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标忙说:“岂能找寻常石工,此事非我莫属。” 梁启超惊道:“江大人还会这门子手艺?” 江标喜道:“我正愁挤不进维新三子之列,天赐我良机,三百年五百年后,后人看到这方菊花砚,也知道江某人曾与大名鼎鼎的复生、卓如、佛尘为过朋友。” 一句话,说得三人大为感动。梁启超忙打开屉子,找出几把大大小小的刻刀来说:“这刀虽不太好,还勉强用得,大人快一展绝技。” “刀子只要锐利就行,其他都可不论。”江标从中选了一把小的,用手指试了试刀口,点点头说,“就这把吧!” 说完捧起砚台就往袍服上一放,慌得熊希龄忙说:“莫弄脏了衣服,我去找一个围裙来。” 一会工夫,熊希龄从厨房借来一件干净布围裙,帮江标系好。江标将砚台夹在两腿之间,顺着谭嗣同的笔迹刻了起来。 江标从小跟着父亲学治印,练就了一手好刀法。只见他奏刀砉然,石灰骤起,不到半个钟头砚背上的朱漆全部不见了,代之以深浅粗细均为适度的一片阴文,大家都叫好。江标停刀,上下看了看,又在砚背左下侧上加刻四个字:江标镌刻。 “好!”熊希龄赞道,“石头绝,铭文绝,刀工绝,可谓三绝砚了!” 大家都笑起来。江标将菊花砚放到书桌上,边解围裙边说:“我这就算辞行了,还有许多地方都要去走走,就不坐了,后会有期。” 众人说:“大人启程那天,我们都会来码头送行的。” 众人簇拥着江标来到大门口,彼此拱手相别。正要转身回屋的时候,梁启超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十分惊喜,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五 谭嗣同举杯:我们对着苍天神明起誓 “晳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梁启超高声喊着,同时伸出了一双大手。 杨度把手伸过去,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了。来得不凑巧,刚到门房便遇到了学台大人,没法子,平头百姓只有让当官的。” “什么话?”梁启超咧开大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与黝黑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门房不晓事,岂能让晳子你老兄在这里枯坐。其实建霞先生辞行,你进来,我们正好一起说话。” 梁启超松开手:“我来介绍一下。”指着杨度对身旁的人说:“这位是贵省湘潭举人杨晳子先生。”又把熊希龄、谭嗣同、唐才常三人也向杨度作了介绍。大家都抱拳,连声说:“久仰,久仰!”杨度指着站在身后的王代懿说:“这位是壬秋先生的四公子季果。” 代懿向梁、熊、唐鞠了一躬。梁启超慌忙回礼,深深一弯腰说:“岂敢岂敢。壬秋先生是廖季平先生的老师,廖季平先生又是康南海的老师,康南海是我的老师。壬秋先生应该是我的太太老师,只有我向季果先生鞠躬的礼数,哪有季果先生向我弯腰的道理!” 这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弄得代懿脸红红的,又开心又不好意思。 “两位先生请进学堂说话。”熊希龄以主人的身份伸出左手,指向大门内。 杨度也不推让,拉着代懿走在前面,大家都一起走进布置整洁的会客室,工役给各人泡好了茶。谭嗣同首先开了腔:“久闻晳子先生参加了乙未年的公车上书,嗣同佩服不已,今日能在时务学堂仰见,真是幸会。” 望着这位身材虽瘦小却粗眉凹眼豪气四溢的名公子,杨度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谭公子名播海内,早有平原、信陵之誉,杨度倾慕已久,能在此处不期相遇,真乃天公作合。” 说罢,爽朗一笑。 梁启超高兴地说:“你们是惺惺惜惺惺,英雄慕豪杰,先喝喝茶,过一会我做东,就在这会客室里,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熊希龄忙说:“卓如先生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破费,这次东由我来做。” 唐才常笑着说:“什么这次,你做了几个月的东家了。” “佛尘取笑了!”圆圆胖胖一脸福相的熊希龄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要说时务学堂的东家不是我这个提调,而是陈抚台,我这次只做东请晳子、季果两位贵客。” 梁启超摆摆手说:“平素都吃你们的,这次我还一次礼,不仅是请两位客人,还有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熊希龄问。 “等下再说吧!” 谭嗣同最是爽快,说:“卓如要做东,就让他做东吧!”又对着门口喊,“老余头!” 刚才倒茶的那位工役进来了。谭嗣同吩咐他:“你去曲原酒家订一桌菜,一个小时后要他们送到学堂里来。” 老余头答应一声出去了。 代懿说:“真不好意思,一来就打扰你们。” 梁启超说:“招待太太老师的公子,这是应该的。晳子,我前几天才从刘霖生那里知道你在衡州府跟随壬秋老先生读书,我到长沙三四个月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我在东洲很闭塞。”杨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时务学堂的中文总教习就是梁兄你。你看,我这不是从几百里外专程来看你了吗?” 大家又都快乐地笑起来。 杨度对熊希龄说:“秉三先生,你们时务学堂也真厉害,把我们船山书院学生的大头领都招来了。” 熊希龄问:“谁呀,谁是船山书院的学生大头领?” “刘揆一呀!”代懿说,“我们今天在又一村见到他,没来几天,就帮你们向市民鼓吹了。” “是吗?”梁启超咧开他的大嘴巴,笑着说,“那个刘霖生呀,他比我还激进。我说大清可以通过维新变法而富强,他说什么,你们猜!” “他说什么?”杨度、王代懿不约而同地问。 “他说修修补补可能解决不了根本,最好是一锅端,学美国、法国和意大利。” “刘霖生吃豹子胆了!”代懿大觉意外。 “他这个想法其实也不怎么可怕。”梁启超收起笑容,“时务学堂两百多号学生,并不是刘霖生一个人有这个想法。你们二位是不是奉了壬秋先生的钧命,要把刘霖生锁拿回东洲呀!” 代懿看了杨度一眼,杨度忙说:“没有这回事,壬秋先生很大度。他对我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还说要我们多看看多问问,把时务学堂的长处学过去。” “壬秋先生真开明!”熊希龄为王闿运的宽阔胸怀而感动。 唐才常对熊、梁等人说:“既然二位想多看看时务学堂,趁着曲原的菜未到,我就陪他们各处走走,你们都很忙,过一会再叙谈吧!” 梁、谭、熊一齐说:“那好,就偏劳你了。” 唐才常陪着杨度、王代懿先去看课堂。四个教室,有的在上课,有的在自修。一间有五六十个座位的教室里坐满了人,后面还站着十来个,一个蓝眼高鼻的外国人正在教授英文。代懿甚觉新鲜,在窗外伫立了好几分钟,又问唐才常:“时务学堂都学洋话吗?” 唐才常点头:“都要学的。要学习西方的好经验,不懂英文怎么行!” 看过课堂后,唐才常又带着他们看了看饭堂和寝室。饭堂里架着十几条长木板,木板两边是简陋的凳子。唐才常告诉他们,时务学堂里不论提调、总教习和分教习,一天三餐都跟学生们一道吃饭,吃一样的饭菜。杨度听了,连连称赞:“真正是师生平等!” “师生平等还体现在课后的操场上。”唐才常指着身旁的大土坪说。 杨度、代懿开始注意这块空坪,见前面有一个可容纳十多个人的沙坑,沙坑里铺着平平展展的沙子,竖着高高低低几个木柱框架。沙坑那边还有两个相距十多丈远的木框架,框架上钉着一个大木板,木板上只有一个铁圈圈。王代懿指着问:“那是些什么?” “那些都是学生们课后操练身体用的,名叫高低杠,人在上面翻上翻下,身体就强健灵活了。那两个钉着大木板的框框是篮球架。大家抱一个球,把它投进铁圈圈里,投中就算赢了,既练了身体,又培养了争上进的心思。” 杨度、代懿兴趣浓厚地听着。 “这些都是在学堂里任教的洋人教给大家的。一下课就没有师生之分了,大家一起玩,一起抱球,嘻嘻哈哈,快快活活的。” “真有趣!”代懿从心里发出羡慕。 “时务学堂是真正的师生平等,不仅体现在同吃同玩上,更主要的是师生可以平起平坐地讨论学问,学生可以反驳先生。” “有这样好?”杨度、代懿兴奋地叫起来。 所有的书院都维护着严格的师道尊严的古训,绝没有先生与学生同吃同玩的道理,更不容许学生反驳先生的怪事出现。王闿运课余和学生们一起散步聊天,已被视为最为开明最为平易的先生了,与这里相比,仍有十万八千里之差!怪不得不少年轻人愿到这里来。杨度和王代懿都在心里这样想着。老余头走过来说,饭菜已到了。 “好,我们去吃饭吧!”唐才常对客人们说。 会客室里那张简陋的木桌上铺了一条干净的白布,上面摆满了曲原酒家送来的十多碗精美可口的菜肴。为了照顾梁启超,菜都没有放辣椒,于是酒家另炒了一份湘味特重的豆豉老姜干辣椒。梁启超笑着对大家说:“湘菜样样好吃,惟独这盘家伙不能下咽。” 谭嗣同也笑着说:“湘菜若缺了这盘家伙,样样菜都不好吃了。” 杨度注意到酒席上又增加了一个清清秀秀的半大小伙子,梁启超忙介绍:“这位是我在时务学堂里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名叫蔡艮寅,字松坡,别看他年纪虽小,气魄却大得很。我特为叫他来陪二位。” 杨度向蔡艮寅致意,蔡艮寅也站起来喊了一声“杨先生、王先生”。 大家分宾主坐好后,谭嗣同说:“八仙桌坐了七人,惟缺一方。” 梁启超看着门外走过一个人,忙说:“这空缺一方,非此人补不可!” 说着走出门外拉进一个人来,对杨度说:“你看他是谁?” “霖生!”代懿先喊了起来,接着杨度也叫了一声。 刘揆一高兴地说:“梁先生说你们二位在这里,我还不相信,果然来了。” 熊希龄说:“坐吧,就等你一人了。” 刘揆一大大方方地坐上空缺的一方。 还未吃饭,时务学堂的风气又使杨、王看到一件新鲜事:先生请客,居然还邀来学生作陪,哪个书院都不会有这等事! 梁启超举起酒杯说:“今天借招待晳子、季果两先生之便,大家能在一起喝几杯,是件很开心的事。在座的诸位都是湘中名士,刘霖生、蔡松坡虽是学生辈,但英气勃发,今后也都有可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今天也算个小小的群英会吧。来,为我们的聚会干一杯!” 梁启超说完站起,大家都跟着起身,互相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席上惟谭嗣同年纪最长,三十三岁,蔡艮寅年纪最小,十六岁,其余六人全是二十多岁,都是热血青年,都是饱学之士,今日聚首,相谈十分投机。大家不拘形迹,不避忌讳,敞开心扉,袒露肺腑,酒席上一片肝胆相照热情激昂的气氛。 “卓如兄,你方才说这次由你做东,还有一层意思,是什么意思?”熊希龄问梁启超。他不大会喝酒,刚喝了两杯,脸便红了。 梁启超则是海量,他喝得最多,依然若无其事。他放下筷子,身子靠紧椅背,说:“我打算不久就离开长沙了。” “什么?你要离开长沙,到哪里去?”熊希龄大感意外,全桌人也都感到意外,都一齐把身子倾向梁启超,认真听他的下文。 “南海先生有信来,要我明春到京城去。” “是去会试?”杨度问,他已和夏寿田做好准备,参加明年戊戌科会试。 “不是的。”梁启超微微一笑,“我成天忙于教学,哪有工夫作八股文,考也是白考。我现在愈加看清楚了,以八股取士必定会遗漏许多有真才实学的人才。我这次准备再联合一批志同道合之举子,上书请求废八股文试帖诗,专考经史策论。” “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谭嗣同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中文总教习。 杨度说:“不考八股文也不是凭空臆造的,康熙年间就一度废八股专考策论,不少国士就在那时应运而出。” “晳子说得对。”梁启超很佩服杨度对掌故的熟悉。“当前国家多事,急需治兵御侮、实业理财之人,但朝廷却以诗文楷法取士,怎能得到应变救时之才呢?同时,朝廷取士,乃为万民立人才之标准,若不改变取士途径,天下读书人仍像过去一样以记诵圣人片言只语为手段,以空虚无用之起承转合为要务,对外不知兵事,对内不察民情,强国无方,富民无术,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强邻,便只有割地赔款的能耐,再无臣服夷狄的本事了,这国家不就亡在眼前吗?” 众皆点头,面容肃然。 “南海先生将于明春在京师成立保国会,向京师官绅士民大声疾呼亡国亡种之危险迫在眉睫,非群起而保卫不可。” “这是爱国的壮举,最好邀请一些王公大臣参加,作用就更大。”熊希龄插话。他是新翰林,已进入官场,考虑问题的角度容易转向上层。 “我看不必要。”出身下层的刘揆一说,“那些王公大臣都是些昏庸无用之辈,国家强不强,他们从不去考虑,只要自己的官位爵位能保住就行了。我看关键是要动员一批有志气的年轻士人,国家的前途在他们的身上。” “秉三和霖生的话都有道理。我为南海先生当助手,既去联络王公大臣,也去动员年轻士子,只要这两部分人感奋起来,中国就可以保了。”梁启超说话之间,颇有点踌躇满志的味道。 “梁先生,时务学堂刚搭起个架子,你就要离开湖南,真可惜,能不能晚点去呢?”唐才常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挽留的姿态。 “本来可以晚一点离湘,但我还要到上海去一趟。夏天在上海与汪康年办时务报,里面还有一点小纠纷,我得去料理下。”梁启超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时务学堂,赖诸君的努力,已打开局面,我离开后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龚瑟人说过,但开风气不为师。风气已打开,我的事情便基本完成。依我看,湖南今后应办的事情主要有三件。” “哪三件?”谭嗣同问。 “一曰开民智,二曰开绅智,三曰开官智,此三者乃一切之根本。三者皆举,则于全省之事譬若握裘挈领了。” 大家都点头。 梁启超继续说:“开此三智,在朝廷而言,则为大变科举,废八股而专试策论。在地方上则为大办学堂,不但省城办,州县也要办,都要办成我们时务学堂这个样子。过两天我要向抚台大人建议,从各州各县挑选三至五个有学问有维新思想的爱国士人,分批来时务学堂。时务学堂专设一个这样的班对他们加以培训,培训半年,让他们回去在自己的州县也办个小时务学堂。贵省的大政治家曾文正公生前曾有志培养一批好官种子,撒到各地去,让他们在各地培养好的风气。曾文正公的眼光很远大,可惜天不假年,没有办成功。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曾氏乡人,在培养创办开明学堂种子这件事上,实现文正公的遗愿。” 众皆报之以掌声。 梁启超说得更起劲:“贵省是一个文化渊源长远,人才层出不穷的地方。周濂溪创立的理学,惠泽我中华民族达千年之久;王船山博大精深,船山学说实为集儒家学说之大成;更兼以曾、左、彭、胡为代表的一批三湘子弟,经世致用,拯危扶难,为天下读书人挣足了风采。启超自懂事起,就向往这块地灵人杰之乡,这次能在长沙住了三个月,结识了在座诸位,实为三生有幸。” 谭嗣同起身举杯,说:“卓如先生说得好,我们为他的这番深情浮一大白。” “好!”众人均一饮而尽。 熊希龄说:“贵省地处海疆,得风气之先,哺育了南海先生这位当今圣人,也造就了卓如先生这样的大才。” “称我为大才不敢当,南海先生倒的确是个圣人。”梁启超面色庄重地说,“南海先生学贯中西,识通古今,最了不起的是他能从《 春秋公羊传 》中悟出了孔夫子原来是个最早最伟大的改革家。孔夫子的通三统、张三世的思想,两千年来一直如宝珠沉沙,不为世人所识,南海先生重新把这颗明珠挖出来,告诉国人,据乱之世已到尾声,升平之世即将来临,太平之世也将为期不远了。” 粱启超说到这里,心情十分激动,他挥起右手,俨然公车上书时涕泣演说的模样。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杨度却提出了不同的见解:“康南海学问渊博,的确令我辈佩服,不过,通三统,张三世,乃东汉人何休的观点,并不是孔夫子提出的,为什么康南海硬要把它扯到孔子的身上呢?” 代懿也说:“是的,家父也就此事多次批评过南海先生。” 梁启超笑了笑,说:“孔子虽然没有明说过三统三世的话,但他的实质正是何休所解释的。南海先生指出这是孔子的思想,并不错,何必要拘泥于字面呢?” 谭嗣同接言:“南海先生的学说遭人诘难的不少,其实许多人并没有仔细读过他的书,只因他的书名起得诡异,便竞相指责。好比《 新学伪经考 》,若改名为《 旧学真经考 》,则人将倾服惟恐不及,哪里还敢诋毁。” 眼见杨度还想据理辩驳,熊希龄忙岔开话题:“卓如先生刚才说的办学堂开智识,的确是很有见地的主张。我再请问一下卓如先生,你认为当前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哪里?” “中国最大的弊病在君权盛而民权衰。”梁启超不假思考地回答。 杨度觉得这个问题很重大,但他素日思考得并不多,便说:“请言其详。” 梁启超侃侃而谈:“中国历来只有君主而无民主。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所为者一家一姓;民主者何,公而已矣,所为者民众百姓也。从秦汉以来,都把江山社稷看成是皇帝一家的私产。这样的皇帝,说穿了,不是圣上,而是民贼!真正的圣上,在中国没有,全世界也很少,近世只有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一任总统华盛顿,那才是真正有高尚品德的君主。国家事,本是众人之事,国家要强盛,就非要众人共负起责任不可,而责任与权利是密切联系的。眼下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实为中国致弱之根源。故争民权,行民主,乃今时救国之善图,而欲达此目的,非维新变法不可!” “卓如这话说得好!”谭嗣同放下酒杯,从容地说,“中国政治之坏,根本一点就是颠倒了君民之间的关系。其实生民之初,并无君,皆为民,后世举一民为君,才有君产生,故君为末,民为本。孔夫子一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位,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他著《 春秋 》,主要是为了反对君本位而倡民本位的。孔子死后,其学分为两支。一支由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子畅言民主之理论以继孔子之志。一支由子夏传田子方而至庄子,庄子痛诋君主否定君权。但后来这两支都失传了,荀况乘机而起,鼓吹法后王尊君位,遂使秦以后历代君主用这种假冒的孔学去行其奸。南海先生的功德,就在于恢复孔学的本来面目。” “复生兄刚才这番追根寻源最是有道理。”唐才常说,“总之一句话,今日救中国,舍维新变法,则别无出路!” 刘揆一也说:“各位先生都说得很对,中国只有变法才能图存,而且要大变,小变还不起作用。” “诸位仁兄!”谭嗣同解开皮袍,卷起袖管,霍地站起,朗声说,“中国若不维新变法,外则亡于强虏,内则亡于奸吏,亡国灭种,只在旦夕之间耳。我堂堂炎黄子孙,凛凛七尺男儿,眼见国家处于危亡之际,能袖手旁观吗?能只为妻子儿女苟全一身吗?能不奋发而起,拼却一死救亡图存吗?” “不能!”七个热血男儿一齐霍然站起。 “卓如,你到京师后,立即襄助南海先生把保国会建起来,只要北京的保国会一成立,我立即变卖浏阳老家的五百亩良田,在湖南成立保国分会,与你们遥相呼应!” 梁启超紧紧握住谭嗣同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复生兄!” 谭嗣同举起酒杯,大声说:“天下者,民众之天下;国家者,民众之国家。诸君,别看我们今天只是时务学堂的一群书生,来日我们都要成为国家的主人。我们对着苍天神明起誓:我们八个人,不论日后抱何种政治观念,也不论是从政,治军,还是为学,一,要为中国的富强而奋斗不息;二,无论是谁,只要他的行为利国利民,其他人都要尽力支持;三,需要的时候,不惜为我们的事业而献身。是真正的男子汉,请干了这一杯!” 说罢,将酒杯举到桌子上空。大家都为谭嗣同的凛然正气所慑服,人人仿佛皆平添了十分勇气,一齐把杯子举起,哐啷一声碰了杯,烈酒灌进了喉咙。 六 王闿运妙解《 枫桥夜泊 》 第二天晚上,杨度和代懿到了赐闲湖,将《 经学通诂 》稿本还给了叶德辉。次日,二人到了市中心八角亭成衣店转了转。王代懿挑了一身满意的衣帽,杨度也给妹妹买了条镶有孔雀毛的红呢披肩。当晚,他们乘小火轮离开了长沙。 这一夜,杨度在小火轮上辗转难寐,他的内心很矛盾。湖南实行新政两年来,长沙市面上出现了兴旺景象,这说明新政是顺潮流得人心的。不过,除开长沙外,湘江上的各大口岸如衡州府、衡山县、湘潭县都没有多大的起色,至于沿途所见到的乡村,则更依然是往昔的凋敝、闭塞、落后,看来新政的推行将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时务学堂很有生气,梁、谭、熊、唐这些人,也的确是一批有才华的爱国志士。听他们的谈话,杨度很容易受感染,与他们相处,杨度觉得心胸很开敞,但放眼四望,士人中像他们这样的人毕竟太少了,废八股,倡民权,诋名教,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吗?尤其是昨夜叶德辉那一番激愤的言辞,简直欲拍案而起赤膊上阵,与梁启超、谭嗣同决一生死。叶德辉是名士,学问渊博,声望很高,湘绮师也称赞他校勘古书态度认真。究竟是谁更有道理呢?杨度一时把握不住,他要好好听听先生的意见。 “四少爷回来了!”当杨度和代懿走进明杏斋书房时,周妈满脸堆笑地招呼穿戴一新的代懿,对杨度则只是随便地点了一下头。前两天,老头子很有感触地说起这两年对代懿关心不够,应该马上给他娶亲的事,周妈突然觉得把女儿嫁到王家来的事已有了八成把握。她格外殷勤地对老头子说:“代懿这孩子忠厚本分,他娘没来得及为他订下亲事,我早就跟你说了,要为他订亲了。二十二三岁的男子汉了,还没有一个老婆,他心里能不孤单吗?你要教书做学问,哪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他呢?把他交给他的老婆,你就放心了,安安闲闲地多几个孙子叫爷爷吧!”说得老头子对她更添了一分感情。周妈又进一步:“我说老头子呀,代懿体质单薄,从长沙回来后,他跟你一块吃算了,不要再吃大伙房了,大不了我多辛苦一点就是了。” 这时,周妈便拉着代懿到里面房子里,把代懿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连声说:“四少爷穿上新衣后更体面了。”又说肩膀上的线缝得不匀称,要代懿脱下,让她扯掉再缝。代懿一向不喜欢周妈,见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心里反感,看在老父亲的面上,又不好意思一口拒绝,只得把衣服脱下,让她去缝,随手拿起父亲的一本书翻看,长沙之行,且由晳子去禀报吧! 书房里,杨度将这次在长沙所看到的新鲜事,选几件主要的说给王闿运听。王闿运左手拿起铜水烟壶,不时抽几口烟,间或也插几句话。杨度极善言辞,把时务学堂的办学方针,以及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的爱国情操叙述得娓娓动听。 “先生,这是叶吏部送给您的二百两润笔费。”杨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日升昌票号的银票。 王闿运接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又用食指弹了弹纸面,把它收了起来,问:“叶焕彬近来在做什么事?有人告发他,说他私刻《 双梅景暗丛书 》,赚了不少昧良心的钱。” “可能有这事,我在他的书房里亲眼见过一本崭新的《 玉房秘诀 》。” “这个缺德的麻子,将来怕不得好死!”王闿运笑骂道。 “叶吏部告诉我,他现正在编一部大书,取名叫《 翼教丛编 》,是为了翼护名教、抵制邪说而编辑的。” “抵制邪说,是不是指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所倡导的维新改革呢?”王闿运放下水烟壶,神情似乎变得比刚才专注些了。 “正是的。我和代懿去见他,他问我们白天到了哪里。听说我们到了时务学堂,就拍案大骂起梁启超来,并要我们再不要去了。” “他骂梁启超些什么?” “他骂梁和他的老师康有为一样居心叵测,以所谓维新学说来蛊惑湘人,致使无识之徒翕然从之。还说其实他们的学说不外乎推崇泰西,主张民权,效耶稣纪年,言素王改制,又倡君民平权,攻击三纲五常,其学乃扰乱社会之邪说,其人乃无父无君之乱党。” 王闿运听着,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杨度继续说下去:“叶吏部说,今日学术溃裂已甚。战国之世患在杨墨,孟子辟之;八代以降患在佛老,韩朱辟之。今日之世患在泰西,而无人辟之,并随声附和,以致异说横流,谬论蜂起,使我衣冠世族之礼义廉耻丧失殆尽。还说他一日在湖南,一日必拒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闿运微微一笑,插话道:“好个铁肩担道义的麻子,他想以吴客执湘人之牛耳,未免狂了点!” 杨度弄不清先生这句话是褒还是贬,于是尽快回到《 翼教丛编 》这套书上来:“叶吏部说,他是激于义愤,联络几个同志编了这部《 翼教丛书 》,旨在尊圣教,辟异端,正心术,核名实,辨文体,端士习。” 王闿运又拿起了水烟壶,依然含着笑意说:“他还真有雄心大志哩!” “学生这次到长沙,听梁启超等人所说,心情激奋,听叶吏部之言,也觉得有道理。先生,您老认为维新变法有指望吗?抑或叶吏部捍卫名教的精神应值得钦佩?” 王闿运含着烟壶嘴,好一阵子不做声,也不点火抽烟,半眯着眼睛,缩紧两道长长的浓眉凝思着。 “晳子,你这趟长沙去得及时。”王闿运终于开口了,“从我几十年的为学来说,我是绝对不能同意梁启超的君民平权的怪论的,这正是叶焕彬所斥责的无父无君之邪说。你想想看,中国将近四万万人口,满汉蒙藏回多族共处,若没有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君主统御,人人都来做主人,都来管国事,那岂不乱得一团糟!那还有什么体统,还有什么礼仪,还有什么国家?晳子,不管今后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是其他比康梁更厉害的口吐莲花之辈对你说,中国不要君主,要实行民主,你都千万不要相信。现在有些人动不动就说什么美利坚呀,法兰西呀,英吉利呀,这些国家我没有去过,也没有读过他们的书,他们或许可以实行共和制,实行民主制,但对于我们中国,我是研究了一辈子的,一部二十四史,我比谁都读得多。我从中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中国要富强,必须依靠英明的君主,国家大权集中在一个英明有作为的君王的手里,国家就强盛,百姓的日子就安定,反之,国家之权分散在诸侯、藩镇、地方大吏手中,国家就乱,就衰弱,百姓也就会饱尝战乱离散之苦。” 杨度心里想:先生这段话太精辟了。是的,周武王强悍,诸侯皆俯首听命,国家安定强盛,到了末期,王室衰微,诸侯各自为政,国则无宁日。汉武帝雄霸,以武力征服四夷,大汉王朝的威名播于绝域。到了东汉末年,各州刺史纷纷自成势力,结果国家四分五裂,百姓苦不堪言。唐太宗英武,贞观之治彪炳史册,而后来的藩镇割据则把国家推向水深火热之中。惨痛的历史教训不能淡忘!看来是要听先生的话,中国只能行君主制,不能行民主制。 “不过,我也不像叶焕彬那样,对梁启超、谭嗣同如此深恶痛绝,势不两立。”王闿运又转过头来,“虽然康有为以何休的话强加在孔子的头上,倡言所谓通三统、张三世,我历来不同意,也因此而不认康是我的再传弟子。但他们想通过维新,通过变法来使国家强大,用心也未必很坏。三代不同法,五世不同制,穷则变,变则通,这是自古以来传下来的真言。你所看到的长沙市面上的兴旺,也证明了只有变革才有生机。这些我早就有所预见。至于梁启超所说的废八股,专以策论取士的见解,我更加赏识。” 王闿运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引起了对往事的回首。这时代懿已穿上周妈重新缝好的马褂,悄悄地走到杨度的身旁,挨着他坐下。王闿运突然慷慨高谈起来:“历来治国大才都有自己一番真学问真本事,并非简单地模拟圣人,断章取义。其于科举考试则常常长于策论。借古人之旧题,融今天之时事,抒胸中之识见,画治国之策略,其人之才学器识究竟如何,读罢其一篇策论,大抵可见。所以当年欧阳修读了苏东坡的《 刑赏忠厚之至论 》时,说老夫要让此人出人头地。欧阳公就凭那一篇策论看出了东坡是个大才。中兴名臣中,除曾文正、胡文忠和李少荃外,其他人大多数不是进士翰林,罗泽南、王璞山、李续宾、李续宜、刘蓉这些人连举人都不是,他们一旦带兵,就可以与古之名将相比;一旦治民,就可以担负一省之重任。至于左文襄,那就更不要说了,以一举人平发捻复西陲,出则将,入则相,古往今来少有几个人比得上,而他这个举人,也是搜罗遗卷才侥幸得到的,倘若不是徐法绩的求才苦心,他连个举人都中不到,可见这四书文是选拔不出杰出人才的。另有不少读书人以四书文取得科第后,则追逐禄利,不再读书,故早在明末顾炎武就说八股之害甚于焚书,这话并非偏激之辞。” 杨度知道先生这番话其实是在发泄,发泄自己对没有中进士点翰林的委屈。他只是听着,不做声。代懿却从中获得了启发,高兴地说:“爹,这以四书文取士的方法的确不好,今后等废除了我再去乡试。” “这是什么话?”王闿运瞪了儿子一眼,“十年不废除,你十年不乡试?二十年不废除,你二十年不乡试?” 代懿见父亲发起脾气来,便低头不做声了,心里想:原来老头子说的和做的不是一码事! “我的话还没说完。”王闿运态度平和下来,“以四书文取士是要废除,这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废除,又是一回事。他梁启超想废除就废除?我王某人想废除就废除?这还得要皇上的口谕允准才行得通。你们想想,皇上身边决策的,都是两榜出身的人,他们能同意废除吗?再说,全国数十万读书人成年累月在练四书文,作试帖诗,他们又何尝愿意废除呢?以此推开去看,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维新变法中其他条文也都难以行得通,因为他们要砸掉许多人的饭碗,这些人能甘心让他们去砸吗?所以古人说利不什者不变法,他们是汲取了许多教训的。” 王闿运停止了他的议论,杨度、王代懿瞪起眼睛望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明杏斋里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厨房里周妈轻微的响动。 王闿运重新坐在藤椅上,抱起了铜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吸了两口,对他的长篇议论作了总结:“所以,我劝你们不要对维新变法抱过大的希望。晳子好好温习功课,按原来的主意,过了年后就启程进京。到京师后,一心应试,少参加康有为的保国会为好。” “晳子,你不是说令妹寄来了两首诗,想请我爹指教,拿出来看看吧!”见父亲的议论发完了,王代懿提醒杨度。 “哦,真的,我差点忘记了。”杨度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双手向先生递过去。 “你的妹子也能作诗?”王闿运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他平生最喜欢会作诗的人,尤其喜欢会作诗的女孩子。蔡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在娘家就会作诗,结缡之后夫妻时常互相酬答。王闿运将此视为最美好的琴瑟之乐。莫六云原本不认字,嫁给王闿运后,他教她认字,到后来,六云居然也能作诗了。他的十个女儿自小便读《 唐诗三百首 》,个个都能吟诗。现在听说杨度的妹子也能作诗,他怎么不高兴! “我这妹子从小于诗文上就比较灵泛。她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上过学。母亲给她发的蒙,我有时给她讲解点古诗词,就这样自己把诗文的路子摸上了。不怕先生笑话,小时候我贪玩,她时常代我作诗文,竟瞒过了塾师。” “哈哈哈!”王闿运快活地大笑起来,说:“历来闺阁中多颖才,湘潭更有女子作诗的好传统。我看看令妹的诗写得如何!” 说罢展开诗笺,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首七绝: 宜春小苑雨丝丝,肠断秋风为柳枝。 纵使春归能再绿,也应憔悴几多时。 燕子飞飞绕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阳枝阴蕊皆无力,一任东风左右吹。 “作得好!”王闿运脱口称赞,又轻轻地拖长声调再念了一遍。“好诗,真正是好诗。有景有情,融情于景,言近而旨远,意显而寄深,难得,难得呀!” 见先生对妹子的诗评价得这样高,杨度心中欢喜,说:“先生如此表扬,舍妹知道后将感激涕零,今后吟诗作文会更用功了。” 王闿运的眼睛仍留在诗笺上,过了一会,慢慢地说:“诗诚然写得好,但略嫌苍凉了些。令妹乃一年轻女子,正处在如花似玉的岁月,对人世应抱欢愉憧憬的态度。王少伯说得好: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少女少妇应多有这种心态才好,若人未老而诗作得过于苍凉,就诗来说固然是佳作,但对人来说,总嫌太世故了些。” “先生指教得是。”王闿运这几句淡淡说出的话,对杨度很有启发,他似乎觉得此中大有可发掘之处,遂央求道,“先生,您能将舍妹的诗改一下吗?” “好,我想想,令妹的诗是值得一改的。”王闿运轻轻地抚弄着稀疏的花白胡须,沉吟片刻,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玉管狼毫来,在诗笺上略微改了几个字。代懿性急,走了过去,见父亲已收笔了,便把改动后的诗大声吟诵起来: 宜春小苑雨丝丝,肠断秋风为柳枝。 莫说玉容已憔悴,来年婀娜待春时。 燕子飞飞绕玉池,上林花事少人知。 阳枝阴蕊皆颜色,最喜东风左右吹。 代懿惊喜地说:“这两首诗的意境全变了!” 杨度的感觉与代懿一样,也高兴地说:“先生真是妙手回春。” 王闿运抬头微笑,说:“七绝最是难作,费功夫,少大成。全诗仅二十八个字,一字无力,即不成高调,既不能有斧凿而显得做作,又不能过于流畅以涉滑调,意不新颖,则更无诗可看,故此虽小构,实难于巨制。我素来作得少,前人出色的七绝也不太多。唐人号称精于此体,王少伯被誉为第一。少伯七绝的确写得神。如《 芙蓉楼送辛渐 》、《 闺怨 》、《 春宫怨 》等大声如钟,小声如磬,神完气足,一字千金,堪称绝唱。但也不是篇篇皆佳,字字皆佳。如‘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篇虽是名作,但在我看来,有想入牛角尖的味道。细细地推敲,‘色’字终嫌未稳,只可以承上之‘玉颜’而不可容下之‘带’字。我为它想了很久,思量着换一字,但苦于找不出更好的字来代替。你们看看,这就是作七绝的难处。一字略输文采,则全篇大受影响,连挽救都难于着手。” 王闿运松开抚须之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态,仿佛名医遇到难症,大匠碰见绝活似的。 杨度专注听着,把先生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想不到妹妹这两首平平常常的诗,竟然引来了先生论绝句的珠玉之言。以诗人自况的杨晳子,深感今日获益良多。 “刚才说七绝难作,因其字少之故;而正因其字少,读来理解亦不易。”王闿运今天说诗说得兴起,略停一会,又畅谈起来,“好比张继的《 枫桥夜泊 》,人人都说是一首好诗,千载以还,有名的诠者释者不下几百几千,在我看来都未得其意。” 杨度觉得奇怪,《 枫桥夜泊 》这首诗并不难解,为何先生说大家都未得其意,难道那二十八个字里面还藏有什么别的深意吗?“《 枫桥夜泊 》的深意是什么,请先生详言。” 王闿运缓缓地说:“这首七绝是写一个痴人在久盼友人时的心情。” “哦,是这样的!”代懿也觉得有趣。他从没有想到张继的这首惟一传世之作竟是痴人盼友! 王闿运浅浅地笑道:“做客他乡,无人理会,只得自己一人没趣地离开姑苏城。到了城外,他还在望有朋友前来送行。一直盼到夜半,望穿双眼。还是没有人来,远远地看到寒山寺的大钟,竟也不肯移动一步,只是把声音送到他的耳中。你们看,这个羁旅之人苦闷无聊到了何等地步!” 杨度、王代懿都睁大了双眼! “千余年来张继没有知音,到了大清朝才遇到王某人知道他的苦恼,我看他应知足了,谁要他只写二十八个字的绝句呢?” 王闿运说到这里,开怀大笑起来,杨度和代懿也跟着笑了。杨度走到书案边,说:“先生,这张诗笺我拿去,我要把它寄给舍妹,让她看到先生的墨宝,她会更高兴。” “拿去吧!”王闿运拿起诗笺递给学生,随口问,“令妹多大了,嫁人了吗?” “舍妹今年二十了,只因眼界太高,至今仍待字闺中。” 王闿运望了一眼儿子,突然发现儿子在长沙买的这套新袍褂十分得体,人也显得比往日精神多了。这女才子二十岁,尚未嫁人,与代懿不正好是一对吗?他想起那年在石塘铺匆匆见过的一面,虽未看得仔细,但大致轮廓是不错的。不如叫她到东洲来一趟,让代懿看看她,也让她看看代懿。主意打定了,他笑着对学生说:“晳子,你写封信去,叫令妹到衡州来一下,让你的弟弟作陪,路费由我出。” “好,我这就去写信!”杨度对老师的盛情邀请十分感激,忙把诗笺折好放进口袋里,急忙告辞出了明杏斋。七 叔姬将初恋珍藏在心灵最深处 石塘铺远远近近的人都说,杨家的小姐杨庄与一般人大不相同。到了出阁年龄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大红大绿、花花朵朵地打扮自己,可杨小姐却从来只爱素色的衣裙,不擦粉,不戴花;别的女孩子成天在绣楼里赶制嫁衣,可杨小姐针线活一窍不通,却日夜书不离手,苦读诗文;别的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尚无婆家,便心神不安,变着法子暗示母亲替她寻觅。可杨小姐二十岁了,登门的媒人少说也有数十上百个,她却一个不答应,仿佛下定决心要当一世老闺女似的。这杨小姐真正是个怪人!话传到杨庄的耳里,她倒并不太介意。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怪。 表字叔姬的杨小姐的确不太爱浓妆艳抹,花花绿绿的衣服很少,但她决不是不爱美,只不过她喜爱的是淡雅素净的美。她的服装并非一概素色,有几种小花小格面料的衣裙她也很喜欢。她的确醉心诗文,自负甚高,甚至幻想做当代的易安居士,至于说她对女红一窍不通,那真是大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