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你只管说。”夏寿田重新握住叔姬的手。 “在誊抄寄禅法师诗稿的时候,我冒出一个想法,也想把自己过去的诗文词整理下。” “那很好呀!”夏寿田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我来做这本诗文词的第一个读者。” “不只是做读者。”叔姬笑着说,“我还要借你写给天子看的一笔好楷书帮我誊抄一遍。” 叔姬的书法端正娟秀,且有的是时间,她却要夏寿田为她誊抄,此中心意,夏寿田当然明白。他颇为激动地说:“能为当今的易安居士誊抄诗文,实在是我夏寿田的福分。它要比我过去在翰苑为皇上抄写起居注、日讲疏贵重十倍百倍,我一定会倾注全力写好。” 叔姬听了这话十分感动,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你这话见外了。”夏寿田松开手,问,“整理得怎么样了,可以让我先看看吗?” “大致差不多了。”叔姬起身,从书柜里捧出一大叠纸来。 夏寿田接过翻看着,不少诗文上都有湘绮师的亲笔批点,益发显得可贵。第一篇《诸葛亮论》,开篇之语便戛戛独造:“古之人臣,朴讷而安邦国者有之,若夫任智以自济,矜己而不虚,亏中道而能成事者,或未闻焉。观夫诸葛亮之为政,其亏中道乎?” 读了这几句,夏寿田已不能罢休了。他接着读下去: 天下未定之时,耀兵尚武之日,当将相合同,以规进取,检御诸将,俾竭其能。李平虽非王佐之才,以先王之明,应无虚授,既并 受顾命以匡少主,岂以其位侔势并而致之于徙者乎?何不如相如、寇恂能致兴于赵、汉也。及后出师斜谷,并用延、仪,各有晓勇之姿 雄豪之略,怀才抱器,自逞其私,而亮始无善御之方,嗣有激成之衅,以至争权尚勇,绝道槎山,羽檄交驰,有如敌国。 夏寿田连连点头称是,不觉读出声来: 辅庸弱之君,摄一国之政,功业未著于当时,卒遭轵道之祸者,岂非法晏婴之余智,而微周召之遗风乎?以此言之,蜀汉之倾危, 亮之过也。后之君子咸称其为贤相,岂资谲道取之哉? 夏寿田放下稿纸,深情地望了一眼正在灯下挥笔改词的叔姬,心里叹道:过去总以为叔姬之才在于吟咏上,却不料在用人行政上她也能发出这等不同凡俗的议论来。诸葛亮千古贤相,这已是不刊之论,叔姬却偏偏可以指出他的最大失误之处。深刻也罢,苛刻也罢,总是独出机抒,不人云亦云,实在难能可贵。 叔姬转过脸来问:“夏公子,你看这些东西也值得整理誊抄吗?” “岂只值得,真谓字字千金。”夏寿田真诚地说,“我刚才粗粗看了一遍《诸葛亮论》,深以为你不仅是位女才子,而且是一位女良史、女贤相,可惜你不该是个女儿身呀,不然真可为国家做出大事业来。” 谁知叔姬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做声,过了好久才缓缓地说:“夏公子,你和我哥一个样,大半辈子都走在一条迷途上。其实,文章做得再好,议论发得再深刻,于当政秉国都无用。当政秉国另有一套办法,与作出来的文章大不一样;若一味按文章中的正理去做,绝对挤不进当政秉国者行列之中,即使侥幸进了,也做不成大事。我这一生若是个男子汉的话,最后也必然会落得个我哥哥这般的结局,那时我心里反多一层抑郁,还不如做个女儿身,只把诗文当作消愁解闷的自娱为好!” 叔姬这番议论,让饱读诗书的前侍读学士听了愕然不知所对。 六 虎陀禅师为信徒们开传法会 当芦沟晓月照着桥面霜花的时候,杨度从庐山回到了北京。三个月不见了,在家人的眼里,他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出门时瘦瘦的,现在一胖多了,也结实多了。先前一天到晚眉头紧锁、思虑重重,现在一天到晚平平和和的,仿佛万事都不在心上。他把家中过去所张挂的名人字画全部下掉,换上他手书的条幅。他给母亲房里挂的是:“或有于佛光明中,复见诸佛现神通。”给夏寿田的房里挂上:“佛身如空不可尽,无相无碍遍十方。”给叔姬的房里挂上:“菩提树下成正觉,为度众生普现身。”给自己房间里挂的是:“皮肤脱落尽,惟余一真实。”在餐厅的正中,高高悬挂的是一首七言诗: 世上心机总枉然,不如安分只随缘。旁人若问安心法,饿着加餐困着眠。 他每天早上一个时辰晚上一个时辰,挂着觉幻长老所送的那串松花玉念珠,低首盘腿,一个人在书房里默默地坐着,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李氏老太太见状,对黄氏媳妇说:“阿弥陀佛,皙子这次庐山回来,真正成了佛门中人,只差没有剃发了。” 黄氏笑着说:“娘,我看皙子一天到晚有点傻乎乎的样子。” 李氏老太太说:“这就对了。这世界坏就坏在‘聪明’二字上,皙子先前是聪明过人,所以自找苦吃。这样傻里傻气下去,说不定可成正果。” 叔姬与夏寿田商量:“我哥这次想必在庐山取回了真经,我们向他求教求教吧!” 夏寿田说:“好哇,我参了大半年的佛了,多有不解,正要向他请教哩!” 杨度知道后满心喜悦地对大家说:“我参的是大乘佛学,不仅要度己,更要度人。明天上午我为你们开一个传法会,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问我。” 第二天上午,杨度的书房临时成了讲经堂。他换了一件干净灰布长袍,颈上挂着那串传了四代高僧得了佛门灵气的念珠,盘腿坐在一个旧棉垫上。李氏老太太、仲瀛、叔姬和午贻都坐在他的对面,一个个态度严肃,表情认真,那气氛与寺院里做法事并没有多大区别,只差几尊佛像几根香烛了。 “佛像一时不好找,香烛家里有,点上吧!”李氏老太太吩咐媳妇。 仲瀛建议:“碗柜里还有一只多年未用的老磬,拿出来敲几下吧!” 杨度摆摆手说:“佛像不要,香烛不要,钟磬也不要,这些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在心。” 叔姬笑着对夏寿田小声说:“看来我哥修的是禅宗中的不学佛派。” 夏寿田笑了笑,没有做声。 杨度端坐棉垫上,默默地数着念珠。念珠数过三遍之后,他开始说话了:“十方居士,红尘信徒,虎陀禅师今日在槐安胡同开设讲经堂,诸位于佛法和世事有不明之处尽管问来,本法师依超度众生之大经大法,一一给你们解惑破谜。” 沉默片刻,夏寿田最先发问:“虎陀禅师,弟子有一事不明,请法师赐教。” 叔姬和仲瀛见夏寿田做出这副神态来,都悄悄地笑了。 杨度望了老朋友一眼,一本正经地说:“天畸道人心中有何疑问?” 夏寿田说:“昔者印度名僧菩提达摩来到我中国传佛法,特开禅门一宗,衣钵相传,至于五祖弘忍。弘忍将传心法,令诸弟子各呈一偈。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说神秀未能见性。慧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说慧能亦未见性,但半夜密召他入室,为他说《金刚经》。慧能顿悟,遂传衣钵而为六祖。此段公案传之千余年,世间佛子但知崇信,莫敢疑义。弟子想,传法因缘,由于一偈,何以五祖说慧能亦未见性?若未见性,又如何传法?此义难明,请为开示。” 杨度答:“善哉此问!天畸道人能明佛法第一义谛。六祖‘菩提’一偈,虽说以空破有,却未能即空即有,虽说去妄显真,未能即妄即真。六祖呈偈之时,尚未透过末后一关,故其偈意偏空,未彻圆明实性。五祖夜半密传心法,直指本心,使六祖顿明自性。非空非有,非妄非真,空有全消,妄真双泯。众生无垢,佛亦无净,众生无减,佛亦无增,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持,自然是道。此时六祖自见自心,自明自性,生死一关直超而过,永离三界,立见如来,俄顷之间即成佛道。” 夏寿一田点点头,叔姬似有所悟。李氏老太太莫名其妙,但对“生死一关直超而过,永离三界,立见如来”这几句很有兴趣。她今年六十多岁了,常常不自觉地想到了死,心中不免有些恐惧,若能通过学佛法闯过生死关就好了。 仲瀛大半没有听懂,她惦念着中午的菜还没有着落,应该到菜市场去买点菜来才是,否则,午饭如何对付?再见心明性,饭总还是要吃的吧!想着想着,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这时,叔姬发问了,她也学着夏寿田的口气:“虎陀禅师,你刚才提到末后一关,既日末后,则必有前面。请问一共有几关,又学佛之人过关与未过关有何差别?请法师一并指明。” 杨度将自己近来的研究成果与当年从寄禅那里学来的高僧三义融为一体,正正经经地对她这个与自己一样的聪明过人,也一样的坎坷过人的妹子说:“禅家所谓末后一关即为生死一关。一切佛子,不度此关,不成佛道。详其次第,则有三关。本来众生皆有佛性,自心自迷,遂生魔境。于是佛因魔生,魔因佛起,佛高一尺,魔高一丈。多一分理解即多一分情识,多一层戒行即多一层孽障。将心治心,反成心病,只能渐修,未能顿悟。故其学佛难于登天,而其成佛易如履地。学佛必经多劫,成佛只在须臾。学佛始于渐修,成佛终于顿悟。修为顿中之渐,悟为渐中之顿。离顿无渐,不能舍悟而见修;离渐无顿,不能舍修而立悟。修时凡佛皆魔,悟后凡魔皆佛;修时佛魔对立,悟时佛魔对消。这顿悟即为第一关。” 叔姬点头,问:“那第二关呢?” 虎陀禅师继续传法:“由此而进,则如一遍地皆机,忽然而遇,一念回光,大梦立觉。一切心魔,渺无踪影;一切世界,粉碎无余。多生情识一旦销亡,生死命根一刀两截,一了万了,更无余事。本来无佛,亦无众生,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此为第二关。” 仲瀛听到这里,大为不解起来:既然本来就没有佛,还说什么佛法,建什么寺院,入什么佛门,拜什么佛祖?这一切不都是瞎闹腾吗?想起再不去买菜,大家的午饭都吃不成了,她忙起身,去厨房里提个菜篮子出门去了。 讲经堂里,从庐山取回真经的虎陀禅师还在兴致酣畅地传授禅宗的最高机趣:“由此而进,则如死去活来,别一世界,立地承担,即我即佛,心如虚空,无在不在。一心超前,无前无后,无内无外,无有时间,无有空间,三世止于当时,十方止于当地。三世十方,备于一念,出世入世,无界可分,顿悟即是菩提,生死即是涅槃。六生即佛,佛即我心。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上与诸佛同怀,下与众生同体,一切平等,一切自由,万相庄严,一心圆寂,不著不离,无牵无挂。一切世法,皆为佛法;行住坐卧,无非佛土;吃饭穿衣,无非佛事;时时皆佛,处处皆佛。世间佛子到达此种境地,便已入西天极乐世界。这就是第三关,也即末后一关。” 李氏老太太依然没有听出个究竟出来,但得知顿悟之后便可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于是仍有兴味听下去。 叔姬听后心里想,这不是与庄子齐是非一死生差不多了吗?原来修佛修到禅宗的最高境界,便也和老庄之学一脉相通了。这可真是《易传》所说的“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了。前人说大道无古今,看来大道不仅无古今,亦无学派之分。突然间,她心里似乎有一种一通百通之感。 夏寿田也听出个道道来了,说:“昔日五祖传法留此疑案,流传至今无一能破。今日虎陀禅师所言,了却禅宗千年公案。” 杨度心里得意,说:“当年神秀有一偈,道的是第一关。六祖之偈道的是第二关。今日虎陀禅师道出了第三关,不可无偈,尔等听着。” 杨度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地念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尘埃即无物,无物即尘埃。” 夏寿田、叔姬皆点头。李氏瞪起眼睛望着儿子竭力记下,但偈语听完后,她一个字也没记住。 叔姬说:“弟子听了吾师传这三关之法后,有所启发,试加以归纳。不知对不对,请吾师指点。” 叔姬超乎常人的颖悟力,杨度一向是知道的。他想让她来提炼一下也好,日后再对别人传法时便可简洁一点,遂鼓励道:“庄大士尽管说来。” 叔姬想了一下,说:“佛法有三义。心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一义。无心无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二义。无法之心,无心之法,即是佛法,此为第三义。如此三义皆为心法,又皆为佛法。故此弟子亦有一偈:佛佛传心法,无心亦无法。心心无法心,法法无心法。” 杨度听了心里一惊:叔姬果然非凡夫俗子。遂说:“庄大士三义归纳得好,此偈亦将为佛门名偈。” 刚才儿子的偈句没记下,不料女儿又凑出几句来,既像绕口令,又像打哑谜,李氏全然不懂。诚心拜了一世观音菩萨的老太太,觉得这种佛法太高深难懂了,她有点坐不住了,厨房里飘来饭香,她想应该过去帮媳妇摘菜洗菜了。 这时,叔姬又问话了:“虎陀禅师,照这样说来,世上也无所谓佛与佛法了,是吗?” 杨度立即答:“正是这话。佛即凡夫,极其平常,人人可成,只须将一切妄念去掉,归到极平实的地步,便是成佛。学佛的最高一义,乃并圣念而去之,故达摩对梁武帝说廓然无圣,禅宗僧人们常说我不学佛,皆是这种意思。更有过激的甚至说,佛来,打杀喂狗!” 李氏听了这话,吓得一颗心直跳。她站起来对儿子说:“阿弥陀佛,造孽造孽,若是让佛祖听见,还不知要降下什么祸灾!你这佛法不要讲了,我也不听你的了。” 老太太边说边走出了讲经堂。 叔姬和午贻都笑了起来。杨度却无事一般,依旧微闭着眼睛,平心静气地数念珠。 夏寿田想起好友痴迷了二十余年的帝王之业,去了一趟庐山之后便如此彻底抛弃了,真让人难以理解,便有意诘难:“世人都说帝王之学最可贵,做成了可为将相。请问虎陀禅师,这佛门之学亦是一学,它比帝王之学若何?” 杨度盯着夏寿田,说:“帝王之学是末学,佛门之学是大学。帝王之学成了可做将相,佛门之学成了可为大丈夫。” 夏寿田追问:“大丈夫的气概表现在何处?” 杨度答:“一刀斩断命根,岂非大丈夫之所为?” 夏寿田穷追不舍:“问讯禅中虎,心轮日几回?不曾求解脱,本自没疑猜。任染孤明在,无修万行赅。明明生灭处,随分见如来。 杨度不假思索,随口答道:“我是禅中虎,心轮自在回。一生无解脱,万事不疑猜。我法双双灭,神通色色赅。一真为极乐,即此是如来。” 午贻语塞,再也提不出问了。叔姬接着上:“请问吾师,今日所传佛法为禅门何宗?” “无我宗。”虎陀禅师答。 叔姬、午贻都很奇怪:禅门五宗七派,从没有听说过无我宗的。两位信徒一齐发问:“此宗何来?” “自我所创!”杨度大言荦荦地回答,“本法师精研各家各派,而后明白各家各派均不能真正解脱人生,遂取三论宗之中道二谛以明平等无对,取法相宗之诸法无我以明自由无习,取最上乘禅宗之无性无相,直指本心,以明无我自由平等,合三为一,成无我宗。须知世间一切罪恶,莫非因我而生,习本法师之无我宗,小则救一己,大则救世界。所有从前佛学中难以解决之问题,无我宗都能全部解决,实为佛学界开辟一个新纪元。本法师之无我宗,一不念佛经,二不拜佛像,三不入佛门,四不行佛戒,五不长修炼。一日有我,一日凡夫;一日无我,一日成佛。尔等明白否?” 于是叔姬、午贻鼓掌起立,笑着说:“我们都入了虎陀禅师的无我宗,半日无我,便做了半日的佛。” 仲瀛进来招呼大家吃午饭,讲经堂即行撤去,又恢复成往日的书房。 自那以后,杨度致力于他的禅门无我宗学说的完善,常常写些文章送到报馆去发表,向世人公布他的开创佛门新纪元的贡献,居然也引起了社会的注意,连来华考察佛教的美国哲学家贝博士也慕名前来槐安胡同。杨度与他高谈心外无物、物外无心、万缘若息一念不生、十方三世尽在吾心、世界只在一心、心外别无世界、我即是佛等等无我宗的大道理。他广征博引,中西合璧,口吐莲花,唾如珠滴,把个无我宗说得千般美妙,万般神奇。贝博士听得入迷了,一连三天来槐安胡同请教,然后写出大块文章向世界宣布:中国前筹安会首帝制头号余孽已经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并创立了一门可以即刻解除罪恶进入佛国的禅门新学派。 贝博士是个极有影响的洋哲学家,经他一宣传,佛学家杨度的名声大噪,甚至有压倒帝制祸首的趋势。 冬天里,李氏老太太因感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春暖花开时,她的病好了。她害怕哪天一病不起,老死异乡,坚决要回湘潭老家去,并要女儿和媳妇护送。仲瀛最是孝顺,一口答应。叔姬却陷于两难之境。 陪着母亲回去吧,则要与夏公子分离,这一别数千里,说不定永远不会重聚了。不陪母亲吧,找得出什么理由呢?做媳妇的都愿离开丈夫送婆婆回家,一个做女儿的,何况丈夫不在身边,不陪能说得过去吗?家里人会不会怀疑自己与夏公子之间有暧昧不清的瓜葛呢?年逾不惑有夫有儿的杨庄决不可能忍受社会在这方面对她的指责,她只有把巨大的痛苦压抑在心里。 听说叔姬要回湘潭了,夏寿田也十分痛苦。但他知道眼前的状况是不可能长久维持的,迟早总要改变,心里早有准备,幸而叔姬的诗文词誊抄得差不多了,再辛苦两天就可竣工。 杨度则将一切都已看破了,他甚至希望大家都早点离开,他要一个人飘泊东西,浪迹天涯,在漫游四海之中去进一步领悟人生的真谛,去尽善尽美地营造无我宗的殿堂。 这天下午,夏寿田捧着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诗文簿来到叔姬的房间里。叔姬正在无端凝思,见夏寿田来了,忙起身招呼。 “叔姬,你的诗文稿我已誊抄好了,你可以带着它回湘潭。” 叔姬木然接过,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相对无言多时,她才轻轻地说了句:“夏公子,我走后,你要多多保重。” 夏寿田点点头。 叔姬仔细地望了夏寿田一眼,说:“你近来脸色不太好看,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夏寿田摇摇头。 叔姬打开诗文稿,一股特殊的气味扑鼻而来,她略觉奇怪。看字迹,个个端正,行行整齐,她心里感谢不已。 突然,她发觉这些字的墨色都不太黑亮。她疑惑地望了夏寿田一眼,只见夏寿田的脸上颇有一种难言的羞涩。叔姬一惊,一个念头闪电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难道墨汁里掺有他的血!不少虔诚的佛教徒和居士,往往以掺有自己指血的墨汁抄写佛经,以表示礼佛的诚心。有的甚至因此而早逝,他们也心甘情愿。叔姬是见过这种佛经血抄本的,因为掺有血,字迹都显得暗暗的。她慌忙将诗文稿对着窗户展开。在明媚的春日阳光下,原来不太黑亮的墨色里明显地透出一种暗红色的痕迹来,果真是血! 她放下诗文稿,情不自禁地抓起夏寿田的两只手,只见他的十个指头上满是针眼的疤痕,叔姬无限疼惜地说:“夏公子,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如何承受得起!” 夏寿田将两手拼命地从叔姬的手里挣脱出来,口里喃喃地说:“这没有什么,你不要介意,不要介意!你对我的情谊,我无法报答,我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的心意!” 叔姬重新拿起诗文簿,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泪水一串串地从眼眶流到脸上,从脸上滴到诗文簿上,好久好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句话:“老天呀,你为何不将时光倒退二十五年!” 夏寿田终于不能强制自己了,他紧紧地抱着叔姬,说:“别哭了,叔姬。秦少游说得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两心相印,不在乎山隔水离。世间有许多人,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别人真心的爱,而我们俩互相爱慕能有如此之深如此之久,我们也算是幸福的人了。” 叔姬默默地将下巴靠在夏寿田的肩膀上,凝望着窗外那一轮如血如火的夕阳。它是那样的鲜艳,那样的炽烈,仿佛象征着她和夏公子之间历经岁月沧桑后,更为纯洁更为深沉的真挚爱情!第十六章 中山特使 一 禅意发挥到极致,原本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相通 叔姬和仲瀛护送母亲离京回湘了。临走前,仲瀛一再招呼丈夫让亦竹早日回北京。杨度是给亦竹去了信,但不是叫她回京,而是要她在苏州定居下来,他已决定只身飘荡江湖。叔姬走后,夏寿田无心再在槐安胡同住了,便应直隶督军曹锟的邀请,去保定做了督军衙门的秘书长。从此,槐安胡同就只剩下杨度一人了。 仅仅只在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京师权贵要员密谈国事、士绅名流纵论诗文之处,整日里车马盈门,冠盖如云,而今已彻底冷落下来。除偶尔有几个佛子居士前来走动外,大门一天到晚紧闭着,附近街坊还以为这个四合院里早已无人住了。 杨度天天做着自己规定的功课:晨起打坐一个时辰,然后读佛经,中午午睡一个时辰,下午撰写参禅心得,夜晚临睡前再打坐一个时辰,中间穿插一些诸如莳花、练字等项目作为调剂。他戒掉了烟酒荤腥,一日三餐素食粗茶。他常常陶醉在这种自我营造的氛围中,觉得无思无虑的日子真是过得无忧无愁,倘若普天之下的人都这样皈依了禅门,则一切纠纷、争斗不就自然而然地止息了吗? 白天如此悠闲自在,但夜半的梦寐却常常将他带回过去的年月:乙未年慷慨悲愤的公车上书,东洲小岛上湘绮师授课时的炯炯目光,扶桑国寓所留日学生对救国方略的激烈争论,改朝换代那些日子里的南北奔波,总是或断或续或隐或显地出现在眼前。每当这时,他不得不披衣而起,或枯坐床头,或游弋庭院,在夜风吹拂中,在星光注视下,他感到孤独,惆怅、痛苦、茫然,有时甚至会生发出无端的恐惧。次日早晨打坐时,则往往会心猿意马,难以安定。是修炼功夫尚未达到泯灭一切的程度,还是无我宗其实也不能真正地做到无我呢?白天与中宵间的两极反差,使这位先前的帝王学传人、今日的佛门居士,陷于不能解脱的困境。 一天午后,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槐安胡同。杨度没有料到,来者竟是分别多年的胞弟重子。仿佛空谷足音似的,离群索居的虎陀禅师欣慰不已。兄弟俩对面而坐,一杯清茶聊起了家常。 这些年来,杨钧一家一直住在省城长沙。尽管世局风云激荡,变幻莫测,湖南境内兵连祸接,杨钧却不闻不问,潜心于他的艺术世界中。天赋的灵慧,加之持久的勤奋,使他获得了旁人难以企望的成就。他的绘画治印,声名卓著,即使时处乱世,登门来求印画者仍络绎不绝。杨钧便靠着这个收入来养家糊口。空闲时,夫人尹氏也会画上几笔梅花兰草。老岳丈尹伯和先生一月之中,总会从乡下来长沙住上十天八天的,与女婿切磋绘事技艺。一家人在对艺术美的追求中清贫而和乐地生活着。 杨钧为人随和、热情,朋友们都喜欢到他家坐坐,聊聊天,走动得较勤的几个好友中有一个便是齐白石。 “哥,齐白石来北京卖画已经三四年了,你见过他吗?” “什么,齐白石到北京来了三四年?”杨度颇为惊讶。“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 杨钧笑道:“妈说你这几年已成佛了,俗世的事都不过问。我一直不相信、看来倒是真的。” “那我们去看看他,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住在法源寺。我这次来北京,主要就是来看看他在北京的卖画情况究竟如何。若是好的话,我也将白心印画社搬到北京来。” 从小和大哥很亲热,把大哥当作师长、榜样尊敬的胞弟,来北京主要不是为看大哥,而是为了看齐白石,杨度在欣喜之余,不免生出一丝悲凉来。 第二天上午,兄弟俩一起来到法源寺。 前些年,寄禅法师挂单这里的时候,杨度常来法源寺与他谈诗论禅。寄禅圆寂后,他的弟子道阶亲自护送骨灰到浙江天童寺安葬。道阶被天童寺僧众挽留,做了该寺的住持。道阶不在,法源寺再无熟人,杨度也就不来了。 几年不见,法源寺显得冷落了。来到寺门,打听到现在的住持竟然就是当年碧云寺的演珠上人,杨度为之一喜。 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和曾广钧、夏寿田一起在碧云寺里数罗汉、讲湘绮师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喜欢吟诗的演珠对他们招待得很是殷勤。第二天临别时还拿出纸笔来恭请他们留诗作为纪念。二十多年光阴,弹指之间便过去了,当年罗汉的预示却并未兑现,这虽是遗憾事,但故人重逢,自己这几年又走上礼佛之路,无论是叙旧,还是谈今,都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见见面应是乐事。杨度暂不去齐白石处,带着弟弟先去方丈室拜见住持演珠。 演珠已过了古稀之年,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砾。杨度很高兴地与他打招呼:“演珠法师,你还认得我吗?” 不料,演珠却对面前这个身着布衣的清瘦俗客摇了摇头。 “我就是二十多年前与曾重伯翰林一起游碧云寺的杨度杨皙子呀!当时还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夏寿田,戊戌科的榜眼公。”杨度竭力唤起演珠的记忆。 “哦,哦,我记起来了,原来你就是杨度。” 杨度满以为演珠认出了旧友之后,会像当年一样对他热情备至。谁知演珠并无特别表示,平平淡淡地说:“你们坐吧!” 演珠的冷淡,出乎杨度的意外,他拉着弟弟一起坐下。 “施主前些年很出了些风头,这几年躲到哪里去了,听不到一点消息?”演珠并不看他,低头数着念珠,俨然与他从未有过交往似的。 “我这几年在家参佛,读了几百卷内典,明白了许多道理。” “施主也参佛?阿弥陀佛!”杨度正想将自己这段时期的体会对这位上人好好说说,孰料演珠极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依施主你的德性,在老僧看来是参不成佛的。那年,老僧知道施主是一门心思想做大官,为不让你扫兴,故意说你今后会做宰相。其实,你数的那个罗汉,背后靠的是白云。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最无定准,老僧那时就料死你做不成大事。官做不成,佛就参得好了吗?” 杨度无端受了演珠这番奚落,心里很不舒服,本想回敬两句,想起万般皆空的道理,强压住愤懑说:“法师当年若是照直说就好了,免得我半生瞎闯。” 演珠冷笑了一声,间:“施主来法源寺做什么?” “与舍弟一道会一会寄住寺里的老朋友齐白石。” “就是那个卖画的瘦老头子吧,”演珠略带鄙夷地说,“没有人来买他的画,他早搬走了,你们到西四牌楼寻他去吧!” 杨钧见齐白石不在法源寺,又见这个老和尚很冷淡,便拉拉哥哥的衣袖,示意离开。杨度早已不耐烦了,刚要起身,只见演珠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他望着门外满脸笑容地高喊:“张师长,你老光临敝寺,贫僧未能远迎,该死该死!” 杨度转过脸去。原来方丈室门外站着一个全身黄呢军装满脸横肉的中年军官,身后跟着两个马弁。趁着演珠点头哈腰之际,杨度兄弟急忙离开了方丈室。 出了法源寺,杨钧气愤地说:“什么住持高僧,比俗客还要趋炎附势。他的冷淡,是因为哥没有做成宰相,假如你今天是国务总理的话,他会向你跪下磕头的,决不会说什么背靠白云之类的鬼话!” 杨度的胸臆间闷闷的,默默走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到西四牌楼,正不知如何去寻找齐白石,杨钧眼尖,发现路边一棵老槐树上钉了一块白木牌子,上面写着:白石画屋,二道栅栏六号。靠着这块小木牌的指引,杨氏兄弟很容易地找到了白石书屋。 这是间门面不大的小平房。门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有几行字:尺纸银币元半,扇面银币二元。原来是画的润格。杨钧心想:这价码并不高呀! 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少妇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走过来,操一口四川口音问:“客官是买画的吗?” 杨钧随便点了点头,那少妇便很客气地领他们进屋。进屋后尚未落座,又见对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同样的润格。 “客官要画点么子?”一句浓重的湘潭土话从里面屋子里传出。随着一阵“叮当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一个瘦高老头子从里屋走出。正是齐白石。 杨度有点奇怪,齐白石走路,身上为何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杨钧却听惯了。从那年东洲书院第一次见面,到以后的每次相聚,齐白石随便走到哪里,“叮当叮当”的声音就会跟着他到哪里,因为在他的腰间裤带上总挂着一大串铜钥匙。 这个怪木匠,到了京师还这样,也不怕贻笑大方!杨钧正在心里嘀咕着,只见齐白石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快乐地大声打招呼:“这不是皙子先生吗?重子,你是何时来北京的?” 又对刚才的少妇说:“快泡茶,稀客来了!” 少妇转身进了厨房。杨钧知道白石带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在北京卖画,便指着少妇的背影轻声问:“这是你的儿媳妇吗?” “哪里,哪里!”齐白石忙摇头,“她是我的副室胡宝珠。” 听说是妾,杨氏兄弟都瞪大了眼睛:这哪里像是妾,简直可以做孙女了! 齐白石坦然说:“这是我老伴春君给我从湖南送来的。春君舍不得乡下那点田和屋,不愿跟我住北京,又担心我没有人照顾,刚巧遇到从四川逃荒来湘潭的宝珠,便把她领到北京。我见她比我整整小了四十岁,刚开始不同意,春君劝我收下,宝珠也情愿服侍我,也就同意了。难得宝珠这份心,愿意服侍我这个糟老头子,去年还给我养了个满崽哩!” 齐白石讲到这里,咧开嘴巴大笑起来。 杨度十多年不见这个奇特的木匠画家了。他虽然满脸皱纹,头已秃顶,下巴留着几寸长的稀疏胡须,但从说话走路看来,精神体气都很好。六十多岁的人了,尚能生儿子,看来比湘绮师晚年还要活得潇洒。齐白石的情绪感染了杨度,演珠上人带给他的不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飘散干净了。 这时宝珠用托盘端出三杯茶来。杨氏兄弟带着好奇心仔细地看了一眼:脸庞清清秀秀的,四肢也无任何残缺。她居然肯跟着一个比她大四十岁无钱无势的老头子,这也真是齐木匠前世修来的福气。 “宝珠。”齐白石郑重吩咐小妾,“这两位先生是我的同乡老友,又都是王湘绮先生门人,我今天要留他们在这里吃饭,你到厨房里去准备一下。” “不要麻烦了。”杨钧知道齐白石向来节俭吝音,看这架势,在北京也还没有闹出个气候来,即使他十分真心真意地请客,这餐饭也吃不出个味道来。“白石兄,今天我们兄弟请客,先在这里喝茶谈天,到时我们到胡同口上那家饭馆去吃顿便饭。” “也好,也好。”齐白石马上答应,“那家饭馆是个山东人开的,听街坊说人还地道。” 杨度说:“不是重子昨天来到北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白石兄已在北京住三四年了。” 齐白石说:“我刚来北京那一年,正碰上你到天津避难去了,后来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又不知你住在哪里。北京这么大,又不像在湘潭城里,一出门就碰得到。你今天若不来找我,只怕是还住十年我们也见不到面。” “说的也是。”杨度点点头,“我记得白石兄是从不出远门的,这次怎么舍得来北京住这么久?” 杨钧笑着插话:“这十年里,白石师兄是大不同从前了,走了天南海北许多地方。湘绮师称他是足迹半天下的人了。” “真的?”杨度十分惊讶,心里想:这十来年世道变化的确是大,连这个刻板的木匠画师也改变过去的老一套了。他饶有兴味地问,“都到过哪些地方?” “我这十年里,有五出五归。”齐白石伸出满是老茧的粗大巴掌来,很有力气地左右翻转了一下。“那一年,寄禅法师对我说,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扩大胸襟的最好途径,他几十年来坚持实行,收益很大。寄禅说他做起诗来如有神助,就靠的读书行路。又说我光读书不行,还要行路,以后画起画来也就有神助了。我仔细体会,这话说得在理。恰好郭人漳带兵驻扎西安,来信叫我到西安去住几个月。” 那一年冒失鬼万福华在上海借了张继的手枪刺杀王之春,结果王之春没有打中,他自己反被抓起坐了牢,还连累了黄兴。正是靠的郭人漳的军官身份,才使得黄兴无事释放。杨度那时恰好在上海候去日本的船票,因此知道郭人漳。杨度心想:齐木匠与大军官郭人漳也有交道,看来这些年是出大名了。 “关中号称天险,山川雄奇,西安又是著名的古都,的确该去看看。于是我告别父母妻儿,作第一次远游。足足走了两个半月才到西安,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好风景,也画了许多画。其中最好的有两幅,一幅是洞庭看日图,一幅是汉陵西风图。等会子我拿给你们看。” 齐白石说得兴起,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继续说:“在西安,我看了不少古迹,大雁塔呀,曲江呀,茂陵呀,碑林呀,这些地方我都去看了看。郭人漳要我去拜见陕西泉台樊樊山。樊樊山是大官,又是大名士,我怕去见他。郭人漳说,不要紧,樊桌台最重才,况且你现在也是名士了,去见他,他会高兴的。我想,去见见也要得。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他,就刻了五方印章带着。谁知第一次去臬台衙门,门房瞪着眼睛盘问了半天,最后说臬台大人巡查去了,不在衙门里。我白跑了一趟,心里有点不舒服。回来告诉郭人漳。郭说,你一定没有送门包,门房不给你通报。原来见臬台还要送门包,我的确不晓得。我问要送多少银子,心里想若是要送许多银子的话,我就不去见了。郭笑着说,不要送银子,下次带我的片子去,门房就会给你通报。隔几天,我带着郭人漳的名片去,果然门房通报了。樊臬台很客气地接见了我,与我谈了许多画画做诗上的事,还问起湘绮师。我把印章送给他,他拿出五十两银子给我。我吓了一大跳,说不要不要。樊臬台说,你靠卖画刻印为生,怎么能不收银子呢?我说,即使收,也不要这么多呀!樊臬台说,一半是作为买你的印章,一半是送你的。我碍不过他的大面子收下了。他又说,你在西安卖画刻印,别人不知道你的名声,可能来买的不多。我来为你写一张润格,自然就会有人来买了。樊臬台拿张纸出来,提笔写着:湘人齐白石来西京卖印画,樊樊山为之订润格。画,尺纸银一两,印每字钱五百文。我心里又吓了一跳:这么高的润格,会有人来吗?心里这样想,嘴里没有说。第二天我将这张润格贴出去,果然许多人围着看,都说樊臬台亲自为此人订润格,此人的印画一定不错。于是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后来樊臬台用五十两银子买我五方印的事传了出去,生意就更好了。我在西安住了三个月,足足赚了两千两银子。我很感谢樊臬台,临走时特意向他辞行。他说,不要回去了,五月份我要进京见慈禧太后,太后喜欢字画,宫里有个云南寡妇叫缪素筠,给太后代笔,吃的是六品俸禄。你的画比缪寡妇的好多了,你跟我去北京,我向太后推荐,太后一定会留你在宫中,至少也吃六品俸。我对樊臬台说,我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行呢?我这一生没别的想法,只想画画刻印,凭我自己这双手,积蓄几千两银子,供养父母妻儿,就心满意足了。我谢了樊臬台的好意,背起画袋回家了。” 杨钧记得齐白石第一次谒见湘绮师时,答话也是这样有根有叶的,虽然有点啰唆,但话实在,也不乏风趣,听起来有味。现在一已是很有名的画家了,依然保持着这种农人的土气,着实可爱。 杨度也听得有味,笑着说:“这是一出一归。” “是的。”齐白石点点头,继续说,“隔年,湘绮师邀我和张铁匠、曾铜匠一起游南昌。湘绮师过去在豫章书院教过书,这次是旧地重游了,我和张铁匠是第一次来洪都。曾铜匠是江西人,但过去也没来过南昌。湘绮师带着王门三匠出游的事,在江西传为美谈,有许多大官名流都来看望他老人家。张铁匠和曾铜匠忙着招待,也从中结识了不少阔人。我平生怕见生人,更怕见阔生人,便躲起不见。七夕那夜,我们师徒四人住在南昌寓所,一起喝酒。湘绮师说,南昌自从曾文正去后,文风停顿了好久,今夜是七夕良辰,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吧。说完自己先唱起了两句: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我们三人听了都觉得好,但一时联不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很不体面。幸而湘绮师大度,说联不上就不联了,我们喝酒吧!这件事给我很大刺激。我想我够不上一个诗人,过去诗集上署个‘借山吟馆主’,看来这个‘吟’字要不得。从那时起,我便把‘吟’字去掉,成了借山馆主了。” 杨度兄弟都大笑起来。 “第三次是到广西。那时蔡松坡正在桂林巡警学堂,他要我去给他的学生讲画画课。每个星期讲一次,一个月送三十两银子做薪金。蔡松坡这是看得起我,但我是土木匠出身,哪里能够到洋学堂里去上课呢,何况那些洋学堂里的学生都是学军事的,爱闹事,哪点不如法,说不定会轰走我。我谢绝了蔡松坡的好意。桂林的山水有甲天下的美誉,我在桂林确实看了不少一世都记得的好山好水,以后一画山水,脑子里就想起漓江那一带的模样。我在桂林遇到了一件最有趣的事。” 齐白石来了兴致,站起叉着腰说:“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一个和尚。此人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不大像个修行和尚的样子。他跟我说话不多,匆匆忙忙的,好像正在办什么大事。他给了我二十块银元,要我替他画四幅条屏,我给他画了。离开桂林前一天,这个和尚特来朋友家送我,对我说已预备了一匹好马,要送我出城。我谢谢他,心想这个和尚待朋友倒是蛮殷勤的。到了民国初年,有次在长沙遇到那个朋友,朋友指着报纸上‘黄兴’两字问我,你见过他吗?我说黄兴是个了不起的大革命家,我一个卖画的哪里配认得他。那朋友笑道,你谦虚了,在桂林时要用马送你出城的和尚就是黄兴呀!哎呀,那和尚就是黄兴,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大英雄!” 杨钧为齐白石的奇遇开怀大笑起来。杨度则因黄兴、蔡锷而想起了过去的事。现在一提起黄兴、蔡锷,举国上下谁不敬仰?作为他们当初的挚友,相比起来,简直判若天渊。一时间,即空即有、心外无物等无我宗信条失去了力量,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羞愧感震荡着他的胸膛。 “第四次去了广西梧州、钦州,第五次去了广州、香港,再坐轮船到了上海,由上海坐火车去了苏州、南京。” 见杨度的情绪瞬时间由热烈转向木然,聪明的齐白石估计很可能是某句话无意触及了这个在政坛上屡屡失意的同门的伤心处,便很快结束了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五出五归。 杨钧也感觉到气氛有了变化,便起身说:“我们吃饭去吧!” 三个人来到山东人开的小饭铺,叫了几个菜,杨钧又要了一壶酒。杨度戒酒多时了,今天兄弟老友聚会京城,颇不容易,经不起弟弟几句劝,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两口。他觉得脑子里有点晕乎乎的,这几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一桩憾事,乘着多时未有的酒兴泛了起来。 “白石兄,重子,湘绮师病笃的时候,你们都守候在他老人家的床头,只是我流落京津,既未成就一番事业,又未替他老人家送终,真正是王门的不肖弟子。” 杨钧听了这话,心里想:哥并没有成佛嘛,过去的抱负没有遗忘,老师的恩情也还记得,依旧是人世间一个纵横策士! 齐白石说:“直到湘绮师病危时我才得知消息,赶到云湖桥,老人家正闭着眼睛,我以为他过了,立刻大哭起来,喊了声湘绮师,齐璜来晚了。不料他睁开了跟睛,轻轻说,不晚,阎王爷还没有收我哩。我赶紧拉起他老人家的手,手是热的。湘绮师望了我很久,说,你来了,很好。我的得意学生,大部分都看到了,只有皙子、午贻正在缉捕之中,看不到了。我说你老多多保重,说不定明年皙子、午贻会回来看你老的。湘绮师说,我是要他们回来的,我答应在湘绮楼给他们补上老庄一课。” 昏黄的灯光下,火车缓缓启动了,湘绮师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一再叮嘱“奉母南归”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杨度凄然望着小桌上的杯盘,他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恩师的劝告,奉母南归,现在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人呢?佛门居士,失意政客,还是落荒草寇? 齐白石接着说:“我握着湘绮师的手说,过几天你老人家好了,我来为你老画一幅山居授课图。湘绮师说,好,画三个人,添上皙子和午贻,桌上摆一本《南华经》。过一会儿又说,齐璜呀,你现在出大名了,我看我的门人中今后为我老脸增大光彩的只有你了。皙子和我一样,是生不逢时。” 齐白石转述的这几句话,重重地刺激着杨度的心。湘绮师至死都在惦记着自己,惦记着传授给自己的帝王之学未逢其时,他心里痛苦万分。虔诚修炼了两三年的佛门学问,在这种师生情、事业结的冲击下,竟然溃不成军,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喃喃自语:“我那年是应该跟着湘绮师回去的。” 齐白石又说下去:“湘绮师过世后,我一边哭,一边画画,就按着他老人家生前的意愿,画了三个人,除他外,还有你和午贻,桌上摆一本《南华经》。我把这幅画裱好,在灵枢前焚化,对着老人家的遗像说,皙子、午贻还没回来,你老就走了,齐璜为你老画了山居授课图,你老今后在梦里教他们读老庄吧!” 齐白石的至情使杨度感动不已,胸腔里涌出万语千言,却说不出一句来。 杨钧也动情地说:“湘绮师病重的时候,也多次对我说,现在是乱世,霸道吃香,王道不兴,帝王之学看来是要绝了。告诉你哥,今后若还想办大事,只有走新路;要不,干脆回家读书吟诗算了。” 杨度望着弟弟,微微点了点头。 杨钧知道哥哥在认真听他的话,便趁机点出他来京的真正目的:“哥,白石师兄自从漫游天下后画风大为改变,现在是技进入道了。大家一都说,白石师兄今后的成就一定会超过石涛、徐文长。你现在有空闲了,何不跟着白石师兄学学画。” 齐白石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他知道湘绮师一生最器重的学生便是这个杨皙子,他自己也一向佩服杨皙子的学问文章。他从报上知道杨皙子现时正在学佛。他明白像杨皙子这样一类人的心思:得意时则拼命做官,不计后果;失意时逃庄逃佛,表示已经看破红尘,与世无争。其实是自欺欺人,内心里一定痛苦得不得了,逍遥也好,不争也好,都是装出来的。他心里可怜杨皙子,倘若能让杨皙子通过学画而重新获得生活的乐趣,倒真是做了一桩好事,修了阴骘,便笑着说:“我过去画画,画的是工笔,看了关中、桂林的山水后,深觉工笔不能画出造化的神奇,于是改为泼墨写意。这一改变后很受大家的喜欢。也有人说我现在画出的东西不太像了。我说画画的诀窍就在这里,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木匠画师的这几句话太富有皙理味了,杨氏兄弟于此都有所领悟。杨钧想,不仅是画画,所有的艺术的确都要在似与不似之间才有意味。杨度则想到整个人生大概都要作如是看才行。好比说,为人不可不随大流,否则将为世所弃,这就是“似”的一面;但又要保存自我,要有自己的个性特色,否则将无存在价值,这就是“不似”的一面。如此推下去,还可悟出更多的道理来。 “我的泼墨画先前不着色,”齐白石不去管杨氏兄弟的遐想,依旧说他的画,“前不久,陈师曾先生看了我的画后说,京师人喜欢艳丽,你的画太冷逸了。我于是创造出一种红花墨叶的新画境。师曾看后说很好,你的画一定可以在京师红起来。” 杨钧一听来了神,说:“看看你的新画风!” 杨度也说:“好久没有看白石兄的画了,去看看你是如何改变的。” 齐白石大为高兴,立即起身说:“走,回家看画去!” 杨钧付了款,三人回到白石画屋。 齐白石将他最近所创作的十多幅新画拿了出来,一一展开,杨氏兄弟立即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火红的石榴、山茶,粉红的牡丹、荷花,淡红的梅花、桃花,艳红的玫瑰、蕉花,一朵朵莫不剔透晶莹,鲜嫩欲滴,再配上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素墨叶片,真个是生机蓬勃天趣盎然,满纸洋溢着动荡翻滚的气韵。它是人们眼中常见的花卉,又不全像自然所生的花卉。应该说,这不是用纸笔在作画,而是用灵慧在捕捉造化的魂魄! 禅意发挥到极致,原本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相通。杨度在凝视这些全新的泼墨花卉时,似乎突然从中领悟到了生命的本源。他真诚地对齐白石说:“白石师,从今往后,我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来白石书屋向你学画,就如同当初在东洲书院,逢五去明杏斋听湘绮师的帝王之学一样。” 杨度将齐白石抬到与王闿运一样的高度,令这个淳朴本分的木匠画家受宠若惊。他激动地说:“皙子先生,你这份情谊我担当不起,我们都是湘绮师的门人,互相学习。从今往后,我先一天,逢四到你的府上去,拜你为师,请你给我讲解诗文。” 杨钧批掌大笑:“好,你们二人互为师生,我则做你们两位共同的学生,向白石兄学画学印,向哥学诗学文!”二 梅兰芳几句俗家之言,无意间触及到了佛门天机 杨钧在槐安胡同住下来,给冷清的四合院增加了几分热气,逢四逢五的学诗学画,又给虎陀禅师单调的参佛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不知不觉间,无我宗的创始人又慢慢地由佛门踱回到俗世。通过齐白石,杨度结识了许多画界的朋友,像陈师曾、瑞光和尚等都是极富天才的艺术家,尤其令他高兴的是,他还在白石书屋结识了梅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