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急忙拦住张汤的话头道:“殿下还是……”话音未落,张汤截住他的话道:“连宗正大人都替殿下着急,殿下还有什么顾忌呢?”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有诱惑力呢?求生的欲望使得刘迁一步步走进张汤的圈套。他每交代一批人,张汤都紧追不放:“怎么可能呢?依照大汉律令,诸侯王要发国中之兵,必须征得相、内史和中尉的同意,如此举事,他们怎么可能没参加呢?”“也许他们是直接与父王接触的。可父王……”“这就是说,淮南王知道他们的行踪。换一句话说,就是他们参与了淮南王的行动。”“这……”“事情就是这样……”张汤很自信地要曹掾记下刘迁的口供。这样一步一步地审下来,连同内史、中尉在内的数百名官员都被牵扯了进去。可张汤并不满足,还要继续追寻叛乱背后的原因。刘迁沉思良久,竟然说出了一段令张汤和宗正都不得不目瞪口呆的往事。“事情还得从建元二年说起。”刘迁因为脖颈处伤口的疼痛,不得不停下来喘息。“那年十月,父王进京朝觐,皇上遣田太尉到灞上迎接。太尉曾对父王说,方今皇上无子,大王乃高皇帝嫡孙,行仁义,天下皆闻。公车一旦晏驾,非父王而谁立者?可父王年长皇上十七岁,要等到皇上百岁之后,岂非笑话?”“于是,你等就暗中蓄谋取而代之?”刘迁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张汤要刘迁在供词上画了押。在被抬出审讯室的那一刻,刘迁回看了一眼张汤问道:“大人果真能……”“这就要看殿下的造化了……”作为陪审,宗正一头雾水,他猜不透张汤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人牵扯进来。等刘迁一走,他就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果真要为刘迁和刘陵求情么?”张汤眉目间浮出一丝冷笑:“如此大案,事关社稷存亡,下官有几个脑袋敢为他们说情?”“那大人……”“下官也是为皇上效忠,若不除恶务尽,来日将后患无穷。”宗正还是不解:“如此,不是有人被冤枉了么?”“比起大汉社稷,孰轻孰重?”张汤说罢,对外面喊道,“来人!”“属下在。”诏狱使应声进来。“速拿内史、中尉归案。待寿春事定,一并解往长安!”“诺!”“大人……”宗正懵了。顶着清明霏霏的阴雨,车驾碾过阳陵邑泥泞的路面,穿越规模宏伟、布局规整的三重阙门,走进景帝与王皇后的陵区。刘彻的眼睛有些酸涩,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蓦然回眸,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而父皇长眠在苍茫的咸阳原上都二十年了。他踩着铺在地砖上的毡,一路朝寝殿走来,举目环眺整个陵园,那些如烟往事似乎一瞬间都重新泛上心头。与生前的辉煌和威仪一样,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体现着皇家的尊卑和等级。高十二丈的帝陵,呈覆斗状地矗立在雨幕中,在帝陵的东边,稍靠后就是王皇后的陵墓,顺着皇后陵朝北看,东北方那个更小的陵墓内,躺着郁郁而死的栗姬。父皇与他曾宠幸的两个女人有着复杂的情感纠葛,曾演绎了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如今他们都已作古,静静地躺在这里,望着渭水从眼前滔滔东去。在陵园的周围,自西向东呈棋盘状地分布着故臣的陪葬墓。他们生前为朝廷效力,身后也以能够陪伴皇上而感到荣耀。祭祀仪式是庄严而神圣的,气势格外恢宏。由近两千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在几位中尉的统率下,从阳陵邑开始,一直部署到陵前,沿途旗幡招展,护卫着德阳庙、阙楼和寝殿。三百八十多人的祝宰乐人,由太乐令率领,分布在宗庙或寝殿两侧,演奏着祭祀乐曲,长长的祭祀队伍缓慢地朝前移动。时当正午,太宰令依照礼仪献上“太牢”。这时候,乐人只唱颂歌,显示着仪式的庄重。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每个人都沉浸在那种肃穆的氛围中。上苍的泽惠,天地的清和,四海的一统,国家的强盛,像阳光一样照耀着帝国的大地,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接着,从寂静中传来太祝令宣读祭文的祝颂。那字里行间充满对先帝丰功伟绩的讴歌,对皇后雅操惠德的追念。接下来,奏《修成》之乐,行“九拜”之礼,刘彻与卫子夫在黄门、宫娥的服侍下两手着地,拜头至地,停留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起身回到原位。紧跟在后面的是七岁的刘据,被包桑和春香搀着,跪倒在祖宗面前,引头至地,稍顿即起。刘据虽然年龄小,可履行起祭祀仪式来是一丝不苟,刘彻和卫子夫看着刘据认真的模样,感到了不尽的欣慰。儿子是纽带,一头在皇上手里,一头在她的手里,而在这条带子上系着的,是三颗相互关爱的心。儿子祭祀祖先稚嫩而庄重的举止,唤起了刘彻童年的回忆。当年他封为胶东王的时候,才刚刚四岁。每次进思贤苑陪太子读书,总会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这种情感使他即使在登基做了皇帝之后,仍然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可现在,面对母亲的陵墓,他的心境很复杂,很纷乱。他想起前几日张汤从寿春传来的消息——已故丞相田蚡当年因为接受淮南王的重金贿赂,竟然出卖了自己的外甥。母后生前究竟知道不知道田蚡的作为呢?也许,她也被他蒙骗了。现在,刘彻站在雨中,思绪漫漫:就是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田蚡,却因为母亲的袒护,竟一次次地逃脱大汉律法的追究。刘彻不明白,当年身为太尉的田蚡,为什么要诅咒自己无后,去讨好一个心怀异心的诸侯王呢?倘若母后在世,她将会怎样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呢?倘若田蚡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在处置舅父的问题上与太后发生冲突。侥幸的是,他和她都先去了。作为儿子,他无法给已经长眠地下的母亲一个明晰的评价。刘彻的思绪从雨丝中展开,环绕立嗣的问题而云絮般地涌动了。虽说淮南和衡山两案的嫌犯未到京城,却是大局已定。田蚡当年的行径使他意识到册立太子的紧迫。是的,进入这个春天,他已经执掌国柄二十个春秋,他不能再延宕踯躅,给那些刘安式的人物留下机会了……一想到立嗣,刘彻的心迅速地回到了卫子夫的身边,他很感激卫子夫在进宫后,为自己生下了刘据。可他这些日子,却因沉湎于与王夫人的鸾歌凤鸣而冷落了她。回城的时候,刘彻特意要包桑安排卫子夫母子与自己同坐。卫子夫的心中充满慰藉。很久了,她都没有这样近的倾听皇上的呼吸了。现在的皇上虽然少了当年的潇洒和浪漫,却多了成熟男人的稳健和刚毅。而皇上正和蔼地与刘据说着话,那声音恰似细柔的清明雨,丝丝飘进她的心里。“据儿!你近来在干些什么呢?”“父皇,母后近来要孩儿读《论语》。”“呵呵!说来父皇听听。”刘据看了看卫子夫道:“孩儿怕说不好。”“你就说吧,父皇不怪罪就是。”刘据于是就摇头晃脑地背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这话是什么意思?”“父皇,这是孔夫子回答他学生问题时说的话。”“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是为五美。”“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疟;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是为四恶。”刘彻为儿子的聪慧而暗喜,可他还是不满足,他要听到儿子是怎么理解的,于是便问道:“那何谓欲而不贪呢?”刘据不假思索道:“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刘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现在还只是了解些大义,将来还要深究。朕若是为你择一严师,定可日新日进了。”说着刘彻又看了看卫子夫道,“看来,他该进思贤苑了。”卫子夫心中“咯噔”一下,思贤苑乃是太子读书受教之所,莫非……她没有让思路再往下延伸,只是转脸对儿子道:“还不快谢父皇。”刘据赶忙道:“孩儿叩谢父皇。”庞大的皇家车队到了咸阳原头,再往前走就是下坡路了。居高远瞩,南山在雨后阳光的蒸腾下,山岚绕峰,一片清新。在这些景物的旁边,是秦王宫阙的败落。所有这些,都使得刘彻更加坚定了立嗣的决心。他决不能让亡秦的悲剧在自己身后重演……皇上与卫子夫母子亲近的情景,被坐在另一辆车驾上的长公主看在眼里,这些变化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皇上父子谈笑风生意味着什么呢?啊!她禁不住将手贴在怦然心跳的胸口——莫非皇上要立太子了?当这个想法一旦主宰了情感,长公主马上就感到一阵燥热,头上渗出津津的汗珠。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两年来对皇后的报复是不是一种失误,会不会在太子和她之间造成一道鸿沟?可当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头看时,就看见了卫青的车驾。她的眉宇便展开了,她要借助丈夫尽快修复与卫子夫的关系。不管怎么说,刘据都是自己的侄子,卫青的外甥,就是他做了太子,最终还必须依靠卫青才能登上皇位。她相信,任凭宫廷斗争如何云谲波诡,但卫青在朝廷的地位是无人取代的。“好!回到京城就到椒房殿去。”长公主就这样想着。车驾缓缓地下了咸阳原,横桥在望了……其实,不仅是刘彻,就是公孙弘、李蔡等人也都感到了立嗣的紧迫性,他们常常惊异于岁月会在不同年代夤演出惊人的相似。当年平定七国之乱时,景帝刚刚三十六岁,而当今皇上也是在这个年龄平息了一场内乱。也许上苍早已注定,这是王朝最敏感的时期。而其中最能牵动各方心思的莫过于立嗣。回城的途中,公孙弘就已决定,要督促皇上早立太子。他明白,他在丞相位置上不会太久了,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尽一个臣子的忠心……车驾下了咸阳原,就听见渭水的涛声,李蔡觉得今天的车速似乎比往常快多了。一路上,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道边的风景,而一门心思在盘算,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向皇上提出立嗣的谏言。论起善于揣摩皇上的心思,李蔡丝毫不逊色于主父偃。皇上带着刘据祭祀阳陵,这就是一个鲜明的象征,这让他强烈地感觉到,册立太子很快就会被提上议事日程。皇上现在需要的就是朝臣的推动,以表明立嗣乃奉天之举。那么,谁来担当这个责任呢?当他的车驾跟在公孙弘后面的时候,就瞧见了他在冠冕下飘飘如雪的华发。丞相老了,他在寝殿里“吉拜”时,手脚僵硬,很长时间都站不起来。那么,未来的丞相……呀!皇上让自己去会不会……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抓住这个机遇。他一定要赶在其他朝臣之前把奏章送到皇上的案头,而且他要明确提出,刘据就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无论从祖制,还是从卫青、霍去病的地位来说,都是毫无争议的事实。李蔡觉得身上的血流骤然加快了。如果不是朝廷严格的行车秩序,他会催促驭手快马加鞭,好让他早点铺开竹简,去迎接机遇的召唤。而此刻的咸阳原,在斜阳照耀下,每一处都呈现出春雨之后的鲜亮……第三十三章 月夜遇刺蒙虚惊弯弓一样的新月,悬挂在西边天际,清幽而又朦胧。卫青告别军营,踏着淡淡的月色回府,抬望一眼北斗星,他的思绪立时就回到了塞外的草原。马思边草,将恋盔甲,没有仗打,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天下午,他再也在大将军署中待不下去了,在期门营中与将士们演了一场军阵之后,他才感到痛快了许多。现在,听马蹄“嘚嘚嘚”的响过街道,卫青就想起白天里皇上与他的对话。皇上特意传他到宣室殿表明了立刘据为太子的意向,要他严格约束自己和家人,千万不能因此而让朝臣议论。其实前几天皇后已表明了这个意思,只是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分量就不一样了。守卫在门口的卫士看到大将军,急忙上前迎接。战马在被拉进马厩的时候,发出悠长的嘶鸣,惊动了丫鬟翡翠,她忙对长公主道:“公主,大将军回来了。”长公主正在欣赏从宫中带回的礼物,笑嘻嘻地站起来对儿子们道:“快去迎接父亲。”三子奔出门外,却怯怯地站在一边,在父亲面前,他们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拘束。卫青的眼睛潮湿了。他很少有这样体味爱子之情的机会。他把整个生命都交给了疆场,这样的幸福时光对他来说真是太珍贵了。可就是这短暂的幸福,他也很快地就收进心灵深处,隔几步远,他向大儿子卫伉问道:“近日没有再出去糟践百姓么?”卫伉的脸有些发热:“自从上次父亲训诫之后,孩儿再也不敢了。”卫青并没有给儿子们一丝笑容,反而加重语气道:“无论何时都不可忘记,为父也是牧羊出身,也曾做过苦役,你欺负百姓就是藐视为父。”“孩儿记住了!”三个儿子低下头,不敢再看卫青的脸色。但他的一番话却触动了长公主的忌讳,但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又不便发作,只好搪塞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睡觉吧,明早还要读书呢!”一进前厅,卫青就看到放在案头的一对和田玉雕葡萄,这不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送给皇后的么,怎么现在到了自己的家里?卫青指着案头问道:“这个……”“夫君是说这和田玉雕?这是皇后送的呀!”“哦!”这对姑嫂之间的不快,终于在元狩元年的春天得到和解,这让卫青多少有些欣慰。但卫青清楚,她们和解的原因,是因为皇上马上就要册立太子了。果然,在翡翠呈上茶点后,公主就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么?皇上要立太子了。”“知道了!朝会上没有争议。”卫青已换上深衣,端着一碗茶席地而坐。“啊!”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水,喜悦都写在了嘴角,“如此,皇后送的玉就越发珍贵了。”卫青没有接公主的话,却从内心感激姐姐的大度。长公主自顾自地继续道:“只可惜,本宫没有个女儿,要不也会有个金屋藏娇!”一说就是这个!卫青在心里埋怨她太功利。他从来没想靠裙带关系去为卫家涂上任何荣耀的光环。他正要把皇上与自己的谈话说给长公主听,却不料她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出了一番让卫青意想不到的话来。“没有女儿,咱有儿子也不错啊!明日本宫就去找皇后,让她答应把阳石公主嫁给伉儿。这样一来,不也是亲上加亲了么?”长公主为自己的发现而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卫青的衣袖,急急问道:“夫君以为这样如何?”卫青笑道:“不可,他们之间相差许多岁呢!”公主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皇上当初不也比阿娇小三岁么?”卫青便不再说话,好不容易有一个夫妻团聚的氛围,他不愿意此事影响了这种气氛,于是说道:“世间一切都是缘分,究竟怎么样,看他们的造化吧!”长公主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听出卫青的弦外之音。卫青趁势就把皇上的意思转达给她听:“皇上今天特地召见我,告诫我要以田蚡为戒,千万不要恃权弄威……”“这与恃权弄威有何关系呢?夫君是怕朝臣嫉妒吧!他们有什么好嫉妒的?让他们领上千军万马,去提着匈奴人的头颅回来,也向皇上讨个大将军做做?”长公主嘴唇间露出一丝鄙夷,“只恐怕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卫青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倒不如暂且搁置争议,小心地呵护夫妻间的情感,于是他转移了话题:“夫人累了一天,也该早些歇息了。”“夫君还有事么?”卫青叹了叹气道:“上谷太守郝贤从边关传书来说,近来匈奴人又在上谷一带抢掠,要我禀奏皇上,因此今夜又得晚睡了。”“眼下皇上正忙着处理淮南的案子和册立太子,夫君还是不要分心的好。”卫青听得出来,长公主很希望这个夜晚属于他俩,但有一封前方的战报在心头搁着,他能贪恋儿女之情么?夫妻多年,长公主了解卫青的性格,她忙叫来翡翠安排伺候好卫青,自己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内室。进了书房,展开郝贤送来的信,卫青的心就再也无法宁静了。自统兵以来,他觉得这样拉锯式的战争持续下去,势必有一天会使得民生凋敝,国力衰弱。但如何求得边陲永久安宁,他一时也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长公主的话不无道理,目前淮南王谋反之案尚未结束,而册立太子又在眼前,朝廷暂时无暇北顾。他也只能写信给郝贤,要他据塞坚守,不要轻易出击。眼见时候不早,卫青铺开绢帛,刚写了一个开头,他忽然觉得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接着就是卫士的喊声。他却没有听见回答,只有兵刃相撞的铿锵声。卫青来不及多想,“嗖”的从身后拔出宝剑,冲出书房。初生的月牙早已西沉了,府院里里黑魆魆的,几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搅在一起,暗夜中,兵刃的相撞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和人的喘息声,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见,虽然四五个卫士将刺客围住,却始终不能近身,卫青便知今夜的行刺者绝非等闲之辈。卫青跨下台阶,朝着厮杀的人群大吼一声:“你等退下,待本官取此贼首级。”这两人一个是刺客游侠,一个久经战阵的将军,就在这黑夜里杀将起来。刺客一个“撩”法,破了卫青的招,又一个“泰山压顶”,从空劈下,卫青并不慌忙,使出“架剑”,奋力将敌手的兵器拨向一边,那力量如同昆仑崩壁,震得刺客手腕发麻。刺客心中暗惊,平日听说卫青勇冠三军,看来确无溢美浮夸之嫌,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腾身后退一步,躲开攻势,随之弓步格挡,却被卫青死死压住不能脱身。双方怒目对视,相持良久,刺客的呼吸明显地短促了,试图从卫青的剑下抽出自己的兵器。未料卫青借力发力,卖出一个破绽,刺客不防,踉跄几步,一个扑空,险些扑倒在地,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卫青的剑锋就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卫青借着火把打量着刺客,不禁大吃一惊,他不是别人,正是白日午后在期门军大营中接受他问话的什长王钦。“本官与你并无怨仇,你为何要深夜行刺?”刺客面对兵锋,脸上并无惧色:“受人之托,必当竭力尽命。既然落到大将军手中,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并不是王钦,我乃淮南游侠陕寒孺。”卫青惊异地“哦”了一声,他立即觉得这长安城中,行刺者绝非一人。也许在自己的大营中,就潜伏着具有更大阴谋的人物。“你等乌合之众,竟然图谋社稷,岂非痴人做梦?供出同党,本官保你一条性命,否则……”不等卫青说出下面的话,陕寒孺就接上话茬道:“大将军不必费心,我仰慕将军已久,只是系江湖游侠,受人之托,不意被擒,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他双手用力握住卫青的剑刃,猛力向咽喉刺去,只听“噗”的一声,一股热血喷出体外,他便气绝身亡。有感于刺客的慷慨赴死,卫青命府令为他准备一副棺木,然后好生掩埋。这时,被喊杀声惊醒的长公主带着一群丫鬟来了。“夫君怎么样了?”未及卫青回答,她转身就怒斥卫士和府役道:“都是你等掉以轻心,致使刺客乘隙而入,倘若大将军有个闪失,你等担当得起吗?”卫青轻描淡写道:“此等独行之人,除了一死,能奈我何?”说着他吩咐翡翠伺候长公主重新回内室歇息。抬头看看夜空,东方渐现曙色,启明星冉冉升空,大概已是寅时时分,写完给郝贤的信,自己也该上朝了。在踏进书房的那一刻,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请求皇上允准,在期门军中来一次大索,将与“淮南案”有关的潜伏者一网打尽……经过平叛,大汉帝国的版图上已不复存在淮南、衡山两个诸侯国,而是多了九江、衡山两郡。各个诸侯国因此而陷入巨大的惊恐中,生怕灾难殃及自身。赵王刘彭祖、胶西王刘端等纷纷上奏朝廷,指称刘安、刘赐兄弟私刻丞相、御史大夫和两千石以上官员印玺,离间君臣关系,祸乱天下。胶西王更是在他的奏章中要求严惩反叛者,以使天下明白为臣之道,不敢再生背叛之意。刘彻当然明白,他们之所以如此逢迎朝廷,就是为了自保。但能够震慑诸侯,也正是他要达到的目标。这是从吴楚七国之乱后从来没有过的局面。在宣室殿里,当他一卷卷地翻阅关于淮南、衡山谋反案的奏章和狱词时,刘彻脸上就不时浮出不为人觉察的笑意。“哼!这就叫敲山震虎。这就叫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这话原本是刘安在《鸿烈》中说给刘彻听的:“纣之地,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师起容关,至蒲水;士亿有余万,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战。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这话分明将刘彻比作纣王,有要挟的意思。不想却在淮南国应验了,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从元朔二年推行“推恩制”起,倒下的诸侯王有多少?燕王、齐王、淮南王、衡山王,有哪家王室不是后妃争宠,导致互相残杀;又有哪家王室的翁主不乱伦呢?那个在京城被捕的刘陵自不必说,就说衡山王刘赐的女儿无彩吧,说起来她也算是皇上的同宗皇妹,先是在夫家不守妇道,后来回到娘家,又与门客通奸,她们还有资格自称高皇帝的后人么?刘彻慢慢将手中的笔搁在案头,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宗室至亲,疆土千里,列在诸侯,不务尊藩臣职,而剸怀辟邪之计,谋为反叛;又淫乱后宫,身灭国除,固然其责在己,然也是朕为君之无德啊!”刘彻自言自语着,起身伸了伸胳膊。从早朝后,他就在宣室殿全身心地批阅奏章,看着皇上从政务中摆脱了出来,包桑忙奉上茶点,轻手轻脚地来到刘彻面前:“皇上忙了半天,也该喝口茶了。”刘彻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却没有对茶的味道作任何评价,而是道:“你说藩国谋叛,是朕之过吗?”听皇上如此沉重的问题,包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事实上,这样的问题也不是他能回答得了的。他十分谨慎地选择适合的句子:“淮南、衡山密谋反叛已久,上逆天意,下违民心,皇上依律治之……”刘彻摇了摇头:“朕记得荀子说过‘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自建元以来,朕倡尊儒术,其间不少诸侯国一方面上表大谈礼仪,另一边却背地里却朋党比周,一旦事发,牵连无数之人,这岂非朕之过?”包桑赶忙道:“皇上圣明,天下之福。”此时,一位黄门进来禀奏,说张汤求见,现正在塾门等候。刘彻知道,张汤来见必是与淮南王的案子有关,于是便要包桑宣他进殿。果然,张汤一进来,就向刘彻禀奏道:“大将军昨夜在府中遇刺!”刘彻闻此“呼”的站了起来惊道:“什么?你再说一遍?!”“大将军昨夜遭遇了刺客。”“怎么样了?受伤没有?”“大将军身经百战,勇力无比,刺客岂能得逞。”“刺客现在何处?”“刺客被大将军制服,饮剑自杀了。”“哦?此人难道就是太仆奏章中提到的游侠陕寒孺?”刘彻挺了挺身体,随意翻了翻案上的表章,思路顺着刺客一案,迅速地扩散开来。虽说卫青遇刺只是淮南一案的余波,但在议立太子的关键时刻,陕寒孺的出现还是让他吃惊和震怒。自元朔五年中朝外朝分设以来,卫青在朝廷的地位不断提升,这不仅引起刘姓诸侯王的关注,也成了匈奴人袭击的对象,难免遭朝里妒贤嫉能之人窃恨。联系到近来关于册立太子的廷议,他顿时感到了此案的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