胜之后,意图定居在地球的人们本来以为这里近乎荒废,没想到他们的异星仆役们早就把这颗星球当作了自己的家园。为了开除它们的“球籍”,人类发动了斩尽杀绝的灭族战争。尽管很有些说教腔调,但万斯对人类功利性的敏锐洞察力与其优美的文笔还是让《最后的城堡》同时拿到了雨果奖和星云奖。人类功利性的一面在与《最后的城堡》同年出版的《蓝色世界》[TheBlueWorld]里得到了更好的展示。故事一开篇就写人们对最近海难事件的种种猜测以及他们过于乐观的估计,又描绘了一群强烈要求除掉海怪的人。这些人因为土地短缺而只得住在巨型海中花朵里,饱受海怪的侵扰;可他们的合理要求却遭到了教会的阻挠。万斯分析了外来威胁、内在镇压与教会顺从态度之间的关系。◆田园牧歌万斯成熟期的作品几乎都在讲述他的理想国:吉安河区[GaeanReach].这“河”指的是银河。在遥远的未来,一波又一波移民潮涌往银河系的各个方向。人们改造了无数的星球,把它们变得适合居住,这一片地方就被称为“吉安河区”。吉安河区最早的故事就是《恶魔王子》系列,这个系列可跟恬静的田园生活沾不上边。三十六世纪时,吉安河区的文明世界联邦面临着不法份子海盗行径的严重威胁。这些劫掠者中最为恶劣的就是五个被称为“恶魔王子”的海盗团伙头目,这五位可能是诸多科幻小说中最威风的恶人了。他们虽然威风,但不是主线人物,他们的敌人才是。克斯·杰森,他的双亲和同胞不是被这些恶魔杀害就是为他们所奴役,因而立誓要向五人复仇。在讲述侦察、追踪、打斗、阴谋和罗曼史的同时,万斯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银河世界,从他的脑袋里摸出一个又一个各具特色的星球。他展示各地大相径庭的风土人情,甚至当地居民的不同着装、不同发型。据说和托尔金编有详细的中土世界历史一样,万斯也为吉安河区的各个主要星球准备了从旅行指南到政府公文的详尽背景资料。1967年恶魔王子的第三部《爱之宫殿》[ThePalaceofLove]出版以后,万斯有十二年不再理睬这个系列。1979年的《脸》[TheFace]和1981年的《梦想之书》[TheBookofDreams]出版时,可以看出万斯对杰森一心只想着复仇的看法已经不同了。后两部里杰森失去了报复成功后的满足感,复仇已经成了心胸狭窄的表现和自暴自弃的情感发泄。万斯认为一生仅以复仇为动力只会让生命变得空虚。这个系列的最后结尾是这样的——爱丽丝把手搭到他的肩上:“嗨,你怎么样?”“我什么怎么样?”“你那么安静那么老实!真让我担心,你还好吗?”“很好。也许吧,是有点灰心丧气。我的敌人把我给遗弃了。崔桑死了。事情了了。我没事做了。”吉安河区系列还包括《阿拉斯特星团》、《卡德威尔编年史》、《夜灯》、《召唤港口》和去年刚出版的《鲁茹鲁》。与以上四个类别相比,万斯在七十年代初就不再写的神秘故事其数量是少多了。《可恶的罗纳德》是《梦想之书》里哈沃德·艾伦·崔桑的原型,而哈沃德是万斯写得最成功的角色之一。◆写作特点万斯很少在叙事结构上玩弄花巧,基本都用简单直接的单线单向叙述。万斯也从不在意科技的迅速发展给科幻小说带来的影响,但这并没有使他的作品显得老套过时。不过正如前面提到过的,万斯的故事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是曲折的情节或迷离的布局,而是由瑰丽文字描绘的幻梦般的世界与鲜明的人物。在万斯的作品中时常可以看到他那股对户外生活的强烈热爱,青年时期丰富的工作与旅行经历则使得他笔下的世界充实又真实。也许并非是随意的气氛和随兴的创意使他成为大家,也许该归功于他含蓄的讥讽、尖刻的夸张、藏在或严肃或优雅的描述中那些巧妙的刻薄话,也许该归功于他对人物性格、社会立场、人生观其微妙差异的细微刻画。没有哪个科幻作者能像万斯这样准确地掌握字词的力量,活用每一个词语以得到更为生动细致的描述,扩展每一个字的潜能以给予视觉的冲击;也没有谁能像万斯这样将一个光怪陆离、亦真亦幻的异世界清晰地勾勒在你眼前,仿佛行走在海市蜃楼间,既贴近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他仅用一两个段落、三五句引言和一点注解就能表现出许多作者长篇累牍都未能阐述明白的异域风情。万斯反对菲利普·迪克所提倡的那种海明威式简单清晰、干脆利落的语言风格,他的句子委婉迂回,砌有许多富丽的词语——有时简直太多了,害得他被一些批评者认为是行文怪诞,难以理解。“要往回爬上三行才知道句子的主语是谁,有时你还找不到它!”他还生造了许多字典上没有的词。万斯笔下的主角们通常是性格坚强的人物——有的天性如此,有的则是为环境所迫,配角们则各有各的特点。虽说性格坚强,万斯风格的人物行动却极少诉诸暴力,而长于以智谋取胜或劝诱说服他人。或许应了那句“文如其人”的话,他的人物与他本人一样,拥有对人心的洞察力和对语言卓越的掌控力。他创作的故事和安徒生的童话一样,摆脱了时代的束缚,展示的是纯粹的人性。而无论何时,人性总是一样的。曾有评论家将万斯的作品比喻成一块水果蛋糕,外层是大堆甜蜜美味的糖霜和水果,内部则有完全坚实耐久的蛋糕支撑。图亚安在芙萝瑞儿被杀时对特赛的宽容,特瑟舍命对抗强敌勇救情人的忠诚,特赛只身前往地球时满怀的希望,伊塔历经种种不幸仍对公义抱有的信任……这些是与其壮美幻梦外部世界对应的内心世界的祥和之美,也就是撇开华丽文字糖霜后,内部坚实的蛋糕。杰克·万斯,语言的主宰,梦想的主人。第一章米尔的图亚安图亚安坐在工作室里,伸长双腿往后靠去,把胳膊搭到椅背上。对面是个笼子,图亚安懊恼地注视着里面的东西。笼中生物回应这番审视的表情则难以揣测。它是个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东西——细小的身体上安着一颗大脑袋,长了双柔弱润湿的眼睛和一团松塌塌的鼻子。嘴角挂着一溜口水,粉色的皮肤泛出蜡光。看起来不尽人意,但它却是图亚安培养出来的最得意的作品。图亚安起身拿了碗流质食物,用一把长柄勺将吃的送到那东西嘴边。可那张嘴不肯张开,勺里的糊糊淌下神情呆滞的面颊,一直落到下面虚弱的身体上。图亚安放下碗,直起身,慢慢走回去坐下。一个星期了,它始终拒绝进食。那一副白痴的模样下是否隐藏着知性,隐藏着自我毁灭的愿望?就在图亚安观察它的时候,那双混合着白色与蓝色的眼睛闭上了,大脑袋一栽,撞到笼子底部。它的四肢瘫软不动:这东西死了。图亚安叹了口气,离开房间。他登上蜿蜒的石梯,来到米尔堡的屋顶。城堡下面就是戴纳河。西面,太阳低低地垂在年迈的地球之上;鲜红的光柱浓艳得宛如醇酒,倾泻在林地草甸中饱经风霜的古木上。夕阳依循古老的惯例西沉而下,夜色漫过森林,柔和温暖的黑暗迅速蔓延开来,而图亚安仍站在原地沉思,想着他最近那个造物的死亡。他回想起在这之前的其他造物:一身全是眼睛的东西;大脑外露、脑膜搏动不止、身上没有骨头的东西;有着美丽女性的身体,肚肠却像觅食的纤毛般探出体外伸进营养液的东西;内脏长在体外的东西……图亚安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的做法有错。他的合成过程中缺乏一个基本元素:命令身体组织有序排列的阵列。他坐在那儿,凝望着渐渐变得黑沉沉的大地。回忆将他带回到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当时,贤者在他身旁。“许多年前,”贤者说道,目光注视着一颗靠近地平线的星辰,“巫师们懂得上千条符咒,凭借这些符咒,他们可以使自己的意愿成为现实。如今,地球日渐衰亡,人类的知识库中只剩下了一百条咒语,我们经由古籍才能得知……但是,有一个叫潘德鲁姆的人,他通晓一切法术,知道所有的妖法、咒语、符记和奇术……”他陷入沉默,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个潘德鲁姆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图亚安问道。“他住在安贝隆,”贤者回答,“但那个地方在哪里,没人知道。”“那么,要怎么才能找到潘德鲁姆?”贤者微微一笑,“如果确实有必要去那儿,有一个咒语(奇qIsuu.cOm書)能带你去。”两人沉默了半晌。然后,贤者凝望着森林上空,开口了。“可以问潘德鲁姆任何事情,潘德鲁姆都会回答——前提是询问者能照潘德鲁姆的要求为之效力,但潘德鲁姆的条件很苛刻。”接下来,贤者给图亚安看了所需的咒语。他是在一本古老的文集里找到这条咒语的,一直不曾让任何外人知晓。现在,图亚安想起了这段对话,连忙冲进研究室。那是个长而低矮的大厅,四壁都是石墙,只在石头地面上铺了张厚厚的赤褐色地毯以减轻不适感。记录着图亚安法术的厚本大书要么摊在黑铁长桌上,要么胡乱塞在书架上。这里还有从前的法师们编录的许多书卷,贤者收集的诸多凌乱纸页,一本本皮面书本阐明了上百条咒语的正确发音。那些咒语过于强劲,图亚安一次只能记住四个。图亚安找到了一部发霉的文集,迅速翻动着厚重的纸页,翻到贤者曾给他看过的那条咒语:暴云召唤。他盯着那些字符,只见它们正为某种急切的力量所煎熬,推挤着纸页,仿佛发狂般地想要离开书本中黑暗的孤寂。图亚安合上书,强行压制住咒语的魔力。他穿上蓝色短斗篷,将一柄剑塞进腰带,把含有拉科德符记的驱邪符扣上手腕。接着他坐了下来,从一本笔记中挑选要记的法术。他无从得知将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因此选了三个通用法术:强效棱镜七彩喷射、梵达尔的潜行斗篷和时间迟滞术。他登上城堡胸墙,站在遥远的星辰下,呼吸着垂老地球上的空气……在他之前,这些空气曾被呼吸过多少次?这些大气曾经历过怎样的哭喊,怎样的哀叹、笑声、吼叫、欢呼、喘息……夜晚渐渐过去。一道蓝光在森林中波荡。图亚安观望了一会儿,最终挺直身躯,诵出暴云召唤咒语。万籁俱寂,接着忽然传来飒飒风声,再激涨成狂风咆哮。一束白光显现,膨胀为一束沸腾的黑色烟柱。低沉刺耳的嗓音从这团纷乱中传出。“因汝烦扰,特此前来;汝欲往何方?”“去往四面八方,再专心一向。”图亚安说,“我必须活着到达安贝隆。”云团急旋而下,图亚安被卷起扬高,以一副倒栽葱的姿势被掀到了不知离地有多远的高空。他被团团兜转了一阵,然后朝某个方向飞去。最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云中掷出,把他四仰八叉地摔进安贝隆。图亚安爬起来,晕晕乎乎、摇摇晃晃了好一阵,这才重新站稳。他四下张望起来。他正站在一个清澈的池塘边。蓝色的花朵在他脚边绽放,他的背后升起一片高耸的蓝绿色树林,高处的树叶已朦胧如雾,看不分明。安贝隆是在地球上吗?那些树像是地球上的,花朵也是熟识的模样,连空气都是同样的……但这地方有些古怪,好像缺了些什么,却无法确定缺的是什么。也许因为地平线模糊得古怪,也许因为空气含混滞重,却又像水一般明澈。但最奇怪的地方却是天空,像一张大网,上面有宽阔的波纹和十字纹,折射着上千束彩光,在半空中编出斑斓的花边、七彩的虹带,一片珠光宝气。就在图亚安望着这一切的时候,只见酒红色、淡黄色、深紫色和亮绿色的天光映在他身边。他这才发现,花朵和树木的颜色随天光变化,因为花朵现在变成了橙红色,而树木是梦幻般的紫色。花色仍然在变,变成红铜色,接着盈出绯红的色彩,再转向栗色,最后变成猩红色。而树木已经渐渐幻成一片海蓝。“无人所知之地。”图亚安自言自语道,“我被上抛下颠地带到了前生或是后世么?”他向地平线望去,似乎看到了一道黑幕,高高升起,顶端消失在迷雾中。脚下这片土地肯定被那道帘幕四面包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转身,只见一匹黑马以危险的高速度沿着水塘边疾冲而来。骑手是个年轻女子,一头黑发狂野地飞扬着。她穿着及膝的宽松骑装,艳黄色的斗篷在风中翻飞。她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挥着长剑。图亚安小心地退到一旁。他发现那名女子的嘴唇紧紧抿着,紧得发白,像是在生气,她的眼神中有股奇怪的疯狂意味。女子一带缰绳,坐骑凌空一转身,向图亚安冲来,同时一剑朝他砍去。图亚安向后一跳,拔出自己的剑。她再次冲来时,他挡开攻势,随即探身向前,剑尖点到她的胳膊,刺出了一滴血。她大吃一惊,向后退开,直起身,取出一张弓,搭箭上弦。图亚安一大步跃上前去,避过长剑的挥扫,抱住女子的腰,把她拽下马背。她奋力反抗。他没打算杀她,只好全然不顾体面地跟她拉拉扯扯——最后终于制服了她,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安静点,泼妇!”图亚安喝道,“免得我失去耐心打昏你!”“随你便,”女孩气喘吁吁地说,“有生就有死。”“为什么你要害我?”图亚安逼问道,“我没有不利于你。”“你是邪恶,存在的一切都是邪恶。”她颈项上的纤细筋脉剧烈地跳动着,“要是我有力量,我要将整个宇宙碾成砂砾,再把它跺进最深的烂泥里。”图亚安吃了一惊,手一松,险些让她挣脱。不过,他再次揪住了她:“说,我能在哪里找到潘德鲁姆?”这姑娘不再挣扎,扭过头盯住图亚安。然后,她说:“搜遍整个安贝隆吧。我不会向你提供任何帮助。”要是她能亲切一点,图亚安想,准是个绝色佳人。“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潘德鲁姆,”图亚安说,“不然我就拿你派别的用场。”她安静了一会儿,眼中亮起炽热的怒火。接着她开了口,声音有些发颤。“潘德鲁姆住在溪边,离这里只有几步远。”图亚安放开了她,但拿走了她的剑和弓。“如果我把这些还给你,你会安静地走开吗?”她瞪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上马,驰进树林。图亚安看着她消失在珠光宝气的树干间,然后顺着她指示的方向走去。他很快就见到了一间又长又矮的红砖屋,屋后是一片黑黢黢的森林。他一靠近,屋门就打开了。图亚安停住脚步。“进来!”传来一个声音,“进来,米尔的图亚安!”于是,图亚安好奇地走进潘德鲁姆的住所。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挂有帘幕的房间,里面除了孤零零的一张长椅外,没有别的家具。没人上前来迎接他。对面墙上有一扇关上的门,于是图亚安朝那儿走去,以为他该进门去。“站住,图亚安。”那个声音说,“任何人都不得看到潘德鲁姆。这是规矩。”图亚安站在房间正中,向那位不露面的主人陈情。“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任务,潘德鲁姆。”他说,“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创造培育人类。但我一直没有成功,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调和与排列各种成分。这个主序列一定为您所知,因此我前来拜访请教。”“我很愿意给予你帮助,”潘德鲁姆说,“不过,这关系到另一方面的问题。宇宙遵循着对称与平衡的法则,万物均须遵从此理。因此,即使是你我间的交易这类琐事末节,同样必须遵守平衡法则。我答应帮助你;作为回报,你需同样为我效力。在你完成这件小事之后,我将教导和指点你,直至你完全满意。”“我应该如何效劳?”图亚安问。“在阿斯科莱斯地方住着一个人,离你的米尔堡不远。他的颈间挂着一个驱邪符,是一件蓝色的石头雕刻品。你必须从他那里取得此物,交付予我。”图亚安考虑了一会儿。“很好,”他说,“我会尽我所能。这个人是谁?”潘德鲁姆轻声回答了他。“黄金王子坎代弗。”“啊,”图亚安后悔地叫起来,“您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派给我这么一桩好差事……但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好,”潘德鲁姆说,“我得提醒你。坎代弗将这个驱邪符藏在他的衬衣下。敌人出现时,他就把它亮出来搁在胸前,让驱邪符展示威力。无论在取得此物之前还是之后,你绝不能看它,否则,后果将惨不可言。”“我明白,”图亚安说,“我将遵从您的指示。现在我想提一个问题一一我知道您的回答是有代价的,但您不能要求我为地球带回它的月亮,或是收回你一不留神泼进海里的药水。”潘德鲁姆朗声大笑。“问吧,”他答道,“我会回答。”图亚安提出了问题。“我接近你的住处时,一个女人毫无理由地大发雷霆,想杀死我。我没有让她得逞,于是她忿然离去。这个女子是谁?为什么她会这样?”潘德鲁姆似乎被逗乐了。“在各个培养槽里将生命铸成各种形态,”他回答说,“这种事我也做过。这个叫特赛的姑娘是我创造的,但我提炼时有些粗心,在合成时留下了一点瑕疵。所以她爬出培养槽时,脑子里有点偏见:我们认为是美丽的东西在她看来却丑陋可憎,我们认为丑陋的东西,她更是觉得可憎到极点,丑怪到你我无法理解的程度。她觉得世界是个可怕的地方,有形的一切都罪大恶极。”“原来如此。”图亚安嘀咕道,“不幸的可怜人!”“好了,”潘德鲁姆说,“你得上路去凯茵了,时机正好……片刻之后开门进来,走到地上的咒文法阵中。”图亚安从命。他发现相邻的那个房间是圆柱形的,有着高高的穹顶,安贝隆的各色彩光自天顶泻下。他站到地面上的魔法阵上后,潘德鲁姆再次开口了。“现在闭上双眼,我必须进来碰你一下。谨记,不要看我!”图亚安闭上双眼。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立即传来声音:“张开手。”那声音命令道。图亚安照做,感觉有件坚硬的东西放到了自己手里。“在任务完成后,打碎这块水晶,你会即刻回到此处。”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搭到他肩上。“你将立即入睡,”潘德鲁姆说,“醒来时已身在凯茵城。”那只手拿开了。等待启程的图亚安只觉得一阵昏沉。空中突然充斥着各种声音:喧哗谈笑、铃音丁零、音乐响、说话声。图亚安皱起眉,抿紧嘴:潘德鲁姆朴素的家中竟会如此嘈杂!身边响起一个女子的说话声。“瞧呀,桑塔尼尔,看那个一脸正经的男人,面对这样的喜庆场面竟闭上了眼睛!”接着是一个男人的笑声,但这笑声戛然而止。“过来。那人不合群,可能有暴力倾向。快过来。”图亚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现在正是白墙之城凯茵的夜晚,欢庆时分。橙黄的灯盏飘在空中,在和风里摆荡。一家家的阳台下悬吊着一串串花链,一笼笼蓝火蝇。街巷涌满面庞酡红的人,打扮成种种异域风情的模样。这里一位默兰汀的船员,那里一名瓦达兰的绿衣军团战士,还有一个人身穿古装、戴着老式的头盔。一片小小的空地上,考奇克海岸戴花环的舞娘随着笛音跳起十四式丝柔舞。阳台的暗影中,一名东方艾默里的蛮族女子拥抱着一名男子,他肤色黝黑,身着皮装,像是林中的迪奥殆①。每个人都在寻欢作乐。留在荒颓地球上的这些人狂热地欢庆着,因为红日残晖摇曳、光芒耗尽时,无尽的黑夜就会到来。【①见后文。】图亚安融入人群。他找到一间酒馆,用点心和美酒恢复了自己的精神,然后动身前往黄金王子坎代弗的宫殿。宫殿在前方隐约出现,每一扇窗户、每一个阳台都闪着灯火的红光。城中的贵族们在盛宴狂欢。图亚安冷静地考虑着,如果坎代弗王子喝得面红耳赤,丧失了警觉,那么,完成他的任务就不会太难。然而,径直走进去的话,可能有人会认出图亚安。凯茵城里,认识他的人很多。于是,他诵出“梵达尔的潜行斗篷”,从所有人的视线中隐没了行踪。他溜过拱廊,进了沙龙。和街上的人群一样,凯茵的贵族们也在里面寻欢作乐。图亚安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片由丝绸、天鹅绒和锦缎织成的彩虹,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人站在露台上,瞧着凹池里一对被困住的迪奥殆。它们的外皮像上了油的黑玉,在水中拍打挣扎,狠狠地瞪着眼;其他人则在朝一个四肢张开缚定的钴山女巫投飞镖。凹室中,芳华正茂的姑娘为苟延残喘的老者提供虚情假爱,其他地方则是吸了幻梦粉的人,麻木地呆躺着。图亚安在哪里都找不到坎代弗王子。他在王宫中四处游荡,逛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最后,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里,他见到了长着金色胡子的高个头王子,跟一名带着面具的少女一起懒洋洋地倚在睡椅上。少女有一双绿眼睛,头发染成了淡绿色。图亚安溜过紫色帘幕。就在这时,某种直觉,或许是某种符咒向坎代弗示警了。坎代弗跳了起来。“出去!”他对那个姑娘下令,“快点滚出房间!坏东西在附近活动,我得用魔法把它轰出去!”姑娘匆匆奔出房间。坎代弗的手悄悄伸向自己的颈窝,拉出藏在衣底的驱邪符。不过,图亚安已经用手挡在自己眼前。坎代弗诵出一个强力魔咒,恢复了被扭曲的空间。于是,图亚安的法术被消解,他现了形。“米尔的图亚安竟偷偷摸进了我的王宫!”坎代弗吼道。“同时唇边含着致命的咒语。”图亚安说,“背过身,坎代弗,不然我就念出咒语,让利剑把你扎个对穿。”坎代弗装出服从的模样,却喊出魔咒,在自己周围施了一个全能法球术。“现在我要叫卫兵了,图亚安,”坎代弗轻蔑地宣布,“你会被丢进池里喂迪奥殆。”坎代弗不知道图亚安系了条有铭文的腕带,纹着一个最有力的符记,能在一定范围消融所有的魔法。图亚安一边小心不让视线碰到对方的驱邪符,一边走进法球。坎代弗蓝色的大眼睛鼓了起来。“叫卫兵啊,”图亚安说,“他们只会发现一道道火线缠绕着你的尸体。”“是你的尸体,图亚安!”王子喊道,快速吟出法咒。刹时间,强效棱镜七彩喷射炽热的电光自各个方向抽到图亚安身上。坎代弗看着这场暴雨,现出豺狼般的狞笑。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惊惶失措。就在图亚安周遭不过一指宽的地方,火焰的流矢消散成千百蓬灰烟。“转过身,坎代弗,”图亚安下令道,“你的魔法在拉科德符记面前毫无用处。”但坎代弗朝墙上一个机关迈了一步。“站住!”图亚安喝道,“再走一步,七彩喷射就会把你撕成千百片碎片!”坎代弗立即停步,既无奈又恼怒地转过身。图亚安迅速上前,伸手在坎代弗的颈部抓住驱邪符,扬手一抽,把它拿到手中。它在他掌中蠕动,从指缝间现出一抹蓝色。图亚安脑中一阵晕眩。一瞬间,他听到了某个嗓音的呢喃……接着眼前又恢复了一片清明。他从坎代弗身边退开,将驱邪符塞进自己的口袋。坎代弗问道:“我现在可以转过身了吗?”“随便。”图亚安答着,握紧了口袋。坎代弗见图亚安的注意力仍放在口袋上,于是假装随便地走了两步,来到墙边,手搭在一个机关上。“图亚安,”他说,“你输了。不等你念出一个字,我就会撤开地板,让你掉进黑暗的深渊。你的法术对付得了这个吗?”图亚安僵住了,目光凝在坎代弗的红脸上。接着,他顺从地垂下视线。“啊,坎代弗,”他急切地说,“你比我聪明。如果我把驱邪符还给你,是不是可以离开?”“把驱邪符抛到我脚下,”坎代弗得意洋洋,“还有拉科德符记。然后我再决定要给你什么恩惠。”“连符记都要?”图亚安问,装出悲哀的语调。“不然就要你的命。”图亚安把手伸进口袋,攥住潘德鲁姆给他的水晶。他把水晶掏出来,贴在剑柄上。“哼,坎代弗,”他说,“我看透了你的伎俩。你只是虚声恫吓,让我投降。我不怕你!”坎代弗耸了耸肩。“那就死吧。”他按下开关。地板抽空,图亚安消失在洞口里。可是当坎代弗冲到下面寻找图亚安的尸首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他整夜发脾气,忿忿不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图亚安发觉自己已经回到潘德鲁姆住所的圆形屋里。安贝隆的彩光白天窗流泻在他的肩头一一宝石蓝、金菊黄、鲜血红。屋中一片沉寂。图亚安走出地上的魔法阵,不安地瞥了一眼门口,惟恐潘德鲁姆不知道自己回来了,无意间走进来。“潘德鲁姆!”他喊道,“我回来了!”没有回应。屋内一片肃杀的寂静。图亚安希望自己是在巫术气氛不那么浓烈的开阔地上。他看着周围的一扇扇房门:一扇通往入口的大厅,其他的则不知通往何处。右边的门一定是通往屋外的。他把手放到门把上,想打开,但又停住了。要是他弄错了,看到了门后面的潘德鲁姆,那该如何是好?或许应该在这里等着?他想出了办法。他把背贴着门,撞开了它。“潘德鲁姆!”他喊道。一个轻软断续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觉得自己昕到的是艰难的呼吸声。图亚安突然被吓着了,于是回到圆形房,关上了门。他告诉自己要耐心些,接着在地上坐了下来。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喊。图亚安跳了起来。“图亚安?你回来了?”“对。我带回了那个驱邪符。”“快点,”那声音上气不接下气,“遮住眼睛,挂上驱邪符[奇書網整理提供],进来。”急促的声音仿佛刺了图亚安一下。他闭上眼睛,把驱邪符挂到胸前,摸索着走到门前,打开房门。一开始,仍是那种肃杀的寂静,紧接着,出现一声骇人的尖啸。啸声疯狂可怖,震得图亚安脑子里嗡嗡作响。空中仿佛有强劲的羽翼在拼命扑打。一记呼啸,一片金属擦身飞过。嘈杂的巨响中,一股凛冽寒风扑上图亚安的脸。又一记呼啸——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应该感激你。”潘德鲁姆的声音十分平静,“如此巨大的压力,我只遇见过寥寥几次。若不是你的帮助,我可能无法击退那个来自地狱的邪物。”一只手从图亚安颈间取走了驱邪符。一阵沉默之后,潘德鲁姆的声音又一次从远处传来。“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图亚安照办。他正站在潘德鲁姆的工作室。在诸多其他东西之间,他看到了培养槽,形式和他的工作室里的一样。“我不会谢你,”潘德鲁姆说,“但为了保持平衡,我帮你的忙,回报你帮我的忙。我不会仅仅在你做培育工作的时候指点你,还会教你其他有用的知识。”就这样,图亚安开始了跟随潘德鲁姆的学徒生涯。从白天一直到安贝隆散着乳白色光芒的深夜,他都在潘德鲁姆不露面的教诲下工作。他学会了返老还童的秘诀,学会了古人的许多法术,还学会了潘德鲁姆称为“数学”的奇怪又迷人的学问。“宇宙的真谛全在其中。”潘德鲁姆说,“只是蕴含于中,而不会主动施放。它阐明了一切问题,每一种存在形态,所有时空的秘密。你的法术和符记就是以这种力量为基础,再把大量蕴含魔法力量的部分像排列小块镶拼瓷砖一样排列就位。至于这些小块瓷砖是怎么设计出来的,我们无从猜测。我们的学识只是代代相传,靠观察得来的结论。梵达尔曾瞥见过其设计原理,那个最基本的程式,所以才能创造出许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法术。这些年来,我一直竭力想打破那层遮蔽了智慧的玻璃,但到目前为止,我的研究还没有成功。能发现那个基本程式的人将了解所有的魔法,变成一个力量强大得无法想像的人。”于是,图亚安投身于研究工作,学到了许多比较简单常用的程式。“我发现了这门学问中蕴含的美,不可思议的美。”他对潘德鲁姆说,“这不是科学,这是艺术。把一个个方程式分解开来,像拆散的线头——每到这种时候,都会出现一种均衡,或简单,或复杂,但全都具有某种明澈的祥和感。”除了这些额外的研究之外,图亚安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培养槽边。在潘德鲁姆的指点下,他掌握了他所孜孜一求的知识。再次创造生命的时候,他造出了一个奇美动人的姑娘,给她取名叫芙萝瑞儿。那个节庆之夜,他在坎代弗身边看到的那个女孩的发色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赋予自己的造物一头淡绿色的秀发。她还有细腻光滑的棕色肌肤,大大的碧眼。图亚安把浑身濡湿、完美无缺的她从营养槽中拉起时,心里喜不自禁。芙萝瑞儿学东西很快,不久就懂得如何跟图亚安说话了。她有一个做白日梦的习惯,一陷入自己的沉思就对周围不闻不问,只会在草坪上的花丛中信步闲走,或是安静地坐在河边。图亚安非常喜爱她令人愉快的温柔态度。有一天,黑发的特赛骑马经过。她的眼神冷酷无情,一支剑挥舞着扫落身边的花花草草。天真的芙萝瑞儿正在附近散步,特赛大叫起来:“绿眼女人,你的模样让我生气,死吧!”她挥剑砍倒了正捧着鲜花回屋的芙萝瑞儿。图亚安听到了马蹄声,从工作室里出来,正好亲眼目睹了这一剑。他气得脸色发白,一个绞扭目标物的处罚咒语涌到唇边。就在这时,特赛看到了他,破口大骂起来。他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那双如点漆般的眼里看到了她的不幸,看到了让她不屈从于命运、牢牢抓住生命的坚韧精神。图亚安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他让特赛离开了。他将芙萝瑞儿安葬在河岸边,试图用繁忙的学习冲淡对她的回忆。几天后,他不再埋头工作。“潘德鲁姆!你在吗?”“你想做什么,图亚安?”“你以前说过,在造特赛的时候,一点瑕疵歪曲了她的思想。现在我打算创造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但思想和精神都要正常。”“如你所愿。”潘德鲁姆冷淡地答应了,给了图亚安所需的程式。于是,图亚安造了特赛的一个姐妹,看着那具同样窈窕的身形,同样姣好的容貌一天天成形。时机成熟之际,她在培养槽里坐起身,眼中闪烁着愉悦的生命之光。图亚安屏住呼吸,急忙将她拉了出来。她站在他面前,湿漉漉,赤裸裸。特赛的孪生妹妹。但特赛的面容被仇恨扭曲了,而她的眼中脸上只有平和与欢乐;特赛眼中是炽热的怒火,而她的眼中闪耀着幻想的星光。图亚安欣赏着自己完美无瑕的造物。“你的名字是特瑟,”他说,“我知道,你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他抛开其他的一切,致力于教导特瑟。她的学习速度惊人地神速。“不久后我们将回到地球,”他告诉她,“回我的家,它在阿斯科莱斯绿地的一条大河边。”“地球的天空也满是色彩吗?”她问。“不,”他答,“地球的天空是深不可测的深蓝,一轮迟暮的红日越过苍穹。当夜晚降临,繁星列成星座,我会教你识别它们。安贝隆漂亮,而地球广阔,地平线向各个方向延伸到不可知的地方。潘德鲁姆一点头,我们就回地球。”特瑟喜欢在河里游泳,有时图亚安会下来跟她泼水玩,或是在她做白日梦时往水里扔石头。他警告她要当心特赛,她也许诺自己会当心。可是,有一天,图亚安在做离开的准备时,特瑟游逛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她穿过草坪,只顾留神空中幻化的色彩,参天巨木的雄伟,脚下花朵的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