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石公主娇嗔道:“孩儿与表兄情同手足,父皇有何话还要瞒着孩儿?不嘛!孩儿就想听表兄说打仗的事儿。”“你呀!你们三姐妹,就你难缠。”刘彻疼爱道。其实,在三位公主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阳石公主,她虽是女孩,但心气却很高,有他的影子。“好!此事关系你和去病两人,朕也就不瞒着了。”刘彻换了一个坐姿,尽量给他们一个轻松的形象:“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朕的意思,趁眼下战事不紧,你们早日完婚,也了却朕的一桩心愿。”在等待回答的时候,阳石公主悄悄把目光移到霍去病身上,她多希望他如决胜战场一样果断地做出回答。可她没有在霍去病那里听到积极的回应,却是沉默。难道他不愿意接纳本宫的一片痴情么?难道战事让他麻木了对爱的感觉么?阳石公主坐不住了,起身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父皇,一会儿看看霍去病,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场面。哦!她看见了,霍去病抬起头,整了整衣冠,那是做出决定的前兆。阳石公主两颊顿时泛起了红晕,一双灼热的眸子在霍去病身上扫来扫去。“皇上的厚爱微臣没齿难忘,不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还年轻,请皇上体谅臣的忠心!”刘彻道:“完婚与打仗并不冲突,立业和成家可并行不悖啊!”霍去病坚决地摇了摇头:“匈奴灭国之日,乃臣完婚之时。请皇上允准臣的奏请!”“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臣意已决!皇上要是逼臣完婚,毋宁杀了臣!”“好!好男儿志在疆场。朕就允了你的请求,到时朕亲自为你主持婚典。”天哪!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父皇又怎会答应他的奏请?这世上果真只有战争么?男人之志难道只有靠刀剑去实现么?阳石公主的心一下子落到了万丈深渊。她马上逃离这里,泪眼婆娑地跑了出去。刘彻的血液被霍去病的热情迅速点燃,君臣之间的话题立即转到未来的战局上来。阳石公主是怎么走的,去了哪里?他们全然不知。直到包桑慌慌张张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哦!是回宫了么?”“公主骑着马冲出府第大门。”不好!霍去病心里“咯噔”一声,公主一定是被他的话伤害了。刘彻也似乎感到了刚才的失语,对霍去病喊道:“快去追呀!”“诺!”霍去病来不及多说,就出了大厅。冲上太常街头,一路追到横门外,马却停住了,一个劲地在原地打转。霍去病勒住马头,驰道两旁,人来人往,就是不见阳石公主的身影,一种茫然和自责涌上心头。忽然,他的脑际闪过一道亮光——她一定去了那里。霍去病扬鞭催马过了横桥,跑出五里地的样子,果然看见一匹枣红马拴在路旁的树上,阳石公主正靠着大树眼望蓝天垂泪呢!这是阳石公主委托朱买臣赠剑的地方。霍去病下马来到树下,轻声问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阳石公主不说话,却哭出了声。“怎么了?”“问你自己吧?”阳石公主给了霍去病一个背影。“唉!臣……”霍去病想解释刚才自己的话,但是话一出口,却成了,“到那边林子里坐坐好么,为兄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唉!什么叫情不自禁?什么叫鬼使神差呢?霍去病轻轻一声呼唤,阳石公主心里那层薄冰就化了。两人牵着马,走过田间小径,就到了一片松树林子。松开马缰,解了马鞍,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霍去病就看着泪眼婆娑的阳石公主,等着她对自己的指责。可阳石公主却双手扯着地上的枯草,肩膀在微微地抽动,传来轻微的欷歔声。林子里的空气显得很沉闷,两颗心似乎都在期待对方主动迈出一步,却又都没有勇气自己先放马过去。这比在战场上取匈奴首级难多了。霍去病觉得如果自己今天不说话,恐怕坐到天黑也不会出声。霍去病在心里笑着自己,眼看都快二十岁了,还显不出男人对女儿家的大度。“公主一定误解了为兄的意思。公主的赠物为兄一直珍藏着,公主的心为兄也明白。”“明白还那么绝情。”阳石公主的眸子闪着泪花,“左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右一个匈奴灭国之日云云,难道匈奴不灭,表兄就一辈子不结婚了?”“为兄不想欺骗公主。”“那本宫呢?”阳石公主目光中充满了哀怨,“本宫怎么办?为了表兄,本宫已和姑母闹翻了。”“为兄知道!”霍去病望着远方的渭河,那些童年的愁苦就如这水一样流过他情感的河床。在记忆中,他是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早年,私生子的名分让他受够了屈辱,而自母亲随姨娘进宫,被皇上赐婚改嫁了陈掌,自己就很少再看见她了。阳石公主是这个世界给他真爱的女人,他觉得对这样一位把心交给自己的姑娘,任何伤害都是不能容忍的。霍去病平生第一次伸手为一个女孩擦拭了眼角的泪水,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女儿家的泪水是这样清新和一尘不染。他突然领悟到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子最需要听到的是什么。“请公主放心,为兄今生非公主不娶。如有食言,形同此木。”说着,他便一剑下去,一段松枝随即落地。阳石公主上前捂住了霍去病的嘴道:“谁要你发毒誓的,你心里有本宫便是了。”说完便扑到霍去病怀里。霍去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仓皇,连道:“公主!这……”“表兄……”阳石公主在霍去病的额头烙下一方情感的印记,也把它烙进了自己的心里。可她渴望的不仅仅是这些,她要的更多,她多希望霍去病的雄风唤起她蓄积许久的懵懂。“表兄!……”阳石公主睫毛闪动,口齿不清,两颊潮红。霍去病的心被阳石公主的火热撩拨得风狂雨骤,在情感的闸门前惊涛拍岸,几乎要冲破最后的防线。可就在此时此地,他却听到了边关战马的长啸,闻到了战场的硝烟。于是亲密的潮头迅速消退,他们回归了平静。“等着我!公主!那一天不会太久了,好么?”“嗯!”阳石公主幸福地浅笑着。霍去病挽起她的胳膊道:“你还信不过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么?”阳石公主从地上拾起宝剑,插回剑鞘道:“我们回去吧!”“好!”霍去病牵了马,与阳石公主一前一后走出柳树林,就来到西去路口。公主见此便道:“知道么,本宫就是在这里把东西交给朱大人的。”正是正午时分,道路两旁的车流、人群越来越多,其间不乏官员和衙役,呵斥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京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让阳石公主很惊异,她问霍去病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霍去病忧郁的目光望着伸向远方的道路,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人都是从山东过来的灾民。去年秋天那边闹水灾,皇上开仓赈济,仍是杯水车薪。于是皇上又下旨迁徙七十万灾民前往新秦和朔方。前日我遇见郑当时和汲黯大人,他们说仅这一项,就花去朝廷数十万钱。皇上也不容易啊!”迁徙的人们喝过赈济的粥又疲惫地上路了,煮粥的炊烟重新袅袅升起,准备迎接下一批灾民。霍去病忧郁的眼神一直追逐着他们的身影,心里想着:必须尽快地结束战事,以节省民力。第五十二章 汉皇痴迷思倾国刘彻的思想没有一天停止运转——他的人生已进入最成熟的时期。他终日里盘算的就是如何巩固和扩大河西战果,书写历史新的辉煌。班师大典过后不几天,他就颁布诏书,大赦天下。他从没有忘记滇地曾阻止他开通身毒道的事,一旦缓过劲来,他就筹划着用武力去征服这个狂妄自大的南方夷族。为了训练水军,他诏令在长安城西南开凿昆明池,引来了潏河、沣河和滈河水,开辟了方圆近四十里的宽阔水面。时序刚刚进入七月,他又颁布一道诏书,减去陇西、北地、上郡一半的戎卒,适当放宽了徭役。诏书到达三郡,官民为终获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而庆幸。与此同时,由张汤和赵禹修订的大汉律法也进入了更加严酷的实施期,废免的大小官吏越来越多,以致早年空荡的廷尉诏狱,如今已是人满为患。刘彻干脆就征发他们去开凿昆明池,也免得朝廷再为征发徭役而与百姓发生冲突。四季轮回,大汉王朝就在这样紧张的脚步中又迎来了一个秋天。李蔡的情绪就如这秋风一样清爽而又浪漫。真是天赐良机,去年南越国送来了通晓人语的鹦鹉和大象,今年敦煌又献来一匹神马。那献马的人竟是一个发配到边塞的刑徒,名字叫暴利长,他是在一个晨曦微露的黎明,被一声仰天长啸惊醒的。他冲出门一看,天哪!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那池水如同巨鼎中烧开的水,浪花翻卷,那映在水中的晨光如同五彩霓虹,金鳞银甲;那从水底发出的怒吼声如同春雷,震耳欲聋。过了大约一刻,但见一道水柱直上九天,与云彩交织在一起。正当他大惊失色之际,一匹神马踏着水花,从祥云间轻轻落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马突然张口说道:“请带我去长安见皇上。”暴利长道:“带你去见皇上有什么好处?”“免除你的罪罚。”这是上苍赐予的神物。于是,他潜入长安城,通过早年的一位朋友找到李蔡,声言要将这神马献给皇上。这传奇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一匹比先前的“天马”还要高大的神马,却让三公九卿都见到了。李蔡没有丝毫犹豫,就把献马的机会抓在手里。他说服卫青先将神马送到上林苑驯服,然后再作为皇上的坐骑。马的性子很烈,人还没有走到跟前,它就发了性子,前蹄腾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卫青上前拽住马缰,刚刚跨上马背,它一个蹶子就把他摔了下来,两只环眼望着跌倒在地的卫青,不知是得意还是嘲笑?卫青被烈马逗得兴起,从地上爬起来就冲上前去,想重新上马,孰料那马也变了计策,只围着卫青兜圈子,就是不让他得逞。如此三番,卫青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他看了看马监,说了一句“廉颇老矣”,便将鞭子丢到一边。在卫青与神马周旋的时候,霍去病一直在一旁摩拳擦掌,及至卫青“败下”阵来,他已经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马的脖子强往下按。于是,马与人展开了较量。一个使出浑身的力气,想将对方扳倒在地。一个愤怒地要摆脱来者的羁绊,后蹄立地,向后腾起。一个脚下磐石,重若千钧。一个四蹄生风,发出“嘚嘚嘚”的声响。霍去病被带出好几步远,却始终没有松手。那马的前蹄跪下了,鼻孔间喷出灼热的气息。卫青看着,忽然想起当年与野猪搏斗的情景,口中喊道:“去病当心!”就在这时,险情发生了。马趁着霍去病一不注意,就腾身一跃,前蹄就朝着他踏来了。霍去病一个鲤鱼打挺,躲过了攻击,再一个空翻,跃上马背,双手紧紧抓住鬃毛不放。大家刚刚舒了一口气,不料险情再生,神马忽然来了一个就地打滚,想把霍去病压在身下。就在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刻,只见霍去病一个滚翻,离开了神马,稳稳地站在了几米远的地方。这一场人马角逐,看得众位大臣心惊肉跳。李蔡急忙上前询问:“少将军无恙吧?”霍去病喘着气,脸上露出讪讪的笑意:“晚辈河西转战,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筋疲力尽。”李蔡尴尬地揩一把额头的汗水道:“少将军无恙就好,无恙就好。”他高涨的情绪开始回落,他暗自庆幸驯马的不是皇上,否则,自己就是死罪。他暗地里骂那个献马的暴利长,这家伙几乎要陷自己于不忠。他还想求得宽恕,去死吧!就在三公九卿们相互交换眼色、唏嘘之际,耳畔却传来包桑细长的喊声:“皇上驾到!”糟了!皇上到了。李蔡的手心顷刻之间就冒出汗来。他对皇上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了,他总是喜欢享受挑战的快感。年轻时,他就凭借勇力屡次要去搏熊,如今又怎么会在一匹烈马面前退却呢?他一定会借降服烈马的机会宣扬他摄制四海、鲸吞域内的气度和力量,那样一来,他献马博得皇上欢心的初衷就被打破了,他多日来的苦心经营就会付之东流。刘彻今天轻衣简装,内着橘红色深衣,外罩荷绿色短袍,脚蹬一双绣了云头的软靴,腰扎银色玉带,头戴一顶紫金冠,看上去分外精神。其实,听说卫青、霍去病在上林苑驯马,他早就来了。他只是不让包桑声张,在一旁默默地看了许久。两位将军与神马搏斗的情景让他生出不尽的感慨,他不禁问自己是否还有当年的雄心和勇力?御座坐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老了。但此刻这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唤起了刘彻久违的情怀,他顾不上大臣们的参见,就冲到了马前高声道:“让朕来看看,它究竟有多厉害?”李蔡闻言大惊道:“皇上!万万不可,皇上乃万乘之躯,万万不可!”接着,卫青、张汤等也都纷纷上前劝谏。只有霍去病年轻气盛,反而赞同刘彻的举动:“臣在侍中多年,深知皇上胸怀天下,勇力过人,既然这马将来皇上要骑,不妨今日一试。”卫青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责备道:“你作为骠骑将军,朝廷重臣,不该如此轻率。万一那马伤了皇上,你如何向天下交代?”霍去病笑道:“舅父多虑了,有孩儿在一旁护着,敢保万无一失。”刘彻脸上也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众卿在朝多年,倒不如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说着话就来到神马旁边,一手托起神马的下颌,一手梳理着它的鬃毛,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说话,言词中多了许多的亲近与平和。然后他轻轻一跃,翻身上了既无鞍鞯,又无辔头的马背,用手拉着它的鬃毛,那马一声嘶鸣,朝前跑去。众臣追着人马的背影望去,只见那马周围,祥云缭绕,五彩绚烂;马头上隐约飘着两团火,照得刘彻金光四射。卫青、霍去病大惑不解,自与匈奴开战以来,他们俘获战马数十万匹,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神驹呢?那么烈的野牲,见了皇上竟通得人语,服服帖帖,莫非上苍果真要赐神马于汉廷?而李蔡这时再度陷入了仓皇和惊恐,他对着神马驰去的方向,几乎是带着哭腔祈祷上天保佑皇上平安。他这一跪不要紧,刚刚还沉浸在神马传奇中的大臣们似乎都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呼啦啦地跟着跪倒了。卫青见状,对霍去病和警跸们喊道:“速去护卫皇上!”“嘚嘚嘚……”一队人马朝南去了……可刘彻并没有与追赶他的队伍相遇,当他一阵风似的回到驯马场、安然无恙地站在失魂落魄的大臣们面前时,竟然对大家的行为大惑不解:“卿等这是为何?”听见耳边传来皇上的声音,李蔡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人也如散了架一样瘫软在地。半天,他终于哭声道:“皇上回来了!皇上回来了!臣……”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刘彻轻舒气息,慢撩衣袖,从马监手中接过辔头,给神马戴上;马监立即捧来一副鞍鞯,捆上马背,牵着马绕场一周,回到皇上身边的时候,就见那马身上渗出殷红色的血,刘彻用手去摸,汗腥扑鼻。李蔡心中的忧虑又加了一层,后悔当初怎么鬼使神差,弄了这不祥之物回来,这不是自招其祸么?“臣罪该万死,不该听信奸人妄言,致皇上受惊!”当他正准备接受训斥时却听到刘彻爽朗的笑声:“受惊?哈哈哈!朕腾云驾雾一番,好不快哉!何来受惊一说?众卿不必担惊受怕,张骞当年从西域归来时,曾说那里有汗血宝马,其日行千里,汗为赤色,想来就是此马了。”他告诉大家,方才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他有一种扶摇九天的畅快,一种俯瞰人间的恢阔,心中悠然地卷起滚滚诗浪: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当刘彻朗朗的诵声在大臣们耳际回荡的时候,李蔡终于走出了恐惧,他还来不及体味皇上的意思,就迫不及待地高呼道:“皇上圣明!”接下来的日子里,李蔡一门心思地筹划着扩大神马的效应,让这场几乎成为灾难的事件化为自己头上的光环。皇上热衷于武功军备——那是他和卫青、霍去病之间的感情维系,根本没有他李蔡的机会;皇上同样也喜欢文学、音律。那天,在别人梦酣的时候,他抄录了皇上的诗句,长长短短还真不少,他的眉头便展开了。一天早朝时,他把一个筹谋许久的谏言提到了刘彻面前。“臣跟随皇上左右,每读皇上佳作,如获至宝。回到府上晨读晚吟,如饮甘露,日积月累,十分可观。惜乎宫中多闻贤良文士之作,而少有皇上诗作入乐,倘能设置一有司,专工音律,广搜天下诗词,则不仅皇上诗作流传域内,且春秋以来之‘诗’乐也不至于流失。”“依爱卿之见,这官署该用何名呢?”“臣早思虑好了,就叫乐府。”“何人可以担当此任?”“此人臣已物色良久,他叫李延年,早年曾做过乐倡。通音律,善歌舞,研习新声,颇有功力。”“有这等人才,朕倒是想看看。”几天以后,李蔡就带着李延年进了宣室殿,亲自为刘彻演奏。一曲终了,刘彻心旌摇荡,心花怒放。当即敕封李延年为协律都尉,总揽宫中乐舞诸事。李蔡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唯利之举,竟然孕育出光华灼灼的“乐府”诗体来,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转眼重阳节到了,按照刘彻旨意,李延年精心组织排练的“乐府”歌会在未央宫前殿如期举行了。歌会的主调当然是皇上写的《白麟歌》和《天马歌》,李延年费了几个通宵,亲自谱了曲子试唱,直到感觉对了皇上的口味,才拿出去交乐坊排练。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也都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为歌会锦上添花,建元以来的文士们,终于迎来了可以与将军们媲美的、属于自己的盛大节日。虽然他们对皇上把一个宦官擢拔到两千石的协律都尉颇些微词,可这歌会毕竟给了他们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们也就不去计较了。大约是辰时三刻,晨光刚露,司马道上已是熙熙攘攘了。李蔡和张汤一前一后地进了司马门,他们一路上谈笑风生,满面风光。李延年是他们推荐的,他们自然很看重这场歌会,因此对赴会者也就热情了许多,一路走来,遇见人就打招呼。就是与平日里不待见的汲黯说起话来,也随和了许多。“内史大人也来了?”“呵呵!丞相举荐的高人,下官也想看看他有何等能耐,能让皇上如此神魂痴迷。”汲黯显得有几分矜持,可接着就不无讥讽地说道,“丞相和御史大夫好眼力,弄了个中人来总领乐府,开我朝乐音之先河啊!”听闻此话,李蔡和张汤的脸上就很不自在。在这种场合,他们最怕的就是与汲黯周旋。张汤悄悄地拉了一下李蔡,两人就准备离去,偏偏汲黯盯着不放:“两位大人慢走,下官还有一事请教?”李蔡、张汤只好停住了脚步。“下官前日到昆明湖工地巡视,看见李广和张骞在那里开凿引水渠道,这是为什么?皇上不是允准他们赎为庶人了么?”李蔡尴尬地寻找着理由搪塞:“既已成为庶人,当然少不了徭役。”“他们是何人?是战功赫赫的将军,是凿空西域的功臣!”汲黯的声音里带了不平和愤懑。“可他们也是罪人啊!不是他们,三千将士能葬身荒漠么?”李蔡不满道。此时,司马道上人越来越多。张汤明白,再这样争下去只能被同僚们笑话,忙出来打圆场道:“今天是重阳歌会,是个高兴的日子,两位大人就不要再争了吧!”这时候,汲黯也看见了司马相如和东方朔,便收住话头道:“这事下官一定要当面禀奏皇上。”说完,他便转身招呼文士们去了。张汤看了看李蔡道:“大人走吧,跟这狂徒计较什么?”两人都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被奚落指责,太没有面子了。等着瞧,迟早要将你这个狂人逐出京城。李蔡在心里想。上午巳时一刻,刘彻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他今天心情很好,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一同前来观看演出的,还有卫子夫和刘据。刘据第一次见到如此宏大的场面,看什么都惊喜。春香在一旁悄悄提醒道:“大臣们都盯着殿下呢,殿下还是沉稳些好。”刘据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大臣们依照文武两班分别就座,每个座位前的案几上都摆上了产自上林苑的柑橘、栗子等时令水果。刘彻与卫子夫坐在上首,中间留出宽敞的空间作为表演区。午时一刻,看着大臣们相继坐定,刘彻高声说道:“众位爱卿,荀子曰:‘礼别异,乐和同。’夫乐者,和之不可变者也,乐之务在和人心。朕设置‘乐府’之要旨,不仅在于传承《韶》、《武》之雅乐,更在于推进大汉乐舞之兴。今日歌会,非徒雅颂之声,多为朕与文士新作,乃在革故鼎新,和心适行。”说罢,包桑便走到出场口,向李延年小声说了几句,大殿内立时钟磬盈天,管竽齐鸣。七十名童男童女组成的表演拉开了演出序幕。女子长袖飘拂,细腰态妍;男子身如游龙,步如驰马;在一旁,又有七十名童男童女引吭高歌: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听着歌声,刘彻的眼前就浮现出天马降临那个早晨的万里云霞,就飘过一幅幅乘马横天的挟雷弄电,就有了一种疆场持戈的心驰神飞,仿佛回到了与卫子夫初识时的浪漫。他对卫子夫道:“皇后与朕共舞如何?”卫子夫脸上泛起两团红晕:“自进宫以来,臣妾久已不曾起舞了,恐怕……”“当年朕的祖父文帝也曾与慎夫人歌于灞陵,不过图个与民同乐罢了。”说着,他拉起卫子夫的手就进了舞池。娴静太久,卫子夫的身体虽有些许丰腴,然一旦舞将起来,依旧身轻如燕,婀娜窈窕。这一切都唤起了刘彻被战事和朝政几于湮没的激情,他高大的身影伴着音乐的节奏穿梭于童男童女之间。刘彻是气吞云霭的巨龙,他让卫子夫的心醉了,一个旋转,卫子夫就到了刘彻面前,两人相拥,就听见殿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卫子夫心中此刻似有冥冥的旋律在响起:风过窗前余梅香兮,惟君与我共舞;花沾清露邀晨星兮,惟君与我共舞;雪映冰姿雕玉树兮,惟君与我共舞;月笼渭水烟笼纱兮,惟君与我共舞。刘彻舞得兴起,对坐在下面的文士们喊道:“朕与皇后起舞,不如与卿等共舞如何?”其实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早已如痴如醉,跃跃欲试。皇上一道口谕,大家纷纷起身响应,大殿内一时人头攒动,气氛热烈。那些刚入京不久,便见皇上与文士们共舞一厅的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算是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