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逢乙知道戴家在仙霞岭曾是显赫一时的大户,在送蓝月喜出门的时候,夸道:“你这儿子气度不凡,是个知书达理的好苗子,将来你们戴家的兴旺必靠他无疑。”蓝月喜道:“谢谢毛先生夸奖。只是现在还不能期望太高。这孩子虽有天分,但生性顽劣,尤其是他祖上遗留下来的粗暴脾气,若不严加管束,将来必阻碍前程。”毛逢乙还是头一回碰到如此深明道理的乡下妇女,内心佩服不已。戴春风在这所私塾里的学习,从《三字经》开始。毛逢乙采取的教授方法,仍是千百年来老一套的硬背法。每天开课,毛逢乙就令学生们端坐在座位上,手捧着线装小册子,每页十二行,每行两句六个字,先生在上面领读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如此反反复复不下百十遍,待念得差不多了,就领着学生摇头晃脑地往下背诵:“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戴春风天分颇高,一天下来,总是比别人记住得快。但他也仅仅是囫囵吞枣地会背而已,并不知道其中的内涵。戴春风天生就有着不安分、喜欢盘根问底的性格。他想:“幼而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突然,戴春风记起在他认识的孩子中有叫刘×学、李×学的,而叫某某成的就更多了,于是便认定“幼而学”“壮而行”肯定是两个人的名字。下课后,戴春风为了炫耀,把几个认识的同学叫在一起,问道:“喂,我知道‘幼而学’‘壮而行’是什么东西,你们有谁知道吗?”同学们大多是懵懂的孩子,一律摇头,瞪着眼睛看着戴春风。戴春风见没有人知道,心里好不得意,叉着腰,神气活现道:“我就知道你们都是笨蛋,长个脑袋不想事,听着,‘幼而学’和‘壮而行’是两个人的名字!”同学们恍然大悟,觉得很有道理。戴春风从小就有很强的表现欲,向同学标榜了还嫌不过瘾,觉得要是能在先生面前表现一番,那才神气。下一节课又开始了,毛逢乙一手拿着线装书,一手拿着“戒尺”走进教室。学生见先生进来,一齐站起来道:“先生好—”毛逢乙用手势示意大家坐下,然后问道:“同学们,上一节课读到哪里了?”学生异口同声道:“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只有戴春风没有跟着一起喊。要是以往,全班数他的嗓门最大,学生的声音刚落,他选准毛逢乙还没有开口的空隙,举起手来叫道:“先生,我想提个问题!”毛逢乙先是一愣,继而点头以示鼓励。戴春风胆子更大了,问道:“先生,‘幼而学’‘壮而行’是不是两兄弟?”毛逢乙听了,差点失声笑出来,他极力克制情绪,师道尊严,绝不能在学生面前失态!戴春风说完后,一直等着老师的回应,这时候,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心想:万一说错,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岂不面子都丢尽了?戴春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毛逢乙本想简单地把这两句解释一番,当他看出了戴春风的尴尬,立即意识到不妥。于是,他挥着手,示意对方坐下,清了清嗓子,道:“同学们,戴春风读了书就懂得往更深一层想问题了。这很好,我们读书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明白书的意思。”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戴春风松了口气,左右看看,好不得意。毛逢乙道:“一个才七岁的孩子,难得如此。不过,你们若想明白书里的内容,现在还早了些,以后我会专门‘开讲’。”“开讲”是教蒙馆书的最后一道程序,当学生把《大学》《中庸》读完背熟了,先生再讲解里面的内容、注释和典故。戴春风虽然得了表扬,但没有得到先生正面的解释,心中一直藏了疑惑。这疑惑直到他背熟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才解除,原来“幼而学”“壮而行”就是少年时要努力学习,到长大了才能功成名就的意思。细细想来,他从心底感激先生毛逢乙,如果那时候先生当场取笑他,那他以后的“自我表现性”就可能会受到压制和打击,自己有可能变成另外一种性格。“开讲”以后,戴春风的悟性得到了充分发挥,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本领,令毛逢乙惊叹不已。为此,戴春风成了他的骄傲,他不时向同行夸耀,断言戴春风是他所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出息的。戴春风在先生的指点下开始作文。他本来就才思敏捷,加之对《四书》《五经》的融会贯通,一篇篇文章立意深远,文笔流畅,很快就被誉为保安乡的“少年才子”。为了培养戴春风,毛逢乙可谓倾尽心血,他常常去保安乡戴家找蓝月喜商量教育孩子的具体事宜。毛逢乙道:“根据春风的天分,中举大概不成问题,如果造化好,你们戴家祖上积德,中个进士也不是没有希望。”蓝月喜道:“风儿能有今天的成绩,全仗毛先生的教诲。只是现在来讨论风儿中举、中进士的事还为时过早。”说到这里,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叹道:“这等事只能随缘,水到自然渠成,不能期望过早、过高。早早放出风声,若到时连秀才都未中,岂不遭人嘲笑?”毛逢乙发现自己还没有一个妇道人家想得深透,红了脸,忙道:“那是的,那是的。自家人私下说说而已,此风不能放太早,尤其到了关键时候不能松下来,要一鼓作气挺过去。”蓝月喜点点头,道:“风儿的脾气性格你很了解,一经表扬就不知天高地厚。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表扬他,必要时泼泼冷水也有好处。”毛逢乙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但也不能太压制了,不然会打击他的积极性。”蓝月喜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过火,恐伤了先生的自尊心,点头表示赞同,不再言语。两人默坐了片刻,只听得门后有响动,蓝月喜警觉道:“谁呀?”说着起身走了过去。原来,戴春风见先生毛逢乙来自己家,想起因自己在学堂顽皮生了不少事端,以为先生是来告状的,遂躲进草丛。待毛逢乙进了门,才出来经后门进去,趴在门缝里听先生和母亲说话。听到先生把自己捧得上了天,戴春风心里十分得意,认为自己必能考取举人、进士,便忘乎所以起来。后来听到母亲说出一番担忧的话,细细品味,亦觉在理,不宜高兴太早。当两位大人都不说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得很累,脖子酸了,想换一换脚。谁知,一动步,就碰了旁边的东西,发出响声被母亲听到。戴春风正想逃离现场,但为时已晚,母亲敏捷的身影已跨进屋来,把他逮个正着。蓝月喜见儿子在偷听,很生气,骂道:“你要听大人说话,不能大大方方进来非要这样鬼鬼祟祟?”戴春风正想说:如果我在场,你们就不会说得那么具体了。转念一想:若如此说出,非挨揍不可,于是把嘴唇一咬,一言不发。毛逢乙见了,也情不自禁地摇头,道:“这春风什么都好,偏偏这一点不讨人喜欢。为官做宦的人都是堂堂正正、四面八方的,最忌鸡鸣狗盗之行为。”蓝月喜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气,气死我了。”毛逢乙还在不停地说:“这样不妥,不妥。”要说戴春风养成这种不良习气的根源,认真追究起来,毛逢乙也有责任。戴春风入私塾一年后,一些学生因为挨了罚,放学后便在回家的路上用歌谣骂先生。毛逢乙听到了,非常恼火,追上去质问,可谁也不肯承认。为了不使辱骂先生的事再度发生,毛逢乙便采取单独谈话的方式,引诱学生,希望有人能说出领头骂人者是谁。没想到,几个学生都守口如瓶。轮到戴春风时,他进门就说:“先生,你不要问我,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告的密,肯定会联合起来揍我。”毛逢乙灵机一动,立即许诺道:“你尽管告诉我,我自有办法使他们不会怀疑到你。”然后,对春风耳语一番。戴春风听了,深感姜还是老的辣,当即把领头骂人者供了出来。放学时,毛逢乙把学生留下来,在教室里当众宣布道:“今天留下你们,谁说出昨天带头骂我的人,我就放学。”当然没有人会说。大约半个多钟头过去了,师母扭着腰从窗口探头进来,道:“今天怎么啦?还不放学,饭菜凉啦!”毛逢乙道:“你先吃吧。昨天放学有人骂我,我没有看清楚是谁领的头。要他们招出来才能放学。”师母道:“哟,原来是这件小事。昨天我刚好在地里摘菜,看清楚了,是周念行。”周念行登时面如猪肝,以为真是师母发现了他,根本没有怀疑自己是被人出卖了。周念行和戴春风同年,是江山县吴村乡清塘尾人,平时两人关系很好,调皮捣蛋也和戴春风不相上下。这一回,他自然少不了挨先生一顿“戒尺”,回到家还要挨一顿打。这以后,毛逢乙更加信任戴春风,要他在暗地里注意谁捣蛋,谁在背后骂先生。十来岁的孩子大都顽劣,有时,他们趁先生不在,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少不了在教室里乒乒乓乓一顿乱打,又跑出去在附近的地里、山坡偷吃人家的瓜菜、水果。更有甚者,还往先生家的锅里撒灰。撒起野来,戴春风比谁都要厉害,但每次因为“出卖”有功,总能得到先生的原谅。有时,戴春风因争强好胜与人打架,毛逢乙也总是袒护他。尝到了甜头,戴春风开始死心塌地替先生卖力。同学们怀疑有人经常出卖他们,但谁也抓不到证据,只好收敛,老老实实读书。习惯成自然,戴春风养成了这个习惯,喜欢在暗中偷窥、偷听,注视着同学的一言一行。这一回,窥探母亲和先生谈论他,当被发现后,戴春风并没有感到羞愧,在心理上,他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承受能力。母亲叹了一口气,责备几句,事情就过去了,谁也没往心里去。然而,先生和母亲所谈的内容,却在戴春风幼小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动,没有想到,普普通通的读书还蕴藏了那么多复杂、深刻的道理。戴春风虽然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愿望,希望自己将来能考取功名,要使愿望变为现实,但是他又比普通的孩子多一个心眼,他发现,周围读书的人多如牛毛,但举人、进士一个乡都难寻出一人,甚至连秀才都很少。听母亲和先生一说,他才明白,用功读书是成功的主要因素。旧时的习俗,一般读书四年以后就“开讲”,学生可以参加乡试、会试,造化好的可以一举而中,一般的需要一年又一年地反复吟读,一年又一年地投考。有的人虽然读了万卷书,读得胡子花白,仍然不得见君王,甚至一生连秀才都没有考中的也大有人在。为了“扬名声,显父母”,给戴家祖上争光,戴春风咬紧牙关,潜心苦读,准备参加第二年的乡试。在乡下,能考取功名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戴春风自小就耳闻目睹了历年的乡试排场。一般会考都定在秋天。那些饱读诗书的学生们由父亲或哥哥陪同,背了干粮、雨伞,穿着新长衫去指定的地点会考。一路上,学生们一个个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刚从书房出来,难得有机会见到外面的艳阳高天,谷穗翻浪,但他们都没有心思细看,只顾低着头走路。这时候,读书人往往能惹得村邻羡慕眼热,不时有人回头或从堤岸下抬起头来看他们,不由自主地用歌调哼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读书人从考场回来到放榜的这段时间,是最难熬的,他们茶饭无味,坐卧不宁,天地仿佛凝成了块,世界都在静止之中。这种静止一直要等到放榜才告一段落,投考者心态不一:考中的欢呼雀跃,仿佛天也亮了,地也宽了,世界在他们面前呈现出一派色彩斑斓的景色;没考中的,也舒了一口气,又开始紧锣密鼓,把自己关在房中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为来年的考试做准备。在毛逢乙的学生里,不断参加考试的就有好几个,年龄多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他们虽然都已离开学馆在家攻读,但每当遇到难题,都会抱着书本向毛逢乙请教。毛逢乙在江山县西南的硖口镇、吴村乡一带颇有名气,他教出的学生,秀才不计其数,甚至还出过一位举人,如今正在朝廷任职。对于一位先生来说,学生有出息是最大的荣耀和资本,有的人教一辈子书,学生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中,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毛逢乙时常抬出他的举人学生,教导戴春风等学生说:“他呀,根本不是你们这番吊儿郎当的样子,坐在那像一口钟,站着如一棵松,从《三字经》读到《中庸》《孟子》,书还像新的一样!”听毛逢乙说,那位得意学生参加考试的那一年,考官出了一道极为刁钻古怪的试题,题目就是两个字《獭也》。据说,负责考试的官员看到毛逢乙的得意门生所写的文章后,拍案叫绝,大称奇才,当即画了红圈,予以录取。自唐代武则天开创科举考试制度以来,各类试题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这《獭也》也应算是其中一绝。朝廷需要的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才,而非死记硬背的人。因此,有《獭也》一类的怪题,一点儿也不奇怪。写文章需要天分,像戴春风的几位师兄,以他们的水平与文采,再考几辈子,结局仍可能是名落孙山。对学生同题的文章,为了“公正评定”,毛逢乙特请不相识的先生批阅,大家一致对戴春风的文章予以最高评价,认为其余都是泛泛之辈。如此一来,只要临场发挥正常,来年秋天的乡试,戴春风绝对有把握榜上有名。接下来的日子,戴春风收了野性,把自己埋在书堆里。日出日落,不觉来年的秋试迫近了。这一年,是戴春风第一次投考,先生、母亲都很重视。根据经验,毛逢乙告诉他:“临近考试的时候,最好的准备是什么书也不读,什么文章也不作,尽情地玩耍、休息。做学问是日积月累的事,要保持良好的心态进入考场,才能发挥出正常水平来。”戴春风照先生的话去做,和村里的孩子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尽可能地放松自己。这是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秋天。按往年的习惯,是在中秋会考,九九重阳节放榜。在中秋节前几天,地方团丁打着铜锣,逐户宣布会考的时间、地点及有关注意事项。中秋节迫近,仍没有一点动静,戴春风坐不住了,以为团丁漏了通知他家,跑到邻居家询问,没有得到消息。戴春风只好去私塾找毛逢乙。其时,几个历年屡试不中的师兄正眉飞色舞地同先生说着什么。戴春风估计是好消息,但见毛逢乙一脸忧郁地坐在太师椅上,又觉得惶恐不安。正茫然无计之时,一位师兄拍着他的肩,道:“戴春风,你的书算是白读了,还是安心回家种地吧!”戴春风傻眼了。第三章 初露端倪 鸡鸣狗盗登大雅事实上,先生毛逢乙跟学生一样焦急。每年,县里在考试前都要把江山县地方一些有名望的先生召集在一起开会。今年却久不见动静。于是,毛逢乙在中秋前夕步行去县城向主管考试的官员探询。来到县衙,那里早挤满了各乡前来询问的先生,主考官也十分焦急,没有上面的指令,谁也不敢随便作答。正在这时,守门的吏卒突然尖叫道:“圣旨到—”毛逢乙连忙随众人一起跪下接旨。只见一位朝廷命官手捧圣旨,迈着八字步走进衙内,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居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试、会试一律取缔,各省科考亦即停止。钦此!”毛逢乙如当头棒喝,嘴里却说道:“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毛逢乙满腹不快地回到家,刚巧那几位屡试不第的学生正等着听消息。他们先是惊愕,继而感到轻松,像卸去了身上的重负。毛逢乙的不悦,是担心取缔科举考试后,自己的生计会成问题,同时也失去了扬名的机会。关于这个消息,受打击最大的是戴春风。他心想:自己这些年来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要在乡试中一试身手。没想到,命运却是这般残酷,自己连考场都没进,科举制度就取消了……见戴春风难过的样子,毛逢乙于心不忍,哽咽着安慰道:“春风,不要灰心丧气。回家以后还是要好好攻读,千万别把学业荒废了。学了东西在腹里,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戴春风一边流泪,一边点头,拜别先生回到家里。在家的母亲蓝月喜也听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对一个普通的妇人来说,虽对这个消息也感到失望,觉得自己这些年花费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点可惜,但她忍辱负重的性格,使她很平静地承受下来了。蓝月喜愣了一会儿,然后过来安慰儿子,道:“风儿,别气馁。这或许只是朝廷暂时作出的决定。你还是不要泄气,抓紧攻读,等哪天恢复过来再去投考。”话说科举制度取消以后,戴春风心中没有了奋斗目标,那放荡不羁的本性开始膨胀起来。十多岁的孩子,最是顽劣的时候,加之本来就天资聪颖,想出的招数也是无奇不有。戴春风仗着力气大,征服了一大批顽童,这帮人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玩尽了各种恶作剧。每天早晨,戴春风在母亲面前装得老老实实,吃罢早饭,跑出家门,在外头振臂一呼,便成了孩子王。戴春风喜欢的游戏,不外乎带兵打仗。孩子们分为两伙,他是理所当然的“正派”统帅,另外再指定一人做“反派”统帅。戴春风不仅力气大,而且胆子大,敢入虎穴不怕死,从来都是百战百胜。于是,孩子们都争着投到他的旗下。戴春风马脸一拉,双手叉腰,凶道:“都和我一边,没有了对手,游戏还怎么玩?不行,我想要谁,谁就跟我,其余的全去当敌人、坏蛋!”于是,戴春风把那些平时“忠于”他的小伙伴留在自己身边,然后召到土堡里如此这般密谋一番。双方均以摘叶为帽,折枝为枪,又就地搜集石块、砖头做武器。准备完毕,戴春风一声高喊:“杀呀—冲呀—”于是,手下的“喽啰”一齐冲向“敌阵”,一边扔石头,一边挥舞树枝,一顿乱劈乱打,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戴春风更是一马当先,冲锋陷阵,出手比谁都狠毒。他举起石头,看准一个脑袋,用力掷去—随即传来一声惨叫。被打中的是一个邻村女孩,只见她头上血流不止。戴春风慌了神,忙跑去看,见她脑门破了一个大洞,血如泉涌,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不碍事,我是华佗再世,这就治好你。”说着,就近在水沟里抓了一把较软的泥巴,“啪”地一下,把伤口堵住了,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女孩由于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此时,戴春风又恢复了他粗暴的本性,恶道:“还留在这里干吗,还不快回去?”女孩怯怯道:“我的头破了,妈会打我的,我不要回去。”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戴春风道:“你不会骗你妈说是在地上跌的?笨蛋,连说谎的本事都没有。”女孩抹着眼泪出了破庙,戴春风又喝住她:“回来,我还有事没说完!”女孩老老实实回来了。戴春风道:“如果你敢告诉你妈妈,说头上的洞是我打的,我就整死你!”女孩流着泪点头。戴春风从破庙出来,看看水、瞧瞧山,如此转悠了几圈,肚子饿了,离吃中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眉头一皱,想起村后有一片瓜地,结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白黄瓜。他勒勒裤带,咽了咽口水,专择僻静处绕道向瓜地逼近,趴在地下,瞅准时机钻入瓜地。把肚皮撑得连松了几次裤带,戴春风才满足地离开,他大大咧咧出了瓜地向家走,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而此时,受伤女孩的母亲正在向蓝月喜告状。女孩回家后,母亲看到女儿一脸的血,头上还顶了一块泥巴,揭开一看,见是一个大洞,吓得连忙用盐水清洗消毒,用鸦片灰涂在伤口处止血,然后才盘问女儿原委。女孩害怕被报复,一口咬定是自己跌在石头上碰伤的。母亲不信,去问村里一起玩耍的小孩。其中一个曾被戴春风欺侮过头的小孩,当即告了状……女孩的母亲火冒三丈,气冲冲地跑来戴家向蓝月喜告状,扬言非要讨个公道不可。蓝月喜刚准备向女孩的母亲赔礼道歉,见自己的族兄进屋来,也是告戴春风调皮捣蛋、不务正业……蓝月喜气得嘴唇发抖,很久才记起要向人家赔礼道歉,于是,她好言相慰,许诺一定会修理不争气的儿子。此时,戴春风正趴在后墙缝里偷听母亲和两位告状的大人说话。知道自己这回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便转身一溜,出了村子。戴春风先在破庙里铺了干草的地方四仰八叉地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又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再一次转悠到先前的瓜地偷吃黄瓜,之后才回到破庙睡觉。入夜,四处黑如锅底,破庙里老鼠出洞,相互打斗;远处,不时传来惊异的声音伴随着狗叫。戴春风的胆子本来就大,待适应以后,也不以为惧,安然入眠,醉于梦乡。半夜时分,突然左手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疑是被毒蛇咬了,于是,戴春风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痛处一抓—竟是一只饿鼠。戴春风用力很猛,老鼠“吱吱”几声就没气了。其他老鼠听得惨叫声,四下逃散,此后,破庙里一片静寂。这时,夜空里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声:“春风—”是母亲!接着又是母亲的声声呼唤。很快,狗吠声也此起彼伏。母亲的叫声在深夜里,甚为凄然。戴春风咬紧牙关,不吱声,任由母亲千呼万唤。话说近段时间,老是有村邻向蓝月喜告儿子的状,她心中好不气恼,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为此,她长吁短叹,夜不能眠。今天,一下来了两个告状的人,而且都是为那见不得人、不好说出口的丑事……送走告状的人,蓝月喜开始盘算着用什么办法“修理”儿子,没想到,戴春风来了个溜之大吉。一开始,蓝月喜还是打算和他来硬的,看他有多大能耐,在外头待多久。如此一想,也就心安了。没想到,一夜翻来覆去,想的尽是儿子的安危,想着外面天凉,有野兽,深恐儿子受了惊吓。都说儿女是母亲的心头肉,此话一点儿不假。蓝月喜放心不下,于是,披衣趿鞋,在黑暗中呼唤。她知道,对待孩子,再也不能用以死要挟的办法。他们已有了思维,知道大人的用心。至于打,不仅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只能使孩子想出更顽劣的办法来对付自己。此时,女儿戴春凤已经出嫁,小儿子戴春榜已有六七岁了,在学校读书后取名戴云霖。这一夜,蓝月喜抱着戴云霖直到天亮。后来,戴云霖告诉母亲,说哥哥有可能在破庙里。蓝月喜去看了一下,见庙门关得严严实实,狼都进不去,才回到家里。她没有打开破庙的门,怕吓着儿子,儿子自知闯了祸,对母亲是很恐惧的。戴春风在破庙里又睡了半天,黄瓜不耐饿,吃午饭的时候,他不得不怯怯地从破庙里走了出来。远远的,弟弟戴云霖边跑边对戴春风叫道:“哥,妈昨晚一夜没睡,她说不打你了。”昨晚受了一夜凉,戴春风本来就喜欢流鼻涕的鼻子,此时流得更多了。于是,他抱着宁挨一顿打,也不愿挨饿的念头回到家里。蓝月喜果真没有打他,知道他很饿,热了饭菜,让他洗了脸吃饭。蓝月喜的脸颊上挂着泪,望着戴春风。戴春风什么也不说,只把头垂下来。其实,这等于他已经认错了。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蓝月喜明白儿子顽劣的根源是没事可做,心里没有负担。朝廷废除科举制度后,教育还得办下去,经过一番研究权衡,准了大臣张之洞拟订的《奏定学堂章程》,令各县设立适应新形势的学校。宣统二年(1910年),江山县设立了文溪高等小学堂,规定招收五年制的初等小学毕业生。蓝月喜不愧是深明大义的母亲,她立即催促戴春风投考这所学校。1910年春天,十四岁的戴春风投考文溪高等小学堂。考试的试题为《问立志》。戴春风早就有保安乡“少年才子”之称,作文是他的拿手好戏。问立志,不就是问将来的志向吗?戴春风大笔一挥,先阐述戴家数千年来为朝廷效力,钟鸣鼎食,历久不衰,然后笔锋一转,在文中表达了自己“希圣、希贤、希豪杰”的强烈愿望。试卷经先生传阅,戴春风的名字立即传遍学校,无不为他的才气与志向所折服。戴春风入校后,由于学习成绩优异,活动能力强,被学校指定担任班长。戴春风在学校循规蹈矩了一阵,待熟悉了环境、认识了不少人之后,他顽劣的本性又显露出来。这时候,他的领袖欲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强化。上学时,他是一班之长;下了课或放学后,他又是孩子王,招收了一批“喽啰”在身边。恰好,在私塾时就认识的同学周念行来到文溪高小,两人又成了同班同学。两人在一起,用拳头在学校“打”出一片天地来,让别人俯首称臣。这时候,戴春风对梁山好汉劫富济贫的英雄义举非常赞赏。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宋江,在梁山泊统领一百零八员大将,打高俅,杀童贯,跃马横刀,好不威风。为了满足这种心理,戴春风也不时帮一些弱小同学的忙,很快混得一个爱打抱不平的好名声。同学中有谁受了欺辱,都自然而然想到他。一天夜里,戴春风脱衣上了床,忽见一个影子进了他的寝室,接着传来压低的叫声:“周念行,周念行—”听到叫声,和戴春风睡在一个被窝的周念行应声披衣下床,两人在外面嘀咕了很久。戴春风没有睡意,待周念行进来时,正要问何事,对方倒先开了口,叫道:“戴征兰(即戴春风),戴征兰,你睡了没有?请出来一下。”戴春风二话没说,翻身下了床,披衣趿鞋出门了。借着月色,周念行拉着一位小个子同学来到戴春风面前,道:“征兰兄,这是低一班的毛善馀,吴村乡水晶山底人,和我是同一村的。”戴春风昂着头,一脸傲慢。那名叫毛善馀的小个子同学伸过一只手来,道:“你就是戴征兰!我常听念行兄提起你。你的《问立志》我一进学校就背会了,尤其是你那‘希圣、希贤、希豪杰’的远大志向令我钦佩不已。”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戴春风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伸出一只手来,两只手握在一起。毛善馀又问道:“听说征兰兄是保安乡人,不知贵庚几何?”戴春风道:“我是光绪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二日酉时出生的。善馀兄呢?”毛善馀击掌道:“这么说,征兰兄大我一岁,小弟是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出生。征兰兄,请受小弟一拜!”说着,果然跪了下去。戴春风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当真成了宋江,扶起毛善馀,喜道:“毛家人素来与我有缘分,过去我在私塾,我的启蒙先生也姓毛,叫毛逢乙,待我可好了。”毛善馀击掌道:“这更是巧了,毛逢乙先生还是小弟的本家伯父!”戴春风闻得,高兴得一把搂住毛善馀,道:“真是如此?太好了,太好了!”这时,旁边的周念行干咳了几声。戴春风、毛善馀这才意识到光顾自己高兴,冷落了周念行,两人忙松开了手。三个人沉默了一阵,周念行见毛善馀才初识戴春风,有些话不便说,还得由他开口。毛善馀是来求戴春风帮忙的。原来,和毛善馀一起考入文溪高小的,还有他的一个内亲,叫王蒲臣,江山礼贤乡人,比毛善馀小五岁,称毛善馀为“五哥”。王蒲臣的父亲是江山县很有名望的郎中,在城里挂牌开了诊所。因治愈了很多疑难杂症,求医者趋之若鹜,生意十分红火。因此,儿子去外乡读书,总是有足够的零花钱,这就惹得一些同学心妒、眼热。因他生得单薄弱小,一些胆大的高年级学生开始向他勒索。特别是有几个顽劣的乡绅子弟,来到文溪高小,不仅不好好读书,还整天惹是生非,不时去附近的妓馆里当嫖客。钱不够花,便敲同学的竹杠,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王蒲臣。毛善馀看不过,念在内亲的份儿上,只好出面向乡绅子弟求情,鞠躬作揖。可这些顽劣子弟,哪肯吃这一套,当他们不耐烦了,干脆将毛善馀打了一顿。毛善馀挨了打,吃了亏,而问题仍没有得到解决—他们还是来敲诈勒索。告诉老师?老师多是受过乡绅的好处的,自然不会帮他。加之这些人平时油嘴滑舌,没理都能辩三分,单凭毛善馀和王蒲臣,是说不过他们的。在这所学校里,毛善馀势单力薄,也是别人欺辱的对象。认真想起来,除了王蒲臣,他只和高年级的周念行合得来。周念行和毛善馀都是吴村乡人,是“同乡”。少年时,他们放牛常到一块儿玩。那时,虽然也有分派“打仗”的游戏,彼此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也时有发生,但如今,都已经长大,到了知道该珍惜友谊的年龄。毛善馀有了心事,当然只能找周念行倾诉。于是,天黑后,他便去周念行的寝室找他。周念行跟戴春风同铺,听了毛善馀申诉原委,想了想,道:“这还真是件麻烦事,这样下去,他们会一直欺负你们。这样吧,我有位要好的同学叫戴征兰,仙霞乡人,力气很大,平时最爱打抱不平,结识了一帮人,我们不如找他想想办法……”戴征兰在文溪高小很有名,毛善馀早就闻其名,尤其是在入校时,先生还把他的《问立志》作为范文。周念行带着毛善馀和王蒲臣找到戴春风,戴春风听了周念行的叙述,顿时义愤填膺,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能把那几个小杂种生吞活剥!戴春风道:“这事包在我身上,看他们有多大能耐!”毛善馀道:“春风兄,最好点到为止,不要伤了他们,他们后台硬着呢!”戴春风道:“大丈夫办事谁还顾那么多,我才不管他是谁家的王八羔子呢!就是皇帝老爷的儿子,我也得剥他一层皮下来!”毛善馀道:“春风兄千万别这样,惹出麻烦连累到你,我会过意不去的。”戴春风手一挥,道:“好了。我自有安排,你们都回去睡吧。”毛善馀领着王蒲臣回了寝室,戴春风一会儿工夫就把他的追随者聚到一起。这些人一听说是修理那几个平时作威作福的王八羔子,一个个情绪激昂,摩拳擦掌。接下来,是如何“修理”的具体事宜。一个叫姜绍汉的同学道:“这个不难,他们每天夜里都到校门外的路口看女人,今晚才出去,在半路我还碰见了。”戴春风听了,觉得这是下手的好机会,手一挥,大家就跟着去了。出了校门,戴春风令众人一律卧倒,他则像一个指挥似的趴在坎子上观望,果然看见那几个家伙吊儿郎当地一边吹口哨,一边调戏过路的妇女。戴春风看准了,走下来悄声布置,嘱咐大家一律不许吭声,一人脱一件衣衫,跑过去先蒙住他们的眼睛,免得被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