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魁先只能苦涩一笑,强忍着,却站定了不走,他攥紧左拳,向卢志林与胡伯雄示意。 胡伯雄当下明白过来。昨夜死牢中,他似又在小卢先生那儿上了一课,对生死这一人生最大的难题,有了新解,一股雄强之气从丹田中涌出,他也大声叫道:“时辰未到,为何乱杀人?!” 卢志林说:“棹知事、吴师爷,我早就明白过来了!你们哪里只是公报私仇?你明知上一起冤案已被我卢志林捅到省城见了《群报》,你们是怕万一上面重审此案,我会出庭作证,把在县衙后门目击的吴师爷私放真凶的事证明了。你们是要杀人灭口!” 已经走出后门的吴师爷嘿嘿笑着转过头来:“三位,想拖延时间,等待救兵?有意放了高声,想惊醒百姓。如今合川百姓是个什么样三位比我清楚,自扫门前雪还顾不过来,谁会来管他人瓦上霜?三位到这时候,还巴望着你们爱说的‘民众’来相救?” 卢魁先确实在想这事。昨夜被打入死牢,一开始是无计以对,后来想到对策,又担心自己写不出来,再后来居然一挥而就,又担心送不出去,昨夜这场突然遭遇的生死劫,已打下两个回合,最要命的是眼下的第三回合!此时,决定今日三人生死的那个字,就死死地攥在自己手心。 民众?民众!自己在合川给驻军杨长官上万言书,曾写道:“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后来到上海得遇黄炎培,更坚定了要以教育“启迪民智”,怕的就是民众积贫积弱无知无力愚昧自私冷漠,似一盘散沙做了这沉沉黑夜中恶势力爪下的冤大头,可是,今日自己却只能指望民众来拯救,却不见合川士绅、民众伸出援手。 三人被强推着出了后门,眼前棉花街空无人迹,卢魁先默默摇头,万一民众不肯出手,岂不是……经历革命,经历大足刑场,卢魁先早已不再怕死。死不足惜,可是,自己活了二十三年,才认准了要走的路,还未开步走!胡伯雄还那么年轻,大哥如此忠厚,难道也要…… “非也!”三人刚被推拥着上了棉花街,拐向刑场方向,突然听得迎面一声嘶哑的闷吼。 三人与棹知事一行同时一愣。循声望去,被爬上城头的朝阳晃花了眼睛。 棹知事壮胆冲对面发话:“本县在此,谁敢咆哮公堂?” 一声嘶哑的喊,更是放了高声:“非若是也!” 棹知事问:“举人?” 举人道:“正是在下。合川举人石不遇!” 卢魁先笑了,被晃花了眼睛,此时渐渐看清—— 县衙后门对过的那条僻街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抢先迈出队伍的是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举人。 “举人先生,东翁,程先生,宁先生……”显然对这些人,棹知事都心存敬畏,“不知有何见教?” 众人一时无语。 棹知事道:“下官公务在身,这样吧,少顷了却此案,下官亲往各位府上,洗耳恭听……” 顾东盛一揖,从人阵中走出,不卑不亢地说:“我等前来,正为此案。” 棹知事故作不知:“哦?” 顾东盛捧上一纸保状:“合川士绅顾东盛等三十六人,联名作保,保卢魁先。” 民众队中人头还在增加。正陆续赶到的宝锭和当初在无字碑前祭奠宝老船时的三个船帮:渠帮王爷会、遂帮王爷会、州帮王爷会的帮主及船工。 “来者不善!”棹知事听得背后吴师爷嘀咕一声,当下换了副面孔,笑容可掬,对众士绅唱个肥诺:“棹某从家乡远道来合川,重洋远渡与尔相逢,当真是名副其实啊,还望各位多多包涵。昨日接家中高堂老母家书,命棹某早日回家成婚,棹某还痴心妄想,几时能上咱合川哪位老大人的府上去当一个东床娇婿呢!” “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当掬西江之水,为尔煎肠。”石不遇一句脱口而出,合川举人哪儿容得有人在合川城中当着众人的面在他面前咬文嚼字? 顾东盛道:“闲话休提,先说卢魁先吧。” “可是,这个卢魁先他——私通巨匪湖北熊。” “可有证据?” 棹知事一声断喝:“胡伯雄!” 胡伯雄气冲冲应道:“在,你要怎样!” 棹知事得意地望着顾东盛。 顾东盛沉着脸,道:“卢魁先有才。” “可是他通匪。” “卢魁先有冤。” “冤在何处?” 举人接过话头:“卢魁先私交朋友是叫胡伯雄,却非湖北巨匪熊。” 吴师爷向棹知事使一眼色。棹知事会意,有意将水搅浑:“此胡伯雄正是彼湖北巨匪湖北熊也!” “非也。仅姓名谐音!” “尔等敢保,此胡伯雄非彼湖北熊么?” 众士绅无语。宁可行上前一步:“我宁可行偏敢保他卢魁先!我敢上省城告你,合川知事棹洋渡,尔敢以姓名谐音治人死罪么?” 棹知事道:“谐音?哪有这么巧的事。湖北巨匪流窜合川,上面严令,乱世须用重典,本县将湖北熊与私通湖北熊的卢氏兄弟就地正法,也是为保一方平安啊!” 举人道:“非若是也。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 听举人说得理直气壮,棹知事露出怯意,望一眼师爷。师爷也无言以对。 举人所说,其实正是背诵卢魁先文章,却忽然忘了下文,恼火地回头对曲先生说:“年轻时,我石不遇能将韩愈之文倒背如流,到老来,这记性!魁先娃文章呢——我照本宣科。” 曲先生将手头《告全县民众书》藏下,抬头一望城头—— 城头,姜老城正趴在内城墙上,呆望着这边。 卢魁先身后,牢子周三也正担心地望着举人。 曲先生小声提醒举人:“你照读,岂不误了姜老城弟兄性命?” “你要我怎么着?” “你前头说着,忘了,我给你提示。” 举人红了脸:“我这就说不下去了。” 对面,棹知事望着举人,以为他辞穷了。 曲先生悄声在举人背后读出文章:“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若某某姓名与巨匪绰号谐音,便能定罪,则小民敢问……” “下面石生我知道了。”举人抬头对棹知事,“小民敢问知事姓甚名何?” 棹知事一愣,照答:“下官姓棹名洋渡字迩逢,下官上任之初,曾登门拜会本县各位名士士绅,记得当时自报家门,还曾得到合川举人您当场夸奖,说古人名与字,讲究一意贯通……” 举人打断他,朗声背诵:“去年12月22日,云南都督唐继尧致电洪宪皇帝袁世凯……” 举人语滞,曲先生赶紧在身后照读《告全县民众书》:“要求取消帝制……” 举人高声抢过:“要求取消帝制,并以死刑惩办帝制派领袖十三人——此事,棹知事可知?” “三天后通电全国,下官当然得知。” “十三人中,谁人为首?” “杨度。” 举人照背文章:“若以某名与某谐音定罪,则棹知事之名洋渡与此杨度同,倘唐继尧、蔡锷等一朝得逞,棹知事第一个当斩!” 棹知事心虚,望一眼吴师爷。 吴师爷嘀咕:“这举人,一向迂腐,几时变得如此敏锐机警?” 棹知事强辩:“今日合川,依旧洪宪皇帝天下。” 举人语滞,曲先生小声读文章:“若还认洪宪帝……” 举人理直气壮:“若还认洪宪帝,则知事更当斩!” 棹知事一惊:“这又为何?” 举人这一路诵得流畅:“洪宪帝曾任中华民国第二期临时大总统,以其亡清首功也!清末四川总督赵尔丰赵屠夫屠杀四川保路请愿同志,我合川股东代表亦险遭杀害。” 乐大年见程、宁二士绅有些畏缩,退到自己身边,乐大年有意读出手头《告全县民众书》:“同志所保者,即我合川股东血汗入股所建之川汉铁路也。” 乐大年说这话自有用心,程、宁二人当初便是川汉铁路合川股东,也曾公推在省城的卢魁先担当合川股东代表,卢魁先这一篇书上,虽未写明自己的名字,程、宁二人心头却是明白的,被乐大年这一激,二人也唤起一股感激与义愤,重新上前回到第一排补了自己退下的空位。 举人哪管身后这些细节,他顾自背诵着:“同志所保者,即我合川股东血汗入股所建之川汉铁路也!知事姓棹字迩逢,棹迩逢者,正与赵屠夫赵尔丰同音。则知事以其字迩逢,于洪宪帝之朝当斩。以其名洋渡,万一唐继尧蔡锷得逞,亦当斩。幸而知事两朝皆未获斩,则吾友胡伯雄亦不当以其名与湖北巨匪熊同音而遭斩。我卢魁先与不当与我大哥卢志林以通匪罪牵连本案!” 曲先生在举人身后一边听他背诵,一边对照着看文章,连连点头,显然举人说的全对。 卢志林默默看一眼卢魁先,道:“二弟,举人在背你的书。” 卢魁先赞道:“恩师如此高龄,学生一篇刚送到的作文,他竟还能背得来如此酣畅自如!” 棹知事望一眼吴师爷,吴师爷无计,摇头道:“合川这群士绅,今日突然变得如此巧言善辩!” 举人此时进入状态,根本无须曲先生提示,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再者,洪宪皇复辟帝制,蔡锷军护国共和。国体事大,天道高远,我等合川小民,唯合川知事棹洋渡、棹迩逢马首是瞻。向者,知事合川大堂,‘明镜高悬’巨匾之下,洪宪皇帝袁世凯圣像居中。昨夜,小民等以私通湖北熊匪罪被捕,不于大堂受审,却私押至黑牢刑讯,此等细节,且按下不表。” 卢志林听到此,对卢魁先说:“糟糕,举人背二弟的文章背得来一字不改,吴师爷何等机敏的人物,他马上就会听出来这话是你的口吻,更会马上想到你将这话写下送了出去,他一定会追查是谁送的,这一来,岂不是误了姜老城与他三弟?” 卢魁先机警地向旁一望,发现棹知事听至此,也狐疑地望着吴师爷。卢魁先赶紧回头,向队中的牢子以目示意。同时,自己大喊一声:“说得有理!” 果然,这一声吸引了正要回头望死牢看周三的吴师爷与棹知事的注意。 周三脸色大变,脚下悄悄移动,退出死刑队伍,到拐角处,拔腿便逃。 举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兀自摇头晃脑高声朗诵:“然有一件惊天大事,却不得不说。路经大堂,小民见堂上皇帝圣像无影无踪,昨夜黑牢审毕,更见知事棹密令师爷吴将牢门所悬皇帝圣像揭走。此事乃小民亲眼所见,知事棹可与合川士绅百姓现场验明,若小民有半句假话,愿以知事所加之私通巨匪罪外更加一诬陷官长罪,小民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棹知事与吴师爷面面相觑。 顾东盛向左右以目示意,宁可行会意,当下退出行阵,绕道向衙门前去。 举人一顿,曲先生以为他又忘词,正待提示,举人却生怕被人抢功似的,拐杖一举,猛将曲先生拂退,提足一口真气,道:“方今四川,刘将军纳溪起义,陈宦拥兵相据。今日合川,洪宪帝依然统治,蔡锷军兵临城下,城内兵不过两连,枪不足百杆,共和耶,帝制耶?护国耶,复辟耶?岂唯我等二三小民茫茫然不知所措,合川一县万千百姓士绅,亦惴惴乎盼父母官明示。小民敢问知事棹——若誓为洪宪朝忠臣烈士,却为何私揭皇帝圣像?若决意共和国揭竿而起,又何不旗帜鲜明鼓吹全县民众士绅闻风而动?” 这一趟背得来滔滔不绝如城下千里嘉陵江,棹知事吴师爷被问得瞠目结舌。 曲先生望着手头的《告全县民众书》,惊叹道:“石生,你竟能背得一字不差!” 前去打探大堂与死牢的宁可行回来,向顾东盛点头,显然是在诉说着——皇帝像果然揭去。顾东盛与众士绅闻知,冷笑望着棹知事。 举人接下来所背文章正好道出众人心情:“好一个父母官,似这般不尬不尴,首鼠两端,令我合川小民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试问知事,为官当知何事?请问洋渡,茫茫汪洋怎渡?敢问迩逢,尔与吾既一县相逢,是为幸耶?不幸耶?万一不幸,蔡锷军破城,则小民或因拥戴洪宪,竟与杨度同罪。万幸洪宪帝江山万万岁,则小民或因畏惧蔡军,难逃皇帝怪罪。” 顾东盛等士绅们、乐大年、蒙七哥均望着手头《告全县民众书》,惊叹道:“合川举人当年背书神功今日重显神威。” 举人听到表扬,颇得意忘形,背得更加畅快:“是进亦罪,退亦罪,然则何时而无罪耶?小民等翘首以待,盼知事明示!合川小民卢思,仅以一己冤案,上告知事,亦告白于合川万千民众。” 曲先生赞叹之余,反应过来,心知已经误事,还是赶紧上前捂住举人的嘴。 举人愤懑地强挣开嘴,低吼:“我正有力拔山兮横扫千军之势,你为何拦我马头!” 曲先生道:“石生这话一出口,岂不是误了姜老城兄弟性命?” 举人一愣,自己捂了嘴。 师爷早已察觉,在知事身后嘀咕一声:“小民卢思?” 棹知事惊愕地对卢魁先说:“小民卢思?——是你写的!一夜之间,你竟写下这等文章!” 吴师爷指卢魁先:“告白于合川万千民众?——卢思,你怎么送出死牢去的?” 卢魁先目光越过吴师爷,看一眼身后,牢子周三已经不见去向。他悠悠地对棹知事与吴师爷说:“你那死牢,不是开了扇天窗么?写罢文章,我便抛出窗去,任它随风飘去……” 吴师爷与棹知事相对摇头。 卢魁先趁机悄悄抬眼望城头,原先在上巴望下面的姜老城正被牢子拽着,离开城头。卢魁先心头默默对姜老城二人说:“姜大伯,周三叔,为救我三人性命,你们只好落荒而逃!不知哪年哪月,我才能报答两个长辈的救命之恩!” 卢魁先见二人身影消逝,收回视线,哂笑着冲棹知事把话说完:“万幸清风识字,竟送到了棹洋渡棹迩逢棹知事治下的百姓手中。” 棹知事猛一跺脚,恶向胆边生,回头望一眼吴师爷,低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之事,再若姑息,必定酿成哗变造反大事!” 吴师爷道:“老爷是说,眼下刑场去不成了……” 棹知事望一眼吴师爷身后的枪兵,一字一句道:“押回死牢,就地正法!” 川省各县中,合川县城墙不算高,不算厚。毕竟边鄙小县,非商贾必经之路,兵家必争之地。合川城墙虽不算高不算厚,但挡住城里临时刑场的人声却绰绰有余。北门外,原本坐地的卢茂林早已站起,看清了头上三个木笼中所盛的全不是自己儿子的头(那其实是昨天腾空死牢时被斩的那三人)。卢茂林只听城里头人声喧闹,听不见闹的什么,但想到只要在闹,多半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虽然听不清闹的什么,但晓得都与自家两个儿子颈项上那两颗人脑壳相关。卢茂林急得昂起脑壳冲城头大喊:“姜大哥!快开城啊,都什么时辰了?” 突然黑黑的城门洞中传来一声闷声:“我把你这卢麻布,平常无事,天天头一个挑麻布进城。今日你两个儿子生死大事,却为何姗姗来迟?” 卢茂林低下脑壳望去——正是姜老城,城门不知几时竟已打开,姜老城冒出头来。卢茂林急问:“我那两个儿子是死是活?” 姜老城跑得急,回头一指:“城门大开,你不会自己看看去!” “今日你不在城头,怎么钻城门洞了?” 卢茂林看清姜老城与死牢看守周三同行,两人正脱去制服,套上破旧的长衫子,他便问:“姜大哥,周三哥,你们这是……” 周三催姜老城快走。姜老城说:“麻布兄弟,我们哥二人的事,你休问,有人问起,你也说没看见。快顾你那两个儿子吧!” 卢茂林心下细辨姜老城的话,却不是叫自己去刑场上收尸,也就是说,儿子还活着!卢茂林便松了一口气,回头望姜老城,问:“姜大哥,你要去哪里?” 姜老城对自己“要去哪里”,都还没搞清楚,却被卢茂林这简单一问,问得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急中生智,改了川剧腔:“我这里易蟒袍潜出那开封府……” 姜老城冲卢茂林如戏台上一般拱手笑别,拽着周三弟便走。周三弟见不得他那穷作乐的样子,便也学唱:“潜出开封府,又奔哪里哟我的包龙图我的亲哥哥!” 姜老城:“此处不留爷!” 周三弟也是个爱听戏的人,联得上姜老城句子:“自有留爷处。大哥意欲何往啊?” “即此合川北城沿嘉陵江东去百十里,有一个好去处!” “北碚乡?” “北碚乡!” “小三峡?” “小三峡!” “自古落草为寇的好去处?” “今日落魄好汉的好归宿哇。” “好,三弟我今日便随了姜大哥!” “投那北碚乡、小三峡当中方圆百里周围四县闻名的土匪窝!” 卢茂林见二人出城落荒而逃,他拽着儿子,埋头冲进黑暗的城门洞。急如火燎,直奔闹声大作的县衙后门。 县衙后门,棹知事心头才是急如火燎,明明自己叫吴师爷下令枪兵动手,这吴师爷却为何迟迟未动?棹知事听得民愤声大起,回头一望,对面合川士绅与民众人数越见多了,哄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举人见状大喜,正好借此掩饰先前自己背诵文章完全用卢魁先口吻的错误,冲曲先生叫道:“这种时候,还怕他一个小小棹知事!” 卢志林见群情激愤,说:“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胡伯雄接道:“小卢先生,这话你还硬没说错。” 卢魁先这才松开紧攥的左拳,他想要读出手心上的字。宝锭从对面冲了过来,只见卢魁先双眼晶亮闪光,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声来,似又进入当年失语后遇燕子重新开口说话时的那一幕情景。 吴师爷凑到棹知事身后,看定三个插了斩标的“死刑待决犯”后背,说:“这卢氏二兄弟并这一头‘湖北熊’,得贵人相助,得天之庇护,我等今日,只怕将他们就地正法不了!” 抬轿 卢魁先这门婚事,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蒙秀贞的那一句话——“只要人好”。这句话,后来被卢、蒙两家亲人和挚友传为美谈。至今合川人说起,还啧啧称道。后来,卢魁先与蒙秀贞有了自己的子女。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夫妻俩也从不包办,更不苛求“门当户对”,而总是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只是建议子女以对方的人品性格为重,还是蒙秀贞为自己定下婚姻大事的那四个字——“只要人好”。 当天,胡伯雄执意要马上回省城家去,向老母亲报个平安。卢志林与卢魁先执意要送他一程。三个劫后余生的青年信步来到无字碑前,僻静处,默默相对,恍若隔世。嘉陵江苍苍茫茫,默默流淌。从大祸临头那一刻起,一直保持镇静且寡言少语的卢魁先,突然感从中来,大放悲声,三人抱头痛哭。胡伯雄毕竟年少,先笑了:“我们三个活出来了,笑都笑不赢,哭个啥哟?” 他伸出左手,望手心那一个“死”字:“昨夜要是两位哥哥都像我,这阵子我们三人早应了这个字,我们三颗人头,已装进木笼,挂上那边城头。多亏了卢大哥死也不放弃生的希望……” 卢志林伸出左手,望那“生”字:“多亏了二弟一篇奇文。” 卢魁先摊开左手,望昨夜写下的那一个字:“多亏了……” 话音未落,又下泪,泪水模糊了那一个“民”字。 胡伯雄逗笑地望着三只并在一起的手,连读卢志林与卢魁先手心的字:“多亏了‘生民’!” 卢魁先顺着胡伯雄的视线,看两个并排的字,看出异样,眼睛一亮。 胡伯雄也发现了:“咦,昨夜这两个字,今朝摇身一变。” 卢魁先:“变什么了?” 胡伯雄:“变成小卢先生你省城合川会馆那张白木桌子上写下的那两个字了。” 卢志林:“我二弟在白木桌子上写的哪两个字?” 胡伯雄望着卢魁先与卢志林并排摊开的两只手心,说:“你自己读。” 卢志林:“民——生。” 原来,他与卢魁先的站位,与昨夜比,左右颠倒了一下,于是,“生——民”变成了“民——生”。 卢魁先:“昨夜算是死过一回,全靠合川万千生民,才看到今天的太阳,昨夜死牢中我就许下过一个心愿,只要这一回能逃出死牢,我这个教书匠,就从民智、民力、民德根本处做起,这辈子只实实在在做这一件事。” “哪件事?” 卢魁先不答。卢志林看二弟,见他刚刚摊开的左手已握成拳,将昨夜死牢写下的那一字,死死地攥在手心。二弟心意,大哥当下明白了几分。 早在初到省城时,卢魁先便在合川会馆小窗前白木桌上写下“民不聊生”四字,革命后,又从四字中读出两极的“民生”二字,后来确立“启迪民智”志愿,终归不离一个此时攥在手心的一个“民”字。可是,那还只是随常人生中立下的志愿。对这一字,直到死牢一夜死里逃生,才有了刻骨铭心的认知。立志一生为生民的卢魁先,竟在鬼头刀架在脖子上的最后一刻,得生民之救,起死回生。本欲“启迪民智”的他,竟被生民启迪了自己的智慧。生民生民,此生得之于民。得生于民之人,怎敢不一生贡献于民生?倘若生民得民生,则自己也得生。倘若民不聊生,自己面前便是死路一条,便是苟活,也生不如死。 古人云,“除死无大事”。 生死问题,活得无聊时,谁都会想,谁都会讲。可是,直到了死到临头,谁还有工夫去想去讲? 说来虽万般,合理还归一。这生生死死的真理,偏偏要在生死关头才能证得。 二十三岁这年,机缘所致,卢魁先便在死牢中证得了一字。出牢后,这一字现攥在手心中。他不回答大哥的话,是因为这答案不可说,不可说!只能做,只能用一生来做。说出来的是话,做出来的才是事,才是这一生的真正答卷。卢魁先在避开大哥的目光,走向水边,摊开手心,像儿时在杨柳渡放下一只小纸船那样,将手轻轻放在水中。微波荡漾,手心的一团墨,浸润开去,像一只通体黑色的小金鱼,浮游开去。 这一字从手心上洗净,卢魁先却将它记下在心底。从此,卢魁先——卢作孚便对这一字,生死以之。千里嘉陵,万里长江而滔滔大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敢淡忘,不敢抛弃…… 胡伯雄走了。十年后,再回合川,卢作孚聘请胡伯雄担任合川县民生电水厂厂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不假。越明年,一桩大喜,降临卢家。 那已是公历1917年的事了,日子偏偏是头一年卢魁先三人无罪开释的那一天早晨。 这天,顾东盛见本县青年才俊逃脱死劫,格外高兴,便又问了一句长者见青年常问的话:“卢思,今年二十三吧?” 卢魁先:“是。” 举人:“老大不小,都该娶媳妇了吧。” 乐大年与蒙七哥站在一堆,二人借势取笑,指着卢魁先:“该啦!” 乐大年刚说完这话,便想起省城合川会馆门外担担面摊前,自己多年前曾拍着胸膛对卢魁先承诺,要为他做媒说成一门好婚事。乐大年当下心头一动。 过了些日子,新任合川县立中学校长杨鹤皋,邀请卢魁先到该校任监学并兼任数学教师。 “这个卢思,常与亲友谈论社会改良之道,认为应推广教育,以开民智。振兴实业,以苏民困,并立志竭尽一己之力为社会人群服务。”——是年出任合川知县的郑东琴多年后回忆时还对卢监学赞赏不已。 乐大年却放不下心头那一桩好事。这天,他进了县立中学,来到教室窗外。监学卢魁先正在辅导学生作文。 “卢先生,你叫我们作文,又不出作文题,这篇文章,我们怎么作啊?”听得学生蒙红参问道。他是蒙七哥的儿子。 “蒙红参,先生不命题,你就自己把心头想的写下来,不就是一篇作文了么?” “可是,没题目,算啥作文啊?” “这样吧,我们师生分工,你们只管把自己想说的话,恰如其分地写下来,完了交给先生作数,题目由先生我替你们加。” “哪有这样的先生?哪见过这样的作文课啊?”一个学生哇哇叫道。他叫李果果,名副其实,脑壳也跟刚摘下的李子果果一样光光生生。 “是啊!你卢思也不怕误人子弟!”乐大年站在窗外想道。 “富有天才的好文章,就是一个人说自己想说的话,恰如其分地写出来,必须自己有想说的话,自己在深刻的体会和感动,然后才能写得出很深刻、很生动的作文!”见学生还在纳闷,卢魁先解释道。想到去年死牢中一夜写下的那篇作文,乐大年暗自点头。 学生们埋头作文,卢魁先偶抬头,见窗外有人冲他招手,竟是乐大年,他走到窗前。乐大年兴冲冲地向卢魁先道出自己谋划的“好事”。 “嘘,我正上课呢!”卢魁先转身回到讲台,再不看乐大年一眼。乐大年气得扭头便走。 不久,乐大年拿着一份从省城送到合川的《群报》,来见举人:“举人您说,这卢氏二雄,哥哥一篇文章发表《群报》,险些误了自家性命。刚出死牢没几天,弟弟又在《群报》写文章,哪一篇发表出来都吓得省城的人一大跳——真是活得不爱了!” 乐大年说的是卢魁先出狱后经卢志林介绍,曾到成都《群报》任记者的那一段事。 举人连头也不抬,盯着《群报》:“我还就爱这卢思——魁先娃,不畏强暴,劫后余生,还敢提一杆笔为民请命,为国分忧!” 乐大年今天偏不想说卢魁先好话,他打好主意要让举人顺着他的思路,相劝卢魁先,做成这一桩好事:“卢魁先这人,就该赶紧找个好人家,成个家!可是,他人是回了合川县立中学,却一边教书,一边还在给省城报纸投文章,哪里像个成家子弟……” 举人还是头都不抬,悠悠拿起案头一部线装书,顾自翻看着,摇头晃脑念出:“教育为救国不二之法门……中国各省,必需设置教育厅……要尽快让教育有完全独立之精神,不受外界之逼拶,及为其他政潮所牵引,以尽教育之能事,得在亚洲大陆放一异彩,致国富强,毋落人后。” 乐大年弯了腰,低头看清乐大年手头线装书的封面,是《千字文》。诧异地问:“举人老爷的《千字文》,写这个?晚生发蒙也读过的哇,该是——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我看天地间呼啦啦似大厦将倾,昏惨惨似油灯将尽,宇宙只怕当真要洪荒喽!” 乐大年绕到举人身后,一看,旧版本的《千字文》页面上,原先的“天地玄黄,日月洪荒……”上面贴满大大小小的剪报,全是《群报》等省城各家报纸上剪下来的。署名全是:卢思。 举人悠悠念出另一篇剪报:“民国元年,本人在成都的一家汤圆店中,知道汤圆四个钱一个……” 乐大年乐了:“就是督府衙门对门子的那家汤圆店!我跟他同桌吃的!这些鸡毛蒜皮也值得他往报纸上写?” 举人悠悠念出:“……记得宣统元年,则为四个钱五个,今年则为二十四个钱五个,由此可见,过去……” 这篇剪报的题目是《十年中成都物价之变迁》。 “晚生也为举人念一篇。去年,他魁先娃不过与合川县一个棹知事作对。如今,翅膀硬了,当记者了,他敢跟千人公民大会作对。”乐大年取过先掷在案头的《群报》,说:“他卢魁先对召开公民大会反对四川省长戴勘的做法提出疑义,说‘公民大会纵上千人出席,笔者以为,却未必能代表公民全体的赞成与否。仅试举袁世凯帝制自为时的所谓讨论,其自讨自论;赞成者,自赞自成;表决者,自表自决;请愿者,自请自愿……今诸君与袁氏地位不同,所图不同,却为何做法与袁氏如此相似也?此种轻易使用公民大会,草草作出决议以代表民意的做法,实为知者所不取。’” “好文字!直指时弊,便韩愈也不过尔尔!”举人道。 “举人老爷还夸他!如今是民国年间,这公民,可是跟洪宪年的县知事一般地得罪不起啊!” 举人拿起剪刀,便将文章剪下,朝他那本《千字文》上贴去:“大清早地你跑我合川举人府上,便为这事?” 乐大年:“他卢魁先已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大难不死,当有后福。晚生想对他说一说终身大事。” 举人一听,来了情绪:“哦?说哪家的姑娘?” “久长街蒙家。” 举人扔了《千字文》:“你敢?” “我——有何不敢?” “久长街蒙家的门槛都叫媒人踩断了!那蒙七哥有句口头禅,合川城中,无人不知——哪个敢来说我妹子,我把他脚杆打断!” “我的举人老爷哟,您饱读经书,也上这个当?” “我上什么当了?” “蒙七哥为人最是厚道,最是成人之美,这话是合川城里相中了他家蒙小妹的人,编派了来吓唬别人,要叫别的人家不敢上蒙家说媒,好让自己得逞!就像有些人家的大人,看到猪蹄脚端上饭桌,先对娃娃说,吃不得哟,猪蹄子像个叉叉,吃了往后把媳妇叉脱!” 乐大年说罢,又故作气壮如牛之势道:“我乐大年,为朋友,敢两肋插刀!合川城中,也是无人不知!” 举人赞许地对乐大年点头说:“你敢,他敢么?” 乐大年知道举人指的是卢魁先,笑道:“他卢魁先刀斧丛中面不改色敢与棹知事捉对厮杀,娶个女子成一桩好事,有何不敢?只是,如今他一眼看出去,满世界都是愚民,就等着他去——启迪民智!我就想……”乐大年奉承地提酒壶,为举人斟满:“只有请您老启迪那个终身大事都不懂之愚民之民智!” 举人哪经得起这样奉承:“你算是求对人了!” “他就是不近女色。” 举人一饮而尽:“他是汉子不是?” 乐大年答:“是。” 举人问:“是真汉子不是?” 乐大年:“合川城第一真汉子!” 举人:“这不就得了!” 乐大年:“您老意思是……” 举人:“上下五千年,你见过么——哪有真汉子不爱好江山美女子的?” 乐大年:“是也,是也。” 举人:“所以,快叫他和那女子见面哇!” 乐大年:“难。” 举人:“这有何难哉?” 乐大年:“那女子,非等闲女子。父母早亡,哥哥护雏似的护着。年方二八,养在深闺人皆识,合川城中,就他卢思没工夫去识得。蒙小妹寻常不出房门半步。我去,还隔着帘子说话。就他去,还怕不被她七哥拒敌于家门之外!” 举人面有难色:“男女授受不亲,夫子千年前设下一道关防,倒还真挡了他魁先娃子的路!” “可这男女大事,须也傻等不得哇!” “拿他卢魁先的话,决立即行!”举人放下酒杯,叫一声:“纸笔侍候!” 举人写下三张小纸,揉成团,从案头杂乱堆放的吃过的丸壳捡出三对,将三个小纸团塞进去,分别合上壳,递给乐大年,说:“我这里有三个锦囊妙计。你只管依计行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乐大年惊喜过望:“真的?” “你手头这三个锦囊妙计,便如你面前这一个合川举人一样,货真价实,如假包换!你今日便打开头一个。” “大年做媒?”乐大年煞有介事地打开一看,“我当是哪样妙计呢?还装锦囊!我乐大年就是想说成这个媒,才来求您。” 举人喝得舌头有些硬了,说:“此事啊,你乐大年若是不做这个媒,休谈!” 乐大年想想道:“举人老爷是命晚生我先去蒙家把这事挑明了再说?” 举人刚才还混沌的眼中,此时光芒咄咄逼人:“是也!” “妙极!” 举人抚须大笑。 乐大年:“想不到,我们合川举人不光文章魁首,这人情事故,男女情爱的事儿,也如此精通!” 举人:“后生,你还嫩点儿。但知举人,不知举人娘子!” “举人娘子?” “同治年,这合川城里,谁不知道举人石不遇如何将满城百里挑一的美女子诓到手的!十指纤纤……” “可我怎么没见过?” 举人双眼发直,瞪着窗外茫茫天空:“孟子玉,你这冤家,若不是你与我捉对儿厮杀!” 乐大年见举人已显醉态,赶紧将三个“锦囊”揣入怀中,告辞:“晚生我依计行事去也!” 乐大年走后,举人举起酒壶,壶底已干。他索性倒提酒壶,仰了头,让残酒一滴滴落入嘴中,咕哝着:“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皮肤洁白如冰雪,白里透红,红里透嫩,嫩中泛水!娘子,那年子,你也年方二八啊……” 举人发怀古之幽思,痴情而快意,思念而感伤,手抖,酒对不准唇,滴在他那张老脸上,酒珠儿竟带下泪珠儿来…… “举人老爷,我依计而行,说过媒了!”隔天,乐大年一进书院老师办公室的门便嚷嚷。 “唔。”举人正在那屋里剪上回乐大年带来的报纸。 “可是,蒙七哥他不说是也,也不说非也。” “唔?” “您老唔啊唔的,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啊?” “我给你的锦囊好像不止一个!”举人埋头朝《千字文》上贴刚剪下的卢思文章。 “小妹做主?”乐大年赶紧从怀中掏出第二个“锦囊”,一读,叫声更高了,“我的合川举人耶,这算个啥锦囊妙计?头一个是——大年做媒,第二个是——小妹做主!你说蒙家小妹,闺中淑女,这婚姻大事,你叫人家自己怎么做主?人家父母早去,兄长当父,这事摆明了该是她兄长做主!” “我且问你,”举人哪里禁得住被人当面这样喝问,将《千字文》向案头一抛,“她兄长为何不为她做主?” “你问我,我问谁去?”乐大年也急了。 “问她兄长啊!” “我一个做媒的,能这样问么?” “你既承当做媒,就当问清这门亲事究竟由谁做主!” “唔?”被举人当面这么一呛,乐大年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少跟我唔啊唔的!”举人得理不饶人,“兄长不敢为小妹做主,那是心疼过早没了父母的小妹,怕做错了主,误了小妹终身!所以——” “这门亲事……”乐大年重新拾起先前被弃在桌上的“锦囊”,“难怪您老要说——小妹做主。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蒙家小妹连卢魁先的面都没见过,您老叫蒙小妹如何为自家的婚事做主?” “若是见过面呢?”举人脱口而出,一句话抵了回来。 看样子,这举人竟似成竹在胸。乐大年忙应道:“若是见过面,我敢打保票,蒙小妹那样的慧眼,保准会相中我魁先兄弟。可是——” “可是什么?” “还是那话,闺中淑女,你叫她怎么跟魁先见面?”乐大年又将第二个锦囊扔回桌上。 “我给你的锦囊好像不止两个!”举人瞄一眼桌上,不紧不慢地说。 “小轿相人,大轿抬人。”乐大年忙着掏出第三个“锦囊”,不读还罢,读罢上面的两句话八个字,眼前更见一团雾水,“大轿抬人——这还好解,说的是大花轿抬了新娘子蒙小妹人,迎进新郎倌卢魁先的洞房。” “好聪明!”举人冷冷道,“你恐怕又要后缀一句‘可是’吧?” “可是,”乐大年果然问出,“合川举人,这前一句四字——小轿相人——作何解?” “附耳过来!” 乐大年见举人得意,索性奉承他个够,便学了戏台子上莽张飞得令出征前听军师面授机宜状,附耳过去。举人颇受用,很是体会到了诸葛亮运筹帷幄的那番心境。 乐大年听举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嘱咐着,不禁拍案高叫:“妙计妙计,当真是孔明妙计安天下!野语有之,郎才女貌——今日这小轿一抬出蒙家门,我乐大年敢打保票,我魁先兄弟的这桩好事成矣!” “起轿!”久长街头,有几年没这样闹热过了。这天,一声喊,花轿抬起。唢呐冲天,喜气洋洋。迎新队伍迎面走来,走了一条通街,观者夹道,合川城万民空巷,一年中难得几回这样闹热。 卢魁先站在街口,一左一右是举人与乐大年。二人耳提面命,对卢魁先谆谆教诲。 举人:“看到了吧?魁先娃!” 乐大年:“从今往后,这事你得记在心底,魁先兄弟。” 举人:“那年考清华赶脱船,自己哭着给我说的:凡事傻等不得。” 乐大年:“这终身大事,更是要决定即行!” 卢魁先望着前面迎新队伍,咕哝一句:“抬的谁啊?” 迎亲队伍此时走近,围观者拥挤,将新郎礼帽挤掉,露出一头油光的西式发型。 卢魁先乐了:“宁可行!” 举人:“是啊,你在瑞山书院的小同学,如今都娶妻啦!” 乐大年:“你也老大不小啦!” 宁可行来到三人面前,他披红挂彩,外罩一件中式的婚礼锦袍,里边又穿西装结领带。 乐大年嘀咕一声:“宁可行当真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花轿抬到,堵在三人面前。 宁可行在众人欢呼声中,打起轿帘,扶起新娘。 新娘一脚踏出轿门,竟是一只大脚。 举人望去,不由觉得大煞风景,失声叫道:“天足!” 卢魁先:“如今时兴天足。” 举人:“煞风景,这宁可行当真煞风景,我说他闹得满城风雨娶个媳妇必非等闲女子,居然天足!” 举人学夫子状,戟指宁可行背影,对卢魁先与乐大年说:“小子可鼓而攻之也!” 举人一跺脚,拄着拐棍离去。 这时就见久长街对面,蒙家门开了,奔出蒙红参,挤入抢鞭炮的孩子堆。随后走出蒙七哥,厚道却不失身份地站在门框下望着抬礼箱的人流。听见人群在数着数字,他也本能地跟着数。 卢魁先被夹道围观的人群吸引,人群正在数着数,数得最带劲的,恰恰是他班上的几个学生,李果果声气最大:“一,二,三……” 一条通街,无人指挥,却异口同声,所以数数声越来越大:“四,五,六……” 闺房中,蒙秀贞正在做绣活,听得外面数数声成了一股整齐的声浪,蒙秀贞放下活,出了门,躲在蒙七哥背后:“哥,人们数啥呢?” “数啥?礼箱啊,礼盒啊。” “礼箱礼盒有啥可数的?七哥,怎么你也数?” “不数清楚了,到时候,我要嫁我妹子,我知道该备若干口箱子若干口盒子?” 蒙秀贞在背后红了脸啐七哥一口,跑回屋去。 蒙秀贞后来听卢魁先说,这天她在闺房中对七哥这一问,卢魁先也正好在街上问过乐大年,蒙秀贞掩着嘴笑了好久。 街头,人群正数着:“光是铺的就十套。” 李果果声音更高:“盖的又是十套。” 卢魁先:“铺十套盖十套这么多铺的盖的他女儿结个婚用得完么?” 学生觉得先生好玩:“这十套铺的十套盖的又不是拿来铺拿来盖的!”他们接着数:“十一,十二……上身穿的十套,下身穿的十套,上身下身笼起穿的裙子袍子各十套,还有……” 卢魁先:“一年一套,一辈子就算一百年,穿得完么?合川城中,这是哪一位啊,嫁女这么操心?” 李果果一指:“那就是新姑娘的爹。” 众人恭敬地招呼:“罗老爷!” 罗老爷远远地走在街当中,昂首挺胸风光地向众人拱手道谢。 抬箱的队伍从久长街拐角全走出,没了后续。众人遗憾地:“才三十抬哇。” 李果果晃动着硕大无朋的光脑袋带领众学生喊道:“罗老爷,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人责备地嚷嚷:“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罗老爷道歉似的冲众人拱手打抱拳,从容淡定一笑,回头望身后街拐角。突然,唢呐再起,学生娃们为之一振,又喊:“三十一、三十二……” 卢魁先:“这数着嫁奁箱子,给我数出一道应用数题来了!” 乐大年赶紧打住:“应用数题此时休谈!回到今日主题!” 卢魁先调皮地避开乐大年逼视的目光,故意对学生:“李果果,破了上回王家嫁女的纪录没有?” “破了破了!三十六……” 抬箱队伍终于全部从拐角走出。学生像吸足了一口气似的,最后喊出:“四十!” 众人欢呼:“罗老爷,赢过王家人喽!” 街当中,罗老爷遥望四面拱手,意气风发。 罗老爷的最后一抬礼箱是敞开的,一串串铜钱高高吊在箱架上,晃悠悠最能吸引众人眼球。此时,被推拥得一颠,一串铜钱因为串绳经年突然断了,哗啷啷全落进箱中,众人被这意外弄得兴奋大叫。罗老爷却极敏感地听到了一枚铜钱蹦出箱沿落到街面上的叮当声,顿时忘了自家身份,立即扑下地,跪着爬着在众人裤裆间乱钻,追寻着那一枚叮当转圈的小钱。 卢魁先一愣,此情此景,在哪儿见过? 罗老爷钻过一人裤裆,推开一人的脚板,拾到了那一枚小钱。他举钱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他望到了革命前后在省城合川会馆见过的一个老熟人。二人隔着钱眼,对望良久,“是你?” 罗老爷这才小心地将钱收进怀中,再扣上荷包扣。他拎着荷包,向一侧耳边,惬意地摇晃,听着其中透露的叮当声。又像让烟似的,将荷包递到卢魁先耳边:“你要不要听听?” 卢魁先:“我听过了,罗大爷。” 罗圈圈昂头挺胸:“唔。” “您老的腰身,怎么不……” 罗圈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不罗圈了!” “哪天起——挺直的?” 罗圈圈上下打量卢魁先,见他依旧穷相,“你这模样,怎么还……” 卢魁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还这么一副穷相?” 罗圈圈:“四十年,你罗大爷我啥活路没做过?弯腰驼背、见到有钱人,一张脸笑得稀烂——合川会馆,你看到的。知道我为啥?” 卢魁先这才想起罗大爷当年那句话:“嫁女?” “就为今日!” 卢魁先张嘴说不出话来——“失语”了。 “卢魁先,做啥不搭话了?” 卢魁先声音有些哽滞:“四十年,罗大爷你腰都弯成了罗圈,这一个一个找来的小钱……就为了这一天,嫁女,抬出这四十箱?” “啊!” “四十年,四十箱,你这到底是为了个啥啊——我的罗大爷!” “先前你问我,哪天起,不罗圈了?” “唔。” “告诉你,魁先娃,小卢先生,就从今天起!你看,今天一走上久长街,我腰杆怎么就一下子直得来伸伸展展,满街的人数我嫁女的箱子,数到他们从前在街上看人嫁女没数到过的数目,再转身来看我时,不是我一张脸笑得稀烂,不是我一个腰杆弯成罗圈,倒是他们一个个变成了罗圈,一张张脸笑得稀烂!” 说罢,罗大爷拱手,转身追上抬礼箱的队伍,那边的人群,又掀起新的一浪数箱子的声音。 “好一道有应用价值的数学题!”卢魁先说。 “自己的应用数题还无解呢!”乐大年嘀咕着。 “有新解了!”卢魁先顾自说着。 第二天,县立中学课堂上,监学卢魁先真的停了原课,给学生们上了一堂“应用数学新解”课。他一上讲台就问:“昨天,哪些同学去久长街观过婚礼?” 同学几乎全部举手。 卢魁先:“好。你们走出这个课堂,又一脚跨进另一个更大的课堂。” “那是久长街。” “昨天久长街就是更大的课堂,能教你们学到更多的东西。” 同学面面相觑:“我们啥也没学到,就数了陪嫁的箱子!” 卢魁先:“数了多少口?” 同学齐声:“四十!” 卢魁先转身在黑板写下两个大字:“四十。” 卢魁先:“好,今天我们就从昨天大家数出的这个数字,做一道应用数题。” 同学:“太简单了!” 卢魁先:“题面简单,要求新解,可不简单。” 同学:“啊?” 卢魁先更加一把火:“当今中国,还没一个人,求出这新解!今天,就看在座各位了!” 学生们惶恐又兴奋:“哇!” 卢魁先:“先生先公布自己的答案:中国人不是自私自利的。” 李果果:“先生昨天上课还说——中国人自私自利!” “昨天,先生和你们一起去数礼箱,数到四十,改变了自己昨天以前的看法,得出了今天这个新解。” “先生怎么得出的?” “先生怎么得出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学生——怎么得出自己的答案。”卢魁先扳下一根手指:“已知:礼箱有……” “四十口。” 卢魁先扳下第二根手指:“已知:这礼箱装的是……” “铺的盖的穿的戴的。” “已知有四十套铺盖穿戴的。求解:给谁的?” “新姑娘哇!” “新姑娘有几个?” 李果果抢答:“新姑娘还能有几个?新郎官就是要讨小娶二奶奶,也要另外换花轿抬人啊!” 众生起哄:“李果果就想娶二奶奶!” 李果果将目标转向卢魁先,说:“小卢先生,你讨老婆,抬不抬箱子?” 别的学生:“小卢先生肯定要讨老婆。讨合川城里最漂亮的老婆!” 卢魁先闹了个大红脸:“回到我们的应用数题,求解:新姑娘只一个,这么东西,要多少年才穿得完戴得完?” “一百年一千年也用不完!” 卢魁先步步紧逼:“已知:一个人一百年也穿戴不完这些东西。求解:昨天一天就抬出这四十箱,作何用场?” 众生一愣。卢魁先:“说话啊。这题还不到最难解处呢,就无解啦?” 李果果被他一激,冒一声:“给我们数的!” 众生哄笑他。卢魁先:“李果果恰恰答对了!” 蒙红参:“嫁女就嫁女,为啥主人家抬出四十口箱子叫我们数?” 卢魁先大喜:“问得好!问下去!” 蒙红参无话了,抠着头皮。卢魁先:“先生接着你的话问下去——观婚礼就观婚礼,为啥我们要数箱子?” 同学全都学着蒙红参抠头皮。 卢魁先:“莫急。让我们一起来回想一下昨天的情景——你们,是从一开始,一直数到四十的么?” “不是,数到三十口箱子,队伍走完了!” 卢魁先一笑:“当时,大家说什么了?” 李果果:“我喊了一声——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生:“我们全都冲着街喊,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卢魁先:“输给王家?罗老爷和王家什么时候比起输赢来了?这输赢,是麻雀牌桌上才有的事。求解:婚礼箱子怎么会变成了麻雀牌?” 众生愣了:“先生出的题,无解!因为已知条件不足。” “那我就再为大家加一个已知条件。从光绪年起,有个合川人,在省城做杂役,他一文一文小钱的便捡,捡了四十年——他挣到了这个数!”卢魁先伸出四根手指。 众生:“四万?” 卢魁先摇头。 众生:“四十万?” 卢魁先摇头:“四十口箱子。” “他是——罗老爷?” “正是。同学们说,他这样做,值么?” “不值!” “昨晚婚宴,他喝多了,太高兴了,回家后倒上床,再也没醒来。请郎中把了脉,说是,他这辈子,搞不好的话,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果果:“昏睡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