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想着想着,就远远地瞧见阿娇在春香、春柳的搀扶下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娥。卫子夫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跪倒在院内的地砖上了。“卫子夫参见姐姐。”阿娇在一步之外僵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放在昔日,她绝不会有好言语送给面前这个曾与她争宠的女人。可漫长的岁月就像一方硕大的磨刀石,无情的风雪就像滴在石上的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磨去了她的恩恩怨怨,虽然一下子还无法忘却,可是麻木了的精神再也燃不起仇恨的火苗了。阿娇喘着气道:“起来吧!进去说话。”她用皇上送来的金浆招待卫子夫,这是南越进贡来的米酒,味道甘甜。卫子夫轻抿一口,清新爽口,她从中品出了皇上心底的那份亲情。唉!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几巡过后,两个女人之间的矜持和沉默悄然远去,话也逐渐多了。她们彼此述说着各自的生活,阿娇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上的思念,说她无数次地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皇上恩及天下,社稷永固。可是,皇上至今也没有……她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卫子夫也陪着流泪。其实,卫子夫又何尝没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惆怅呢?就因为没有答应为长公主的儿子求封,就得忍受王夫人每日出入宫中的情感折磨,就像阿娇一样守着一座空寂的椒房殿垂泪。但现在她并不想多说宫中的生活,害怕勾起阿娇对往昔的追忆。“再过两天就要举行立嗣大典了,妹妹这次来看看姐姐,就是想告诉姐姐,即使据儿将来做了皇上,也要记着,他有两个母后。一个是卫子夫,一个是陈阿娇。他既是妹妹的儿子,也是姐姐的儿子。妹妹虽做过侯府的女奴,却知道先后的道理,在什么时候,姐姐都是在前面的,据儿都应该把这位母后放在心里。”卫子夫的这番话惹得阿娇又是一番涕泣,但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卫子夫时,她的目光就格外的平静和柔和了。“告诉据儿,他的父皇是这个世间最杰出最尊贵的人。”“请姐姐放心,妹妹一定转告据儿。”卫子夫留下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理解和宽容回宫了。在她登上车驾的那一刻,阿娇追到车前来拉着卫子夫的手说道:“谢谢妹妹为汉家续了龙脉。请你告诉据儿,说姐姐对不起他……”这也许是她谈话的核心,也许是她蓄积已久才吐出的心声。卫子夫忽然就对许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人啊!该是多么奇怪复杂的生灵,即便是阿娇这样刻薄的女人,也有理智和平静的时候。车驾离开长门宫很长一段路,卫子夫回头去看,只见阿娇还站在宫门口,站在五月的艳阳下。“仅仅几天,娘娘就……”春柳为榻上睡得很沉的阿娇掖了掖被角,又坐回到原处,“想想我真有些害怕。”一位宫娥打了个寒战道:“春柳姐,你说娘娘她会不会……”“胡说!”春柳愠怒地指着宫娥的鼻尖骂道,“乌鸦嘴,再说撕烂你的嘴!”可春柳清楚,自己说这话时多么的心虚。太阳在南山眷恋了片刻之后,终于坠落。膳房的宫人来说,晚膳已经备好。“知道了!”春柳站了起来,走到帷帐前,声音很轻地呼唤道:“娘娘!该用晚膳了。”“娘娘!奴婢伺候您洗漱之后,该用晚膳了。”晚照中,阿娇平静地躺在榻上,睫毛很安谧地排列在眼线周围,没有梦呓恍惚的颤动,一只手软软地垂到榻前。“不好!”春柳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及至她用颤抖的手伸向阿娇的鼻翼间时,她知道在经过一场疲惫的远征后,废皇后永远地睡去了……“娘娘!”春柳一头扑在阿娇身上,放声大哭,“娘娘!您怎么就走了……娘娘……”身后的黄门、宫娥跪倒一片,哭声从殿内蔓延到殿外,在傍晚的长门宫久久地回旋……时间是元狩元年五月己未日,未央宫内正为太子举行盛大的册立庆典。第三十七章 雄略谋通身毒道没有出使的日子,张骞就陷入百无聊赖的空寂。十三年的凿空西域出使生活,把他的心放野了。漠南之战后,皇上诏命他担任未央宫卫尉,可他却不习惯这种每日按部就班的生活,有时候甚至有一种无言的厌倦。他一直期待皇上早日启动第二次西域之行。这不仅是为了完成皇上的夙愿,还因为葱岭脚下长眠着他的纳吉玛和儿子。一天,汲黯带着皇上的口谕到府上来了。皇上说,张爱卿归来已有几年,而至今仍孤身一人,家室虚空,要他汲黯保媒,择一位望族之女完婚。张骞十分感谢皇上的关爱,却婉言谢绝续弦的美意。失去纳吉玛,是他一生难以抚平的伤痛。他怎么会忘记他们滞留昆仑山下的那些日子呢?为了能够平安回到长安,纳吉玛承担了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每一次吃饭,纳吉玛总是先让孩子们吃,她自己经常要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地度过遥夜。眼看当年锦鸡花一样美丽的纳吉玛一脸的菜色,张骞很是揪心,他觉得让自己的女人承担这么多的重负,这是男人的耻辱。有一天,在孩子们睡觉时,他劝纳吉玛带着儿子们回到单于庭去。纳吉玛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凄婉一笑道:“骞!千万不要这样说。你知道纳吉玛的心是什么吗?是那一尘不染的白雪。夫君看看,这是纳吉玛学写的汉字。”哦!亲爱的纳吉玛!你的心像月亮一样皎洁,像昆仑河水一样清澈。张骞捧起羊皮,从歪歪扭扭的字中发现了“长安”二字。“骞!你知道吗?我们的儿子也学会了不少汉字,他们跟我一样很向往长安!”张骞还能说什么呢?他默默地抱着纳吉玛,品味着这海誓山盟般的爱。可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伊稚斜打败了于单的军队,登上了单于的宝座。有消息说,左骨都侯死于战乱;也有消息说,他随于单到了长安。纳吉玛听到这些消息后,泪水如昆仑的雪水,哗哗直流。“纳吉玛!你想哭就大声的哭吧!”张骞吻着纳吉玛的头发。纳吉玛却忍住了哭声,看着张骞的眼睛说道:“夫君什么都不要想,就只要想办法回长安。父亲即使到了太阳神的身边,也会为我们祝福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可以容得下广袤的西域大地,却再也容不下另一个女人。那一天,汲黯专注地听完了他和纳吉玛的故事,为他们忠贞圣洁的情爱所感动。他后来是否将这些禀奏给了皇上,谁也不知道,但从此再也没有人向他提出婚配之议。可这一个人的日子也的确不好过。元狩元年七月初的一天,张骞在署中呆腻了,想那些从西域带回来的苜蓿该是紫花芬芳、蜂蝶云集了;而那些胡桃、葡萄的枝头也一定硕果累累了。于是他约了司马相如,到茂陵一游。两人说定在咸阳西的杜邮亭会面。张骞先行到了咸阳,悄悄地寻了一家僻静的客栈住了。清晨起来,简单用了些茶点,就赶到会面地点。他远远就瞧见司马相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站在亭子前向他招手,还有一位年轻人在一旁,却是不曾见过。隔着几丈远,张骞就兴奋地喊道:“司马大人倒是快,还先到了。”司马相如回道:“为了不耽搁行程,昨夜在下就到了咸阳东。”这时候,那骑了雪青马的年轻人上前向张骞作揖道:“久仰大人英名,晚辈有礼了。”“足下是……”“呵呵!你们不认识啊!”司马相如笑道,“他就是太史令司马谈的公子啊!这两年游历名山大川,广采文物史迹,前不久才回到长安。听说茂陵种了西域的果木,就想来看看。”司马相如一介绍,张骞不禁“啊”了一声:“早就听说太史公有一公子,博闻强记,不期在此相遇,真是有幸。”三人说着话,便催动胯下的坐骑,朝着茂陵的方向奔去。几年没来,茂陵较之前更加的宏伟,而且陵邑也成为一座拥有十几万人口,商贾云集、繁华非常的城市。陵邑建在司马道北侧,他们从东门进去,一路走来,看到邑内道路交错,里坊密布,从各地迁徙而来的富商大贾早已度过了刚来的种种不适,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一位店家眼见三位身穿方领便装的人走来,猜想必是长安来的官家,忙舔着笑脸高声喊道:“三位官爷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里面请啊!”张骞看了看司马相如和司马迁道:“走了半日也饿了,不妨就在楼上找一僻静处,吃些东西再看不迟。”刚刚坐定,店家就热情地跟上楼来招呼。张骞遂要了些上好的酒酿和挑了些精致的、有风味的菜肴。那店家生就得一口伶牙俐齿,听张骞如此说话,连声说道:“官爷好口福,本店最近烹制一道新菜,名曰碧玉翡翠,待会儿上一盘尝尝如何?”“那就去准备吧!”待那菜上来之后,果然是碧绿莹莹,鲜嫩无比,一箸入口,清香润滑,余味不尽。张骞嚼了嚼,放声大笑:“什么碧玉翡翠,这不是西域的苜蓿么?”店家惊奇道:“官爷好眼力,此菜正是鲜嫩的苜蓿烹制而成。不知官爷从何处而来,怎么识得我大汉博望侯自西域带回的苜蓿呢?”张骞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从腰间摸出钱袋,取出一串钱道:“人是四方人,客乃过路客,就冲这道菜,多付你二千钱,其他就不必多问了。”店家便不多说话,情知遇到了不凡人,只小心翼翼地把上好的酒奉上。酒足饭饱之后,三人下了楼,说着话就到了西郊。众人远远望去,但见苜蓿在蓝天下铺开满目葱茏,盛开的苜蓿花一层一层地簇拥成紫色的云霞。有几位农夫打扮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收割着苜蓿。三人上前施礼询问,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说道:“托皇上的福,自推行‘限民名田’后,他家五口一共种了十亩苜蓿、二亩核桃和三亩葡萄。苜蓿除嫩的卖给陵邑中的店家外,其他都由修筑茂陵的官府买去喂马。加上其他粮食,一年下来,衣食便无忧了。”“哦!”司马相如欣喜地沉吟一声,三人分享着新制成功的喜悦。出了苜蓿地,他们又到了一片胡桃园子,满枝胡桃从浓密的叶隙间伸出碧绿的脸庞,分外地可爱。司马迁觉得这果木的名字很有意思,便问张骞是如何起了这个名字。张骞笑道:“西域人给这果木起的名字很绕口,在下带回长安、皇上品尝之后,以为这既然是从胡地来的果木,不妨就叫胡桃更简明些,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司马迁感到又长了不少的见识,忙从怀里拿出绢帛记了。张骞和司马相如觉得,这年轻人笃诚好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的。遂要他将几年来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说给他们听。司马迁有些不好意思:“晚辈口拙,怕说不好。”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向两位大人介绍了他沿着牂牁江一路游历的所见所闻,末了道:“晚辈沿江而下,一路见到无论是汉人还是夷人,提到中郎将宣示圣德,平息民乱,无不敬仰。晚辈在犍为码头下船寻访大人,不料大人已回京复旨了。”司马相如笑道:“说来也真不凑巧,真是阴差阳错。”“呵呵!这样说来,二位今日相聚,还要感谢我了。贤侄提到蜀布、邛竹杖,使我想起一件事情。在回归途中,我路过大夏时曾见过蜀布和邛竹杖,都十分精巧。商贾说,这些都是从身毒贩运而来。身毒在大夏东南约数千里,以此度之,身毒距我大汉应比大夏更近,倘是开通西南道,我大汉与身毒通商货贸亦无碍矣。”张骞的话将三人的心带到了远方的未知世界,都为即将到来的探险而兴奋不已。尤其是司马相如,从元朔三年至今,他许久没有听到这样有见地的话了。“唉!说起来话长。”司马相如与司马迁换了一个位置,三人朝不远处一方葡萄园走去,“当初从巴蜀归来时,在下就向皇上提出开通西南的谏言。可是,不久公孙丞相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后竟然数次进谏皇上,说开通西南乃是疲中国之策。此后这事就束之高阁了。”“丞相不知道西南百姓热切盼望着大汉文明么?”张骞问道。“他哪里是不知道。他向来把西南看做蛮荒之地,把那里的百姓视作异类。”“皇上怎可听他一面之词呢?”“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譬如汲黯常常当庭面诘丞相,说他口是心非,但他非但不恼,而且装出一副木讷的样子。皇上还以为他真是海量呢!”“立嗣大典之后,丞相就一病不起了,现在是李蔡代行丞相职务,这个人么……”司马相如不说了,他对李蔡的为人也很鄙夷。阳光透过葡萄架在园林的地上落下大大小小的斑点,偶尔一阵风吹来,荡起“窸窸窣窣”的吟唱。踩在松软的土地上,脚底的力都被泥土消解得了无声息。眼看就要走出葡萄园,张骞说话了:“在下回到京都,就上奏皇上,重提开通西南,打通通往身毒之道。”张骞的话使司马相如感到,比起当初提的开通西南的谏言,张骞不惟视野宽阔,尤其是对大汉声威的传播,有着巨大的意义。他心头一高兴,竟然脱口吟出一腔感慨。汉水泱泱而东去兮,至大江而不复回;鲲鹏扶摇而西去兮,度关山以高飞;闻帝音而思乡兮,饮露霜以返归;志高远存万里兮,远瞩乎以天际……张骞的心随着司马相如的诗句,飞向一个遥远的神秘国度,那里的人们如果知道在他们数千里之外有一个大汉,将会怎样感慨这世间的广袤和博大啊!多少年后,当司马迁在深夜遨游在漫漫史海,为周边国家作传的时候,他还常常想起元狩元年这个难忘的午后。令张骞没有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当他怀揣着自己的奏章进宣室殿的时候,就碰上了刘彻蓄积已久的激情——“呀!张爱卿,你来了!朕正要找你呢!”皇上以喜悦之情表示了对张骞的热情,这让他有些纳闷,难道皇上已经猜到自己的目的了么?“爱卿先不急于说,让朕猜猜你来的目的。”刘彻捻动着胡须,用含笑的目光看着张骞。“如果朕没有猜错,爱卿一定是要向朕上奏开通西南夷的事务吧?”“皇上圣明!”张骞十分惊异,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臣正是为此事来的。这是臣的奏章,恭请皇上圣阅。”刘彻接过奏章,叹了一口气道:“开通西南夷中途搁浅,此朕之失也。当初朕考虑到筑朔方城耗费民力太重,若是继续凿西南道,势必分力。前日,朕召见石庆、庄青翟时,他们一句‘兼容并包,遐迩一体’,让朕顿悟。”“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罢通,自有罢通的道理。”张骞说到这里停了停,语气中就有了一层强调的意思,“今臣奏请重开,又与中郎将所说有所不同。”“哦!”刘彻对张骞的话来了兴趣,“有何不同,快说与朕听听。”“臣之所谓通西南,不仅在于让皇上的德惠普照西南诸夷,更在于开启汉与身毒国之间的通商贸易。”“身毒国?朕倒是第一次听说。”张骞从怀中取出汉与西域各国全图,在案上摊开道:“皇上请看。”他的手指伴随着叙述,从长安出发,慢慢地朝着西南移动,到了大夏,转而向东南,越过大夏边界时,他停住了,说道:“臣在大夏遇到商贾,他们言道他们的货产从身毒来。后来臣才知道,那些均来自我大汉蜀郡和西南滇国。身毒国在大汉西南,距离近大夏两千余里。若是与我通商,则不仅可互通有无,更使得我大汉文明远播域外。”张骞依据从大夏国人那里获得的信息,尽其所能地向刘彻描述了身毒国的地形、物产和民情风俗,然后便将说话的重点转移到从蜀地打通去身毒的道路上来了。刘彻的目光随着张骞手指而移动,最后静静地留在那一片空白地带,那显然是一方未知的土地。而他的思绪却已驾着畅想的风,在一个比张骞更高更远的时空穿梭。当他的眼睛离开地图的时候,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就飞动着雄视万里的神采。“朕记得,爱卿刚回到长安时曾说过,大宛、大夏及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民风颇与中国同;而其北有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倘能通过货贿施之以利,诱其入朝,进而以礼仪教化,如此我大汉广地万里,诸语互译,殊俗相容,威德遍于四海,不亦宜乎。”张骞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刘彻,这是怎样的一颗雄心呢?皇上要建立一个诸族和谐的庞大帝国,这样的宏图大略让他的思维在瞬间出现了凝滞。的确,他一时还跟不上皇上那种横空徜徉的思绪,也许从他回到长安的那一天,这种思路就在刘彻的心中萌芽了,只不过今日君臣的一番谈论终于让它破土而出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花了几日时间、字斟句酌的奏章现在都显得过于狭隘和肤浅了。“张爱卿!”“张爱卿!”“哈哈哈!朕吓着你了?”刘彻哈哈大笑,洪亮的声音让张骞从惊异中醒过来,及至发现自己失态,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道:“请皇上恕罪,臣……臣……”刘彻并不在意张骞的表情,继续道:“是的,朕的这些所思,高皇帝不曾有过,文皇帝不曾有过,父皇也不曾有过,何况你呢?倘若此事告成,则北方匈奴必陷孤立境地,边患也尽将根除。”张骞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起身就跪在了刘彻面前:“微臣愚钝,未能体察皇上深意!”刘彻上前扶起张骞:“现在看来,朕当初派遣爱卿凿空西域的初衷也有些狭隘了。是爱卿的西域之行打开了朕的眼界,才有今日之谋略啊!”话说到这里,君臣之间的心路畅通无碍了。刘彻将自己欲派遣张骞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实施“通身毒道”的计划和盘托出。“此行意义决不在凿空西域之下,爱卿有何要求尽管提来,朕一定尽量满足。”张骞十分感动,说道:“臣并无他求,只愿皇上派遣熟悉西南诸族风俗语言的使者随往即可。”“这个不难,蜀郡的王然于、犍为郡的柏始昌、吕越人等均为司马相如当初的副使,不仅熟悉西南情况,而且精于外交谋略,爱卿可持节前往调发。”张骞听罢,大喜过望:“谢皇上,臣不日将动身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宣皇上旨意。”张骞准备告退,却又想起一件事情,问道:“皇上!臣不日即将离京,只是这未央宫卫尉一职……”“哦!这个还是爱卿兼任好,你又不是外放做官……”“皇上隆恩,臣铭感肺腑。”张骞掂得出这份信任的分量。走出宣室殿,张骞的喜悦都写在了眉梢眼角,他的一颗飘荡而又寂寥的心在这个上午,忽然又凝重了。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他在心里笑自己,整天思谋着出京,现在皇上再度给了这个机会,自己反而彷徨踯躅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使命太重大了吧!张骞加快了脚步,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北线边陲勿生战事,好让他很顺利地完成朝廷的使命。可事实上,在他离开长安三个月后,北方的战事就吃紧了……参加汉朝太子册立大典的匈奴使者,在元狩元年八月回到了匈奴单于庭。伊稚斜的使者耶律雅汗(现在已经是左骨都侯了)觉得,与在长安遭受的冷遇相比,他对草原就有了一种儿子回到母亲怀抱的亲切。他顾不得驰骋如飞的骏马,俯下身体顺手扯了一把青草,放在鼻翼间贪婪地嗅着,待抬起头时,就看见了前来迎接的马队。“使君回来了,自次王正在穹庐等候呢!”的确,若论盼望耶律雅汗的归来,赵信远比伊稚斜迫切得多。在漠南大战回归匈奴后,他的心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这倒不是因为过去多年受过刘彻的恩惠而内疚和自责,而是他很希望汉与匈奴能够和睦相处。第三十八章 风从上谷燃烽燧耶律雅汗却带回了让他陷入忧虑的消息。耶律雅汗告诉他说,汉皇对伊稚斜逼死隆虑阏氏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要他转告大单于,汉廷不会善罢甘休。对自次王的背叛,汉皇尤其愤怒,他发誓要用匈奴人的血祭奠漠南之役中死难的将士。依照往年的惯例,在立后或者册立太子这样的大典上,曾与大汉有几代和亲历史的匈奴国,总是被典属国安排在晋见的最前面,可今年却排在了最后,甚至连匈奴使节的名字都没有提,这让他蒙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如果不是卫青、霍去病的节节胜利,他们能如此轻慢么?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刘彻对匈奴的战争将会因为卫青甥舅而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个声音一直在赵信的心头回旋,他仿佛听见长安妻儿的呻吟。赵信太了解刘彻的性格了,他可以对坚韧不屈、死在汉军刀下的匈奴将领抚恤厚葬,却绝不能容忍任何背叛。他也太熟悉汉律了,一场巫蛊案就有近万人人头落地。何况他还是一个匈奴血统的将领呢——他的头颅随时都有可能被悬上长安东市的高杆上。赵信的心里乱极了,他甚至没有听见耶律雅汗的告别,只是茫然地看着使者远去的马队发呆……冥冥间,他觉得脸颊有些酥麻,抬头看去,原来是一支马鞭轻轻地抽在他的脸颊上。他现在的妻子、伊稚斜的妹妹、美丽温柔的可西萨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正用一双调皮的眼睛看着他。“夫君在想什么呢?”可西萨仁一点也不像她的哥哥,她黑灰色的眼睛幽深得像北海的湖水,“今天天气这样好,夫君为何不到草原上骑马奔驰呢?”赵信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呢?可他抵不了那双眼睛的魔力,他不由自主地上了马,可西萨仁狠抽一鞭坐骑,两匹马便朝着天边飞驰而去。卫队立即紧紧地追了上去。可他们却招来了远远的呵斥:“回去!你们给我回去!”很快,他们在卫队的视野里浓缩成两个小黑点,渐渐地融进草原的深处。赵信和可西萨仁来到了余吾河畔,清得能看见水底的余吾河静静地流向远方,骏马还没有收住它疾驰的脚步,可西萨仁就急不可待地伸手一拉,两人顿时就滚到草原柔软的胸膛上。太阳、蓝天、白云让匈奴公主的春心漫过赵信的身体。他们忘情地搂抱着,从土丘上一直滚到河岸的水草边,可西萨仁的朱唇紧紧地贴着赵信的脸颊,舌尖在这个雄健的男人的口内来回蠕动。她明白,男人的雄风需要女人的大水去激荡。她趴在赵信身上,一双手却紧紧地勾着他的脖颈,期待着飓风裹挟她的时刻。但她没有从赵信的眼里看到任何激情时,她全身的热流迅速冷却了。“夫君有心事么?”可西萨仁从赵信身上爬起来,有些灰心地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的吗?”“我可是你的女人啊!”“夫君不爱我了,夫君心中有了别的女人。”可西萨仁从草地上爬起来,去拿丢在一旁的马鞭,示威似的在赵信面前摇了摇,“匈奴女人的眼中是揉不进沙子的。”赵信起身走到她身边道:“生气了?”可西萨仁后退一步,扬起鞭子叫道:“别过来!说不清楚,你就别过来!”“耶律雅汗大人从长安回来了。”“那又怎样呢?”“汉朝的皇上对单于杀了隆虑阏氏怒不可遏,发誓要血袭匈奴呢!”“那又怎么样呢?这里是漠北,距长城还远着呢!”“也许那个皇帝正筹划着一场漠北战事呢!”赵信一想到这里,顿时眉宇就蹙郁凝结了,“要知道,我手中可是沾了三千汉军的鲜血啊!若是两国开战,卫青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那又怎样呢?夫君本来就是匈奴人,回归故乡不是应该的么?”“是的!我是匈奴人。”赵信吹了一声口哨,坐骑很快就来到面前,他牵了马缰朝回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可西萨仁说的。“可那样的回归在汉皇看来,就是叛国,就是犯下了诛灭九族的大罪。你不了解汉皇,他甚至不能原谅在作战中无功而还的将军,他最恨的就是背叛了。”可西萨仁沉默了,夫君的一番话让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她拉着马紧走两步,与赵信肩并肩地说话:“在我看来,汉与匈奴都是天地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像亲兄弟一样和睦相处呢?”“唉!”赵信已经上了马,回头看了看踩着马镫的可西萨仁,心想:她太善良了,她根本不像她的父亲和她的哥哥,她怎么就不知道这是战争呢?跟在赵信后面的可西萨仁,嘟嘟囔囔地埋怨她的哥哥,当初就不应该与于单争夺王位,也不该逼死隆虑阏氏。她担忧一旦重开战火,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受磨难。为了她的夫君,她也要劝说兄长与汉朝重新修好。“我要禀奏单于,让他与汉朝再续和睦。”赵信心想:以单于的性格,恐怕很难。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怕伤了可西萨仁的心。前面是一道缓坡,翻过这道坡,就可以看见他们的穹庐。两匹马争先登上坡顶,远处的狼居胥山,眼前广袤的草甸,一顶顶白色的穹庐,便都进入他们的视线了。从远处传来牧羊姑娘的歌声:高高的狼居胥山啊你可知道长长的余吾河水你可知道天灵鸟恋着高天的云彩歌声才那么委婉动听山鹰恋着草原的风雨翅膀才那么搏击有力姑娘恋着哥哥的身影啊眼睛才那么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