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立即回答:“甲午年的海战,以海军全军失败为结束,其实是我们整个国家惨败于日本帝国。晳子先生,鄙人对你说件事。那年日本驻扎朝鲜的军队陆续由六千人增至一万二千人,在汉城周围挖掘战壕,修筑哨垒,同时鄙人又截获了他们秘密调遣海军的命令。情况很明显,日本会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鄙人鉴于此,向朝廷发电,请求再增派军队来朝鲜,希望以压倒优势震慑日本,使他们放弃军事行动的想法,但朝廷没有回音。而后一连十个电报,均石沉大海。无法,鄙人只得回国。朝廷对形势估计错误,以为日本不敢开战。海战在我们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爆发了,我们终于坐失良机,最后全盘败给日本。” 袁世凯说到这里,又换了一根雪茄,猛地抽了两口,像是对当年的失误感到极其痛心似的。 杨度的胸口也有点沉闷。他喝了一口茶问:“袁大人,现在有识之士鉴于甲午年战事的失败,深以为中国非变法不能自强。听徐老先生说,皇上也亟欲起用一班有才识的人,并马上要诏告天下以定国是。但官场上除湖南湖北等个别省实行维新外,大部分都在等待观望。袁大人,您以为中国的维新变法有成功的可能吗?” 昨天深夜,袁世凯、徐世昌一回到小站,营务处的官员便把杨度持徐致靖信前来拜访的事禀报了。袁世凯和徐世昌心中有数,知道这表明徐致靖有推荐之意,二人仔细地商量了一番。这时,袁世凯略微思考一下说:“自古以来无不易之法,时至今日,国家内而不能抗灾,外而不能御侮,若还循先前旧法,不思改弦易辙,岂能摆脱困境,岂能转弱为强?所以鄙人从心里拥护皇上维新自强的决定,只要皇上圣心坚定,事情就好办了。现在有许多人之所以还在观望,就是未见皇上下定决心,故明定国是之诏必须早下,以此安定全国臣民之心。鄙人一向认为维新变法一定会获得上下支持,一定会成功的。” 袁世凯的语气十分肯定。杨度心想,这是一个见事明晰、自信心极强的人。徐世昌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时也插了一句:“这是慰庭的一贯看法,他常常以此来坚定小站全体将官的心。” 杨度点点头,又问:“袁大人,你的信心将会使皇上增添一份力量,也会使康长素、梁卓如、谭复生等先生得到鼓舞。我还想问一句,您认为哪些陈法是当务之急非变不可的?” 袁世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以坚定有力的口气说:“当务之急,一在改官制,二在废科举,三在练新军。改官制以利朝廷政令畅通,废科举以利选拔真正有用的治国人才,练新军以荡涤绿营的暮气,使军队能真正起到保国御侮的作用。” 袁世凯的想法与梁启超、谭嗣同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使得杨度大为感动,他决定要将在小站所亲见的一切,一点一滴地向徐致靖禀报,请老先生相信,新建陆军统帅是当今官场上的凤毛麟角,他手下的七千新军是一支强大的力量,要维新,要变法,非得重用他不可。他激动地对袁世凯说:“袁大人,我今日听了您的指教,所获比松筠庵多次集会的还多。明日回到京师,一定将大人的所教所为和新建陆军的训练成绩向强学会和保国会的诸君大力宣传。” “晳子先生,鄙人谢谢你了。”袁世凯又一次握紧杨度的手。 吃晚饭时,袁世凯和徐世昌亲自陪着杨度。袁世凯一再劝酒劝菜,殷勤备至。杨度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上午,袁世凯亲来驿站送行,徐世昌则一直陪送到天津火车站,临下车时,又送上一千两银票,说是慰庭赠的车马费。杨度大为意外,惧不敢收,但徐世昌反复陈说袁世凯的爱才惜才的心意,请他务必收下。杨度想,对方既然出于至诚之心,而自己也的确缺这个东西,推辞几次,也便收下了。 火车风驰电掣般地向京师奔去,杨度坐在车上兴奋不已。虽然只是短短一天多的接触,他已认定袁世凯是个英雄,并预感到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将在中国大地上迅速崛起。五 江亭初题《 百字令 》: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 回到京师,杨度在徐致靖的面前将袁世凯大大地吹嘘了一番。这时离会试只有六天了,他不敢再分心,遂和夏寿田一起闭门用功。 会试下来,杨度自我感觉很好,谁知金榜公布后,却并不见他的名字。他素来自视甚高,不料再次告罢,心中十分懊恼。夏寿田虽中贡士前列,他生性沉静,并不欣喜若狂,安慰杨度后,自己继续用功。到了殿试张榜时,竟赫然高中一甲第二名,成为戊戌科的榜眼。 按规定,一甲三名免去朝考直接进翰林院,于是夏寿田随即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二十年寒窗苦读,皇天没有辜负有心人,二十八岁的夏府大公子终于一举成名天下知。喜讯传出,京师的湘籍官员们无不觉得脸上很光彩。原来,有清一代的鼎甲,大半部分被江南举子所占据,从顺治丙戌科起到本科,共计举行了一百一十科,湖南籍鼎甲中只有嘉庆乙丑科的状元彭浚、探花何凌汉,戊辰科的探花石承藻,己卯科的探花胡达源,道光乙巳科的状元萧锦忠,同治癸亥科的榜眼龚承钧,戊辰科的榜眼黄自元,光绪庚辰科的榜眼曹诒孙、探花谭鑫振,甲午科的榜眼尹铭绶、探花郑沅、乙未科的探花王龙文,加上夏寿田仅十三人,故显得极为珍贵。 半个月来,新科榜眼夏寿田忙于领恩荣宴,诣孔庙行拜谒礼,公请座师房师,出席各种宴会,真个是日日酒席,夜夜笙歌,享尽了人间的光彩荣耀。相形之下,杨度则显得冷落凄凉。梁启超等人安慰他,并请他留在京师一道参与变法。他虽答应了,但心里总感到压抑。夏寿田对杨度说:“晳子,你不应该难受,你应该高兴才是。” 杨度不解:“名落孙山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夏寿田说:“你还记得那年与广钧在碧云寺数罗汉的事吗?看来,碧云寺的罗汉是灵验的。” 一句话提醒了杨度。是的,那夜数罗汉,夏寿田的预兆是大魁天下,自己的预兆是名列宰相。既然在夏寿田的身上已经灵验了,岂不是说自己今后也有应验的一天吗?想到这里,杨度果然高兴起来,并劲头十足地为夏寿田购置新居当参谋。这时,中国近代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维新运动正在拉开序幕。 先是,光绪皇帝正式颁布了“明定国是”的诏书。第三天,徐致靖即上疏推荐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几天后光绪帝又第一次召见康有为,任命他为总理衙门章京行走,特许他专折奏事。接着又召见梁启超,命以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又命谭嗣同迅速进京,以备大用。同时又连下两道上谕,废除乡试会试及生童岁科试八股,改用策论。再接着又出现了支持越级上疏的礼部主事王照,一次革除礼部六位堂官的轰动新闻。这期间,废除旧制、推行新政的上谕也一道接一道地下发。 正当维新运动以强有力的形式推行之时,枢垣却出现了一件极为微妙的事情。 明定国是的诏书颁布不久,新政的主要支持者、光绪帝的师傅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翁同龢,在他六十九岁生日那天,突然接到罢免一切职务立即回籍的上谕。先一天,翁同龢还在弘德殿与皇上畅谈新政宏图,力劝皇上接受徐致�武功虽说是祖传的,这把腰刀却不是。”杨度说着起身,从枕头底下把腰刀拿出来,递给千惠子。“你决不可能想到,这把刀恰恰是贵国打磨出来的。” “日本的?”田中祖孙俩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 千惠子接过腰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触了一下。田中也凑过脸去仔细地欣赏,说:“看这样式,是像我们日本的刀。造型古朴,像是古物。” 千惠子拿起刀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慢慢地,她的眼光停在刀柄上那七颗熠熠闪光的黑色珠子上,突然,她对杨度说:“我外祖父有一把和你一模一样的腰刀,刀柄上也有七颗珠子,不过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真的?”杨度惊喜地说,“你外祖父也有一把这样的腰刀?” “真的,我不骗你!”千惠子认真地说,“四年前,我过十五岁生日那一天,爸爸妈妈外祖父外祖母一起为我祝贺生日。吃过饭后,外祖父带着微微的酒意,从卧室里双手端出一样东西来。我一看,原来是截木头。木头是栗黑色的,没有上漆,看样子有许多许多年了。木头有两尺来长,半尺多宽,三四寸厚。我觉得奇怪,便问外祖父这是什么东西。外祖父说我打开给你看。外祖父将木头两侧的插销拔掉,用力一拉,木头分成了两块。两块木头都挖空了。一块挖空处卧着一把古色古香的腰刀。外祖父把腰刀拿出来,对我说,这是我们滕原家族世代传下来的一件宝贝。原本有两把,号称雌雄刀。两把一模一样,枣木刀柄上都按北斗七星的图形布下七颗宝珠。不同的是,雌刀的珠子是红的,雄刀的珠子是黑的。我外祖父手里的刀,柄上的珠子是红色的。我问,这把刀是雌刀了,那么雄刀呢?外祖父说,雄刀当年被先祖带着去了中国,后来先祖死在中国,那把刀也就不知下落了。我问外祖父先祖叫什么名字,是哪朝人,为什么去中国。外祖父说我还小,不多说了。又说四五年后,如果我妈还没生男孩的话,这把腰刀就归我继承,到那时再把滕原家族的传家宝的原委详细告诉我,说完,外祖父又将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放进木头挖空处,最后将两块重新合拢,插上插销,双手捧着它,走进了卧室。” “想不到你外祖父还有这么一个宝贝,我们相识几十年了,就没听他露半点口风!”田中边说边从孙女手中拿过腰刀,对它重新审视了一番。 “有这么巧!”杨度异常兴奋,“说不定我这把刀就是你家的那把雄刀。千惠子,你拿回去,给你外祖父看看!” “这样吧!”千惠子做出了决定,“明天我们绕点路,从横滨回东京,请杨先生到我家去做做客,当面看看那把镶红宝石的刀。” “好极了!”杨度喜形于色,一口答应。 田中也很高兴,说:“若真的这两把刀破镜重圆,那的确是一件奇事。” 这一夜,杨度和隔壁房间里的千惠子都兴奋得大半夜没睡着。 箱根离横滨不过四五十里路程,第二天中午,千惠子带着杨度和爷爷奶奶回到家。父亲田中君代有事到北海道去了,外祖父滕原信宇、外祖母米子和母亲美津子欢欢喜喜地接待大家。千惠子向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介绍了杨度。一家人都向杨度鞠躬致意,杨度也一一还礼。 千惠子对他们说:“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也是按北斗星座的位置镶在刀柄上的,很可能是我们先祖遗留在中国的那把宝刀。” 千惠子满以为外祖父会很惊喜,谁知他脸上毫无异样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做声。杨度也随着千惠子的眼光转向滕原信宇。滕原比田中显得年轻很多,矮而略胖的身材结结实实的,头顶上大半头发虽已秃谢,脸色却红光亮堂,两只眼睛也有精神。他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摸着光光的肥厚下巴,有一种长期养尊处优的仪态。 美津子问女儿:“你怎么知道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 “妈妈,若不是杨先生这把腰刀,我昨天差点出大事了!” 千惠子话刚出口,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几乎同时问:“昨天出了什么事?”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杨度从这瞬间的变化中看出了千惠子在家里的地位,它是自己腰间的这把小刀所万万不可企及的。 千惠子将昨天赏花过程中遇到醉汉撒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当说到腰刀把醉汉的长剑削成两截的时候,杨度看到滕原的眉尖抖动了一下。 “杨先生,请问你这把腰刀是府上家传的,还是自己买的?”滕原很有礼貌地问。 杨度欠身答道:“既不是祖传,也不是自己买的,这把腰刀乃朋友所赠。” “噢!”滕原轻轻地点点头,“请原谅我再问一句,赠刀者是官宦子弟,还是书香世家?” “既非官宦子弟,亦非书香世家,我的这位朋友乃江湖英雄。” “啊!”滕原的脸上微露一丝惊讶,稍停片刻,他又问:“这位英雄从何处得到这把刀呢?” 杨度本想从实告诉他,是从古墓里得到的,但从刚才滕原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对“江湖英雄”怀着世俗的偏见,若实说,他会更害怕,也可能会对自己敬而远之,遂扯了一个谎:“这位朋友偶尔在一个古洞里发现的。” “噢。”滕原的脸色平静下来。“这样说来,杨先生,你不知道这把腰刀的来历,是吗?” 杨度笑道:“我不知道。” “外祖父,你老是问什么,看看刀吧!”千惠子见外祖父对她的这一重大发现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心中颇为不满。 “好,好,正要瞻仰杨先生的宝刀。”滕原说着站了起来。杨度也忙站起,从腰间解下刀,双手递过去。 滕原从黑牛皮刀鞘中抽出腰刀来,只见寒光闪烁,刀刃锋利。他在心里赞叹:“果然是把好刀!”他又细细地看了刀柄,黑沉沉的枣木刀柄上当真镶着七颗发亮的黑宝石,也真的是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大小间距也与家藏的那把差不多。米子母女也都专注地审视着,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子,滕原将刀重新插进刀鞘里,双手恭还给杨度,微笑着说:“杨先生这把刀的确是把好刀,但不是敝先祖丢失在贵国的那把雄刀。那把刀已失去千多年了,恐怕早已不存人世。” 千惠子大为扫兴,嘟着嘴巴说:“外祖父,你怎么能断定不存人世了。这把刀和我们家的一模一样,正是黑宝石镶的北斗星,你不妨把家里的那把拿出来比一比嘛!” 田中龟太郎也很想见见滕原家藏的刀,于是帮着孙女说话:“老弟呀,我们是几十年的亲家了,你一直对我保密,我都对你有意见了。你今天拿出来给我和你亲家母看一看吧!这位杨先生是一位至诚君子,管它这把刀是不是你家那把雄刀,你就看在他昨天救你宝贝外孙女的分上,也要让他看看嘛!” “爸爸,你就拿出来给爷爷奶奶和杨先生看看吧!”美津子也怂恿着。 滕原拗不过众人,又觉得不拿出来,也确实失礼于这位中国留学生。“好吧,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拿!” 一会,滕原从卧室出来,双手捧着一截旧木块。里面果真放着一把没有刀鞘的腰刀。滕原将腰刀取出,双手递给杨度说:“这就是舍下收藏的雌刀,请杨先生过目。” 杨度恭敬地接过刀。这把刀与自己的那把,无论形状还是大小,真的一模一样,刀柄上那七颗宝石也正是一个造型美丽的北斗星座,宝石闪烁着深红色的光彩,比起自己的那把来,威武之中更添一种妩媚之气。称它为雌刀,真正恰如其分。因滕原并不承认雄刀的身份,所以杨度不说什么,看后便客气地还给了主人。滕原又捧给田中看。田中接过后眯起眼睛,皱紧眉头,从刀尖到刀尾,从正面到背面,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又要来杨度的刀。他把两把刀并排摆在左手掌上,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来戴上,就像一位考古学家似的,一丝不苟地考察着,鉴别着,反复将刀尖刀身刀口刀柄,尤其是那七颗宝石比验着。凭着他数十年的博闻广识,他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两把刀出自一个工匠之手,杨度的刀应该就是那把丢失在中国的雄刀。但他不想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亲家把这把祖传的刀看得很重,不愿意轻易承认别人的刀是自己的祖产,何况世间偶合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北斗七星为古今所共仰,以它的形状作为图标也决非一人的奇想。一向办事说话稳重的田中老先生长久地缄默着。他凝视手中的两把刀,有时把它放到镜片边,有时又把它拉得离眼镜远远的。蓦地,一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浮起:若真的是雌雄刀,应该可以合得起来。他立刻把两把刀尖对尖、尾对尾地合在一起,左挪右移,总觉得有点隔阂。他把刀分开,仔细地查看。原来,两把刀的柄尾略有点不同:滕原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凹下去的小三角形,杨度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凸出来的小三角形。田中极其小心地将这两个凹凸小三角形对好,然后再一合,果然一丝空隙都没有了,两把刀合为天然的一把。他暗暗称赞当年那位工匠的高超手艺。设计匠心良苦,锻冶技术之精更是世间罕见 —— 这把雄刀历尽千年劫难,居然仍与当初打造出炉时的模样丝毫无损! 田中正要取下眼镜时,又忽然发现刀柄侧面上似乎有几个字。他把合起来的两把刀再次拉到镜片边。果然不错,刀柄侧面现出四个字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抬起头来问:“亲家,打造这把刀的先祖名字,你知道吗?” “知道。”滕原似不在意地回答。 “请你告诉我。” “老人家叫滕原一夫。” “亲家,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田中指着合起来的刀柄,大声地叫唤着。 滕原起身走过来,弯下腰一看,心里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刀柄上不正是“滕原一夫”四个字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身边的夫人说:“你把我的眼镜拿来!” 米子很快从书房里拿来一副眼镜。滕原接过,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小手绢来擦了擦镜片,戴上后再弯腰一看,镜片中清清晰晰显出四个字:滕原一夫。 这时,千惠子、美津子、和子、米子一齐围了过来,大家都看到了“滕原一夫”四个字。 “亲家!”田中紧紧地握住滕原的手,激动地说,“再不会错了,这真的是那把雄刀!” 滕原睁大眼睛盯着镶黑宝石的腰刀,许久许久才动情地说:“真是我们家的雄刀回来了!” 一句话刚说完,两只眼睛便湿润了。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千惠子过来,抱着外祖父的肩膀,无比欢喜地说:“外祖父,我没有说错吧,我们要好好感谢杨先生!” “是的,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他!”米子擦拭着眼睛,喃喃地念叨着。 “不要感谢。”杨度站起来,从田中手中取回腰刀,豪爽地说:“这把腰刀能回到主人的家中,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滕原先生,您这就拿去吧!” “不,不!”滕原伸出双手阻挡着,“虽说这把刀是我们滕原家的,但已失落千年了,现在的主人就是你,我不能凭空要你的。” “滕原先生!”杨度诚恳地说,“敝国有句老话,叫做物归原主理所当然,无所谓凭空不凭空。” 田中感动地说:“杨先生,你是一位义气深重的君子,我的亲家不会亏待你的。” “杨先生,这样吧!”滕原思考片刻说,“刀你暂且收起,容我们再商量一下。今晚上,我把这对雌雄刀的历史好好地跟你说说。” “好吧。”杨度把刀插进牛皮鞘里,重新挂在腰间。九 滕原对今天的留日生讲述古代遣唐使的故事 滕原把杨度安置在家中最好的客房,晚上,又特为在一家名叫海龙酒楼的中国餐馆里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待他。吃过饭后,滕原将杨度请进二楼的一间小房子。 这是一间布置得相当精致的会客室,全部西式摆设。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摆着四个宽大松软的牛皮沙发。四壁贴着墙纸,墙上挂着三幅装潢考究的西洋油画。北边那幅大森林油画下是一个敞开的壁炉。因为天气暖和,壁炉里没有生火。一个男仆进来,上了两杯咖啡。 “杨先生,请喝咖啡。”滕原换上一套浅灰色西服,系上一条大红领带,显得更年轻了。粗粗一看,简直不到六十岁。他指着红领带说:“今天是我们滕原家族的大喜日子。我特地系了它,以示庆贺。” 杨度端起咖啡杯,笑着说:“今天也是我到日本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我和你们一起祝贺它。” “说起这对雌雄刀,还有一段凝聚着日中两国友好交往的动人故事。” “真的吗?请您说给我听听。”杨度放下咖啡杯,专注地望着滕原。 “这还是公元八世纪初叶的事情。”滕原两手托着小小的咖啡杯,面色凝重,慢慢地叙说着滕原家族世代流传的古老的故事。 日本大宝二年,正是中国唐朝武则天执政的时候。那时,中国以其高度发展的经济和文化吸引了世界各国,日本文武天皇向中国派出了第一批遣唐使,除国家使节外,还有一批年轻的留学生,他们随同使节来到长安,然后在长安住下,潜心学习大唐帝国的文化。这一批留学生中有一个便是滕原信宇的先祖滕原一夫。 滕原一夫那年正当二十岁,没有结婚,是一个聪明颖秀的学子。滕原一夫来到长安一年后便掌握了汉语,能流利地用汉语与中国人交谈,也能读得懂当时唐朝廷颁发的文书告示。一夫有感于大宝元年所制定的《 大宝律令 》的不完善,便潜心钻研唐朝的各种刑令法律。经过两年多的刻苦学习,他已通晓了大唐帝国的大部分律令。 这代日本天皇对都城滕原京不感兴趣,决定在奈良再建一个都城,遂命令在长安的日本留学生于半年内画出一张长安建筑图。一夫以出众的才智被推举为总绘图师。半年后,一夫带着全套长安建筑图回到东京,立刻参与了奈良平城京的建设。合同三年,平城京建好。它完全依照长安的样子,东西三十二町,南北三十六町,不论东西南北,每隔四町均有大路相通,形成整齐的棋盘街。在北面的正中处,建了一个占地八町的皇宫。当然,平城京远没有长安的大,它只有长安的四分之一,但比起滕原京来则要壮丽得多了。 天皇很满意,当年便率百官贵族迁到这里,从此开创了日本人民引以自豪的具有灿烂文化的奈良时代。天皇重赏了一夫。也就在这年冬天,他和出身名门的乔子小姐结了婚,天皇还给他们送了礼,一时成为轰动京城的佳话。婚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日子过得甜美。一晃三年过去,乔子为一夫生了两个儿子。一夫想起在长安的学业并没有结束,便和乔子商量,要重返长安,继续中国律令的研究。 乔子舍不得丈夫远离,但对丈夫的志向很能理解,因为丈夫要把强盛的大唐帝国的律令全部学过来,以便为制定完备的日本律令提供一份最好的借鉴。丈夫是为了国家强盛而暂时离开她和孩子的,深明大义的乔子含泪同意了一夫的远游计划。 出于对丈夫的深切的爱,也盼望丈夫早日学成归来,夫妻重圆,乔子用重金雇了一个手艺极高的铁匠打造了一对雌雄腰刀。这两把腰刀外形一模一样,分开为两把,合起来为一把,惟一不同之处是刀柄上所镶的北斗七星的颜色。雄刀为黑宝石,雌刀为红宝石。为了表示夫妻永远一体的心愿,乔子将两把刀合起来,亲自用雕刀在刀柄上刻下“滕原一夫”四个字。雌雄刀装在一截阴沉木做成的木盒里。 离开平城京的前一夜,乔子将雄刀从木盒里取出来,插进一个牛皮制的刀鞘里,郑重送给丈夫,流着泪对丈夫说:“你将这把雄刀佩戴在身上,天天看到它,天天记得家中的雌刀在盼望它早日归来,与它团聚。此刀锋利无比,万一遇到坏人,它还可以作防身之用。千万不可丢失!” 一夫接过妻子所赠的腰刀,同时也将妻子的一番深情珍藏心中。第二天一早,他离开娇妻幼子,再渡沧海,负笈西游。 一夫到了长安后,一头扎进卷帙浩繁的簿书中。为了将大唐律令的沿革弄明白,他又把唐以前的各代有关文书简策找来阅读。研究之余,一夫迷上了中国的诗歌,自己居然也能写出很不错的汉诗来,并与当时长安的著名诗人沈佺期、张九龄、王翰、王湾等结为诗友,互相唱和。然而,不管埋首群籍之中也罢,吟咏宴席之上也罢,一夫都排除不了对妻子和两个儿子的刻骨思念。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明月抚摸着那把妻子亲手所赠的腰刀,仿佛已飞越了高山大海回到平城京的家中,正抚摸着妻子那双冰清玉洁的纤纤小手。张九龄很能理解他的这种思家之情,特为送他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他那首脍炙人口的《 望月怀远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这首诗写的正是一夫的心情。他将条幅挂在壁上,夜夜诵读,夜夜相思。为了早日回家团聚,他加快了研究速度,并同时将研究的成果整理出来。 日本养老元年初春,一份八九万字的研究成果出来了,他兴奋地给这份成果标个题目,叫做《 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 》。他把这份《 存要 》送给张九龄看,请张提意见。张甚为称赞,同时也给一夫指出一个疑点,并告诉一夫,要解决这个疑点,可以请教沈佺期,但沈这些日子在凤翔法门寺养病,要到暮春天气和暖时才回长安。 等到暮春尚有两个月,第三批遣唐使将在四月初启航回国。如果等沈佺期暮春回长安后,再从长安到渤海湾,无论如何赶不上这批回国的航船。滕原一夫回家心切,决定自己去凤翔法门寺找沈佺期。张九龄说,现在正是大雪封山的时候,沿途多险,不去为好。一夫谢绝了好友的规劝,独自一人离开长安奔法门寺而去。 三月中旬,正是及第举子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沈佺期从凤翔回来了。张九龄问他是否见到滕原一夫,沈说根本就没有见过他的面。张大惊,派人沿途去查询,都说不曾见过这样一个人。从此以后,再无一夫的音讯了。彻底绝望的张九龄、沈佺期趁着又一批遣唐使回国的时候,把那份挚友为之付出生命的《 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 》托带回国。日本朝廷对这份《 存要 》视为珍宝,养老三年颁布的《 养老律令 》,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份《 存要 》制定的。 为表彰滕原一夫舍身求法的崇高爱国精神,天皇追封他为右大臣,又赐给他家一座十分宏丽的住宅。但乔子却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已埋骨异乡,她天天把木盒打开,久久地凝视闪烁着红色光彩的雌刀,她坚信丈夫一定会回来,雄刀一定会和雌刀团聚在一起。然而,乔子一直到头发变白也没有盼到这一天…… 滕原信宇说到这里,早已嗓音嘶哑。他将手中的咖啡杯送到嘴边,慢慢地吮着。杨度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决没有想到,那年马福益所赠的这把古倭国腰刀,看似平平凡凡,却原来这样的非同寻常。这把刀可说是爱情和爱国的象征,是崇高追求的象征,是献身伟大事业的象征。自己曾经拥有过它,真是幸运,而今天又由自己亲手将它送回滕原家族,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他对滕原信宇说:“当年,友人将这把刀送给我时,我和我的老师都以为这是古代一位将军的指挥刀。我的老师还按这个想法写了一篇古风。没有想到它出自闺阁之手,是一个书生的佩饰,令先祖夫妇的情操,真令我钦佩。我想,这把刀今日回到您的手里,不仅仅是滕原一个家族的喜庆,也是中日两个国家友好交往的一段佳话。” 说到这里,他再次解下腰刀,说:“滕原先生,您不要推辞了,收下吧,它也可以作为中国人与日本人友谊的一个见证。” “谢谢,杨先生,我会收下的。”滕原并不急着接过腰刀。他以手示意,杨度明白,遂将腰刀放到茶几上。 滕原继续说:“正如杨先生你刚才说的,腰刀的回归,既是滕原家族的喜庆,也是日中友好的一段佳话。杨先生愿意慷慨割爱,我们若无表示,岂不显得我们滕原一家太自私了吗?” “滕原先生,您说哪里话来!敝国有句古话,叫做施恩图报非君子,何况物归原主,还谈不上‘施恩’二字,我不需要你们的表示。” 杨度由衷的诚意使滕原很感动。他想了一下,决定把原定的回报加大一倍:“杨先生,你为我们带回了失落千年的雄刀,对于滕原家族来说,无疑归还了一件无价之宝。如果你不嫌少的话,我想回赠你二十万银元。不知你可否赏我一个面子收下。” 二十万银元!杨度心里大大地吃了一惊。当时清朝廷为官费留日生提供的费用,按学校的不同,每月在四百至五百银元之间。这笔费用不仅够留学生本人的各种开支,还可以用剩余的钱雇一个下女。所以当时许多官费留学生都雇了下女,既为他们做杂役,又供他们消遣取乐。王代懿就是其中一例。二十万银元,意味着三四十个中国留学生一年的经费。这笔数目相当庞大。有一大批自费留学生,他们的境遇十分窘迫,不得不利用课余去打工帮佣。银元,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还有许多维新志士,他们要办报纸杂志,鼓吹自己的政治主张,唤醒沉睡中的广大民众,他们亟需大量的资金。更有不少革命党,他们要实行武装推翻朝廷的鸿图大业,购买枪支弹药,组织敢死队员,奔走东西南北,联络山堂会党,每项开支,都需巨款。总之,所有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除开那些家资富饶又无政治目的的纨绔子弟和那些有官费而又一门心思只想求知识的本分人外,莫不迫切需要银元。 杨度虽是自费生,但一来田中已答应免费提供食宿,二来杨钧节俭寡欲,常可帮助哥哥一点钱,何况他一心要做一个侠义君子,只在情谊,不索报酬,他正要婉言谢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刘揆一的胞弟刘道一匆匆来到田中寓所,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湖南灾情严重,人心浮动,正是揭竿起义的好时候,黄兴、刘揆一已回国,在湘中一带暗地活动,准备择日起事。但眼下有两大困难。一是资金短缺、枪弹匮乏,二是无可靠的会党首领可共事。刘道一问杨度有无办法。 杨度一听,思索良久。他虽然在努力寻求以君主立宪的方式挽救中国,但对黄兴、刘揆一等人的武力暴动也并不反对,有时他还认为这或许也是一条路。要走武力这条路,见效最快的是利用会党的力量。往哪儿去找呢?他无意间看见悬在床头的腰刀,想起赠刀的马福益及大空和尚。大空曾是哥老会头领,马福益这个人,从哪方面来看,都像个非等闲人物,说不定是个大头领。大空已离开密印寺不好找,但马福益却是可以找得到的。杨度将寻找马福益的方法告诉了道一。至于筹款,他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这位富商愿以二十万相赠,何不先把他的钱拿过来,资助黄兴、刘揆一呢?转念一想,这毕竟有点索报的味道,君子不屑为此。稍停一会,他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滕原先生,您的慷慨使我钦佩。二十万元巨款,我是万万不能收的,只是眼下我有一批朋友要办一件大事,正火急需要钱。您先借我五万,待他们事成之后,一定归还。” “好!”滕原见杨度想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同意接受五万,很高兴,说,“什么借呀还呀之类的话都不要说,五万银元,就算我们滕原家族的一点小意思了。” 说着,从西服里子口袋里拿出一叠支票来,填上五万元的数字,撕下交给杨度。杨度接过,说:“请您叫仆人拿纸笔来,我立个字据。” 滕原站起,哈哈一笑:“什么字据不字据,你太认真了。” 杨度固执地说:“我既然说是借,当然要有个字据才是。” “也行。”滕原略想了一下,顺手按了按电铃,刚才送咖啡的仆人应声进来。滕原对他说:“你去拿一张上等宣纸和毛笔砚台来。” 一会,仆人右手捧着笔砚,左手拿一张卷着的宣纸进来,放在茶几上,铺开纸后退了出去。 杨度见那张宣纸足足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笑道:“立一张借据,何须如此大的宣纸!” “不是借据。”滕原说,“方才杨先生说过,你的老师曾按将军指挥刀的构想为这把雄刀写过一篇古风,我想那一定十分有趣。拿宣纸来,是想请你把这篇古风抄赠给我。” “好哇!”杨度很乐意为人写字,他边说边将纸抹平,“不过,诗中咏的与令先祖的行事不相吻合呀!” 滕原笑道:“没有关系。让这把雄刀带着一段这样的传奇回到老家更好。” 杨度提起笔,凝神片刻,王闿运当年鉴赏这把腰刀即景吟咏的那一幕浮现在眼前。宣纸上出现了杨度雄浑而潇洒的字迹: 生赠友人观斗篇,友人赠生古倭刀。 诗成明珠照神骨,刀如秋泉割云窟。 吾观锋刃浮海来,昔人佩之登将台。 中原百年洗战血,边塞再乱如奔雷。 龙蠖乘时能屈伸,誓将提挈靖烟尘。 悲风夜卷北山雪,晴云朝分西海云。 不须剸割试铦利,一条寒光生状气。 白霜莹透秋鹰棱,青电平磨老鲛背。 本知神物不妄伤,奇气惊人人走藏。 空堂广坐起芒刺,世间不敢看锋芒。 冰文霜华仍寸裂,出匣入匣经年月。 大冶镕成信不祥,百炼纯钢终百折。 长虹耿耿北斗摇,儿童魑魅皆寒毛。 休辞弃置比凡铁,为应留用与铅刀。 王闿运的《 古倭刀歌 》录完后,杨度又在旁边写了一条注文:“当年滕原一夫为精研大唐律令,致使雄刀失落于中国。越千年之后,杨子为求宪政而负笈东瀛,将雄刀带回,面交滕原信宇先生,真人世间一段奇缘也。吾师湘绮先生曾有《 古倭刀歌 》一篇,虽与史实不合,然心意固美。今遵主人之嘱,录之以供后人一笑。湘潭杨度晳子谨志。明治三十八年樱花时节于横滨。” 杨度放下笔,将腰刀放在宣纸上,对滕原说:“请您一并收下吧!” “我祗领了!”滕原双手放在膝上,向杨度深深一鞠躬。 夜晚,躺在松软舒适的钢丝床上,杨度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眠,一段可载于《 今古奇观 》的故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而自己也是其中的当事人之一,已够使他兴奋不已了,突然而来的五万银元也足以给自己和朋友们带来实惠。他将五万元作了个大致的安排。 自己留下二万。从这二万中拿出三千给弟弟。杨钧喜欢收集古碑古画,买这些古董要大钱。再给五百给代懿,要他寄三百回家去,将叔姬母子接到东京来,剩下两百租赁房子,购置家具。待叔姬来后,再给二千五百给她,以示对弟妹一视同仁。他不能先把三千给代懿,说不定代懿会把这笔钱塞给那个日本下女。 再拨出一万来给梁启超。梁启超这几年办《 新民丛报 》,近来又开办《 新小说报 》,经费拮据。这一万给他,必定可助他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剩下的二万,即刻汇往长沙给黄兴、刘揆一。他知道,湘江边的革命党朋友们是何等急切地需要大批款子,五万全部给他们也是不够的。但杨度不能全部给他们。 黄兴的革命是救国的一条道路,梁启超的维新也是救国的一条道路,而自己所探索的以金铁主义为宗旨的君主立宪制也是救国的一条道路。如同对待弟弟妹妹应该一视同仁一样,杨度对这三条救国道路也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 正当远方的游子尚在思考探索的时候,故园的热血子弟已在磨刀擦枪图谋暴动了。�纤细细的手,两人紧贴着树干,双手用力伸开。 “晳子你看,我们还没有围到它的一半!” 静竹咯咯咯地笑着,脸涨得通红。在杨度的眼里,分明绽开了一朵鲜丽的红牡丹。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美的女子。 “静竹,你看左边的那一棵与这棵有什么不同吗?”松开手后,杨度指着另一棵问。 静竹靠着银杏树出气不匀,一边端详着前面的那一棵:“差不多,也有这么粗。对了!它的主干下部有一个侧枝,这棵没有。” “那株侧枝是怎么生出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静竹摇摇头。 “那一年康熙皇帝要来潭柘寺朝佛,早半年寺院就开始做准备,又是建行宫,又是修驿道,又是给佛祖重塑金身,大家都忙忙碌碌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棵银杏树。直到康熙皇帝来的前一天,住持法师才突然发现左边那棵银杏长出了一枝三尺长的侧枝,满寺和尚得知后都惊讶不已:这棵树有上千年的岁数了,怎么还会长新枝呢?第二天康熙皇帝来,住持把这件事告诉给他听,康熙皇帝哈哈大笑。身边的大臣趁机恭维道,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才使得千年银杏发新枝。康熙皇帝高兴极了,对住持说,这棵树竟然知道为朕而生新枝,朕封它为帝王树!住持向皇帝合十鞠躬说,贫僧代它领旨,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度不自觉地学着和尚的模样双手合十弯腰点头,静竹被逗得快活地大笑,笑完后说:“晳子,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胡编,什么洪福齐天、皇爷感化等等,那都是献媚讨好的话。其实很简单,那株银杏是母的,这株银杏是公的,公的母的长年相爱,哪有不生儿育女的道理!” “是的,是的!”杨度鼓掌赞道,“还是我们的静竹见识高明,公母相爱,不但是人,万物都是一样的。” “你不要扯远了。”静竹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出格了,脸上羞得泛起满天红霞。 三圣殿旁是观音殿。静竹说:“观音是女菩萨,你陪我进去看看吧!” “好,我们一道去参拜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好心肠菩萨。” 观音殿不大,只有三间房子,正中门楣上挂着一块金字横匾,上面“莲界慈航”四个字是乾隆皇帝的手笔。殿中供奉的观音坐像敛目合十,俊秀端庄。塑像前有一个陈旧的大蒲垫。静竹忙走过去,跪在蒲垫上,向菩萨磕了三个头,口里念念有词。她说的什么,杨度一个字都没听清。站起来时,她指着蒲垫前面的空缺说:“这寺院里的和尚也太懒了,缺了一块砖也不补进来,恰好在菩萨像前正中,多难看。” 杨度笑道:“不是和尚懒,这里有个故事。” “什么故事,讲给我听。”静竹顾不得佛殿的规矩,扯着杨度的衣袖央求着。 “你看你,就像我那个调皮的妹妹一样,一听说我要讲故事,就不得了啦。” “你妹妹多大了?” “今年二十一岁了,比你要大。” “那我要喊她姐姐了。”静竹欣喜地说,但很快眼神便黯淡下来,低低地说,“可惜,我没有亲姐姐。” “我妹妹今后可以做你的亲姐姐。”杨度望着静竹突变的目光,出自内心地安慰她。 姑娘的眼神并没有放出光彩,依旧是暗暗的:“晳子,不谈这个了,还是听你讲故事吧!” “六百年前,元朝的都城就建在北京。元朝的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有个女儿叫妙严公主。这位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却不爱富贵,向往佛门,后来干脆住进了潭柘寺。她每天早晚都到观音殿来给菩萨烧香磕头,几十年从不间断,到她离世的时候,蒲垫旁边的砖块给她的鞋底磨陷了两寸多深。寺里称这块砖为妙严公主的拜砖。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孝宗皇太后常来潭柘寺烧香,为妙严公主的虔诚所感动,为了教育宫眷们,她把这块砖挖出来带回宫中,命工匠做了一个箱子,把它装起来,以示珍惜。就这样,此处便一直空了一块,传到如今也不补,以便让寺里和尚和香客们一见到这块空处,就想起妙严公主,激励他们虔诚礼佛。” 静竹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似乎很使她感动,她将蒲垫前的空处凝视良久。忽然,她发现空处旁边一块砖的一角裂开了缝。她弯下腰,用手将那一角砖摇着,居然将它拔了出来,是一块寸把长宽的三棱形砖角。 “你把它拔出来做什么?”杨度奇怪地问。 静竹笑而不答。殿堂一角有一个盛水的太平缸。她走到缸边,将砖角在水缸里洗干净,然后从上衣纽扣边取下那条与衣服一个颜色的嫩绿绸,将这块砖角小心包好,双手递给杨度,正正经经地说:“那天你为我在扇子上题了词,这是一个珍贵的礼物。我这几天一直想着要回赠你一样东西,但觉得什么都拿不出手。刚才听了妙严公主的故事,很为她数十年寒暑不断的恒心所感动。妙严公主是我们女儿家,虽有恒心,但到底做不出大事来。晳子,你是一个男子汉,才高识大,仪表堂堂,今后若有妙严公主这个恒心,人世间哪种大事业做不成?拜砖已藏于宫中,我无法得到,拜砖旁边这块松裂的砖角,看来是菩萨有意给我们的。我今天将它拔出来交给你,让它常伴在你的身旁,今后遇到困难时看到它,就会想起当年的妙严公主,以她那种拜佛的恒心去克服艰难,朝着自己认准的目标走下去。晳子,我相信你一生会有了不起的大成就的。” 杨度惊讶地看着这个纤纤袅袅的弱女子,压根儿没有想到会从她的口里说出这般豪言壮语来。深研帝王之学的湘军将领后裔,突然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简直就如眼前这座菩萨般的崇隆伟岸。他无限激动地双手接过礼物,蓦地跪在蒲垫上,对着观音塑像喃喃念道:“菩萨在上,拜砖为证,我杨度今生若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来,我就不是天地间一个男子汉!” 说罢站起,对着静竹深深一鞠躬,忘情地说:“静竹,谢谢你的礼品,太珍贵了,它胜过万两黄金,胜过连城和璧,它是你的一颗纯洁的心,它是无价之宝。我收下了,我要将它永远带在身边。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出让你满意的伟大事业来。” 当杨度说完抬起头时,只见静竹默默地抿着嘴,一声不吭,泪水不停地流着,鹅黄百褶裙下的一块大青砖早已被泪水浸湿了。 杨度一时不知所措,傻眼望着。突然,他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静竹,用手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就在这时,杨度心里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娶她!”他将脸贴在静竹的脸上,两个滚烫的身子靠得更紧了。 肃穆的殿堂啊,庄严的菩萨啊,请宽恕他们对佛祖的亵渎吧,这对少男少女已沉浸在人类最崇高最圣洁的情感之中! “会有人来的,咱们走吧!”相互依偎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静竹低声对杨度说。 外面阳光灿烂,人声喧哗,他们出门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指指点点,笑笑说说,抚摸一处处古迹,穿过一座座殿堂,二人来到一个四角石亭边。 这亭上盖着绿色琉璃瓦,顶部有一颗硕大的黄琉璃宝珠,一块横匾标出它的名字:猗轩亭。他们走进亭子里。猗轩亭并不是通常的供游人休息的那种亭子,而是一个娱乐的场所。亭内汉白玉石基上,雕琢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蟠龙形象的水道。从龙潭里流下的清水被引到这里,从龙头处流进,穿过曲折水道,从龙尾处流出,出口处的石基上有一只小小的双耳瓷杯。 “这是什么?”静竹指着水道问。 “这是古代一种娱乐活动。”杨度蹲下来,将双耳小瓷杯拿在手里说,“这种杯有个名字,叫羽觞。古时每年三月三日这一天,亲朋好友聚集在郊外小溪边,把酒倒进羽觞里,放到溪水中任其漂流。小溪是曲折的,羽觞浮到拐弯处便会停下,坐在这个拐弯处的人则饮下这杯酒。这个活动叫做修禊禳灾。” “噢,这就是仿照古时修禊建造的,我知道了,《 兰亭集序 》开头一段就讲的这事。” “你读过王羲之的《 兰亭集序 》?”杨度颇为奇怪地问。 “读过,小时候父亲教我读的。” “还记得吗?” “记得。” “你将开头的那段背给我听听。” 静竹敛容凝思片刻后背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好了,好了。”杨度打断静竹的背诵,“背得很好,一字不漏。现在我们分坐两边,让羽觞漂流,在哪个面前停下,哪个就喝酒。” “好。”静竹忙答应,接着又笑道,“可惜没有酒。” “没有酒,就用清水代替吧!” “也要得。”静竹兴致勃勃地将羽觞注满水,放在龙头处,羽觞顺着流水漂动起来。 “慢着!”杨度拿起羽觞。“喝清水毕竟没味,我们改一个方式玩。” “怎么玩法?”静竹望着杨度,眼睛中闪着清清亮亮的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