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点是,甚至在国民党里的许多爱国分子现在也赞成同共产党联合,甚至在南京政府里的抗日分子和南京自己的军队,今天都为了我国民族存亡而准备联合起来。“这就是中国目前形势的主要特点,因此我们不得不重新详细考虑在民族解放运动中实现这种合作的具体方案。我们坚持的团结的基本原则是抗日民族解放的原则。为了要实现这一原则,我们认为必须建立一个国防民主政府。这个政府的主要任务必须是抵抗外国侵略者,给予人民群众公民权利,加强国家的经济发展。“因此我们拥护议会形式的代议制政府,抗日救国政府,保护和支持一切人民爱国团体的政府。如果成立了这样一个共和国,中国的各苏区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将在自己的地区内采取措施建立议会形式的民主政府。”“这是不是说,”我问道,“这样一个[民主的]政府的法律也会在苏区实施?”毛泽东对此作了肯定的回答。他说,这样一个政府应该恢复并再次实现孙逸仙的遗嘱,和他在大革命时期提出的三个“基本原则”,即联合苏联和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联合中国共产党;保护中国工人阶级的基本利益。“如果国民党里开展了这样一个运动,”他继续说,“我们准备同它合作并且支持它,组成反帝统一战线,象一九二五到二七年那样。我们深信,这是拯救我国的唯一出路。”“提出新建议有没有当前的原因?”我问道。“这肯定地必须认为是你们党近十年历史中最重要的决定。”“当前的原因,”毛泽东解释道,“是日本提出了严重的新要求,屈服于这种要求必然会大大妨碍将来的抵抗,同时人民对日本侵略的日益严重威胁的反响采取了伟大的人民爱国运动的形式。这两个条件反过来也在南京的某些分子的身上造成了态度的转变。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在就可以希望实现我们所建议的这种政策。如果在一年以前或早一些时候,用这形式提出来,不论是全国还是国民党就不会有思想准备。“日前正在进行谈判。虽然共产党对于劝说南京抗日并不存多大希望,但是可能性还是有的。只要有可能性,共产党就愿意在一切必要措施方面合作。如果蒋介石要想继续打内战,红军也奉陪到底。”事实上这是毛泽东正式宣布共产党、苏维埃政府、红军愿意停止内战和不再企图用武力推翻南京政府,服从代议制中央政府的最高指挥,条件是创立政治体制,使得除了国民党以外的其他政党能够进行合作。毛泽东在这时也表示——虽然不是作为正式谈话——共产党愿意在名称方面也作一些改变,以利于“合作”,但在根本上并不影响红军和共产党的独立地位。例如,如果有必要,红军愿意改名为国民革命军,放弃“苏维埃”的名称,在抗日备战期间修改土地政策。在这以后的几个兴奋紧张的星期中,毛泽东的这一谈话对时局发生重要的影响①。在这个谈话刊出之前,共产党自己的几个宣言都遭到封锁,南京方面少数几个看到这些宣言的领导人对之也抱深为怀疑的态度。但在一个外国记者访问共产党领袖本人的谈话普遍发表以后,有些有影响的集团就会更加相信共产党的诚意了。又有不少人开始拥护两党“复婚”的要求,因为要求停止代价浩大的内战和实现和平团结来抵抗日本征服的威胁这一建议,对不论什么阶级都是有号召力的。一九三六年十月中,我在红军中间呆了将近四个月以后,回白色世界的安排工作终于完成了。这可不容易,张学良的东北友军几乎已从所有战线上撤出,由南京的军队或其他敌意的部队换防。当时只有一个出口,那是由东北军一个师在洛川附近与红军毗邻的一条战线,洛川在西安以北,只有一天的汽车路程。我最后一次走过保安的大街,越是走近城门,越是感到恋恋不舍。人们从办公室伸出脑袋来向我道别。我的扑克俱乐部成员全体出动来送行,有些“小鬼”陪我走到保安城墙根。我停下来给老徐和老谢拍照,他们象小学生那样互相搭着肩膀。只有毛泽东没有出现,他仍在睡觉。“别忘了我的假臂!”蔡树藩叫道。“别忘了我的照片!”陆定一提醒我。“我们等着你的航空队!”杨尚昆笑道。“给我送个老婆来!”李克农要求。“把四两可可送回来,”博古责怪道。我走过红军大学的时候,红军大学全体学员都露天坐在一棵大树下听洛甫做报告。他们都走了过来,向我握手,我嘴里喃喃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我转身蹚过溪流,向他们挥手告别,很快骑上马跟着我的小旅队走了。我当时心里想,也许我是看到他们活着的最后一个外国人了。我心里感到很难过。我觉得我不是在回家,而是在离家。五天后,我们到了南部边界,我在那里等了三天,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吃黑豆和野猪肉。这个地方风景很美,树木成林,野味很多,我在这几天里就同一些农民和红军战士打野猪和鹿。树丛中间尽是大野鸡,有一天,我们看到两只老虎在秋天一片紫金色的山谷中窜过一片空地,可惜是在射程以外。前线一片宁静,红军在这里只驻了一营兵力。二十日那天我安全地经过了无人地带,到了东北军防线的后面,第二天借了一匹马,进了洛川,那里有一辆卡车在等待着我。一天以后我就到了西安府。到鼓楼时我就从司机座旁下了车,请一名红军战士(他穿着东北军制服)把我的包扔给我。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接着又找了半天,这时我疑惧交加。果然没有疑问。我的包不在那里。在那个包里,有我十几本日记和笔记,三十卷胶卷——是第一次拍到的中国红军的照片和影片——还有好几磅重的共产党杂志、报纸和文件。必须把它找到!在鼓楼下面激动了半天,交通警在不远的地方好奇地看着我们。于是进行了轻声的商量。最后终于弄清楚了怎么回事。那辆卡车用麻袋装着东北军要修理的枪械,我的那个包为了怕受到搜查也塞在那样一个麻袋里,一起卸在我们旅程后面二十英里的渭河以北的咸阳了!司机懊丧地瞪着卡车。“他妈的,”他只好这样安慰我。天已黑了,司机表示他等到明天早晨再回去找。明天早晨!我下意识中感到明天早晨太迟了。我坚持我的意见,终于说服了他。卡车转过头来又回去了。我在西安府一个朋友家里整宵没有合眼,不知道我能不能再见到无价之宝的那个包。要是那个包在咸阳打了开来,不仅我的一切东西都永远丢失了,而且那辆“东北军”卡车和它所有的乘客都要完了。咸阳驻有南京的宪兵。幸而,你从本书的照片可以看出,那只包找到了。可是我急着要把它找回来的直觉是绝对正确的,因为第二天一早,街上停止一切交通,城门口的所有道路都遍布宪兵和军队的岗哨。沿路农民都被赶出了家。有些不雅观的破屋就干脆拆除,不致使人觉得难看。原来是蒋介石总司令突然光临西安府。那时我们的卡车要再沿原路回渭河就不可能了,因为这条道路经过重兵把守的机场。总司令的驾到同我记忆犹新的场面——毛泽东、徐海东、林彪、彭德怀毫不在乎地走在红色中国的一条街上——截然不同,令人难忘。而且总司令并没有人悬赏要他首级。这生动地说明谁真的害怕人民,谁信任人民。但是即使西安府所采取的全部保护总司令生命的措施后来也证明是不充分的。就在保卫他的军队中间,他的敌人也太多了。①访问记全文刊《密勒氏评论报》,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四日和二十一日上海。第十二篇又是白色世界一兵变前奏我从红色中国出来后,发现张学良少帅的东北军与蒋介石总司令之间的紧张关系越来越尖锐了。蒋介石现在不仅是中国武装部队的总司令,而且还是行政院院长——相当于总理的职位。我在上文①已经介绍过,东北军原来是被派到五、六个省份里去打红军的雇佣兵,后来却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逐步改造成为一支受到它的敌人的抗日民族革命口号的感染,相信继续打内战没有意义,一心一意只想“打回老家去”的军队。只有一个主张能打动他们,他们也只效忠于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日本人把他们赶出老家东北,凌辱和杀害他们的家人,他们就要从日本人那里收复东北。这些想法同南京当时的打算是截然相反的,因此东北军对抗日的红军越来越感到同志的友情,是很自然的事。在我四个月的旅行期间,发生了一些重要事情,加深了这种分岐。在西南,白崇禧和李宗仁将军领导反宁,他们的主要政治要求是以反对南京政府的“亲日”不抵抗政策为基础的。在经过几星期在战争边缘上徘徊以后,终于达成妥协,但这个事件对全国抗日运动起了很大刺激作用。内地有几个地方的愤怒群众打死了三、四个日本人,日本向南京政府提出强硬抗议,要求道歉、赔款、新的政治让步。看来很有可能再次发生一场中日“事变”,继之以日本侵略。与此同时,在左翼的救国会领导下的抗日运动,尽管政府采取了严峻的镇压措施,在全国各地风起云涌,南京间接地受到很大的群众压力,要它采取强硬态度。十月间日本反指使蒙伪军在日本控制下的热河和察哈尔装备训练后进犯绥远北部(内蒙),这样的压力就开始倍增。尽管群众普遍要求把这看作是“最后限度”和全国“抗战”的信号,但并没有得到重视。没有发布动员令。南京一成不变的答复仍是:先“安内”——即消灭共产党。许多爱国人士开始要求南京接受共产党的停止内战和在“志愿统一”的基础上建立民族阵线的建议,以便集中全国人民的力量抵抗日本这一共同的敌人。但提倡这种主张的人马上作为“卖国贼”逮捕起来。全国情绪之激烈以西北为最。当时很少人认识到东北军的抗日情绪同停止剿共战争的决心有多么密切联系。对中国大通商口岸的外国人来说,西安固然是个遥远的地方,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也似乎是如此,很少新闻记者去那里采访。近几个月来没有一个外国记者到过西安,对于那里即要发生的事件,谁都没有任何可靠的背景材料——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美国作家尼姆·韦尔斯女士,她在十月间到了西安,访问了少帅。韦尔斯女士确切地报道了西北越来越加速的脉搏:在中国的西京西安府,张学良少帅驻在这里剿共的、激烈抗日的东北军行伍中间出于出现了一个严重的局面。这些军队原来在一九三一年有二十五万人,如今只剩十三万人,都成了“亡国奴”,想家,厌恶内战,对南京政府对日本继续采取不抵抗政策越来越愤慨。下层官兵中间的态度完全可以说是就要谋反了。这种感情甚至传染到了高级军官。这种情况引起谣传说,甚至张学良以前同蒋介石的良好个人关系现在也紧张起来,他打算与红军结盟,组成抗日统一战线,由一个国防政府领导。中国抗日运动的严重并不表现在从北到南的许多“事件”,而是表现在这里西安府的东北流亡者身上——从逻辑上来说,可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抗日运动在全国其他地方虽然遭到了镇压,在西安府却在张学良少帅的 公开热情的领导之下,他在这方面采取行动是受到他的部队的热烈拥护的,如果说不是受着他们逼迫的话。②韦尔斯女士回顾她访问少帅的意义时说:事实上,从这个背景来看,这次谈话可能被认为是企图影响蒋介石积极领导抗战……包含着(在他的发言中)一种威胁:“只有抵抗外国侵略[即不是内战]才能表示中国的真正统一,”“如果政府不从民意,就站不住脚。”最有意义的是,这位副总司令(仅次于蒋介石)说,“如果共产党能够真诚合作抵抗共同的外国侵略者,这个问题也许有可能和平解决。”……真是谋反的话!但是蒋介石显然低估了这个警告的严重性。十月间他派他的最精锐部队第一军去进攻甘肃的红军,他到西安府,目的是为了要完成第六次围剿的初步计划。西安和兰州已作好准备容纳一百多架轰炸机。成吨的炸弹已经运到。据报道还准备使用毒气。蒋介石所以奇怪地吹嘘说,他“在两星期内,至多一个月内即可消灭赤匪残部。③”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蒋介石在十月间到西安一行以后,有一点他是一定了解的。那就是,在反共战争中,东北军已越来越派不上用场。总司令在与东北军将领的谈话中可以察觉到大家对他的新攻势毫无兴趣。张学良的一个幕僚后来告诉我说,这次少帅正式向总司令提出了成立民族阵线、停止内战、联俄抗日的纲领。蒋介石回答说,“在杀尽中国红军、捉尽共匪之前,我决不谈此事。”只有到那时候才可以同俄国合作。总司令回到了他在洛阳的大本营,监督这次新战役的准备工作。如有必要,要向西北派二十师兵力。到十一月底,陕西古老的关隘潼关附近已经集中了十多个满员师。一列车、一列车的弹药和供应品运进了西安。坦克、装甲车、摩托运输队也准备随之而来。但是对于这一切准备在大规模基础上加强内战的计划,公众都还蒙在鼓里,只有西北是例外。关于西北的情况,报上很少透露。官方的说法是,红军已被正式“剿灭”。少数“残部”也在被驱散之中。与此同时,绥远(内蒙古)的防务交给了地方军队,他们倒打了一场硬仗。对于每天轰炸中国军队战线的日本飞机,南京飞机没有一架起飞迎战。但是他们却进行了频繁的宣传,造成一种假象,好象南京军队有领导防御;同时东京和南京却相互保证,绥远的“局部冲突”决不允许扩大。少数中央政府军——至多两个师——开入了绥远,但在部署上却使得地方部队不能把“抵抗”这件事搞得太认真了。当时担心地方部队可能真的进攻日本在察哈尔和热河所占据的领土。有些南京军队也部署在绥远军队与红军之间,因为蒋介石认为红军很可能从陕西开入绥远,企图带头真的进攻日本军队。这时全国民族情绪激昂,日本要求镇压救国会,认为抗日宣传是它鼓动起来的。南京遵命办事。救国会的七位最著名领导人被捕。他们都是有地位的资产阶级人士,其中有一名著名银行家,一名律师,还有教育家和作家。与此同时,政府一下子封闭了十四家畅销全国的杂志。上海日商纱厂的工人因为抗议日本侵略绥远等原因而举行的罢工,遭到日本人在国民党合作下的暴力镇压。青岛发生其他爱国罢工时,日本人派海军陆战队登陆,逮捕罢工工人,占领了全市。在蒋介石实际上同意取缔将来青岛日商纱厂一切罢工后,海军陆战队才撤退。所有这一切事情都进一步在西北产生了反响。十一月间,张学良在自己部下官兵的压力下,发出了他著名的呼吁,要求派往绥远前线。呼吁最后说,“为了要控制我们的军队。”我们要信守诺言,一有机会就要让他们实现打敌人的愿望。否则他们就不仅把我本人,并将把钧座视为骗子,此后不再服从我们的命令。因此恳请下令至少动员东北军一部立即开赴绥远前线,增援在那里完成其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神圣使命的军队。我本人和我部下十万余人愿追随钧座到底。这封信④口气恳切,要求报仇雪耻之心,希望恢复东北军声誉之情,溢于言表。但是蒋介石断然拒绝这个要求。他仍要东北军打共产党。①见本书第一篇《汉代青铜》。②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为《纽约太阳报》写。③见蒋介石日记。④一九三七年一月二日由西北军事委员会在西安府公布。一兵变前奏(下)少帅并不气馁,他不久之后又坐飞机到洛阳去亲自提出这个要求。同时他也为被捕的救国会领袖说项。后来,在扣留了总司令之后,张学良记述那次谈话如下:“最近总司令逮捕监禁了上海救国会七领袖。我请他释放这些领袖。这些救国会领袖与我非亲非友,他们多数人我连认识也不认识。但我对他们被捕一事提出抗议,因为他们信奉的原则与我相同。我要求把他们释放,但遭到拒绝。我于是向蒋说:‘你对待人民爱国运动的残酷,与袁世凯、张宗昌并无二致。’蒋总司令回答说:‘这只是你的看法。我就是政府。我的行动是革命者的行动。’‘同胞们,你们相信这话吧?’全场数千人齐声怒喊作答。”①但是张学良在这个时候飞去洛阳有一个积极结果。总司令同意,他下次来西安时,他要向东北军的师以上将领详细说明他的计划和战略。少帅就回去急切地等候他的上级的第二次驾到。但是在蒋介石来到以前,发生了两件事,进一步激怒了西北。第一件事是签订德日反共协定和意大利的非正式参加。意大利本来已经默认日本霸占东北,作为交换条件,日本承认意大利控制阿比西尼亚。意大利与满洲国建交激怒了少帅,他一度与齐亚诺伯爵颇为友善。他接到这个消息以后就怒斥齐亚诺和墨索里尼,誓必要摧毁意大利在中国的影响。他在向军校学生发表讲话时说,“这肯定是法西斯运动在中国的末日!”现在东北军的不满又增加了一项。德意军事顾问当时正在训练蒋介石的军队和他的空军去轰炸中共。他们是不是也在把他们所能弄到的关于中国的军事情报提供给日本呢?难道德日条约事先没有通知蒋介石并征得他的同意吗?有谣言说他是同意的。接着,也是在十一月里,传来了胡宗南著名第一军失利的消息,该军二十一日在红军手中吃了大败仗。胡宗南将军是南京方面最能干的战术家,好几个星期以来就一直几乎毫无阻碍地向甘肃北部挺进。红军慢慢后撤,除了小规模遭遇战外,避免交锋。但是他们通过不同方式向南京军队宣传“统一战线”,设法说明他们停止进攻,发表宣言声称红军不打抗日的军队,要求敌军参加他们共同抗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这种宣传后来证明极为有效。但是胡将军认为红军已经完蛋了——软弱、害怕、没有斗志。他轻率地继续推进。红军继续后撤,几乎撤到了河连湾。这时他们决定不再后撤;需要给敌军一个教训。需要给他们看到统一战线也是有牙齿的。他们突然掉转方向,巧妙地把胡宗南将军的军队诱入一个黄土山谷,到黄昏时,空袭停止,他们就加以包围,入夜后发动正面奇袭,左右两翼并有刺刀冲锋。气温低达零度,红军没有带手套的手指都冻僵了,拔不掉手榴弹的雷管。他们许多人就把木柄手榴弹当作棍棒挥舞攻入敌军阵线。一军团带头进行猛攻,结果全歼敌军二个步兵旅、一个骑兵团,缴获大批步枪机枪,政府军有一整团投诚参加红军。胡宗南将军慌忙后撤,在几天之内就把过几个星期中“收复”的地方全部丢失了。他坐下来等待总司令的增援。东北军一定在窃窃暗笑。这不是象他们所说的那样吗?红军不是比以前更有力量了?这次新围剿旗开失利不是说明围剿将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一年,两年,三年,他们在哪里?仍在打红军。那么日本呢?占领更多更大块的中国领土。但是顽固的总司令因为最精锐的部队蒙此大辱,羞怒之下申斥了胡宗南将军,只有更加坚决地要摧毁他的十年宿敌。蒋介石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七日在西安飞机场从座机上下来时,所踏上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局舞台。与此同时,在这个舞台上的左右两侧都发生了重要的事情。东北军将领已经商量好要联合提出停止内战和抵抗日本的要求。陕西绥靖公署主任杨虎城将军的将领也参与其事。杨将军的军队大约四万人,对继续打红军,比东北军更没有劲。他们认为这是南京的战争,他们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拚自己的命去打红军,红军许多人跟自己一样是陕西人。在他们看来,这场战争也很丢人,因为这时日本正在侵略邻省绥远。杨将军的部队叫西北军。几个月前已与东北军结成紧密的联盟,秘密参加了同红军休战的协议。这一切情况,行政院长兼总司令肯定已经知道一二。他在西安虽没有正规军,但在几个月以前宪兵三团——即蓝衣社的所谓特务团——的一千五百名人员在他的侄子蒋孝先将军的指挥下开到了西安,后者曾经诱捕、监禁、杀害激进分子成百上千。他们在全省设立了特务网,开始逮捕、绑架所谓共产党学生、政工人员和士兵。省城警察是南京任命的省主席邵力子掌管的。由于少帅和杨虎城在城里只有随身警卫人员,没有驻防军队,总司令在那里实际控制大局。这种情况也促成了另外一个事件。蒋介石到达后两天,十二月九日,好几千学生举行抗日示威,游行队伍向临潼进发,去向总司令递请愿书。邵主席下令驱散队伍。警察在蒋介石的一些宪兵协助下殴打了学生,一度还开了枪。两个学生受伤,正好是一个东北军军官的孩子,这次枪击事件就闹大了。张学良出面干涉,制止了殴打,劝说学生回城里去,答应把他们的请愿书交给总司令。蒋介石盛怒之下,申斥张学良“不忠”,企图“脚踏两头船”。蒋介石后来认为,他们两人之间的这一事件是后来发生反叛的近因。总司令的整个参谋部和他的个人警卫这时全都在西安府同他一起。蒋介石拒绝东北军和西北军将领一起会见的要求,只是分别接见了他们,用各种办法诱使他们分裂。他的这个企图归于失败。他们都承认他是总司令,但一个个都表示对新围剿不满,都要求派他们到绥远抗日前线去。但是蒋介石对他们全体只有一个命令:“摧毁红军”。蒋介石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我告诉他们,剿匪已到只需最后五分钟就可实现最后胜利的阶段。”这样,总司令不顾一切反对和警告,在十日召开了大本营会议,正式通过了发动第六次围剿计划。准备对已在甘肃和陕西的西北军、东北军、南京军队以及在潼关待命的南京军队颁发总动员令。当时宣布在十二日公布动员令。并且公开声言,如果张少帅拒绝服从命令,他的部队将由南京军队予以缴械,本人将予撤职②。同时张、杨又接到消息,说明蓝衣社同警察一起已准备好一份他们部队中同情共产党分子的“黑名单”,一俟总动员令颁发就立即加以逮捕。这样,作为这一连串复杂的历史性事件的高潮,张学良在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十点召开了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师以上将领联席会议。前一天已经秘密发出命令,调一师东北军和一团杨虎城的军队到西安府近郊。现在作出了决定,要用这些部队“逮捕”总司令和他的僚属。十七万军队的兵变已成事实。①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七日西安府《西京民报》所载的一篇讲话。②蒋鼎文将军已被任命接替张学良任剿匪总部司令。二总司令被逮(上)对于西安演出的这场惊险好戏的动机或政治背景,我们怎么说都行,但是有一点必须承认,它所选择的时机和执行的经过,可谓高明之极。它比蒋介石在南京或上海发动的政变,或者共产党占据广州的情况,其流血和笨拙程度都不知要低多少。起事计划事先一点也没有泄露给敌方。到十二月十二日早晨六点钟,整个事件就已经结束了。东北军和西北军控制了西安。蓝衣社特务在睡梦中惊起,被缴了械,逮捕起来;几乎整个参谋总部人员都在西安宾馆的住处遭到包围,关了起来;邵力子省主席和警察局长也成了阶下囚;西安市警察向兵变部队投降;南京方面的五十架轰炸机和飞行员在机场被扣。但是逮捕总司令却流了血。蒋介石下榻在十英里外著名温泉胜地临潼,把所有其他客人都驱赶一空。张少帅的卫队长、二十六岁的孙铭九上尉午夜前往临潼,他在半路上带上二百名东北军,清晨三点钟开车到临潼郊外。他们在那里等到五点钟,第一辆卡车载着十五个人开到宾馆门口,被岗哨喝止,就开起火来。东北军这批先遣人员的增援部队马上开到,孙上尉率部进攻总司令住处。警卫人员猝不及防,没有久战,不过有足够时间让吃惊的总司令逃跑。孙上尉到蒋介石的寝室时,他已经逃跑了。孙率部搜索,爬上宾馆后面的白雪掩盖、岩石嶙峋的小山。他们马上就发现了总司令的贴身仆人,接着不久就找到了总司令本人。他只穿着睡衣睡裤,外面披着一件长袍,赤裸的手脚在急急忙忙爬上山时给划破了,嘴里也没有假牙,身子索索地在寒冷中哆嗦着,躲在一块大岩石旁的小洞里——这块大岩石是长城建造者秦始皇陵寝所在地的标志。孙铭九向他打了招呼,总司令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同志,就开枪把我打死算了。”孙回答说,“我们不开枪。我们只要求你领导我国抗日。”蒋介石仍坐在大石上,结结巴巴地说,“把张少帅叫来,我就下山。”“张少帅不在这里。城里的部队已起义;我们是来保护你的。”总司令闻此似乎放心多了,要派一匹马送他下山。“这里没有马,”孙铭九说,“不过我可以背你下山。”他在蒋介石前面蹲下。蒋介石犹豫了一会就同意了,吃力地趴在这个年轻军官的宽阔背上。他们就这样在军队卫护下下了山,等仆人送来了他的鞋子,然后在山脚下上了汽车开到西安去。“既往不咎,”孙铭九对他说。“从今开始中国必须采取新政策。你打算怎么办?……中国的唯一紧急任务就是打日本。这是东北人民的特别要求。你为什么不打日本而下令打红军?”“我是中国人民的领袖,”蒋介石大声说。“我代表国家。我认为我的政策是正确的。”①就这样,总司令虽然流了一点血,却毫不屈服,到了城里,成了杨虎城将军和张学良少帅的阶下囚。在兵变那天,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师以上将领联名通电中央政府,各省首脑,全国人民。这封简短的电报说明“为了要促使他觉悟”,已要求总司令“暂留西安府”。同时保证他个人安全。提交给总司令的“救国要求”向全国作了广播,但是到处都遭到国民党的新闻封锁,没有在报上发表。这著名的八点要求是:(一) 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二) 立即停止内战,采取武装抗日政策。(三) 释放上海爱国(七)领袖。(四) 大赦政治犯。(五) 保证人民集会自由。(六) 保障人民组织爱国团体的权利和政治自由。(七) 实行孙中山遗嘱。(八) 立即召开救国会议。对这一纲领,中国红军、中华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立即表示拥护。②几天后,张学良派自己的座机去保安,接了三个共产党代表到西安: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周恩来,东方面军参谋长叶剑英,西北苏维埃政府主席博古。东北军、西北军、红军三方面代表开了联席会议,成了公开的盟友。十四日宣布成立抗日联军,有十三万东北军,四万西北军和大约九万红军。张学良当选为联合抗日军事委员会主席,杨虎城为副主席。于学忠将军领导下的东北军十二日在甘肃省会兰州,对在那里的中央政府官员和军队也举行了兵变,把那里的南京驻军缴了械。在甘肃的其他地方,红军和东北军共同控制了全部交通要道,包围了该省约五万名南京军队,因此叛军在陕甘两省全境操纵了实际控制权。事变发生后,东北军和西北军奉新成立的军事委员会的命令,立即开到陕晋和陕豫边界。红军也奉委员会之命南进。一周之内,红军就几乎占领了渭河以北的陕西北部全境。红军先遣部队在彭德怀率领下就驻在离西安府只有三十英里的三原。另一支红军一万人在徐海东率领下绕过西安府开到陕豫边界。红军、东北军、西北军并肩守在陕西边界上。一方面进行这些防御措施,另一方面三支大军都发表明确的声明,反对发生新内战,重申他们纯政治目标,否认有进攻之意。为了执行八点要求,立刻采取了种种步骤,对此,红军在其新占地区一丝不苟地加以执行,停止实行土地革命纲领。一切反共的作战命令都予撤销。西安府释放了四百多名政治犯,取消了新闻检查,取消了对一切爱国(抗日)团体的取缔。成百上千名的学生可以自由地在人民群众中间进行活动,在各阶层中组织统一战线团体。他们也到农村去,开始在政治上和军事上训练和武装农民。在部队里,政工人员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抗日宣传。几乎每天都举行群众大会。有一次参加者有十万多人。在所有大会上,口号都是团结抗日、停止内战。——后者对农民有现实的号召力,因为他们的粮食和牛羊已因未来的剿共战事而被征用了。但是这些情况的消息在西北省以外遭到了扣压。甚至颇受尊重的《大公报》也指出,凡是胆敢刊载西安传出来的消息的编辑无不有立即遭到逮捕的危险。与此同时,南京的宣传机器又抛出了一个烟幕弹,使已经弄得稀里胡涂的公众更是莫名其妙。原来南京政府闻到兵变消息后顿时目瞪口呆,先是召开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中央政治委员会的)常委会会议,立即宣布张学良为叛逆,撤销他一切职务,要求释放总司令,否则将开始讨伐。人们听到这轰动一时的新闻,反应不一,有的因蒋介石被逮高兴万分,有的大惊失色。到处出现了分崩离析的迹象。蒋介石是中国许多敌对势力暂时得到某种程度稳定的中心枢纽。一旦他离开了这个中心地位,这些势力就都失去了向心力,各种意见发生公开冲突,必须寻找新的组合,新的向心力,新的黏合剂。①摘自代我在西安府为伦敦《每日先驱报》采访的詹姆斯·贝特兰访问孙铭九的报道。②上述八点要求中有七点是完全符合共产党和苏维埃政府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发出的通电中所提的“救国”纲领的。因此,张学良和共产党至少早在那个时候已经同意了这个纲领,尽管共产党没有预料到张学良会采取这样令人吃惊的步骤来使南京对此加以考虑。二总司令被逮(下)有三天之久,没有人知道蒋介石的生死下落——除美联社以外,该社断然宣称,张学良已在电台上报告过他如何把蒋介石杀死,以及杀死他的理由。没有人知道叛军究竟打算干什么,很少人充分了解他们的立场的政治意义;甚至一些同情他们的人也因为错误的报道而谴责他们。南京切断了与西北的一切通讯和交通,西北的报纸和宣言都被检查官烧了。西安整天广播,一再声明不向政府军进攻,解释他们的行动,呼吁各方要有理智和要求和平;但是南京的强有力的广播电台进行震耳的干扰,淹没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在中国,独裁政权对于一切公共言论工具的令人吃惊的威力,从来没有这样有力地表现过。我本人的许多电讯都遭到大肆删节。我几次尝试要把西北的八点要求发出来,这也许对西方读者澄清这个谜有一点帮助,但是检查官一字也不准发。许多外国记者本人对西北近况一无所知,轻信地把宣传工厂里所制造的一切谎言当作新闻。国民党及其追随者一方面竭力扣压真正的消息和事实,另一方面却向全世界发出一些愚蠢的谎言,使得中国更象是个疯人院一样的地方。竟有这样的消息:叛军把警察局长钉在城门上;红军占领了西安,洗劫全城,城墙上挂了红旗;张学良遭到自己部下的刺杀。南京几乎每天都说西安发生暴乱。红军诱拐男女少年。妇女被“共妻”。整个东北军和西北军变成了土匪。到处发生抢劫。张学良要求总司令付赎金八千万元。①日本是张学良的后台。莫斯科是他的后台。他是个赤党。他是个鸦片鬼。他是个“死有余辜的忘恩负义之徒”。他是个土匪。许多最最荒诞不经的谣言也起源于日本人在中国办的报纸,甚至日本高级官员。关于西安“赤色威胁”的“目击者”的异想天开的报道,日本人特别多产——尽管他们同别人一样同那个城市一无联系。日本人还发现事变后面有苏俄阴谋。但是他们在莫斯科报纸上遇到了他们宣传上的敌手。《消息报》和《真理报》正式否认责任、谴责张学良、赞美蒋介石不算,甚至捏造了一个消息来证明,西安事变是前中国行政院长汪精卫和“日本帝国主义者”共同炮制的,这种谣言同事实如此大相径庭,甚至中国最反动的报纸也不敢想出这一招,因为怕人嘲笑。“撒谎是可以的,先生们,”列宁曾经说过,“但是要有限度!”谣言攻势连续几天。但是蒋介石被俘一周后,南京光是捏造这一轰动一时的事件的背景新闻已不够了。消息走漏了出来,漏洞越来越大,后来出现了大缺口。秘密报纸普遍刊登了八点纲领,在自由主义和进步人士中间争取到了拥护者,因为这实在是个资产阶级的自由进步纲领。公众开始认识到西北方面并不是要打内战,而是要制止内战。一般的情绪已逐步开始从为一个军阀的个人安危担心转变为为国家存亡担心,现在打内战不仅不能救蒋介石一命,反而会毁灭中国。在蒋介石被俘的消息传来后,南京就开始了争夺政权的阴谋活动。野心勃勃的军政部长何应钦与国民党内亲日派政学系有密切关系,当时正掌南京大权,八点纲领主要就是发给他的,但是他竭力主张“讨伐”。在这一点上何应钦得到亲法西斯的黄埔系、蓝衣社、在野的汪精卫系、西山会议派、CC系和南京的德、意顾问的充分支持(“煽动”也许是个更确切的词,因为何应钦将军天生是个易受“煽动”的人)。他们都认为这是夺取全部军权的良机,可以把国民党内的开明派、亲美派、亲英派、亲俄派、统一战线派统统压下去,在政治上降到无足轻重的地位。何应钦将军马上动员了南京二十师军队,开到豫陕边界。他派了一队队飞机在西安府上空飞翔,派步兵向叛军阵线作试探性佯攻。有些南京飞机(为了抗日送给蒋介石总司令的“五十寿礼”)在陕西境内的渭南和华县试验性地投了几颗炸弹,据报道炸死了一些工厂工人。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他听到轰炸的消息,“很是高兴”。但是蒋夫人显然并不高兴,她当时对局势比她丈夫要清楚得多。她对这种为“在尸体上开宴会”(南京的人当时认为总司令不可能活着出西安)的准备极感愤怒和震惊,于是去见了何应钦,要他解释。如果他开了战,他还能停下来吗?他能救她丈夫吗?她写道,她丈夫的安全“同国家的继续生存是不可分的”。他要杀死她丈夫吗?这位将军胆怯心虚了。她坚持要他停止战事,把他的才智用在设法争取蒋先生获释上。她要他活着回来。她的论点占了上风——至少是蒋介石自己的使者到达南京之前。同时情况也很显然,如果大规模开战,西北不是没有盟友的!广西、广东、云南、湖南、四川、山东、河北、察哈尔、山西、绥远、宁夏的军政领袖都作壁上观,如果何应钦开战,他们几乎肯定没有一个人会举一个小指头出力协助。他们无论哪一个人,或者甚至他们全体都会靠向叛军一边。在最好的情况下,所有这些省份里的当权政治派系也会要求南京出高价才肯保持中立,他们每个人都想在这场冲突中设法增强自己的势力。这一点到二十三日就很明显了,当时有势力的宋哲元和韩复榘将军(河北和山东的统治者)发出通电,要求和平解决,明确告诫不要开战,清楚地表明对何应钦将军的计划毫不赞成。现在问题是:蒋介石在西安身系囹圄,是否还能够在南京纠集到足够的力量防止爆发消耗力量的内战,这场内战很有可能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如果说不是实际生命——的完蛋。在南京和上海,他的妻舅、中央银行董事长宋子文,他的连襟、代理行政院长孔祥熙,蒋介石夫人,把他的亲信召集在一起,竭力设法阻止南京方面更加反动的分子以“反共讨伐”的名义发动进攻。同时,在西安也发生了迅速的回心转意。总司令在被俘以后不久就开始认识到,他的最大“叛徒”也许不在西安,而是在南京。考虑到这个情况,蒋介石想必作了决定,他不作殉难者,白白让何应钦将军或者任何别人踏着他的尸体爬上独裁者的宝座。他于是不惜屈尊从天上下来,立即开始以十分精明和现实的方式同操了他的生杀大权的凡夫俗子打交道。甚至同赤匪打交道。①蒋介石夫人对这些谣言表示遗憾,她写道,“任何时候都没有提出过钱的问题或加官进爵的问题。”三蒋、张和共产党(上)蒋总司令在西安蒙难的经过,已由总司令本人这样一个权威人士在他妩媚的夫人蒋宋美龄的得力合作下写了出来。①凡是没有读到过他们这本叙述中国历史转折点的这一插曲的引人入胜的书的,笔者竭诚奉劝一读。我不知道近代还有什么别的文件比它更加扣人心弦,更加富有戏剧性了,而且也不知道有什么文件,能够为对中国有所了解的读者,把中国的统治者的性格和心理集中在这么分明、这么生动的焦距上。因此,这里所提供的事实,浅意只是作为这位行政院长兼总司令及其勇敢多才的夫人的大作的些微补充。他们认为西安事变是个暴行,有损于他们感情极其激动的口口声声要实现的个人使命,因此给我们提供了这部关于他们经历的主观记述。但是由于这些事件严重地危及他们自己的生命,自然使他们极其谨慎克制,如果是在私下,他们大概会第一个承认,由于政治的原因,由于必须保持所处职位的尊严,他们不得不把许多有价值的材料略而不提。这里必须强调的是,中国人是一个实用主义者的民族,大多数中国人评断西安事变基本上不涉及伦理道德观念。中国历史上当然充满了类似的事件,特别是在描写封建斗争的旧小说中,这是中国将领几乎每个都背得滚瓜烂熟的。而且近代的先例也不少。一九二四年,“基督将军”冯玉祥把当时的中国大总统曹锟逮捕幽禁,强迫他接受他的政治要求。冯玉祥在公众心目中的人望迅速上升。他今天是蒋介石的军事委员会的副委员长。最近的其他例子是蒋介石本人提供的。他在不久以前“扣留”了已故的胡汉民,后者是他的“把兄”,国民党中的长辈和劲敌。另一个例子是绑架李济琛将军。蒋介石把他扣留在南京一直到把他的政治势力搞垮为止。其次,必须记住中国还不是个民主国家,在政治斗争中常常恢复到纯封建手段。在报纸遭到完全控制,人民被剥夺政治权利的情况下,人人都知道要向南京进言或者改变它的政策,只有一个有效办法,那就是武装示威,即中国人所说的“兵谏”,这是中国政治斗争中公认的一种手段。把感情暂且撇在一边不说,可以认为张学良对独裁政权头子采取直接行动,是选择了最人道的、最直接的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所化的生命损失最少,流血最少。不错,这是一种封建的方法,但是张少帅要对付的人物是一个凭直觉就能了解他自己在半封建政治中的枢纽作用的人物。他的行动是根据极端现实主义来考虑的,今天一般人都认为,这一行动的客观历史效果是进步的。但是蒋介石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有过严重危险呢?看来是如此。不过危险不是来自张少帅,也不是来自共产党。有可能来自杨虎城。但是最可肯定的还是来自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少壮派军官,来自有着不满情绪的桀骜不驯的士兵,来自有组织和武装起来的群众,他们都要求在如何处理总司令的问题上有发言权。少壮派军官通过决议,要求公审“卖国贼”蒋介石和他的僚属。部队的情绪肯定是造成把总司令干掉的。奇怪的是,如今却要由共产党人来说服他们饶他一命!共产党在西安事变中的政策始终没有明确地解释过。许多人认为,共产党为了要报蒋介石对他们进行十年无情战争之仇,现在一定会得意洋洋要求把他处死的。许多人认为,他们会利用这个机会与东北军和西北军勾结,大大地扩大自己的地盘,与南京进行新的争夺政权的大决斗。实际上他们一点也没有这么做,他们不仅力主和平解决,释放蒋介石,而且还主张由他回到南京去担任领导。甚至蒋介石夫人也写道,“同外办看法恰巧相反,他们[共产党]并不想扣留总司令。”但是为什么不想扣留他呢?上文经常提到共产党要求停止内战,组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南京建立民主的政体。这些口号是绝对诚实的,原因很简单:这些口号符合一切客观条件迫使共产党采取的战略的内在因素。不论在经济上,政治上,军事上,总之,在一切方面,他们都真正需要和平,真正需要一个代议制的、多方面参加的民主政体,来实现他们当前的目标。他们清楚地看到,这样一种民主政体,是唯一令人满意的结构,可以团结整个民族,对日本进行反帝斗争,谋求独立。而且他们充分相信,必须先有这一斗争,然后才谈得上进一步努力在中国实现社会革命,它们两者是不可分割的,而且前者必须同时带动后者。他们通过切身经验了解到,在势必要灭亡整个民族的外国威胁面前,继续进行革命战争不但会进一步削弱全民放的抗战力量,而且也会随之埋葬革命本身的潜在力量。毛泽东说,“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胜利是国际社会主义胜利的一部分,因为中国打败帝国主义意味着摧毁帝国主义最强大的一个根据地。如果中国赢得了独立,世界革命就会非常迅速地发展。如果我国遭到敌人的征服,我们就丧失一切。对于一个被剥夺民族自由的人民,革命的任务不是立即实现社会主义,而是争取独立。如果我们被剥夺了一个实践共产主义的国家,共产主义就无从谈起。”②因此,基本上就是根据这一论述,甚至在蒋介石被俘以前,共产党人就向国民党提出了统一战线的建议。在危机期间,他们始终坚持他们的“路线”,这种坚定性令人惊讶,而且他们的冷静客观态度在中国的极度个人化的政治中是罕见的。尽管客观情况显然向他们提供了许多引诱,他们还是表现出党的纪律,凡是公正的观察家,一定会有很深刻的印象。从一开始,他们就看到了,西安事变对他们的中心意义是有了表示他们提出统一战线纲领具有诚意的机会。他们同逮捕蒋介石没有关系,他们同全国一样感到意外。但是他们对于逮捕的结局却起了不少作用。苏维埃政府和共产党在听到事变的消息后,立即召开联席会议,决定支持八点纲领和参加联合抗日军事委员会。不久以后他们就发表通电,③表示相信“西安领袖此次行动出诸爱国热诚,希望迅速制订立即抗日的国策。”通电强烈谴责何应钦的讨伐,宣称“如发动内战,全国就会陷入大乱,日本强盗就会利用这个机会侵略我国,亡国奴的命运难逃。”为了要争取和平解决,共产党要求在不打仗的基础上开始谈判和召开各党派和平会议,讨论全国联合抗日的纲领。该电明确表明了张少帅请到西安去的共方代表要遵循的政策——在整个事变期间他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他们为他在政治上出主意。共产党代表团团长周恩来一到以后就去见了蒋介石。④不难想象这次会见对总司令产生了什么效果。蒋介石当时身体犹弱,惊魂未定,据说见到周恩来——他原来的政治副手,曾经悬赏八万元要他首级——进了房间向他友好地打招呼,吓得脸色发白。他一定以为红军已经进了西安,要把他带了去当俘虏了。这样一种恐惧也使蒋介石夫人的标致的脑袋不安过一阵子,因为她说,她“觉得目标[如果蒋介石被带出西安]一定在红军战线后面的某个地方。”但是周恩来和张少帅两人都马上解除总司令的疑惧,他们两人都承认他是总司令,坐下来向他解释共产党对民族危机的态度。蒋介石开始时沉默不语,态度僵硬冷淡,后来听着——这是他十年反共战争中第一次——共产党的观点,态度才慢慢地缓和下来。在十二月十七日到二十五日之间,蒋介石、张学良、杨虎城、共产党举行了频繁的会谈。现在大家都已知道,蒋介石一开始时甚至不愿讨论叛逆的纲领。但是由于他不再受到亲信的包围,由于听到南京正在进行种种阴谋的消息,由于他对大规模内战的后果越来越担心,他不但开始比较相信当前俘虏他的人,而且也开始比较相信共产党人是真心反对内战,愿意在他本人的领导下协助和平统一全国,只要他提出一项积极武装抗日的政策。在这几次会谈中,也很可能讨论了最后成为南京和苏区休战基础的四点原则。蒋介石在他自己的日记里自然没有记下这些讨论的详细情况,因为他的立场是——而且也不得不是如此——他从来没有为后来实现的和平进行过“讨价还价”。只能够“服从政府”。在张学良等人把他们的会谈经过的记录公布之前——鉴于目前的政治形势,这在相当一段时期里大概是不可能的了——这两个星期会谈的全部内容是无法弄清楚的。但是根据现有的材料,可以把十二日以后的事件的轮廓重述如下:十二月十四日端纳先生的到达西安,是在朝向协议方面取得进展的第一步。这个澳大利亚人是总司令的“外国朋友”,他的非正式顾问,以前也为张学良担任过类似的角色。张少帅为什么邀请端纳而不邀请别人来亲眼看一看,向世人“保证他[蒋]的安全和舒适?”其中原因,对从侧面了解中国人的心理,颇有帮助。张学良知道,任何一个中国人在这样一场危机中担负这样的使命,他说的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这南京也知道。但是如果是个外国人,由于是个“外人”,就可信了!①总司令和蒋介石夫人合著的《西安事变》(一九三七年上海)。②在保安接见斯诺时的谈话。着重体是斯诺用的。③《召开和平会议的建议》,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保安。④蒋介石自己的记载中没有提到同周恩来的谈话。三蒋、张和共产党(下)端纳于十五日回洛阳,打电话向南京提出报告。蒋介石还活着,受到很好的待遇。他还传出话来说,蒋介石派了蒋鼎文将军(他的被俘幕僚之一)带了一封亲笔信给南京的军政部和政府。这个消息大大加强了蒋夫人对付主战派的力量,因为她现在不仅有具体证据,证明她的丈夫还活着,而且有(除了战争以外的)“其他方法”,象端纳所说的那样。和平解决有了可能。十八日那天,蒋鼎文将军带着总司令的信到达南京,此信命令军政部长何应钦停止“讨伐”。蒋鼎文将军还有一个偕同南京一些代表回西安的困难任务。作为“代表”的第一个人选,张学良自然提议孔祥熙博士,总司令的那个颚下垂肉重重的连襟,他当时不仅是财政部长,而且在蒋介石缺席期间,还是行政院代理院长兼国家首脑。孔博士表示犹豫推辞,因为“医生劝孔博士不要飞赴西安,”蒋夫人这么说。不过南京其他的人也劝他不要去,因为他一去就肯定会被大家认为是开始正式谈判,何应钦将军坚持,为了政府的威信,这是必须避免的。因此,作为折衷,蒋介石的妻舅,全国经济委员会主席、哈佛大学留学的宋子文代替孔博士前去。宋子文属南京的开明分子,即国民党中所谓“欧美派”(他们极其反日,现在赞成统一战线运动),他在西安是个受欢迎人物,因此是最佳的调停人选。同宋子文飞西安的还有顾祝同将军,他是除了何应钦军政部长以外的南京将领中没有在政变在被俘的唯一重要将领。宋子文于二十日飞抵西安。到这时,“原则上”的总协议似乎已经达成。总司令没有提到它,但是张学良少帅在十九日向外国报界发表了声明,从下述摘要可以看出,至少他是认为解决方案已几乎完全求得了:总司令在此久留不是我们的责任。端纳先生上星期一到达后,总司令的气愤和不愿谈话的心情稍减,他心平气和地讨论了我们面前的问题,至星期二已原则上同意我们所提各点,以便采取明确国策,实行改革,使全国能够在政治上和物质上合理地和自由地发展,符合孙中山博士的遗志。我因此打电报欢迎南京方面派任何人来听总司令的意见,并与他安排必要措施以防止内战的发展。总司令自然强烈要求释放他回南京,我个人虽然完全相信总司令会履行诺言,但不能贸然让他在回南京后被人劝说继续内战……他同意这一看法,此后他即与我们一样等待南京派有权处理此事(即提供适当保证)的人员前来,以便总司令能回京,但迄今并无结果。情况就是如此。如此贻误,实在令人奇怪。若派员前来,他几天前就早已可以回去……张学良。①但是东北军少壮派军官中间发生了严重问题。他们在张学良的军事委员会中已取得了直接的有力的发言权,他们的意见现在很重要。他们受现在在西北广泛开展的强大群众运动的情绪的影响,起先反对在南京方面开始执行八点纲领以前释放蒋介石,实际上,他们大多数人坚持要召开群众大会,对蒋介石举行“公审”,要他的命。这种当众蒙耻的可能性,蒋介石也想到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西北蓬勃发展的运动可能干出些什么事来,因为一九二七年一次类似的起义几乎推翻了他。蒋介石的整个生涯就是同他称为“暴民”的那种骚乱因素进行斗争,不让他们打乱他的如意算盘。“公审”的话甚至挂在他周围岗哨的嘴上。蒋介石写到他听到门外囚卒谈到他的下场的话:“我听到‘人民的判决’的话,我就明白,这是他们要用暴民作为借口来杀害我的恶毒阴谋。”但是在这里,共产党代表团起了极大作用。在他们自己与蒋介石会谈后,他们已从他那里得到足够的保证(除了现在看来显然是从客观情况得出的保证以外)可以相信,他如果获释是会停止内战的,而且总的来说,是会执行全部“统一战线”纲领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保持蒋介石的地位,必须让他在威望无损的情况下回南京去。因此他们清楚地看到,如果他在什么协议上签了字,让人家知道了,或者如果他受到“人民审判”之辱,这些事情会无可挽救地损害他,破坏他的领袖地位。更糟的是,如果他被杀,内战不可避免地会大规模爆发,国共内战的十年僵局就会大大延长,要实现抗日民族阵线的希望就会变得渺茫。这样的前途,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吃亏的只是中国,得利的只是日本。至少,共产党是这样辩论的。这样,博古、叶剑英、周恩来和在西安的其他共产党人现在花了好几个小时,常常一谈就是通宵,一再解释他们采取这样的政策的原因。对于东北军的少壮派军官来说,他们的立场是极其费解的,因为这些少壮派原来以为共产党是第一个要蒋介石的命的。他们有的人真的因为这种“叛卖”而气得哭起来——因为他们仰望共产党给他们政治领导,共产党对他们的影响不下于张学良本人。但是,虽然他们多数人——杨虎城与他们一起——仍不相信释放蒋介石是得策的,要他的命的情绪已经稍减。慢慢地,比较讲理的态度抬了头。张学良现在受到要他采取激烈行动的压力减轻以后,在会谈方面就有了较大的进展。除了宋子文、端纳、南京来的其他两三个人以外,西安现在冠盖云集,其中有陕西、甘肃两省主席、内政部长、军政部次长、军事参议院院长、总司令侍从室主任以及参谋总部的各色成员。他们是同蒋介石一起被扣的。他们大多数参加了同张学良、杨虎城、周恩来及东北军高级将领的谈判。一到正式谈判开始,八项要求中显然没有一项是照原样接受的,因为双方都认识到必须维护政府体制的威信。不过中国人提出要求时总是开价很高,其实并不认为实际上是可以达到的,只是因为开价高了以后,可以从从容容地进行实实在在的讨价还价。西安也不是例外。拥护八点纲领的人认为八点纲领的实质内容按其重要性次序如下:(一)停止内战、国共合作;(二)执行武装抵抗日本进一步侵略的决策;(三)南京撤换某些“亲日派”官员,采取积极外交,与英、美、苏俄建立更加紧密的关系(如果可能结成联盟);(四)在与南京军队(在政治上和军事上)同等的基础上改编东北军和西北军;(五)扩大人民政治自由;(六)在南京建立某种形式的民主政体。蒋介石和张学良离开西安以前所达成的协议主要之点似乎就是这些。蒋介石并亲自保证不再打内战。蒋介石说他没有签任何文件,这说的肯定是实话,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签了什么文件这种说法。但是虽然南京方面和总司令保全了他们的“面子”,后来的事件却证明,张少帅也没有完全白丢他的面子。蒋夫人二十二日的抵达,无疑地加速了会谈的结束。而且(象她生动地叙述她在西安三天经过所充分说明的一样),她自己对张学良的规劝和申斥,也加速了蒋介石的获释。她的丈夫自喻为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蒋夫人也认为自己在扮演《圣经》中的一个角色,她引述说:“耶和华现在要做一件新的事,那就是,他要让一个女人保护一个男人。”二十五日那天,蒋夫人还在纳闷“圣诞老人是不是绕过西安而去”,这位尼克老人却以张学良的身份出现,宣布他已说服了他的军官们,当天就派飞机送他们回南京。结果确是如此。最后,还有最后一幕令人目瞪口呆的保全面子的姿态。张学良少帅坐着自己的座机同总司令一起回首都去自请惩处!①这封电报是在十二月十九日从西安府发给伦敦《泰晤士报》驻上海记者弗雷泽的,要求他散发给其他记者。但南京新闻检查官扣压了这一电报。另有一份抄件交给了端纳先生,本文引用的出于他的来源。四“针锋相对”(上)现在最后一幕开始演出,对于初次见到东方的装模作样的艺术的人来说,甚至对于有些老资格的观察家来说,这都是最最令人惊叹和莫名其妙的一幕。在以后的三个月里,西安事变所引起的政治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大部分都一一展现在观众面前,到了最后,局面就完全倒了过来。有人得到了大进展,大胜利,也有人遭到了大挫折,大失败。但是所进行的决斗就象中国旧戏舞台上两个古代武将所进行的决斗一样。他们口中连声呐喊,手中猛舞刀剑,令人心惊胆战,但是实际上却一点也没有碰到对方。最后,战败者颓然倒地,表示阵亡,过了一会儿却又自己了爬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下舞台,威风凛凛,极其庄严。这就是在南京打的奇怪的、却完全令人眼花缭乱的太极拳。人人都“得胜”了,只有历史受了骗——给骗掉了一个牺牲品。“兹汗颜随钧座返京,听候惩处,以昭军纪,”张学良到南京后就对总司令这么说。蒋介石则慨然答道:“由于本人无德无才,教导部下无方,以致发生此史无前例之事变……汝既有悔过之意,自当转呈中枢,采取适当措施,以挽堕局。”挽救的措施是什么?留心请看一切严厉措施都何等巧妙地因双方表示谅解而得到宽免,惩罚和赔礼都做得恰到好处。真不愧是妥协折衷大师的杰作,完全掌握中国人所说“有实无名”和“有名无实”之间的细微差别。蒋介石一回到南京,第一个步骤是什么?他发表一篇长篇声明,自认无力防止叛乱,没有尽到行政院长责任。他立即下令把全部政府军撤出陕西——这样就履行了他停止内战的诺言——并提出辞职。他要按照惯例连辞三次。实际上,他和南京方面都并没有把他的辞职真的当一回事,因为在十二月二十九日他就召开了中执会常会紧急会议,“请求”国民党这一最高机构做四件大事:把惩处张学良问题交给军事委员会(他本人是委员长);把处理西北问题委托给军事委员会;停止对叛军的军事作战行动;撤销(何应钦的)“讨伐”司令部。他的建议得到了采纳。十二月三十一日,张学良被军事法庭(蒋介石本人没有出席)判处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第二天就获得赦免。在这期间他一直是蒋介石的妻舅、最近去西安的使者宋子文的上宾!接着,在一月六日撤销总司令在西安的剿匪总部。两天以后大家就知道了国民党政学系重要领袖、曾在日本留学能说日语的外交部长张群要下台了,他是西北方面攻击南京“亲日派”官员的主要目标。接任的是曾在美国留学的律师王宠惠博士,他是西北军人集团赞成的国民党政客中反日的欧美派的一个领袖。又是在蒋介石的要求下,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在二月十五日举行全会。党的历史上召开这样的会还只是第三次。在过去,它的作用是很容易预测到的,仅仅限于在法律手续上认可统治集团——实际上就是蒋介石独裁政权——事先已决定的党政策上的重要改变。现在党的政策要作什么重要改变呢?对这个最高机构要提出的决议案成百上千,大多数有关“救国大计”。在一月间和二月初,蒋介石请了“病假”。他带着张学良隐居到家乡浙江省奉化附近的老家去。他的第一次辞呈遭拒,他又提一次。与此同时,表面上他卸了官职,实际上却完全掌握西北问题的解决大权,完全控制当时与东北军、西北军和红军将领进行的谈判。受到“贬黜”的张学良随侍在侧,实际上是他的阶下囚。在南京,蒋介石的部下忙着搜集情况以供他估计西安事变所造成的拥护他和反对他的力量的新对比,重新估计他的拥护者的实力,把忠于他的人同那些准备在西安炸死他的投机分子区别开来。西安事变真如蒋夫人所说,“因祸得福”。而且不止在一个方面。四“针锋相对”(下)二月十日,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向南京的国民党政府和国民党中执会三次全会发了一个历史性的电报①,向政府祝贺和平解决西安事件和“即将和平统一”全国。它向中执会全会提出在政策方面作四项重大修改:停止内战;保证言论、出版、集会自由和释放政治犯;制订全国抵抗日本侵略计划;恢复实行孙中山遗嘱中的“三大原则”。如果不论在形式上或实质上,这些建议得到采纳,共产党为了“加速全国统一和抗日”,准备停止一切推翻政府的尝试,采纳下列政策:(一)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隶属军事委员会指挥;(二)苏维埃政府改名为“中华民国边区政府”;(三)在苏区内实行“完全民主的”政体;(四)停止没收土地政策,集中人民力量用在救国——即抗日——的任务上。但是全会在二月十五日召开时没有正式理会这封匪电。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蒋介石在他第一次发言中再一次重述了他在西安被扣的整个过程,(对他来说)感情激动。他有声有色地叙述他拒绝书面保证履行叛军要求。他也谈到叛军怎么转变过来同意他的观点,看到他被抄去的日记中爱国感情的流露而感动得下泪。在说了这一切以后,他最后才十分不经意和轻蔑地把叛军的八点要求向全会提出。全会重申对总司令的完全信任,拒绝了他的第三次辞呈,谴责了张学良,也同样不经意和轻蔑地拒绝了这八点荒唐的要求。但是且慢,好戏还在后头。与此同时,中央执行委员会却有条不紊地根据自己的安排采取了一些措施。最有意义的也许是在领导集团中地位仅次于蒋介石的汪精卫的开幕词。自从反共战争以来这位汪同志第一次发言中没有说到“安内”(即剿共)是全国头等大事,没有重复他的名言“抗战必先统一”。他说,现在全国“首要问题”是“收复失土”。此外,全会还真的通过决议要先收复冀东和察北,取消“自治性”的冀察委员会。当然,这并不是说南京要同日本开战。它的意义仅仅是,日本如继续对中国进行军事侵略将会遭到南京方面的武装抵抗。但是这已是向前跃进了一大步。接着,中执会又在行政院长的建议下,决定在十一月十二日召开长期拖延未开的“国民大会”,在中国实行“民主”。这次是决定要召开了,不再进行拖延。更重要的是,常会受权修改国大组织法,增加“各界”的代表名额。总司令——又是通过汪精卫——宣布全国的第二个大问题是加速实现民主。最后,在全会的最后一天,蒋介石发了言,保证除了卖国贼以外给大家更大的言论自由,而且他没有提到“文匪”——这还是大家第一次听到总司令要维护新闻自由。他并且答应“释放悔改的政治犯”。另外不声不响地向报界发了一道命令,不再用“赤匪”和“共匪”的字样。少数监狱开始放出一些不太重要的受害者。然后,好象事后才想到的一样,在这次有历史意义的全会的最后一天,即二月二十一日,发表了一个长篇宣言,表面上是为了要谴责共产党。宣言概述了十年烧杀破坏的罪行史。这当然是国民党对这十年的观点。宣言问道,这些人曾经是体面的公民,甚至是德行操守无懈可击的国民党的盟友,怎么会堕落至此?要同匪徒、小偷、凶手“和解”是根本谈不上的,这一点岂不明显?但是结果是,这一切空话实际上不过是为宣言末尾提出的和平条件作准备,这使得那些仍旧不惜一切代价反对和平的保守派感到极为反感。这些建议是什么?全会向共产党提供了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过有四个条件:(一)取消红军,改编为国军;(二)解散“苏维埃共和国”;(三)共产党停止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唱反调的宣传;(四)放弃阶级斗争。这样,虽然是用“投降”而不是用“合作”的字眼,国民党接受了共产党提出的“和解”谈判的基础。请注意,这些条件仍把共产党的小小自治国、他们的军队、他们的组织、他们的党、他们的将来“最高纲领”留在共产党的手里。或者说,至少共产党可以这样希望。而实际上他们就是这样希望的。因为在三月十五日,共产党、苏维埃政府和红军发表了一个长篇宣言,要求与南京方面重开谈判。蒋介石的这一切复杂手腕,为了什么目的?显然,这么巧妙地搞这一套手法是为了要既不降低他本人或南京的威望而又能同反对派和解。他的命令和讲话,全会的决议,按其正确的顺序来读一下,就可以看出,他满足了所有各反对派别的政治要求的一部分——刚好使他们不致于团结起来坚决反对他,但又不足在国民党内部引起反叛。内战停止了,很明显,南京终于承担起武装抗日的任务。他答应了扩大政治自由,并为实现“民主”定了一个具体日期。最后,还提出了一个方案,国共可以据此武装休战共处,如果还谈不上“合作”的话。同时,政府在名义上拒绝了叛军的要求和共方的“合作”建议。这都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们一定会注意到,这些和解措施是蒋介石在南京面临很大敌对意见的情况下强行通过的,而且当时他个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变,险遭不测,换了一个不如他有远见的人,很可能怀恨在心,失去理智,轻率采取报复行动——实际上,蒋介石在南京的一些愤愤不平的部下就是这样要求的。但是蒋介石比他们精明。他安危脱险时受到人民极大的欢迎,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拥护,而且也是人民要求和平反对内战,要求团结抗日的有力表示。对此,蒋介石是完全理解的,他也知道他如果对西北方面采取任何惩戒行动都会在一夜之间丧失民心。更为重要的是,西安事变暴露了他自己权力结构中的深刻裂痕。他明白这种裂痕很容易扩大为致命的破裂,使整个结构四分五裂。他现在清楚地看到和平对他有极大的好处,可以把这些裂痕一一消除殆尽。他没有收回在西安作出的诺言,他没有对扣留他的人马上进行公开的报复,他软硬兼施,既作了恰如其分的威胁,又作了必要的让步,真不愧是玩弄政治手腕的天才。这样,他终于分裂了西北集团(这是他第一个目标),把东北军安然无事地从陕西调到安徽和河南,把杨虎城将军的西北军整编后划归中央指挥。二月间,南京军队就能够安然无事地未遭任何抵抗占领了西安和西安近郊,到下一月,开始同共产党谈判。①见苏维埃刊物《新中国》,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五日延安。五《友谊地久天长》①?(上)蒋介石的友好姿态、他的撤销剿匪总部、取消新围剿计划以及上述各种其他命令和决议,共产党也有很深刻的印象。一切战斗都已停止。国共两军实际上共同和平占领着好几个边界地区。蒋介石本人表示愿意容忍(至少暂时)红军的存在,只要他们遵守三月十日电报中提出的诺言。在西安事变期间,红军占领了大批新扩展的地方。在陕西省,它现在占了一半以上的面积,包括渭河以北的几乎所有地方。在他们五十来个县份里——面积在六万到七万平方英里之间,大体上等于奥地利面积的两倍——共产党所控制的领域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地方。但在经济上这个地方很穷,发展前途极为有限,人口稀少,大约不到二百万。但这个地区战略上极为重要。共产党可以从这里出发封锁中亚的贸易通道,或者打通同新疆或外蒙古的直接联系。假如与日开战,这个边境线的有机价值是很明显的。这是日本无法封锁的仅有的两条中国边境线之一,也是供应来源之一。新疆有一半以上,面积约五十五万平方英里,已在一个同情中共、半独立于南京、半从属于苏联的半社会主义政体的统治下。在它东北的外蒙古自治共和国,另一个面积达九十万平方英里的前中国附属国——中国对它的宗主权至今仍得到名义上的承认,即使俄国也是承认的——现在则肯定是在红旗的统治下,这是一九三六年与苏联缔结军事同盟(共同防御条约)的结果。在现在仍可称为“大中华”的这个地方,共产党控制下的这三个地区加起来大约占前中华帝国三分之一的面积。把它们三者相互隔开来而没有实际接触的,只是一些政治上态度暧昧的缓冲地区,住的是蒙古人,回民,和同南京关系脆弱的边境部落,日本侵略的威胁对他们来说倒是日益现实的。这些地区后来很可能被纳入“抗日统一战线”的圈子,在苏联的影响之下。这样就会形成一个未来的庞大共产党根据地,从中亚和蒙古延伸到中国的西北腹地。但是这一片地方都很落后,有些部分是贫瘠的草原和沙漠,交通不便,人口稀少。它要在东方政治中起决定性的作用,必须同苏联或华中,或者两者的先进工业军事基地结成紧密的同盟。中共的当前收获限于这几个方面:停止了内战,南京的对内政策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化和容忍,对日态度趋于强硬,苏区不完全地脱离了长期孤立状态。总司令派赴西安的使者张冲将军和共方在西安的代表周恩来谈判的结果,在四、五、六月发生了一些重要的变化。经济封锁取消了。红区和外界建立了贸易关系。更重要的是,双方悄悄地恢复了交通联系。在边界上,红星旗和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象征性地交叉挂在一起。邮件和电报开放了一部分。共产党在西安买了一批美国卡车,在自己区内的各主要地主之间开办了长途汽车。各种各样必需的技术材料开始运了进来。对共产党来说最珍贵的是书籍。延安新开了一家鲁迅纪念图书馆,全国各地的共产党同志都寄了成吨成砘的新书来。成百上千的中国年轻的共产党人从大城市来到陕北红色新首都延安。到五月间,已有二千名学员进了红军大学(改名为“抗日大学”),五百名进了党校。其中有蒙古人,回民,西藏人,台湾人,苗族,彝族。还有好几十人在一些技术训练班学习。除了党的久经考验的工作者以外,还有热情的年轻激进分子从全国各地前来,有的长途中跋涉,步行而来。到七月间,尽管学习生活很艰苦,伙食是小米白菜,吃不饱肚子是有名的,仍有许多人申请入学,容纳不下。许多人只好请他们回去等下一届,共产党打算再接受五千名。许多有训练的技术人员也来了,或者当教员,或者从事现已开始的“建设计划”。这,也许是和平所带来的最大的眼前利益:有了一个可以自由地为革命和抗战训练、装备、培养新干部的根据地。①用名诗人彭斯的诗句谱写的苏格兰著名民歌,一译《美好的昔日》,一般在惜别或旧友重逢时歌唱,此处喻国共重新合作。——译注五《友谊地久天长》?(下)当然,国民党仍继续严密监视共产党同外界的联系。现在对共产党的行动已不是那么有限制了,但是还没有公开承认这个事实。许多非共产党的知识分子团体也到红色中国来考察那里的情况,许多人来了以后就留下工作不走了。六月间,国民党自己也秘密派了一个半官方的代表团,以邵华为首,参观了红色首都。他们游历了苏区,在盛大的群众大会上发表了相当红色的抗日演说。他们欢迎国共恢复反帝统一战线。不过,国民党报纸是不准刊登这些情况的。对列宁的拥护者来说,国民党地区的情况也改善了。共产党在名义上仍属非法,但可以扩大影响,扩大组织,因为压迫已有所减弱。监牢里不断放出少量的政治犯。特别宪兵(蓝衣社)仍继续侦查共产党,但是不再绑架和拷打了。还传出消息说,今后蓝衣社的活动主要集中对付“亲日汉奸”。后者有一些遭到逮捕,有几个领日本津贴的中国特务第一次真的已被处决。到五月间,作为让步的交换,苏区准备改名为“边区政府”,红军已申请作为国民革命军编入国防部队。党和红军的全国代表大会五月和六月分别召开了。会上作出了决定,要采取实现同国民党合作的新政策。在这些大会上,列宁、马克思、斯大林、毛泽东、朱德和共产党其他领导人的画像同蒋介石和孙中山的画像挂在一起。这些现象反映了共产党方面总的来说愿意在形式上和名称上作必要的让步,同时又保留他们在主义上和纲领上的基本内容,和他们的在自治条件下的存在。国民党口头唱得好听的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象在大革命时期一样又受到共产党的尊重。这不是蒋介石的三民主义,因为共产党给了他们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很明显,马克思主义还有社会革命的基本原则,他们是决不会放弃的。他们所采取的每一新步骤、所作的每一变化,都是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进行检查、辩论、决定和结合的,而且也是从无产阶级革命的角度,共产党并没有放弃无产阶级革命,这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共产党政策的最重大变化是停止实行没收地主土地,停止反对南京和反对国民党的宣传,答应给一切公民平等权利和选举权,不论他们阶级成分如何。其中最直接影响到红色经济的,自然是停止没收土地。这并不意味着在已重新分配土地的地方把土地还给地主,而是同意在共产党新控制的地区放弃这种做法。为了补偿由于这种让步而造成经费的短缺,蒋总司令同意——尽管不是正式地——把苏区视作“国防地区”的一部分,并且按这种地位拔给经费。第一笔经费(五十万元)是在蒋介石回南京后不久付给共产党的。国民党的货币有一部分用来收回苏区货币,还有一部分购买制成品给合作社(现在存货充沛)和购买必要的装备。这些钱没有一文浪费在薪水上。财政人民委员仍靠五元钱一月生活!南京每月经费的确切数字在本书写作时仍在谈判中——事实上,未来合作的具体工作协议也还在谈判中。六月间,蒋介石派私人座机到西安接共方首席代表周恩来到中国夏都牯岭。周恩来在那里同蒋介石及其内阁作进一步谈判。讨论的问题有共产党要求参加定于十一月召开并通过“民主”宪法的国民大会。据报道,已经达成协议,“边区”可以作为一个地区派九名代表。但是,极有可能,这些代表不会称为“共产党人”的。南京还没有公开承认这次所谓的“复婚”。它宁可把这关系看成是纳妾,她行为是否端正还有待证明,而且为了外交的缘故,这种关系在家庭圈子外面还是少谈为妙。但是即使这种偷偷摸摸的“结合”,也是令人震惊地公开反抗日本,这在几个月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同时,日本自己的(通过媒人广田)与南京体面地结成“反共”婚姻的要求,终于被拒。这也许是南京外交政策终于有了根本变化的最后的明确迹象。对于并不熟悉中国政治的天真的西方观察家来说,这个结局似乎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因此在分析它的意义时可能犯严重的判断错误。当然除了中国以外世上别的地方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在经过了十年最激烈的内战以后,红军和白军忽然携手合唱《友谊地久天长》。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红军变白了,白军变红了?谁都没有变。但是总得有人得了利,有人失了利?是的,中国得了利,日本失了利。因为看来似乎是,由于第三方面因素——日本帝国主义——的插手,极其复杂的两方之争,再一次推迟了决战。因此要大略知道红色的天际上出现的前途,我们必须看一看帝国主义在中国革命中所饰的角色。六红色的天际(上)要“解释”中国的革命,要探勘它的社会政治经验的丰富矿藏,不是本书的任务,需要写一部完全不同的著作。但是即使在这剩下的几页篇幅,仍可能为在这部渠道纵横的历史急流中的航行者,提供一幅总航图。有一个很有造就的社会科学家名叫列宁。他曾写道:“一般历史,特别是革命的历史,总是比最优秀的政党、最先进阶级的最觉悟的先锋队所想象的更富有内容,更多种多样,更生动活泼,‘更巧妙’。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最优秀的先锋队也只能表达几万人的意识、意志、热情和想象;而革命却是在人的一切才能特别高度和集中地表现出来的时候,由千百万被最尖锐的阶级斗争所激励的人的意识、意志、热情和想象来实现的。”①这段话用于中国是很恰当的。列宁所承认的,在某种意义上简单地来说,就是共产党的预言难免有错,共产党人往往很容易把他自己的感情上的主观愿望同现实混为一谈,患有把“几万人”的“意识”看成是“千百万人”的“想象”的错觉。这固然不一定是辩证唯物主义方法的弱点的证据,却是辩证法论者的弱点的证据。这说明了为什么共产国际喉舌《国际通讯》或《新群众》有时在分析一定的历史可能性时会象《泰唔士报》或《意大利人民报》一样是错误的。中国的历史在哪些方面证明了是比共产党理论家在十年左右以前预见到的“更富有内容,更多种多样,更生动活泼,‘更巧妙’”呢?具体地来说,为什么红军尽管作了英勇卓绝的斗争,仍没有能够在中国赢得政权?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再回顾一下,而且要明确地记住,共产党的中国革命概念及其主要目标。关于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普遍有一种看法始终没有消除,那就是它是反资本主义的,因为它认为并不需要有一个资产阶级或资本主义经济阶段,而是要马上宣布实行社会主义。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共产党人的每次声明都清楚地表明,他们承认目前革命的“资产阶级性质”。斗争的焦点不是革命的性质,而是领导的性质。共产党人承认,革命的领导的责任是尽快实现两项主要历史任务:一是推翻外国帝国主义和实现民族独立(那就是把中国从半殖民地的地位解放出来);二是推翻地主豪绅权力,实现民主(那就是把群众从“半封建”中解放出来)。共产党人认为,只有实现了这两项任务以后,才有可能转入社会主义。但怎么能够实现这种胜利呢?共产党人有一段时间里希望同资产阶级一起来争取这种胜利。但一九二七年发生反革命,国民党(地主资产阶级的政党)放弃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采取革命的方法时,共产党人相信“只有在无产阶级领导下的工农民主专政”才能领导资产阶级革命——在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在推翻帝制后产没有立即具有肯定的形式,而是在一九二五年到二七年的大革命时才具有肯定的形式。对于不熟悉马克思主义逻辑的精确范畴的人来说,这些话听来可能有些吃力。当然,如果读者对此有研究兴趣,这整个理论有一大套书(初学者可以看看斯大林的《论反对派》)。我在这里只简单地说明 一下这个论点。上面的意思换其他的话来说,共产党人的革命观念是这样的:中国不可避免地要有一个民族资本主义时期,但这只有同时在城市里消灭外国殖民势力,在农村里解放农民,把土地给他们,摧毁大庄园和地主在农村的经济、政治、社会权力才能达到。共产党认为,中国的资本家阶级不是一个真正的资产阶级,而是一个“殖民地资产阶级”,这是一个“买办资产阶级”,是它主要服务对象外国金融和垄断资本的寄生物。它无力领导革命,只有通过完成反帝运动,消灭外国统治,它才能求得本身的自由。只有工人和农民能够领导这样一场革命一直到最后胜利。共产党要做到使工人和农民不会把胜利的果实拱手让给他们通过革命而解放出来的新资本家,象法国、德国、意大利所发生的那样,事实上除了俄国以外,到处都是这样。相反,工人和农民要在一种“新经济政策”时期,一个短短的“有控制的资本主义”历史时期,然后在一个国家资本主义时期,保持政权,在这以后才最后迅速过渡到社会主义建设——在苏联的帮助下。所有这一切都很清楚地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基本法律》一书中有所说明。②毛泽东在一九三四年重复说,③“驱逐帝国主义,打垮国民党目的是要统一中国,实现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使得有可能把这一革命转到社会主义革命的更高阶段。这就是苏维埃的任务。”但是,考虑到他们一定也充分认识到的不可逾越的障碍,有什么理由会使中国共产党人在一九二七年认为他们能够在历史的大峡谷上完成这个大跳跃呢?大概主要是十月革命的榜样。那次大跳跃把俄国人民从封建帝制一下子带到了社会主义阶段。据说,这是在两个条件下做到的,而这两个条件在中国也可能实现。托洛茨基说得极为简明扼要:“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历史范畴的两种因素相互结合和相互渗透,那就是资产阶级发展初期才有的一种运动——农民战争,和资产阶级发展衰亡的标志——无产阶级起义。”④在中国大革命高潮,在农民群众和无产阶级中间存在着必要的革命情绪。但是同产生俄国革命的情况有许多差异。其中有一种差异十分大。封建主义残余在俄国甚至比中国还要明显,但是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国家,一个“被压迫民族”,而俄国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是一个“压迫民族”。在俄国革命中,无产阶级只要打败一个阶级,它本国的资产阶级兼帝国主义阶级,而中国革命却要对付一个有双重人格的本国敌人——它本国的新生资产阶级和外国帝国主义的既得利益。理论上来说,在开始的时候,中国共产党人以为他们敌人的这种双重性质会被他们自己的进攻的双重性质所抵消,那就是他们的进攻会得到他们在世界上的“无产阶级盟友”和“苏联劳动者”的援助。共产党人在一九二七年后没有能够夺取政权的原因基本上很简单。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产业无产阶级所存在的条件和性格。这个阶级人数很少——中国只有四百万产业工人——,没有经验,文化水平低,疾病丛生、营养不良、饱受恐怖,中间又有童工和女工占多数,力量遭到进一步削弱,还受到本国和外国资本的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双重剥削,这样的一个阶级即使在独立的中国也很难发挥它的政治意志。但是它受奴役的最不利的一个条件还在于中国现代工业集中在外国控制的地区,这些地区里的工人是相互隔绝的。中国产业工人几乎有三分之一集中在上海,在六、七个世界强国的炮舰瞄准之下。在天津、青岛、上海、汉口、香港、九龙以及帝国主义的其他势力范围中,大概集中了中国产业工人的四分之三!上海是个最典型的样本。这里有英国、美国、法国、日本、意大利和中国的士兵、水兵、警察,所有国际帝国主义的势力同本地的土匪流氓和买办阶级这些中国社会最腐化堕落的成份结合起来,一起“合作”,对赤手空拳的千千万万工人挥舞棍棒。这些工人被剥夺了言论、集会、组织自由。只要本国的和外国的警察力量的双重制度存在一天,要动员中国产业无产阶级采取政治行动,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历史上只有一次——在一九二七年——打破过这种制度,当时在短短的几天里,蒋介石利用工人取得了对北洋军阀的胜利。但是他们马上遭到镇压,这是历史上最令人丧气的一次流血事件,得到了外国列强的认可和外国资本家的财政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