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果还要说——天助我也吧?”卢作孚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天道好还,天助我也!”是合川举人从合川打来的,“千吨万流沉江底,多年沉冤得昭雪。一报还一报。天道好还。” “人道呢?”卢作孚问。 “天作之功,人何必再多事?你还想做什么?” 卢作孚坦诚地摇摇头。此时,他还没想好,自己还能做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无论是李果果的“苍天有眼”,还是举人的“天道好还”,卢作孚听了都不入耳。偌大一桩国仇,怎么就靠一次偶然的沉船事件便算报了?举人与李果果,一老一少,算是能代表在报仇一事上的国人心态。而且,谁都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心态其实是一种多年来形成的国民心态,极度的自卑,骨子里的怯懦,无能去实现一雪国耻的志愿,便将偶然事件当作必然,来不来就提着大自然的那一方天空,把它人格化,让天空与自己的人格呼应,只要一出现对自己有利的迹象,便欢叫“天助我也、苍天有眼”,这一回,于报仇有利,便叫“天道好还”! 人呢?就算天有正道,可是,事在人为。国人啊,你们为自己的同胞的奇耻大辱、血海深仇,做了些什么?万流轮肇始万县惨案时,是一艘凶船。自沉于柴盘子时,不过是一艘商船。怎么能拿一艘商船偶遇的沉船事故来作为宣泄国仇的通道呢? 卢作孚可以当面呛得李果果无话,但实在不想对举人说“非也”,几十年,他与孟子玉这辈人就这么过来了,孟子玉死后,举人老了一头,如今越老越急躁固执,还能把他们怎样? 举人老没听见卢作孚说话,便又说了:“莫再异想天开了!万流轮既沉水底,你还能让它浮出江面?” “是啊,万流轮既沉水底,我卢作孚还能让他浮出江面?”卢作孚被举人这话一激,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此前从来没想到过的复仇计划,从他心底跳将出来——只有依计实行,才能真正让孟子玉、让宝老船深埋在无字碑下的冤魂得见天日! 天时到了,可是,还需要等待一个人的行动,在这个人动手之前,卢作孚必须显得对万流轮沉没这桩事若无其事,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 “你怎么又哑巴了?” 卢作孚还是没说。他要是说出来,会把举人气得当场跳起来——卢作孚需要等待的那个人,竟是爱德华大班。可是卢作孚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复仇计划,必须等待万流轮所属太古公司的掌门人先出手! 1932年6月,爱德华亲临柴盘子“万流轮”打捞现场,在那儿几乎泡了整整一周。 “不惜一切代价,把它给我打捞起来,我打造它,花了60万两白银!”爱德华望着江面,一个穿重装潜水服的潜水员跃入激流。 “万流轮全长206英尺……”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铃木井疑虑重重地望着水底冒出的一串串水泡。 “再大的海轮你们不是也打捞起来了?”爱德华问。 “那是在宽广的太平洋水域上。这中国川江……”铃木井忧心忡忡地望那块巨石,“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万流轮,全长206英尺,燃煤蒸汽机动力,主机2776匹马力,载重1197吨,总造价60万两白银。”就在爱德华动手打捞万流轮的同一个月里,卢作孚准备对万流轮出手。这天清晨,当爱德华在柴盘子冲着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发狠时,卢作孚也在青草坝民生机器厂向李人施压。 李人听完卢作孚说万流轮规模,一抬脚作踢球状,颇在行,或者出国曾操练过,他吐吐舌头:“庞然怪物,甲板上可以踢足球!” “就是这个怪物制造了万县惨案!” “作孚要我归国就任你的民生机器厂厂长,就为它?” “天赐良机!” “作孚还想着——报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 “为啥子等到今日?” “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现在时机成熟,你打算怎么做?” “还是一个字,撑!” “撑?” “当年立誓时,我说的撑就像是急流险滩中闯滩的船上的舵手,两手掌控着一船性命与希望,就算无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今日之撑,就是这艘船已经闯出险滩,进入宽敞浩荡河道,好不容易撑出了生路,人说,我们该怎么做?” “鸣响汽笛,吐气扬眉!” “对,小卢先生说的一个撑字,就是由手与掌两个字组成,全凭小卢先生一手掌握!”跟随卢作孚的李果果插话说。 “不过,还得再撑一段时间。”卢作孚望着江上。 “还要撑多久?” “这桩事,我与爱德华,谁先动,谁被动。反之也成立,谁后动,谁主动。” “此话怎讲?”李人问,“莫非作孚想后发制人?” “正是。我料定这桩事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主笔《川报》时,作孚是个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斗士。人出国这才几年啊……”李人对卢作孚刮目相看,“这趟回来一看,作孚已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啊!” “大将军不敢当,”朋友面前,卢作孚依旧爱脸红,“不过,这一回合与川江上洋船老板过招,作孚倒真是想学一招——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江上,悬外国旗的轮船驶过。汽笛声刚落,卢作孚道:“民生要一统川江,联合民营、军营轮船后,当然要对洋轮加以处理,这天赐良机送到面前,我想,这第三步,就自此船起!” “作孚想的,原来不止是报一桩血仇,居然还想到了,仇报过了,同时把我民生做大?” “为什么不?” “这一趟回国,便不断听人向我耳边灌风,说川江上新出头的卢作孚自幼便善于双赢,在川江这几年打得来春秋战国似的华资、列强问鼎争霸的商战中,年年有斩获,仗仗皆双赢!今日眼见,果然为实。”李人望着卢作孚。 李果果却还在犯傻望着江面:“万流轮像一砣顽石,既沉水底,你还能让他水落石出、浮现江面?” “为什么不?”卢作孚说,“就看谁能撑到那一天!” 豆花 民国年间,能将四川“大魔窟”中势若水火的几大“魔头”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的,仅见于这次会议。卢作孚一手写下这则传奇。后人往往从传奇中窥视传奇人物。学者津津乐道,平民念念不忘。二者各有所好,各有所重。一部历史,如何去读,其实也真如一桌豆花宴,如何去吃——干油碟、水油碟,各取所好,各有所得…… “云阳丸事件”后,云阳丸船长来往这条江上,最不爱看到的就是“民”字头的轮船。可是,偏偏就在“云阳丸事件”后,“民”字头轮船在这条江上来往穿梭,越来越多。“这个卢作孚,为何总能双赢?”船长想起升旗教授的话,暗自摇头。 “云阳丸事件”后,云阳丸船长最不耐烦听到的就是脚下甲板上货舱盖关上时发出的那一声空响,“嗡嗡嗡”地要在耳畔盘旋轰鸣老半天,闹得从来脑壳一挨枕头便打扑鼾的吉野船长如今夜夜为耳鸣而失眠。 这天,云阳丸拔锚将驶出宜昌大码头时,“嗡”的一声空响又从脚下货舱方向传来。驾驶舱中,船长愤懑地摇头:“从上海,空舱来。到宜昌,空舱去!这个卢作孚,我恨不得把他……” 吉野望着岸上一片荒滩。荒滩那边是街市。船长充满仇怨的目光盯紧其中一个门面,那是个新开张不久的商行,虽然此时船行江上,已经看不清门面上那个红漆招牌,但船长照样能咬牙切齿地读出红漆招牌上烫金的那六个柳体大字:“大川通报关行”。 此时,大川通报关行宜昌分理处门前,民福轮经理连雅各冲站在烫金招牌下的何北衡扬一扬提货单存根,拱手作别,一张脸笑得欢喜,离去。 民福轮经理身后,一队力夫挑着货担跟随着走向码头上了民福轮。 脚板底下货舱盖盖上时,已登上驾驶舱拔锚待发的民福轮经理听得铁铁实实的响声,富有经验的他,听出货舱内已经满实满载,又笑开了,一抬手,拉响起航的汽笛。 大川通报关行中,何北衡听得这一声汽笛,也冲着江上开心一笑。 “何北衡?”街对面那一家“加茂川茶馆”中,田仲刚揭开盖碗茶盖,隔着窗户打望,“他怎么也来宜昌了?他本是刘湘幕府的人……” 说话间,他已伸出右手,向摆在茶桌当中的茶馆白送茶客的那一盘炒胡豆中抓一把,却不吃,只摊开在手掌中,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拨拉着,——胡豆的数字,正与他先前盯上的民福号轮船经理从对门子大川通报关行中带走的那一队力夫挑走的货担数字相符。 “他更是卢作孚幕府的人。”升旗教授随手抓一把炒胡豆,一颗颗扔进嘴里,就着苦茶,嚼得香。此时,茶馆中说书人“连本长篇说书《三国》”正讲到长坂坡张飞一声吼的闹热处。 “今天,他来宜昌做什么?” “何不问问——今天,云阳丸船长来宜昌做什么?” “为云阳丸上货啊。” “却为何空舱而去?”教授哑然失笑。 “从来都是为我日清公司招揽货运业务的大川通,今天把货给了民福。” “民福是谁家的?” “卢作孚的。”随口应答完教授所问,田仲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街对面大川通门内正张罗生意的何北衡,“这弯弯绕的,我这才绕过来了……” “绕过来就好。只是!”他突然冲助教沉下脸,“晚了一时。慢了半步!” 田仲惊恐地站起,本能地以日本军人姿态闷哼一声:“嗨!” 这年头,东三省“九一八”事件之后没几天,上海又出了“一·二八”事件,多事之秋,长江流域的中国人对日本也有了更多的关注。虽然宜昌这扬子江通川江的咽喉处的茶馆中,下江口音、川音、甚至东北口音嘈杂一片,但田仲这日本军人标志性的一声音调并不算大的“嗨”,却因其与环境的极不和谐,当下仍引起堂倌与众茶客注意,茶馆顿时寂静下来,全用目光搜寻声调,很快瞅中了田仲这一桌。 田仲愣得不知所措,升旗却神色不改,改用地道的四川口音,吆喝道:“堂倌,我这小兄弟喝不惯你们湖北的叶子,你给他来一碗‘玻璃’!” “来一碗——玻璃!”堂倌拎了水壶,为田仲换上一碗白开水。 泰升旗教授埋头用地道的四川茶客方式,拿盖碗茶盖刮去自家茶碗中漂浮的茶叶,啜饮着。并以目示意,于是田仲也坐下,学状。 众茶客不再注意这桌。茶馆中恢复了平素的嘈杂。 教授这才冷冷地瞄一眼吓得低头一个劲刮着茶碗的助教,哂笑道:“川人盖碗茶这盖子,专拿来刮碗中漂浮了叶子,你面前‘玻璃’一碗,什么好刮?” 田仲僵硬地停下。教授换了笑脸,扭头望街对面何北衡,像在为田仲引荐生意上的朋友:“介绍一下,总行在重庆,并在上海、汉口、宜昌、万县等地皆有分支机构和相当影响的大川通报关行董事长何北衡。大川通报关行,已被卢作孚与他集资接收。卢作孚为董事。从前,为我们日本日清公司和‘西方帝国主义列强’在扬子江上多家轮船公司招揽货运业务的报关行,从此改了字号——” “姓何?” “姓卢。” “李白说:抽刀断流水更流。姓卢的还没抽刀,便断了我国日清公司的货流。” “你真要学中国古人说话,先学会省字。论此,四字足矣——釜底抽薪。” “也就是说,接下来,长江下游的货运将成为民生公司的主要来源。” “预警信号!”教授说,“卢作孚不过两年前才开始的化零为整、小鱼吃大鱼、一统川江的大业,已经基本完成川江上游到川江下游的统一行动,此公心子起得大,一条川江装它不下,有了大川通,民生公司更敢放手发展长江下游业务!这才叫——万里大川一线通!” “门框两边对联外加门框上头那块烫金招牌,好像是姓卢的手笔?” “这样的手笔,川江上谁还能有?” “这个中国商人,自家荷包里从来分文没有,一时半会儿,哪来这么多钱?” “你跟我学经济,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钱?掏自己荷包的钱来赚钱,那是中国农业文明时代老式商人做派!” “卢作孚的老子贩麻布,好像就是这种。” “所以一辈子下来,到死时,儿子揭开灵床上老子的衣服,见老子肩膀挑肿,也没见老子给儿子留下几文小钱!” “老子如此,儿子呢?” “儿子在川江大戏台子上的戏,这才唱了第一出,中国话怎么说的……” “好货沉底,好戏在后头!”田仲道。 教授一笑:“且泡好重庆沱茶,一出出往下看吧。” “今年民生公司进一步整理重庆宜昌间的航业,在上半年接收了7只轮船,合并了4个中国轮船公司,接收了1个英国轮船公司。本公司职工增加到1071人之多。本公司额定股本本年增为200万元,实收908,000元……”云阳丸由宜昌空舱返重庆这一天,重庆朝天门一艘大囤船上,卢作孚正在民生公司会议室股东会议上发言。 程股东说:“想当初,东拼西凑,3000块定金打造头一艘民生船,8000股本起家做民生公司,满打满算,民十五到今年,也才六七年。” 李股东感叹道:“我们跟卢先生,撑出个人样来啦!” 宜昌茶馆中,田仲也在与升旗谈论卢作孚:“他经商这一套,他哪儿学的?他一个农业国的农民的儿子。” “他用得着谁教么?这个农业国从来没少出过巨商。” “范蠡?子贡?” “子贡,我跟你说自贡吧!据国际经济史学者考证,集资开挖川省自贡盐井的那一群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股东。” “一年前,民生的不少股东还说他——愚不可及!贪大喜功!不切实际!拿他们的银子去打了水漂漂!” “他却坚持要对外国轮船、对下游轮船‘加以处理’,哪怕接收下游轮船需要的钱,至少超过当时民生公司资本的五倍。他说‘他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我的意思是在轮船收买以后的利益,至少比没有收买的为多。’今天你我回头再来梳理他民生公司的发家史,刚才你问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这钱说不定就是——他在轮船收买以后所获的,减去收买轮船付出的之后,多出的钱。” “光会做加减法,这是你的算术。不是卢作孚。” 田仲望着窗外川江:“他如果光是个数学天才,拿这乱成一锅粥的川江上战国群雄也无办法啊。” “这话算你说对了。他说,‘无办法’加‘无办法’又加‘无办法’,得的结果还是‘无办法’!再加‘无办法’乘‘无办法’又乘‘无办法’,得的结果仍是无办法。” “学生关心的正是他的办法是从哪儿来的?” “他老子啊,中国实业界的老祖宗啊,范蠡、子贡、自贡啊……”教授漫不经心地说道,“起码到现在为止,从他投入川江上这一场混战、恶战中的表演来看,他依旧没跳出一个商人的范畴。” “那……他不顾一切武装登轮检查云阳丸呢?” “当时我也被他这一招迷惑,我以为中国真出了个将国家利益作为最高利益,在商不言商,办公司做生意不图赚钱的不是商人的商人。这几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他这样做,只不过打着为国扬威、为国人雪耻的幌子来为自己谋私利!” “他常爱说——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助教反驳教授。 “听其言,观其行。他所谓的把问题提得像自己的国家一样大,到头来,不过是落实到他民生公司的账本上,好对股东们有个交代。他只不过是心子比别的中国商人起得大,做生意赚钱的理由比别的中国商人说得大而已!他不是赚了卢麻布八辈子也赚不到的洋钱么?” “他高喊爱国,蒙得过与其对阵打得热火朝天的敌人,蒙得过追随其后随其打得来热火朝天的同人!难道蒙得过隔岸观火的我这个帝国大学毕业的经济学教授?”教授随手抓一把炒胡豆,一颗颗扔进嘴里,就着苦茶,嚼得正香。 田仲也伸出右手,随手抓一把胡豆,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拨拉着,数清了,揣进自己荷包里——他又盯上了对门子大川通报关行中,先前进去,此时出门的民用号轮船经理带走的一队力夫挑着的货担。 这天,教授与助教到宜昌码头前“加茂川茶馆”中坐了几壶茶工夫,可不光是为了摆空龙门阵,二人已将卢作孚的大川通报送行宜昌办事处一日内货物进出明细表也已了然于胸…… 二人走出了加茂川茶馆,跳下门前堤坎,漫步向宜昌码头去,田仲见升旗忽然站下望着大片荒滩,“啧”了一声,心头似有所动。接下来,听得升旗说:“布置你手下一个人,在这儿住下来。” “住下来?” “对,落户。” “我人手那么紧,您叫谁干啥,我随叫随到,可你叫人到这儿来落户,能有啥事派他做呢?” “田中君这么一问,我还真答不上来。算是一粒闲子吧,下棋的人,有时候会没来由的在盘面上看似不相干的某一处落下一粒子,日后,或许派上用场……” “那若是派不上用场呢?” “就算一粒废子儿吧。” “废子儿?” “可你还真别给我派一个废人。要强的。” “怎么个强法?”田仲多少有些抵触。 “绑架跟踪、格杀打捕、杀人越货,全用不着,只要个眼力强的。”升旗道,“代号就叫‘闲子’。” “闲子?” “这个国家的百姓,爱给儿子取下很贱的小名,猫儿狗儿啊,因为猫狗九条命,名字取贱些,好养大。” 田仲一脸茫然。 “还是先落下这一子吧,”升旗面对一片荒滩,同样一脸茫然,“算是凭一个老棋手的感觉吧……” “什么样的感觉?老师能多少传达给学生几分么?” “说不上来,”江风卷着碎纸败叶迎面打来,升旗有些冷,竖起衣领,“强为之说吧,刚才一脚踏上这大片荒滩,我脑顶门便有一股凉意,算是不祥之感吧?” 升旗一提玄学,田仲就犯疑。他不信邪地从旁打量老师。只见升旗双眼直直地盯着脚下一块被沙浪、荒草半掩的断碑。他便上前,抬脚踢开荒草,俯身拂去沙土,认出碑上两行竖刻八个大字:川江起点 长江终点 “不通不通!老师总爱训斥田仲不通,此地还有比田仲更不通的!”田仲叫道,“这川江起点,该是宜宾吧?长江终点,自然是吴淞口。真要说长江发源,也该在青藏高原,跟脚下这宜昌荒滩有啥相干?” “田中君以为这碑是徐霞客还是李四光立的?”升旗似陷入遐想,喃喃应道。 “哦,原来这碑不该当作一块地质碑文来读,应该是与长江、川江航业史相关的吧?”田仲回头冲升旗一笑,“学生似乎明白此时此地老师的心思了!” “连升旗都还没明白此时此地的升旗的心思,”升旗老实地承认着。田仲见八个大字下又有三行小字,他便蹲下细读:川船至宜不下行 湘船到宜不上驶 川湘上下船只至宜…… 最后两字磨损难辨,再往下,根基仍在土中未断的另半块石碑上,似乎刻有一大排立碑人的名字,更难分辨,田仲只得作罢。 不读则罢,读罢,田仲反倒陷入比升旗还沉重的茫然。 “老师,您若要掌握卢作孚轮船在宜昌客货吞吐状况,读他公司逐月逐年报表不更明白?何苦非要向脚下这片荒滩派人,还非派个强的?”田仲问道。忽然听得身后有嚷嚷声。他机警如灵猫般回头,见坎上茶馆门外,那堂倌率众,有的拿着扁担,有的举着板凳,正挥拳向这边大嚷。田仲身形一闪,便挡在了升旗面前,低叫:“老师快走!一定是刚才我‘嗨’那一声,让中国人看出了破绽!” 他身后,升旗却一步也不挪动。 “快走!万一老师您叫他们抓住了!” “万一叫他们抓住了,你我只好一左一右跪在茶馆门前,一人头顶一根茶馆里的长板凳……”升旗忧心忡忡地嘀咕着。 “不对!他们会以日本间谍罪把我们扭送到他们的政府,这还算是轻的,闹不好,他们会对我们处以私刑,乱棒打死!”田仲猛地一推升旗,要他快走。可是,升旗却纹丝不动,脸上还挂着笑容。 “老师刚才说,跪顶板凳?”田仲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眼前的情况是不是判断有误。 “川江两岸的规矩,上饭馆茶馆吃了不给钱的,就这么处置!”升旗说。 “想吃跑堂?喝了我两碗叶子,一碗玻璃!”果然听得堂倌火冒三丈地大吼。 “刚才出门,我忘了付钱。”田仲不好意思一笑,掏出腰包。 “慢着!”这一回,是教授挡在了助教身前。 “怎么啦老师?” 教授从助教手中抽出那张崭新的钞票。 “不会是伪钞,我亲自到川康殖业银行去取的,刚发行的新票子,放心吧老师。”助教觉得这一回是教授紧张过了头。 教授却将这钞票举过头,望着宜昌这片荒滩下游方向峡口的日头一照。 “卢作孚?”助教叫出了声。他在钞票上看到了一个人。 这天,在川康殖业银行发行的这张新票上看到这个人的,当然不止升旗教授和他的助教。 “卢作孚!卢作孚!”关怀将一张钞票高举过头,跑过“温泉池”,跑过“乳花洞”、“数帆楼”、跑过重镀金身的菩萨的大雄殿……一路欢叫。 “给我站住!小卢先生有你这么叫的?大名小氏的!”关怀被人一声呵斥。 几年来不断兴建,初具规模的北温泉公园临江会议室前,李果果正与另一个男人站在板凳上将一幅条幅挂上楼顶。条幅是卢作孚刚写就的,还没全打开,只见最后几个字“……联合会议”。 “本来也是嘛。卢作孚在钞票上,你自己看!”关怀被李果果呵斥,举起手头那张钞票,递给李果果。 李果果一看,也乐了,冲自己对面正与自己联手挂条幅的那人叫道:“卢作孚!” “卢先生有你这么叫的?大名小氏的!”在李果果脚下稳住板凳的文静嗔道。 “不是卢作孚是哪个?自己看!”李果果一弯腰,把钞票递给文静。 文静接过一看,脸蛋笑得跟公园里刚开的鬼脸花一样诡妙,她笑望着李果果对面板凳上正挂条幅的那男人。 男人顾自昂着头挂条幅,看也不看钞票一眼,嘀咕着:“那上面的人,是我。” “怎么把你印到钞票上去了?”李果果问。 “朋友要借重我,我敢说不?”卢作孚挂好了条幅,从板凳上下来,在小青年和娃娃面前作委屈状。 “让我看看是哪位朋友?”文静再看钞票,“川康殖业银行,哦,我晓得了,川军21军、24军二刘军长。” “二刘要开银行,倒也不新鲜。枪杆子与洋钱结合论就是刘湘发明的!”李果果说,“新鲜的是,为啥我小卢先生印到钞票上?” “长那么大个头,怎么不懂事?”文静道,“开银行,印钞票,最怕的是什么?” “怕别人不信不认!” “所以呢,就要找一个人人都信都认的人来印上票面!”文静道。 多年后,卢作孚的儿子还能回忆当时的细节:“当时中央银行的钞票我也看过,没有这样的做法。而川康殖业银行却用一个人的品德来证明银行的信誉,确实很罕见。” “卢作孚正在筹备召开重庆各界与川军三军军长联合会议。”这天,田仲告诉升旗。二人边谈边来到江边,“川江上跑轮船的老板中有人认为,他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是靠了刘湘21军力量才发展得这么快!” “岂止21军?还有杨森20军,刘文辉24军,邓锡侯28军。”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个中国商人,笼络军人,他还能做什么?” “他心子起得也太大了。” “是比卢麻布心子起得大。路子也野。卢麻布见到军人,只有双手捧上买路钱。卢麻布的二儿子却敢叫军人为他奉上整军整师的枪杆子和整箱整柜的洋钱。” “他的路子真像老师说的,太野!”田仲说,“在中国商界,简直堪称前无古人。” “孤陋寡闻了吧?就在民国前朝,清朝不就出了个红顶子商人?” “胡雪岩?” “还能是谁?与晚清中兴名臣左宗棠开过联合会议,从此当上官商,暴发的速度让同时代的中国商人同行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升旗道。 “老师认为,卢作孚也不过是这条路子?” “不是么?”升旗道,“这才几年?他与川军军长师长们联合,暴发的速度不也让同时代的川江商人同行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么?” “怎么他就能做到,他的同行们就不能做到?” “因为他有理由!” “什么理由?” “三年前,他凭借这个理由,登高一呼,将一盘散沙的国人凝聚成一块顽石,将云阳轮困死在朝天门‘水牢’中!” “爱国?” “三年来,他这条小鱼又倚仗这个理由,一条一条吞吃川江上大大小小一条条鱼,他的一统川江的梦想,眼看成真!” “好一个——爱国!这理由对他、对当今的中国商人、全体国人来说,太充分了。” “这理由是我们日本国拱手奉送给他卢作孚的。”教授低吼。 “相信老师迟早会找到我最擅长的方式,当众揭穿这个人的把戏。让他的国人明白,所谓爱国,不过是他这个心子起得太大、想当暴发户的中国商人的一个理由而已。” “也许,不必等到我出手,他卢作孚就……” “老师您是说……” “四川是个大魔窟,这话是他自己从前说的。如今他却要把魔窟中最大的三个魔头召集到一起来,中国话,这算什么……” “与虎谋皮。” “向老虎讨它身上的皮子的人,有几个不被老虎吃了的?” “他开魔头大会的地点?”升旗问。 “就在他苦心经营了几年,已初具规模的那个什么北温泉公园。” “选得是地方。时间?” “听说万事俱备,还差一桩什么事没准备好,所以暂时未定会议时间。” “什么事?” “不得而知。好像卢作孚很看重那桩事。” “有渠道了解到么?” “太容易了,他筹备开大会,又不是什么机密!”田仲说,“我这就去北碚。” 文静和李果果把刚油印出来的一大堆小册子整理好。 “小册子齐了,会场布置好了。万事俱备,还差哪一股东风呢?”文静环顾会场。 “小卢先生说——还差一朵花。” “小三峡也正好百花齐放,卢先生却说还差的一朵花,是什么样的花?” “小卢先生说了,是北碚最著名的一朵花!” “北碚名花?到底是什么花?”文静像个小学生那样捧着腮帮思考着,忽然发现对面李果果的眼神邪忽,“果果你盯着我看个啥呢?” “我看你才是北碚最好看的花。” “你!”文静脸蛋红过桃花,赶紧把话岔开,“记得不?上回把刘湘、杨森两军长请来联欢,开饭时,刘军长说过什么话?” “好像是说——今日小三峡百花争艳,还就差我刘湘偏爱一朵花。” “难道卢先生会为还差这一朵花,迟迟不开这个会?” “至于么?”李果果说,“再者说了,如果差的真是这样一朵花,那北碚几条街走通,李果果我随手就能采回十朵二十朵!” “请的这三个军长,其实就是各占山头的三只座山虎,请到了,就是三只下山虎。卢先生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反复说过,不得有任何一点小处随便。中国还没有哪个省哪个人开过这样的会。会开成了,川省军民同心建设定会虎虎有生气,万一出一点漏子,会耽误了卢先生一统川江,一统四川的大事业!”文静道。 卢作孚没请三军军长前,先请了位朋友——乐大年。 “大年兄,请!”卢作孚把一双新筷子双手向桌子对面奉上。 乐大年一看,四只一模一样的蓝花花碗盛着四碗分量相同的豆花,一字摆开在八仙桌上。 “北京路‘永远长’饭馆点的豆花。”乐大年当仁不让地接过筷子,却收敛了平素常挂在脸上的笑容,肃然起身,顺势从右手第一碗中夹出一块豆花,连一点渣都不掉下,完整地放进嘴中,咂巴两下,一句评语便脱口而出。 “算你蒙对了。”卢作孚笑望着乐大年,“你肯定猜到我第一个就会端‘永远长’豆花,北碚最有名的嘛!” 乐大年一声冷笑,向第二碗中夹起一块,这一回,还未送进嘴中,中途便落下半块。卢作孚见状,便还以颜色,哂笑道:“都说大年兄美食家,光是筷子上的功夫便无人可比,原来也有失手的时候?” 乐大年听了全然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说:“南京路‘河水豆花’!” 卢作孚的哂笑当下收敛了,抬头望着肃立对面的乐大年。 “这碗是南京路‘河水豆花’隔壁的‘真资格河水豆花’。”乐大年品过第三碗。 卢作孚仰望着,毫不掩饰肃然起敬的神色。 “这最后一碗,不值一提,小三峡两岸随便哪户农家点得都比他好,还好意思拿到北碚街上来丢人现眼脏班子!”乐大年将义愤填膺地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在八仙桌上。说到吃,乐大年再也不像平素那样随缘随喜,一切无所谓,笑口常开。 卢作孚陡然变了脸色,也站了起来,绕过八仙桌,执当年对举人老师之礼似的,将乐大年推拥到自己的这一边桌沿来,取过乐大年放下的筷子,依着乐大年品尝的次序,叮当有声地敲着一个个碗沿:“大年兄自己看。” 乐大年斜眼向下一扫,四只碗这一边碗沿分别贴着四张纸条,依次写着:“北京路‘永远长’、南京路‘河水豆花’、南京路‘真资格河水豆花’……” “这最后一碗为何无字?” “这一碗恰恰就是我派李果果随便去磨儿沱岸边哪家农家端的!” “果然摆不上席。” “大年兄,这才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东翁他们封赠你为美食家,我刚听了还想,粗茶淡饭菜根香足矣,今日亲眼一见,才知非虚名哉!”卢作孚心悦诚服地望着乐大年,“只是这一行中的小学生卢作孚还有一事不明?” “讲!”乐大年服捧,得意而至于忘形,与得意忘形时的合川举人颇为神似。 “大年兄是怎么判断的?” “豆花者,以石磨推黄豆取其浆下胆水点而成花也!” “那是。”卢作孚本想说——小时候我跟着我妈推过点过的豆花也不止一锅两锅,转念一想,你大年兄既然服捧,我今天就让你的虚荣心也饱餐一顿! “豆花为川菜专长。中国四大菜系之粤菜、鲁菜、京菜均缺此菜品。豆花更是我嘉陵江小三峡独门冲的看家菜,川省野语有之,道是——‘北碚豆花土沱酒,好耍不过澄江口’,足以为证!”乐大年果然入套,正好顺了卢作孚之意,口若悬河。 “果如大年兄所言——北碚豆花得以独门冲,冲在何处?” “冲在两处!” “哪两处?” “其一,选料精。其二,调合齐。” “敢问其一。” “便与你说选料。豆花出自黄豆,北碚豆花——我说的是上品,不是你这末碗入不得流的!——必精选产自华蓥山、缙云山、起码是金刚坡上去,小雪大雪时节雪线以上之高山特产春豆!” “果然占一个精字。” “光占一个精字还不够,还需精益求精。” “如何精益求精?”一说到这样做事,卢作孚本能地兴趣盎然。 “将高山春豆采回家,晒干,打瓣……” “何谓打瓣?”卢作孚不懂就问,瑞山书院学风依旧,而且他早就料定,此时的大年兄生怕他不问,必定有问必答。 “取小扇石磨,初推成瓣。” “大扇石磨岂不快些?” “那啊,干豆一压便碎,”乐大年正色曰,“你想请客吃豆渣?” “原来如此。然后……” “然后去壳。” “我妈从不去壳!” “令堂大人推的不是豆花。” “不是豆花还能是什么?” “连渣闹!”乐大年斩钉截铁,不由得卢作孚不点头,他确实听妈妈说过这个菜名。 “令堂一定连豆浆中的豆渣都不过滤,胆水都不用,若在冬天,土里头扯一把萝卜樱樱,夏天随便砍点青叶子菜,剁成菜渣,锅里头一扔,便端上桌来。” “全叫大年兄说了个准。那年辰……” “作孚若要忆当年之苦,大年兄便不必再讲美食!” “讲,打瓣之后……”卢作孚赔着小心,帮大年兄拎起刚才搁置的话头子。 “浸泡。自子时泡至次日午时最好。这才换上重磨,细细推之,然后下锅,以文火煮到半开,再倒入滤帕,滤出豆渣,重新下锅,依旧文火,见泡打泡,见浮渣去浮渣,这才下胆水点成花。” “精彩!” “这才说到其一,这其二,更重调合齐……” “言之有理!”卢作孚眼看让乐大年这么放敞了讲下去,再有三天都讲不完豆花一菜,当下拨转话锋,不敢伤了乐大年情绪,依旧用请教的口吻,问道,“作孚方才还有一事不明。” “讲。” “这四碗豆花,旁边配好四只油碟,大年兄动也未动,却怎能当下准确无误鉴识出其出自何店何家?” “好你个作孚,是要把大年肚皮里头这些年在美食上的存货全掏出来,便全说给你听——谁叫你我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乐大年道,“豆花本体,讲究四字,雪绵嫩鲜。” “雪?” “纯白如雪,不带一丝杂色。所以要选高山春豆,也有这原因。若是贪便宜将黑色杂色黄豆投入磨眼,势必做不到这一个雪字的成色。” “绵?” “雪,说的是成色。绵则是筷感。” “吃一碗豆花,还有筷感?” “吃连渣闹、菜豆花当然不必问筷感。但真要进入美食一界,首先要问的便是这筷感。莫小看了这一双竹筷,它之于常人,不过是果腹之工具。于美食家如乐大年者,则是大将军手头一杆银枪!刚才这头一碗,大年一筷子下去,便知其绵得劲。” “大年兄从这碗中夹出一块豆花,连一点渣都不掉下,完整无失地放进嘴中。” “北碚几条街走通,除却‘永远长’,无一家做得出如此绵扎的豆花。” “难怪大年兄当下判定!” “你现在知道我不是蒙的了吧?”乐大年道。 “嫩?”卢作孚惦记着即将要开的三军军长大会,没工夫与大年掰嘴巴劲,顺势把话题向下催。 “绵是筷感,嫩则口感也!他‘永远长’光顾了筷感,顾不得口感,是以豆花上桌,一筷子下去,绝不会中途落渣,但这一筷子进嘴,便显绵得过于老些!” “难怪大年兄把这一筷子豆花放进嘴中,咂巴两下,一句评语便脱口而出。” “北京路‘永远长’之短,恰恰是南京路‘河水豆花’之长。他家豆花虽一筷子夹起每每中途落渣,筷感不如前者,但一筷子入嘴,口感却远胜之,嫩!”乐大年指第三只碗,“再说隔壁子‘真资格河水豆花’,其长既不在绵,也不在嫩,却占了一个鲜字!还不止是味鲜之鲜,首先是新鲜。这家豆花老板家住缙云寺山门外,逢场全与家人将家种的高山春豆直接挑到北碚店里,不像前面两家,还有菜市场采买中间环节,是以他家豆花最为新鲜。这一个新鲜之鲜,在美食界无人敢小觑。” “子曰:不时,不食。”卢作孚及时为乐大年提供经典论据。 “是也!到底四书五经比我读得扎实,说出话来,就是有吨位。”大年道,“新鲜,才得味鲜。这家豆花老板虽是农家半路出家,跻身饭馆一行,但凭了其自身货硬,同样在豆花高手如林的北碚街上占定一席门面。” “过绵则失之于老,过嫩则不绵,占一个鲜字的,又推不出绵而嫩的豆花,这……” “作孚是要请客?” “大年怎知?” “你这个粗茶淡饭、菜根即香、从不知美食为何物的作孚,今日费这么大事叫来大年,不为请客还能为啥?” “是请客。” “请什么客?” “三军军长,各界名流。” “一个席面,投资多少?” “实在有限,作孚都羞于开口。”老友面前,卢作孚毫不掩饰囊中羞涩。 “而且作孚你从来厌恶大吃大喝。” “所以……” “所以这才想到豆花。又为了所请皆上宾,当然要令其乘兴而来,同样能尽兴而归,所以才想到北碚豆花。想到少花钱办好席要用最好的豆花,所以才想到久违了的乐大年,所以才对乐大年其人极尽阿谀奉承讨好卖乖之能事!” 话未说完,两个多年老友同时爆发出大笑。 “言归正传,这北碚豆花,诚如大年兄精辟论证,雪绵鲜嫩,各擅胜场,却无一家能全其美。我该选哪家?” “作孚啊,我知你爱北碚,胜过其他任何地方。所以你才在豆花之选择上本能地犯下一个错误。” “莫非,另有一处什么豆花,能胜过闻名川省的北碚豆花?” “你我老家。” “合川?”卢作孚惊讶。 “醉八仙!”乐大年肯定地说。 “醉八仙?办民生公司时,各家排轮子请吃,大年兄带我们去吃过,没见什么特别之处啊!” “今非昔比,今年开春,醉八仙老板请到一位大厨!就说那一碗豆花,做得来!”乐大年不屑地扫一眼面前八仙桌的四碗豆花,“你若是没吃,等于这辈子没吃过豆花!你若是吃过,就晓得这辈子吃过的豆花都不是豆花!”话音未落,他惊叫失声。“哎哎,你拽我做啥子?” 乐大年被卢作孚一把拽住就朝外走:“上水船拢北碚码头,你带我去合川醉八仙!” 合川城头醉八仙酒楼,一碗豆花一端上来,卢作孚一眼看去,便知这一趟跟乐大年没白来。一筷子下去,当真是雪绵嫩鲜尽在一碗中占齐。卢作孚笑了。 乐大年却见惯不惊:“试试调合。” 卢作孚将豆花放进调合,一尝,皱起眉头:“这个比袁大头大不了多少的油碟,如何容得下这么多味?” “这就叫——调合齐!”乐大年道,“豆花调合,有讲究,分两种。油碟与干油碟。油碟者,以忠县酱油、自贡川盐、合川芝麻酱、郫县豆瓣、临江寺豆豉、重庆小磨麻油、火葱、豆母子、油辣子、外加腊肉颗颗调合而成。干油碟则只取炒川盐、花椒面、花生瓣、加味精即得。” “哪样最好?” “这油碟调合豆花之味,调味一事,绝无哪样固定最好,百人百味,因人而异。” “难怪面前这么小个油碟,冒出这么多味来!太用心了,当真是行行出状元!”卢作孚当下点头,“就是他了!” 乐大年困惑地:“啥子意思,就是哪个他?” “我要请的豆花师傅就是他了!” “你人都还没得见。” “老实的,”卢作孚便叫来堂倌,“请你们大师傅出来见一面,好么?” 卢作孚发现桌对面乐大年暗暗摇头。 堂倌拼命摇着头:“得罪了,丁师傅正忙!” 卢作孚说:“哦,他忙,那我到厨房去见他。” 堂倌拼命摇头:“得罪了,丁师傅从不与食客相见。” “请又请不出来,进又不准进去,能不能请你给我指条路,怎么才得见你们这位丁师傅。” “客人只管点菜,凡你点得出来的,丁师傅便尽心尽力为客人做了出来,师傅说,较场坝,以武会友。棋盘上,以棋会友。菜馆里,以菜会友。” 卢作孚一望乐大年,这才读懂他暗暗摇头的意思,原来是告诉卢作孚,要见醉八仙的大师傅不易。 “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大年兄?”卢作孚做苦脸望着乐大年。 “这位丁师傅,别人要见,难上加难,作孚要见,举手之劳。” “哦?” “他是你的故人。” “作孚不记得故人中有这么一位烹饪高手!” “总该记得杨柳街老街坊撬猪旺?” “丁旺旺?”卢作孚乐了,“他当上大师傅了?” “他!”乐大年嗤之以鼻,接着说,“是他的儿娃子!” 乐大年便原原本本将一段往事道来: 撬猪旺本来“身后无人”,却总也不肯甘心,那年大年三十,便拎了一笼热腾腾的猪大肠,去杨柳街找举人。举人屋门口,街坊排了长长的轮子,丁旺旺知趣地排在最后。平日里惜墨如金的举人,到了这一天,泼墨如水,一幅接一幅为杨柳街通街的人写春联,写罢一幅,右手提笔过头,左手拎起案头的酒壶“滋”一声,眼光从两片圆框框水晶后溢出,掠过酒盅圆圆的杯沿,瞄那泛着光亮的两行墨笔字。排在轮子前头的街坊便弯了腰,从举人肘下抽出那两条洒了金的红纸,道声谢出门。 举人还有余兴,便喊住这人:“读得成不?” 这人便说:“读不成。” 举人:“读不成,你捧回去贴了当门神唬鬼啊!” 排在轮子后面的人便说:“还不快请举人老爷读来听听!” 丁旺旺等人全走空了,才抬脚迈过高门槛,进了举人堂屋。举人刚在景泰蓝的瓷缸里涮了笔毛,叹一声“又是一年,依然故我”,见又有来者,也不看来者谁人,便埋头重新铺纸命笔,正要挥洒,忽然瞥见一笼热烘烘的猪大肠晃荡到案边,举人掷笔:“石不遇今年封笔也——明年请早!” 丁旺旺:“举人,我是丁旺旺。” 举人:“旺丁丁也不写!” 丁旺旺:“丁旺旺不求举人写。求举人点拨一件事。” 举人:“说!” 丁旺旺刚要开腔,举人指着他手头那一笼猪大肠:“你先把这一笼啥东西拎出去再说!举人灶头铁锅红斑斑爬满铁锈,举人堂屋里头只有书香!” 杨柳街上,人人都知道,人有事求举人,举人万事不求人。人有事求举人,举人从来不取分文不收礼信。撬猪匠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举人的忌,一吐舌头,乖乖地拎着猪大肠退出高门槛,出门向东,到屋角再向北,再到一处屋角又拐向西,贴着这屋基脚石下的阳沟绕到后檐沟,钻进灶屋门,再向南,从堂屋内供的“天地君亲师”孔老二牌位下的侧门冒出头来,敛了双手,此时手头不见了那一笼猪下水,撬猪匠这才把“身后没得人”的困惑一一道来。 “非也!”举人哑然失笑,“有天地而后有阴阳,有阴阳而后有男女,有男女而后有夫妻,有夫妻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家而后有国,有家国而后有君臣,古圣贤所言备也!几时说过,有撬猪匠而后其身后无人?” 一番话抵得来撬猪匠开不起腔,却笑出了声,索性将剩下的困惑全吐露给举人:“……那!为啥我讨的女人跟前头的男人个个能生能养,跟后头的我一个也不生不养?” 举人学着撬猪匠口吻:“……那!为啥不问问你这个男人下头边是不是男人?” 丁旺旺回家,刚进门就关门,头一回学做男人,还抱怨从前的汪寡妇现在的自家堂客:“我不会你也不会哟?也不兴点拨我一下子!”堂客哭笑不得:“这种事,只有男的教女的,哪有女的点拨男的?” 丁旺旺一点便通、熟能生巧,白日里两河两岸撬猪,天一黑回各自屋头吹了灯做人——竟与堂客通力合作做出个后人来,让自己名副其实做一个“丁旺旺”。丁旺旺的这个儿子丁小旺,自幼跟父亲四乡撬猪,天天吃“刨猪汤”。换了别人,吃得油嘴油嘴的便知足。偏偏此子天生与众不同,乃合川第一好吃之人!他竟嫌乡里人只图吃饱,不知吃好。便埋头钻研厨艺,少年时代便成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师傅,哪家讨媳妇嫁女死人都少不得请他……他便将本地所有传统吃食一一加以改造、发挥,居然无师自通成了川省烹饪行中的一位大师。 乐大年讲完这段事,道:“自从作孚你率众在合川办民生公司,又出任峡防局长,建设峡区,合川吃客这些年也年年见多。醉八仙生意好了,菜品却不见更新,于是,醉八仙的老板今年便不惜血本把这位丁师傅请了来主厨。你看看,都夜晚这个时辰了,这楼上楼下,哪张桌子空了?” “既然是老街坊,那就好办了。”卢作孚叫过堂倌,说,“请通报一声,就说有个叫卢作孚的人,请见丁师傅。” “丁师傅说了,老街坊,回杨柳街再见。酒楼大堂,他只晓得以菜会友!”堂倌进厨房去,回来后,抱歉地向卢作孚赔着笑脸摇头。 “谱也摆得太过大了些!”从来不发火的乐大年一拍桌子。 “他不是摆谱,据作孚所知,确实有这么一类人,于自己本行钻到极深处,于行外之事便全然不顾。所谓有所为,必有所不为也。也唯有这样的人,才真能将其本行钻研到旁人所难以企及的深处!” “作孚反倒夸他?”大年道,“那你今夜还见他不见?” “见,只不知怎么得见?” “有你大年兄在,今夜包管叫他自己从这厨房中走出,来这张桌子跟前见你卢作孚!”只见乐大年冷冷一笑,对侍立一旁的堂倌道:“丁大师傅当真只以菜会友?” “回客人话,到醉八仙这么多日子,小人从来没见他坏过一回这个规矩!” “当真是客人只管点菜,凡点得出来的,丁师傅便尽心尽力为客人做得出来?” “回客人话,到醉八仙这么多日子,小人从来没见他做不出来过。” “今天我乐大年就要他这句话!拿菜谱来!” 堂倌恭敬递上菜谱,却将自信满满的笑容藏下:“只不过……还请客人莫消点龙肝,莫消点凤胆,不是丁师傅做不出来,是龙凤原料不大好找。” “哼,也忒小看了乐大年!”乐大年冷笑连声,“龙凤原料不好找,肥猪原料好找么?” 堂倌:“不消说得。” “那就好,我便点一盘回锅肉。” “回锅肉一盘!”堂倌长声吆吆向厨房大叫一声。 “再点一盘盐煎肉。” “盐煎肉一盘!”堂倌又吆喝一声。 “再点一盘酱爆肉。” “酱爆肉……”堂倌吆喝声刚起,戛然而止,望着乐大年,顿时全无先前的一脸傲气,赔着小心道:“客人,到醉八仙这多日子,小人从来没见客人这样点菜的。” “大年兄,这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都是半肥的猪肉下锅爆炒,你我顶多一盘都吃不完,哪里一点就是三盘?”卢作孚悄声对乐大年说。 “作孚你今夜赶来醉八仙,是来吃的么?”乐大年高声道,“你先莫多问,只管等着他姓丁的来见你就是了!” 卢作孚见乐大年再也不是平素见惯的那个笑呵呵的乐大年,突然明白过来——他也许正在与那位姓丁的进行着烹饪行、美食界中的高手比武,卢作孚便不再多话。 乐大年已经转头对堂倌道:“你菜谱上明明都开列得有,怎么,这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醉八仙的丁师傅做它不出来?” 堂倌只好退下,刚转过身,撞在一个人身上,这人天生肥壮,手轻轻一摆,堂倌赶紧退向他身后,顿时不见了人。这人来到乐大年面前,毕恭毕敬鞠一躬:“回客人话,客人所点的菜,醉八仙的丁师傅样样都做得出来。” “那便叫他速速做来。”乐大年瞄一眼来者,见他围着白围裙,手头还拎着把锅铲,早知是谁,却故作不知,“先上回锅肉吧。” “回锅肉,他做过。” “好哇,接着上盐煎肉。” “盐煎肉,他做过。” “再好不过,最后上酱爆肉。” “酱爆肉他也做过。只是……” “只是什么?”乐大年瞄着来人。 “只是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做给同一桌人吃,他从来没做过。” “所以,他只好出来面见客人?”乐大年皮笑肉不笑地盯紧了来人。 “是。我就是丁小旺。这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都是半肥猪肉下锅爆炒,丁某实在还没捉摸出怎么做出来叫同一桌客人吃出多大的不同来,只好规规矩矩从厨房走出来,请客人指教。”丁大师傅像个小沙弥被老和尚当头棒喝,垂首站在乐大年面前。 当真是隔行如隔山。卢作孚暗自赞叹,窃喜今夜幸好带了乐大年同来,对面前这位丁师傅更是生出三分敬意。他明明可以照章办事,客人点什么,就做什么。他却时时处处把客人吃下去的感觉如何放在第一位,方圆百里闻名的这么一位烹饪大师傅,此时居然当着满楼食客俯首低眉承认自己不行,以这样的心态来做事,什么事做不成,难怪他能把平平常常一个豆花做到这种水平。若能把这人邀到自己身边,日后会派大用场。 “请问客人贵姓?”丁师傅问乐大年。 “我姓甚名谁不关事,你只要晓得我这位朋友是谁。他是我多年的师友,今夜是专程从北碚赶来见你。他叫卢作孚!” “万事俱备,却不开会,原来是为了去请一个豆花师傅。”田仲把这话告诉升旗,升旗听后,沉吟良久,一叹:“他的三军联合会议成矣!” “老师前天才说他开此会是与虎谋皮,难逃被虎吃。” “他将豆花这样的小处都看得这么重,我升旗真是小看了他!”升旗道,“中国古代哲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他拿出点豆花、打豆花调合的文火细腻的功夫来经营他的轮船、他的公司、他的北碚,经营他明天要开的魔头大会,没有做不成的事。我倒是怕他……” “老师怕他个啥?” “怕他拿这功夫来一统川江,怕刘湘拿这功夫来一统川省。怕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也学着用这样的功夫来治理他们的国家。”升旗夹起一筷子豆花,一片掉在桌面上。卢作孚温泉会议召开前一天,教授与助教是在朝天门那家吊脚楼豆花店共进的晚餐,坐的碰巧是上回邓华益、连雅各一群华资轮船公司老板请卢作孚吃饭的那张桌子。教授对助教说了这番话。 开会这天,温泉公园江边临时码头,三位军长的船推拥碰撞着靠岸。三股军人抢先跳上岸,各自拉开警戒线。三个军长各不相让,上岸,向会场走来。刘湘与杨森只照面,不打招呼,全似大敌当前。 三军长经过一个彩纸与树枝扎的彩门,门上写着字:“我们欢迎七千万人民领导者,领导我们走向光明之路。” 当穿过这道门后,不知怎的,三军长各处整肃军容,安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