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獭皮,他自然又联想到启蒙先生毛逢乙的得意弟子所做的中举文章《獭也》。然后又想到天已凉,若穿了獭皮大衣在街上行走一定十分风光。戴春风主意一定,便想买下。下意识一摸口袋,不由矮了半截。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心想:等“捞到”钱后再来购买。因思之甚切,走到半路,戴春风想:这么好的大衣,等自己“捞”了钱再来,要是被人抢先买走了,怎么办?他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便风风火火地回校找同乡毛人凤,毛人凤素来手头紧,一定有钱,先借了再去“捞”,再返还不难。此时,毛人凤正捧书斜躺在铺上苦读,戴春风一看见他,便开口道:“人凤兄,先借点钱,过两天一定奉还。”毛人凤放下书,从铺上下来,在箱子里翻了些钱,道:“就这些了,不知够不够?”戴春风接过钱,数了一下,说:“可能不够,不过也没关系,先试试再说。”毛人凤随口问道:“你准备买什么?”戴春风道:“我在杭州城的一间旧货店里看到了一件很好的旧大衣,尤其是那领子很有可能是獭皮制作的,心想等捞了钱再去买,又怕好的东西被别人看上,所以才找你借钱,先垫一垫。”毛人凤道:“你应该有钱吧,你家里不是刚托亲戚带钱过来了吗?”戴春风道:“哎,那些钱早就花光了,还跟朋友借了不少。”毛人凤欲说几句应该节约之类的话,又怕戴春风不高兴,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了解,戴春风一向花钱如流水,往往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根本就没有节约的概念,不管多少钱,都会在几天内花个精光。想要的东西也非得到手不可,否则就夜不能寐、食不甘味,那可怜样真令人同情。因此,他没有办法劝说戴春风打消买那件大衣的念头。戴春风揣了钱又离开学校,他记得那间旧货店旁边是“留真照相馆”。所以,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旧货店。戴春风径直奔到旧大衣前面,想着自己穿上这件衣服一定很潇洒、很神气,可以在朋友面前显耀一阵。尤其是,还可以惹女人注意,这也正是他想要这件大衣的目的之一。想着想着,戴春风的双眼充满了无可抑制的贪婪,他牢牢地抓住大衣不肯松手……戴春风咽了咽口水,把大衣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再抬眼看标价—不禁傻眼了。原来,戴春风把标价的“两”误当成“吊”,带来的钱自然差一大截。戴春风只好咽下口水无奈地离去,内心难过极了—他第一次体验到,想要一样东西而又得不到,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折磨。就这样,戴春风三步两回头地回了学校,把钱还给毛人凤,用被子蒙了头,痛苦万分地睡了。这一夜,戴春风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件大衣,但越是克制就越是想得厉害,就这样,一直自我折磨,直到天明……他明白,如果再这样熬下去,自己绝对要发疯,于是,他一咬牙,准备来个破釜沉舟。第二天午休,戴春风又请假外出,径直来到那间旧货店。这回他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低着头装成客人走进照相馆,乘人不备从照相馆通往旧货店的边门走进去。他大大方方地招呼掌柜道:“老板,借件衣服照张相!”不等掌柜答应,他已迅速取下那件神往已久的旧大衣转身进了照相馆。进去后,他仍然从照相馆出去,四下张望,见不曾有人注意他,心中一阵窃喜,拔腿便逃。逃了有十丈远,他的心狂跳不止,好险啊。戴春风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后,估计掌柜无法追上他,便轻松地吹起了口哨。这种满足和惬意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正得意间,突然冲出两名彪形大汉,大声吼道:“窃贼,哪里逃!”这喝声如五雷轰顶,戴春风陷入了绝境。第六章 杭州流浪 西子湖难容戴春风戴春风自以为聪明,没想到他那张马脸令人过目不忘。头两次来旧货店看旧大衣,他就已经引起了掌柜的注意,当他第三次出现在街上,掌柜的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提早吩咐手下道:“注意那‘马脸’。”两个虎背熊腰的店伙计认为,最好的方法是埋伏在外面,这样就可以人赃俱获,令对方没有抵赖的余地。于是,他们在半途就将戴春风逮个正着。店伙计将戴春风扭送到掌柜面前,戴春风狡辩道:“不借就不借,有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便把大衣脱下扔在地上,溜之大吉了。两位店伙计欲追,掌柜的制止道:“不必了,我已看清他衣上别了‘省立第一中学’的校徽,想必是一中的学生。”戴春风满以为自己又一次逃过大劫,正得意间,就被学校叫去。掌柜的老远用手一指,叫道:“没错,就是他!”这回,戴春风再也赖不掉了,校方鉴于他平日逛窑子、不认真听课、用镜子在厕所窥看女人等恶劣行径,数罪并罚,贴出告示,将他开除出校。戴春风卷了铺盖离校,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出了校门,毛人凤才追上来送他。虽在校门外,毛人凤也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他的脸上火辣辣的。毛人凤是出于同情才来相送的,心想:如果自己像戴春风这样,肯定会受不了这打击。若是这样,不仅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供自己上学的亲戚,看到戴春风现今的结局,毛人凤暗自庆幸自己的循规蹈矩,一旦被学校开除,自己一生都会抬不起头来。毛人凤觉得戴春风一定很难过,却又想不出一句很得体的安慰话,只是默默地相送。走了一程,毛人凤开口打破沉默:“春风兄,我希望你不要气馁,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一条属于你走的路。”戴春风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毛人凤。他以为毛人凤在跟自己开玩笑,见他一脸认真的表情,便明白了,当即仰头哈哈大笑。毛人凤不解。戴春风道:“告诉你吧,这学校我早就不想待下去了,他们就是不开除我,我自己也会走。世界这么大,在这沸腾的革命时代里,好男儿当投身到时代大潮中去,在那里大显身手,留在这死气沉沉的书斋有何出息?”话虽然说得轻松,毛人凤心里说什么也无法接受戴春风为一件大衣丢掉学籍的事实,总觉得这代价太大了,凭他个人的感觉,戴春风的豪言壮语是装点门面的,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内心的悲哀—这正是戴春风极其脆弱的一面。毛人凤长吁了一口气,道:“这类事但愿以后不要再发生了。”戴春风见毛人凤懂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道:“道理很简单。如果不破釜沉舟去行窃,我会一天到晚想着那件大衣,会长久地折磨我,这种折磨是很痛苦的,会把人逼疯!这下好了,我被掌柜的抓住了,那件大衣这辈子再也不必去盼了,我也死心了、轻松了,这岂不是因祸得福?至于失掉学籍一事,我根本不在乎。一生那么长,打击和挫折不知会有多少,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如果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了,我还有什么出息?”毛人凤搔着头皮道:“你对失学一点儿都不在乎,为何对一件旧大衣反而那么认真?”戴春风笑道:“不关乎失学,是我跟命运过不去,如果随便放弃那件旧大衣,那是跟自己过不去。就像一只鸟宁肯放弃一片庄稼,而不愿意放弃眼前的一粒粟,这道理你懂吗?”毛人凤这才领教了戴春风异乎常人的地方,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戴春风离开了。按道理,他应该马上回家去。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考虑到,如果母亲和妻子知道自己已经失学,会给她们带来打击;自己目前身无分文,没有路费加之自己游荡惯了,回去也无所事事,不如留在杭州,挨到年关,想办法弄点路费,再编个说得过去的谎言搪塞母亲和妻子。主意一定,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住处了。学校是进不去了,那帮三教九流的朋友家里也去不得,一旦自己露馅,让他们知道自己并非富家子弟,岂不要遭小瞧?这年头,势利几乎成了一种流行病。戴春风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到天黑也没有寻得一个理想的安身处,忽见一座桥下有一个洞,里头极为干净,窃喜道:“天助我也。”戴春风把背包打开,铺在地上,刚躺下,肚子便咕咕叫个不停,才记起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摸摸身上还有几个银角,去附近买了一瓶酒、一只鸡腿,边啃边喝回了桥洞。吃完了,人也醉了,戴春风倒头睡下去,呼噜打得山响。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四周一片黝黑,一伙人吵闹着来到桥洞里,见躺着一个醉汉,叫道:“不好,我们的地盘被人抢了!”又有人道:“不怕!我们这么多人,一个出一只手,把他抬起来扔到桥下去喂鱼!”接着,有人点了火把,戴春风仍然烂醉如泥,正在梦里和女人快活呢。原来,这伙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孩童,为了对付别人的欺侮便聚集在一起,他们白天在各处行乞,也干些顺手牵羊的勾当,等天黑了,又以这个桥洞为家。见一个醉汉,还盖着一条被子,拿火把的人喜道:“好财喜,好财喜,这条被可以卖好几文钱呢。哟,这里还有一个大包,难怪今早一起来闻得喜鹊叫,原来是他给我们送财喜来了。”他们又点了几支火把,把桥洞照得通亮。几个人一拥而上,把包袱打开,见里头全是衣服、裤子、鞋子,当下你争我夺,连包袱袋也被一个小乞丐塞进裤裆里了。只剩下一条被子和枕着的一个包了,有人正要动手,领头的道:“慢着,这醉汉长着一副马脸,相书道:脸上无肉,做事最恶毒。马脸人最凶残,一旦惊醒了他,肯定会有一场好打,不如先由我来试试他睡熟的程度,我们再动手不迟。”众乞丐果然不动了,站在一边观看。领头的用一根草捅到戴春风鼻孔里。戴春风只动了一下头,就不再动了。领头乞丐站起来道:“弟兄们,来几个力气大的,把这醉鬼抬到一边去,抱被子!”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戴春风抬到一边,夺了被子,见枕着的包很沉,打开一看,竟全是书!小乞丐们见这许多书,嚷道:“我要我要,拿着揩屁股!”于是,一行人你争我夺,把书抢光了,有胆大的还在戴春风身上摸,见只有几枚铜板,便向他脸上吐了一口痰,骂道:“呸,穷光蛋!”领头的乞丐见东西抢完了,叫道:“兄弟们,此地不能久留,我们换个地方睡去!”众乞丐异口同声:“好,换个地方睡去!”众乞丐离去,只剩下戴春风一个人躺在空空荡荡的桥洞里。夜半天凉,酒力一过,戴春风被冻醒了,发现东西已丢,暗叫苦也。丢了被子他并不心痛,反正夏天快来了;丢了书也不心痛,他本来也没打算再读;他心痛的是那些衣服,没衣服换洗,自己如何在杭州城里混?夏天一来,蚊子也多,专咬穷人—穷人一身汗臭它们老远就能闻到。想着想着,戴春风突然一拍脑门儿,叫道:“有了,我不是还有个很好的安身处吗?!”戴春风想起自己在杭州城里还有门亲戚,姓徐,开一家柴店,出售木炭柴火之类。这位徐姓亲戚是妻子毛秀丛的近亲,戴春风结婚时,他还送过礼,并在岳父家同一桌吃过饭,考入浙江省立一中,岳父毛应什曾叮嘱过,若自己有什么事可去找他。杭州城虽宽,但戴春风都熟悉,为了尽快找到这家亲戚,他向就近的柴店询问“徐记”在什么地方。同行大多相识,一问,便问着了。戴春风此时身上仅穿着一套由军装改成的夏装,一双白胶鞋,他找着地方,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花一个铜板去补鞋匠那里将鞋子涂了一层白粉,使鞋子看上去像新的一样。再去理发店理发,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这才干咳几声,往“徐记”走去。到了徐记柴店近处,他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徐老板出来了,装成路过的样子与之撞个正着。戴春风先叫一声:“哎哟—”徐老板马上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戴春风接着尖叫道:“哎呀,表叔,真是幸会,怎么是你呢?太巧了。”徐老板也认出了戴春风,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嗫嚅道:“这……原来是春风呀,撞伤没有?屋里坐,屋里坐,哎呀!”戴春风摆摆手,大度地说:“不碍事,不碍事,怎么,表叔的宝号就在这里?”说着,就跟了进去。喝了茶,聊了一些闲话,徐老板问道:“贤侄,你不是在省立一中读书吗,今天……”戴春风道:“唉,真是运气不济,学校寄宿生太多,住不下来,要放一批人自己出去找地方住。可是谁也不愿意出去,只好抓阄,没想到刚巧被我抓了,您老说是不是很倒霉?所以,我这几天都在设法找个地方安顿,可我从没出过校门,杭州城这么大,真不知去什么地方找好。”徐老板是老实人,对学校情况不了解,喃喃道:“学校也真是的,怎就不多修几间住房呢?”戴春风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附和道:“学校只顾自己挣钱,一点也不考虑学生的事。”徐老板沉思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和毛应什的关系,便道:“这样吧,只要你不嫌这里脏,就不用去外面找了,先住下再说,到不习惯时,再搬也不迟。”戴春风喜不自禁,忙道:“那就麻烦您老了。我也曾把这事告诉泰山大人,他说要我找表叔,我怕给您添麻烦,不好意思来找。”徐老板道:“都是内亲,客气的话就不用说了,说出去反而见外,你这两天就把东西搬过来吧。”戴春风如今已一无所有,无东西要搬,道:“也没什么东西,就一些书,一些换洗的衣服,这些是我天天要用的,就寄放在同乡毛人凤那里。还有一床被褥,因毛人凤家里穷,一直用我的,如果我拿出来,同学见他连被子都没有,一定会小瞧,所以,我几乎没有行李,这样也好,省得给您添麻烦……”徐老板不喜欢啰唆,听得有点烦,好容易才等戴春风说完,道:“你就和徐缙璜睡一个铺吧,他是我的亲侄儿,自家人。”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位正给顾客称柴的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徐缙璜是才随叔父从农村来城做生意的,人很厚道,他冲戴春风傻笑一下,算是打招呼。说妥了,戴春风每天白天说去学校上课,等天晚了再回来睡。走出徐记柴店,戴春风暗自好笑,觉得老实人太好愚弄了,心想:如果天底下的人都像徐氏叔侄一样老实,那他就可以鱼肉天下,为所欲为。戴春风在附近转悠了一圈,熟悉环境,待天黑就钻进徐记柴店,从此,就住了下来。徐缙璜对戴春风很客气。开始的时候,戴春风还算老实,等熟悉了环境,他就开始不安分了,像《黔之驴》中的老虎,开始了“攻击”。晚上睡觉,他四仰八叉占很宽的位置,不时还把腿架在徐缙璜身上,一派喧宾夺主的势头。每天徐老板起床后,戴春风也跟着起来,用徐缙璜的毛巾、肥皂洗脸,然后再装模作样“上学”去。戴春风只把徐记当窝,他的心还在杭州城里,他喜欢这种东游西荡的生活。他的主要活动是去以前认识的那帮纨绔子弟朋友家里混饭吃。那帮朋友中有问他近况的,道:“春风兄从学校出来后,在何处高就?”戴春风不假思索道:“没干什么,混饭吃而已,家母见我失了学,就要我留在杭州城,寄来千把两银子,我就用这些钱开了一家柴店,请了两个伙计,生意还算可以,只是穷忙,这不,今天我特意抽时间看你们的。”朋友道:“什么生意不好做,为什么偏要开柴店?开家妓院不是更好吗?到时弟兄们也好来快活。”戴春风道:“家母太保守了,还有,我那两位伙计,论起来算是亲戚,为人厚道可靠,可就是没有多少文化,只会做粗活,家母对别人不放心,所以就开了适合这两位伙计做的柴店,今后你们要买柴、木炭什么的,找我就行了,我给你留个地址。”朋友连连摆手,道:“罢,罢,买柴买炭是下人们干的事,我可没那闲工夫!”就这样,戴春风赖着不走,直至吃饭—这正是他的目的。这一天就算这么过来了。第二天,他又换一位朋友,又把那套谎言重演一次,骗得一顿饭吃。如此轮回反复,今天“特意”探望张三,明天又专门去李四府上“做客”,几乎把所有的朋友家里吃了个遍。然后又倒个头来,加之他又新认识一些三教九流,日子倒也过得快活。夏天来了,麻烦也来了,由于出校门第一天就把衣服丢了,只剩身上一套便服,天凉还可以,走动走动也就顶过去了,天一热,他就难为情起来……如果逢上酷热天气,一天下来就汗臭难闻,衣服和肉贴在一处,难受极了。他要探望的朋友,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公子哥,总不能一身臭汗去别人家吧,何况戴春风的面子观念比谁都强。大凡聪明才智多是被逼出来的,为了渡过难关,戴春风很快想出一个绝招:每隔一两天,就躲藏在西湖灵隐寺入口的湖滨,假装洗澡游泳,抢时间将脏衣服脱下洗干净,摊在草皮上晾晒。等到衣服干了,再出水穿上,继续东游西逛,探亲访友。戴春风很得意,认为虽然自己只有一套衣服,却比别人穿得干净,比别人穿绸着纱要好,也是一种本事。另外,他的鞋子也只有一双,这更好办,每天去补鞋匠那里花两个铜板涂一层白灰,又像新的一样了。这是一个晴朗清爽的夏天,戴春风在朋友家酒足饭饱,又感觉浑身不舒服—又到了该洗衣服的时候了。他七转八拐,又来到每次“洗澡”的湖滨。灵隐寺附近景色如画,碧绿的湖水倒映着四面青葱的树林,知了在声声歌唱,鸟儿掠过湖面,在对岸的树枝上停下啁啾。戴春风仍像以前一样,来到僻静的湖畔,趁四处无人注意,和衣跳下水里。水很清,很凉。戴春风在水中把衣服、裤子脱下,一件一件搓洗干净,确认差不多了,举过头顶,在空中把水拧干,扔上岸去—岸上长满茸茸绿草,很干净。戴春风这才用手在身上搓揉,完了,又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时,连忙赤身裸体地爬上岸去,迅速把衣裤晾在草地上。一阵风吹过来,戴春风怕衣服干了给风刮走,便随手捡起几块卵石压在上面。湖风很大,戴春风抬头看天,恰在这时,看见一群人向这边走来。戴春风连忙蹲下来,用手捂住下身的羞处,迅速钻进湖里,确认安全后,定睛一看,只见一位教员领着一群小学生来西湖游览。好险啊,戴春风心想,如果再慢一点,被发现就要丢脸了。学生们见湖里有位青年人在游泳,都停下来站在岸边观看。戴春风想游几个花样给他们看,转而想到不妥,因为西湖水透明,仰游会露羞处,蛙游会给人看到白生生的屁股。于是,他只好“泅水”,不时用手击水,以掩饰内心的慌张。戴春风盼望这帮人早点离去,更害怕孩子们好奇,把衣服上的石子拾走。最担心的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个孩子见那几块卵石好看,且不知道它们的用处,顺手拾了起来。登时,戴春风急了,失态地大声叫喊:“把石子放下,放下!不放下我打死你!”拾卵石的孩子明白了,很显然,他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他故意想看戴春风难堪,竟拔腿飞跑。这下,戴春风既不能出水,又怕一股风把衣服吹跑……他急得青筋暴起,喉头干结,叫不出声来……此时此刻,孩子们都睁着眼睛看热闹,接着,那位领头的青年走了过去,在衣服面前弯下腰……戴春风脑子“嗡”一下,那位青年人比他大不了多少,最是善于恶作剧的年纪,一旦他抱走衣服,那么戴春风就得光着屁股在杭州城里行走……不,绝不!戴春风一咬牙,也不管什么面子,拼命游向岸边,准备光着屁股上岸夺衣服。正在紧张的时候,他发现那位青年原来是弯腰捡石子压衣服,并冲湖中的戴春风善意地一笑。戴春风吓出一身冷汗,总算松了口气,感激地向岸上的青年一笑,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笑里。青年人压好衣服,领着学生走开,有意给戴春风一个上岸的机会,这举动更令戴春风感动,他立即趁机从水中蹿出,穿起已有六七成干的衣服,尾随学生队伍。大约跟了三四里路,身上的衣服全干了,前面的青年见戴春风跟在后面,对学生宣布道:“就地休息,不要跑远!”说完转身对戴春风道,“你好,我叫胡宗南,字琴斋,浙江孝丰县鹤落溪人,我们可以做朋友吗?”说着,伸出了右手。戴春风激动地抓住胡宗南的手,道:“我叫戴春风,江山人,认识你非常荣幸。”两个人马上寻了个僻静处席地而坐,通了年庚,胡宗南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四月四日,比戴春风大一岁,两人当下结拜为兄弟。胡宗南生得五短身材,圆脸,宽嘴,一双不算很大的单眼皮,两条粗而宽的八字眉,一眼就给人一个“敦厚”的印象。他现在的职业是教师,刚才那帮学生就是他的学生。胡宗南道:“宗南家有老父,母亲早逝,娶得一位继母,早年入私塾,读四书五经,后辛亥革命起,废科举,又读孝丰县立高等小学,毕业后考入湖州吴兴中学,毕业时,侥幸考取第一名,受聘于孝丰县立高等小学做教员,今天是带学生来杭州旅行游览的,没想碰上了春风兄,这是前生有缘,才有此幸会。春风兄,你呢?现在何处高就?”戴春风摇头叹道:“小弟的经历和宗南兄大同小异,家父早逝,由家母操持,早年也入私塾,废科举后,又读县立文溪高小,毕业考入省立一中,谁想小弟天生好自由,受不住省一中的诸多管制,现已出来,四处为家,连换洗的衣服及书本都丢了,刚才的事真是不好意思,还望兄台不要见笑。”胡宗南连连摆手道:“春风兄说到哪里去了,皇帝老儿都有落难的时候。相比起来,我也好不到哪里,唉,虽谋得一个差事,可因祖籍是浙江镇海,属钱塘江以东的客籍过江人,在学校里备受本地教员的欺辱,有时真想发作弃职,可这天下之大,就是没有容我之处!”戴春风本是落泊之人,见胡宗南心情忧郁,大发寄人篱下的感慨,于是引为知己,同病相怜起来。两个人倾心相诉,越来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时间不早了,胡宗南不得不起身领学生返回。临行前,他邀戴春风有时间去孝丰玩。戴春风等的正是这样一句话,反正他有的是空闲时间,当下答应下来,把地址路线记牢了。几天后,果然去了孝丰。一晃年关将至,徐缙璜说:“春风,我要回江山过年了,我这套被褥已破旧不堪,想带回家去给媳妇缝补。你如不回学校去住,最好把你放在同学那里的被褥拿来。”戴春风窘了,原来自己睡觉不安分,把人家的被子蹬了不少洞,再不缝补实在盖不下去了。又想:如果没有了被盖,天这么冷,不冻死才怪,不如随他回江山去,结伴而行,省了路费,岂不更好?自己离家一年,也该回去探望母亲,抱抱老婆,享享天伦之乐了。主意已定,戴春风便道:“缙璜兄,学校放假了,我也要回去,不如你我两兄弟结伴而行,好有个照顾。”徐缙璜咧嘴憨笑一下,道:“那敢情好。”算是答应了。人在他乡,一旦动了思乡之情,就归心似箭,第二天,两人告别徐老板,启程返乡。从杭州到江山,分水陆两条路,徐缙璜因经常运货,认识不少船家,于是搭了顺路船,省了一笔费用。戴春风自然也跟着借光。货船停泊在杭州南星桥码头,戴春风一双空手,徐缙璜提了一些年货。上了船,出钱塘江、入富春江,溯流而上,较为缓慢。第二天,船到了浙江富阳码头,船家把船靠了岸,抛了锚,对徐缙璜道:“你们不上岸打尖?”徐缙璜舍不得钱,认为反正要到家了,能节省的尽量节省。船家上岸,徐缙璜从包里掏出几块干粮,也分几块给戴春风,就着水吃了起来。这些干粮是临行前准备的。富阳是浙江有名的风景区,戴春风盯着徐缙璜那大包小包的年货,想起自己一双空手回家见老母、妻子,心中极不是滋味。同样都是出门在外,人家热热闹闹地回家,自己没缺胳膊没缺腿,凭什么就不如人呢?正想着,只见身边有船只经过,顺流而下,戴春风眉头一皱,不禁计上心来……戴春风叫道:“缙璜兄,我想上岸买样东西,去去就来。”后面传来徐缙璜的叮咛:“要快点哟,千万别误了船!”第七章 苦到尽头 关帝庙母子相会戴春风头也不回地拖着长声应道:“知道了—”戴春风上得岸来,并不曾去购买东西,而是转了几道弯,搭上一条顺流而下的船折回杭州城。顺流速度极快。戴春风本可尽情领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境,但他没有这份雅兴。一个深思熟虑的行动计划,在心里演习了千万次。他仍从南星桥码头登岸。来到徐记柴店,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徐老板刚刚开了店门,还不曾有顾客登门。老远见了他,惊问道:“春风,你不是回江山去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戴春风摇头做痛苦状,答道:“表叔,大事不好,出事了。”徐老板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惊道:“什么大事不好,出什么事了?”戴春风道:“说来话长,进屋听我细说。”徐老板心中七上八下的,顺从地随了进去。戴春风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几口,抹抹嘴坐下道:“缙璜兄出事了!”徐老板心一下子凉了,目瞪口呆。戴春风见第一招起到了预期的效果,按事先想好的说道:“唉,说来话长,我们搭船开始一路顺利,可到富阳靠岸的时候,上来两个流氓,他们故意串通好了在船上调戏妇女。其中一个流氓称被调戏的女子是他的妹妹,要讨个公道。另一个流氓不肯认错,在船上打了起来,引得船上的人纷纷围拢观看。缙璜兄也挤在人丛里看热闹。他们瞅见缙璜兄钱包鼓鼓,在扭打之间故意接近,趁机把缙璜兄绊倒,弄得船上一片混乱。一个流氓见状热心地把缙璜兄扶起,口中连声道歉。当时缙璜兄也不介意,起来后整整衣衫、拍打拍打灰尘,待众人散去,一摸身上,钱袋不见了!”徐老板听得心惊不已,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戴春风又道:“丢了钱,我们不得不在桐庐上岸,耽搁在那里,没地方住,带去的干粮也吃光了。缙璜兄整日以泪洗面。不得已时,我就劝道:丢也是丢了,哭没有用,我们总不能待在这里过年,总得想办法回去。缙璜兄一急,什么主意也没有了。我就要他看好自己的行李,搭船回来向表叔禀报。”徐老板听得,连连道:“谢谢你了,谢谢你了,没有你,真不知道他会怎样,他从小就是个没用的人,除了干力气活,没一样出息。这样吧,我也抽不出身,还有生意要做。我这里有一百块大洋,请你速速赶回桐庐,交给缙璜。”徐老板说着,去柜里取出一百块白花花的大洋,用袋装了,交与戴春风道:“真是辛苦你了,这一去一回的,路途这么辛苦,真是有点过意不去。”戴春风接过钱,心里好不得意,嘴里却道:“表叔这话就见外了,您老这般说时,春风侄真该无地自容了,在你这里住宿一年,这点小事是分内的事。”徐老板听得,连夸戴春风懂事知礼,暗夸毛应什挑了个好女婿,比缙璜强多了。戴春风辞别徐老板,来到一个僻静的草坪,高兴得抱着钱在地上打滚,继而放纵大笑!笑够以后,心想:这徐老板真蠢,如果这世界上都是这样的人,我戴春风就不愁发达!把钱藏好,戴春风先去找家档次最高的酒店找个雅座坐下,一派大老板模样,指手画脚,要这要那,点了一桌山珍海味,一瓶好酒。然后又开了一间房,与青楼女鬼混,到第二天上午才醒。他给自己挑一套好衣服,包装包装,再给母亲、妻子各买了几套衣服,捎上时兴年货,优哉游哉地重新登船启程,回江山老家。戴春风提着大包小件回到保安乡老宅。老远见一年轻女子,怀抱小孩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哺乳。戴春风猛记起自己离家时妻子已有身孕,登时心里一热,生起了一种做父亲的神圣感。毛秀丛一眼看见丈夫,回过头冲屋里叫道:“他奶奶,孩子他爹回来了!”说着,抱着孩子迎了上去。戴春风把东西放下,抱了儿子,只见他瞪着一对黑豆似的眼珠子,煞是可爱。这时,蓝月喜架着老花镜出来了,上上下下把儿子打量一番,见没有黑,也就放心了,道:“你总算回来了,孩子都快会叫爹了,还不曾见你一面。”毛秀丛麻利地提起大包小件往屋里走。戴春风逗着儿子,喃喃道:“爹没给你买什么,别瞧着我。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呢!”蓝月喜也满心欢喜地用手撩着孙子的脸蛋,小家伙似乎认识父亲,竟咧嘴笑了。这一笑,解了戴春风满心忧恼,他暗下决心:从此我将好好做人,不能对不起我的宝贝儿子。蓝月喜又逗孙子道:“笑,笑给你爹看。”戴春风问道:“妈,他有没有名字?”蓝月喜道:“没有,正等着做爹的给他取名儿呢。不过,我们也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名,叫‘重倪’。”戴春风仔细一瞧,见儿子白白胖胖,果然活像一条小蚕虫,道:“这名字很好,我儿子还真像一条正啃桑叶吃的蚕宝宝,就起个谐音叫‘藏宜’吧。”邻居见戴春风回来了,也过来看热闹,问问杭州城里的新鲜事。农村人一年到头在地里与泥土打交道,见有人从外乡回来也算是不小的新闻。邻居见戴春风一身这样的好打扮,都道他在外面发了财。当问及他在杭州干些什么,他只能含含糊糊,闪烁其词。这时候,蓝月喜忙打圆场道:“他能干什么,还不是读书,哪来发财?”下午时分,弟弟戴云霖也回来了。他在文溪高小读书,恰好今天回家。兄弟俩久不见面,彼此间只问候了几句,又各自忙去了。天黑了,邻居逐渐散去,只剩下一家人。蓝月喜趁机把憋了一个下午的话说了出来,道:“春风,你老实告诉娘,这一年你到底在外头干了些什么?你不要骗我,读书是没有钱的,不可能买这么多东西回来。”戴春风见瞒不过,只好道:“孩儿已被学校开除,又不好意思回家,只得到杭州城做些小生意赚钱,除了糊口,略有剩余。”蓝月喜便不多言,只长叹一口气,想自己这一番辛苦付诸东流。但儿大娘难为,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毛秀丛知道丈夫不再读书了,虽心里也有几分不是滋味,但转而一想,从此可以厮守一处,共享天伦之乐,岂不也是好事?没几天,新年到了。这天,戴春风抱着一本《史记》在门口石凳上翻阅,听得有人叫道:“姐夫,看什么好书?”戴春风抬眼看清是小舅子毛宗亮,忙合了书本,起身相迎,道:“没什么好书,无聊随便翻了。”在屋内忙活的毛秀丛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探出头来,见是阿弟,忙出来招呼:“阿亮,这些天阿爹、阿妈可安康?”毛宗亮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问题。”毛秀丛便进去抱藏宜给阿弟看,毛宗亮趁机压低声音对戴春风道:“姐夫,爹要我来叫你呢,说是有事。”戴春风心里一惊,他自是比谁都明白岳父找他有啥事情,红着脸道:“千万别告诉你姐,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原来,船在富阳码头停泊,戴春风借口买东西上岸后,徐缙璜一直在等着。直等到船开动了还不见人,才开始焦急,一回到江山马上打电报询问徐老板,这一问,戴春风的“西洋镜”也露馅了。毛应什得到徐老板的告状,十分惊讶,一时火起,令儿子快把女婿叫来。毛宗亮把话传到姐夫处,算是完成了任务,吃罢饭便回枫林镇了。毛宗亮走后,戴春风并未及时去岳父家。心想:岳父此时还在火头上,难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不如暂时不去。戴春风这一招果然灵验,几天后,毛应什气消了,想道:女婿虽是半个儿,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历来没有岳父管教女婿的先例。至于那一百块大洋,我还赔得起,要紧的是女婿不要坏了名声。这一关,戴春风算是过了,只被岳父好言劝导几句了事。想自己也是做爹的人了,再不能吊儿郎当,暗下决心留在家里,管管祖上留下的几亩地,读读古书,和妻子儿子老母一起,日子倒也过得极快,不觉一年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