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川。” “卢作孚的老家?” “对,从杨柳街访起,访到黑龙池。包括他从前上过学、如今任董事的母校。他呆过的所有地方。” “访什么?” “时不我待,你这一趟只访一件事——这个卢作孚,从小到大,到底有没有跟人结过怨仇。如果有,都因为什么事跟人结的仇?” “您想用中国的三十六计——借刀杀人?” 教授指着田仲,哑然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田中君,田中君,你啊,你可真会替我找乐!” “不想借刀杀人,何苦去访他的仇人?” 江上一声呜咽似的汽笛,是民生公司对开三条航线的早班轮船将从码头驶出。 “快去!”教授忽然收敛笑意,冷冷地道,“还赶得上他的渝合航线早班船。” 田仲知道自己根本不配揣测教授的心机,但还是一路快跑向通往小河千厮门码头的石阶,一边嘀咕着:“既然你的下策不是花钱买路,那还能是什么,最后的下策不就是动刀么?如今的阵势,肯定不敢让日本浪人动刀,那等于惹火烧身,下场更惨。也不敢让朝天门码头上的中国浪人动刀,其结果一样。剩下的,就只能是借刀杀人。让他自己的仇人杀了他。可是,老师一听我说借刀杀人,笑得那样。肯定是我猜错了。可是,不是借刀杀人,何苦在这种紧要关头,叫我去查他的仇人?” 民生轮刚离岸,田仲就赶到,他径直由跳板冲过囤船上通道,跳上船去。 立秋后,重庆可不会马上退凉,老话说的,“二十四个秋老虎”!1929年立秋后,更是如此。老虎一般暴烈的太阳早早地驱散了两江交汇处缠绵的迷雾。已是8月7日,“云阳丸事件”第三天。 云阳丸上,日本士兵荷枪实弹,与码头上峡防局警员对峙。这天,又换了李果果这班人。 日本士兵不再挑衅,李果果们也只默默监视云阳丸。 这一天,刘湘一身戎装,军容严整,恭候办公处会客室,迎来一位一早就派人送来名片,按外交规矩恭敬求见的客人。名片两面,分别用中文日文印着:“日本国驻中国重庆领事松本义郎”。刘湘儒雅谦恭地听过日本领事的来意,笑得一脸和气:“领事先生,这事不归我管啊。我是军人,他们派去贵国云阳丸的是警员。” 何北衡一直在座,默默观察着。听得刘湘此言,暗自佩服卢作孚,早在上任之初,便埋伏下紧要处这一着令对手难以应对的怪招。果然,日本领事一愣:“不是军人,是警员?” 刘湘说:“据说,贵国云阳丸不准中国警员上船,敝国警员似乎就真的没上船。” 松本义郎城府颇深,默默听着。 刘湘不卑不亢地说:“再者说了,上月我军向云阳丸请求帮助运送兵员,云阳丸完全予以拒绝,所以,我军与贵国云阳丸当真是应了敝国那句老话——井水不犯河水。” 松本义郎说:“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将军。” 刘湘说:“别客气,尽管讲。” “这事不归刘将军管,归哪位将军管?”这话问得客气,来得歹毒,那意思就是——你刘湘身为本省善后督办,你若不管,我可以找你的死对头杨森、邓锡侯去。这等于是拿一根尖刺专挑刘湘的痛处戳。 何北衡担心地扭头望着刘湘。果然,刘湘本能地将右手伸向腰间,却又全然不露声色地克制了这一举动,那手平和地停了下来,拐向桌面上的盖碗茶,端茶:“请。” 松本礼貌地端起茶:“请。” “唔,重庆沱茶,味道就是长。”刘湘揭了盖碗,悠悠地刮去水面上的茶沫,长长地呷了一口,“川江上的事,自然归川江航务管理处管。” 何北衡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松本想威胁刘湘,万一刘湘不屈服,又想至少激怒刘湘,让刘湘在这场双方都不露声色的谈判较量中露出破绽,好窥见胜机,可是,刘湘天衣无缝地应对了这一毒招。 松本义郎不失礼数地鞠躬,退下。 刘湘沉下脸来,望着松本义郎的背影,指桌上的电话箱:“接卢处长。” “依你之计,作孚,我把贵客打发到你那儿来了。”刘湘打着电话。 卢作孚说:“我这边正等着他!” “来者不善。” “作孚查过他的底细,这松本在日本外交界是个人物。且是日本政界有名的中国通,据说,至今每天夜晚秉一盏灯,读中国四书五经到天明。” “当心点,他在我这儿碰了个软钉子,正憋着一肚皮气。” “我这肚皮里憋了几十年的气!” 刘湘正打电话,副官送上一封信,信封上可见收信人是“刘湘、刘文辉”,写信人是“蔡元培”。 刘湘一边看信,叫道:“又有贵客到了!” 卢作孚说:“谁?” “中国科学社!研究员方文品过四川采集标本,你的朋友蔡元培给我的信。” 卢作孚兴奋地说:“蔡元培,好久没见了!” “这位方研究员……” “贵客!我正要借中国科学社的东风。我峡防局接待。甫澄先生,我早想在北碚建设我们的西部科学院了!” “当心贪多嚼不烂。” “不是太多,是太少!”卢作孚顺势递上一句,“甫澄兄,作孚眼下我最差的就是洋钱!” 刘湘也不是傻蛋,同样回敬一句:“作孚兄,刘湘眼下最差的也是这东西!” 二人同时听得电话中一阵大笑。刘湘放下电话,望着窗外两江交汇处依旧困在那里的云阳丸,说:“这个卢作孚,心子起得好大!我还以为他不过想建设一个北碚乡场……连西部科学院都想到了——这人,分明是个帅才。” 副官脱口而出:“军座,你才是个将军……”说完,自知失言,赶紧掩口。 刘湘不动声色地接过副官的话:“是啊。一个峡防局局长、航务处处长,委屈他了?” 何北衡闻言起身,却不正面作答:“大敌当前,甫澄兄,我赶过去帮他一把。” 刘湘听明白了何北衡话中深意,沉吟后,豪气万丈地说:“大敌当前,刘湘与卢作孚,且一致对外——你去,告诉卢作孚,我这里已号令21军各师全部进入临战状态。日本人,这一回当真敢在我的地盘里用强,我也只好拼他个鱼死网破!” 副官急了,一指墙上那幅前面出现过的绘有刘湘军与杨森军交战态势的军用地图:“军座,情报分析,杨森最近将有大动作!” 刘湘刚提起的那一股豪强之气顿时没了:“自打我的这位川江航务管理处长把这条日本船困在水牢中,三天两夜以来,我最怕就是这桩事!要不是这班老冤家掣肘,这川江,早就一统了!我又何苦把卢作孚朝绝路上逼,逼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何北衡匆匆辞去。 刘湘一招手,叫过副官:“什么情报?” 副官说:“杨森通过国外渠道,在英国购买一批价值昂贵的新式武器,可能在万县一带江上交货——有人刚打来密报!” “谁?” 副官望去——外面路上,一个外国人正点着洋钱走远。副官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此人好像跟新任的卢处长有些瓜葛。” 刘湘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卢作孚为人我信得过!吃里爬外的事,他不可能干。你立即命令万县王芳舟师,搜寻这批武器。” “是,一定要截获它!” “本军长下这道命令了么?——我最怕的就是王芳舟冒冒失失向杨森下手!眼前这局势你看清了么?卢作孚首当其冲,已经硬碰硬跟日本人干上了。他是我的人,我可不敢在这种时候闪了自己人的后劲,灭了自家威风!最后熬过这几天之前,绝不敢硬碰硬地跟杨森对打!”刘湘望着江上的云阳轮,“此时最难熬的,只怕是云阳丸船长和我的那位航务管理处处长……” 副官默默点头。 “王芳舟若是在万县截下这批军火,惹火了广安的杨森,从背后向我重庆插上一刀,这种时候,我可是腹背受敌,防不胜防哇!”刘湘忧心忡忡地瞅着地图上重庆——万县——广安地带。 越担忧的事,越容易发生。后来刘湘才知道,偏偏就在这日子里,恰恰就在当年万流轮撞翻木船的那一带江面。两条木船分别从上、下游驶到巨大的礁石阴影中,船头相接。舱中分别冒出两人,一人是穿长衫的杨森副官马少侠,另一人是穿长衫的皮蓬。此时,有人从这块巨礁后冒出头来,举起望远镜瞄准这两条船两个人。只见皮蓬掀开舱盖,望远镜一调焦距,看清了,是一挺新式的机枪,闪着瓦蓝色的油光。这人正是刘湘手下的师长王芳舟,此时他强压住脸上的喜色,手向身后一举。岸上,一支潜伏已久的军队冒出头来,借礁石遮蔽,向两船包抄上去。 这天,刘湘还不知道这事已经发生,所以下令赶紧制止。副官听令后,为难地说:“重庆至万县,不比重庆去合川,那卢作孚早已架通电话线。王芳舟那边,一时联络不上。” 刘湘说:“十万火急,火速传令。我与杨森,战事一触即发。卢作孚那边,只怕与日本人松本已经接上火。” 副官问:“接上火?” 刘湘说:“你当只有战场上才叫接火?卢作孚与日本领事之间,这一场谈判,虽非刀兵相见,但唇枪舌剑,据理相争,稍有闪失,国格不保,面子丧尽,民心丧尽,同样是要命的。川江一统、四川一统,转眼变成水面上打出一个水漂漂,此时此刻,我刘湘必须扎稳阵脚,令卢作孚后顾无忧!” 此时,刘府不远处的航务管理处,处长办公室中,卢作孚正襟危坐,与松本义郎对峙。松本义郎深思熟虑后,终于开口:“卢先生……” 茶房前来摆上盖碗茶。 松本义郎只好停下,待茶碗摆好后,松本义郎再次提足一口气:“卢先生……” 松本义郎身后,一股水流泄入松本义郎面前茶碗。是茶房提起长嘴茶壶,表演技艺似的,远远站在松本义郎背后,冲茶。那一股滚水便从松本义郎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上泄过,松本义郎看得瞠目结舌,只好再次等待。只见茶房将碗中水冲得像轮船尾的涌浪,又猛一抬手,壶嘴高高昂起,水流顿时断了。再看时,碗中的水刚好满齐碗沿,细看,水平面竟稍稍拱出,以碗沿为支撑,形成一道碧油油的圆弧形。盯着这圆弧形,松本义郎心头正在赞叹——这重庆城的茶房自有他的茶道。谁知这时,凭空又从空中落下一滴圆圆的水珠,滴溜溜地落在碗中圆弧中央拱出的最高点上,就这一滴水珠,茶碗便再也容不下,于是,原先被挤在碗沿的另一滴水珠便溢出来,沿着擦得精光油亮的中国黑漆八仙桌面,端端地溢向松本义郎面前。松本义郎抬头一看,长长的壶嘴再次从自己头顶昂起,知道是茶房刚才又压下壶嘴,倒出了这么一滴。又见茶房身形不动,就站在自己这边的桌沿前,正用先前同样的手法,已将卢作孚面前的茶碗加满水,照旧是水平面拱起,却不再为卢作孚滴上最后的那一滴。松本义郎与升旗太郎共同的癖好,还不止是子夜读书或围棋,两人都喜欢便服转游这条江与这座城。松本义郎曾在朝天门茶馆听书时听说茶房刚才这一招,重庆话叫“冒一砣”,有向你挑战的意思。当时在茶馆,松本没搞清为何要用这“冒一砣”来表示挑战?中国文化不是讲究形意相通么?在添满茶水再加一滴这一“形”与隐藏其中的那一挑战之“意”,二者之间,有何内在的隐喻联系?今日身临其境,松本恍然大悟,这隐喻真是贴切而巧妙,意思就是告诉你:休得安住在眼前自觉满意的现状,我要打破你的自满自大,要给你添加点什么麻烦,一句话,向你挑战。可是茶房是用他的茶道在说话,一如围棋手谈,不得诉诸语言,松本义郎还未掌握用重庆城的“茶道”怎样应对这一招,只好忍气吞声闷坐着,外表虽还保持着乍到时的自傲矜持,内心竟被最后这小小的圆圆的一滴水珠冲荡起波澜。茶房走开,松本义郎再要开口,却听得卢作孚对茶房礼貌地道一声:“谢谢。辛苦你了。” 茶房说:“卢先生,不用谢。” 松本义郎这才想起自己情急间失礼,也对茶房,用流利的汉语说:“谢谢。” 茶房同样彬彬有礼:“松本先生,不用谢。” 卢作孚不动声色,瞄着第一回合已经落了下风的松本义郎。茶房拎着壶走出门,与门外卫兵相视冷笑。 松本义郎终于找到时机,言归正传:“……卢先生坚持要让贵处警员武装登上云阳丸检查?” 卢作孚说:“贵国云阳丸坚持不让中国警员武装登船,中国警员至今无一人登上云阳丸。” “云阳丸上,已有日本海军保护,卢先生的兵,可无须武装上船。” “哦?” “且万国检查均无武装登轮之例。” “云阳丸是商船。武装上船,系检查乘船中有无挟带违禁物品,与日海军保护商船用意完全不同。在渝之英、法、美各国商轮,均系武装登轮检查,领事先生何言无先例?” “在渝之英法美各轮无海军,故可武装上船。日轮云阳丸原有海军,若武装上船,恐滋误会。” 日本领事也采用了半文半白的语言方式。卢作孚暗自点头,此前自己摸到的关于此公的情报果然所言不虚,此公对中国古代汉语下过真功夫,杂糅到白话中,运用自如。汽笛声遥遥传来,卢作孚头也不回,只抬手笑指窗外:“英商太古、怡和公司各轮,均有海军,现尚有船停渝,尽可上轮调查。航务处武装保安队,亦驻在船上,与英轮海军异常亲善。即前次日清公司富阳轮,亦系武装上船,且与守船日海军互相敬礼,并未发生误会,这一层,领事先生诚未免过虑。” 松本义郎正色曰:“日本海军驻在日本商船上,即系警戒区域,中国武装兵,当然不能上船。” “中日两国,几时断绝国交?” “日中两国,至今并未断绝国交,卢先生何出此言?” “中日两国,有朝一日当真断绝国交,中国人卢作孚也不会与身为日本领事的松本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就着盖碗茶协商洽谈。” “有道理。” “中日两国,既未断绝国交,有何警戒区域之可言?” 松本义郎一愣,正要答辩。 卢作孚说:“且英商各轮亦与日本商船同样,均驻有海军,均未将海军驻船,即认船为警戒区域,日商想来不能独异?” 日领事至此语塞,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重新打量对手。一声汽笛传来。日领听在耳中,犹如听得吉野烦躁刺耳的求助呼救。 关注卢作孚与日领这场谈判的,非止一人。重庆各报记者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谈判还在进行中,黎丽力便飞快地在打字机上打下:闻日领事松本义郎,已至航务处与卢作孚交涉。截至记者发稿时,两人正在谈判中,云阳轮船货物亦无力夫与小船起运,尚未知结果何如也。 她抬起头,惬意地听困泊江中的云阳丸有一声无一声地拉响汽笛。 “记者说,日领事打上门来,与卢处长谈判,是水火不相容、针尖对麦芒!”航务管理处处长办公室门外,卫兵低声说。 “不像啊,”茶房困惑地望着室内对坐的两人,“我看处长与日领事谈得随随和和的,像在茶馆里头摆闲龙门阵。” “我看也是,好像两个商人在谈一笔十年后才能做成的生意。”卫兵说。 卫兵与茶房只看到了卢作孚与日领事的外表,却不知此时,谈判已进行到剑拔弩张、较量敌对双方各自真功夫的紧要关头。倒是茶房,大约是此前曾在朝天门吊脚楼茶馆中历练多年,心头隐隐感觉到室内二人间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火药味。“眼前情景,只怕随随和和摆闲龙门阵是假,我敢拿今天的工钱跟你打赌,再这么下去,不过片刻工夫,二人当中必有一个,会熬不过这一关,抢先出刀,搞他个真钢对真铁,硬碰硬!” “你说会是哪一个?”卫兵望着室内。 “日本人号称忍者,我看这日领事城府之深……”茶房沉吟道。 “日本人的一个忍字都是从中国人这里学起去的,秦始皇派三千童男童女渡海到他们那几个荒岛,日本人才识得几个字,你看现在的日本洋火、仁丹,写来写去,还是离不得几个中国字!”卫兵反驳道。 “那我们两个打个赌,我赌今天一天的工钱。” “你先说,你赌谁最后熬不过忍不住露出真相?” 茶房正要开口,听得室内,松本义郎笑道:“若中国重庆航务管理处武装兵执意要上船检查,恐与日本国海军处长面子有关,容再商议。” 卢作孚泰然地说:“也好。本处长就静待松本先生与贵国海军处长的商议结果。” 卢作孚说完起身,作送客状。 松本义郎瞄一眼困在窗外的云阳丸,强压住心中急躁:“我想,贵航务处若坚持认为有武装上船之必要的话……” 卢作孚肯定地说:“本处态度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松本义郎:“那样的话,中国航务处的兵登船,亦未尝不可,但不能时时驻在船上。” 卢作孚:“本处实认为时时均有必要。” 松本义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指着云阳丸:“我云阳丸困在你重庆码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如坐水牢,今已足足三日,请问卢处长,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几日?” 卫兵瞪一眼茶房:“我说嘛!”他意思是说,还是我们卢处长内功胜人一筹。 茶房一笑:“我说嘛!我本来就是赌的卢处长赢,你想,我若不是信他,何苦放下茶馆里头又有月薪又拿小费的活路,来卢处长门下应这每天才几个小钱的差事?” 卫兵早已不再说话,探出身盯着室内。茶房赶紧噤声,同样关注谈判大局。只见卢作孚也冷冷地站起,顺着松本义郎望去,不卑不亢地说:“松本先生所说是实。不过,我也请问松本领事,究竟是谁,困住了云阳丸?贵国云阳丸坚持不让中国警员武装登船,贵国士兵还拿枪指着中国警员的身体,我中国警员当天便已完全撤回。你看,码头上囤船边仅留步哨三人,无非监视下船的中国乘客中有无违禁卸载。而日兵及船上洋奴,反向码头卫兵掷果皮、泼秽水,意存挑动。卫兵均忍受不理,直立如故。” 松本义郎说:“三天来,没有一条卸货小驳靠向云阳丸,没有一个码头苦力为云阳丸卸货,更有甚者,三天来,云阳丸在重庆市场买不到一粒米,一棵菜。从前,云阳丸一靠岸……” 卢作孚说:“请问,从前,云阳丸一靠岸,为云阳丸卸货的是谁?” 松本义郎说:“贵国码头的工人力夫。” “再请问,为云阳丸供应大米菜蔬的是谁?” “贵国码头市场上的菜农米贩。” “敝处川江航务管理处,您的意思是叫本处长去管理码头上工人农夫小贩的事?” 松本义郎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天,重庆多家报纸都忙得不亦乐乎。 《四川日报》上,通栏标题:“日轮不服检查,卢作孚与日领大谈法理,日领不能自圆其说。” 报童用地道的重庆话叫卖:“看报,看卢作孚与日领斗法!唇枪舌剑,四个钟头。日领事不耐炎炎烈日加内火攻心晕了过去……” 这天的报纸被重庆市民抢购一空。 黄昏时分,泰升旗教授读罢报纸,他的住所中静了下来,就听得街头民众喧闹声。教授一笑,对几天内再三来访的吉野说:“风闻卢氏祖上出过一位外交官,驻俄罗斯国,颇为中国争光又争利。今日看来,此言不虚!” 吉野穿昨夜服装,跪坐,埋头行罢礼,说:“中策不果,吉野请下策。” 对坐的泰升旗教授沉吟不语。吉野一抬手,侍从由身后递上一个包袱:“钱,已备足。日清公司买通中国人,还从未出过这样的天价。只请升旗君指路,这钱,该由谁送到他手头。” 升旗差点爆发出那天听田仲说“借刀杀人”时爆发的大笑,强忍住后,侧耳听江边千厮门码头方向传来的轮船拢岸的汽笛声,说了句搞得吉野一头雾水的话:“田仲访仇,该回来了。” 吉野还想问什么,升旗似乎拿定主意,不听到“田仲访仇”的结果报告,绝不再吐一个字。吉野与升旗就这么咫尺对坐,升旗看吉野,似路人。吉野瞪着升旗,似仇人。片刻后,就见田仲一头大汗进了屋,站在门外,他见这阵势,冲对着门坐的升旗使劲摇头。见田仲如此“报告”访仇结果,升旗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俯下身,将吉野的包袱向吉野面前一推:“把你的包袱,带回你的云阳轮,或交还日清公司账上去。”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吉野气得脖子都粗了。 “就凭我的助教的报告。助教刚去了卢作孚的老家,把他自幼以来主要的活动场所访了个遍,结果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没有仇人。” “他没有仇人,跟我能不能从他手头买通云阳轮的一条生路,有何相干!” “是啊!”田仲也心存此问,只是没敢问出口,瞪大眼睛等着教授作答。 “干系大了!”升旗朗声道,“从小到大没与任何人生过私怨结过私仇的中国人,你见过几个?” “就这一个。”吉野低吼,“他把我当成了杀父仇人!” “这一个从小到大没与任何人结过私仇的中国人,把你当成了杀父仇人,他与你,结的什么仇?” “国仇。” “说得好。国仇。一个只与伤害了自己的同胞的国家结仇的中国人,能靠你这几个洋钱来买一条生路么?”教授眼中寒气逼人,令吉野、田仲均不敢正视,“你若是把这个包袱捧到他面前,他会怎么样处置?” “扔出门外。” “不。”教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多半会悉数照收。接下来,成天追在他身后的那些记者找到事做了,报纸一捅出这事,吉野君,你算是把自己国家的脸面丢尽了。你便是切腹,也在天皇面前谢不了罪!” 吉野低下了头。 田仲悄悄摇头。这才算明白了为何教授要叫自己去“辛苦一趟”。原来是要证实横挡在日本国在华利益面前的这个中国人,这个劲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敌人。其实,当这个人刚在川江上冒出头来,教授便盯上了他。也许教授叫田仲跑这一趟并不是真需要证实一点什么教授自己还搞不清的猜测,倒是叫田仲通过这一趟,实实在在认清这个劲敌。 “可是,老师您不是判定这个卢作孚只是个打着国旗赚钱发家的中国商人么?”田仲问道。 “我到现在也没推翻我对他的这个判断。打国旗是真的,报国仇也是真的,为什么由此赚到的钱就不能是真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卢作孚一定深谙此道。我要是他,也会真的为自己的国家打出旗帜,真的为自己的国人报国仇,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实现我做商人的最高境界——爱国发家,一路双赢!”升旗说。 “要真是这样,他可就太可怕了。”吉野说。 “谁叫你把既能报国仇又能发家的充足理由拱手送到他面前?他能轻易放过你?你想想,这盘棋,他若是赢下了你,那简直就是在国人心目中一战成名。对他日后行走川江,实现一统川江的霸图,有多大的好处!” “我真是撞着鬼了!” “所以从头一回见面,我就把他列为我国商船在川江上的头号劲敌!” “那,”吉野缓了口气,“升旗君所设的下策,一定就是最后的杀着!吉野今日除此策,再无对策。请详示如何施行。” 吉野抬眼,目光冷酷,向泰升旗教授室内四寻。 “我这儿只有琴棋书画,没你吉野房间里供在架上的那种东西。”升旗知道吉野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琴棋书画,收拾不了这个人。”吉野收回搜寻的目光,摇头苦笑,“中策不果,下策不说,升旗君,您倒是给指条路哇,莫非你眼看着日本国的云阳丸困死在这个人设下水牢中?” “我早就给你出过上策。”升旗对吉野,再无从前的那种礼貌与客套。 “上策?升旗君是想叫我输棋……” 升旗扭头向窗外,毫不掩饰自己根本不屑与吉野继续谈论此人的心情,自语道:“作孚君,升旗与你这盘棋,还有得下。” 升旗那目光,吉野似曾见过——是在国内上大学时,与升旗同去观看圣战决赛,九段眼睛中,才会流溢出这种凛然傲视的神光。低段位的棋手,光是碰上这样的眼神,先就输了三分…… 困云阳丸于“水牢”这局棋,是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执黑先行。几天下来,既然云阳丸船长有输了三分之叹,卢处长自然就是赢了三分。这天,在办公室中,卢作孚正在听电话,一边拿过一张蓝图,放在刚到的那张《四川日报》上,盯着看,面露喜色。电话是四弟打来的。 卢子英正在北碚文星湾。场口那处赌场,已经改为民众图书馆,有村民在看书,那几个曾经在此赌博的士绅居然也在其中。这里还安放了电话箱。卢子英望着嘉陵江边一座恶竹丛生的山丘,对电话那头的卢作孚说:“二哥,勘测结果,你要的一楼一底一座大楼,建设在这山上,完全合适!” 卢作孚在电话那边叫道:“太好了!” 卢作孚桌前,摊开一张蓝图,正是一楼一底大楼设计图。卢作孚又顺手拿过另一张实景效果图,这一来便看得更加分明,这是一座飞檐翘角,中西合璧的大楼,基础部,正在卢子英此时面对的嘉陵江边那座山丘上。绘图笔写下的字样: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 “要多少钱?”卢作孚强令自己恢复冷静,问道。一听回答,愣了片刻,“什么,预算七万五?” “不得少于七万四!要是再省的话……” “西部第一个科学院呢,我的四弟,这种事,一块洋钱也不敢省!” “可是二哥,这么多钱,一时半会儿,哪儿来?” “容我想想。” “要不,先缓缓,你那边跟日本人斗法,正日以继夜,决战决胜呢!” 卢作孚盯着大楼蓝图:“这种事,同样刻不容缓,决立即行!” 卢作孚思考着,放下电话。蒙淑仪拎饭篮子进来,卢作孚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外面的大事,他实在不想让家里人担忧。蒙淑仪将饭篮子放在桌上。盖篮子的,是同样的报纸。蒙淑仪刚将一个干饼夹了泡菜,卢作孚一把夺过,他饿极了,一旦吃起来,不免急,却偏又兴奋地想跟蒙淑仪说话:“三天内,要是我们中国这边不出意外,码头工人、囤船工人、菜帮米帮,还能像前几天这样,云阳丸这颗棋子,我吃定了!” 蒙淑仪:“昨天不吃,今天抢吃。” “尤其是周边这几位军长老兄,这两天,千万莫闹什么窝里反!”正说到此,卢作孚似有不祥感,扭头望着办公室里那台电话机。 偏此时,电话铃刺耳地响了。 卢作孚接电话:“什么?20军杨森大兵压境!” 他被干饼哽得说不出话来。蒙淑仪担心地对丈夫说:“吃慢点不行,又没人跟你抢。” 就这一句,让卢作孚想起在自家饭桌上不止一回听妻子这样嗔怨儿子女儿,中国的女人真好,中国最好的女人,永远能在声色不动之间,一身而兼二任——贤妻良母。自家的妻子就是,她嗔怪丈夫与儿女的话,常常完全一样。卢作孚笑了。妻子不失时机地将那碗汤递到他嘴边。慢慢喝着汤,卢作孚默默地听着电话,茫然地望着窗外黑夜,明明是黄瓜皮蛋汤味儿,却有点像小时候失声时母亲煎熬的草药味儿。 电话所报是实情。是夜,华蓥山中,杨森率一支军下了山,在夜色中潜行,由广安向重庆…… 是夜,重庆,刘湘指令全军紧急戒备。 此期,败走广安,企图东山再起的杨森向英国购买新式武器,被刘湘部王芳舟截获。是夜,因此事端,一场军阀混战,眼看重开。 卢作孚勉强地接完电话:“容我想想。” 电话中,刘湘的声音:“没时间给你想了,卢作孚先生!” 卢作孚无力地放下电话,那碗汤端在手头也无心再喝。蒙淑仪默默地看着丈夫,丈夫遇重大变故时,不主动讲,妻子从来不问。 有人敲门。 门开着,何北衡已经站在门口,却不进来。蒙淑仪识礼地向何北衡一笑,上茶后,避向隔壁房间。卢作孚看着何北衡手头的一张纸:“刘湘的手令?” 卢作孚从何北衡手头接过这张纸,读出:“特令卢作孚为21军全权代表,急赴20军杨森军长处谈判息争事。” 卢作孚指两江交汇处的云阳丸:“这种时候,谁都能走,谁都敢走,就我卢作孚不能走不敢走。” 何北衡望着手令苦笑:“我知道。可是,作孚兄,这种时候这种事,除了你卢作孚,谁能去?谁敢去?” “容我想想。” “确实没时间容你想了,我的作孚兄。这是甫公赠你的舆马费二千块。” 何北衡将大洋塞到卢作孚手上,使劲握了握,传达朋友间体己之情,转身走了。 卢作孚愣着,蒙淑仪的手放在他肩上:“我们家作孚怎么办?” 卢作孚强令自己对妻子笑开:“怎么办?吃饭!” 他扶着蒙淑仪来到桌前,学蒙淑仪昨天的口吻:“陪她吃。” 说着,卢作孚拿起一个干饼。 蒙淑仪望着卢作孚,不动手。 “不吃。那,我就陪她不吃。” 说着,作势要放下干饼。蒙淑仪连忙接过,替他将干饼分开,像昨天那样,将泡菜夹在当中,递给卢作孚,说:“一个是老上司,一个是新上司,你就像这馒头里的泡菜,哪边都不好得罪,哪边都不好惹。” “我最愁的不是这事。”卢作孚说。 “你最愁的是啥?”蒙淑仪问。卢作孚本能地望一眼窗外——夜雾初起,两江交汇处,云阳丸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些诡异。卢作孚发现蒙淑仪担心的目光,赶紧一口咬下,笑道:“唔,我屋头这个人,厨艺见长!” 卫兵突然来报:“报告,重庆商会古会长与众代表求见。” 卢作孚问:“什么事由?” 街头,传来民众哄闹声,有人叫道:“有钱人跑得快的,都出城了。” 另一人叫道:“刘湘杨森又要开仗喽!” 卫兵说:“他们说,这种时候,这种事,只有卢先生才能出面摆平!” 电话响了,蒙淑仪接电话,对卢作孚说:“老家来的。” 卢作孚对卫兵:“请重庆商会朋友稍坐,上茶。我就来。” 卫兵说:“他们还送来舆马费二千块。” 卢作孚皱起眉头。卫兵去。卢作孚急切地接电话:“喂,顾老,我作孚啊。请您大点声儿,你那边太闹,听不清。” 顾东盛是在合川商会打电话。用的正是卢作孚亲手架设的电话。1928年9月4日,卢作孚亲自设计路线,率员施工,在峡区架设乡村电话。历时一年多完成此项建设后,电话上通合川,下连重庆,峡防局与北碚各场镇皆能通话。在四川省境内,第一次实现信息交通现代化。此时,顾东盛的电话箱周围,围聚着程、李士绅,乐大年等人。合川街头,百姓避战逃难队伍,喧闹一片,顾东盛只好大吼。卢作孚话筒里哪能不闹? 卢作孚放下电话:“淑仪,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今夜就去。对了,把杨将军那年约我去省城办教育的那封信也帮我装上。” “哪封信?”妻子睁着和女儿一样天真的大眼睛望着卢作孚。 “说我和他剪了你和他夫人的宝贝头发的那一封。” 蒙淑仪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卢作孚不语也不动。 卢作孚也学着蒙淑仪那样,将双手背在背后,像在小学堂听课时那样,说话像在小学背书那样,望着蒙淑仪:“顾东盛先生,代表合川士绅民众——民国五年……” 蒙淑仪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来:“把你从死牢中救出。” 卢作孚扶住蒙淑仪的肩膀:“淑仪,民国十八年合川民众有事,我不能见死不救。” 蒙淑仪轻轻一挣,从背后抽出双手,将已经收拾好的一小包行李捧到卢作孚面前。似嗔、似怨,又爱、又怜。像要反对,却又在送行。分明是送行,却又不放行……哪个男人的脸庞上,一时间都容不下这么多内涵的表情。 “我陪你去。” “傻话。打仗呢!” “人家陪了你十三年,哪年不打仗?” “路远呢!” “人家陪了你十三年,哪年不出远门?” “要夹在川省两个最大魔头当中呢!” “杨军长、刘军长哪个我没见过?” “骑马呢!” “知道,反正是编着方儿不叫人家陪你去!” “外面的事办完了,我回家陪你。”卢作孚像个犟着要冒险出门的孩子对母亲央求着什么。 “一辈子?” “这辈子。”卢作孚伸手去拿那小包行李,蒙淑仪这才松手。 半个时辰后,嘉陵江边那条“东大路”上,双骑急驰,铁蹄在石板上溅出火花,夜色中像一声声枪响时枪口闪出的亮光。前骑是卢作孚,身后追随的是刘湘的万副官。 眼看前方就是北碚,却不进城,拐弯转向,过嘉陵江,驰入华蓥山中。 “是夜,杨森一支军正在迎面开来。是夜,刘湘一支军正在赶到他刚驰过的地界,严阵以待。是夜,两军冲撞,转眼间一触即发,就像铁轮船毫不减速撞向毫不退让的岸边囤船。是夜,作孚若去,无异于将肉身主动夹在这铁轮船与囤船便在是夜就要拼了命对撞的那道越来越逼仄的夹缝当中!”顾东盛的声音在越来越闹的难民出城声中,嘶哑地吼着,那通电话的顾东盛最后一句是,“作孚,去或不去,全由你自己决定,我们合川这群与你一同出道的朋友,无一人强逼于你。他们自己要跟你说。”接下来,电话里冒出宁平生、宁可行父子的声音:“作孚,我们不逼你。” “作孚兄弟,大年不逼你。” “作孚啊,没人逼你,你便退步抽身,我们民生众股东依旧信你扶你与你同路。”最后一句是程静潭说的。 是夜,一切摆在明处,卢作孚全知道。 是夜,水巷子深处泰升旗教授住所,泰升旗教授与吉野相对枯坐。 吉野说:“先生再不指点吉野如何对付卢作孚,云阳丸完了,日本国这回在川江上,跟头栽大了!” 泰升旗教授一狠心:“下策!” “升旗君请讲。” 泰升旗教授又摇头:“下策,为时尚早。” 田仲匆匆进来,指窗外,对泰升旗教授耳语。 泰升旗教授说:“他真敢去?” 田仲认真点头:“他已经去了。” “此一去,他便成了夹在两块寿司当中的那一片紫菜!”泰升旗教授挪了挪椅子上的身体,坐正了,“在日本,有哪一个人能让两个即将开仗的军阀放下屠刀?” 吉野摇头。 泰升旗问:“天皇行么?” 这一回,他自己先摇头。 老黄桷树将好不容易才从云层中钻出的残月的那点光遮蔽得严严实实。树下,一所古祠堂,古老得已经辨不清是哪一家哪一族祭祀供奉祖宗之所。这里是广安与重庆交界处的华蓥山中牌坊乡,是夜,改作川军20军野战临时指挥所。 杨森军长操起祠堂当中一把当年大约是族长就座的太师椅,摔向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他扬起马鞭:“是我要重开战么?刘湘夺我万县……” 杨森踢开摔得歪七倒八的太师椅,继续发火:“刘湘截我军火,伤我爱将!此次兴师讨伐,我有一千条理由!” 杨森身后可见,马少侠穿军装,一只受伤胳膊缠绷带吊在脖子上。坐在杨森对面的,是卢作孚,他默默地听完杨森的倾吐宣泄,一笑。 “你还笑!” 卢作孚笑得像在泸县时空闲下来与杨森摆闲龙门阵,说出一句话来:“夫人护发,有一千条理由。杨森剪发,一条理由足矣!” 杨森一愣。 卢作孚掏出那封信,读着上面的句子:“尚记拙内泸州运动会剪发故事否?” 杨森看清信正是自己当年写给卢作孚的,一跺脚:“作孚,这都什么时候了?老龙门阵,等我把刘湘打回他老家川西坝子去,空了吹!” 卢作孚笑容可掬,杨森的脸有点绷不住了。 卢作孚不失时机地说:“杨将军打刘将军,有一千条理由。” 杨森说:“这才算句人话!” “卢作孚劝和杨将军与刘将军,一条理由足矣。” “一条什么理由?”杨森说着,头也不回,抓过摔歪的太师椅就坐。 卢作孚敏捷地上前一步,扶住椅背。此时,椅子已被杨森坐歪,不是卢作孚搀扶及时,椅子倒矣。 杨森却犟着,硬要半边屁股坐在歪椅子上,靠全身支撑平衡:“讲!” 是夜,泰升旗教授与吉野同样通宵达旦,讨论变局:“吉野君讲讲,在中国,哪一个人能让即将开仗的两个军阀放下屠刀?蒋介石行么?” 吉野无话可讲。 教授像在课堂上讲授:“在四川,哪一个人能让杨森跟刘湘这样两位川军军长、生死冤家放下屠刀?便张仪苏秦在世,也无法把四川军阀一个个摆平!” 吉野越是觉得无话可讲,泰升旗教授说得越多:“不过,卢作孚贸然前去,也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我只担心……” “升旗君担心他卢作孚个啥?” “他忘了他的这个文明古国的第一长篇小说《红楼梦》中要紧的一句话——退步抽身早!”升旗喃喃似自语,“我担心,作孚君此一去,能否全身而退?” “如狼似虎的杨将军刘将军还不像吃紫菜寿司那样一口把他给吞了?”吉野想不出升旗为何缘故要为卢作孚担心,他克制不住内心的庆幸与欢喜,笑道。 “所以我说,采取下策为时尚早。今夜这一事变,云阳丸的事,卢作孚再也顾不上了。”升旗一眼看出吉野为何欢笑,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说完,他当真转身,打开窗户,外边的天,当真见亮了。一声汽笛,随晨风飘进屋来。升旗抬望眼,两江交汇处,云阳丸依稀可见。“回去吧,吉野君。跟中国人软磨硬碰——没了卢作孚,云阳轮,三天之内必能脱身。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地呢,吉野君何苦苦苦相逼于我,要为你出那下策?” 卢作孚终于与杨森谈完。他来到古祠堂的门后,这门自打子夜时分他与杨森开始长谈起,便被知趣地起身出门的马少侠关上了。此时,佩枪侍立门外的马少侠见杨森与卢作孚并肩,一人一扇,推开祠堂的双扇站,走了出来,二人均被刚爬过华蓥山青松岭的日头晃了眼睛,杨森长长地打一个哈欠。卢作孚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二人相视大笑。马少侠松了松枪带,让勒得发紧的胸脯放宽松些,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手下的杨森贴身卫队也跟着松了口气,马少侠冲他们一笑,那意思,长期追随他出生入死的这帮弟兄们不说也懂——昨天拟定的今日与刘湘军接火的这一场恶仗,只怕打不起来了。 卢作孚作势欲告辞,还未开口,被杨森抢过话头:“莫跟我说告辞!这一回,老天爷把你给逼回我幕府,我杨森还能放你走么?你帮刘湘,川江上搞出那么大局面。你也得帮我一把!” “子惠,来日方长,今日作孚不得不速归!” 杨森问:“你就一天也离不开刘湘?” “非也!” 杨森沉着脸,一把拽定卢作孚:“给个理由!” “我还是那一条理由。” 是日,1929年事8月8日——“云阳丸事件”第四日。 云阳丸上,吉野只能强打精神,给强弩之末的日本兵与水手鼓气:“给我软磨硬碰——此地没了卢作孚,云阳轮,三天之内必能脱身。” 吉野忽然发现正用望远镜观察的侍从目光有些异样,似看到了什么。吉野抓过望远镜,看去——穿布衣的卢作孚走上码头,来到坚守的李果果等三名中国青年身边,按定他们的肩膀,无声地交流着。 吉野问:“这人是谁?” 井上村说:“卢作孚。” 吉野调焦距,看清了那张清瘦的典型的中国人的脸。一声悠扬的川江号子从江边传来,吉野听在耳中,似乎想起了一段往事。 隔日,“云阳丸事件”第五日。吉野着日本商船船长正装,随身带着从日本日清轮船公司临时借调来的日籍翻译,来到川江航务管理处,咫尺之间,面对处长卢作孚,一丝不苟地向卢作孚鞠躬。可是,吉野从对方脸上看不出一丝能透露其内心的表情,偏偏是在此时,吉野将这张脸与二十多年前驾炮艇在合川大郎滩时岸边追撵要看清艇上车钟与引擎的那个娃娃的脸对上了号,吉野微微摇头,虽然已从升旗那儿得悉卢作孚正是合川人,他还是有点吃不准,确切说,还是有点不肯信——难道,造化当真如此弄人?排出这一台戏来,竟比戏剧当中的角色纠葛更巧更妙? 是日,日轮云阳丸向中国川江航务管理处正式道歉,接受中方一切条件。 代表中国人接受了云阳丸船长的当面道歉后,卢作孚内心中悬了好几天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他脸上,却依旧不露声色,让吉野什么也窥视不出。直到吉野走后,卢作孚才扶着椅背,将疲倦已极的身体放安稳了,长长吐出那口气。接着,听得汽笛一声,卢作孚不看就知道,管理处窗外,码头上,民生轮拢重庆了。 卢作孚盯着向江边码头石板路上走去的吉野的背影。 石板路上,吉野对日籍翻译说:“我的云阳丸不是输给这一个中国人的。五天!这座码头上的成千上万个中国人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全像我刚才面对的这一个中国人,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太匪夷所思!” 翻译说:“升旗先生说,是我们给了他们一条充足的理由。” 吉野说:“一千一万个中国人、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我吉野都不怕,我怕一个中国人。” 翻译说:“这话,我是头一回听在华的日清公司日籍职员说起。” 吉野说:“那便请你回公司后,转告所有在华的日清公司我的日籍同胞同人。当心这一个中国人,尤其要当心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变成一个中国人。” 虽然听不到吉野与翻译在说什么,卢作孚依旧久久地盯着这吉野的背影。直到一只纤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是妻子。 蒙淑仪来到卢作孚身后,轻轻地抚摸一下,她最知道今日的结果,卢作孚付出了多少。 卢作孚忽然发现,从民生轮上冲出宝锭,手提一把巨大的轮机工专用扳手,冲向迎面走来的吉野。 卢作孚对蒙淑仪惊呼:“宝锭!” 宝锭一步几级,跨上石板梯,来到吉野面前。 蒙淑仪本来轻轻抚摸的手,一下子将卢作孚的肩膀抓得生疼,她低叫道:“这个憨弟娃会不会认出吉野来?” 卢作孚摇头,因为他也不知道。 蒙淑仪担心地说:“万一认出来这是当年害了他爹宝老船的真凶……” 宝锭与吉野相遇了,宝锭盯紧了对方,将大刀般长大的专用扳手举过头。 蒙淑仪说:“他真认出了?怎么办?” 宝锭将扳手换到靠路边的那一侧肩头——路窄,很难正常错过——这才与吉野擦身而过。二人无意间对视,各走各的路。宝锭一抬眼见到卢作孚,亲热地叫道:“魁先哥!” 卢作孚感觉到妻子的手松开了,这才“哎哟”叫了一声:“淑仪,你的手劲几时变得这么大!” 他越过宝锭的肩膀,望着远去的吉野,嘀咕道:“宝锭没认出来?” 宝锭转头望吉野:“认出谁?” 卢作孚与蒙淑仪对望一眼:“没认出也好。” 宝锭举一举扳手,不在意地说:“嫂子说,家里水管坏了,我去修修!” 卢作孚说:“那你去。” 蒙淑仪说:“钥匙藏在老地方。” 宝锭大步走去。 蒙淑仪看到卢作孚眼里有泪光,说:“作孚想起宝锭他爹了?” 卢作孚望着宝锭的背影:“我好像又听到宝老船领喊的号子。老子比儿子喊得好出不知多少倍!” 卢作孚冲动地对宝锭的背影高叫一声:“宝锭!” 这声音他自己听在耳中,觉得像是儿时在杨柳渡叫唤这位朋友。 宝锭回头,依旧像当年孩子气地对卢作孚一笑。 卢作孚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与兴奋,一挥手,让他走。 蒙淑仪听得丈夫虽然隔八丈远,却像儿时对小朋友说悄悄话那样,对宝锭说:“宝锭,二十八年前的杀父之仇,今日魁先哥替你报了!” 又听得丈夫近乎自语地嘀咕出下一句:“下一个,轮到你了!”蒙淑仪打个寒战,转头看时,丈夫的目光已经随着一声汽笛,转向一艘比民生、民用、民望三个轮船加起来还大的外国轮船。 前一句,蒙淑仪一听就懂。这下一句,蒙淑仪一时没听懂。那只巨轮已经驶入江雾中,要是蒙淑仪能看清巨轮的船号叫什么,丈夫的最后这句话就一点也不费解了。 撑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为啥子等到今日?”“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1929年9月18日,太阳刚从小三峡峡口露脸的时辰,北碚新码头上,顾东盛、程静潭、宁平生父子、乐大年、举人一行人,盯着眼前的情景,没有一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月还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川军两个军长杨森与刘湘并肩从刚拢岸的民望轮下船,迎面走来。接下来,当他们看清说说笑笑走在刘湘、杨森当中的是卢作孚时,众人不再惊讶——与上个月平息两军战争于剑拔弩张之际、武装登上日本船检查这两桩奇事相比,眼前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乐大年这一段去省城走了一趟。自从当上民生公司股东,这几年年年有分红,乐大年天性不喜贪,小富即安,唯一的贪性就是“好吃”,还吃得从合川到峡区颇有名气,被顾东盛、程静潭和方圆百里开馆子的人们封赠为“美食家”。乐大年颇自得,自称:八方吃福喜,乐得天天过大年。不知几时,这名头居然传到省城,春熙路一家“夫妻肺片菜馆”新开张,大老远把他请了去,说是“要经你乐大年吃过点头,吃客们才认本菜馆的夫妻肺片是真资格的夫妻肺片!”乐大年何乐而不往之?回来后正赶上今天这事。他发现卢作孚身上正有着一种不易言传的惊人变化,便不即不离,老是从旁观察这位老友。 刘、杨二人不即不离,均是矜持的神情。身后是佩枪的马副官、万副官。杨森身后,则多了个娇妻。 这是由江边通峡防局的那条路,两军长刚从北碚码头下船,来到峡防局。 门口大红横幅: 欢迎光临 嘉陵江峡防局与川江航务管理处联欢大会 李果果与文静担任礼仪,分列门左右,迎上。引导众宾客入内。 杨森与刘湘依旧一脸矜持,走进门来,眼前一亮。 铺着雪白桌布的显然是多张桌子拼就的巨大桌子上,摆着两组山花。杨森对女人与花颇留情,一嗅:唔。 刘湘则看出自己面前这一组花,拼就的是一行字。他读出:“创造公共的理想。” 杨森也看出来面前这一组花,也拼就一行字,他读出:“变更社会的兴趣。” 刘湘指着花字“创造公共的理想”对身后卢作孚:“这意思是——” “即如航务处的‘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峡局的‘救公众急难,造公众幸福’便是。” 杨森似乎要与刘湘比着来,也指着花字“变更社会的兴趣”,问卢作孚:“这意思是——” 卢作孚谈笑自若:“如普通的社会兴趣,在一般人来说是有钱修好房子,买好田地,坐大轿子,打大牌,吃花酒,为表现自己……” 刘湘见卢作孚与杨森说得来劲,故作粗放状:“卢先生,大老远把我请来,吃啥啊?” 卢作孚一击掌:“开宴!” 文静导引,峡防局女青年担当的服务员,成长队,从长长的通道走来,至室内亮处,可见,一个个手托托盘,盘中放着一只只蓝花花小碟,碟中是红绿可人、精巧别致的各色小菜。 刘湘大喜:“打饭来!” 杨森则将目光从娇妻身上移开,盯上了来到满桌山花前的一个个女青年,悠悠地回敬一句:“这川江两岸的山花,真是秀色可餐哇!” 刘湘脸一沉,莽声道:“好菜一碟,胜过好花无数!今日小三峡百花争艳,还就差我刘湘偏爱的一朵花。” 万副官凑趣地问:“什么花?” 刘湘答:“豆花!” 乐大年发现,今天笑脸常开的卢作孚,听到刘湘这句话,头一回皱了皱眉。 刘湘这一嚷,身后万副官本能地将手按在枪把上。 杨森故作不见,依旧说笑,身后马少侠却同时将手按在枪把上,望着万副官冷笑。 与会众人紧张,全将目光投向卢作孚。 卢作孚笑脸相迎,招呼刘湘、杨森入席。 卢作孚置身于两位军长当中,绝不厚此薄彼。招呼各位嘉宾,谈笑风生。与举人、乐大年相见,亲热如故。但看到刘湘与杨森之间参商状态,本能地双掌紧握,暗自叹一口气。 灯一闪,胸佩“嘉陵江日报记者”的青年,拍下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登在1929年9月19日《嘉陵江报》上。当天,刚好被升旗教授买到手,看罢照片,教授接着读报:“现在是要有钱替众人造房子,为众人修花园,能赚钱也是为公众赚得,要是众人有了,自己也在其中,要变更成了此等社会兴趣……”一队力夫挑着砖,杭育杭育从他身边走过,升旗暂停了读报,顺势望去——嘉陵江边那座恶竹丛生的山丘,此时已经成了建筑工地。横幅:“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工地”。工地上,可见卢子英与工程人员身影,似正在研究建筑蓝图。 教授一叹:“双赢!” 田仲问:“老师说谁? “杨森和刘湘两片寿司,没夹死卢作孚这一片紫菜。军阀重开仗和云阳丸两桩大事,也没难倒他。云阳丸被困第三天夜里,两个军长要开仗……” “他马不停蹄赶去了。” “那一夜,他在两个军长之间搞了啥名堂,至今我们不得而知。可是,我们知道结果。” “仗没打起来。” “岂止!杨军长为何要找刘军长开仗?” “为军火被截。” “卢作孚找杨军长,带去了刘军长给出的停火条件:愿将截获杨军长的武器,折价退还一半给杨军长。相信那一夜,杨军长是接受了这个条件。接下来,卢作孚便开始了他的谈判。” “不是两军之间的谈判么?” “是两军谈判,实际上主导了这一场谈判的,却不是两军军长,而是他卢作孚。我说主导,首先当然是他将谈判导引向停战求和的大结局。川军20军、21军,渝、合两地及卢作孚的峡区,民众皆大欢喜。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居中调停的卢作孚,却是这场摆在明处的大结局后面最大的受益者。” “此人贪污了?” “贪得太大了!谈判第一轮,杨森的谈判代表向卢作孚报出被截军火价值32万元。折半当16万。卢作孚转告刘湘,刘湘同意照付。” “哦?” “此公一转背,对杨森代表讲,你们购买武器的实价为8万元。外加手续费、运输费2万元,共10万元,折半应是5万元。杨森大吃一惊,不知此公是怎么搞到他秘密购买武器的实际价格的,只得认账。但表示,10万就10万,少一块洋钱不谈!此公说:好,10万就10万,多一块洋钱不给。于是他将刘湘赔偿的16万开成两张支票,一张10万,给了杨森。另一张6万,入了他自己的账。” “此人果然巨贪!打着爱国者招牌,到底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我们把这件事捅给刘湘杨森,此人可真成了夹在两个军阀之间的——那一片紫菜。” 泰升旗教授冷笑:“想知道这6万洋钱现在在何处?” “在何处?老师您,连他藏赃之处都查清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教授抬头望着眼前的大楼工地。 “他把钱藏在工地?” “想知道这栋楼怎么能这么快就破土开工吗?” “上个月他才打建楼的主意,手头还一块钱都没有!” “四川经济界的朋友告诉我,这楼的一期预算是75000元,不得少于74000元。知道这74000元他从哪儿找来的?” “不知道。上个月他还困在老师您说的两个军阀、两桩大事当中,来回折腾,焦头烂额,他哪儿有时间去找这么多钱?” “田中君,你跟了升旗教授学经济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 “卢作孚把这60000元全投到这栋楼了?” “你说此公,贪,还是不贪?” “贪!唔,又不贪。” “刘湘截获杨森军火,他却截获刘湘给杨森的军火赔款。” “此人太擅长阴谋。” “可是他又将此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杨森,将截获的60000元一分不少全以杨森的名义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这栋楼,将来建成,将命名为惠宇——杨森字子惠。杨森一听……” “自然大喜。” 泰升旗将手头报纸抛向田仲,报纸上可见标题:“多谢杨军长募捐给科学院大洋房一座”,上面正有杨森欢喜捐赠的新闻图片:“一转身,他同样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刘湘。刘湘一听……” “喜出望外。” “当然,那是在他的地盘上搞建设兴科学。你说,此人阴还是不阴?” “阴!唔,又不阴。” “接下来,田中君该问我,他还差14000元啊?” “是啊,他上哪儿去弄?” “他在两军间斡旋时,两军谈判代表都是他的朋友,他无意中获悉,事前为20军牵线向英国人购买武器与事后向21军告密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他特聘来为他修筑铁路的总工程师摩根的学生皮蓬。”泰升旗教授道,“于是,卢作孚叫他的弟弟卢子英——就是对面工地上脚手架下腰佩短枪正在看蓝图的那位——径直去找皮蓬,揭穿他两面三刀鬼把戏,皮蓬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将牵线与告密所得辛苦费6000元全部交出。” 田仲说:“这一来,皮蓬和他的老师摩根面子丢尽。此人出手真狠。” “狠?第二天,卢作孚告诉摩根,他的好赌的学生皮蓬决心改邪归正,从此戒赌,并将最近一场生死豪赌赢得的6000元全部捐赠给自己日后愿为之献身的科学事业,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只是,卢作孚觉得以皮蓬的名义捐赠,不够吨位。摩根高兴万分,自己又增加4000元,凑足10000元,以摩根的名义捐赠。这一来,皮蓬在摩根那儿不遭骂名,摩根在峡区留下美名。你说,此公狠,还是不狠?” “他要的70000万,总算凑足了。” “还差4000元!” “零头。小数点后,忽略不计。” 泰升旗教授正色道:“最大一笔洋钱,正在这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