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之不计前嫌的举动,使他颇为感动,孙中山的退位使他失望,黄兴、李烈钧的二次革命也使他失望。李燮和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认为袁世凯才真正具备干大事的气概,能够稳定中国局势的目前还只有袁一人。 胡瑛对他说起筹安会,准备再推出一个皇帝来,李燮和感到突兀,不想参与。后来想到,若是拥戴袁做皇帝成了功,向袁求个湖南巡抚,整个中国管不了,把家乡湖南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治理也不错。有个十年的时间,湖南一定可以治理好。 他把这个想法跟胡瑛说。胡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兄的胃口不算大,当个湖南巡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包在我身上!” 但李燮和对袁世凯并不信任,要求袁给他一个十年湘抚的亲笔字据。胡瑛觉得为难,告诉杨度。杨度与袁克定商量。袁克定说我来替他写。于是袁克定给李燮和立了个字据,偷偷地将老子的印章盖上。李燮和得了这纸保证,放心了。他怀着做十年湘抚的美梦参加了筹安会。 现在是六个人了。孙、胡、李是民主革命的元戎转而支持帝制,这是有相当号召力的。严复是中国第一号西学大师,拥有千千万万的崇拜者,他也支持帝制,可见帝制应推行。刘师培的名声虽不太好,但他的学问大得很,如此大学问家支持帝制,可见帝制是有根据的,这些人袁克定都满意,但他还想再添一个人。此人便是袁大公子一向崇敬的梁启超。 梁启超的才气、学问、识见、资历自然是不用说了,除这些之外,他现在还是进步党的领袖,拥有一个实力很大的政党。若梁启超也支持帝制,那这个帝制是绝对无疑可以在中国恢复了。袁克定跟杨度商定后亲自给梁启超发出一封请柬:定于七月七日乞巧之夜在小汤山宴请文化界名流,恳请任公大驾光临,并有专车接送。 梁启超一向不大与袁克定往来。在他看来这位大公子并无真才实学,却又热衷政事,他心里有点瞧不起。但袁克定的特殊身份,又使得同样热衷于政事的梁启超不敢得罪。何况这次大公子出面是邀请名士饮酒谈风月,他怎好不去? 傍晚时分,德国小轿车载着梁启超来到小汤山,杨度出来迎接。自从袁世凯向杨度颁赐“旷代逸才”匾额后,梁启超更看出了杨度与袁家的关系。此时此地见到杨度,他并不觉得意外。刚进客厅,袁克定便出来热情地打招呼,大家坐下喝茶聊天。一会儿,一个服饰鲜美貌如倩女的男仆出来,请大家入席。梁启超有点纳闷:其他人呢?他们怎么不出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呢?来到后花园,只见花木丛中有一张圆桌,桌上已摆满了各种杯盘菜肴,桌边有三张高背红木靠椅。袁克定客气地请梁启超入座。 梁启超奇怪地问:“其他人呢?” 袁克定笑道:“没有其他人了,我只邀请你和皙子两人。” 梁启超想:皙子如今已成了袁家的人了,这么说来,他今夜就只邀请我一人了。这位芸台公子请我来做什么呢? 袁克定举起一酒杯说:“今夜是七月七日,传统的乞巧日。月色明媚,风清气朗,二位都是当今的大才子,大忙人,平时难得有空,今夜我做个东请二位来小汤山休憩片刻,谈谈天,叙叙旧,也是一番人生美好的情趣。来,我们先干了这杯,再慢慢地边喝边聊。” 大家都一口喝了杯中的酒。 梁启超笑道:“大公子如此雅兴,真令人高兴。你的小汤山别墅我还是第一次来,楼阁如此精美,花园如此清幽,又配上这月色佳肴,今宵可谓良辰美景俱全。” 杨度说:“我与卓如有两次难忘的饮酒,一次是戊戌年在长沙,一次是癸卯年在横滨。” 梁启超说:“是呀,提起来仿佛如在昨天,却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岁月过得真快呀!” 袁克定说:“二位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了,但愿今夜是你们之间第三次难忘的饮酒。” “只有在一起饮酒谈话,才最令人难忘。”梁启超说,“怪不得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三人都笑起来。 杨度说:“我们前两次饮酒,蔡松坡都在场。这次芸台兄不知道,不然今夜也请他一道来就好了。” 袁克定说:“是呀,我可是不知道蔡松坡与你们二位还有这么一段情谊。不然的话,今天非把他请来不可。” “松坡不善饮。”梁启超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停片刻一后说,“何况这些日子他心情不好,说不定请他,他也可能不来。” “他遇到什么事了?”袁、杨一齐问。 “他们夫妻吵架了。” 袁克定说:“据说蔡夫人最是贤惠,她怎么会跟松坡吵架?” “不但夫妻吵架,连母子都闹翻了。老夫人站在媳妇一边,指责儿子的不对。” “这是为什么?”杨度放下了筷子,好奇地问。 “哎,这是松坡自己不检点。”梁启超以师长的口气说,“松坡过去一向持身甚严,不料进京后被一班子阔少带坏了,最近常常去八大胡同,说是给云吉班一个名叫小风仙的迷住了。” 小凤仙交上了蔡锷,怎么没听富金说起过?杨度在心里说。 “哦,这真是新鲜事,想不到松坡这小子外表正正经经的,骨子里也懂风流。”袁克定乐道。他对此等事最有兴趣,且按下正题不说,先听听这段艳事吧!“任公,你是他的先生,他与小凤仙的事,你一定清楚。这里没外人,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梁启超点起一支烟,一只手慢慢地理着稀疏的长发,脸上微微地笑着。原来,蔡锷混迹八大胡同结交小凤仙,完全是他们师生共同策划的一场大戏的前奏。 蔡锷来到北京后,并没有达到袁克定和杨度所预期的效果,他遭到了北洋系权要的排挤,袁世凯也对他不太信任,虽处统率办事处办事员的高位,实际上并无一点权力。时间一久,他发现自己呆在北京,如同一只被锁在金丝笼里的鸟雀,心中十分苦闷。梁启超很能理解这位抱负不凡的学生的心情,劝他毋烦毋躁,安心供职,等待时机。不久前,他得到了一册《君宪救国论》。读了这篇文章,再联系到京师其它动向,他已经摸到了当前政治的最敏感处。就在这个时候,梁启超也读到了《君宪救国论》。梁启超以他特有的敏锐,早在此文出来之前,便已从各种迹象中看出袁世凯有帝制自为的企图。今年春天,他回广东为父亲祝寿,回京时绕道去了南京,与冯国璋谈起这事。冯对袁想做皇帝的心思甚是不满,并表示,倘若袁做了皇帝,他们之间二十多年的交谊就算断绝了。从冯的态度中梁启超看出,袁一旦称帝,北洋旧系就会分裂。袁早已结怨革命党,之所以仍能站稳脚跟,就凭着北洋系。到那时,革命党就会以一个最好的借口来报昔日之仇,北洋旧人也不会支持,外遇强敌,内遭分裂,袁世凯还不彻底垮台吗? 师生俩人在这件事上取得了一致的看法。梁启超为学生谋画:必须尽快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云南去,但要袁放其出京,决不是一件易事,先宜以放浪形骸自甘堕落来消除袁的猜忌,然后趁放松戒备时伺机出京。于是便有了蔡锷逛八大胡同的事出来。 蔡锷结识了小凤仙后,发现小凤仙不仅色艺双全,且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很多方面超过了自己的妻子。蔡锷爱上这个风尘女子,假戏真做起来。这样便招致了蔡夫人的不满,老夫人也看不惯。蔡锷不能向她们泄露天机,又想到借这个机会把她们逼回湖南去更好。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遇到合适的时候抬脚就走了,也省得有后顾之忧。 当梁启超看到今夜只有他们三人时,他便猜到了宴饮的真正目的,他正要借此模糊蔡锷的形象,为下一步的行动铺下道路,便笑了笑说:“松坡本来对戏院妓寮从没兴趣。有一天几个朋友对他说,你住北京,不看京戏,不逛八大胡同,等于白住了。松坡到底年轻,血气正热,禁不起别人的诱惑,先是去园子里听戏,不料一听就上了瘾,赞不绝口,说京戏是最好听的音乐。那些朋友说,你去去八大胡同吧,去了你就知道,八大胡同的女人是最好玩的女人。” 袁克定禁不住插话:“松坡怎么看?” 梁启超答:“自从结识了小凤仙,他真的就完全赞同了这些朋友的说法。其实,这是他的见识不广。” 袁克定笑道:“正是的。咱们任公见的女人多了,自然不会像蔡松坡这样死心眼儿。”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袁克定无意中说了一句实话。一代人杰梁启超在这方面也并不是很检点的。流亡日本时,有几个既艳丽又有才情的东瀛女子倾慕他,常与他往来。近来他又与一个名叫花云仙的名妓关系密切。夫人比他大好几岁,对此事采取宽容的态度,所以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 见引火烧身了,梁启超忙转移话题。他望着杨度说:“皙子,我好久没有去看壬老了,听说他对国史馆不满意。你这个副馆长要好好襄助恩师。” 杨度说:“湘绮师近来常发脾气,有两件事他最恼火了。” “两件什么事?”梁启超问。 “一是许多人都要往国史馆里钻,或是托人关说,或是毛遂自荐,狗屁不通的人,一个个都自吹有马、郑之学,韩、欧之才,弄得湘绮师哭笑不得,说一个清华之地倒变成名利渊薮了。外面的人钻山打洞要进来,已延聘的一批编修却又不安心在馆里做事。因为财政部每个月都不按时拨款来,等到十天半月后来了,又总要短三成五成的。这便是湘绮师的第二个烦恼。他说编修们天天向他讨钱,好比县太爷向差役索求逃犯似的,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受这个耻辱,何苦来着!” 湘绮老人这个自嘲的比喻打得新奇,把大家都逗乐了。 袁克定说:“我听人讲,国史馆的权都握在壬老的女仆周妈手里。皙子知道吗?” 杨度当然知道老师与周妈的关系,也知道周妈贪财好货的脾性,但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这些有关老师的不光彩的事,便摇摇头答:“我这个副馆长只是挂挂名而已,从来不去,也不知究竟。不过,想必湘绮师不会让周妈插手馆里的事。” 梁启超笑道:“皙子不要为老师辩护了,壬老与周妈之间的关系,可是眼下京师文人们茶余饭后最为时髦的谈资啊!” 袁克定也听到了不少有关这位老名士与周妈的绯闻,但话题若转到这上面,只怕是说到天亮还说不完,煞费苦心地把梁启超请到小汤山,尽说些这种风流艳事,岂不是舍本逐末?必须就此打住。他举起酒杯,对梁启超说:“不要难为皙子了。他一个做学生的,岂能议论老师的房闹之事?喝酒吧!” 又对杨度说:“来,不要误了喝酒的大事。” 杨度明白,喝了一口后问梁启超:“卓如兄,你近来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忙着为《大中华》杂志撰稿的事。”今年正月,中华书局筹办的《大中华》杂志出版,聘梁启超为总撰述,与之签订了三年的契约。梁启超估计袁克定会有什么事要他办,他是不愿卷入袁氏帝制自为的漩涡中去的,便预先打下埋伏。“陆费逵这人精得很,尽想从我身上多榨油水,稿子安排得紧紧的,弄得我一天到晚脱不了身。” 陆费逵是中华书局的总经理,袁克定、杨度与此人也很熟。 袁克定说:“陆费逵前不久来约皙子写一篇关于国体的文章,眼下关于国体的事众说纷纭。” “共和国体已实行四年了,不是很好吗,为何还要议论国体呢?”梁启超故作惊讶。 “共和国体虽已行四年了,但弊端丛生,有识之士皆认为中国不宜将共和制推行下去。”袁克定转脸望着杨度说,“皙子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跟任公说说。” 杨度说:“早在日本时我们一起研究中国的制度,大家都认为中国应向日本学习,走君主立宪的道路。想必卓如兄一定还记得。” 梁启超说:“我一向是主张君宪制,不赞成革命的,这点与皙子的看法一致。但辛亥年革命成了功,共和制度既已建立,全国都接受了这个选择,我当然只能服从民意,故回国来襄助大总统。皙子,你对共和的拥护比我积极得多哩,又是发表宣言,又是南北奔走,你是共和的功臣。” 梁启超有意点出辛亥年杨度的表现,杨度听了脸上一阵发烧,幸而月光底下大家都看不清。他喝了一口酒,压住心头的羞惭,说:“我那年赞成共和,也是一时失了定见,随了大流。现在看来,共和实行了四年,正好反过来证明我们过去的主张是对的。” 梁启超做出一副诚恳的神态问杨度:“请问共和制有哪些弊端呢?” 杨度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君宪救国论》来递了过去:“我近日写了一本小册子,里面分析了共和之弊,君宪之优,还请卓如兄你巨眼纠谬。” 梁启超双手接过,装出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说:“皙子真行,什么时候写了这部大著,我得好好拜读。”’ 袁克定说:“还是皙子对国事研究得深,我从这本书里得到不少启发。” 杨度说:“共和弊病,简言之,一为不可能建立强大的军队,二为不可能建立有威权的政府,三为野心家开启了竞争最高首脑之门。总统选举之年,必将是国家大乱之年,数年一选举,数年一大乱,中国则永无宁日。第四,国家一乱则给外国列强干预中国提供了口实。” “哦!有这样严重吗?我可没有想过哩!”梁启超像是自言自语。 袁克定望着梁启超说:“卓如先生,你是中国第一号政治学家,家父一向推崇你。今日请你来此晤面,也就是想当面问问你,你对当前的形势如何看,中国究竟宜行共和,还是宜行君宪?” 酒席吃到这个时候,主菜终于上来了。梁启超觉得这个态他很难表。他当然是反对推翻共和复辟帝制的,因为这是逆人心而动,必不会成功。但他又知道袁氏父子做皇帝心切,杨度也在一心谋取新朝宰相之位。此时给他们头上泼冷水,定遭他们的反感,万一像前向拘囚章太炎那样将自己秘密扣押,就会影响与蔡锷商定的大计。 想到这里,梁启超举起杯子放到嘴边,慢慢地说:“你们知道,我一向是研究政体而不甚致力于国体的。我认为一个国家的关键在立宪,真正有一个好的宪政,不论是共和制也好,君主制也好,都可以导致国家强盛;反之,若不能立宪,则无论哪种国体都是空的。目前中国的症结不在哪种国体,而在于速行宪政。” 袁克定逼问:“任公,你说说,欲保证中国速行宪政,是行共和制好呢,还是行君主制好呢?” 面对着大公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梁启超颇难招架。他放下酒杯,摸了摸宽阔光亮的前额,看着早已变凉的满桌山珍海味,迟疑良久后说:“这样吧,我回去好好读读皙子的这本大著,然后我再公开表示自己的态度。” “也好。”杨度知梁启超心里为难。他不想追逼,因为这不是一句口头上的承诺就可以起作用的。他对梁启超说,“卓如兄,近来我和严又陵先生、孙少侯、胡经武、李柱中、刘申叔几个人发起了一个研讨国体的学术团体,亟盼我兄也能参与。” “行,行。”梁启超忙说。“皙子是提倡君宪救国的,又陵先生也公开说过共和制不宜中国,想必其他几位也是和你们持相同主张。我回去后一定细细读你的大著,如果你说服了我,我当然会参加你们的学术团体。你还记得那年在时务学堂的举杯明誓吗,只要有利于国家,我们都要互相支持。” 杨度笑道:“痛快!我一向知道卓如兄是一个痛快人,筹安会等着你来领导哩。” 袁克定知道再硬逼,梁启超也不会明确表示态度,他心里生出一个主意来:“春上任公回粤为令尊大人祝寿,据说寿典很隆重热闹,我事先不知道,也没有送礼,很是对不起。令尊高寿几何,身体想必很康健?” 梁启超说:“多谢大公子关心,家父今年六十六岁。托大总统洪福,身子骨尚好。” 袁克定说:“六六大寿,是人生一大喜事,我这个做晚辈的应当补礼。” 梁启超说:“不敢当,不敢当!” 袁克定起身走进内室,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支票,对梁启超说:“这是一张二十万银元的支票,请任公不要嫌少,就算我的一点心意。明年把老先生接到北京来住,我为他老人家祝寿。” 梁启超不料袁克定有此举,背上冒出一层冷汗,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说:“大公子盛意我抵领了,家父生日已过,就不必再破费了。若大公子执意要表示的话,待明年家父到了北京,我请大公子在小汤山别墅家园里办几桌酒如何?” 袁克定说:“明年的事明年再说。这张支票,任公务必请收下。” 杨度也劝梁启超收下,梁启超只得勉强接过。 这一夜,小汤山袁宅客房里,梁启超一夜没合眼。心里想:袁克定、杨度拉自己入伙的心迹已暴露无遗,贼伙不能入,贿赂不能收,而且还要在报上公开发表一篇堂堂皇皇义正辞严的声明,与他们划清界限,我要做顺应时代潮流的功臣,决不做倒退复辟的罪人。 第二天一早,梁启超将二十万支票扔在枕头上,然后坐上德国小轿车回到城里。他在天津有一座宽绰的洋楼,当天下午,便带着家小离京去了天津。 几天后,梁启超一生中最为光彩的文章之一《异哉所谓国体问题》在《京报》上赫然登出,力斥帝制之非,表示即使四万万人中三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赞成,他一人也断不能赞成的斩钉截铁的坚决态度。同时又发表一篇《上大总统书》,规劝袁世凯决不可行帝制做皇帝,否则背信弃义,必为友邦所讥,为国人所垢。但愿袁以一身为开中国将来新纪元之英雄,不愿袁以一身作中国旧奸雄之结局。 《异哉所谓国体问题》及《上大总统书》两文如同两颗重磅炮弹炸在中国政坛上,在全国各地引起惊天动地的轰鸣。冯国璋特地从南京赶来北京,当面问袁世凯到底有没有改国体自做皇帝的打算。 袁世凯断然否定,十分诚恳地说:“华甫,你我都是自己人,你还不了解我?我是绝对不会做皇帝的。你想想看,我如今和皇帝有什么区别?说穿了,做皇帝无非可以传子孙,而做总统只一代为止。我根本没有把位子传下去的想法。我的长子是个残废人,六根不全,还能登九五之尊吗?老二想做名士,只好吟诗作赋,给他个排长我都不放心,还能把国家交给他吗?老三是个土匪,老四是傻子,老五只够做个教书匠,其余那些儿子都年幼不懂事,哪一个都不是管理国家的料子。华甫,你是读书人出身,应该知道中国历代的帝王家都是没有好下场的。明崇祯临死时愿世世代代不投生帝王家,是所有末代王朝皇帝的心里话。我每读史至此都很恻然。我今年五十七岁了,我袁家从曾祖开始,连续三代没有人活过六十岁的,我还有几年在世上可活,我会将这份罪孽留给子孙吗?” 冯国璋说:“总统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是将来您功德巍巍,到了天与人归的时候,推也推不掉。” 袁世凯坚决地说:“我决不会做那种傻事。我有一个儿子在英国伦敦读书,我已叫他在那里置一点产业。如果到时有人硬逼我做皇帝,我就出国到伦敦去,从此不问国事。” 冯国璋见袁世凯说得如此恳切,就不再说这件事了。 袁世凯拍拍冯国璋的肩膀,亲热地说:“华甫,你现在中匮乏主,我家里的女教师周坻学问好,人品端正,正好做你的内主,只是已过了三十,年纪稍大点。你如不嫌弃的话,就娶过去吧!” 冯国璋早就听说袁府内眷有一个长相好文章也做得好的女教师,他去年死了太太,也是需要一个主妇,听了袁世凯这么一说喜不自胜,满口答应。冯国璋离开北京后,逢人便说袁项城一定不会做皇帝,现在有人提倡君宪救国,那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袁世凯打发冯国璋后,随手批了一张八十万元取款单作为筹安会的开办经费。梁启超和进步党的反对并没有起什么实际作用,袁克定和杨度依然我行我素。 八月的京师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这一天,“筹画国家治安会”的招牌,正式在石驸马大街洋楼大门上悬挂起来。有袁大公子的暗中支持,有八十万元巨款作为后盾,筹安会的成立仪式举办得隆重而气派,不仅杨度本人过去所发起的“国事共济会”、“共和促进会”不能望其项背,就连这些年来京师商界的集会也远不可比拟。政事堂以下各部各院各局无一缺漏地送来了贺匾贺联,张作霖、倪嗣冲、段芝贵、阎锡山等一大批拥有实力的地方军阀都打来了贺电,前来祝贺的达官贵人、巨商富贾,各界名流、报刊记者络绎不绝,把个宽阔的石驸马大街堵得水泄不通。特为从长沙前来就职筹安会办事处主任的方表,指挥一个庞大的招待系统应付各方来客,忙得团团转。除严复外,筹安会发起人中的其他五位都出席了成立仪式,在一片热气腾腾中接受大家的恭贺。 下午,春华楼、京华楼、萃华楼三家酒楼全部被筹安会包了下来,各路佳宾在这里品尝荟萃了全国各地特色的珍馐美食,在觥筹交错醺醺欲醉之中高谈共和制的不适宜、改行君主制的必要和紧迫。入夜,大家又都涌向吉祥戏院,京师时下最跑红的花旦鲜灵芝主演的《玉堂春》吸引了满座酒醉饭饱的看客。诗癫易哭庵多次带头鼓掌喝彩,时不时地站起来高喊“干娘”“干娘”的,出尽了风头,招来众多的笑骂戏谑,也使筹安会成立之日的兴头达到了沸腾的顶点。 第二天,京师各大报均以头版头条位置发表《发起筹安会宣言书》。宣言书一打头便说:“我国辛亥革命之时,中国人民激于情感,但除种族之障碍,未计政治之进行,仓促之中制定共和国体,于国情之适否不及三思。一议既倡,莫敢非难,深识之士虽明知隐患方长,而不得不委曲附从,以免一时危亡之祸。故自清室逊位,民国创始,绝续之际,以至临时政府正式政府递嬗之交,国家所历之危险,人民所感之痛苦,举国上下皆能言之。长此不图,祸将无已。” 接着举了近来南美中美共和各国始于党争终成战祸的例子,又引用古德诺的话:世界国体,君主实较民主为优,而中国尤宜采用君主国体。 宣言书最后说:“我等身为中国人民,国家之存亡,即为身家之生死,岂忍苟安默视坐待其亡,用特纠集同志组成此会,以筹一国之治安。望国中远识之士鉴其愚诚,惠然肯来,共相商榷,中国幸甚。” 过了几天,京师各报又在显著位置登载了一则筹安会启事。说本会成立以来,要求入会者繁多,形势迫不及待,故简化入会章程。又推举杨度为理事长,孙毓筠为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 筹安会成立之始这一系列非同凡响的举动,在京师官场学界引鹅了许多人的疑惑:中国的学术团体向来都是冷冷寂寂的,除开圈子里的几个人自命清高自我陶醉外,社会照例是不大理睬的,无任何气势可言。这个筹安会既是个发挥学理的团体,何来如此气焰,怎么可以这等阔绰? 国史馆里的众编修们也如此悄悄地议论着。这批饱学而不失几分迂腐气的书生,常常有倡办学术团体切磋学问的想法,无奈银钱短缺人心不齐而又常常告吹。对于那位挂了副馆长的名而从不到馆视事的筹安会理事长,编修们个个是既艳羡又眼红。这个神秘莫测的旷代逸才,究竟凭着什么本事赢得袁大总统的如此垂青? 这背后的一切,只有年迈而精神依旧矍砾的馆长心里清楚。学生眼前所做的事业,正是他几十年心血凝成的学问的重大实践。只差一步,他本人一生孜孜以求的崇高目标,就要由弟子来达到了。本来,作为帝王之学的研究大师,作为平生以管、乐、诸葛自许的国士,湘绮老人应当为杨度今天的出息而由衷欣慰,并应全力支持。但是,他没有这样,他正在为学生的狂热的行动捏着一把汗。在他看来,学生面临的并不是成功的高峰,而是失败的深渊!他寻思着要对这个书痴做一番规劝。八 国史馆的饷银居然被周大拿去赌博 王闿运来北京充任民国政府的国史馆长已有三四个月了,这些日子里他做了几件事。 一是罗致了七八名前清翰林出身的宿学,如宋育仁、柯劭忞、曾广钧、钱筠等人为编修,再加上五六名进士、举人出身刻印过诗文集的为协修,这十几个人都是他认可的人才。他将他们的简历上报,请总统任命。袁世凯照他的呈报全批了。其他上百个各方推荐的人物,他一概拒之门外,既不接见,也不作答复。这些人天天眼巴巴地望着国史馆的回信,既急又怨。 二是委派办事员。周妈为办事员头目,周大负责门房打扫,赖三负责采买巡夜。后来采买事多了,赖三不愿再巡夜,便由周妈引来一个跋脚孤老头子打更守夜。跋子守夜,遇到盗贼,如何追捕?这是周妈的打算。因为跋老头不要工钱,只要有三顿饭吃就行了,周妈把这份工钱据为己有。 三是给所有人员定薪水,给馆里定开支,然后据此造概算,每月约费九千二百元。周妈说干脆来个整数一万吧。于是他向财政部上报,每月需拨经费一万元,必须在初三前送到馆里。 办完了这几件事后,他就觉得无事可做了。 编修、协修们第一次开会,大家兴头很足,纷纷表示要不辜负总统和馆长的厚望信任,要把平生学问都抖出来,为修好中华民国的国史尽力。末了,大家恭请老馆长谈谈自己的意图及安排。 王闿运一直咕隆隆不停地吸水烟,不说一句话,脸上时不时地露出几许冷笑。这时,他捧着那把跟了他近一个花甲的铜水烟壶,慢慢吞吞地说:“各位老前辈,各位先生,老朽请你们来,一是因为各位都是才学满腹的人物,我们好天天见见面,在一起谈谈诗文,谈谈学问。二是我看各位在国变之后,大多数都失去了先前的傣银,银钱上都很拮据,藏八斗之才而有饥寒之迫,天道于斯文太不公。我请诸位来,是为你们支一份薪水,谋一个饭碗。” 内中的确有好几个编修、协修正是缺衣少食之辈,听了这话,便都向老馆长投来感激的目光。 “至于馆里的事,我看诸位不必多想。民国成立了几年?有几件史料值得收集?有几件事值得记之于史乘?除开争权夺利、寡廉鲜耻之外,无事可记。” 众人都瞪着大眼望着这位老名士,心里无不嘀咕:老头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既然是如此看待民国的,又何必出山当民国国史馆长?大家都觉得不可理解。 王闿运站起身来说:“瓦岗寨、水泊梁山也值得修史吗?诸位今后想到馆里来就来,不想来就在家里读书睡觉,每月初五来领薪水就是了。” 中华民国在它的国史馆长眼里,竟如同瓦岗寨、水泊梁山一般,倘若此话传到袁大总统的耳朵里,他不暴跳如雷吗?不要做事又拿薪水,天下到哪里去寻这等美差?众人听了王闿运的话,既好笑又舒坦。 从此以后,编修、协修们再不提收集史料、撰写文章之类的话了。曾广钧便常常找易哭庵去听戏饮花酒,也常常去碧云寺找虽年老但精神尚好的演珠法师,和他谈禅说诗。柯劭忞便在家一个劲地写他的《元史》,他下决心要将自己的名字挤进班固、范哗、陈寿的行列中去。其他人或在家诗酒自娱,或出外游山玩水,几个月过去了,关于中华民国的国史竟没有一个字。 这个情况不知由谁报到袁世凯那里。袁大总统传出话来,定于月底来国史馆视察,届时要将各种材料都展示出来。编修、协修们慌了,一齐来到馆长书房,请馆长火速出题目,他们加班加点也要赶出几篇文章来搪塞。 王闿运见他们一个个急得这样,笑了笑说:“各位都回家去,平时做什么依旧照样做,袁大总统那里我自有办法应付。” 大家只得退出书房,心里都忐忑不安,尤其那几个将国史馆视为衣食父母的老夫子更是着慌:倘若大总统怒而撤销国史馆,到哪里去寻一份养家糊口的捧银? 王闿运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半天步,终于想出个主意来了。他提起笔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 项城大总统世侄阁下: 近闻有人建议总统亲来国史馆审查国史,此纵生之议也,窃以为不可。昔唐文宗欲观《起居记注》,起居舍人魏摹谏曰:“《记 注》兼书善恶,陛下只需尽力为善,不必观史。”元文宗欲到奎章阁看国史,编修吕修诚阻曰:“国史记当代人君善恶,自古天子无取 观者。”唐文宗、元文宗皆因谏阻止步,史官赞之。大总统英明智慧远胜两文宗,望能弃小人之愚见,行明君之公义,罢国史馆之行而 尽力为善。千秋史册,自当有大总统一页佳录。 闿运顿首 袁世凯看了这封信,觉得王闿运说得有道理,倘若此事传扬出去,本来是正常视察,却变成逼迫国史馆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反为不美,遂传令取消。 整个国史馆都松了一口气,但馆长王闿运的气却没有全松。因为今天已是十四了,八月份的薪水还没拨下。开馆三四个月来,没有一个月是按时拨款的,总要七八天后才姗姗来迟,而且无一月是足薪,拿到八成就算大吉了。 每过初五,老夫子们便来馆里索薪,经管此事的周妈很烦,就像欠了他们的债似的。王闿运一生自己从不理财,更不借债。这国史馆长,好比前清翰林院掌院学士,虽然没权,却是最为清华高雅之职,没料到反倒成了负债的头儿。你说王闿运恼火不恼火? 来到京师后就大失所望了,又加之这一着,更使他心灰意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许多人都等这份薪水去过节,脾气暴躁的钱筠已向馆里讨过几次了,昨天还口出不逊。周妈转告给王闿运,他听了越发不舒服。 正在这时,周妈面带喜色地进来说:“老头子,财政部派人送薪钱来了!” “你收下了吗?”王闿运略为宽慰地问。 “收下了。”周妈点头。 “送来多少?” “只有五千,比上个月还少一千。” “财政部真是混账!”王闿运气得骂起来。“小小的国史馆每个月只要一万元,还要月月短缺,没有钱就莫办馆,装这个门面做什么?” “老头子,财政部的差役还等着要收条哩!”周妈提醒。 “不给收条!送半截钱,还好意思要收条吗?”别看王闿运八十三岁了,发起火来依旧调门很高。 周妈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你叫他进来吧!”停了片刻,王闿运气色和缓多了。 周妈出门把财政部的胖差役领了进来。 “你们周总长要我给他写幅字,说了好久了,你今天给他带去吧!”王闿运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铺纸提笔。 “是,是。”胖差役哈着腰说。 王闿运想了想,在一张两尺多长六七寸宽的宣纸上写下了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王闿运写完后自己折好交给胖差役,说:“你拿去吧!” “王馆长。”胖差役接过后恭恭敬敬地说,“部里招呼过,请您写一张收据。” “这就是收据。”王闿运指着胖差役手里的《暮江吟》。 “这就是收据?”胖差役大惑不解。 “你回去告诉周总长。”王闿运听了胖差役的话,想想也是,民国政府的总长们有几个是脑子开窍的,说不定这个周总长也 弄不明白此中的含义,不如干脆点破。“国史馆的薪水是一万,他给了我五千,我回他个‘半江瑟瑟半江红’,表示已收下了他的一半,并提醒他还欠了我的一半。九月初三,请他连下个月的薪水一道补给我。” 胖差役替财政部送了几年的银钱,从没有接过这样的收据,这真是一个古怪而有趣的大名士。他也不好和王闿运争辩,只得收下这幅书法去向部里如实禀报。 周妈拿了支票带着赖三取回五千元银洋,正打算一份一份地分开。周大过来了,悄悄地说:“娘,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这个与他糊涂爹一个样的儿子,从来不懂礼貌,说话都是粗门大嗓的,没有这样秀气过。想是周家祖坟开坼了,突然变得斯文起来。周妈觉得很稀罕。 “这五千银元先借我十天,我保证十天后还你,一个子不少。”周大颇为神气地拍了拍胸脯。 “这不行。”周妈断然拒绝。“这是馆里的薪水,已经迟发十多天了,那些老夫子们天天来讨。明天又是中秋节,怎么能再迟十天?” “要么,借我五天。”周大贪婪地望着这堆银元,不忍离开。 “五天也不行。”周妈望着儿子发呆的眼神,问,“你借去做什么用?告诉娘。” 周大说:“我一个朋友爱好赌博,过去老是输。最近他托人从外地做了一副装有机关的骰子,百呼百应,跟别人赌,包赢不输。我不相信,他当面试了几次,次次都灵。他对我说:周大,我现在就是没钱,你借我一笔钱,越多越好,我赢了钱和你三七开。昨夜我借他五十元钱,他果然赢了。那小子讲义气,不但把五十元本钱还给了我,还当场给我十五元。娘,如果这五千元借给他做本,不要几天,我就能坐得一千五百元,多好的机会呀!不过要快,再过几天,那小子的机关被人一识破就弄不成了。娘,借我五天吧,五天我也可以赚七百八百的,到时我孝敬你老一百元。” 周大这番话把周妈说动了。只借几天,就能赚回七八百,的确是难得的好机会。财政部拨款,月月推迟,明天就说款子未到,迟五天发下去也不碍事。于是把五千银元全部借给了儿子,千叮万嘱要他五天后一定如数归还。周大捧着这堆白花花的银洋,欢天喜地跑到赌友那里去了。 不料隔墙有耳,娘儿俩的合计让跛脚老头听见了。跛老头讨厌周家母子。周大老是欺负他,在他面前凶神恶煞似的。周妈则尽量克扣他,一天三餐给他的是残汤剩水。守了两个月的夜后,他想问周妈要点零花钱。话刚出口,周妈就劈头盖脑地骂他贪心,得寸进尺,若再开口要钱就走人。跛老头能走到哪里去呢?只好忍气吞声地呆着,心里却记下了仇。 听了她们娘儿俩的话后,跛老头喜上心头:“好哇,拿馆里的钱去赌博底钱,我要告发!” 第二天一早钱筠又来索薪水了。周妈不耐烦地说:“就你问得急,财政部不拨款,我哪里有钱?你家里是不是有人等着钱去买药吃呢?” 大过节的,受周妈这一骂,钱筠好不晦气。他是前清翰林院编修,放过两任乡试副主考,也算威风过的,怎么受得了这个乡下老妈子的气?加之他对王闿运用上炕老妈子家里的人做办事员早就很反感,于是借这事与周妈争吵起来。吵了几句,钱筠觉得自己身为编修与一个老婆子吵架有失身份,便憋着气走了。 跛老头偷偷跟上去,对钱筠说:“钱老爷,财政部的饷昨天就关下来了。” “真的?”钱筠停住脚步。 “我还敢骗您吗?我昨天亲眼看见财政部的胖差役送来支票,周妈和她的姑爷把银洋取了来。”跛老头有根有据地叙说。 “那周妈怎么说没有发?”钱筠肚子里的气又上来了。 “实话告诉您吧,钱老爷。”跛老头压低声音,在钱筠耳边说,“财政部里关下的饷银让周大拿出赌博去了。” “岂有此理!”钱筠咬着牙关叫起来,他真担心,万一赌输了,怎么办?“你知道周大在哪里赌吗?” “知道。就在蛐蛐胡同里一个绰号叫破天星的家里赌。”跛老头说完后又四面瞧瞧。“钱老爷,您可不要说是我讲的。” 钱筠心里狠狠地骂道:“拿财政部关的饷去,赌博,不仅害了我们,也犯了国法,我不能容他们!” 他赌气跑到巡警部一个做副司长的老熟人那里去告发。巡警部立即派了三个巡警赶到蛐蛐胡同,正遇到他们赌得起劲,便将周大、破天星及另外两个赌徒连同赌注一齐带到巡警部。 断黑时周大还没回来,周妈着急了,便打发赖三到蛐蛐胡同去打听。周围邻居告诉赖三,破天星家给端了,人都带到巡警部去了。 周妈这下吓呆了,既担心儿子坐班房,又担心五千银洋被没收,一向狐假虎威的周妈此时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惟有哭哭啼啼地向王闿运交代一切,求老头子救一把。 王闿运听了后,真是又气又恨又急。国史馆出了这等事,岂不丢人现眼?周大坐牢活该,王闿运不怜恤,他着急的是怕五千银元被没收。倘若真的被没收了,他如何赔得起?万般无奈,他记起了巡警部里有个做司长的是自己学生的学生,便只得叫代懿持着他的名刺去找找看。 这个再传弟子也还顾太老师的面子,几经调停后,将五千元薪水发回国史馆,主犯破天星罚款二千元,看在王闿运的面子上,周大从轻发落,罚款三百元。 出了这件事后,王闿运的心绪更坏了。又听人说,巡警部的罚款少部分上交国库,大部分落人了私人的腰包。所以他们抓赌博积极,一律以罚款处置,搜出的钱多则多罚,实在榨不出油水的只好少罚。关押禁闭一类的刑罚,他们早就不用了。没有钱进,还得天天照看,岂不自找麻烦? 后来又得知是钱筠告的密,王闿运甚是生气,他没有想到一个翰林出身的编修竟卑劣至此,便寻了个借口将钱筠辞退了。那钱筠离了国史馆后,大讲国史馆被悍妇村夫所控制一类的话,弄得王闿运在京师的名声颇为不好,他渐萌退志。 前些日子,杨度专门来国史馆与老师谈了半天话,历数共和制度之不宜,决心复辟君主制,又将发起筹安会的事也跟老师说了,请老师指点。王闿运一向是不赞成民主共和的,但现在要复辟君主,显然是抬出袁世凯来做皇帝。对这个世侄总统,王闿运失望得很,连个国史馆的薪水都要扣成迟发,哪是一个发皇的政府模样?做总统,已经积怨甚多,再来个帝制自为,岂不授人以柄? 王闿运面对着一肚子热情的学生不好多说什么,只送给他四个字:少静毋躁。又郑重其事地指出:不要老往八大胡同里钻,要时常回家去看望老母妻儿,家里对他已是大有抱怨了。这些情况是代懿告诉父亲的,代懿这段时期去了几趟槐安胡同看叔姬。王闿运真想好好教训教训杨度,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杨度迷恋富金久不归家的秘密终于保不长久,给揭穿了。那是上个月的事。 九 静竹为皙子亵渎了他们圣洁的爱情伤心 这一天,静竹对亦竹说:“今年老琴师过八十大寿时不在北京,不知现在回来没有,你抽空到丹花那里去一下。若回来了,就约几个先前的姐妹一起去给老人家补个寿。老人家这一生也怪可怜的。” 十多年前,正是跟着这个老琴师去江亭玩,才邂逅皙子,结下这段缘分。老琴师后来也亲自教亦竹月琴琵琶,亦竹也感谢他。十年前,老琴师离开了八大胡同,在西直门外一所乡间茅舍住下,靠过去的微薄积蓄生活,日子过得清苦。间或也有几个旧日弟子去看看他,老人见到她们很高兴。 每年过生日那天,亦竹便会约了丹花等人一道去给他做寿。只要身体略好点,静竹也跟她们一起去。这一天,老琴师总要捧出那把跟随他几十年的磨得亮光光的琵琶来弹着,她们便倚声唱曲,尽拣些欢快的曲子唱。吃过寿面后一起围着桌子说话,尽挑些当年横塘院里的喜乐故事讲。老琴师和她们都是苦命人,苦命人难得的是欢乐。平时不见面,好容易寿庆日子重相聚,还能再把苦水倒出来吗?哪怕是明日的痛苦会紧接着昨日的痛苦,今日也要让它隔断一天! 丹花在二十七岁那年也从良了,嫁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从山东逃荒来到京师的补锅匠。补锅匠人倒不坏,就是脾气差,又爱喝酒。只要这天多赚了两个钱,便会喝得烂醉,醉迷中便会诉说他心中最苦恼的事:丹花嫁给他几年了,居然一男半女都不给他生下。说得气极时便要打丹花。丹花不能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只有哭,哭得伤心的时候会晕倒过去。待到补锅匠酒醒了,又去劝丹花不要哭了。两个落难人便这样时醉时醒、时哭时笑地凑合着过日子。 “亦竹,恭喜你了,你家皙子做了大宫,听说又要讨小了。”丹花热情地接待昔日的小妹妹,说了些闲话后,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你听哪个说皙子又要讨小了?”亦竹大为吃惊地问。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丹花见亦竹这副神态,知道杨度是瞒着她们的,心里不禁后悔起来:不该多嘴! “好姐姐,你告诉我,皙子又跟谁相好了?”亦竹央求着。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皙子跟云吉班里现在挂头号牌的富金姑娘打得火热,也不知是真是假。”丹花说得吞吞吐吐的。 亦竹心情非常痛苦,她已无心再跟丹花谈为老琴师补寿的事了,匆匆赶回家,把这事告诉静竹,静竹也大感意外。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皙子不是那号人,也可能是别人瞎说的,你明天自己到云吉班去问问。” 第二天,亦竹急急忙忙赶到陕西巷。她离开这块地方已有十来年了,班子里的人都不认得她了。她随便问了一个看门的老婆子。刚提起杨度的名字来,那老婆子就大谈起杨老爷是如何的大方慷慨,用三万银洋买了一幅字帖送给富金姑娘的故事来。老婆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却不料一字字一句句像无数根钢针般刺着亦竹的心。 这一夜,静竹、亦竹瞒着黄氏夫人和老太太,抱头痛哭了半夜,又各自瞪起眼睛失神了半夜。亦竹为丈夫抛弃家庭另求新欢而痛苦,静竹则为皙子裹读了他们之间圣洁的爱情而伤心。失眠的时候,静竹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想起了十七年前他们的江亭初识、潭柘寺定情。她想起接下来的五年睽违,她虽然时常想念那个湖湘才子,却又不敢相信他是真心地爱着自己。不料五年后心上人再次出现在北京,他的痴情,他的纯真,熔化了姑娘那颗本来滚烫却被世俗冷却了的芳心。一个沦落风尘的美丽女子,金钱和地位对她来说都不是贵重的东西,她无比爱恋无比珍惜的就是男人的这段情,因为这恰恰是她的生活中所缺乏的。为了酬谢这段真挚的爱情,她心甘情愿洗去铅华,远离锦绣,为她的心上人守一辈子空房。 老天有眼,终于让他们重逢在西山。情意深厚的郎君又接受了她的安排。她虽然没有正式的名分,也没有正常的夫妻欢乐,但她知道她的心上人也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名分是次要的,床第之欢也是次要的,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曾被别人当作玩物的女人,难道还有比获得了一个男人的真心相爱更幸福的吗? 她其实并不盼望皙子做什么大官,也不盼望皙子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潭柘寺里说的那几句豪言,不过是对失意中的情郎一个鼓励罢了。她惟愿的就是这样天长地久地厮守着,直到白头。但是近半年来,皙子变了,变得对家人越来越没有情感了,对她也冷淡多了。他跟袁家大公子打得火热,一天到晚做他的新朝宰相梦,并常自豪地声称他为中国寻回了走向富强的最好道路。静竹早就听说过袁家兄弟都不是好东西,现在果然被这个大公子引入了邪路。先是长久地不回家,现在居然公开去八大胡同与别的女人鬼混,还用三万银元买一幅字去讨那女人的欢心。而家里,从老太太到小女儿,哪个不是过着节俭的日子? “皙子呀,你变心了,也变庸俗了,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深情,也辜负了我为你所做出的常人不能理解的牺牲!”静竹心里这样默默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