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笑望着卢魁先,心底有一股热流涌动。多年来,杨森每下一城,每占一地,收剑入鞘,每与读书人接谈对话。算起来,所见的读书人虽形形色色,归纳起来,不出三种:第一种是守候门外的副官式的,自甘受笼络,入幕吃一份军饷,久之而成马屁精,惧直谏,少建言。 第二种是到泸县碰上的梁师贤式的,敢整事,多冷讽,可是,心大胆不够大。与杨森一对面,藏桌下的双腿便不能自制,抖得来桌面之大放不稳一盏盖碗茶。 第三种是真不怕死,敢挡马,敢当众直指自己的鼻子怒斥“军阀”,声色俱厉,可是杨森却一眼看穿,这一种人在自己面前还是强提起一口气,要靠高声厉色来占用自己对枪杆子的惧恻。 今日所见此人,竟不在这三种之列! 杨森由得意而失意,同时却发现,失望后冷冰冰的心底却涌动出一股热望。此人真不在三种人之列,那才是自己踏破铁鞋苦寻多年的那一个读书人。蒙淑仪一锄一锄地开荒地,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才进堂屋一趟出来,心里头怎么像啥事也没发生似的,用丈夫写文章时顺便教给自己的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心如止水。这时,又听笑声起。 “臣不胜惶恐之至,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卢子英《出师表》背完一通,见蒙淑仪望堂屋内笑声,以为蒙淑仪还要问这算什么笑,便不问自答,“这不是冷笑,这叫开怀大笑。两个人都说欢喜了,才会面对面开怀大笑。” “隆中对!”——听卢魁先侃侃而谈,杨森油然想起《三国演义》中的那个典故。 民国十年,公历1921年,《川报》主笔卢魁先在泸县皂角巷家中与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一席对,给杨森留下何种印象,可由后者多年后的回忆录中窥见:“当时,我和颜悦色的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卢魁先坦白的答道:‘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有点不大相信。我再问他:‘那么你怎么教得了中学的数学?’他说,‘我曾经在成都一个补习学校读过几天。’我问,‘你现在的程度怎么样?’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教中学吗,勉强还可以对付得过去。’……” 杨森还忆及卢魁先所上的那一份万言书,甚至一字不差记得原话:“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卢魁先)并建议应设一专门机构,延揽人才,谓‘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些说法,深获我心,我一望而知,他的建议很有价值……” “那时正好教育科有一名科员缺,我问他,你可否屈就?他谦逊的说:‘愿予一试’。作为施展他生平抱负的起点。这是我和民生公司创办人,日后的中国航业巨子卢魁先关系的开始。” 从末句看,这至少是杨森十余年后的回忆。至于泸县这一席对,杨森一开场便是按照他蛮干将军的习惯那样“笑”,还是“和颜悦色”,无从考证究诘,杨森回忆这一段时,卢魁先既已成为“中国航业巨子”而与杨森有了多年的合作与朋友关系,或许杨森在写回忆录时措辞上有所收敛也未可知。 “此人谙练有识,劲气内敛。”这是杨森对卢魁先本人的印象。 此后不久,杨森即特聘卢魁先出任泸州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这是卢魁先平生第一次当官。 “自己在1920年以前,还是一个只说不做的人;如做教师,只能在讲堂上说,而且照着教科书向着学生说;当新闻记者,还是说,而且是只能在报纸上去说。第一次给我做的机会,还是杨军长,是在泸县任教育科长那时候,才用力在教育上学做的实验。”这是卢魁先对自己与杨森一席对话及后来发生的事情的回忆。 卢魁先与杨森一席对后,常年冷清的川南师范学校的礼堂,很快变得热闹起来,连檐下筑巢的燕子都弃家而去。头一回热闹是兼任四川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杨森主持的欢迎道尹公署教育科卢科长。接下来,便是卢科长主持的欢迎一个接一个由北京、由广州特聘来的老师。这天,礼堂门口,空空的燕巢下,卢科长又带着学生在准备欢迎会,他已在一条长长的横幅上写下“隆重欢迎”,最后写下被欢迎者的名字。 “二哥,左边一个竖心,右边一个军,这字读啥?”卢子英问道。今天他的学堂里没课,卢魁先把他带在身边。 “恽!”卢魁先写完这名字,提着笔,指挥学生将横幅悬上会场。 “百家姓上少见!”卢子英说,“姓这个姓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吧?二哥请的这位恽先生到底长什么样?” 听得江边汽笛声,学生们都跑了。 “不会自己看看去?”卢魁先一个人把横幅挂上礼堂大门。卢子英早已撵着师范学生们的后脚跑向码头。 泸县临长江。卢子英跑到码头边,只见石阶两边,有士兵荷枪实弹,列队站岗,戒备森严。 “这姓恽的不是来川南师范当先生的么,怎么来头跟一个师长军长似的?” “快到了!”杨森的副官遥指下游江口刚冒出头的滚滚黑烟,对早就守候码头上的杨森夫人说。杨森夫人连连点头,她那按旧式发型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在江风中上下晃动。 “恽先生,五四时期写下《武昌学生团宣言书》的那个恽先生?……”不断跑来的学生已经涌满码头,遥望黑烟滚滚而近,一路议论。 “北京爱国学生之运动,乃我中华民国未死尽之正气……”卢子英听出学生们是在背诵这个姓恽的人写的文章。 “当然是他!……宣城师范锐意革新教育的恽先生?……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先生?……卢科长怎么就能把恽先生大老远的从宣城、从重庆请到我们小小的川南师范来?……” “因为他是卢科长!”听得人群中最后一句回答,卢子英挺起胸脯——因为他是卢科长的四弟。 “恽先生连省长、军长都敢当面指着鼻子痛骂,他凭啥买咱小小川南道尹公署教育科卢科长的面子?” “因为卢科长是……” “立正,敬礼!”卢子英正想听清因为自己的二哥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这个姓恽的买他的面子,却被杨森的副官一声口令打断。卢子英不喜欢这个副官,整天追在杨森身后,跟屁虫似的。不过这时,重庆上行的轮船已到,卢子英被裹在学生的热流中涌向囤船。 石阶两旁侍立的列队士兵齐向轮船敬礼。轮船上下来的却是杨森。杨森乍见这么多学生,以为是来欢迎自己的,可是学生们全从他的身边跑过,涌上囤船,一路高声叫喊着:“恽先生,恽先生!”迎向穿国服戴礼帽颇有风度的乘客,迎向穿西装颇有派头的乘客,乘客全都摇头。 卢子英人小,挤不上去,便站在台阶上,听得被冷落在石阶上的杨森问副官:“学生娃欢迎谁呢?” 副官答:“您请的那个卢思到学校时,学生娃才这么欢迎过。” 杨森问:“像这样欢天喜地,学生还能欢迎谁呢?” 卢子英和杨森一起望向轮船,乘客全都下船,学生们涌上船去。 轮船空空,船舱外只剩下刚拴完船缆正在脱下粗布手套的一个老水手。 “恽先生没来!闹了半天,空欢喜一场!……早就听说他过重庆时被好几个学堂拽住不放,他哪儿走得到小小的川南师范?……”卢子英随着学生们重新进了川南师范学校大门,一路听学生们嘀咕着。 “他被重庆人截流了。”一抬眼,见大门边老黄角树下站着二哥,卢子英走了过去,对二哥说。 “谁?” “姓恽的!” “先前还叫人家恽先生,怎么一改口成了——姓恽的?”卢魁先听四弟话说得直杠杠的,笑了。他喜欢四弟身上与生俱来的那一股子虎气,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莫叫虎气演变成盛气凌人的傲气,所以有意沉下脸,嗔道。 “说话不算数,算个啥——先生?换了我,就不给这姓恽的当学生!” “刚才你说——他被‘截流’了?”卢魁先不想跟四弟斗嘴,改口问道。 “你的学生说的,说——自古大河上游的人,能截下流的流,说的是水。如今,下游重庆的人,截了我上游泸县的流,说的是人——姓恽的!” 卢魁先不置可否一笑。 “这种人,不值得我二哥站在大门口干等!” “谁说你二哥——干等了?” “蛮干将军从重庆回来了,那个轮船上,穿国服戴礼帽、穿西装拄文明棍的先生们全下船走空了,哪儿还有个——恽先生?下班船要等到半月后了!” 不见二哥吭声,卢子英扭头望身后,二哥一双眼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瞄着校门外。 “二哥就这么相信——这个姓恽的这班船一定会到?” “这个——姓恽的……”二哥悠悠地学着四弟的口吻,“自己说的,这班船到!” “他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的人,你二哥会费这么大的事儿请他来么?” 卢子英见二哥眼中一亮,他顺势回过头望去,学生们进校后,守门的工友刚关上的大校门外,一个穿长衫挑着行李的青年走近。他抬眼望着“川南师范学校”的校牌望了好久,又从怀中取出眼镜来戴上,这才读出“川南师范学校”,他到家似的,孩子气地一笑,就要进门。 “你找谁?”工友问。 青年一口湖北话:“哦,我是受聘来的教员。” 工友:“来教书的先生?” 青年:“就说是——先生吧。” 工友上下打量青年:“说是先生,天下哪有挑行李、穿草鞋的先生?说是苦力,天下又哪有穿长衫、戴眼镜的苦力?” “是恽先生吧?”卢子英听得身后二哥一声响亮的招呼,二哥已经迎到校门口。 “是卢先生吧?”恽先生再次戴上眼镜看去。 “他就是我们的教育科卢科长。”工友说。 恽先生学着工友口吻:“说是科长,天下哪有穿麻布、蹬草鞋的科长?说是学生,天下又哪有如此好勇又稳健的学生?” 卢魁先憨憨地摸摸头。恽先生一看他的浅发小平头发型,乐了。他揭下自己的草帽,这一回,轮到卢魁先乐了,二人发型居然完全相同。 二人互相打量,相视而笑。 卢魁先:“我二人有一处一模一样!” 恽先生:“头!” 卢魁先一语双关:“若不是这一处一模一样,怎么会湖北、川南走到一起来!” 见二哥与这个“恽先生”一见面就跟多年老朋友似的,卢子英心头纳闷。据他所知,二哥与此人从来没见过一面啊! 卢子英迎了上去,站在二哥身前,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恽先生”。 恽先生再次戴上眼镜,俯身,像先前盯着校牌那样,盯着卢子英看,忽然笑了:“你是卢先生的小弟弟?” “你怎么知道?” “你这张小脸告诉我的,”恽先生说,“长得跟你哥一模一样。” “你也……长得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卢子英今天头一回笑了,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隔着一对厚得似泸州老窖酒瓶底似的玻璃镜片,卢子英看到了一双眼睛。跟着二哥出门三年了,卢子英没少见过大世面大人物,文的有省议会的邹议长,武的有督军衙门的熊克武、川南道的杨师长……卢子英早学会了,见再非凡的人物,都能像二哥那样不诧不惊。可是眼前这一位“人物”,却与此前见过的所有人物全不一样。穿着打扮全不一样,这“姓恽的”平凡到了极处。最不一样的是他眼镜后的这一双眼睛,平常地笑着,却让卢子英当下感到一股不平常。大人物们也曾这么俯下身拍着卢子英的脑袋对卢子英笑过,可是,卢子英总觉得那一双双笑眼后面要么是埋伏着笑之外的太多的东西,要么是啥东西都没有。 “我怎么会长得——跟你二哥一模一样?”这位“姓恽的”问。 “本来不一样的!” “哦?” “你戴眼镜!” “你二哥不戴眼镜。” “你看校牌子、看我,都要走近了盯着看!” “你二哥一眼能望出十里百里!”“姓恽的”好像与卢子英自来有缘,竟把他二哥抛在一边,与他说得闹热,“那,四弟,我跟你二哥该是长得全不一样……” “眼睛!” “眼睛怎么啦?” “你眼睛里有东西。”卢子英说。 “哦?”恽先生湖北口音与卢子英川音应对着,抑扬顿挫,分外有趣,“哪样东西?” “我二哥眼睛里也有东西。” “哦?”恽先生高声了些。 “我二哥和你眼睛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恽先生抬起头来,望着卢子英身后的卢魁先的眼睛。二人隔着卢子英的脑袋,默默对视,良久,忽然相对一笑,又将目光投向卢子英。二人同时看清了对方眼睛中的神情,是对这位小弟弟眼光能识人的赞叹。 “你这兄弟,若是拿枪杆子击碎魔窟,定是一把好手!”恽先生一叹。 “我这兄弟,若是把这魔窟建设成花园一样,才是一把好手!”卢魁先一叹。 “我二哥和你眼睛里的东西都是摆在明处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打埋伏!”卢子英顾自说着自己的观感,“三年来,除了我二哥的眼睛外,我头一回看到这样一双眼睛。” “那你也该叫我一声哥!” “代英哥!” 1921年,卢魁先专程由泸县下重庆,通过少年中国学会七创始人之一者陈愚生推荐,特聘恽代英出任川南师范学堂教务主任,到校当晚,卢魁先作为道尹公署教育科长主持欢迎会并讲话。卢魁先为川南师范先后聘请到校任校长、教员的还有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王德熙等人,史家称:“‘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的新局面由此开创。” 次日清晨,卢魁先与恽代英同行,巡视校园。听得教室中传出老师领读声:“校园里的桃花开了……”二人同时惬意地一抽鼻子,嗅到校园里处处花香。二人站下,同时察觉到什么。 恽代英:“不对啊!” 卢魁先:“该是校园里的菊花开了。” 二人一笑,走向“川南师范附属幼稚班”教室。 卢魁先说:“代英,我觉得我们教授儿童,课本知识不应与实际事物相违背。不应照本宣科。” 恽代英爽快地答道:“同意。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这正是旧式教育的最应革除的!” 卢魁先点点头,说:“同意。我们可以用暗示的方法,让学生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本身有明了的观察,对于事物所含意义有明了的认识与思想。我们不宜仅使儿童认识书本,而不让其观察事物!” 恽代英赞同地说:“也就是说,亦不宜仅由教师始终讲授,而不让儿童自由思想也。” 二人站下,相互默默点头,同时感觉到对方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与自己相同,与众不同。 卢魁先长吸一口菊香,说:“同意。比如这堂课,既然校园里的菊花开了,我们何不顺应时宜,改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抬起头,望着校园外青山,正有大片金菊开放。 恽代英随之望去,脱口而出:“更该讲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卢魁先听出恽代英语气中的孤愤与果决。二人并肩在校园漫步,并未站下,甚至没有抬头对望一眼,但显然都对对方有了新的了解。共事头一天,二人在通向“川南师范附属幼稚班”教室的小路上,同时见出,对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与自己大同之中,存在着微殊。 卢魁先打破沉默,说:“我觉得教学上,可用暗示、联想之法,让孩子自己主动地认识这个世界。” 恽代英点头道:“这才叫——启迪民智。” 二人来到教室外,隔窗观望。 该班老师梁师贤还在执著地领读:“美丽的春天来了……” 卢魁先与恽代英同时发现一个剃了光头、只在脑顶门蓄了一小撮毛发的孩子,嘴里念着“美丽的春天来了……”,同时却在课桌下擦着火柴,点着一张废纸,在玩火。 下课钟声响起。孩子一分心,火苗突然跃起,烧痛了孩子的手。他吓得一扔,教室内顿时火光一片。坐在他左右的两个顽童趁火打闹,把刚要落地的火纸掀向半空,顿时教室中学童们惊叫一片。火焰灼焦了那孩子头顶上的那一撮顶毛。 梁师贤冲过去,迅速抓过废纸,扔向门外空地,怒斥道:“你这一撮顶毛——想惹火烧头烧光了它!” 卢魁先却平和地走过去,握住“一撮顶毛”被火灼痛的手,带他走向废纸跟前,说:“拾起来。” 孩子捂着灼伤的手,根本不敢伸出。 卢魁先问:“刚才你点火玩火,现在为啥不敢近火?” 孩子哭着,挣开,生怕近火,叫道:“痛!” 卢魁先又问:“下一回,你还敢玩火么?” 孩子摇头喊:“痛!痛!” 卢魁先对梁师贤道:“梁先生,我们要教稚儿知识,比如,不可玩火。稚儿玩火,手为火灼,后此再玩,必知恐惧,且一生不忘。不知梁先生从这件事上,看到什么可用于教育的启发没有?换言之,我们当教师的,应以何种方法,使稚童对某一知识有甚深印象,终生不忘呢?其中之一,就是使稚童感甚深之痛苦。” 恽代英默默旁观,点头,显然,他更感兴趣的是卢魁先其人。 当晚,恽代英在灯下给友人的信中谈到川南师范学堂给他的印象:“校内气象颇好……同事更多可称述,比我在宣城师范学校担任教务主任时的同事中一部分狂士名士,公然认做教员是为自己的,确有希望点。” 听得寂静的校园中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恽代英推开窗前那盏灯,望去,见那条清晨漫步过的小道上,仍在巡视教室的卢魁先的背影,他一笑,在信上写下:“此地教育科长卢思,人更可注意,真可谓济济多贤。” 入秋,川南师范院墙外青山,漫山野菊,竟比校园里的更香。恽代英真的约卢魁先上了山。二人一路谈着,卢魁先说:“国中万事,希望若绝。寻求希望,必于教育事业。” “卢思兄往自己肩上放的担子可不轻!这哪像一个教育科长说的话?” “你说到底是人在挑这副担子,还是担子在挑这个人呢?” “卢思兄,前几年,我的路,走得跟你完全一样。” “这几年呢?” “我读了些书。”恽代英将一本英文版的书放在卢魁先手头。 卢魁先看着封面,他英文不够用,辨认着:“家庭、私有……” 恽代英说:“《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翻开书页,是作者照片。 卢魁先问:“恩格斯?” 恽代英凑上前道:“这一位,没像你我一样,剪短发,留小平头?他这颗头脑里所思所想的,跟你我也有些不相同。” 卢魁先憨憨地摸自己的头脑,说:“有哪些不一样?” 恽代英答:“读后,我这头脑里的想法也与你不一样了。” 卢魁先诧异地问:“哦?” 恽代英说:“不良的教育、不良的道德,全是不良的经济制度所构成,全是因经济压迫所致。” 卢魁先点头:“同意。” 恽代英说:“世界的全部的改造,才是问题的根本解决。” 卢魁先点头:“同意。我正是想从国民素质开始改造,这才投向教育。” 恽代英摇头:“不!只有彻底改造经济制度,才能改造罪恶的旧社会。” 上山路上,卢魁先的四弟卢子英与儿子卢明贤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卢魁先微微摇头:“你是说,教育救国走不通?” 恽代英望山下——苍茫雾色中的城市与村落,说:“在这不合理的环境中,想在某一局部凭靠某一个人的势力范围去成就我们个人的什么理想事业,绝对不可能。” “那该靠什么?” “革命!” “辛亥年,你我不是同时革过一场命么?” “当时你是同盟会员。” “当时你也曾投稿《群报》,”卢魁先背诵那篇稿子中的文字,“欢呼亚洲第一场打掉皇冠的伟大革命!” 恽代英说:“我是写过。” “后来呢?四川,斩首一个赵尔丰,来了一个胡文澜。中国,打倒一个宣统皇帝,复辟一个洪宪皇帝!我认识的第一位湖北朋友,是一个逃到成都的难民。辛亥年保路运动,他还搭救过我。后来沦落成了叫花子,叫花头子。从民国初年到今民国十年,这十年来,非但没有建设民生,简直是民不聊生!” “同意!辛亥革命,破坏得不彻底,所以有民国十年之今日。然其所以破坏不能彻底的,在于破坏的条件先不具备。” “同意!” “破坏之后,更没有人能有很精密勇猛的建设功夫,这是你我的前车之鉴!” “同意!代英,我读过你在《时事新报》的文章。” “《革命的价值》。” “我认为,革命的真正价值就在建设,在以民为本,建设民生。” “同意。可是,当政治活动乃至流血斗争为简捷有力的改造手段时,甚至是显见其为改造社会的独一无二的、不可逃避的手段时,卢思兄又有何道理不赞成采用之呢?” “政治问题不是可以大刀阔斧解决的。因为政治上主要的是建设问题,是建设秩序问题。分析起来,都是一点一滴的问题,合无数一点一滴以成一桩事业的系统,合无数事业以成一个地方的系统,最后乃成一个国家的系统!” “妈妈,爸爸和恽叔叔打架!”卢明贤指着二人说,他刚学会说话,还表达得不太清楚。 “那叫吵架,不叫打架。”蒙淑仪说。 “那叫争论,不叫吵架。”卢子英说,“二嫂,两个人眼睛里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为啥一开腔说出来的话全不一样?” “你反对革命?”恽代英高声,让卢子英根本无法听清蒙淑仪的回答。 “算好,贤弟还没指愚兄为——反革命!”二哥的声音也不示弱。 “哼!” “你挨个去问问,但凡上一回革过命的百姓,谁还愿跟你去再革一回命?” “早问过了,但凡做牛做马的劳工劳农,哪一个不想革命翻身?——因为上一回的革命,是不足月便小产的革命!” “中国百姓为革命流的血,吃的苦还少么?” “依你?” “我主张以踏踏实实的教育与建设工作来积累物质和文化资源,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 “中国饱受帝国主义掠夺,此时搞建设,缺乏基础!” “同意。” “我何尝不想通过教育与建设来改善民生?” “就为这,代英才不远千里,到我川南师范来。” “和你一样,我也正在探索一条路。”恽代英说得艰难,“中国很难避免流血革命,但不同于此前的……” “我知道恽代英们的革命绝不同于此前中国的任何一场革命。可是……” “我就等着你卢思兄的这个——可是!” “可是,如果把革命作为一桩完整的事业,便不能把破坏与建设截成两段。” “不同意——不破坏这魔窟,怎么建设?” “不同意——必须以建设的力量,作为破坏的前锋。建设到何处,才破坏到何处。” “快破坏,才好建设!” “必要好的建设,然后有快的破坏!” “要在一年前,卢思兄这样说,我举双手同意。” “今日呢?” “你从不空谈,能指今日中国现实,举一个实在的例子么?” “岂止一个?”卢魁先指大江上的黑烟滚滚由远而近的轮船,“例一:河下有一只引擎强大的新动力的轮船,老旧的木船就揽不到客与货。” “同意。” “山下有一个好的学校。” “确实是一所好学校!”恽代英随卢魁先望去。 “坏的私塾、旧的学堂,便招不起学生。” “真是的。所以我们川南师范把分校都办到这忠山脚下来了!” “二例足证——破坏的实力是建设,绝不是你的流血革命!” “绝不同意!” “他们吵过架要打架了!”明贤说。 “我们怎么办?”蒙淑仪显然对卢魁先与恽代英之间这类争吵司空见惯,笑问儿子。 明贤摇头。 “遇上爸爸和恽叔叔吵凶了,这个世界上啊,只有一个人有办法。” “哪个人?”明贤四寻。 “我们明贤啊!”蒙淑仪指着儿子。 “爸爸,恽叔叔!”卢魁先与恽代英正争得面红耳赤,忽然听得身后有声,卢明贤一头钻到两个当中,左顾右盼,一张脸笑得灿烂。两人绷着脸指着对方,忽然同时忍俊不禁而大笑。明贤一只食指挂在卢魁先食指上,开始蹦跳,跳得不尽兴,又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挂在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 多年后,卢魁先的儿子回忆说:“我很小的时候,在泸州,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我自己是没有印象了,这个事情父亲后来常常跟我谈起也跟其他朋友谈起,就是带着我上忠山。他用手指头食指挂着我的食指跳上跳下,就走路啊,边走,遇到石级就跳,父亲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个时候父亲跟恽代英他们在一起的,恽代英就是那个时候很喜欢我,一家人那种生活在父亲一生当中也是最愉快的一个阶段。” 卢子英早登上山头。蒙淑仪婚后虽听从丈夫的建议放了小脚,但脚力仍不如大足,她最后才到。她抬手轻轻地抹平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从提篮里拿出泸州特产的三角豆腐干和一瓶泸州老窖,放在桌上。恽代英抓一块豆腐干塞进明贤口中,自己迫不及待地也咬了一口,惬意地唔一声:“嫂子好手艺!” 卢魁先想着先前的话题:“治大国若烹小鲜。” 他开了酒,倒满一杯,推到恽代英面前。他一生不嗜烟酒,但陪友人时,却愿意友人喝得开心。 酒瓶刚打开,恽代英便嗅到香气:“当真是泸州老窖,滋味好长!” 卢魁先说:“若是需要,我愿今生今世作一枚酒曲子,通过教育,将中国酿成这样一杯醇香的美酒。” 恽代英说:“若是需要,我愿做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火种,烧尽人间魔窟,放国人到光明中去,奉献生命,在所不惜。” 卢子英大嚼着豆腐干,被恽代英话语中的杀伐绝决之气震得一愣。 恽代英说:“上山你我一路争论,有一问,我一直想问你。” 卢魁先好奇道:“问什么?” 恽代英望一眼卢子英,显然怕自己的话刺激了这位小兄弟,便凑近卢魁先耳边,低声问出一句话。 越是耳语,越令少年人好奇,卢子英竖起耳朵想听,川南师范的下课钟声早不敲晚不敲偏偏这时敲响,害得卢子英一个字也没听清,却看清了,二哥听了恽代英凑在耳边这一问,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变,猛扭头,与恽代英一同向山下望去。卢子英见两个哥的两双眼睛里,再次出现了他们头一回在川南师范大校门见面时出现过的那种一模一样的东西。上山路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哥,此后再无一句话。卢子英便也好奇地随之望去,他实在看不出——山下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二哥与代英哥这样敢作敢当有定力的人物如此担惊受怕、大眼望小眼、连二嫂亲手做的三角豆腐干也不再吃一口? 山下,钟声还没敲罢,少男少女们便从各自的教室中涌出,操场上顿时一片闹热…… 钟声响过,卢子英只听清两个哥哥说的一句话:“不倒翁。” 不倒翁是幼稚班的玩具,空闲时,二哥也曾告诉过卢子英这泥塑的老翁总能不倒的力学原理,还把着手教自己做过一尊,可是,这跟山下的这个学堂有啥关系,卢子英想不出来,也懒得再想。 这天的川南师范操场上的“泸州民众体育运动大会”比去年举行的运动会闹热十倍不止。 杨森来了,他没下操场,却走向操场旁临时搭建的一个挂着“剪发棚”招牌的小棚。他没带指挥刀,却操起一把剪刀,大笑道:“哈哈哈哈,我这可就开剪了啊。”杨森揭去军帽,亮出职业军人的小平头,走进小棚。就见棚内两张凳子上,一左一右,袅袅婷婷,并排坐着两个女子,背对着棚口。两人都是一头秀发,旧式发型,盘在脑后。两人面前,都悬着一面专用的理发镜子。镜中映出这两位秀女,似都在强自镇静,却控制不住浑身的哆嗦。杨森见了,更加得意,只拿剪刀向空咔嚓一声,却不急于下剪刀,他回头挑战式地望一眼跟着来到棚口的卢魁先,冷冷一笑,故意迈着出操时的军人步伐,走向左边那个女子。卢魁先迎住杨森的目光,还以一笑,也操起一把剪刀,走进棚中,走向右边那个女子。 川南师范大操场,已修剪一新。梁师贤裁判站在沙坑前,跳高横杆,升到了新的高度,右前方,斜刺里见一般迅疾,掠过一个身影,人到杆前,上身直耸耸向上腾空,近杆的右腿伸直了,向上划过横杆,紧接着,左腿也如法炮制,梁师贤眼睛一眨的工夫,这人已经坠入横杆那边的沙坑,人还没起身,头便扭向梁师贤,等着他裁判。 “这一跳……”梁师贤沉吟着。 “这一跳,我可没像从前那样碰着竖杆!”沙坑里的人是马少侠。 “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本裁判从来没见过有人用此法跨越横杆啊……”梁师贤只好求助地叫道,“总裁判!” “这一跳,我看见了,应判有效!”佩着运动会“总裁判长”标记的恽代英应声来到沙坑前。 “可是,哪有这样跳法的?左右腿一上一下,像把剪刀!” “你算说准了,这种跳法,就叫剪式跳高法!”马少侠从沙坑中站起,拍去满头的沙砾,隔杆冲梁师贤吼道。 “可是……” “别可是了,梁裁判,这位跳高运动员说的是事实。国际田径赛,早已采用这种跳高法。”恽代英笑着对梁师贤说。 “可是,他一个川军杨师长属下的军人,怎么懂得此法?”梁师贤发问。 “恽先生前些日子教我的!”马少侠道。 “此法,国际上认,中国认么?”梁师贤道。 “国际上的好东西,中国为何不认?”恽代英笑问。 “中国认,川省认么?川省认,川南师范认么?”梁师贤接着说。 “中国认,宣城师范认,我这一路过来,川东师范认,重庆师范认,川南师范想必也该……”恽代英见梁裁判又犟直了颈子,便不与他抗争,只笑眯眯地建言。 “可是,他这一跳,高达……”梁师贤望着竖杆,他还不习惯公尺计量,一时读不出竖杆上标定的横杆高度。 “一点六六公尺。”恽代英凑近竖杆,眼镜几乎抵到杆上,读出高度。 “训练本届运动会裁判时,卢科长教过我,外国一点六六公尺等于中国……”梁师贤紧张地换算着。 “五尺!”马少侠说,“卢科长训练你们裁判时,我们运动员也旁听了!” “我的天!”梁师贤伸手在自家脑袋上方划一横线,“你这剪刀式一跳,跳过五尺男儿的头顶!” “我可没敢在裁判您头上动土。” “你敢!”梁师贤正色说,“本裁判宣布,七号运动员这一跳——有效!” 裁判此话一出,学生乐队立即奏起西洋传来的进行曲,恽代英想笑没敢笑出声,学生们用的依旧是二胡、笛子。打击乐既非定音鼓,也非军鼓,却是向泸县川剧沈家班临时借来的川剧锣鼓。 操场上的竞赛,有声有色。 剪发棚内的角逐,无声无息。虽说无声无息,却似江湖上两大高手在决斗之前,每一步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杀机”。这既是两位持剪刀者与“引颈待戮”般披发呆坐的秀女之间的决斗,更是两位持剪刀者之间的决斗。杨森有意把手中那刚从县城街上剃头铺子中征用来的长剪弄得咔嚓咔嚓直响,他一头钻进棚子后,认准面前这颗人头,虎视眈眈瞪一眼左边那面镜子,见镜中人红唇紧咬,画眉低蹙,杨森绷着脸,正要下剪,无意中瞅见右镜中那个女子,便有意无意拿她与左镜中这女子作比。这一比,杨森的剪刀便久久地悬在了左镜女子的脑后……刀下这个女子,是我自家的女人。杨师长的女人,泸县男人女人无人不赞,用梁师贤的话说是——“百花服牡丹”。可是,当她与右镜那女子并坐时,杨森却暗自一叹——“清水出芙蓉”!你看她不描眉不抹红,却掩不住天生丽质。想那合川一个边鄙小城,凭啥出得这样一个女子?杨森侧目,瞄一眼随后持剪进棚的卢魁先,心想,你卢科长一个读书人,教书匠,凭啥征服了这样一个女人? 杨森怎样想,他的女人并不知道。两个女子都不知道自家的男人此时怎样想。恐惧已经冷森森地像一条蛇沿后背爬上了头顶。两个女子怯生生地对望一眼,同时感觉到身后,各自的丈夫正在逼近,她俩,一个避开丈夫的目光,一个迎住丈夫的目光。 杨森拿着明晃晃的剪刀,夸张地向空中剪得咔嚓连声,他的女人吓得哆嗦,连忙用手护住秀发,咕哝着:“人家长得好好的,你凭啥就剪?” 杨森说:“夫人护发,有一千条理由。杨森剪发,一条理由足矣!” 杨夫人问:“啥理由?” 杨森答:“剪除封建主义,造就新女性!” 杨夫人索性连发带头全都抱住。 杨森大笑:“夫人该不会学那满人入关时——留发不留头吧?” 见右镜中,卢夫人已经打开盘在脑后的头发,将一头秀发披了一肩,杨夫人便也松了护头的双手,嗔斜了眼,瞪着镜中丈夫道:“看你怎么舍得下刀!” 杨森回道:“夫人放心,你丈夫半生玩刀,这一刀下去,怎么也不会比他卢科长这个教书匠差吧?” 卢魁先拿着剪刀,乐呵呵地说:“夫人放宽心,你丈夫这点手艺定当胜过杨夫人的丈夫!” 杨森不服气地说:“你敢如此轻视我的刀下功夫?” 卢魁先道:“若在口头比试,我不敢说。是钢是铁,试了才晓得!” “你敢与我打赌?” “杨将军真要赌,在下奉陪。” “赌什么?” “卢思若输给将军,甘愿罚去教育科长一年薪水。将军呢?”卢魁先看一眼身后,恽代英与众学生围在了棚门外。 恽代英似乎猜到了一点卢魁先的心思,饶有兴致地旁观着。 卢魁先接着说:“将军若输给卢思,或可为川南师范办点实事?” 杨森点头道:“我认!” 此时,响起欢快幽默的川剧锣鼓与二胡奏乐声,卢魁先与恽代英有意放眼望去—— 运动场中,马少侠曾凭国术轻功跃过的横杆,一个青年的身影以标准的跳高运动员动作跃过横杆。 卢魁先用目光悠悠地引导杨森望去,说:“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杨先生治下这川南师范,上音乐课,至今用的是二胡笛子。” 杨森老江湖,当然知道卢魁先话后有话,矜持道:“唔,二胡笛子,有何不妥?” 卢魁先说:“二胡笛子,于传统中国民乐演奏,可也。但要教学生西洋音乐……” 他故意打住。 杨森说:“二胡笛子,教学生西洋音乐,又有何不妥?” 卢魁先说:“南腔北调各自东西不合节拍。” 杨森说:“要什么才合得上卢科长的节拍?” 卢魁先说:“我在上海,见过洋人的钢琴!” 杨森说:“我就知道你卢科长不赌则罢,一赌必是豪赌。” 卢魁先说:“杨镇守使不敢认账?” 杨森说:“认!” 卢魁先说:“川南师范学生,毕业将教育川南子弟学习现代化之物理、化学、生物各门新学科,实验仪器,至今却没有几件!” 杨森说:“我全认!” 卢魁先说:“大将军一言既出!” 杨森说:“驷马难追!” 卢魁先向恽代英会心一笑:“还请众人作证。” 杨森说:“特邀运动会总裁判长作最终裁定!” 恽代英笑得开心。卢魁先此时与杨森赌的,正是他俩合力支撑的这所学堂里学生最急需的。 卢魁先与杨森以操场上运动员竞赛的认真与激情,几乎同时下刀,双剪有声,两绺秀发同时落地。 蒙淑仪扭头见自己那绺长发,如青蛇,委屈地扭在地上,就听得棚外女生说话:“卢夫人多好的头发,剪了真可惜。”她望一眼镜中卢魁先。卢魁先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趁梳理秀发断头处,凑近夫人耳边小声地问:“心疼啦?” 蒙淑仪回道:“你都不心疼,我心疼有啥用?” 蒙淑仪与杨夫人同时抬眼惊讶地望着面前,一下子都认不出镜中映出的那个女人。二女身后,其实两个男子都不是剪发高手,各显拙笨之态,却又格外认真,竞相献技。群众先是爆笑,后来又被两人的认真吸引,棚外的女生与女性民众则关注着两段镜中转眼间换了新发型的两个新女性。 杨森握惯军刀的手,握发剪毕竟缺乏耐心。卢魁先虽不善此行,却细致,甚至将感情注入剪刀之下。他与蒙淑仪在镜中目光交流,蒙淑仪的脉脉含情的对视,让他剪得更加细心。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剪完。两个女人同时站起。 为何女人爱化妆?因为女人的面容,一化就变。但无论是描眉,还是涂口红,都没有改变发型能让女人变脸。女人发型一变,起变化的还不止是一张脸。有古话为证——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夫人先回头,一头短发,引起一阵掌声。 蒙淑仪后回头,一头短发,更见成型,于是引起众人,尤其是女学生与女民众的更热烈的掌声。 就这样,蒙淑仪出嫁几年内,丈夫让她从脚到头,焕然一新,用句时髦话:跟上了时代潮流。 两个男人望着自家女人一回头,都傻了。先前对着镜子一刀一刀剪得专心,不看全貌。这时见到,却像突然间自家面前出现了一个京城省城里来的女学生。 恽代英望望杨森,再望卢魁先,正在准备最后裁定。 杨森粗犷地一挥手:“恽总裁判长,别碍我杨某面子不好说了!你这最后裁定,我来替你说了——杨某一介武夫,握惯军刀的手,握发剪毕竟见拙!与卢科长比,技不如人。我认输!” 卢魁先大喜,也不谦让:“那,杨将军许给众生的……” 杨森说:“钢琴就钢琴!仪器就仪器!卢科长,小卢先生啊,我虽武夫,粗人一个,也还不致于没读过三十六计,你设下激将法,我总不能上了当还蒙在鼓中!” 卢魁先大笑。 杨森说:“不过,你我这场赌博,并不公平。” 卢魁先说:“那是。我便罚一年薪水,能值几个钱?将军这一输——” 杨森说:“不是这意思。你罚一年薪,是帮我省钱。输家是你,赢家是我。你这一胜出,赢的却是川南师范这群学生。你卢思先生胸中这器局……” 杨森说着,异样地笑。 蒙淑仪正望着镜中,想搞明白这个短发女子是不是蒙淑仪。突然听得杨森这一笑,只觉头皮一紧,回头看时,四弟拍着一个篮球跑过,蒙淑仪忙叫住他,凑在耳边问道:“四弟,刚才杨将军那一笑,是冷笑还是热笑?” 卢子英想了想说:“不冷不热的笑。” 棚外,恽代英听得杨森这一问,他心头一紧,连忙对卢魁先以目示意。卢魁先早已劲气内敛:“我卢思不过是一个教书匠,就算指着堪舆图对学生讲到四川讲到中国讲到西洋东洋,也只是纸上谈兵。” 杨森道:“你是为了新师范,新教育,新风尚,说穿了,还是为了我的新川南!我怎能不出一把力!” 卢魁先转头,欣喜地望着棚外堵满的师范校众师生。众人当下明白过来,冲着杨森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欢呼着:“杨镇守使,杨将军!” 杨森率兵进泸县城时,百姓一脸疑虑。与恽代英同船到泸县码头时学生齐聚却无一人对他鼓掌,今日头一回见青年学生对自己如此热情,便也放声大笑。笑罢,凑近卢魁先,说:“原来合川卢思深藏不露,竟身怀绝技!” 卢魁先憨憨地说:“卢思教书匠一个,有啥——绝技?” 杨森定定地盯着卢魁先,却怎么也看不出他是真憨还是装憨,便说:“竞争或赌博,必一赢一输,能让双方都赢,皆大欢喜,能有几人?” 卢魁先摇头。 杨森道:“所以说,此卢思独具之巴蜀绝技也!” 卢子英听得杨将军说二哥身怀“绝技”,颇感兴趣,过来正想问个究竟,杨森却已走向操场热闹的人群中。只见二哥与恽代英站在棚口,同时望着杨森的背影,卢子英听代英哥说出一句:“不倒翁。”——原来二哥与恽代英那天在山由望着这学堂说的“不倒翁”不是一个泥捏的玩具,是一个大活人。可是,杨师长大马靴叩在操场上走得来咚咚咚的,稳当着呢!谁能让他倒?他怎么又成了“不倒翁”? 此时,蒙淑仪已经带着杨夫人一起,各自佩上“剪发宣传员”标记,向女生与女民众现身说法,宣讲剪发。两个女生进棚,一个笑得像雏菊般亮丽,一个哭成泪人儿,手挽着手,钻进剪发棚。蒙淑仪与杨森夫人则操起丈夫用过的剪刀,咔嚓咔嚓上前。隔壁“放脚棚”,棚口挂着帘子,不许男子张望,棚中正有几个女子放开小脚。再隔壁,“种牛痘棚”,棚中正有几个农夫捞起衣袖种牛痘。 下一周的《师贤周刊》论此:“这一年,卢魁先与恽代英率全体师生民众,将这次运动会办成了自五四以后,川南绝无仅有的一次破除封建意识、倡导新文化、新教育、新风尚的大会。岂止如此,实为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川南乃至中国所未见之运动会也!” 当晚,恽代英在灯下给友人写信:“我现已拟定将此校单纯培养小学教师,同时为社会活动家。以后训育教授,尽可能的范围而改进。再利用军力、官力办第二部,办讲习所,建新校舍,创设各县小学……则川南以改造教育、改造社会或竟闹得成功。” 天边隐隐雷声,杨森马鞭甩得响亮,驰出泸县南门外,向山岩脑去,此行是要视察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修建好的这一段马路上,石碾子闲置路边,上写标语“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三行字,让他开心,一时忘了雨云厚积的天气给身体带来的烦躁。“想当初,我的‘新川南’,不过是大话一句,想不到落在他卢思手中,当真成了气候!” “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全得了将军您慧眼识人才啊!”杨森身后稍远处,随侍的副官道。再后,跟着贴身保镖装束、背后斜背一柄长剑的马少侠。 杨森一甩马鞭,这一回,是甩向副官面门,副官一震,胯下之马人立而起。 “叫你不要拍马屁!你偏追着我的马屁股拍个不休!把你的副官服脱下来!”杨森对副官吼道,转而面对紧跟副官其后的马少侠,以鞭指自己心窝,再指马少侠心窝道,“教育科长卢思,他这心子头揣的东西,比我杨森如何?” 马少侠追上,与杨森齐头并进,杨森看见这个去年入伍时还目不识丁的汉子,此时胸袋上,已经别了一支新派钢笔。马少侠说:“将军所图者,四川!卢思所图,中国。” 杨森一震,看一眼马少侠,旋即以极强的自制力,默认道:“那——这个卢思,会像你马少侠,自始至终,鞍前马后,追随我么?” 马少侠:“卢思所图,若还止于川中——他会。” 杨森:“卢思所图,若越出川中,遍及中国,他便——不会?” 马少侠:“肯定不会!” 杨森指马少侠身上保镖服:“把你这一身——脱下来!” 马少侠迅速脱军装。杨森指副官手头副官服:“把你那一身,扔给他!” 副官将军装抛给马少侠。 马少侠刚脱下保镖服,便接到副官服,正愣着,杨森喝道:“穿上!” 杨森已经驰远。积了好多天的一泼雨,突然落下来,新任的马副官赶紧拍马追上。 空山新雨后。明贤两只手的食指分别挂在卢魁先与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 卢魁先望着山头:“我们俩都在各自找寻一条路。” 恽代英说:“却要登上同一座山头。” 卢魁先说:“好比各伸出一只手,扶持提携着同一个娃娃。” “妙喻也!我在左,你在右……” “我是右派?” “不对不对,你的作派,是不左不右,走当中。” “我——中庸?” “我呢,恨不得一颗炸弹炸碎这不给劳工劳农活路、堵死少年青年出路的旧世界!” “旧世界?——陪伴你我多年,像一个老妻,就为了她的脚小,便一纸休书休了她?” …… 二人争论放了高声,身后远远跟来的是剪发后一身清爽的蒙淑仪。听到这句以女人作比的话,她抬起头来,见恽代英猛地一挥手,说:“依卢思兄之见,是要一寸一寸地慢慢放开旧世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蒙淑仪微微皱眉。 “代英想甩开大步走?上一回你我相约上忠山,你告诉我,你正在探索一条路?” “是。” “这一回,你约我上忠山,你已经找到了这条路?” 恽代英点头:“等过了今晚再说吧。” 当晚,回到皂角巷家中,卢魁先在哄孩子睡觉,他想学蒙淑仪哄孩子的本事,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是他一只手又拿着一本日记,忍不住偶尔要读上几行。 蒙淑仪在做饭,说:“三弟把在杨森补充团当团副的事儿辞掉了。” 卢魁先说:“卢尔勤这么做是对的。” 蒙淑仪说:“三弟捎来些好菜,你去请代英来家吃饭吧!” 卢魁先说:“今夜不行。” 蒙淑仪说:“怎么啦?” 卢魁先说:“他有事。” 蒙淑仪边做饭边随意说着:“他自己说的,民以食为天。什么事还能比吃饭大?” 卢魁先哄着孩子,回道:“恐怕是他这辈子的大事。” “终身大事?”蒙淑仪看他哄儿子的样子,觉得好玩:“你儿子都满山跑了,他还打着单身。嘿,其实学堂里丁老师对我们代英兄弟挺有意思的!今夜,是不是有女子与代英约会?” 卢魁先触景生情:“代英他,有过女人。二十岁那年,他和老家一个叫沈葆英的女子结婚。” 蒙淑仪说:“哦……你是二十四岁,和老家一个叫蒙秀贞的女子结婚。” 卢魁先说:“沈葆英‘婉柔似室女’,却‘豪爽似男儿’。” 蒙淑仪说:“蒙秀贞赶不上沈葆英。” “我家淑仪不比谁差。沈葆英‘好读书、通情理、志道德’,婚后支持代英求学求真理。” “蒙秀贞更赶不上了。” 卢魁先一笑:“代英常常把自己学到的新文化、新思想告诉妻子。夫妻相约:用全力造福社会,造福家庭。” 蒙淑仪指着卢魁先,问:“用全力造福社会——是你。人家代英家那点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卢魁先亮出先前正读的那本日记,说:“这上面,一天天都写得清清楚楚。” 蒙淑仪说:“代英他,连日记都给你看?” 卢魁先说:“我也没亏了他,我的日记,也给了他。” “这才对头。”蒙淑仪刚说完,她想起什么,脸一红,“哎,你不会把我们家那点事,也朝你那本儿上写吧?” 卢魁先笑着说:“我没他那么傻!” 蒙淑仪也笑了:“依我看,你们俩,论傻,有一比。天下最聪明又最傻的两个男人,怎么就在这川南师范学堂碰上了?怎么就叫小女子我碰上了当中的一个?” 卢魁先收了笑容,说:“婚后三年,葆英她,难产死去。沈葆英坟前,代英长跪发誓:葆英,代英今日在你灵前,当着岳父大人起誓,今生今世,不复再娶!此事轰动了恽氏家族。代英的父亲恽爵三力劝儿子——终于独身,恐非良策啊!不久,有人登门做媒。代英当场答复:女子丧夫,须守寡终身,男子丧妻,就可以转眼即忘之,而另结新欢,这是何等的不平等,孔孟之道,于此一事上,是何等的罪过!” 蒙淑仪愣了,说:“代英发了誓,可是,今夜又要办终身大事?” 卢魁先一愣,想了想,明白过来,是蒙淑仪误会了,他便笑了:“今夜代英要办的,恐怕是比男婚女嫁更大的事。” 蒙淑仪也望去:“办啥事啊,比终身大事还大?” 面对发妻天真的目光,卢魁先没直接作答,却道:“一股潜流,岩浆般火热的潜流,在代英心底涌动……” 发妻哄着儿子睡了。这一夜,卢魁先不想睡。 这一夜,恽代英也没睡。小窗内,红烛下,他跟着另一个人举起拳头。 无从考证这一夜的具体时间,可供参考的是两份史料:一份是:林育南填写的“党员登记表”。介绍人一栏写着:“恽代英”。林的入党时间是1922年2月。 一份是:《董必武1961年自述》。上写:“恽代英是在四川入的党。” 由此推断:恽代英入党时间地点,是1922年2月以前,四川。而这一段时间,恽代英正应卢魁先之聘来到川南,他的主要活动地点,正是在他与卢魁先共同推行“新教育”的川南师范学堂。 1921年,晚春时节,卢魁先第二个孩子晚春出生。卢魁先指着季节,为这个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晚春。此后,他与蒙淑仪的女儿,小名都用出生季节。最小的儿子,小名叫毛弟。川人,爱这么叫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大儿子二儿子,用的都是出生地名。 就在二十八岁的毛泽东走上嘉兴南湖那条木船,发誓要轰轰烈烈将旧世界改天换地的年头,同龄的卢魁先也走进了泸州白塔寺,那是他与恽代英在泸州创办的“通俗讲演所”。 这天,一个广东口音的人在台上激烈地演讲:“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 川南师范一群青年学生与泸县民众热烈鼓掌。 接着上台的卢魁先演讲道:“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 同样赢得热烈鼓掌。 爱跟着二哥与代英哥撵脚的卢子英一时听不大懂,扭头望着恽代英问:“微生物?” 主持人席上,恽代英注视着卢魁先,在纸上写下:“微生物作用太慢。” 卢魁先读到这张纸条,回到主持人席,与恽代英并坐,要过恽代英手头的钢笔,在纸条下方空白处写下:“川南改造教育与社会局面,正是你我微生物营造的。” 卢子英见恽代英望一眼自己,却凑近卢魁先耳边,低声问出一句话。越是耳语,越令少年人好奇。虽然那个广东口音的人开始了更高声的演讲,卢子英竖起耳朵还是听清了。代英哥问的是:“军阀混战,百姓连头都抬不起来,此时搞教育,一时就有百花齐放的美景,能持久么?” 又见二哥听了这一问,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变:“这一向,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又见二哥在纸条的更下方处写下:“如果在此军长杨森是不倒翁,此间事本有可望。” 代英哥要过笔来,“如果”二字上画下一个红圈。 二哥一看,一愣:“如果?” 卢子英不知两个哥哥在打什么哑谜,但他到底搞清楚了——“不倒翁”不是玩具,是那个蛮干将军。至于蛮干将军是不是不倒翁,这跟二哥与代英哥要办的事有什么相干,卢子英一时想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