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助道:“此乃陛下御酒,在下看着足下畅饮,也不负圣命了。”韩嫣觉得自己的话太唐突了,今非昔比,如今自己已沦为阶下囚,他也不再勉强,开始自斟自饮起来。“皇上没有话带给罪臣么?”“唉!”严助叹了一口气,“足下犯此大罪,皇上心痛啊!以足下之青春,应该是前程无量啊!皇上只说了一句话,罪有应得,一路走好。”韩嫣听此便泪如雨下,那泪滴在酒爵里,饮下的是千般悔恨。“罪臣有今日,也怨不得别人,甘愿伏法,倘若罪臣的死能让同僚们引以为戒,也算是死而无憾。不过罪臣还请大人转奏皇上,田蚡贪利欲奢,必成朝廷大患……”就这样,这位童年进宫,与刘彻朝夕相处的年轻人走了,刘彻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郁郁寡欢。虽然有卫子夫陪伴,但是那些同榻而卧的情景,那些狩猎的往事,总是会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而更让他不满的是,太后一方面口口声声说支持他推行新制,另一方面,一俟遇到事关田王家族利害的事情,又总是千方百计地袒护。当然,他也会反思韩嫣的一生,回忆卫绾、窦婴对这位年轻人的评价,他觉得他们的目光很犀利。韩嫣的确喜欢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热衷猜度上面的意思。这样的人在身边,迟早会惹出祸端的。因此,他在重启举贤良的诏书中,就十分强调才能与品德。第四十七章 开怀放眼选良才元光元年,一道要求郡国举孝廉的诏书发往各地。元光二年,田蚡就送来了各个郡国推荐的贤良名单。与七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刘彻没有当殿策问,而是要贤良们“受策察问,咸以书对。”一连几天早朝后,刘彻都在宣室殿聚精会神地批阅贤良们呈送上来的策对,他在众多的策对中看到了董仲舒和公孙弘的名字。董仲舒不仅重申了他的主张,尤其对兴办太学言辞深切,而且送来了他在江都相任上倾情编著的煌煌巨著《春秋繁露》。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出了五点建言,除了重新强调设明堂、置博士等之外,他还直指积弊,针对秦以来推行的土地制度。董仲舒的陈述,让刘彻再一次想起韩嫣的奏章。是的,是得对官吏、豪绅占有土地的数量给予限制了,否则国家税源越来越少,以后靠什么去支持庞大的支出呢?读到这里,刘彻频频点头,甚至怀念起这位远在江都的儒生来。可当他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眉头却越发紧蹙了。这个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仍然固执地以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读到这里,刘彻生气道:“这个呆儒,六年的江都相白做了。看看,他都说些什么?”此刻,刘彻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包桑。他明白,皇上是要他发表见解。包桑嗫嚅了片刻道:“依奴才看来,这些书生的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皇上圣明,一定会去芜存真的。奴婢听说董博士在江都推行仁义治国,很有成效。江都王殿下素来骄勇,先生以‘礼’匡之,赢得了殿下的敬重。”“哦!这个朕也听说了。”“皇上圣明!”“本来朕是想重用他的,可他如此冥顽不灵,还是让他待在江都国算了。”刘彻说着,就将董仲舒的策对推到一边,继续看其他贤良的文章。公孙弘的议论更趋务实,让刘彻看到了当年赵绾的风格。“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则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之本也。”刘彻读到这里,禁不住拍案连声道:“好文章!好文章。经世致用,不尚浮华,此人可用矣。”抬头望了一眼包桑,刘彻问道:“此人所论,在董仲舒之上,朕就擢他为策对第一如何?”“皇上圣明。”“改日朕还要在宣室殿召见他呢!”刘彻因这篇策对而精神显得有些亢奋,批阅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凡是他认为不太满意的策对,都在旁边加了批语,由包桑整理了放在一边。只要是触动他心绪的,他也洋洋洒洒地批了许多激情洋溢的词语,并且还要对包桑发一番议论。忽然,他在众多策对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朱买臣。此人策对中有许多新的见解,看那字迹,显然年纪也不算大。为什么在以往的日子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呢?刘彻抬头便问道:“你可知道太常寺里有一个叫朱买臣的人?”“奴才并不知道此人,想来是郡国推荐的吧!”刘彻释然,是的,这些中人每日的责任就是服侍皇上和妃嫔们的起居,又怎能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生呢?刘彻不免有点遗憾,刚要埋头继续看文章,一位当班的黄门进来禀奏,说韩安国、王恢、严助和司马相如回来了,现正在塾门候旨。刘彻大喜,忙要黄门们收拾了策对:“朕这几日正想着他们呢!快宣他们进殿。”众人鱼贯入殿,一起向刘彻行大礼。“众卿一路辛劳,快快平身!”韩安国、王恢向刘彻禀明了汉军一路南下,未伤一兵一卒而解了南越之围的过程,他们都盛赞皇上将闽越国一分为二的英明决策。尤其是让司马相如随军南行,写了气吞山河的檄文,瓦解了闽越军的意志,使驺郢闻风丧胆。韩安国言辞不善铺张,但刘彻还是笑了:“朕没有看错人吧!司马相如的刀笔可敌千军啊!”尤其让刘彻感慨的是,韩安国只字不提自己,只把功劳往王恢、司马相如、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身上推。这不张扬、不贪功、不诿过的作风,使刘彻想起了十多年前睢阳办案的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识韩安国的官德和人品。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北地都尉任上,还是在大农令官署,抑或是奉命南征,他总是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很少听到他矜夸炫耀,这该是多么的难得。大汉正是有了这样的股肱之臣,才国运鼎盛啊!刘彻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韩安国,一时心潮起伏,诸多抚慰的话语涌上喉头,但话到嘴边,却依然转为对众臣的褒扬。现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做好了要与韩安国做一次推心置腹交谈的打算。“此次南征,众卿劳苦功高,朕要重赏你们。传朕口谕,明日朕要在未央宫前殿设宴,为各位爱卿洗尘。”刘彻的一番话让四位大臣十分感动,他们纷纷表示,效忠皇上,献身社稷是臣子的本分。议论完大事,刘彻眼见天色不早,就起身让韩安国等人回府。刘彻亲自送他们到殿门口,他笑着对司马相如道:“先生恐怕比其他人更归心似箭吧?”司马相如有些不好意思道:“谢皇上体恤微臣。只不过韩将军刚才过奖了,其实,真正的功臣应当是韩大人。”“这个朕心中有数。”看着三位大臣的身影渐渐远去,刘彻才回转身来向大殿深处走去,他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严助,问道:“爱卿有话要说么?”“臣奉皇上御旨,此次到南越国宣谕。南越王赵胡顿首感谢皇上隆恩,他说天子兴兵诛闽越,他死无一报。”“既如此,他又为何不随卿来朝呢?”“臣转达了皇上的盛意。可南越王说身体有恙,只命王太子赵婴齐随臣进京,现在驿馆候旨。”刘彻笑道:“如果朕没有猜错,他是怕见到朕啊!哈哈哈!”“臣愚钝,请皇上明示!”刘彻娓娓道来:“朕此次兴兵诛杀驺郢,不仅为南越国解围,也是借机向各个藩国昭示,在我大汉域内,是不容许离心叛逆之举的,赵胡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是怕朕将他扣在京都,作为人质。”严助惊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微臣惭愧。”“不过,他未免有点轻看朕了。朕乃大汉天子,又怎会扣留藩国国君作为要挟呢?明日早朝,就宣赵婴齐来见,只要他们忠于朝廷,朕乐观其盛。”“诺!臣一定向赵婴齐陈明皇上的宽仁和厚德。”“朕的那位皇叔怎样呢?”“臣将皇上谕意禀明淮南王后,大王盛赞皇上的盛德神威。说虽汤武罚桀,文王罚崇,也不过如此。他说自己愚妄狂言,陛下不忍加诛,还令使者告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让他觉得十分荣幸。”“哈哈哈!朕这位皇叔风向也转得很快啊!”刘彻一挥衣袖,很潇洒地将这页翻过去了。“不说他了!朕不仅观其言,更要观其行。”说话之间,刘彻忽然想起刚才看过的策对,遂问严助道:“爱卿可知朱买臣此人?”听皇上这样问,严助心中不由暗喜。离京前,他在长安街头遇见待诏公车、经济拮据的同窗好友朱买臣,因为赊欠店家酒钱太多而险遭殴打。他遂代其付了酒钱,迎至府上,相谈甚久。言及仕途多舛,朱买臣潸然泪下。虽精读《春秋》,娴熟《楚辞》,怎奈无缘沐浴皇恩,连妻子都瞧不起他,讥讽说他这样的书呆子,终饿死沟中,何能富贵?朱买臣说着便起身大揖,向严助求计,说如得富贵,将衔环结草,以报恩德。严助急忙扶起朱买臣,告诉他皇上正诏令各郡国举贤良,要他跻身策对,以求发迹,并且答应会相机向皇上引荐。现在,他还没有提出这事,皇上倒先问起来了,真是太好了。“皇上,朱买臣乃会稽人氏,臣的同窗,学识渊博,尤其善治《春秋》、《楚辞》。”“比之爱卿如何?”“论起才识,在微臣之上。”“朕看了策对,也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妨宣他明日早朝后到宣室殿为朕讲述《楚辞》如何?”政事的繁忙并不影响刘彻对文学辞赋的钟情。严助大喜道:“皇上圣目识才,乃我大汉之幸。臣一定将这个喜讯告知朱买臣,臣这就告退了。”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当廷宣示了对南越国的政策,要他们务本兴农,岁时朝觐。又赐赵婴齐金千斤,绢百匹。并令典属国盛情招待,游历长安。赵婴齐十分感动,宣誓要永远忠于朝廷,愿随皇上左右。此事在南方诸藩国中一时传为佳话。就在这次早朝时,刘彻正式敕封韩安国为御史大夫,擢升郑当时为大司农,封典护军卫青为太中大夫。本来,在出兵闽越之前,这个任命就已经确定了。只是刘彻当时考虑,经过对闽越的战役,可以消除朝野某些人对韩安国的不服。至此,朝廷的三公,除太尉一职依旧空缺外,总体的格局算是定下来了。散朝之后,包桑禀奏,朱买臣已在塾门候召多时了。第一次面见皇上,朱买臣不免拘束,听黄门高呼皇上驾到时,他低头便拜,许久不敢抬头仰视。直到刘彻要他平身时,才战战兢兢地站立一旁。刘彻望了望眼前的朱买臣,虽衣衫陈旧,却清俊飘逸,便问道:“朕闻先生善治《楚辞》?”“启奏皇上,微臣略知一二,不敢言善。”“朕素爱辞赋,对《楚辞》亦甚喜爱,先生不妨讲来,朕愿闻其详。你不必拘束,平日怎样,今日亦怎样。”朱买臣的紧张心情因为刘彻的豁达而轻松了许多,于是他从《楚辞》的形成说到南北诗歌的风格,从屈原的《离骚》说到宋玉的作品;从贾谊的作品说到东方朔的骚体诗歌。他引经据典,摘章引句,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一个时辰过去了,朱买臣话音落地,大殿里静极了,过了好一会儿,这寂静才被刘彻的掌声打破,包桑和严助随之也鼓起掌来。朱买臣被这气氛感染了,顿时泪水盈眶,纳头便拜倒道:“臣一介布衣,不揣浅陋,信口妄言,还请皇上恕罪。”“先生果然学识不凡,朕谨受教矣!包桑!”“奴才在!”“传朕旨意,敕封朱买臣为中大夫。”“谢皇上隆恩,臣当肝脑涂地,效忠朝廷。”话虽如此,但朱买臣的心绪并没有从惊喜中转换过来,刚才还谈锋甚健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年年底,刘彻的策问终于告一段落。这是刘彻即位后第一次独立的、有始有终的、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完成了一次擢拔人才的过程,他的心情因此而分外快慰。于是,他传旨由太常寺与太仆寺联合举行一次盛大的朝会,向朝野展示朝廷人才济济的盛况。虽然具体事务是两寺的主官经办,可这也是田蚡最忙的日子。这不仅因为他是独尊儒术的主要推动者,更因为那些刚刚立脚京都的贤良们都对他的引荐感恩戴德,而且在京为官的两千石都要行拜谒大礼。他十分看重这种场面,乐于享受这样荣耀的过程。他认为这次朝会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拜在他的门下。因此,这一天,他早早地就来到了未央宫外的塾门,等候贤良和大臣们的到来。紧跟在田蚡后面的是韩安国。作为朝廷最高的谏官,他监督了整个策对的过程,虽然因南征而回京很晚,对田蚡在此过程中的所作所为还不清楚,但他相信,皇上这次发起的策对,已完全不同于建元元年,它的选才范围和标准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种庄严的责任感使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远远地瞧见田蚡志得意满的身影,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快。但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自太皇太后驾崩后,朝廷的职官一直空着太尉一职。除了田蚡,他是惟一位在三公的高官。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把对田蚡的厌恶暴露在众人面前。韩安国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能心胸开阔地看待一切。一进塾门,他就很谦恭地向田蚡行了谒见之礼:“丞相先到了。下官惭愧,晚来一步,还请丞相见谅。”田蚡今天显得很大度,笑道:“彼此,彼此!御史大人来得也不晚啊!”说罢,很亲切地挽了韩安国的手臂。“今日朝会,可是我朝盛事啊!”“然也!然也!”田蚡捻着黄色的胡须,频频点头。“此次郡国举荐贤良,丞相功莫大焉。”“然也!然也!”田蚡笑容可掬地回答,忽然觉得自己过于外露,忙改口道,“此乃皇上圣明,皇上圣明!”两人坐下没有一盏茶的工夫,京城两千石以上官员和贤良们就纷纷到了,大家纷纷拜见了丞相和御史大夫,感念他们提携和关心,把平日里朝堂上的争论和龃龉都暂时地搁置了。约摸上午巳时,众人由谒者引导,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站在丹墀内等候刘彻的到来。这时候,一位步履矫健的身影进入了韩安国的视线。那是谁呢?原来是汲黯。听说这位学黄老言、好清静的汲黯,在东海任太守时,从不苛求于细枝末节,竟然辖内大治。他也听说,这位汲大人为人倨傲,少有礼仪,素喜面折。这让韩安国想起了许多人——那个曾经面折太皇太后、惨死在刺客刀下的袁盎,那个曾经让先帝怀念不已的晁错,还有那个殒命于长沙的贾谊。他在心中想到,惟有这些耿介之士,才堪担当社稷重臣的使命。韩安国很快发现,今天朝会的排列与往年相比有了新的变化。依照以往的惯例,殿下有郎中夹陛,形成一个甬道;然后是太尉等武官列西方,东向;丞相以下文官列东方,西向。而今天东西两侧的队列前面站着的却是贤良的阵容。年逾六旬的公孙弘站在队首,以下依次是朱买臣等。他想,这一定是皇上的决定。他这样做,就是要把这些贤良推到众位大臣的面前,他被皇上这种重视人才的行为所感动了,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然,不禁加快脚步走到田蚡的身边——他今天是以文官的身份参加朝会的。他是继周亚夫、窦婴之后又一个出将入相的大臣。在气势恢宏的鼓乐声中,刘彻从东厢缓缓地进殿来了。大臣们齐刷刷地跪倒叩首,巨大的声浪和着雄浑的鼓乐,在未央宫前殿激起经久不息的回声。刘彻登上御座,以少有的沉稳伸开双臂,面对朝拜的众臣大声道:“众卿平身。”“谢皇上!”“众位爱卿!”刘彻眸子传递出饱满的热情,“众位爱卿!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之事今日终于告一段落。朕举行这次朝会,就是要众卿明白,国之兴在人才。他们或少年壮志,或老骥伏枥,或满腹经纶,或孝誉乡里,却长久以来明珠蒙尘,翘首以待。从今以后,每隔几年,朕都要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以使我大汉朝廷英才济济,永不绝续。”“皇上圣明!”刘彻挥手制止了大家的欢呼,继续说道:“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氐羌徕服,星辰不悖。朕自承继宗庙以来,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如何才能彰先帝之宏业修德?朕之不敏,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故而朕要郡国举荐贤良,建言献策,直陈安天下之良策。朕将量才任官,使尔等各尽其才。望各位贤良勿负朕望,好自为之。”贤良中有人已年过六旬,有人已逾不惑,有人尚涉世未深,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境已经超越了年龄的界限而汇成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忠于汉室,鞠躬尽瘁。接下来,朝会进入到祝贺的程序。从田蚡、韩安国开始,自两千石至六百石秩禄的官员依次出列,奉献贺辞。有言语质朴,却意思直白的;也有文采斐然,洋洋洒洒的。这样的场合,往往是文士们纵横的时候。司马相如捧着一卷竹简,迈着潇洒的步子来到刘彻面前,他轻轻展开竹简说道:“启奏皇上,臣闻皇上为贤良们举行朝会大典,连夜写了《英才赋》,谨致贺忱,请陛下允臣当廷吟诵。”刘彻点了点头,司马相如转身面向朝臣,吟吟诵道:“夫天之降才,或在九皋,或在草莽,或在陋巷,若夫声闻于天,必有圣主出,拂尘还珠……”整篇赋铺排张扬,起承转合,把朝臣们听得如醉如痴。纷纷惊异于司马相如平日里说话口吃,一句话要断成几截,憋得面红耳赤,为何今日读起文章来却如行云流水。一气读完自己的得意之作,司马相如轻轻舒一口气,刚要向刘彻施礼,却听见耳际传来声音:“微臣不才,也做得一‘赋’,权且为朝会助兴!”大家转脸看去,却是平日里幽默闲散的东方朔不甘示弱地走出来了。他手中捧着作品,摇头晃脑,吟吟哦哦,亦庄亦谐。人们不仅为他过人的才气所折服,也为他多变的神采所感染。刚刚落音,人群中已是掌声如潮了。刘彻更是眉色飞舞,忙令黄门赐酒。在大臣们纷至沓来的朝贺中,刘彻发现唯独不见汲黯。他的目光穿过大臣们的肩头,搜寻他的身影,同时大声问道:“汲黯何在?汲黯来了么?”“启奏皇上,臣在!”刘彻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悦,问道:“今日朝会,爱卿何故沉默呢?”此刻,汲黯已经穿过郎中夹陛来到刘彻面前,拱手行礼道:“启奏皇上,郡国举荐贤良,俊才云集长安,实乃我朝幸事。因此众位大人献词朝贺,礼赞陛下圣德。然老子有言:‘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臣斗胆敢问皇上,欲闻信言,还是美言?”“爱卿难道没有听见,朕刚才已经说过,朕之不敏,自然是愿闻信言了。”“恕臣直言。”汲黯撩撩衣袖,脸色霎时严峻起来,“皇上一方面广揽人才,一方面放纵自己。如此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放肆!”刘彻没想到汲黯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话语指责自己,一时怒火中烧,脸色大变,“你大胆……”贤良和大臣们也不禁大惊失色。好个汲黯,怎么能当着大臣的面数落皇上呢?难道他不怕招来杀身之祸么?韩安国心中暗暗叫苦,埋怨汲黯糊涂之至,就是批评皇上,也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嘛!他悄悄地侧目去看身边的田蚡,先见他眼角露出讥讽的冷笑,继之干黄的胡须微微颤动,接着,双手紧握,摩拳擦掌,终于怒不可遏地出列大骂道:“大胆汲黯,皇上待你不薄,奈何你不思图报,竟敢触犯龙颜。似你这样不识时务,留之何用,来人,与我拿下!”站在廊庑下的羽林卫应声上前,扭了汲黯的胳膊,就要向外拖去。但汲黯面无惧色,甩脱禁卫,轻轻地拂了拂肩头,随即大笑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臣今日既然敢直言不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皇上如此讳疾拒谏,汉室危矣!”说罢,就转身昂首阔步向殿外走去。大殿里的气氛紧张极了,大臣们眼光追着汲黯的背影,呼吸几乎要停住了。就在这时,只听从御案后传来沉重的喊声:“慢着!”顷刻间,禁卫们的脚步凝固了,汲黯的脚步停滞了。刘彻慢慢地从案几边站起来,似乎是要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汲黯,你既然敢当着众卿的面折朕的颜面,朕就给你机会,让你将所思所想尽数道来。”汲黯再度来到刘彻面前,肃然道:“皇上乐于纳谏,乃大汉之幸,万民之幸。臣之所奏,绝非妄言。臣在东海任太守时,就听百姓街谈巷议,说皇上图一时之乐,竟然要将宜春、蓝田、周至大片农田划归上林苑,此非多欲乎?臣又闻听,皇上仗着体魄健壮,屡欲搏击熊罴,此非多欲乎?臣还闻听丞相侵占民田,与民争水,致死人命,此又非多欲乎?”汲黯一一列举,然后又道:“臣身为汉臣,光明磊落。况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臣已在其位,纵爱吾身,奈辱朝廷何?臣的话说完了,皇上若不能容臣,臣虽死无憾。”说完,汲黯跪地伏身不起。当汲黯再次抬起头时,刘彻已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心中的怒火早已被汲黯的诤诤直言所浇灭。自即位以来,刘彻第一次听见大臣用如此犀利的语言指责自己。就是当初扩充上林苑,东方朔等人谏言阻止时,也没有用这样的秉直之辞啊!看来,在这样的诤臣面前,朕今后确实要约束自己了。为了社稷大业,也为了自己的人格。刘彻弯下腰,几乎是拥着汲黯从地上站起来,而一种欣慰和喜悦也从他的胸间汩汩而出了。“甚矣!汲黯之憨也。”他觉得,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憨”字,才足以表达对汲黯的认知和赞誉。“众位爱卿,自窦婴之后,朕罕听如此诤言。朕今闻之,顿感豁然。朕谨受教矣。”他又忙令黄门赐酒。汲黯十分感动,接过酒说道:“陛下如此胸怀,大汉之福也。”“圣哉吾皇!明哉吾皇!”“圣哉吾皇!”“明哉吾皇!”这声涛冲出未央宫前殿,在长安城头经久不息。第四十八章 王恢巡边雁门郡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一年,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初冬,岁首的气息伴随着寒风,飘进了长安城。田蚡的车驾从安门大街上经过,道路两边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偶尔有一两片孤零零地挂在树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切都显得萧瑟,只听得见车轮压在冻土上的沉闷之声。这一切,都让田蚡感到青春难再,“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不是么?太皇太后驾崩那年,皇上要窦婴出任丞相,窦婴以年事已高而推辞,其实,那时窦婴也不过刚过了知命之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过了五十岁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胡须,那种老之将至的紧迫感,引发他长长的叹息。自怡和公主和亲后,这一年虽然在雁门、上郡等地,与匈奴之间小摩擦时有发生,但大体上还是和睦的。从呈上来的计簿就可以看出,长安的匈奴皮毛和牛羊肉比往年多了不少,而大汉的丝绸、茶叶、铁器也流向北方,这些都让刘彻更加确信当初和亲的正确。田蚡知道皇上喜欢什么,这些奏章和计簿,都是由他亲自呈送给皇上的。而且每有喜讯,他也是一刻不停地传到未央宫,让皇上批阅奏章之余感受惬意与放松。于是,由韩嫣弹劾引起的风波渐渐远去,现在倒是常常听到皇上关于“丞相近来精勤尽职,朕甚欣慰”的褒扬。但田蚡却没有忘记,从看到弹劾的奏章时起,他就一直认为韩嫣没有资格觊觎丞相的位置,因而把目光投向那个赋闲的窦婴。窦婴的坚辞相位,在田蚡看来无异于待价而沽。而皇上却顺水推舟,干脆绝了他的念头,他能够甘心么?因此,他认定韩嫣写不出这样的奏章,只有窦婴才可能心生妒忌。多少次,当他的车驾从窦府门前经过的时候,他除了在心底嘲笑窦婴的不自量力外,那种报复的火焰也逐渐在心中生根,慢慢吞噬了他刚刚复苏的良知。此刻,田蚡坐在车驾上,远远地看见冷落的窦府门前几位懒散的府役,又一次在心底道:“迟早给这老儿厉害看看。”驭手一声吆喝,车驾缓缓地停在自家府门前,府令上前迎接,田蚡点了点头,进了府门。比起窦府,田蚡的丞相府显得阔绰多了。虽然在太后的严词下撤去了曲旃、钟鼓,却依旧气魄非凡,丝毫不亚于诸侯王府。转过萧墙,是一条用青砖铺的小径,在书房前分岔,折转向北,直通回廊。平日里田蚡读书或者起草奏章、文书累了后,总要沿着回廊走上一圈。进了书房,换下朝服,田蚡就向跟着进来的府令问道:“可有人来?”府令告诉他,有一位刚刚到京不久的贤良登门拜望,还送来五百金。“哦!知道了!”对这类事情,他总是表现得很淡然,从来不会在下人面前有任何多余的表示。田蚡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他觉得身心舒畅多了,丫鬟趁机禀告:“夫人在庭中等候,想与老爷共同进膳,不知老爷是否前去?”“不用了!老夫已用过膳。”丫鬟一退下,田蚡的脸就拉得老长,心里埋怨夫人不知进退——他已许久不曾与夫人在一起吃饭了;下人们当然还不知道,他也很久不和夫人同室而卧了。有了那个勾魂的刘陵,他看夫人和家中的小妾们怎么都不顺眼。“去请藉福将军。”田蚡转移了话题。“诺!”半个时辰后,藉福就到了。他很谦卑地向田蚡行了礼,两人就在书房叙话。“老夫记得将军曾经是魏其侯的门客。”田蚡说道。藉福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丞相明知故问,等于轻看他的为人。可他却立即释然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良禽择木而栖,这是自古的道理。“不知丞相唤末将来,有何吩咐?”“老夫听说,魏其侯在城南有田,并且甚是肥沃?”“嗯,那是魏其侯任丞相时所置庄田。”“老夫欲购此田,将军可愿前往说之?”藉福面露难色道:“丞相应该知道魏其侯的性格,当年在丞相任上,常常犯颜直谏。今丞相欲买其田,恐怕不容易吧?”田蚡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老夫才请将军前往。玉成此事,老夫有赏!”丞相口里出来的“赏”字,绝非金银之物,他只要在皇上面前一提,自己的前程就有了。尽管他也知道,要窦婴让出这块膏腴之地难比登天,但他还是答应到窦府走一遭。“谢丞相厚爱,末将虽不才,愿为丞相效劳。”第二天,当藉福来到窦府时,却看到了从燕国归来的灌夫,他们正在饮酒叙话。对藉福的到来,他俩都颇感意外。灌夫是个直性子,不无讽刺地问道:“藉将军现今乃武安侯爱将,怎么忽然到窦大人府上来了呢?”藉福的脸“腾”的就从两颊红到了耳根,却又不好发作,好在窦婴素来胸怀宽广,不计前嫌,忙拦住了灌夫话头,邀了藉福入席。几巡过后,窦婴问道:“将军今日前来,有何事情,请不妨直说。”藉福看了看灌夫不屑的目光,有些口塞。窦婴笑道:“灌夫乃吾至交,不必回避,将军但说无妨。”藉福赶忙作揖道:“有侯爷这句话,末将便不揣浅陋,禀明来意,倘若得罪,还望侯爷海涵。”他顿了顿,便说出了此来的目的。这话一出,庭中的气氛顿时沉闷了。窦婴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而灌夫却挽起衣袖,摩拳擦掌,怒不可遏,几次要站起来,都被窦婴用眼色制止了。窦婴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和一些,缓缓道:“老夫现在虽然遭弃,但丞相可以以势相夺吗?”“侯爷之言差矣!丞相命末将前来,实乃欲以金易之,何来相夺一说?”“丞相宅甲诸第,田园极其膏腴,怎么会在乎窦婴的区区薄田?恐怕是心有旁骛吧?”藉福听了这话便不能平心静气了,说话间就带了指责:“侯爷如此说话,不免有失信义。昔日丞相在太尉任上时,侯爷之子致死人命,丞相多方相救,侯爷不思图报便也罢了,何来以势相逼一说呢?”话到这里,在一旁的灌夫早已按捺不住,“呼”的从座上站起来,揪住藉福的衣领骂道:“似你这等狗彘之徒,势利小人,何有颜面在侯爷面前奢谈信义?想当年侯爷任太傅、丞相时,待你恩重如山,如今你却背信弃义,弃侯爷而去,这也就罢了,你还助纣为虐,说出此等猪狗不如的话,还不赶快滚出去!”窦婴见状,忙上前拦住灌夫道:“老夫念及将军昔日曾在门下,今日不予计较,请将军回禀丞相,就说我不答应,请他不要再费心机!”藉福见窦婴下了逐客令,也立时撕破了脸皮,站起来道:“当今大势,丞相如日中天,侯爷应识时务才是。倘若自招其祸,也怪不得丞相。”说罢,便欲转身离去。不料灌夫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藉福的衣领,一拳打去,立时鲜血就从藉福的鼻孔中喷出来。“老子今日就先要了你的狗命!”窦婴赶忙挡在中间,喊道:“仲孺!不可鲁莽。”藉福趁着这个机会,落荒而逃,临出客厅时还留下一句话,“好个灌夫,竟然欺负到丞相头上,你等着……”灌夫眼中喷火,一个劲地向外冲,却被窦婴死死抱住,脱身不得,忿恨道:“侯爷一味忍让,以致便有今日!”“唉!是老夫没有识人之明。”窦婴长叹一声,眼圈都红了,“仲孺!听老夫一句话,你今日就离开京都,回燕国去。”灌夫望着窦婴道:“藉福遭打,田蚡在太后面前诬告大人,灌夫这一走,侯爷怎么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野皆知武安侯田园甚广,岂在乎老夫城南几顷田庄。仲孺不知,你去了燕国之后,韩嫣因弹劾田蚡而被太后逼杀。田蚡便怀疑老夫为背后主谋,今日之举,非图田畴,乃是寻衅滋事。仲孺若是再打下去,岂不为他提供了口实。”窦婴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即便有罪,也罪在末将,自该末将一人承担,与侯爷无干!”“糊涂!仲孺应知老夫素来不齿韩嫣为人,田蚡尚疑老夫与弹劾有关,况你我莫逆之交?”窦婴不容灌夫再说下去,用力把他向门外推,“走!你今日必须离开京城。”“侯爷!”灌夫拜倒在地,泪如泉涌……灌夫星夜兼程,回到燕国,却在雁门郡遇到了大行王恢。王恢这一年过得极不快意。一场闽越之战下来,韩安国做了御史大夫,卫青任了太中大夫,惟有他还在大行的位上踯躅不前。从豫章回来后,他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皇上每遇大事,总是喜欢听取韩安国的谏言,就连那个倨傲的汲黯,也比自己待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多。一种无言的落寞在他的心中徘徊,每日早朝后,他就将署中事务交与长史处理,自己则早早回家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卷卷的书籍发呆。他不明白,韩安国究竟靠什么取得了皇上的宠信。他们一同奉旨发兵讨逆,且余善把驺郢的首级也送到了他的行辕。但韩安国却被晋升为御史大夫,成为参与军机的辅臣之一。论资历,韩安国在九卿中的任期比他短得多,难道就因为他有与匈奴对垒的经历么?若把他王恢放在北地都尉的任上,他同样可以挽弓射天狼的。况且他的家乡就在幽燕之地,他对匈奴人的了解远比韩安国熟稔。不!他不服,他一定要寻找机会,让皇上认识到自己的才能。元光二年,王恢被恩准“告归”,踏上了省亲的旅途。路过雁门郡的时候,他与正在此地游历的灌夫不期而遇。当雁门太守得知王恢乃大行时,当晚就在雁门城内最豪华的“飞凤”酒楼为他设宴洗尘。太守首先为灌夫和王恢斟满一杯酒,说道:“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一杯薄酒,不成敬意。”宾主邀杯,开怀畅饮,昔日同僚,互叙别情。灌夫最牵挂的还是窦婴的处境,开口向王恢问道:“窦大人还好吧?”王恢饮下一杯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不说这个吧?下官对窦大人的情况也不甚了解,怕是说不明白,反而会让将军更加担心。喝酒,喝酒!”见王恢讳莫如深,灌夫便不好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上次一别之后,他对窦婴的忍让有了新的体会。三人正说话间,酒楼老板聂壹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为三位大人敬酒。有一个外人加入,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推杯换盏上了。聂壹举起酒爵,那钦敬的话语就随着浓浓的酒香一起溢出来了。“小人久闻大行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听说大人此次兵发豫章,驻而不伐,闽越王闻之,自刎谢罪。小人愈加敬佩,请大人满饮了此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