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叔姬打开信箱,意外地收到了胡汉民给杨度一封未封口的信。叔姬看后气晕了。 对袁世凯恨之入骨并在日本和广东聚集倒袁势力的胡汉民,以十分尖刻的语言对杨度倡导君宪救国、办筹安会等作了讥讽斥骂。胡汉民称杨度为卑劣愚谬的嗜利之徒,拥袁称帝如教猱升木,将必不能逃民国之诛。信的末尾几句更是尖锐:“夫卖文求禄曲学逢时,纵其必得,犹为自爱者所不屑,况由足下之道无往而非危。民国确认足下为罪人,袁家究不以足下为忠仆。徒博得数十万金一时之挥霍,而身死名裂,何所取哉!” 叔姬没想到她的亲哥哥她心中的偶像,竟会遭到别人如此的奚落。她痛恨胡汉民的无礼,也为哥哥的处境而忧虑。她近来从报上看到了筹安会的宣言,也听到了一些有关复辟帝制的风声。她对国体没有研究,凭着直觉,她认为共和既已实行了三四年,也没有必要再退回去了,何苦为别人做皇帝去拼命卖力?她对代懿一直不冷不热,却对夏寿田的单恋越来越深了,她很想跟夏公子单独说说话。 静竹也看到了胡汉民的信。她读后脸热心跳,痛楚地想着:皙子呀皙子,你混迹于污垢之中,剪断了联结我们纯洁爱情的纽带,成了爱情的背叛者,此事尚属小;你为袁家效力,无视国民的共同抉择,沦为国家的罪人,这事可就大了! 但杨度既然不回家,也就不知道家人为他的担忧。即使他回家去,此时静竹的规劝也好,叔姬的担心也好,都不能使他勒马转舵,他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大丈夫办事,贵在看准了目标,便要力排众议奋勇前行,哪怕眼前困难大如山,危险深似海,也要跋涉过去。先生已是八十多岁的风烛老人了,当年用志天下的豪情有所减退自可理解,且让他老人家去颐养天年吧,帝王之学看我来替他付之现实! 肃政厅里也有不明白的人,上章纠劾筹安会。劾章送到总统处,袁世凯亲自批曰:“筹安会乃学术团体,以研究国体为宗旨,不必干预。”这道批示下来,就是最迁腐的人也知道筹安会的背景了。 忽而又有人在筹安会办事处门前大骂六君子是违背民心嗜利乞权的政客,帝制决不能复辟。一派义愤填膺的架势。 杨度一打听,原来此人是李燮和的胞弟,新近从湖南来到北京,住了半个月尚未觅到谋食之处,遂借骂筹安会出怨气。杨度对李燮和说:“令弟来会里做个办事员吧,给方表当助手,月支大洋一百五十元。” 李的胞弟一听立即不骂了,当天便上任,鼓吹帝制的劲头比乃兄还要大。 杨度看穿了大多数反对帝制的人其实是出于眼红,不愿眼睁睁地看到头功被别人夺去而已。他反而因此更坚定了非要成功的信心。 也有不少人洞悉时局,不甘心功劳都让筹安会抢去。于是便有梁士诒联合张镇芳等人成立全国请愿联合会,有段芝贵联合龙济光、汤芗铭等十四省将军密呈袁世凯,请速正大位。 梁士诒为交通银行总经理,与外国财界有密切联系。他财力雄厚,党羽众多。张镇芳也是家财万贯。他们可以提供丰厚的金钱,袁氏父子自然欢迎他们参与。袁克定常常出席他们的会议,与他们商定策略。很快,袁大公子与请愿会的关系大为密过筹安会。 至于段芝贵等十四将军的密电,袁世凯更视之为真正的力量。袁克定给他们回电,应允帝制成功后将予重爵重赏。 杨度、孙毓筠等看到他们一凭金钱,一凭刀枪,势力强大,咄咄逼人,自思若不采取紧急有效的措施,到时头功真的会让别人夺了去。于是筹安会加紧在京师及各省发展会员。此策很得力,短短半个月,由六个理事所发起的小会便扩大为有万余会员的大团体了。不能再按正常程序作学术讨论了。绝顶聪明的刘师培建议干脆来个投票表决,最为简单快捷。杨度认为此法甚好,立即采纳。投票结果,全体筹安会会员一致赞成速行帝制。 这个局面的出现使杨度非常兴奋,便亲自起草,向代行立法院的参政院上请愿书,请求不开国会而设一时机较速权限较大的民意机关,以此来解决这个国体问题。上了请愿书后,没几天,他又在报上公开发表第二次宣言书,再次鼓吹废共和行君宪为中国今天惟一正确的道路。 鉴于筹安会内部投票表决之简易可行,他想到不如来个全国民意大投票,一下子便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岂不最好?但全国的投票,必须在各省将军、民政长的领导下才可以操办,筹安会如何能办此事呢?筹安会乃学术团体,也没有这个权力支派各省的文武大员呀!此事必须有袁克定的支持才行。 杨度来到大公子府第。家人告诉他,大公子这几天正在跟一位异人查勘皇城风水,此刻要找到他,只可上正阳门一带去。 这是个什么异人,杨度也想去见识见识。 十 正阳门城楼上,郭垣对袁克定谈北京王气 雄壮的正阳门城楼上,一个矮矮小小的中年汉子正在指点皇城,对着一踌躇满志的袁大公子侃侃高谈。此人正是绍兴日者郭垣。 郭垣祖上三代都做师爷,但他却无意做刀笔吏,一门心思沉醉于占候卜筮之学,浪迹江湖三十年,广结天下各色人等。去年经人介绍,郭垣攀上了袁克定。袁克定对他的这一套学问很是看重。 筹安会万余会众一致赞同帝制,十四省将军密电拥戴,全国请愿会的建立,以及从各地传来的拥护君宪的消息,使得袁世凯相信帝制自为的宏伟计划正在顺利地进行。他已在心里考虑新王朝的一系列大事了:国名、年号、都城等等。 国名就叫中华帝国。这是杨士琦的建议,只需将中华民国的“民”字改为“帝”字即可,既简单又准确。杨士琦有过人的聪明,这个建议很好,袁世凯欣然采纳。年号拟了几个,但都不太理想,尚须从容考虑。至于都城,当然就是北京了。袁世凯对北京有特殊的好感,他不愿离开北京。但许多人都说北京城的王气正在泄漏,应该赶紧补救。袁世凯一向相信命数气运,他认为此说有理。倘若不是王气泄漏,满人的皇帝为何做不下去了?是应该查勘一下,泄漏王气的地方在哪里。袁克定将郭垣的本事告诉了父亲。袁世凯为了验证,要儿子带这个日者去看看项城袁氏祖坟。 为了严格保密,也为了测试的准确,袁克定突然将郭垣带上火车。在漯河车站下车时,袁克定都没有告诉郭垣要到哪里去。第二天一早坐上马车前往项城老家。直到第三天上午出现在坟山上,袁克定才告诉郭垣是来看祖坟的。 袁氏祖坟是一个气势庞大的陵园。袁甲三大发时,朝廷封赠他曾祖、祖、父三代为大夫,他趁此机会大修祖坟。他死之后亦归葬祖茔,规格更高。自袁甲三之后,袁家世代簪缨,子孙繁盛,故而坟墓也很多。袁克定命族人把所有墓碑都遮盖,叫郭垣看坟气。郭垣在袁家祖坟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三天,最后指着一座规格并不高的坟墓说:“此坟有异象,墓主人之子贵不可飞言。” “什么样的异象?”袁克定问。 郭垣说,“此坟外形来脉雄长,经九叠而结穴,且每叠山上都有加冕。” “何谓加冕?” 郭垣指着远远的山峰说:“大公子请看,从那座兔耳似的山峰数起,到此坟最近处的馒头形山峰止,每座峰上都有一堆突出物,犹如峰上之顶。这种峰上之顶在地学上称之为加冕。” 袁克定顺着日者的手指望去,果然见每座山峰顶上都有突出部分,有的是岩石,有的是土堆。 郭垣继续说:“此种景象正应九五之象。大公子请再看来脉的两边,左右护卫,层层拱立,犹如藩王诸侯侍立两侧,形成此坟的天子气象。如若不信,还有一个检验处。此坟底下有一道流泉,汇于明堂,此为龙泉。《诗》曰‘相彼阴阳,观其流泉’,建都重流泉,筑墓亦重此。你们可在周围五丈处掘下去试试看。” 袁克定吩咐族人在坟边挖掘。当掘到一人深的时候,果见一股泉水冒出来。族人惊异,忙揭开墓罩,原来此墓葬的正是袁世凯的生母刘氏。 当袁克定把此事原原本本察报父亲时,正在做皇帝梦的袁世凯惊讶不已。他要儿子亲自陪着这位异人查看皇城。 此刻,袁克定正在仔细地听郭垣的议论。 “中国的王气由塞外分两支入中土。一支发自东北长白山,蜿蜒西行,由山海关进入内地,结穴北京,于是有辽、金、元、明、清八百年皇运。一支发自祁连山,蜿蜒东行,由嘉峪关进入内地,结穴秦中,于是有长安六百多年皇运。余气向南,凝聚在洛阳,成东周、东汉、北朝之皇运。现在长安王气已绝尽,北京王气已疲沓,中国王者立都最好在洛阳。若在洛阳建都,当有三百年天下,然目前不合适。北京王气尚余,可先在北京登基,再迁都至洛阳。目前宜在洛阳建立陪都,况且五岳以居中之嵩山最为贵重。袁家起自高山之东南,正宜在嵩山之西北建都为宜。” 袁克定心想:在洛阳建陪都,工程浩大,目前无力举办,好在北京尚有正气,先登基再说,至于建陪都一事,且留待子孙去办吧!遂点头说:“郭先生说的是,不过眼下北京要办的事是哪些呢?” 郭垣答:“眼下最要紧办的就是我们所站的这座正阳门。” “正阳门建筑得牢牢实实,看不出有哪些需要改造的。”袁克定疑惑地看着这位神仙似的异人。 “大公子有所不知,这正阳门,关系着北京的气运最为紧要。” “哦!”袁克定的全部精神都被这句话给吸引过去了。 “中国城府之气运,关键在城门。城门建筑得宜,则气聚、气畅、气旺;若建筑失宜,则气散、气滞、气衰。北京作为皇城,城门更显重要。我遍勘内外各门,关系皇家气运者,首在正阳门。”郭垣面色严肃地说,“正阳门非国丧不能开,开则泄气。” “为何国丧开时又不泄气呢?”袁克定对气数之学一窍不通,但又很有兴趣,想借弄清这个疑问来入门。 “人死之时,都有一团黑气笼罩全身,凡人此气薄,帝后死后此气要比凡人浓厚十倍百倍。若在平时,正阳门打开,则皇气外泄。国丧时,帝后梓宫运出正阳门,其黑气浓厚,如同一团大棉絮似的将门洞堵住。梓宫一出门,立即封门,皇气不会外泄。” ‘哦!”郭垣解释得很有道理,袁克定明白了。他还想就“气”这一点再请教。“郭先生,请问这种气随处都有吗?” “是的,大公子说得对,随处都有。”郭垣认真地给他解释,“山有山气,地有地气,人有人气。比如说,前面的一座山包,其中有无珍宝,脚下踩着的这块地,适宜建何类房屋,眼前站着的一个人,他的吉凶祸福如何,都能从气上辨明,但这种气通常人都看不见。” 袁克定被他说得动了心,问:“要怎样才能看得见呢?” “这就难了。”郭垣凝视着袁克定。袁大公子觉得他的两眼中射出的是不可测试的目光。“简单地说,一靠禀赋,二靠师传,三靠修炼,四靠学问,五靠阅历。” “要这么多的条件!”袁克定脱口而出。 “是的,正因为如此,故能成大事者极少极少。就像我,也只是在过了四十五岁后才渐渐地看得明白,断得准确。大公子要是有兴趣,我今后慢慢对您说。” 这门学问绝对深得不得了,当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袁克定想想也是,便说:“好,言归正传吧,请你继续说正阳门。” “因为怕皇气外泄,所以正阳门不开。前清皇帝最敬重的是西藏的达赖、班禅,就是他们来了也不开门,只是高搭黄轿,让他们越过女墙而进。”郭垣继续说,“我接连几天三更时分登上正阳门,发现新朝与正阳门关系更大。” “为何?”袁克定顿时警觉起来。 郭垣郑重地回答:“我站在正阳门城楼上遥望南方,红光贵起,直压北京。正阳门为北京正南门,挡住南方红气全靠的是它。眼下南方红气如火如茶,正阳门必须改造,否则压不住。” 袁克定不自觉地向南边眺望。眼底下除鳞次栉比的房屋、纵横交错的街衢、熙来攘往的人流外,他没有看到一丝红光,但他相信郭垣的话是对的。因为复辟帝制最大的反对者是革命党,革命党的领袖大部分都是南方人。就连非革命党并久已驯服的梁启超都公然反对帝制,梁是道道地地的粤人,可见南方的红气确实对北京的皇权压力很大。 袁克定想到此,急切地问:“如何改造法?” “首先宜改造外郭两偏门,将它们移入内城,于内正门两旁 洞开两巨门,以便出入车马,紧闭内墙正门,使之不接南方旺气。”郭垣转过脸来,以手指着北方说,“其次,宜增高正阳外城前门敌楼。明清两代敌楼门洞设有七十二炮眼,合七十二地煞之义。炮眼东西南北四出,有镇压四方之意。但地煞之旨虽备,天罡之理却无闻。现在宜在南向正面最高处洞开两圆眼,直射南方,此为天眼,专灭天火。明年圣主登基,大公子再来楼上看看,南方红光必然大为削弱。” 袁克定心想:南方的红光我一点都没看出来,更无论增强削弱了,不过既然自己看不出,也只有相信他了。 “第三,”郭垣接着说,“宜将正阳门所有门扇、窗棂、楹柱全部由红色改漆成黄色。” “这又何故?”袁克定不解。 郭垣一本正经地说:“民国尚红,故其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以红居首,所谓以火德王也。民国建自南人之手,南方丙丁火,红气旺烈,故遥望南方红气勃勃。由民国改为帝国,宜以黄代红,即以土镇火。前清立国二百六十余年,正阳门两次遭火,都给国家造成大动乱。乾隆四十五年火焚正阳门城楼,乃有嘉庆、道光白莲教之变,用兵二十年,灾及数省。到了咸丰朝又出现长毛、捻、回之乱,祸害东南半壁河山,再加之列强入侵京师,帝后逃奔热河。前清王朝因为这把火而由盛转衰。光绪二十六年,正阳城楼再次遭火,义和拳民大乱北方,八国联军蹂躏京师,帝后又一次出逃。这把火终于导致前清由衰到亡。按之史册,复之当今,火实在关系北京王气太密切。正阳楼改漆黄色,以土镇火,乃当务之急。” 郭垣此番话讲得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不由得袁克定不相信。他正要再问下去,一眼瞥见杨度走上城楼,忙打招呼:“皙子你来了,我正与郭先生在查看正阳楼哩!” 杨度见郭垣人虽瘦小,但两目精光四射,知他不是俗辈,便笑着说:“我正要见见郭先生,听听郭先生的高论。” 袁克定向郭垣介绍了杨度。郭垣说:“杨先生习的是孔孟大学问,我这是旁门左道,想必杨先生不能包容。” “哪里,哪里!”杨度说,“占候卜筮之学,若是没有根柢,想学都学不到哩!” 说到这里,他想起夏寿田曾对他说过史册上记载南海地势尚有不足之处,但不足处在哪里却并没有讲,且问问这位郭先生,也可试探试探他的深浅,便问道:“郭先生,前人都说南海形势最好,宜建正殿,你认为如何?” 郭垣转向北面,朝紫禁城方向望了一眼,说:“南海位置上应天躔,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围包括,理气井然。以峦头论,青龙方面似嫌微略,宜培高东面小山,使之与西边白虎湖水相对称,则全福无遗了。” 杨度听了这番话,心想此人真有学问,不可小觑,正想问问他帝制复辟是否一定成功、复辟之后国运是否隆盛等大事,只见政事堂一个年轻低级官员从城楼脚爬上,对袁克定说:“总统要找大公子和杨先生议事。” 杨度本来是想跟克定商议各省请愿事,现在见总统召见,不如干脆请示总统更好。 袁克定对郭垣说:“今日郭先生对改造正阳门和南海所献方略都很好,请先生先回馆休息,夜间我们再谈。” 道别之后,袁克定和杨度匆匆下了正阳门城楼,直奔中南海。来到居仁堂,见袁世凯与张謇正在高声谈话。在张謇面前,袁克定、杨度都是晚辈,便在一旁坐着听。 张謇笑着说:“克定和皙子来必有要事,我就不多谈了。我只想问一句,眼下京师流言纷纷,都说你很快会将共和改为君宪,自己穿上龙袍做皇帝了,真有这事吗?” 袁世凯漫不经心地端起桌上的杯子说:“季直先生,我们相交三十年了,你还不相信我,我会做那种事吗?中国不宜于办共和,应该改行君宪。这个看法,中外不少人士都有。美国的古德诺博士、日本的有贺长雄博士都是在世界享有盛誉的政治学家,一处在共和制下,一处在天皇制下,他们都认为对中国而言,君主胜过民主。在我们国内,严又陵先生号称西学大师,孙少侯、胡经武、李柱中等人都是革命元戎,他们也认为欲求中国长治久安,非君主不可。但这些话都让他们去发表好了,我受诸位委托办共和,已郑重宣誓过,我怎会改变?” 杨度猛一听这话,心里一紧:难道大总统换了主意,不变国体了?便肃然谛听下去。 “季直先生,辛亥年你来洹上村找我,叫我顺民意出山。我就说过在中国办共和也是可以的,如今我做了四年总统,还能出尔反尔,废掉共和吗?”袁世凯以一副至诚的面孔说,“季直先生,你我相交数十年,我对你说句心里话吧!若万一人心改变,四万万民众都厌弃共和主张君宪,那我袁某人当然也只得顺从大家的意愿,将国体改回去。但有一句话必须讲在先:皇帝宝座,我是决不登的。” 张謇说:“国体既然改回去,你由总统转皇帝,也顺理成章,你为何不做?” “季直先生,你这话不对,不能说顺理成章。”袁世凯正色道:“若以传统一系,好比罗马教皇那样,则中国的皇帝应属孔子之后,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最适宜,退一步而说,混成旅旅长孔繁锦亦可。若以革命排满而论,则中国的皇帝应属大明朱家之后,内务总长朱启钤、直隶巡按使朱家宝、浙江将军朱瑞都有做皇帝的资格。” 张謇已听出,这位平素以严肃著称的大总统正在跟自己开玩笑,不如索性顺着他的话将玩笑开得更离奇些。老状元公笑着说:“要说让朱家人做皇帝的话,岂只他们几个,还有专治偏头风的郎中朱友芬,擅长演风骚女子的伶人朱素云,他们都有许多支持者,也有做皇帝的资格。” 袁世凯拍着手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凡姓朱的都可以做皇帝。倘若有人说张邦昌那个儿皇帝也做得不错,要寻他的后人继位的话,那季直先生你就是顶合适的了!” 袁世凯这个突发而来的灵感令张謇虽不舒服,亦无从发怒,只得附和着袁世凯的笑声大笑起来。 张謇告辞出门后,袁世凯脸上的笑容已一丝不见了。他对着儿子和杨度说:“你们刚才听出来了吗,这个老头子其实是反对君宪制的。你们不要以为改行君宪会很顺利,像张謇、梁启超这些大名士都是很有影响的,他们很能蛊惑人心,不可掉以轻心。我今天特意找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有人告发,蔡锷常常去天津找梁启超,而且棉花胡同近来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出现。皙子,你要去劝蔡锷与其师划清界限,顾全大局。蔡锷长期在西南军界,他在那边有势力,要注意他与那边的联系。张、梁等人再有影响,只不过动动嘴巴,摇摇笔杆,做的是秀才事,成不了大气候;倘若蔡锷怀有异志,动起刀枪来,那才是真正的祸害。” 袁世凯这几句话,说得杨度紧张起来。蔡锷是他推荐的。原本是要这位年轻的将军做护法尊神,若反而站到反对帝制一边,那岂不要坏了大事!于是说:“总统放心,蔡锷这人我了解,我担保他决不会唱反调。” “你凭什么担保?”袁世凯盯着杨度问。 “蔡锷在日本时,明确地对我说过,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国体 就是日本的天皇制。他出身农家,为人正直重感情。多次对我说过,总统这样器重他,以国士之礼待他,他一定要尽忠报答总统。他说的是真心话。”杨度见袁世凯的脸色略有松弛,接着说,“蔡锷的实力在云南,而云南将军唐继尧已经在段芝贵的密电上签名拥护帝制,这表示云南军界支持总统,同时也说明蔡锷是拥护帝制的。” 袁世凯轻轻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棉花胡同近日出现的人仍使我怀疑。你不妨叫在京的滇人去试探一下蔡锷的心思。” “好,我立即去办。”杨度答应。他想起了自己的事,说,“有一事想请示总统。” “啥事,你说吧!”袁世凯挥了挥手。 杨度说:“改变国体,用开议会的方式不妥,因为各省议员来京聚集,很费时日。” 袁克定插话:“还有一点,那些议员老夫子都是倾向共和的,请他们来投反对票,是自找麻烦。” “正是这话。”杨度继续说,“不如再组织一个国民会议,采取筹安会内部投票的方式,以投票来表决国体。不过,国民会议要各省重新推选人员,筹安会不能下命令给各省将军、巡按使,故请总统下命令。” 袁世凯说:“我这个做总统的怎能下这个命令,你没有听到我刚才跟张季直说的话吗?这样吧,克定,你去办,你给各省打个招呼。” 袁克定忙答应。 袁世凯又说:“重开国民会议也难,不如在各省开国民代表会议,就在本省投票好了,这样省事。” 杨度立即说:“如此最好,事情会办得又快又圆满。” 这时夏寿田进来对袁世凯说:“严范孙先生特为从天津赶来,说有要事觑谒总统。” “哦,严先生来了,好!” 袁世凯对严修极为敬重。那年他罢官回籍,百官都回避,惟独严修与杨度亲到车站送行,一直送到芦沟桥。袁世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民国成立后,教育总长的人选,他第一个就要安排严修。但严修以正在天津办教育实业为名婉言谢绝。袁见他不就实职,又送他参政院参政头衔,严修又不受,理由是:他与总统乃知交,不在乎职务有无;民国初建,有许多人在巴望着名位,总统宜以名位笼络这些人,他就不占这个名额了。这样一个一清如水的故人,袁世凯怎能不尊重? 当夏寿田正要转身出门时,袁世凯问:“严先生下榻何处?” 夏寿田答:“住在六国饭店。” 袁世凯略停片刻说:“午贻,你亲自坐我的金轮马车去六国饭店接严先生。就说按理我袁某人应去六国饭店拜访他,只是惊动太大,反而不便,委屈他来居仁堂一见。我要好好和他叙叙旧。” 夏寿田遵命出了门,杨度赶紧告辞,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和夏寿田一起坐总统金轮马车去与严修见面。 十一 八大胡同的妓女为中华帝国取了一个动听的年号:洪宪 十天前,云南派出一个极为机敏可靠的年轻人来到北京棉花胡同,将一份密电码交给了蔡锷。凭着这份密电码,蔡锷与昆明方面联系了几次,确知他一旦到了昆明,云南军界全体人员将听从他的指挥,为保卫民国而高举义旗。蔡锷内心万分激动,外表则从容平和,一如既往。 接受梁启超的意见,他自己不再去天津了,改派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为他往来京津之间传递密信。梁启超为他制定了一个由北京到天津,再由轮船绕道日本,从越南进入云南的路线,叮嘱他务必稳定情绪,以平安离京为最高目标,为了国家和人民忍辱负重,虎口脱身。 蔡锷生性沉静稳重,这桩天大的事情藏在他的心里,表面上却像没有丁点儿事一样。 老母和夫人已被气回湖南老家去了,棉花胡同宽大的四合院除开主人外,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一个做饭的伙夫和一个采买兼信使的小厮。在这三个下人的眼里,蔡将军是一个位高名重却胸无大志的军人。他顶喜欢的是八大胡同的姑娘小凤仙,常常带着那年轻的小妓女四处逛荡,上馆子,进戏园,一个堂堂总统府陆海军办事处的办事员、昭威将军、参政院参政,一个三十四岁前途无量的少年高宫却不知爱惜自己的地位名声,也不知收敛点隐晦点,经常大模大样地携带妓女招摇过市,这三个下人很不能理解,他们暗中议论过,发出由衷的惋惜。 蔡将军还嗜好打麻将,常常邀人来家里打,一打就是一通宵,而且他的麻将伙伴经常换。这三个下人也不能理解:蔡将军的麻将打得并不高明,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却为何如此兴致不衰? 有一天深夜,蔡锷独自一人从八大胡同回家。进了棉花胡同后,发现前面有两个巡夜的更夫在穷极无聊地说话。一个说,蔡锷身为将军,除开嫖妓女打麻将外就没有别的事做了,这种人处高位,这个民国真没有指望。另一个说,袁大头身边尽是一批这样的人,听说他还要做皇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先前说话的那个更夫笑起来了,说,老弟,你说得对,袁大头我见过,腿短腰粗头圆,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癞蛤蟆。到了家门口,蔡锷高叫门房开门,那两个更夫回来一看,吓得一溜烟跑了。 但蔡锷很高兴,这说明他的装扮成功了,也说明袁世凯的帝制不得人心。 昨天晚上,云南在京将校举行联谊会,他也参加了。联谊会开到一半,有人主张上书总统府,拥护将共和制改为君宪制。蔡锷地位最高,大家请他第一个签名。蔡锷不假思考,欣然在请愿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六十多个云南军官无一遗漏地签了名。蔡锷将这份请愿书带回了寓所,准备将它呈献给总统。 看门的老头进来禀报:“杨皙子先生来了。” 蔡锷听了,略作番思考后走出房间,径直奔向大门,正好迎上了杨度。 “皙子兄,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蔡锷十分热情地打招呼。 杨度笑道:“时常想起要来,总是瞎忙,抽不出空。” 二人在会客室里坐下,蔡锷向杨度递了一支进口洋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杨度问:“一向还好吗?” 蔡锷边吐烟边答:“我一天的生活七字可概括:听戏游玩打麻将。” 说罢大笑起来。 杨度也跟着笑,说:“过去军旅生活太辛苦了,休息一段时期也好,说不定不久又要大忙了。” 蔡锷听出了杨度话中之话,接过话头说:“皙子,到大事成功时,你可要给我派点实事哟!” 蔡锷这句有意说的玩笑话,却不料让杨度听后热血沸腾起来。日本士官学校的三杰之一,成就卓著的云南都督,大总统格外赏识的年轻将军,今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分明是将自己看成是未来的开国宰辅了。 筹安会理事长不觉飘飘然起来,大言荦荦地答道:“松坡,以后叫你做个陆军大臣如何?” 见蔡锷笑而未答,又补充道:“要么干脆设个国防部,陆海空三军都管起来,你就去做第一任国防大臣!” “好,好!皙子,你说话要算数!”蔡锷爽朗地笑起来。 “当然算数!”杨度自豪地说,“假若当不了国防大臣,你只管找我算账。不过,松坡,你也要表示表示。” 蔡锷忙说:“我正要给总统献上一份礼物哩,你来了最好,就托你带给他。” “什么礼物?”杨度问,“总统富有天下,还要你的礼物吗?” 蔡锷从内室里拿出一张纸来笑着说:“他虽富有天下,这个礼物还是会要的。” 杨度接过一看,原来上面写着“云南军界请改共和为帝制上袁大总统书”。他心里高兴,再看后面一大堆字迹各异的签名,排在最前头的是两个醒目的大字:蔡锷,笔力刚劲洒脱,可见签名者当时毫不犹豫,且对此事的成功充满信心。 杨度拍着蔡锷的肩膀说:“松坡,这真是一件好礼物,大总统现在要的正是它。有了这个,国防大臣是绝对跑不了啦!” 蔡锷十分兴奋,说:“皙子,你今天有空吗?” 杨度说:“我本来没有空,但你若有什么事,我会抽空帮你办。” “不要你帮我办什么事,我想请你玩一天。”蔡锷将烟灰轻轻地弹进精致的鱼形玻璃烟缸。“明天是小凤仙的生日,我们今天为她暖暖寿。你如果愿意的话,马上派一辆马车去云吉班,把小凤仙和富金一起接出来如何?” 杨度有三天没有去八大胡同了,正想着富金哩,何况他还从来没有跟小凤仙一起玩乐过,蔡锷有这等美意,就是再忙也得奉陪呀! 他笑着说:“我今天算是来得巧极了,赶上了凤姑娘的暖寿日。这样吧,不要叫她们过来了,我们过去!” “这样更好!”蔡锷说完便招呼车夫套马。 云吉班的看门人早就熟悉了蔡锷的马车,车子刚到陕西巷口便高喊起来:“蔡将军来了!”马车走近门口,见蔡锷后面还有杨度,又高喊:“杨老爷也来了!” 院子里的小凤仙和富金两人都听见了喊声,忙对着镜子拢了两下头发,便快步走出门来。翠班主也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皮肤略显得黝黑的小凤仙虽说不上很漂亮,却自有她的动人处。她挽着蔡锷的手,对杨度说:“杨老爷,你好几天没来了,富金都望穿秋水了!” 富金挥打着手帕,嗔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蔡将军一天不来你就吃不下饭!” 蔡锷笑着说:“你们都是情种,怪不得皙子和我都被你们迷住了。我们一起先到小凤仙的房子里坐坐吧!” 于是四人都到了小风仙的房间。房子不大,收拾得很整洁,窗台上两盆茉莉花开得正旺,满屋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除妆台衣柜外,这间房子里有一件别的姑娘家绝没有的东西:正面墙壁上斜挂着一把宝剑,长长的红丝绦从剑柄一直垂到木地板上,给这间红粉闺房增添了一股英武之气。 杨度指着剑赞道:“早就听说凤姑娘有侠女之称,果然不错。” 小风仙舒心地笑了,漾起两只小小的酒窝。她走到宝剑边,轻柔地托起红丝绦,充满着爱意地说:“这是蔡将军送的,我最喜欢它!” 蔡锷说:“凤仙说她最景仰梁红玉,我就送她这把剑。” 富金拍着手掌笑道:“风仙是梁红玉,蔡将军就是韩世忠了!” 蔡锷说:“富姑娘说得好,皙子即将成为卫国公,那你就是红拂女了。” 富金说:“我没有凤仙的福气。” 杨度走到富金的身边说:“你怎么没有这福气?我看你的福气好得很,过些日子我就把你从云吉班里赎出来。” “那太好了!”富金就盼着这一天,转念又说,“翠妈妈会要很多钱的。” “不要一紧,随便她要多少钱都给她!”杨度英雄气十足地说。 小凤仙也想赎身,但蔡锷目前怎么能赎她。他怕小凤仙也就势提出此事,忙转过话题问小凤仙:“你知道皙子今天到你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小风仙望着富金说:“杨老爷哪里是到我这儿来的,他是来看我们富姑娘的呀!” 杨度说:“别这样说,我今天来云吉班,主要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小凤仙笑道:“哟,杨老爷居然给我这大面子!” 蔡锷说:“风仙,明天是你十九岁生日,皙子和我特地来为你祝寿的。” 富金对小凤仙说:“正是的,还是你的面子大,皙子还没有替我做过寿,倒先替你做起寿来了。” 杨度说:“明年六月,我和松坡,还有凤仙,一起来为你做寿。”转脸对小凤仙说:“寿星婆婆,你说这个寿如何做法?” 小凤仙托着腮帮子想起来。 蔡锷说:“我提议,先到牛街清真馆去吃烤全羊,再去听戏。广和楼现正唱的《汾河湾》,谭鑫培的薛仁贵,王瑶卿的柳迎春,当今中国的第一对好搭档。” 小凤仙说:“全羊太腻了,不如到虎丘阁去吃苏菜,清爽些。” 富金说:“《汾河湾》没看头,到三庆班去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吧!” 蔡锷说:“好好,都依你们的,先吃苏菜,再看《贵妃醉酒》。” 杨度说:“吃饭听戏都是好主意,但我还得给寿星婆送件礼物才行。” 小风仙眼睛一亮:“杨老爷,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杨度说:“上个月我就许了一件貂皮大衣给富金,今天我们一起先到大栅栏去,买两件貂皮大衣,一件送寿星婆,一件送富金。” 小凤仙、富金一齐起身说:“最好最好,我们赶快去吧!” 四个人分坐两驾马车,一路叮叮当当地来到前门外大街,路过瑞蚨祥绸缎铺门前,杨度猛然想起一件事,忙吩咐停车。 富金说:“这是瑞蚨祥,不卖皮衣。” 杨度说:“下车吧,我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 蔡锷带着小风仙也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走进瑞蚨祥。店伙计见来的两个男人气宇轩昂,两个女人珠光宝气,知不是一般人,忙殷勤招呼。 杨度问:“你们老板呢?嗯?” 店伙计连连打躬,说:“老板在楼上,我这就去叫。” 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肥头大耳衣着考究的人从楼上慢慢走下,那伙计跟在后面。 这人走到杨度面前说:“鄙人姓孟,是这里的老板。先生有什么事?” 杨度说:“大总统的袍服在哪里缝制,你领我去看看!” 孟老板一听这话,两只小眼睛睁大起来,停了一会说:“对不起,先生,朱总长有命令,大总统的袍服不能让外人看。” 杨度说:“外人不能看是对的,我不是外人。” 说着掏出一个大红小折子出来,递给孟老板。孟老板接过,打开一看,上面有一行烫金字:中华民国参政院参政杨度。 啊!此人就是筹安会理事长杨度!孟老板大吃一惊。他是个与高层人士广有联系的商人,知道眼下的筹安会是个炙手可热的机构,它的理事长杨度是个通天大人物。孟老板不敢怠慢,双手递回大红折子,连连说:“杨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得罪,请进客厅喝茶。” 杨度指着蔡锷介绍:“这位是蔡将军。” 蔡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孟老板并不知道蔡将军是个什么人物,但既然是与杨大人一起来的将军,也绝非等闲。他对着蔡锷鞠了一躬,说:“请蔡将军赏脸,一道进客厅喝茶。” 大家都进了客厅。孟老板亲自给四人沏了茶,十分热情,又连连赔不是。 闲聊了几句,杨度说:“领我们去看袍服吧!” 孟老板将大家带进一间绣房里。绣房中间是一张大绣床,绣床上四五个清秀的年轻女郎围坐在一件硕大的袍服边。孟老板叫女郎们暂时出去一下,对杨度等说:“这就是大总统的袍服。” 大家注目细看。这件明黄色缎面料袍子上已用五彩丝线绣满了红日、海水波浪,正中一条金黄色飞龙昂首翘尾,五爪张狂,双目奕奕,鳞甲辉煌。 富金失声轻叫道:“呀,这不是龙袍吗?都快完工了。” 孟老板说:“前身基本绣好了,正在赶绣后身。杨大人放心,不会误期的。” 蔡锷一直盯着,没有做声,心里想:龙袍都偷偷地在做了,袁大头是看准皇帝一定做得成了。 小凤仙说:“皇帝不是早就推翻了吗,还做什么龙袍?” 孟老板没有理会小凤仙的话,指着龙袍说:“无论面料里料,还是各色丝线,都是选的全国最好的材料,连刚才那几个绣女,都是专门用高价从苏州聘来的。龙袍上的一千零八十颗珍珠全是从暹罗进口的。” 又特意指着绣龙的两只大眼珠说:“逞罗还没有这样大的珍珠,这两颗是从波斯进口的。” 大家顺着孟老板的手指看龙的眼睛。两颗珍珠,大如鹅卵,的确非凡品。蔡锷出身农家,一向节俭,看在眼里,骂在心里:这两颗珠子不知要花多少钱,就凭这点也不能让他做成皇帝! 杨度问蔡锷:“龙袍绣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