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公司全体同人还另有一个上帝?”毕启诧异地跟着卢作孚目光望那轮船,“谁?” “在水上,是民字号轮船乘客。在岸上,是民生电厂、水厂、碾米厂的顾客。” “乘客、顾客——被你奉为上帝?那,我们的在天之父,我的上帝呢?” “除此之外,民生公司别无上帝。”卢作孚笑望着毕启,“来中国传教的毕启先生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过,卢作孚先生的这个上帝观——在中国商界、经济界我是头一回听说,确实有新意!” 船渐渐驶近,毕启只好开门见山:“哎呀,我的朋友,从省城到北碚,你总是以一种可怕的步伐在前进,不是吗?”毕启终于直截了当地将堵在心头多年的那一问题问出。 “是。” “是什么让你快得如此可怕?”毕启抬起头,盯着促膝对坐的卢作孚,“这是在中国,不是美国!” “这是在中国,不是在美国!”卢作孚以毕启料想不到的速度一按双膝,站起在他面前,声音压过快靠岸的轮船拉响的汽笛,“不错!你们美国人似乎始终自在安全中,因此当你开始创办华西大学的时候,你计划用三十年。我们中国却是处于什么状态?” 毕启见卢作孚痴痴地望着正从江上飘向四面青山的一团形状变幻不定的雾气,他显然想表述“中国处于什么状态”,可是,五四时期写出文章来洋洋万言一泻千里的这位《川报》主笔,此时却吐不出一字。 许久,才见卢作孚缓过一口气,说:“所以,当我创办成都通俗教育馆或者摆在你眼前的这个市镇时,我只能计划用三个月,恨不得用三天!请看看我的中国处于什么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一切时候都显得急促的原因!这就是我必须咬紧牙关逼自己并催逼同人、国人将建设的速度、前进的步伐加快加快再加快,快到令人都感到‘可怕’的原因!” “从去年——贵国的十六年,我们耶诞一千九百二十七年——起,中国的内政,变化的步伐,真是……可怕。可是,我的朋友,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吧?” “毕启先生此去是第十五次横渡太平洋了吧?”卢作孚好像有意把话题岔开。 “是。”毕启暗自佩服卢作孚的记忆力。 “你上船,到了重庆,千厮门有民生公司的驻渝办事处,会送你去朝天门赶上去上海的船。”卢作孚说:“谢谢,你的人把订的船票都给我了。”毕启掏出预订的船票看清了,“万流轮。” “万流轮!” 毕启发现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卢作孚脸色一沉,毕启问道。 “快两年了。”卢作孚迅速令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扑岸的江浪自语。 “什么……快两年了?” “确切说,一年零六个月又三天。” 毕启迅速心算,得出答案:“你指的是——1926年9月5日。这一天,有什么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么,卢作孚先生?” “毕启先生不知道这一天?”卢作孚意味深长地回头盯着毕启。 毕启想了想:“你指的是这一天发生在万县的那件事?” “万县惨案——只要是中国人,就不能忘掉这一天发生的那件事。”卢作孚斩钉截铁。 “美国人毕启也记得。”毕启有些尴尬。 “毕启先生是该记得。”这一回,卢作孚却全不像从前总是给朋友留情面,而是直直地盯着毕启。 毕启当然记得,正是“万县惨案”后,他的华西大学中国师生与职工罢课罢教罢工声援万县惨案的受难者,而他主持的校方在英籍教师的怂恿下,对学运采取压制,竟激起更大的学潮,学生甚至针锋相对以退学相抵制。毕启毕竟是毕启,他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允许改进校政并与学生达成了相关协定。毕启公开发表谈话,虽未直击万县惨案,但却明白无误地向中国师生员工传达了自己对中国人的一贯友好态度:“我们希望,一个基督教大学生,他献身和忠于中国的历史文化方面会做得更好。在混乱时期,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屏障,挡住对传统价值无情和肤浅的破坏与抛弃。” 事态平息下去了,华西大学校长也觉得中国人已经给自己上了一课。可是今天,面前这位中国朋友为什么要重提这件旧事?船票明明是卢作孚叫他的重庆办事处的人订的,昨天托上水船带到北碚,明明是卢作孚亲手交给毕启的,当时还嘱托了一句“后天一早的万流轮”。以卢作孚的记性,连“万县惨案”发生在哪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记不得给自己订的船是“万流轮”?一定是他有意提起。卢作孚为何在要此时有意提起这艘船?毕启不用想就明白了,先前自己正问卢作孚,“我的朋友,你的意思是,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卢作孚把话岔开了。接下来却有意无意地说到“万流轮”,引出“万县惨案”,其实是在对自己这个对中国友好的外国人传达一个意思:“逼得我卢作孚十万火急搞建设的原因,还有包括你的祖国美国在内的‘帝国主义’列强对我国的从战场到商场的侵略与杀戮!”同时毫不遮掩地声明:“这样的国仇,我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忘记的,包括帝国主义制造惨案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你会报仇么?……主啊,请降我忍耐之德吧!”毕启用传教士专有的柔和得近乎唱诗的声调小心地说,说完,又觉得传教的话似不适宜于面前的这位中国朋友,好在他早就是个中国通了,便改口道,“以德报怨,我记得贵国有这样的传统美德。” “若报怨以德,又该拿什么去报德?” 毕启无语。 “中国另有一句话,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卢作孚道。 “卢作孚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报仇呢?” “时候一到,自能看到。” 毕启从对方清瘦的脸上冷冷的一笑中窥出,卢作孚一定在寻伺着最佳时机并策划着最佳的复仇方式。哈姆雷特式的,还是基督山伯爵式的,或是打渔杀家式的……毕启摇摇头,自己对“复仇”从未作过研究,从戏台子上学到的那点儿可怜的复仇知识,借来窥测卢作孚这样的脑袋中产生的复仇计划显然远远不够用…… “你会用东方色彩的方式来复仇……”望着卢作孚,毕启最后嘀咕一句。 “可怕!”轮船离开北碚码头,毕启一边向卢作孚挥手作老友间的依依惜别,一边用母语的一个单词吐露自己心事,接下来开始用母语思维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毕启摊开从不离身的日记本,用母语记下刚得出的结论:“可怕。这个人的建设速度可怕,创造能力更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个人,我与他相交多年已成挚友,他也从不刻意向我隐瞒什么,可是,我竟至今还搞不清他从哪来这样可怕的能力,能以如此可怕的速度去推动他在中国民众中进行的教育事业建设事业。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照此办理,推而广之,此后三十年——此前三十年,我毕启在成都南门外建成了一个华西坝——卢作孚和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能把整个中国乡村建设成三天来我所见的北碚。他这样的人还要让他的全体中国人过上他所说的那种——今天的北碚人已经过上的——五千年未有的‘集团生活’……那时的中国,才真叫——‘可怕’!”毕启忽然翻了一页,接着写下:“中国的现状如此可怕,为此,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一定还会加快脚下前进的步伐。在中国,真正‘可怕’的不是袁世凯那样的大枭雄大奸雄,甚至也不是当今政治舞台上搏杀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大英雄,我以我的判断力之所及,认定,真正‘可怕’的,却是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 茶房送水来了,毕启一看,却不是三天前的那位。再看时,有些异样,怎么这才三天,整条船都换了个模样,座椅新漆成黄色而不是三天前的黑色,就连脚下甲板的颜色都改换了,虽然换了颜色,却一点没有新漆的刺鼻味儿。毕启起身,发现连客舱的整体结构都变了样……只有那幅宣传画依旧,可是挂的地方也变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卢作孚要向自己显示另一个奇迹?毕启来到船舷边,趴在栏杆上,头伸出去,反观船体,这才发现,船身上写着的,不再是“民生”,而是“民用”。好你个卢作孚,第一艘船才开回来没几天,又拥有了第二条船! 轮船汽笛响了,毕启一扭头,见到了两江口,他合上日记本前,这个上帝的忠实的奴仆最后写下一句:“我,至今不知他那颗不信上帝的心灵中——那可怕的信仰与能力是哪儿来的?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当晚,准点到千厮门。民生公司驻渝办事处的陶经理如约送毕启换船上了万流轮。次晨,万流轮起锚前,毕启看到岸边爱德华大班前来督船。传教士心头本能地涌起一个善念,想给英国朋友打个招呼——“当心点,你的万流轮可是害苦了中国人”,转念一想,这有出卖中国朋友之嫌,便退回舱中,锁上门,调整好站位,将舷窗框定一个圆圆的爱德华,心头默默念叨:“如果你一定要与人结仇,千万不要与这个民族结仇。再久他们也能等。他们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的因果原则,他们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特别是不要与这个民族的卢作孚这样的人结仇,他没有私仇,但谁要是与他的民族结了仇,这人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他拿定主意渡过太平洋后,一定要把这话通过国务卿转告美国总统。可是,毕启怎么也想不出,卢作孚还会创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奇迹来进行卢作孚式的复仇。积聚洋钱买枪炮么?那是杨森、刘湘他们想做却很难做成的事。埋头于建设的卢作孚绝对不会。尽管无法想象具体的复仇方式,但毕启相信自己的这位中国朋友从来是说到做到。万流轮拉响汽笛,毕启望着两江交汇处清湛湛的水面,眼前浮现出洪水季节这里将出现的那一个浑浊冲荡的大漩涡,据说天生像中国的太极图。毕启轻轻跺一脚软底皮鞋下的万流轮,眼前忽然闪现一道奇亮的光,瞬间即逝,就在闪光乍亮时,毕启分明看到一个图像——脚下的万流轮一头栽进太极图般的两江大漩涡。传教数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上帝的先知用图像传达的预言,毕启遭遇过不止一回,每一回都神奇地应验了。毕启倒抽一口冷气,借着舱顶的灯,把这些全写进了自己那部厚厚的《毕启日记》,并为这一节加了个小标题:《毕启第十五次横渡太平洋之前在中国一路所见所感》…… 此后,美国传教士毕启出川,再也没搭乘过这艘船。 这一天,卢作孚正在民生公司会议室召开股东会。他将一份份文件分发给股东。是:《北川铁路一期施工计划书》、《峡区农民银行计划书》、《民生机器厂计划书》…… “心子起得太大了……贪多嚼不烂……”程股东刚翻过《北川铁路一期施工计划书》便叫了起来。 卢作孚说:“我心子是起得大。以人力推车、马力拉车,是中原以前的交通事业。以人力抬轿、木桨划船,是四川以前的交通事业。到今天以后,都不适用了。” “此话怎讲?”程股东问。 “第一是时间问题。人力畜力,日行不过百里,火车轮船,日行万里。电报电话,顷刻万里。坐在轮船火车上过一天的生活,坐在轿子、木船里,便要过十天。缩短时间便等于延长寿命。这样帮助峡区百姓太大了,不可不赶紧想办法。” “卢经理,我们是商人,入股就要赚钱。”李股东道。 “你要建川省第一条铁路,说服我们众股东投资,需要几条充足的理由吧?”程股东道。 “一条就够了——赚得了钱。”卢作孚说。 “要让我们相信能赚钱,你需要几条更实在的理由。” “一条就够了,”卢作孚还是那话,“众所周知,河对门那一带大山中自古富藏煤矿,清末民初至今日,多少人抱着掘金梦一头钻进去,却为啥总是老本赔光,赚不来钱?我想请诸位股东亲眼看看!” 嘉陵江边的白庙子小码头,是北碚对岸大山中蕴藏的煤矿唯一的临江出口。 清风送一叶小舟渡江,卢作孚带股东们攀上山头,附近山路上,正有背煤炭的人流走过,拄着打杵,朝背篓下一撑,仰天一声长喊,喊出胸中压得喘不过来的郁闷之气,原地站着歇息。 卢作孚道:“这一带富有煤矿,老用人力背到白庙子,再装上木船——豆腐盘成肉价钱!” 顾东盛默默点头。程、李士绅心中似有所动。 卢作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加了一句:“可是,有了这条铁路——能把肉盘成豆腐价钱。” 程、李士绅面露喜色。 “作孚心子起得恐怕更大,不光是为了赚钱吧?你本心想造福我峡区一方百姓,可是,世界交通建设,多以城市为中心,铁路、马路、航路、航空,都是城与城之间的联络。乡村人民如果不当路,是不易享受这些幸福的。”顾东盛提示道。 “今天以后的乡村建设,还是不易就达到城市的程度。不过,交通事业,总须由城市而逐渐及于乡村。我们何不从我做起,从我乡我村做起?”卢作孚接过话来,“于公利于百姓,于己能赚洋钱,这是有账算的,不过,铺铁路,头一趟投资颇巨,心子要起大些,要把账算得长远些!” “作孚,你又要双赢了。”乐大年附耳对卢作孚说。 卢作孚看一眼众股东,他强忍住笑意,他知道,川省第一条铁路的投资,有望了。他没看到,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一直尾随在他与众股东身后。此时,为首那位壮实的中年人对同伴说:“心子起得大哟!他卢作孚接手峡防局局长才几天啊?搞出的‘第一’非止一个两个,想想都可怕——接下来这个卢作孚还会在我这块地盘上搞出多少个‘第一’?”壮实的中年人是刘湘,笑道,“一个小小的嘉陵江峡防局局长,委屈了他!” “甫澄兄认为哪里最适合他?”说话的,是何北衡。 他俩抬眼看去,对面,卢作孚与外国工程师一起将一个“北川铁路”的桩打下。众股东也纷纷上前帮忙。 刘湘望着卢作孚:“那年子,邓锡侯把杨森赶出成都。今年子,我刘湘要把杨森赶出万县。” “四川政局已呈一统,甫澄兄的宏愿实现有望。” “北衡可知我为何一直舍成都而坐镇重庆?” “重庆乃长江上游航运中心,川江航运无论对军事对经济,都极其重要!” “知我者北衡也!管住川江,便扼住了四川的咽喉。可是……” “甫澄兄以为——须拜哪一位英雄为帅,才管得这川江?” 刘湘盯着埋头打着铁路标志桩的卢作孚,笑而不答。 这天,举人从合川临江小学那口有年辰的校钟旁踱着方步走过,读着刚到的《嘉陵江报》上《民国十七年峡区秋季运动会告民众书》一文:“吾国人民太病弱,被列强讥为‘病夫国’,有识者深耻之。然一任病之流行,不探求所以致病之由,不谋所以治病之方,悬问题而不解决有如是,可慨也!”脚步声响起,两个萎缩病弱的小学生随着刚敲过的校钟嗡嗡的尾声走进大门。举人抬头,复摇头。曲先生同声一叹:“卢作孚开出什么药方治我病夫国之病?” 举人回头再念:“……窃以为治病当及其根,吾民劳者几无休息,逸者几无动作,既不知卫生,更不知有所谓体育,病弱之因在此,疾病之乘亦于此。” 这天的《嘉陵江报》也送到了峡区文星湾的茶馆兼烟馆、赌馆中。茶客全都躺在川人独有的凉椅上,闭着眼睛抽水烟,喝茶,昏昏欲睡。听得有人有一声没一声地读报:“作孚来峡治团务,与百余青年处,计年余,十常病二三,深惊叹,以为青年且如此,中年以上病之侵寻当复何如!又常见乡人无事则惟相聚赌博,无肯谋正当生活者……作孚虽与诸青年提倡运动,求有以振拔之,究不足以动一般观听而开风气也!” “自摸!”赌桌上有人将麻雀牌全推倒,大声叫唤,这声音将读报声压倒。 不久,1928年10月10至11日,北碚原九口缸街,现在的北京路上,哨音此起彼伏,振动着秋天清晨淡淡的雾气。军、民及学生运动员抱着篮球、足球意气风发走来。其中可见专业体育教师,佩着“教练员”标记,胸口挂着哨子,吹出明快的节奏,整齐队伍的步伐。 在卢作孚倡议下,北碚第一次举办秋季运动会,卢作孚亲任大会会长。运动会设22个比赛和表演项目,邀请峡区团学人员参加,聘请重庆、合川各学校体育教师相助,卢作孚说:“事虽草创,然各项运动,规模初具,颇足以开乡村人士之眼光,励后来之进取。” 新落成的北碚公共体育场,响起一声喊:预备—— 起跑线上,运动员们埋着头,蓄势待发。 主席台上,“刘湘代表”、“杨森代表”、“刘文辉代表”牌位后,分别坐着何北衡、马少侠与刘文辉的副官。各自面前摆着赠送的奖品,刘文辉代表面前摆的东西最晃眼,是二百条在朝阳下泛光的雪白毛巾。 何北衡望终点线上,卢作孚站在绷紧的红色冲刺横线旁,亲任总裁判,胸前戴着“裁判”标记,手握秒表,紧盯着起跑线。何北衡乐了,自语道:“甫澄兄,这个卢作孚,又在你的地盘上搞了个第一!” 马少侠看到有人跳高过杆,大约是想起当年自己在泸县穿夜行衣参加跳高比赛的事,摇头一笑。 一个精干的青年记者将镜头对准起跑线后的运动员,刚要按下快门,偏此时,有人从运动员身后抢先冲上跑道。 卢作孚看时,误认为是抢跑,大叫:“抢跑不算!重新起跑。” 可是那人仍拼命跑来。身后又有一个人紧接着冲上跑道。两个运动员根本不听总裁判号令,埋头向终点冲刺,过了半程,卢作孚渐渐看清,后追的,是换了峡防局军装的姜老城,大叫:“抓土匪,抓住这小土匪!”再看时,跑在前面的“小土匪”,右手像接力赛跑运动员一样紧握一根接力棒,定睛看时,竟是一只脖子细细长长、随着孤儿的飞跑一路摇头晃脑的烤鹅。 “小土匪”见追者渐近,慌得将烤鹅向天一扔,人跑得更快,姜老城接住天上掉下的烤鹅,再追时,孩子已经挺线,慌不择路,径直扑进守候终点线上的总裁判怀中,其势之迅猛,差点将卢作孚撞翻在地。 有人喊打,有人起哄,先前还井然有序的运动场转眼一片哗然。主席台上,刘文辉副官是初见卢作孚,摆出一副看笑事的模样:“哟嗬,这第一届运动会第一赛就爆出笑料!” 卢作孚一愣,这孩子竟是上次咬他一口的那孤儿。 卢作孚明白过来这一突发事态的来龙去脉,他扫视全场,知道再这么闹下去这运动会没开始便会叫这娃娃给搅黄了。他冷静下来,说:“又是你,说不得,这一回,解铃还须系铃人!” “据说这卢作孚是这一方第一大能人,且看他如何收场?”刘文辉副官还在说风凉话。 何北衡与马少侠均与卢作孚有旧,担心地望着卢作孚。 卢作孚绷着脸,端起总裁判的架子煞有介事地说:“全场肃静。北碚第一次秋季运动大会会长兼总裁判现在宣布第一项运动名次!” 何北衡与马少侠一愣,全场无人想到卢作孚会出此语,顿时一片安静。只见卢作孚抓起孩子一只手,高举过头,高声宣布:“无名氏稚童运动员胜出峡区老兵姜老城一头,夺得北碚第一届秋季运动会第一个第一。” 片刻沉默后,全场爆发大笑,掌声雷动。 何北衡松了一口气,心想,回头一定要将这一桩小事摆给刘湘听,叫他晓得卢作孚的机变能力也非常人可比。 刘文辉副官一叹:“难怪此公能叫刘、刘、杨、邓川军诸军长撮合成一团,做他要做的事!” 此时,孩子反倒愣了,站下,望着卢作孚。 姜老城这才追到,举起手中烤鹅头,照准孩子的头,欲打:“你这饿鬼投胎的小土匪!” “住手,放下你的烤鹅!”卢作孚索性学着姜老城的川剧腔,大吼一声,顺势佯怒夺过姜老城手头的烤鹅。 姜老城看清是个娃娃,哪里下得了手:“你这小匪!我本老匪,今化匪为民,青天白日,你敢在峡区拦路抢劫良民,且听候卢局长发落。” 卢作孚绷着脸,将烤鹅送到孩子面前,说:“吃!” 突然一声枪响,又吓了老少三人一跳—— 起跑线上,运动员似箭冲出。 全场起立,冲着跑道喝彩。 那位记者抓拍下精彩瞬间。 那孩子正啃着烤鹅,卢作孚赶紧绕着圈取下缠在孩子胸前的红色冲刺横线,与对面工作人员一起绷直了。运动员中,宝锭力大,李果果等年轻,只有卢子英动作最标准,说时迟,那时快,卢子英抢众人之前,冲线。 记者再次抓拍。他是《大公报》记者,叫范长江,数十年后,中国新闻记者最高奖项“范长江奖”即以其命名。 卢子英跑回,问:“二哥,成绩多少?” 卢作孚这才想起挂在胸前秒表,自嘲一笑:“看来,本局长当裁判,不如搞北碚场清洁卫生在行。峡区首届运动会首次短跑纪录被我给漏记了!” 众人大笑。卢作孚一抬眼发现,全场只有那孩子激情未被煽动,还在埋头啃那烤鹅。又见只有姜老城盯着孩子,颇动情。卢作孚有了主意,凑到姜老城身后,递上一句话:“好造孽啊,这娃娃。” 姜老城终身未娶,更无子女,此时被卢作孚这一句话,像川剧高腔唱到动情处,被鼓师敲那一记响锤。姜老城鼻子一酸:“比姜老城当娃娃时还造孽。” 卢作孚说:“那——姜大伯何不……” 姜老城偷偷抹泪,干绷着:“他啊,当我干儿子,辈分不够!” 卢作孚:“那就——干孙子?” 姜老城上前,搂住孩子,掏出怀中所有小钱。钱落了一地,同时落下的有一副川人爱打的长条川牌。 卢作孚拾起小钱,交给姜老城,姜老城捧给孩子说:“慢慢吃,莫哽了。完了干爷爷再给你买。” 卢作孚拾起川牌,姜老城正要接过,卢作孚揣进自己口袋中:“没收!” “却是为何?” “峡区提倡运动会,严禁聚赌!”他摸着孩子的头,“你我有言在先,这娃娃,养,归你!教,归我!” “教养教养,为何一分为二?” “您老贪赌不改,我怕你把干孙子教坏!” “一言为定,你教我养!” 二人像当年在合川北门城墙上下那样斗话。 你养我教——姜老城与卢作孚都说到做到。没几天,姜老城将娃娃喂得油光水滑,像头小猪。卢作孚为母校捐赠,成为母校董事,同时也把这娃娃送进了学堂,石不遇为他取了个学名——“关怀”。 “哈哈,三弟,你放炮啦!”姜老城得意地将麻雀牌一推。他刨过周三弟的钱,“这才叫,不担不抬,全靠两张牌!”他拈一张给身后抱膀子的关怀:“买卤鸡翅。” 关怀笑嘻嘻地:“我要吃烧鹅腿。” 姜老城又给关怀加了几个钱。 嘉陵江边,文星湾乡场。场口一处古色古香的敞厅,聚了数十桌人,正在打麻雀牌,一个富豪乡绅正站在厅前负手望着这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斜眼望着抱了一个电话箱怒冲冲而去的李果果的背影。他的身后是一棵老树,树上挂满了红的黄的布条,显然是迷信崇拜之类。 李果果回到场口外路边正在架设的电话线下,猛地把那个电话箱朝地上一放,骂道:“老油条!” 正在电线杆下接电话线的人问:“又被挡回来了?” 李果果:“我跟他说,电话箱子的钱我们峡区少年义勇队帮他们文星湾出了,只要腾出一处乡民公众都能用的地方,放电话箱子。他说……” 电线杆上那人说:“——绝对找不出一寸地方来。” 李果果说:“就这话!可他开的赌场,摆得下几十张桌子!他还说,盘古王都没用过电话,照样开天地。你们卢局长还想跟盘古王一比?” 电线杆上那人稳稳当当下来,是卢作孚,一边接过话:“乡村建设的意义正是说:今天以前没有举办的事情,把它举办起来。”卢作孚望着那冷漠的乡绅和他身后麻雀牌搓得热闹的人堆,“乡村的朋友——不但不懂得建设事业,而且不愿有,甚至生怕有建设的事业。不但无知识的人们是这样,而且那在乡村的地位很高,名望很好,权力很大的人也是这样。” “我们为他们安电话,让传话的交通事业现代化,又给予一般人民以说话的权利,他们为啥反对?” “因为他们另有经营的事业。是他们来把持着的。第一便是赌博,赌博愈多愈大便愈有希望。你要去场上办一桩什么建设事业,绝对找不了一文钱来。他们却是每天可以有千块钱以上的输赢。”卢作孚把李果果乱扔在地的那个电话箱摆正,一圈一圈地理顺搅成一团的电线。 卢子英佩枪走了过来,他一直带人在附近巡逻,保护施工队免遭流窜土匪侵袭。他指着场口那一棵老黄桷树上挂满的红、黄布条说:“二哥你看,越愚昧,越迷信——老油条!” 卢作孚说:“将来有了钱,我一定要在这里创办一个科学院!” “想法是好……”卢子英说,“昨夜姜老城与周三哥为打牌打了起来。” 卢作孚说:“峡区赌风盛行,民众都以赌博作为正当消遣,必然影响社会的安定。” “弟兄们不就是搓几把麻雀牌嘛?”常洪恩十指一搓,看上去也是牌桌上一把老手。 卢作孚盯着他的手:“我们的官长、士兵、学生、职员,一个也不准赌博。” 卢作孚不怒自威,常洪恩吓得缩回手去,嘀咕道:“从来没办过的事,一上来,就把事做绝了,恐怕遭人怨恨。” “纵然有少数的人怨我们恨我们,以至于要杀我们,我们认定了对他们有好处,也还是要做的!” “我就知道,卢局长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转来。卢局长,下命令吧,几时开始禁赌?” “下月10号为农历正月初一,春节期间百业休息,唯有赌博丛生,峡区禁赌,便自春节始!” 李果果与文静又一次充当了急先锋。这天,他带着学生队来到文星湾那一处古老的乡场,把禁赌布告张贴上墙。赌场中人弃了麻雀牌出来,抱怨道:“牌都不准打,这个年咋个过?” “跟姜老城玩这个?”姜老城笑望着关怀,说,“看你姜大爷照打不误!” “他派兵满街禁赌,你到哪里去打?”关怀手向空中一指。 “想当初,姜老城还是程老江,他卢作孚脚板跑穿,也没掏得到我的匪窝!” 大年初一夜,姜老城率众重返为匪时安营扎寨的那一处古堡废墟,借一轮明月,一堆篝火,挑灯夜战,饮酒,都已见醉。断墙上,偏偏贴着一张禁赌告示。 “干爷爷,我饿!”关怀缠上了姜老城。 “我的干孙呀,爷爷我输得只剩一条内裤了,哪来钱给你买烧鹅腿?” 关怀捂着脸哭叫。 “有声有泪谓才叫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嚎!”姜老城输得冒火:“你嚎什么嚎,嚎得你爷爷背气!” 关怀直了眼,瞪着姜老城后背。 “咦,关怀跑哪里去了?”周三弟一个自摸,收完钱后,抬头一望,不知几时起,姜老城背后不见了关怀。 “跑了好!饿鬼投胎,我这个月的粮饷,被他一个人吃了去!”正说着,姜老城一把牌摸好了,头歪过去歪过来看着,激动得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把牌竟是百年难遇的“天和清一色”,“姜老城啊姜老城,一夜不鸣,一鸣惊人!” 周三哥急问:“什么好牌?打出来看!” “打什么打?我胡了!”姜老城将刚码成一堵墙似的麻雀牌一推,“这才叫——月黑风高夜,天和清一色!你,你,还有你,荷包里头的钱全掏出来给姜大爷用!” 众人惊呼,姜老城欢叫,偏此时,破屋门猛地被打开,是卢作孚。 打牌众人正要有动作。 卢作孚悠悠地抬头望去,众人随望,这才发现—— 此时,废墟顶上天空,果然月黑风高,一个军人,早已占领废墟顶制高点,手按腰间佩枪,随时准备出枪,废墟下人众,全在其控制之下,却是卢子英。 “龟孙子!”姜老城一眼瞅见卢作孚身后躲着个孩子,破口大骂,“爷爷怎么教你的?赶场就赶场,莫要抵黄!江湖上,义气第一桩!你倒好,不给你买烧鹅腿就跑去告密!你可晓得,我这天和清一色,赢下来够你吃一辈子烧鹅腿!我把你这卖主求荣、认……”他正要顺口唱出“认贼作父”,碰上卢作孚冷酷的目光,他赶紧改口,“认他作父的小崽儿!” 卢作孚看也不看姜老城堆出的一脸可怜巴巴的哭相,一声断喝:“赌具没收,按规定处理这几个违禁赌博的人!” 身后闪出常洪恩,率兵上前。 “留发不留头,要牌不要命!”姜老城趴麻雀牌桌上,护着他那副“天和清一色”,满嘴酒话,“卢局长,你这样绝情,当着这么多兄弟,叫我这张老脸又往哪里放?” 卢作孚冷笑,望着断墙上《禁赌告示》:“姜老城,你当着我的《禁赌告示》也要赌,你叫我这局长的面子往哪里放?” 常洪恩站定在牌桌边,左顾右盼,要看卢作孚与姜老城争执的结果。 卢作孚再无多话,将在石桌上的牌布四角一扯,连同姜老城的天和清一色在内,将所有的麻雀牌囊括布包中,一抬手,哗啦乱响,麻雀牌越过姜老城一桌赌友的头顶,抛向熊熊燃烧的篝火中。 “好你个魁先娃卢作孚卢局长,我程老江土匪当得好好的,你非要我化匪为民还当姜老城,罢罢罢,今夜是你又将我逼民为匪!”姜老城倚老卖喘,“周三弟!” “喳!”周三弟脱口而出,当年搭救卢作孚性命之夜随姜老城遁出合川城门来此小三峡落草为寇的蛮劲又上来了。 姜老城戏台子上亮相一般地吼一声:“卢局长,宋公明今夜要再上梁山!从今往后,峡防局少了一个姜老城,江湖上多了一个程老江!” “姜老城,你若再敢做程老江,本局长照旧剿你!这一回可别再指望我——化匪为民!” “你要是真敢逞强,莫冲我这平头老百姓!嘉陵江峡防局卢局长,你冲江上横行霸道的洋船去,宝老船、孟子玉,川江上冤死那么多中国小老百姓,你发誓要为他们报仇,报了么?赤阳丸、万流轮,你敢碰他们一根毫毛?烧我的麻雀牌?真有种,学义和拳烧那些杀我百姓的洋船去!” 姜老城一抬眼,他看到卢作孚的脸,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这张脸会像这样。这张脸,惊得他连先前想说的话都没敢说完。 “老祖宗传下一句话,君子报仇……”卢作孚喃喃自语。 “十年不晚。”姜老城接过话来,他被卢作孚的气势所震慑,心服口不服地说:“老城老喽,还能几年活?你当真报国仇,晓得我看不看得到?” “姜大伯,你就说,你到底还有几年好活?” 姜老城望一眼天上圆月:“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卢作孚:“天上不知,人间是民国十八年。” “你若真能报此仇,姜老城死皮赖脸,瞪大眼睛,再活十年!”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姜老城保证活到民国二十八年!” “好!你不是好赌么姜大伯?我今便与你一赌——我卢作孚定要让杀宝老船、孟先生的赤阳丸、万流轮,让横行川江害我同胞辱我国家的强盗洋船在我中国人面前,低头认罪,俯首称臣。我一定在你眼睛瞪着时,叫你明明白白看到。” 卢作孚独自出了废墟。 废墟顶上那军人冲下来,他是卢子英,冲姜老城吼道:“姜大伯,你今天这席话,可戳到我二哥痛处了!他会舍命去赌的。” 常洪恩说:“卢局长那样,我都不认识了,他恨不得自己是一颗炸弹。” 卢子英自信地说:“他绝不会变成炸弹。” 常洪恩问:“为啥子?” 卢子英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他是微生物。” 姜老城问:“那他拿啥子打赢万流轮?” 卢子英说:“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 姜老城与卢子英寻出古寨。 月光下白茫茫的荒野,清冷的江边,卢作孚独立。 卢子英上前:“二哥。” 卢作孚张口说话,却无声,一脸泪光。 姜老城望着卢子英:“他,又哑巴啦?” 卢子英问:“二哥,你又失声啦?” 卢作孚心里真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到嘴边,却全部无声无息。越是说不出的时候,越是听得清——他耳畔分明响起宝老船领唱的川江号子,压倒过险滩洪流哆嗦声,却又声嘶力竭,紧接着更多的船工唱响了号子,就像自己三十五年来知道的所有叫洋船浪翻在这条江中的同胞冤魂从江心跃出,在对自己唱,冲自己吼。有重庆的,有万县的,有光着屁股的,又有穿着长衫的——那该是孟子玉先生吧?一时间号子声又像是自己的心语,激荡在心中,将所有的委屈愤懑都洗涤得一干二净,此刻无比激动的卢作孚,不是说不出话来,是不用说出来,他只叫这心语在心间回响,内心也因此产生大足龙水湖畔听到的古刹钟声般的共鸣声,瞬间便变得无比宁静,仿佛心里只留存着宝老船们的号子声,空灵而活泛,他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四个字。卢作孚知道,他与姜老城赌誓,已经脱口而出,万县惨案之仇十年内必报。卢作孚分明知道,不能坐等天赐良机,真要报此仇,这四个字至关重要。真要十年内报此仇,卢作孚啊,你就必须从今夜算起,十年内做成这四个字所示! 几岁时在杨柳渡将举人抛向苍天的“赔款2,000,000两白银”的《申报》拾起叠成小纸船荡入嘉陵江……临江小学崖下放入险滩的木制“定远舰”……教育救国……实业救国……前半生曾在心头似川江涨水浪一般一潮又一潮涌起的心潮,此时在一片空明的内心中,竟明白无误地呈现为这创办民生公司时便深藏于心底的四个字。 一经想明白了,耳畔川江号子戛然而止。浪头将带着一片绿叶的枯梅枝送到脚边,朦胧中,卢作孚觉得就像蒙淑仪把一管毛笔递到手边,他拾起梅枝,将不知为何原因折断的锐利似剑锋的枝头刺入江岸边沙滩,江风卷起他的衣袖,他奋臂狂舞,写完一字,大步前跨一步,再写第二字…… “魁先他,还有心思在沙上画图画?”姜老城远远望着。 “只怕是在写字?”卢子英远远望着。 此时,卢作孚已经将梅枝拔出,一抬手抛入江中,痴痴地一路念叨着新写的四字,向月色朦胧的荒江源头寻去。 “魁先当真是写的字。”姜老城识不得字,望着卢子英。 “一……统……”卢子英依次读出。读到最后两字,字已被扑岸的浪子抹平,只剩得惨淡天光下一片平滑如初的沙滩。 “他要一统——一统……什么呢?”姜老城问。 卢子英抬眼望着茫茫川江。听姜老城此问,卢子英未作答。卢子英知道二哥心头,一定在今夜立下了一个无论对二哥自己、还是二哥的仇人都将是十分“可怕”的誓愿…… 理由 报上说,码头上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街市上菜帮米帮,这一回都和中国政府联手对付日本人……“知道为啥么,淑仪?”“因为日本人……”蒙淑仪说了半句,望着丈夫。“我们淑仪说不上来,但心头有数。”丈夫体贴地望着妻子,“因为日本人给足了我们中国人联手对付他们的理由!可是……” 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有几个老师的课,学生最爱听。其中之一,就是川江航运史教研室主任泰升旗教授的课。“既追溯历史,更结合当今,甚至还预测将来……”学生如此如此评价泰教授的课。 这天,下课钟敲响,泰升旗教授笑望着涌出教室的同学,当最后一个学生的背影在教室门口消失时,他扶着临江的窗户,抬眼望江中,脸色变得沉重。助教田仲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身后:“这节钟讲当今川江航运激烈商战最新动态,升旗先生您用当今中国蒋公与毛公红白两军战争来引喻,实在大胆,但却十分贴切,难怪同学们听了没一个打瞌睡的。” “唔。” “可是,您讲国共两军战争,对蒋公与毛公作了同样篇幅的分析,为何偏偏讲到川江上的商战,几乎大半节钟全在讲一家公司,一个人?” “川江上商战,由来已久,但是,最新一轮商战的爆发,除了讲这家公司的创办与这个人的一战成名外,还能有什么‘最新动态’可讲?”教授沉吟道。 “倒也是的。”田仲发现教授一直眯着眼睛瞄着江对面,顺势望去,见他望的是朝天门沙嘴斜对面江北青草坝,“您在看这个人新建的机器厂?” “唔,”教授陷入沉思,“这条江上,除他的公司之外,还有十九家华资、八家外资轮船公司,创办的历史都比他长得多,你想想,有哪一家为自家建起过修理船舶的机器厂。” “一家都没有,而且,他建起这个船厂,距离他建起他的轮船公司才两年,咦……”助教想到一个问题,“他手头总共才两条小船,他拿船厂来做啥?” “这就是我的目光老盯着他,为他开专题课的原因。”残阳将教授的脸庞染成血红,“我现在说不清他这么急办起机器厂的动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想一统……” “一统什么?”田仲警惕地盯着教授。 “他心子起得太大了!”教授用另一种方式作答,“比川江上弄船的任何人都大,比我升旗太郎起得都大!” 江北青草坝新建的这个厂子,真的很小。屋仅数间,工人十余个,机器几部。这天,卢作孚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儿子来到挂着“民生机器厂”牌子的厂房前。 “爸爸,什么叫心子起得太大了?”明贤问道。 “爸爸,什么叫贪多嚼不烂?”明达问道。 卢作孚看看一左一右两个儿子,不直接作答,却望着江上正驶过的民生轮与另一艘轮船,问:“民生轮万一跑不动,上哪里去修,晓得么?” 儿子答不出。 卢作孚说:“上海。重庆到上海多远,晓得么?” 卢明贤说:“5000公里。” 卢作孚说:“民生公司还会有更多的船,万一坏了……” 卢明达说:“我知道了,所以爸爸非要有自家的机器厂!” 卢作孚说:“办航运,眼睛不能光盯着船,机器厂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日后机器厂技术成熟后,还可以帮川江上同行们修船,甚至造船!你们看,这前景有多大。” 卢明贤说:“这就叫心子起得大? 卢作孚摸着明达的脑袋说:“心子要起得像中国这样大。不过呢,要是没知识,没本事,就像点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到时候却吃不下,那才叫贪多嚼不烂。所以,从小就要好好读书,学科学、长本事。” 残阳染红卢作孚的脸庞,好一个慈父。 岸这边,教室中,助教也正在与教授讨论着同样的话题:“教授,他心子起得大,是不是引起了您的担心?” “准确说,不是担心,是——可怕!” “可怕?”助教一愣,“两条小船,外加一个小厂,有什么可怕的?前几天我奉您的命过江去探查过,不过十来个工人,一两台旧机器。” “两条小船?”教授说,“你数清了?” “这有什么数不清的,一来一往正在脚下小河大河中载客,挣几个小钱。” “那是什么?”教授一指。 助教定睛看去,民生机器厂江边临时兴建的小船坞上,靠着一艘轮船,有人正在将船体上的旧船号抹去,用漆写下新船名。“民望”,助教好容易认清了那两个字。 “他几时又造了一艘船?” “不是造的,是买的。用你我讲商场竞争的术语,兼并来的!” “兼并?他才白手起家,就兼并了谁?” “看清那条船的旧船号!” “长江?”助教失声叫出,“他把吴含江吴老板的长江轮船公司兼并了?” “于是长江轮今日里便用油漆刷子改写成民望轮!” “长江轮——民望轮结构坚固、机械良好、行驶速度快,加入民生公司在川江上的航运,对他来说,对他的公司,那才叫……” “如虎添翼!” “这头老虎都添上了硬翅膀,你还蒙在鼓中!”教授闷声喝道,“田中君!” “嗨!”助教田仲一听教授改了对自己的称呼,本能地双脚脚跟一碰,立正。他本名田中尾尻。 教授目光如电,本能地向身后一扫,教室依旧空荡荡的,只是一前一后两道敞开的门,随时可能有人走进。助教意识到自己失态,换成了稍息,只是依旧不敢像平时以助教身份出现在教授身边时那样放松,反倒更像军中的“稍息”式。 “连对方有几条船也没数清,你这叫对国家失职!”教授缓了缓口气,“你知道他管自己的这第三条船叫什么?” “不是叫民望船么?” “此国的国民最望的是什么?” “添丁添口,发财发家。” “他就称这船为——发家船。” “他当真是竖起船头这杆国旗,大发自己的家!” “所以民国十六年头一回坐他的民生轮,我才叫你记下他的名字!” “打着国旗,号召国人,打倒列强,坐我的船……一路双赢!” “所以我料定无论他再增添多少民字号轮船,他都一定会在每条船头竖起这杆国旗!” 上课钟声敲响,前后两道教室门外,传来脚步声,升旗翻着一本卢思著的《应用数题新解》结束了说话。 学生坐满了。教授给学生出了一道应用数学题。 已知:民生公司要由小河出大河,继渝合航线后开始渝涪航线,目前只有三个轮船,却提出要办得两条线每日都能有船对开。 求解:该公司如何办到? “报告教授,此题无解!”题刚写完,升旗还没来得及从黑板前转过身来,教室中就有学生嚷道。 “就是!民生要想做到两条航线每天有船对开,二二得四,需要四个船,还缺一个船啊!”更多学生附和道。 “要是谁能做到这一点,除非是创造奇迹!” “顺便提示两点,第一,民生的总经理卢作孚,正是个喜欢创造奇迹的人。”教授一笑,这反应似乎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拿起桌上一本书,向学生一扬,说:“第二,他比你们还小的时候,就写下这本《应用数学新解》。同学们怎么就断言此题无解呢?” “书本上的数学,怎么应用到川江航线上?纸上谈兵!”学生们嚷嚷。 助教站在教室后门外,斜望着台上的教授,他深感纳闷。凭他多年来追随教授对教授的了解,他早就从教授那一脸谦和可亲的笑容中看出教授的内心同样认定此题无解。可是,教授为何要把这么一道根本无解的题推到学生面前呢? 泰升旗教授摆在商务专科学校学生面前的应用数学题,被卢作孚的孩子们摆在面前的泉流中。 雨过天晴,天边一道彩虹,屋外嫩竹滴翠。 小院中,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青石上,一脉清泉淌过。十岁的明贤与六岁的明达在玩纸船。水中本来有两条船,是从前做好的“民生”、“民用”,此时另一艘新船下了水,船上用孩子的手笔写着“民望”。 泉流中,被放上三座小石山,正中那座最大,用孩子的手笔写下“重庆”二字,两端的两座,分别写着“涪陵”、“合川”。 两个孩子忙不过来,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妈妈。 “妈快来!我们三个轮船跑两条航线,忙不过来。”听得宝贝儿女们叫唤。蒙淑仪正做饭,晚春帮着妈妈择菜。清秋虽小,也在妈妈周围忙得不亦乐乎。蒙淑仪头也不抬,向院内喊道:“两个轮船,两条航线,你俩兄弟玩得好好的,不想吃饭啦?” 儿子说:“那是从前。现在是三个轮船,爸爸想叫两条航线上每天都有船上水下水对开!” 书房内,卢作孚正面对自绘的一张草图苦思,草图上是重庆—合川,重庆—涪陵航线图。其布局正与儿子们在泉石上摆的相同…… 几天后,卢作孚亲手拉响民生轮汽笛,率领他的只有三条船的小船队,开始了实地实验。 第一天,清晨,民生、民用、民望三个真船拉响汽笛,同时从重庆、涪陵、合川三地开出。 民生、民用轮分别从涪陵、重庆走上水。民望轮从合川走下水。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生轮在嘉陵江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用轮在长江中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晚,民生轮抵合川。民用轮抵重庆,下水的民望轮抵涪陵。 第二天,清晨,三只轮船同时拉响汽笛出发,白日里,分别在昨日交错处两次交错。晚上,三只轮船同时到达下一站码头。 “克服草创之初的艰难后,民生公司进入快速发展时期,为兼应渝涪、渝合二线的客、货需要,我们以三只轮船全体船员之努力,办得两线每日都有船开。由涪到渝,由渝到合,系上水,船行各需整日;由合至渝,由渝至涪系下水,船行各需半日;可以一整日由合经渝一直到涪,各以三日往来二线,三只轮船轮流往来,遂办到每埠每日都有船开。”后来,卢作孚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公司》总结了这一过程。 后来,川江航运史家称卢作孚首创的“三只轮船两条航线”为民生公司初创期“四大奇迹”之一。 第二天傍晚,刚到码头的民生轮,船上与刚上岸的乘客笑谈着,赞赏着。民生轮上一个服务员正打着灯笼送老弱乘客上岸,随船考察的泰升旗教授和田仲远远随后,那服务员刚好送完乘客在石梯“之”字拐上转过身来,“民生”灯笼将他点染得红光满面,是卢作孚。 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 “老师,那天上课,您心头明明认定此题无解,为何还给同学们出那道应用数题?” 升旗一笑,冒出一句费解的话:“老跟你下授子棋,太无趣!” 助教想了半天才明白意思:“您是说,想寻一个真正的高手下棋?” “唔。”升旗点头,“那天,我确实认定此题无解。从国家利益来看,我当然希望卢作孚无解。可是,我又期待着他得出新解,这样的话……” “老师在中国便找到了真正的对手。” “唔。”升旗摇头,“不过,今天亲眼见他求得新解,我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棋逢对手,这盘棋再走几步,升旗怕自己不是卢作孚的对手,更怕卢作孚不是升旗的对手。” “老师您从来不这样的!”助教嚷道。 “那是因为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对手!” “老师,我们遍走川江,按计划,下一步该写您的学术报告了。那十九家华资轮船公司,怎么写……” “不值一提!” “日美英俄德法芬挪八大家外资轮船公司?” 江上,英国旗轮船万流轮船影挡住了小小的民生轮。 泰升旗教授放眼满江外国旗轮船:“不见新意!在川江上新一轮商战中,只知一味用强!” “所以老师瞄上了他?” 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的背影,见他又上船去搀扶一位老太太。 田仲亢奋地说:“真想采访一下他——对这川江,下一步,卢经理有何计划?心子到底起得多大?” “他不会说。” “那就没法子了。” “何须听其言,只须观其行。君不见,”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手头的灯笼,顺着灯笼光线,将目光转向夜色下的川江,“观其在川江上,他手头那一盏灯笼,在你我眼前的川江上,写个什么字?” 田仲随望去—— 江面上,灯笼光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影,摇移变幻,横跨大河小河交汇处的茫茫川江。 “‘一’字。”田仲说。 “这就对了!”升旗冷森森地说。 “‘一’字在数目字中算最小的了!” “在中国算最大的!” “莫非卢作孚他想……”田仲倒抽一口冷气。 泰升旗教授笑而不答,只望着两江上那个扑朔迷离、光怪陆离、若即若离的“一”字,继续对助教说文解字:“这个字,在中国是一个的一,又是一切的一。叫你这么一问,倒惹起我久埋心头的另一个疑问……” “哦?” “早在创办民生公司之初,他就说过,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升旗望着卢作孚手头的那一盏划出“一”的灯笼,“可是他还是办了。无论怎么惨淡经营,他都不放弃这一桩事业——我一直想找到他所说的‘找不到的’那一条理由。” “老师一直想搞清他到底为什么办这个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的公司?” “唔。”升旗沉吟道,“不如说,想找到他办这个公司的那个真正的理由。” “眼前,他拿灯笼画出的这个‘一’字,向老师您给出了答案?” “也许,他就是一个一心想赚钱发家的商人,只不过手段比川江上别的中国商人高明、心子比别人起得大!也许,他还另有理由?还看他不清……且走几步再看吧!”升旗拾阶而上。 重庆是座两江夹抱的山城,称“雾都”。其实,山城的雾,往往是从两江的江心生起,然后悄悄地沿着城边的坡坡坎坎爬上山,包围城,最后笼罩山城。 次日,千厮门码头晨雾中,卢作孚与卢子英从石阶梯上匆匆跑下来赶船,眼见得码头上民生轮一声汽笛,驶出。轮上挂着“重庆—北碚—合川”的广告牌。 嘉陵江边石板路晨雾中,兄弟二人骑马赶来,眼见走近路超过江中上行的民用轮。 卢子英说:“二哥,你要顾民生这一头,车轮战一样,跟那么多家洋轮公司苦战不休,又要顾北碚那一头,怎么跑得过来?” “你叫我怎么办?”卢作孚一抖缰绳催马快行。 “也只好这么赶了!”卢子英点头。他与卢作孚兄弟二人刚接峡防局急报,璧山、铜梁交界处有小股土匪蹿入峡区。 转眼间,兄弟二人赶到曾家岩,却见民用轮一声汽笛,浓烟滚滚,上行驶远。 “这轮船,为啥跑这么快!”卢作孚说。 卢子英窃笑:“二哥自己嫌木船慢,才办轮船的!” 当天,卢氏兄弟赶到北碚,卢作孚马不停蹄,前往铜、璧二县交界的大山中剿匪。 这一天,他的身后,杨森20军与刘湘21军也在开战。 江上的雾与天上的太阳总是互为天敌,你存我亡,你消我长,就这么年复一年地对峙厮杀,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这天,包围着山城的两江迷雾刚刚散去,朝天门两江交汇处,三艘小炮艇披一身霞光疾驰而上。 刘湘府中,刘湘举望远镜望着,何北衡旁立。他们背后墙上,一张军用地图,显示:刘湘在重庆的21军,一支巨大的红箭头刺向下游万县,杨森20军。由万县又标出一支蓝箭头,指向广安。 万副官进来:“报告,杨森逃窜广安后,万县成一座空城,我21军王芳舟师今已进驻!” 刘湘说:“告诉王芳舟,万万不可轻敌。他杨森绝非等闲之辈,此时肯定在他那老家广安招兵买马,打算卷土重来!” “是!”副官将地图上杨森占据的万县换成刘湘手下王芳舟军标志,转身出去。 “清一色啊!”刘湘望着地图上以重庆为中心,川江上下全都变成了刘军的颜色,偏此时,听得两江交汇处,炮艇突突上行的引擎声,刘湘一笑,满意地对何北衡说:“这一仗打完,千里川江,也该一统了!” 此时,听得身后,刘湘府大门方向有声响传来。 卫兵呵斥:“什么人?” 有人似在对答。 卫兵说:“你一个平头百姓,敢见刘军长?打的什么主意?说!” 刘湘并不在意,他更关注江上三艘炮艇,重新举起望远镜。 室内老式座钟敲响。 “卢作孚呢?”刘湘问。 “亲率他的峡防局手枪队剿匪去了!”何北衡答。 “他?” “甫澄兄想不到吧?” “啥时候,我跟他到较场坝子较量一下枪法!” “昨日一战,他便将流窜的土匪赶回老家——陈书农刚送到的报告。” “巧了,昨日一战,我也将流窜的杨森赶回了老家!”刘湘道,“听说,杨森逃离万县前,还专派他的那个马副官笼络卢作孚,省城的邓锡侯昨天也派他的刘猛致函卢作孚?” “有这话。” “信上写什么?” “特邀卢作孚到成都——详细筹商边务、经营边事。” “邓某也相中了他?” “他建设成都通俗教育馆的名头在省城至今响亮得很,近两年又在峡防局办成规模!” “哦?”刘湘脸色一沉,“我请你约他,他此时还不到,会不会投到邓、杨幕下去?” “不会,”何北衡笑道,“他当场便给刘猛写回信致邓锡侯,说:此间民生公司及峡局琐务太累人,离开不得。” “这还差不多。” “甫澄兄放心,他哪儿舍得下他的民生、他的北碚?” “那他人怎么还没到?” “是啊,他从来不误时的。” 二人困惑对望,突然同时想起什么。 刘湘已经冲出门,叫卫兵。 卫兵引刘湘与何北衡到禁闭间窗前,一指。 刘湘与何北衡相对苦笑—— 房中,卢作孚盘脚坐地,正在饶有兴致地思考什么,并在纸上记下。 刘湘与何北衡看清了,是“一二三”分三行写下的三个字。 刘湘说:“这卢作孚,分明是个读书人,摇身一变做了商人,还真做得有资格,连坐禁闭,还在盘算等会跟我谈判的条件。” “在商言商嘛!”何北衡转对卫兵:“还不快开门!” 卫兵赶紧开门。刘湘迎上,连连道歉。 卢作孚自嘲一笑:“我这样子,头回去上海,连电梯间都不准进。这回进甫澄先生禁闭间,也属自然。” 刘湘怒喝卫兵:“快请卢先生出来,你,进去!派你看门,你竟把我特邀的贵宾看成‘平头百姓’!” 卢作孚赶紧挡在卫兵跟前,笑道:“作孚就是平头百姓,他没看走眼。” 三只炮艇成“品”字,荡过两江口,拐向这一江段,从刘府脚下驶过,汽笛齐鸣,士兵“立正,向左转,行礼”。 刘湘回礼,一转身:“作孚兄,自今日始,我川军拥有第一支川江舰队!” 卢作孚迎住刘湘目光:“自今日始,我国人拥有第一支川江舰队!” 刘湘问:“作孚可知我组建这支舰队为何目的?” 卢作孚说:“一统川江。” 刘湘说:“正是。” 卢作孚说:“川江为我川人出川最主要通道,甫澄先生想进而一统四川。” 江上,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向炮艇示威似的连拉汽笛。刘湘怒目圆睁:“万县惨案,国耻难忘!我不能让这等事再次在我治下的川江发生!” 卢作孚望着正与巨大的万流轮交错而过的三只浅水炮艇,沉默着。刘湘看出卢作孚的心思:三艘浅水炮艇,又如何挡得住列强船坚炮利! 卢作孚问:“甫澄兄召唤作孚,就为此事?” 刘湘说:“千里川江,航业大半旁落外人之手,华资轮船公司,势单力薄,犹如一盘散沙,怎能与外商竞争?所以我便于数月前设立川江航务管理处,管理川江所有轮船与航运。” 卢作孚审慎地:“哦。” “这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一职——非卢作孚莫属!”刘湘拖长声调,“我有心要统一川江,而这川江航业所有华轮公司里,最有希望统一川江航运的也非你民生公司莫属。你是商人,我是军人,你我洋钱与枪杆子的结合,这可是最好的证明时机,愿意还是不愿意,你给我一句准话!” 卢作孚不卑不亢:“甫澄先生格外器重,作孚莫敢不从,只是作孚心中有几桩事不明,贸然接手,恐托付不效,误甫澄先生大事。” “风闻卢先生办实业精明且大器,果然不假。好,在商言商,你我便先谈妥条件,再签合同。” 卢作孚望着江上,万流轮涌浪将木船掀得起伏不定,说:“这川江航务管理处成立数月,川江上,人称‘川江航务不管处’。” “一语中的!今日之前,确实如此!” “今日之后,甫澄先生命作孚担当处长,作孚不知,哪些该管,哪些不该管?” “唔。” “比如,外国铁船浪翻中国木船,该管不该管?” 刘湘一愣:“我还以为你们生意人一上来要提出什么讨价还价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