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熊希龄东渡日本找枪手 在七年前那场政变所波及的一大批人物中,熊希龄算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当时朝廷给他的处分是:革去翰林院庶吉士,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他的原籍凤凰乃是湘西的一个偏僻小县,隶属常德府。当他发配到常德城里时,遇到的知府朱其懿是个爱才惜才的人。他早就闻得熊的大名,私下里对熊办时务学堂办《湘报》,启迪民智开发风气的举动甚为钦佩。湘西素来闭塞贫苦文化落后,能出一个这样的人才不容易,待到熊希龄以负罪身份来衙门报到时,朱其懿见他身材魁梧气宇昂扬,更是喜爱。朱存心保全,便不将熊发配凤凰,留在常德城里西路师范学堂当体操教习。后来又召熊谈了几次话,发现这个革职翰林果然学问优秀,见识超俗,有意将妹妹朱其慧许配给他。朱其慧对熊希龄也满意,只是还想测试一下,便传话要熊为知府衙门后花园题一副楹联。 熊希龄用心写了一副联语送去。朱其慧将联语一读:栽数盆花知世间冷暖,蓄一池水观天地盈虚。心中惊道:此人真有宰相胸襟!遂满心喜悦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第二年,朱其懿又以兴学有功向巡抚赵尔巽保荐他出国留学,熊希龄又得以东渡日本,一年后回国,继续在常德任教。朝廷赦免戊戌年政治犯,他开复了功名。今年春天又恢复了庶吉士的官职,熊希龄喜气洋洋地带着夫人晋京供职。他关心国事的热情和办事的才干很快得到内阁的赏识,这次被圈定为五大臣出国考察的重要随员。 熊希龄也正为这批尸居余气的考察大臣们犯愁:若叫他们去欣赏目迷五色的海外繁华或可胜任,要他们去考察政治,回来后还得递交报告,他们如何有这种才于!亏得徐世昌、戴鸿慈也料到了这一点,到底是翰苑前辈,能未雨绸缪。 熊希龄从上海搭坐山本丸,六天后便到了横滨。他不知道梁启超的住处,没在横滨停留,随即转车到东京。熊希龄办的是公差,清廷驻日本公使馆很客气地接待了他,又用小轿车把他送到田中龟太郎家门口。 汽车喇叭声把田中唤了出来,司机用日本话问:“支那杨度先生还住在这里吗?公使馆有人找他。” 田中点点头。熊希龄从后座钻出来,胳膊里夹了一个大公文包,用不太流畅的日本话微笑着与老先生打招呼。当时小轿车在东京还不多,能够乘坐小轿车的都是达官贵人,清廷公使杨枢为摆阔气,高价买了一辆小轿车,为他和朝廷来日本的要员服务。田中心想,来找杨度的人虽多,但绝大部分都是清贫的留学生,从没有坐小轿车来访的客人。见熊希龄一派气宇轩昂的样,估计可能是公使馆的公使,于是两手垂直放在膝上,深深一子弯腰,极有礼貌地说:“公使先生请进,杨先生在家。” 熊希龄说:“我不是公使,我是他的朋友熊希龄。”一边对着室内说,“皙子,我来看你了!” 这天,恰好杨钧约了代懿来到哥哥处,三人正在说话,猛听得外面有陌生的中国人的声音,杨度忙出门。熊希龄赶紧迎上去,笑着说:“还认得我吗,当年时务学堂的提调熊希龄。” 自从那年在时务学堂晤面以来,七年多了,杨度再也没有见到过熊希龄,不料今日在这里相见,杨度大喜过望,亲热地抱着他的肩:“秉三兄,是你呀,快进屋!” 代懿和杨钧也出来了。代懿走上前说:“熊翰林,多年不见了,什么风把你送到日本来了?” 杨度伸开手,对熊希龄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夫王季果,那年他和我一起去过时务学堂。” 熊希龄忙说:“记得,记得,湘绮先生的四公子。” 又问代懿:“老太爷有信来吗?身体还好吗?” “托福,托福。”代懿连连点头,“家父身体还健旺。” 杨度指着杨钧说:“这是舍弟杨钧,字重子,到日本来两年了,现在弘文学院攻读东洋美术。” 杨钧有点腼腆,红着脸说:“熊翰林好。” 熊希龄握着杨钧的手,笑着说:“芝兰玉树,俱生于贵府庭阶。” 大家都笑起来,一起进了屋,杨钧为客人斟上茶。 “秉三兄,你现在放了五大臣出国考察的随从大员,怎么有空到日本来,莫非为五大臣打前站来的?”待大家都坐下来后,杨度首先发问。 “五大臣出洋考察事,你们知道了?”熊希龄想,东京的消息真快,此事在国内除通都大邑外,一般州县都还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知道,刚才我们还在谈论哩!”代懿说。 杨钧说:“熊翰林你好运气,可以免费周游列国。” 熊希龄说:“国内朋友们也这么恭喜我,我自己倒并不怎么得意,反而觉得这件差事不好办。” “好办,好办。”杨度说,“你可以,也应该把这件差事办得相当漂亮!” 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事,三天前东京所有华人报纸都在显要位置上登了出来,还有好几家日文报纸也作了报道。东京中国留学生界这几天都在议论这件事,杨钧、代懿来此,也正是要和哥哥谈谈这件事。 杨钧一向淡于政治,对此事期许不高。代懿近来受革命党影响较大,对朝廷失望。只有杨度从里到外都对这件事有极高的兴趣。上次在武昌,张之洞告诉他国内有些重要的官员都倾向于君宪。现在看来,这种倾向已获得了慈禧太后的赞同,在国内政治中占了上风。对于一贯主张君宪的他来说,已意味着一个大可施展身手的时代已经到来。他甚至想到了立即回国,转念又想,像现在这样的身份回国算什么呢?算一个学成归国的留日学生?算一个宪政方面的专家?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以如此身份回国,与素日的理想相差太远了。 他期望着自己在日本声名显赫,不仅为留学生界,也为日本政界所倾服,因此而声动九重,由慈禧太后、皇上亲自下诏书,派亲贵大臣或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前来东京,将他迎回国内,然后安车蒲轮载入紫禁城。太后、皇上率文武百官下阶迎接,宣读诏命,授予大学士,主持全国宪政事宜。那场面,就好比当年燕昭王拜郭隗、汉高祖拜张良一样。而现在呢,他明白地认识到自己还没有郭隗、张良那样的声望,不可能指望帝后拜为大学士,必须提高自己的名声。 这几天他设想过,要提高政治声望只有组建政党,为组建政党而做的最好准备,就是创办一份有影响的报纸,如同梁启超办《新民丛报》、孙中山黄兴办《民报》一样,在报上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招来和集结同志,以自己为领袖的政党便会很快建立。报纸的名字他也想好了,就叫《中国新报》。前几期的重头文章也有了,那就是分章刊登自己的皇皇巨论《金铁主义》。这个主义即为将要组建的政党的宗旨。它既区别于孙黄同盟会的三民主义,又不同于康梁保皇党的开明专制,它要以最适合中国国情的主义来赢得人心,扩大队伍,最终执掌中国政治之牛耳。办这个报纸并不难,自己胸中已积蓄了许多大文章要写,又有二万银元在银行里作坚强的后盾。他把一切都设想得很美妙。激情澎湃的年轻政治家,沉浸在流亡岁月中最为亢奋最为狂热的日子里。 “难啊!”熊希龄叹了一口气。“皙子,你不知道,出洋五个大臣,除开徐世昌是个明白人外,其他四个,用我们湖南话来说,都是个‘宝’。” “宝”,是湖南方言,含有呆、愚、戆、自以为是、不明事理等多层意义。杨钧、代懿都笑了起来。杨钧说:“当大官的,哪个不是‘宝’?我看光绪皇帝,就是第一个大‘宝’。” “所以章太炎骂他是‘载湉小丑,不辨菽麦’,骂得好极了。”代懿补充后又感叹一句,“梁启超号称会掉书袋,我看章太炎的书袋比他还掉得好,同盟会里的人才真是多!” 杨度说:“据说载泽是皇室中的开明派,端方是满人中的才子,应该是能办事的呀!” “徒有虚名而已。”熊希龄摇摇头说,“我讲个事给你们听。那一天载泽在国公府里摆酒,请了不少皇家子弟和大官们吃饭。客人们纷纷向他敬酒。载泽举着杯子对大家说,在京城见到外国人,听他们讲话时咕噜咕噜的,我知道他们都是含了珠子在口里才这样。他们都是使官,我不好叫他们把珠子吐出来。这次到西洋后,我可以叫他们普通老百姓把珠子吐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照他的样子买一颗含在嘴里,学外国话就容易了。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贝勒衔镇国公、堂堂正正的黄带子的见识!” 杨钧、代懿哈哈大笑起来。杨度也觉得好笑,说:“这是别人编出来臭他的吧!” “哪里的话!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那天也去吃酒了,亲耳听见的。你们看,这样的人出去考察政治,能够考察个什么出来!”熊希龄的湘西官话气势很足,像是发怒似的。“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荒唐,就是五个大臣中没有一个懂外国话的。话都听不懂,还能谈别的事吗?” “秉三,你这就要求高了。我们国家当官的,可以说没有一个懂外语。如果以懂不懂外语作为标准的话,那就一个官员都不能派了,只能派留学生。”杨度马上反驳,“当年李鸿章遍访欧美十多个国家,他一句洋话都听不懂,还不照样把事情办了。这要靠翻译,靠你们这些随员呀!” “皙子,你这话有道理。不过,李鸿章当年出访,公使馆事先把事情都办好了,他只是签字画押,出席酒会罢了。可这次是去考察,考察别人的政治、宪法,翻译和随员中也没有人懂这些。好比拿我来说,我日本话可以说,日本文字可以看,但日本数百部法典,我就一点都不懂,我就不算一个合格的考察随员。” 熊希龄坦诚的态度赢得了杨钧的尊敬。他说:“熊翰林,你是个明白人。我国官场中能明白地看出自己不足的人真是太少了,一顶乌纱帽戴在头上,就仿佛变得比别人都高明了似的,其实许多做官的,比起我们石塘铺的作田人还要蠢三分。” “你说的也是实话。”杨度起身给熊希龄斟茶,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次考察各国政治,是件很好的事情,全国全世界都在望着。它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今后君宪的成败。” “皙子,正是你这句话,所以我专程来到日本找你,是想请你为此次考察宪政的成功帮一个大忙。”熊希龄站起来,恳切地望着杨度说。 “找我帮什么忙?”杨度问。这句话也提起了杨钧、代懿的兴致,他们都专心望着熊希龄,静听他的下文。 “我这次来日本,是奉了徐侍郎徐世昌的命。徐世昌说当今中国研究各国宪政的有两个专家,一个是梁启超,一个就是皙子兄你,两位都是不世之才。” 这“不世之才”四字是熊希龄临时糊的一顶高帽子,果然起了作用,杨度听了很得意,嘴上说,“徐世昌还晓得点事!” 代懿插话:“秉三兄,听人说徐世昌是靠了袁世凯的力量才当上兵部侍郎的,有这事吗?” “这话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熊希龄答,“当年徐世昌落魄的时候,袁世凯看出他是个人才,与他拜把结兄弟,又资助他进京会试,徐世昌一举中进士点翰林,靠的他自己的真才实学。进翰苑后官运不济,袁世凯邀他去小站。后来袁做了直督兼北洋大臣,保举他为国子监司业。从那以后便年年升官,先是商部右丞,后署兵部侍郎,又奉命在军机上行走,又正式授兵部侍郎,短短几年间,便由正七品升为正二品,官运之好,如有鸿星高照。” 代懿说:“你们看,这还不都是袁世凯起的作用?袁世凯现在是除了慈禧就是他了。” “也不尽是。”熊希龄笑着说,“徐世昌学问好,会办事,而且长得一表人才,修养、风度都是朝廷大员中数一数二的。听说袁世凯向慈禧推荐他时,慈禧说叫他来看看。一见面,太后便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哟,这是个美男子呀!” 一句话,招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杨度想起那年初见徐世昌时,也曾为他的仪表风度所吸引。 杨钧有意揶揄下,说:“徐世昌怕是张易之、张宗昌一类人物。” “别瞎扯,徐世昌是正派人。他请皙子帮忙的事,还特地与袁世凯商量过。袁世凯也说,杨皙子是大才,就不知请得动不。”熊希龄借机又把袁世凯抬出来,再给杨度加一顶高帽子。“你们知道吗?派五大臣出洋的事,是袁宫保上的折子。” “噢,是他上的折子!”杨度轻轻地说。袁世凯极力主张君主立宪,袁世凯称赞他是大才。这两件事,大大消除了杨度因戊戌政变而对袁的反感。 代懿说:“秉三兄,你绕了这多弯子,要害事还没说出来,你专程来日本,到底要请皙子兄帮什么忙?” 熊希龄笑着说:“徐侍郎要借重皙子的大才,代五大臣写几份回国后的察报。” 杨钧忙说:“有这样的怪事,他们出国花天酒地,禀报却要别人来写?”转脸对杨度说,“哥,这种枪手的事不能做。” 杨度袖着手,冷冷地笑着,没有做声。 代懿说:“重子,人家秉三来一次也不容易,你先别一口否定。只是枪手不能白当,有什么报酬吗?” “有哇,有哇。”熊希龄连连点头,“先送一千两银子暖笔,交卷后再奉送一千两。” 代懿叫道:“二千两银子,这事做得,皙子,答应下来!” 杨度在心里思忖着。假若以自己的名义写一部关于宪政的书,朝廷把它印出来发给各级官府,即使无一分银子的报酬,他也甘心乐意。但把自己的成果奉献给那几个混账不通的大官僚,尽管有二千两银子作为交换,他心里也很不情愿。本欲拒绝,转念一想,他很快同意了,对熊希龄说:“行,我同意替他们做个枪手,不过要跟梁启超合作,他也写一部分。卓如住在横滨,明天我们两人到横滨去一趟。你不要开口,由我来说。至于报酬嘛,”杨度想了一下说,“二千两银子我也不要,……” “为什么不要?”代懿急道,“你不要,送给叔姬和重子也好嘛!” 杨度笑道:“请秉三回去对徐侍郎说,要他们为我捐一个候选郎中放那里。需要多少钱我不清楚,少于二千两,他们沾了光,多于二千两,对不起,请他们补足,行吗?” “行!”熊希龄一口答应。“不过,你可要认真写好哟,万一梁卓如不同意的话,你要一人独力承担。” 代懿说:“我为你们做个中人,到时一手交卷一手交顶子。” 原以为要磨许多口舌,没有想到杨度答应得这么爽快,熊希龄很高兴,笑着说:“季果做中人最好,此事就这样说定了,顶子包在我身上,文章就包在皙子身上了。等下我做东,请大家喝几杯,现在权且以茶代酒,大家碰个杯,祝君宪在中国成功。” 说着自己先举起茶碗,杨度、代懿都举了起来。杨钧心想:哥素日里口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是封侯拜相之类的话,却为何为一个小小的候选郎中卖出了自己的文章?他不想扫大家的兴,便也缓缓地举起手中的茶碗。四个人碰了一下,都笑了。 熊希龄望着墙壁上悬挂的《湖南少年歌》,对杨度说:“皙子,你的书法真好,帮我写个条幅吧!” 杨度笑道:“翰林熊秉三要举人杨皙子写字,岂不降低了你的身份?” 熊希龄诚恳地说:“不是降低,是抬高。” “写什么?”杨度问。 “是这么回事。”熊希龄说,“镇国公载泽那天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要我给他写首诗以壮行色,我也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些日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无半点诗情,只得把早几年在关外填的一首小词翻出来,你帮我写张条幅,我带回去送给他。” 杨钧又不大乐意了,说:“这些黄带子懂什么书法,给他们写字白费了神。” “重子此言差了。”熊希龄正色道,“爱新觉罗家族中政治家很少,但会写字会画画的人却不少,且造诣颇高。载泽书画在宗室里虽不算高明,但鉴赏水平不差。再说,这位国公爷人是糊涂得可以,不过为人也有可称道的地方,凡别人有一技之长,他也不掩盖不嫉妒,好张扬别人的长处。” 杨度听到这里立时来了兴趣。他对自己的书法视之甚高,只可惜并没有墨迹传到最上层去,现在借这位好张扬别人长处的国公爷之口,在王公贵族中传播自己的名声,也是一桩好事。他眼前急需的就是名播九重! “你来念词吧!”杨度已铺开了纸笔。 “浪淘沙。登吉林城。”熊希龄抑扬顿挫地念道,“一水几湾环,山势龙蟠,城楼高处且凭栏。晚渡夕阳风更紧,如此江山。时序已秋阑,转瞬严寒,塞鸿飞去不知还。寄语君休忘故国,恋恋江南。” 熊希龄刚念完,杨度的笔也停了。只见三尺余长的宣纸上,上下两片,字字精彩,是一种典型的学力和才情的结合品。翰林击掌赞道:“好一件精美的墨宝!” “还有跋语吗?”杨度握笔问。 “写上几句吧!”熊希龄略加思忖,说,“国公爷索句,无新诗,以旧作小词一阕奉上。恰赴东京访老友杨皙子,久慕其书法,请为书写,皙子欣然挥毫,聊供国公爷晒之。” 杨钧听了心想:这位翰林先生原来是个巴结权贵的人物,又是“奉上”,又是“晒之”。你的词要奉献给他,这是你的事,我哥哥的字怎能聊供他晒之呢?这不有点媚味吗?他也不便做声,只拿眼睛看着哥哥。 杨度眉头有点皱,刚才的笑意也没有了。他望着手中的笔说:“这段话太长了,与词配起来,结构不匀称,不如这样写:熊希龄旧作,杨度新书。乙巳年初秋于东京。” 熊希龄正在迟疑,见杨度已经动笔了,只得勉强点头:“也要得,就这样吧!” 他意识到杨度不愿在载泽面前折腰的心态,怕误会了自己,遂说:“我是借这阅词提醒他不要迷恋洋人的花花世界而乐不思蜀,出洋在外要时时记得故国家园。” 杨钧对哥哥的态度很满意,笑着对熊希龄说:“我也看出来了,熊翰林送载泽这阕《浪淘沙》,也是有这么一层用心。” 熊希龄收起字,请大家出门吃饭。餐桌上,杨度和熊希龄各自谈起了自戊戌年分别后的经历,一直到深夜才回寓所休息。 十二 杨度道出借尸还魂的奥妙,终于说服了梁启超 第二天,杨钧、代懿仍回学校,杨度陪着熊希龄乘早班车来到横滨。 梁启超异国重逢老友,自然欢喜无尽,滔滔不绝地畅谈起来,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近日的特大新闻——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事。杨度趁着这个机会,把熊希龄来日本的意图和自己已答应代笔的事告诉了梁启超,并且请他帮忙也做个枪手。不料这个舆论界的骄子一口拒绝:“秉三远道而来,若要我帮别的忙,任何事我都会尽力而为,只是这件事我不能做。” 话说得这样死,简直无任何商量的余地,熊希龄脸上很觉不自在,暗中责备杨度多事:你何不干脆一个人写算了。杨度却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卓如,你这态度算什么老朋友!秉三奉命来日本,什么事都用不着你帮忙,惟一就这事找你,而且这里面也还有我一半面子。我何时得罪了你?” “皙子,你不要误会,我不写,不是不帮朋友的忙,而是不能做不应该做的事。”梁启超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二位对考察一事寄与很大的希望,尤其是秉三作为重要随员,更是满腔热情。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泼一点冷水,不客气地说,这其实只是一曲戏文而已,何来什么实际作用!” 熊希龄说:“卓如,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真的让载泽、端方这些人出去走一趟,朝廷就按他们回国后所说的来制定宪法,那确实有点像做戏。不过,提出这个建议的袁世凯和采纳这个建议的慈禧太后则不是做戏。” 梁启超陡然变色道:“秉三,你弄错了,这个戏的主导恰恰就是慈禧和袁世凯。” 稍停一会,梁启超以坚决的口吻说:“我这一生决不为慈禧和袁世凯做事。” 话说到这般地步,熊希龄已在心里打退堂鼓了,好在杨度已答应,梁启超即使不写,他也会独立完成这几篇文章,自己的差使可以交了。他对杨度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杨度装作没看见似的,笑了笑说:“好个有骨气的梁卓如,袁世凯出卖了你,慈禧要杀你,你被迫羁旅异国他乡,你和他们两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所以发誓不为他们做事,志节可嘉可佩!” 梁启超听出杨度这几句话有点不大对味,说:“我和慈禧、袁世凯之间并不是个人的恩怨,事关国家和人民的大是大非。不为他们做事,正是保持着我对国家和人民的赤子清白。” 杨度冷笑道:“那么,何不学革命党的样,把慈禧、袁世凯暗杀掉,为国家和人民除害呢?” “我向来不主张暗杀,暗杀只能除标,不能去本,根本的问题在于开化民智。”梁启超摆出素日里那副政论家、思想家的派头。 “此论高明至极,我完全赞同。”杨度立即接言,“既不行暗杀,那就只有等老天爷来收拾他们了。慈禧今年七十多岁了,老天收她为期不远了。袁世凯还不到五十,照这个样子,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还要坐二三十年,难道今后二三十年内你就不与朝廷有任何联系了吗?” “皙子,你不要替袁世凯做说客,只怕是慈禧一死,他今日的位置也就没有了。” 梁启超的二郎腿在薄绸长袍下跷了两跷。康有为现在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慈禧死后光绪重掌大权的那一天,梁启超并不像他的老师那样完全迷信光绪,但也相信只要慈禧这座大山一倒,中国就会有大变化。这一点,杨度和熊希龄都没有像他们那样考虑得深远。熊希龄一贯较为持重,不喜多讲话,且杨度已叮嘱过他,所以他只是自个儿喝茶,望着他们,静听两位才子的唇枪舌剑。 “卓如,你不要弄错了,我决不是为袁世凯当说客。要说当说客,我今天是替四万万中国人当说客,游说你这个自诩的少年中国之少年,要为中国做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不要摆名士的架子!”看来杨度有点动气了,声调提得很高,“慈禧死后,袁世凯保不保得了位置,那是以后的事情,我们也很难顶测。你说你不为个人恩怨,而是为国家和人民,那么就不应该看这件事是谁在主办,而要看于国家和人民有无好处。若真是出以公心,只要于国于民有利,那就应当支持,因为你支持的是事而不是人,这里不涉及到个人的清白不清白的问题。倘若以所谓保持个人的清白来反对或不参与,那就是以小私而害大公,为贤者所不齿。” 杨度这番话锋芒凌厉义正词严,熊希龄十分钦佩,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梁启超也觉得有点锐不可当,一向能言善辩的新政思想领袖一时穷于应对。杨度挟其气势,居高临下发起冲锋:“我知道你飘泊海外七八年,备尝艰苦,办报纸,写文章,集会结社,联络同志,所干的这一切,莫不是为了人民的觉醒,为了国家的强盛,故而无论海内海外,人民都尊敬你爱戴你,视你为中华民族的灵魂。这个荣誉,我看你也当之无愧。” 梁启超笑着对熊希龄说:“你看看,这个巧嘴滑舌的杨皙子,刚才说我是以小私害大公,为贤者所不齿,现在又说我是当之无愧的中华民族的灵魂。打了一巴掌又来安抚。就凭这点本事,袁世凯的位置就该让他来坐才是。” 杨度也笑道:“袁世凯的位置,你就料定我坐不到是不是?到时候,说不定光绪皇帝下诏书请我去坐哩!” 熊希龄、梁启超都笑了起来。熊希龄说:“好好,巴不得皙子早登相位,我们这些旧日朋友都叨点光。” “到时再说吧!”杨度挥挥手,仿佛命运早已为他安排好了那一天似的。“现在还是来谈这件事。卓如兄,十年来你一直以提倡民权推行宪法为己任,到日本来这些年一直沉潜各国宪政的研究。你的宪政造诣为世所公认,就是最不愿居别人之下的杨皙子,在这点上也不能不承认你在我之上。这就是我和秉三特来找你,请你在此事上帮忙的原因。说句实在话,我虽不曾与慈禧、袁世凯有深仇,但当秉三提出此事时,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愿意,但转念一想,同意了。” “你开始为何也不同意?”梁启超追问。 熊希龄也没想到杨度还有一个转变过程,瞪起两眼望着他。 杨度款款而道:“要我杨某人替别人做枪手,我辛苦研究得来的成果被他们拿去作为自己向上爬的梯子,我如何肯甘心?” “正是这话。”梁启超深表赞同。“这也是我不愿为的一个原因。” “但后转念一想,他利用我,我也可以利用他。”杨度狡黯地一笑。“我给他来个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梁、熊都觉得很有趣味。 “我杨度研究宪政为的是什么?难道是像阎若璩研究伪古文《尚书》、王懿荣研究甲骨文那样,纯为学术,纯为个人名声吗?不是的,我为的是实际,是在中国推行宪政。既为的是实际的推行,我冷静地想了一下:眼下,是我杨某人推行得动呢,还是慈禧、袁世凯、张之洞他们能推行得动呢?尽管说不定哪一天我杨某人的名位会在袁、张之上,但我要正视现实,现实中的我只是一个落拓的布衣,然而中国的宪政推行不能晚。” 杨度这番实实在在的话对梁启超很有触动,他轻轻地点点头,表示能理解。杨度见初战成功,信心更足了。 “卓如兄,我还有一种顾虑,秉三兄在这里,我当着他的面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所谓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其实是一场儿戏。他们能考察什么宪政,他们回国后能说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出来?秉三兄是大才,但长处在理财而不在宪政,作为一个重要随员,怕也很难提出十分中肯的意见。” 熊希龄插话:“皙子说得对,我不懂宪政,其他人也无人真正懂宪政,有的爱说几句法呀律呀的,那都是附庸风雅而已,究其实一窍不通,哪及你们二位的百分之一。” “我刚才说了,五大臣出洋是个儿戏,但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后果,即在中国实行立宪,却不能视同儿戏。若全盘都是儿戏一场的话,不但我不会答应秉三所求,反而会劝秉三不要参与其事。正因为在中国立宪是件郑重的事,我杨度就非插手不可,我也愿意力劝你梁卓如非插手不可。” 杨度两眼逼视梁启超。梁启超摸着尖尖的下巴,恬然望着他,思路不知不觉地被他引上了轨道。 “卓如兄,你有没有想过,几年后中国推行宪政的蓝本是什么?会是你的《开明专制论》吗?会是我的《金铁主义》吗?都不是!它只能是五大臣回国后向太后、皇上所提出的建议设想。倘若他们在吃大菜拥洋姬之余,睡在松软的钢丝床上,将日本和西方各国的宪政胡编乱造一通,奏报上去,慈禧御笔一挥‘照此办理’,卓如兄,你想过没有,那将会把中国的未来弄成一个什么样子,这难道还不可怕吗?” 梁启超领首说:“你说得有道理,这点我倒没想过。的确如此,中国的政治,有很大部分就败在这样一批庸劣的宫僚身上。” “正是这样。”杨度见梁启超的思路已被自己牵过来了,忙加以肯定。“但是现在这样一批庸劣的官僚我们无力去掉,五大臣考察也不能改成梁卓如、杨皙子考察,而我们又要对中国的立宪负责,希望将来推行的是真正的立宪制度,不是出自糊涂官僚的糊涂编造,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接受秉三兄的请求,精心为五大臣撰写几篇宪政考察报告,为中国的立宪画出一个精彩的蓝本。卓如兄,早在戊戌年,你就被慈禧、袁世凯扼杀了,我杨某人也在癸卯年遭扼杀,但我们力图新吾中国救吾中国的精卫之魂,却始终顽强地浮游在天地之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不少借尸还魂的鬼狐故事,它实际上寄托的是蒲松龄自己的理想。我们今天也来个借尸还魂,即借五大臣之尸,还梁卓如、杨皙子之魂;也就是说借五大臣回国禀报之尸,还中国真正的立宪新政之魂。这样,今后慈禧、袁世凯、张之洞等人卖力推行的立宪政治,就是梁、杨之辈多年来所苦苦追求的理想。卓如兄,这么一件利国利民又利己的绝大好事,你竟然把它看成是在为慈禧、袁世凯出力而不为,是多么可惜可悯呀!” 熊希龄听到这里,方才看出杨度步步营构引导梁启超人殷的苦心,也看出杨度能言善辩的说客之才,心里感叹:古之苏秦、张仪恐亦不过如此! 梁启超哈哈大笑:“秉三兄,你看看这个杨皙子,简直如孙猴子耍弄猪八戒一样把我戏弄了一通。自己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枪手不算,还硬要拖我上贼船。如果不上,又是以小利害大公的自私者,又是连利国利民又利己的大好事都看不出的傻瓜,看来我梁启超已无路可走,只有跟他上贼船了。秉三兄,你可要记住,明年五大臣考察回来,并报受到老太婆表扬的时候,一定要重重地奖赏为他们出了大力的杨皙子哟!”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不但要奖赏皙子,还要奖赏你梁卓如。”见梁启超已答应,熊希龄满心欢喜。把举世公认的两大宪政专家都请动了,无异于刘备既得卧龙,又获凤雏,自己为中国的宪政可谓立了一大功。 杨度也很高兴,说:“卓如兄,也不要你写多了,只写一篇,即《东西方各国宪政之比较》。东方无别的国家,只有日本,西方选几个主要国家,德国、英国、比利时等等,把他们的宪政特点罗列出来,加以比较,再分别长短优劣就行了。你是日赋万言尚可睡懒觉下酒楼的怪才,这篇东西你不用三天就写好了。” “皙子,你可不要乱说哟,日后传给子孙们听了,那我梁启超岂不变成唐伯虎、袁子才那样的人了。”梁启超虽否认“睡懒觉下酒楼”这句话,其实心里还是很以“才子”为得意的。 熊希龄说:“唐伯虎、袁子才有什么不好,我是想学都学不像。” “我是羡慕死了,下决心要学像!”杨度笑了一下,又正正经经地对梁启超说,“卓如兄,我给你提个建议。用《东西方各国宪政之比较》这个题目作文章,可长可短,短则二三万字可以说清,长则二三十万字也无废话。你干脆写两份。二三万字的短篇作为五大臣考察回来的禀报上奏慈禧,二三十万字的长篇作为一本书印出来广为流布,既开化了官智,又开化了民智。你再花三百块大洋请我为你做一篇序言,将今日的这段来由详详细细地写上去。那时,普天下人都晓得,原来当初五大臣的禀报就是你梁老夫子的杰作。事也做了,书也出了,名也享了,五大臣暂借的宝贝也物归原主了。梁卓如呀梁卓如,那个时候看你拿什么来感谢我!” “哈哈哈!” 陈旧矮小的横滨寓所里,近世中国三杰的爽朗笑声,简直要将年久失修的顶棚冲破!一 孙毓筠造反被捕,却意外地受到礼遇 熊希龄回国交差后,杨度开始为中国未来的宪政精心构思蓝图。他详细地分析了行君宪制度的几个主要国家的宪政,找出他们各自的长处。比较来看,他认为最适宜中国国情的是日本的宪政,中国的宪政应多采取日本的成法。又设想中国实施宪政应分为三个主要步骤:第一步召开国会,第二步制定宪法,第三步推行宪政。完成这三个步骤大致需要五年的时间。 正在这时,国内传来惊人的消息:五大臣启程的那天,车厢里发生爆炸事件,行刺者为安徽桐城籍革命党人吴樾。吴当场被炸死,载泽、绍英受伤,五大臣打道回府。杨度很担心考察之事因此而流产,写信给熊希龄,要他设法促使此事早日成行。两个多月后,五大臣再次启行。这次绍英不去了,以顺天府丞李盛铎代替。又因吴樾行刺一事,朝廷急建巡警部,袁世凯推荐徐世昌任该部尚书。于是徐也不去了,改以山东布政使尚其亨代替。杨度这才放了心。 不久《中国新报》正式创刊,杨度的《金铁主义》在该报上连续刊载,引起很大反响。《中国新报》办得有声有色,很快便成为与保皇党的《新民丛报》、革命党的《民报》鼎足而三的大报纸。杨度的名气更大了。到了这年十一、二月间,日本留学生界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十一月二日,日本文部省应清廷的请求,颁布了一份《取缔清国留学生规则》,限制留日学生的活动。同时,日本报纸还低毁中国留学生“放纵卑劣”。此事激起了所有留日学生的公愤。全体留日学生团结一心,决定罢学回国。身为总会干事长的杨度认为全体罢学回国不合适,他一面以干事长的名义向日本政府递交抗议书,一面又以个人的名义与日本政府交涉,企图说服日本政府修改这个规则。 不久,留学生界领导层内部又出现了分歧。宋教仁、胡瑛、秋瑾等人成立了学生联合会,主张自办学校。以汪精卫、胡汉民为首的学生维持会主张忍辱负重,继续求学。 这时,有一个热血澎湃的青年,见分歧不能弥合,又感于国事多艰,决心以一死来唤醒国人的觉悟,遂毅然于十二月八日在东京大森湾蹈海自殉。此人就是《警世钟》、《猛回头》的作者、华兴会同盟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民报》撰述人,三十一岁的湖南新化籍革命家陈天华。 陈天华愤然投海的事在日本在国内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有些留学生埋怨杨度在这个事件中态度不够坚决,有人甚至扬言要杀掉他。杨庄姐弟得知后很担心,一再劝说哥哥暂时避避风潮。于是杨度离开东京城,到乡间住了两三个月,直到大家的心情都平静下来后才回到田中寓所。 转眼到了夏天,五大臣在海外游荡了七八个月,提着一箱箱装满了各式各样奇器巧具、衣料、皮鞋、首饰、香水,以及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洋文原版书报回到了上海。熊希龄再次东渡日本找到杨度。杨度的两篇文章《中国宪政大纲应吸取东西各国之长》及《实施宪政程序》,早已恭恭正正誊抄完毕。两篇文章加起来约有五万多字,博采众论,规画精详,熊希龄看了很满意。和杨度一起再去见梁启超,谁知这位梁才子根本还没动笔。杨度责备他爽约,他笑嘻嘻地说:“不要紧,二位在横滨宽住十天,我把文章赶出来,决不会比皙子的差。” 熊希龄啼笑皆非,然事已至此,再无别法,只有等他笔下出东西,但眼下如何向五大臣作交待呢? 杨度给熊希龄出了一个主意:“你请载泽领头向朝廷上个折子,说东南士民得风气之先,于立宪多有卓识,宜应趁此机会用十天半月时间召集官绅会议,并深入里巷实地考察,为立宪多做一点实务。上海十里洋场,够他们花天酒地一些日子了。如果有雅兴,还可以到苏州、杭州一带走走,半个月时间他们只会嫌少不会嫌多。朝廷也会觉得他们言之有理,定会允准。待到梁卓如的文章一出来,你就赶快乘船送到上海去。” 熊希龄只得照此办理。十天后梁启超拿出了《东西方各国宪政之比较》,也有三万余字,洋洋洒洒,纵横自如,是一篇典型的饮冰体论文。熊希龄如获至宝,连夜乘船回国。 杨度期待着朝廷会按他设计的程序先召开国会,结果大失所望。慈禧太后毫无召开国会之意,却召开了一个御前会议,参加者为醇王载沣以及各位军机大臣、政务大臣、大学士,并特命直隶总督袁世凯参加。会议决定先改革官制,以廓清积弊明定责任为宗旨,待官制改定之后再议宪政事。 于是成立了一个官制编制馆,设在恭王府之朗润园,特派镇国公载泽,大学士世续、那桐、荣庆,贝子载振,大臣奎俊、铁良、张百熙、戴鸿慈、葛宝华、徐世昌、陆润库、寿耆、袁世凯为编制大臣,又派庆王奕劻,大学士瞿鸿机、孙家鼐总司核定。阵营庞大,规格很高,可谓郑重其事。然而议起事来却十分棘手,因为衙门的存与撤,直接关系到该衙门宫员去与留的切身利益。 先议军机处。坐在主位上的庆王奕劻及大学士瞿鸿机都是军机大臣,大家都不便开口,冷清的场面使得众位大员们都很尴尬。实在挨不下去了,左都御史张百熙首先发言打破僵局,说军机处乃雍正爷由内阁中分设,取其接近内廷,每日入值,承旨办事较为密速,相承至今尚无流弊,自毋庸改变。张百熙刚一说完,载泽、世续、那桐等人都表示同意,众人不好再说什么了。奕劻的儿子载振于是建议,改革官制有许多事要办,军机处不如暂不议,先议别的。众人也只好同意。 再议内务府。内务府大臣世续端坐不语,众人大眼看小眼,也不说话。大学士那桐说,内务府管的是大内事务,外官不清楚,不好议。于是内务府也不议。理藩院尚书寿耆说,内务府既然不议,太监事也不能议,因为它牵涉到老佛爷和各位太妃、皇后、皇妃,臣子们岂能插嘴,此事宜由老佛爷来定。众大员一致同意。 工部尚书陆润库说,内务、太监既不议,则还有一事不能议。大家问何事。陆润库说,八旗牵连到所有的王公贵族,事关重大,弄不好得罪元老勋旧,老佛爷也会头痛。众人都说是。于是八旗亦不议。 状元出身的孙家鼐说,翰林院设于顺治元年,二百多年来沿袭不改,向为储才养望之地,更为大学士出身之所,为天下士人所仰慕,若撤了翰林院,会使士人寒心失意。翰林出身的瞿鸿机、张百熙、徐世昌、陆润库等立刻拥护。翰林院遂亦不议。 就这样议了十来天,除了五不议外,什么名堂都没议出来。企图有番作为的袁世凯、徐世昌很着急,担心如此议下去会一事无成。他们寻思,必须有人提出一套较为系统的改革方案,才可能扭转会议的散漫习气。这天晚上,袁世凯邀请徐世昌、戴鸿慈、张百熙、葛宝华等人到自己的寓所商议。大家议出了一套初步方案。 次日会上,袁世凯先发言。他以一种带兵统帅的威严果断,一扫十天来的懒怠、松懈、客套、虚伪之风,开门见山地提出他的中央官制改革的设想,拟设军机处和十一个部。其中外务部、学部、吏部依旧,巡警部改为民政部,户部改为度支部,原财政部并入该部,原太常、光禄、鸿肪三寺并入礼部,原兵部改为陆军部,将练兵处、太仆寺并入该部,刑部改为法部,工部并入商部,改为农工商部,新设邮传部,专司轮船铁路电信邮政,理藩院改为理藩部。 大家议了一番,也提不出多大意见。有人建议将大理寺改为大理院,也通过了。 关键是官员的安排。袁世凯提出每部设尚书一员,侍郎两员,不分满汉。眼下这个时候再分满汉畛域,显然违背时代潮流,没有人敢发表反对意见。慈禧不愿意将满人的权利拱手,让给汉人,她正要借不分畛域之机多安排满员,遂表示同意。 中央官制定了后,以铁良为代表的满人强硬派欲趁此机会削掉汉人的权力,鉴于各省督抚自湘淮军兴起后汉多满少的现状,力主削减督抚之权。身为直隶总督的袁世凯竭力反对。争争吵吵议不出个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清政府改革官制的举措遭到日本及西方各国的冷嘲热讽。革命党人坚信必须把这个不可救药的朝廷推翻掉,否则中国不可能有出路。 这个时候,最富有斗争传统的湖南又出现了有利于革命暴动的大好时机。 入夏以来,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阴雨连绵,洪水暴涨,尤以湖南遭受洪灾最为严重。湘中湘北一带一片汪洋泽国,淹死者三四万,灾及者四十多万,灾情之重,为有清二百余年来所仅见。地方官绅不但不赈灾,反而乘机哄抬粮价,囤积居奇,致使抢米风潮此伏彼起。积压在贫苦人民心中的怒火,已是一触即发了。 五月下旬,陈天华的遗体运到了长沙,同时运来的还有另一位湘籍青年志士姚宏业的遗体。二十多天前,他因愤于反动官绅阻挠筹办中国公学,在上海投黄浦江而死。两具烈士的遗体在素来重意气敬英灵的长沙古城引起了轩然大波,在省商会会长禹之谟的领导下,长沙阖城学生穿制服行丧礼,万余人整队送至岳麓山安葬,场面至为悲壮感人。 湖南官场一片惊骇,对禹之谟恨之入骨。一个月后,禹之谟参与湘乡学界反对盐捐浮收的风潮,湖南巡抚下令将禹之谟逮捕入狱。清政府与人民为敌的面目充分暴露了。去年马福益因再次筹备起义被官府逮捕杀害,早就想为大龙头报仇的哥老会众,图谋借此人心浮动的时候重举义旗。所有这些情况,为远在东京而密切注视湘省动态的黄兴、刘揆一等人所掌握。两人计议后,派刘道一回国联络会党并策划湖南新军一起行动。 刘道一回到湖南后,很快与哥老会头目龚春台和华兴会成员姜守旦联系上了,约定于旧历十二月底衙门封印时举事。不料,起义前夕,龚、姜之间出现分歧,互不买账。龚自号“中华民国革命军南军先锋队都督”,姜自号“新中华大帝国光复军都督”。刘道一运动新军一事,也未取得效果。 十一月上旬,龚、姜先后提前起义。义军声势浩大,战事顺利,很快占领了萍乡、浏阳、醴陵交界的几处重要集镇。消息传到东京,同盟会本部的领导人都很激动,动员骨干迅速回国支援。就在这批人陆续回国的时候,起义失败了,刘道一惨遭杀害。同盟会的革命家们悲愤已极,刘揆一更是痛不欲生。他痛定思痛,和泪写了八首哭弟诗,一并在《民报》上发表。兄弟情、战友义尽溢于篇中,人人读之皆怆然涕下。孙中山、黄兴等人也纷纷写诗挽悼。 杨度也接到家乡来信。信上还说,正在长沙周氏家塾读书的道一夫人曹庄,闻丈夫遇害后也自缢身亡。杨度读后唏嘘不已。他虽然不赞成革命暴动,但敬重刘道一为国献身的伟大精神,也深为其夫人殉夫殉国的义举所感动。他不顾《中国新报》不谈革命、只言立宪的办报宗旨,毅然在头版刊登了他自己写的挽诗,以表达对故人的悼念: 谁识捐躯士,温然孝友身。弟兄同许国,夫妇并成仁。 碧血遗千古,丹心照百伦。至今时事亟,黾勉后来人。 不少革命党人原来对《中国新报》在革命与保皇之间所持的中庸态度不满,看了这首诗后,觉得杨度还是自己的同志。 在回国声援这次萍浏醴起义的同盟会会员中有两个特殊的人物,他们是孙毓筠和胡瑛。离开东京之前,孙中山在牛达区寓所宴请他们,指示孙毓筠去南京运动江苏新军,胡瑛去武汉策动日知会。 孙毓筠现正担任同盟会总部庶务总干事。这个职务在同盟会初成立的时候为黄兴所任,其地位仅次于总理孙中山,在总理离职时可代行其职权。黄兴在年初离开日本去香港、新加坡一带,与当地同盟会支会商议在中国南部起义的事,于是庶务总干事一职便由原任评议部评议员的孙毓筠担任。 孙毓筠乃安徽寿州人。其先世为山东济宁州人,因荒年逃难来到寿州城外,见当地有一棵出奇高大的柳树,认定此地风水好,可发后人,便在此定居下来,将此地取名为大柳树村。孙姓逃荒者有两个儿子,他叫长子学做生意,叫次子读书。心里盘算着无论是发财还是做官,他家里都沾得上。 大柳树村的风水果然被相中了。长房以贩布起家,传到第三代便家道殷富,买了上百亩好田。二房代代读书,到了第四代,出了一个三年一遇的天下第一人,他就是状元出身的现任大学士孙家鼐,人称寿州相国,把个孙氏家族引进了清华高贵的门第圈。 孙毓筠是长房的第六代。他见族叔祖位高望重,十分羡慕,乃发愤读书,十八岁考中秀才。考了一次举人未中,孙毓筠便不耐烦再熬光阴,反正家里有的是钱,就纳资捐了个同知,有了个从四品的官衔。他还不甘心,又加码捐了个正四品道员。他寻思着只要哪里有缺,再送上二三千两银子,便是一个八面威风的现任道台大人了。久候无缺,他又在家里迷上了佛经。一部《楞严》、《圆觉》迷得他如醉如痴,想起尘世的千般烦恼万种辛苦,他几次要披发入山做和尚。老母娇妻苦苦哀求,才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去年吴樾谋炸五大臣、杀身成仁的壮举赢得许多血气方刚的青年的称赞,人们视之为当代的荆柯、聂政。吴樾人虽死去,名声却播于九州。孙毓筠尽管是富家子弟,养尊处优,但社会的弊端,朝廷的腐败,他也看得很清楚。从吴樾虽死犹荣的舆论中,他看出革命是顺人心合潮流的正义行为,于是决定摈弃做满人官僚、释氏门徒的想法,一心一意去走革命之路。 孙毓筠一旦下了决心,便采取断然的行动。他变卖家里的良田,在寿州办起了一座小学校,聘请老师向学生进行民主革命的教育。他生性挥金如土,从家里掏出大量银钱支援附近境遇困难的反清志士,从而结识了大批朋友。他又要妻子汪钰带两个儿子到日本求学。今年三月他自己也来到东京,参加了同盟会,并捐款十万银元充作革命经费。孙毓筠对革命的热情,赢得了孙中山及同盟会其他领导人的尊重,大家都推举他为庶务总干事。 孙毓筠到南京后便设法与新军取得联系。当时江苏新军的番号为第九镇,里面有许多革命志士在活动,也有不少士兵和下级军宫同情革命。孙毓筠见第九镇基础很好,放松了警惕,很快便暴露了身份,被官府抓了起来。 孙毓筠抱着一死成仁的心愿等待官府对他的审讯判决。但奇怪的是,官府却对他的待遇很好,将他安置在南京城内一个花园别墅里,身边还有两个人招呼。每天好酒好菜地送上来,还有一间书房供他读书写字,一切都不亚于寿州家里的贵公子生活。惟一不同之处,就是院墙外有人持枪守卫着,他不得迈出大门一步。孙毓筠好生奇怪,但从不问身边的人,每天看书写字喝酒吃肉,心里既不多想,便也活得安闲自在。 这样地过了将近一个月,孙毓筠成仁之念逐渐削弱,对生命对妻儿的眷恋日益强烈,然而他却不愿以自首来换取自由,他认为那是可耻的行为。他也猜想,这种非同一般的待遇中必有一个究竟,院墙之外或许正在进行着某种不平常的活动。 是的,孙毓筠的分析没有错。他的卷宗由南京巡防营呈送到两江总督衙门时,因出国考察宪政有功,刚从湘抚任上擢升为江督的端方便亲自审阅。 端方字午桥,是一个精于宦术的满洲正白旗人。庚子年,慈禧逃难到西安,那时他正做着陕西巡抚。他看准时机,对难境中的慈禧百般逢迎讨好,亲率军队日夜拱卫在她的身边。端方的忠诚赢得了慈禧的欢心,从此成了慈禧的亲信。出国、擢升,便都是慈禧后来对他的酬谢。 鉴于革命党排满行动得到汉人普遍支持的现实,考察回国之后,他给慈禧上了一道请平满汉畛域的密折,建议改定宫制,除满汉缺分名目,撤各省旗人驻防,以示朝廷放心汉人;废止满汉不通婚的规定,允许满汉自由联姻,融合满汉为一家,使革命党无机可乘。他的这道密折,得到慈禧的默认。他尽力做到与汉大员保持较为友好的关系,并看出袁世凯是汉大员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日后前途无量,便与袁私下订了婚姻,将长女许配给袁的第五子克权,一旦满汉不通婚之规定废止,便将女儿送进袁府。袁世凯自然也巴不得结下这门亲事,满口答应。 打开卷宗,孙毓筠的寿州籍贯,立即引起了端方的警觉:孙家鼐也是寿州人,此孙与彼孙是否为一家?他拍了一封电报给孙家鼐,问孙毓筠是否华族?回电很快到了南京,然则答非所问:“此子顽劣异常,请严加管束。” 端方拿着这封电报仔细推敲:“此子顽劣异常”这句话,显然是长辈指责晚辈的口气,无异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同一家族的关系。“请严加管束”这一句貌似严厉,实际是叫他网开一面。因为对于煽动军队造反的革命党,早已超出了“管束”的范围,应判处杀头的极刑。到底是状元,电文回得既意思明白,又不落把柄,端方很是佩服,他要借此案来取悦这位汉员中的大老。 就在这个时候,东京同盟会总部也在积极设法营救孙毓筠。有人提出,杨度为五大臣出国考察写察报,端方为五大臣之一,他与杨度一定有往来。杨度既然能够在《中国新报》上发表悼念刘道一的挽诗,也一定会愿意请端方赦免孙毓筠。 孙毓筠离开东京后接替其庶务总干事一职的是宋教仁。黄马起义失败后,宋教仁从武汉逃到上海,在去日本的船上结识了杨度。宋教仁长相英俊,谈吐倜傥,二人在船上一见如故。于是宋教仁来找杨度,请他帮忙,并指出孙毓筠与孙家鼐的关系。杨度一口答应。 其实,杨度与端方毫无私交可言。原定的五大臣,他仅与徐世昌有过一面之识,后来徐并没有出国,真正出国考察宪政的五个大臣,杨度一个也不认识。杨度之所以答应给端方写信求情,有几层考虑。 一来同盟会乃是由于他介绍孙黄相识后的产物,东京总部的主要领导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对同盟会有感情。二来宋教仁亲来求他。杨度的性格,凡别人有急难之事来求他,不管自己有没有能力帮得了忙,总是先一口答应下来,再想办法。何况孙毓筠毁家办学兴教育,就凭这一点,杨度看定孙是一个胸襟不俗的人,他也乐意倾力相助。三来他要以此检验端方对他的态度,买不买他的人情,由端方的态度可以推测到其他四位出国大臣对他的态度,甚至还可以推测到整个清廷对他的重视程度。四则大学士孙家鼐是孙毓筠的族叔祖,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关系,且送一分情谊给他,日后保不了有可用之处。 杨度提笔作书,不谈孙毓筠加入同盟会的事,也回避他此番回国的目的,大谈特谈孙卖田产办小学的事,称赞他是响应朝廷废科举办学堂的号召,是爱国爱民的表现,且本人出身世家,学问优长,乃国家有用的人才。信的末尾说: 午帅自泰西归来,数上奏疏,恳请朝廷早日立宪,声望日隆,国人及海外留学生甚至有伊藤、板垣之比。且午帅素惜人才,以识才 护才为己任,向为士人所景仰。孙毓筠行事或有所孟浪,然心则在救亡图存。望午帅怜其年轻不更世事,宽免其罪,为孙氏留一顶门之 柱,为国家存一可用之才。 端方接到这封信后很是高兴。杨度的才学他早已知道,见这个有学问的宪政专家将他视为伊藤、坂垣式的人物,便也就以这两位东洋名相自许,企图通过杨度和孙毓筠与海外留学生搭上联系,网罗其中的人才,组建自己的班底,日后好干一番大业。 端方怀着这种心思,亲笔给杨度回了封信:“孙生文理通顺,门第清华,当秉高谊,求人于轻。” 正因为有如此复杂的外间交易,孙毓筠才得以舒适地生活在小院落里,而这种舒适的生活,又正是端方软化孙的斗志的一个重要手段。 这天午后,孙毓筠午睡刚起,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对他说:“小贵,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你的乡亲杜宗路呀!” 孙毓筠疑惑地看着来人,一口道地的寿州话是不错,但面孔却陌生得很,名字也未听说过,最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我的乳名?孙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