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刘彻来说,除了这是自登基以来第一个匈奴的和亲使团外,他更关注的是这位宰辅大吏会不会带来张骞的消息。因此,刘彻对吐突狐涂的到来表示出格外的重视,特地安排田蚡、汲黯、严助等人到渭河桥头迎接。吐突狐涂等人此刻已换乘了大汉的车驾,在以往的年月里,他对汉朝的了解仅限于两国往来的文书和战报。在他的印象中,汉朝似乎从来都是处于守势。尽管他一向主张睦邻邦交,但是当他以使节的身份踏上汉朝的土地时,那种强国使者的优越感总是不加掩饰地流露在脸上和言语中。他眺望着渭水两岸,环顾着关中平原,尤其当他一步步走近雄伟的长安城时,大汉隆盛的文明,让他开始对以往关于汉朝的传言发生了动摇。特别是当他的车驾驶过渭桥中线,远远地望见汉廷的官员们峨冠博带,肃然地站在那里迎接时,他的神色顿然庄重了。他提醒身后的随员,一定要彬彬有礼,不可以给汉人留下野蛮的印象。车队在横桥南端停了下来,吐突狐涂下了马,快步走到田蚡面前,庄严地行了匈奴礼节,说道:“匈奴国使者吐突狐涂见过丞相大人。”他不凡的气度和仪态让田蚡有些吃惊,急忙还礼道:“本相奉皇上旨意,在此恭迎使君大人。”“谢汉朝皇帝盛意。”吐突狐涂尽量将自己调整到不卑不亢的状态。车驾沿着安门大街一路走来,两旁房屋的鳞次栉比,驰道宽阔平坦,树木葱郁,百姓熙熙攘攘,这让吐突狐涂目不暇接,那思虑便活跃起来:如果两国真能如文帝当年所期待的那样,和睦相处,尤其是匈奴若能虚心向汉朝学习,那兵戈对两国百姓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那种急于见到刘彻的希望迅速变成一种请求。在驿馆,吐突狐涂喝过茶水后问道:“敢问丞相,本使何时能够见到大汉的皇帝呢?”田蚡眨了眨小眼睛道:“本相奉旨款待使君大人,明日一早,皇上将在未央宫前殿接见使君。大人远途跋涉,今日不妨先行歇息,晚上本相将设宴为使君洗尘。”吐突狐涂有些失望,问道:“能不能安排本使今天就去拜见皇帝呢?”田蚡摇了摇头,然后就很有礼貌地告辞了。在驿馆门外,田蚡留下一句话:“不瞒使君,朝廷对匈奴出尔反尔,屡犯我边城可颇有微词,尤其对单于的和亲诚意疑虑重重!”田蚡脸上扑朔迷离的笑意让吐突狐涂证实了来长安前有关大汉丞相贪利的传言。“这个本使明白!”吐突狐涂暗自拉了田蚡的衣袖,低声道,“大单于特要本使为丞相带了些匈奴的物产。晚宴之后,本使就差人送去。”吐突狐涂其实还带有刺探汉朝军情的重任,而田蚡的贪欲为他提供了便利。“这怎么可以呢?使君这不是要陷本相于不义么?”吐突狐涂在心里笑了,道:“此事本使怎会让别人知道呢?”说着,又从衣襟里拿出一卷绢帛,“这是隆虑阏氏写给皇上的书信,烦劳丞相转达。”“本相明白了!晚宴之后,请使君到府上一叙如何?”吐突狐涂忙不迭地接道:“如此!本使就先谢过丞相了。”离开驿馆,田蚡根本就没有回丞相府,而是直奔未央宫宣室殿。他知道皇上这会儿没有闲着,一场关于和亲的争论正在激烈地进行中。果然,当他来到宣室殿外的时候,就听见严助慷慨激昂的声音。“皇上,南方传来捷报,闽越国战事已定,邹郢倒行逆施,终于激起事变,被余善所杀。眼下我大汉军民士气正茂,正是对匈奴用兵之机,倘若和亲,不仅养痈为患,也使我大汉军民士气受挫。因此臣认为,不和亲于国于民两利……”田蚡立即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多么的适时,他不等严助的话音落地,就跨进了宣室殿的大门。“皇上!匈奴国使节已到京。这次匈奴国派来的可不是普通的使节,而是左骨都侯吐突狐涂。据臣所知,此人在匈奴国中不仅举足轻重,而且一向主张汉匈和睦。”严助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道:“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国君如此,况乎宰辅?丞相怎么可以灭我朝之志气,长他人之威风呢?”“大人言重了!”汲黯开口说了话,“照大人的意思,只有百姓流血才能显示我大汉的强盛么?如果真是那样,那孙子为什么还要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呢?”“哦!”刘彻倏然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主爵都尉。“言为心声”,那些关于眼前这个前东海太守性倨、少礼、面折的传言都在这凛冽逼人的话语中得到证实。这个汲黯,刘彻并不生疏,先帝在世时,他就曾经做过太子冼马。建元初年,他被外放到东海做了太守,在任上治绩卓著,最近才被召回长安。此时此刻,刘彻需要听到的是关于和亲的真话。果然,汲黯几乎是用判断式的语序表达了自己的谏言:“汉军驱驰数千里争利,则人困马疲;而敌以全治其敝,则我军势必危矣,故臣以为不如和亲。”严助觉得这个中原来的汉子说话太直接了,简直就不给自己留面子。加上他对中原口音似懂非懂,只能揣摩出十之五六。于是,两个人分别操着不同的方言,当着皇上的面争论不休。对田蚡来说,他关心的是吐突狐涂将会送给他什么厚礼,要的是皇上对和亲的态度。而且他深信,这封隆虑公主的亲笔信,一定对皇上的态度有巨大的影响。他向两位同僚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庄重地把信札呈到刘彻面前道:“这是隆虑公主写给皇上的亲笔信,恭请皇上圣览。”“哦!朕的阿姐来信了!”刘彻眼中立即溢出亲情的光彩,多年的牵挂和思念都在这一刻化为欣喜和迫切。他一打开信札就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匈奴国阏氏恭祝汉朝皇帝圣安:光阴荏苒,岁煎人寿。长安一别,悠悠十载。关山重隔,身远路遥。忆先帝天音圣容,思母后瀚海恩重,念陛下手足情深。几度梦回,情缱绻而怨流光;凝目慈母,抚华发而叹岁短;晨鸟啼晓,伤良辰之虚设。望云山以垂泪,托飞鸿以寄语:惟祝母后,华宫耆年,松寿鹤龄;惟期陛下,圣德广播,励精图治;惟望我朝,享国长久,以垂日月丽天之象,以张四海来服之威;本宫纵埋骨异乡,亦无悔和亲之行矣。一番情深词切,让君臣们唏嘘不已,刘彻捧着信札感慨道:“唉!朕的阿姐呀!”一时间,横门外依依惜别的情景又涌上心头了。“唉!阿姐离京时朕才四岁啊!”刘彻讷讷自语,继续往下看:“今匈奴国左骨都侯吐突狐涂来京朝拜。夫汉与匈奴,天地之子,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圣祖文帝、老上单于,曾结兄弟之盟。先帝怀德,遣本宫以成和亲之约,永结睦邻之蒂。陛下摄制四海,运于九域。当以社稷为重,察天地之权衡。更当以祖训为箴,体人心之所向,玉成和亲,此本宫之夙愿也……”放下信札,刘彻抬头看着身边的几位大臣,也都一个个红着眼,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争论。田蚡更是感慨万千,趁机说道:“还是公主思虑深远。臣也以为,吐突狐涂此次来京,抱着十分的诚意。我朝若是一味拒绝,未免有失风范。”刘彻转而又问严助和汲黯。两人都被公主一番金玉之词所感动,生出隐隐的惭愧,忙说悉听皇上圣裁。“公主书信,言辞恳诚,谋两国和睦大计,朕甚欣慰。然朕乃大汉天子,非特尊阿姐之命而是从,实乃太皇太后驾崩不久,新政重开之初,百事待举。而依我军目前情势来看,此时与匈奴开战,尚乏时利。故为长远计,朕以为和亲有利。”“皇上圣明!”“好!来人!”刘彻喊道。“奴才在!”“传朕口谕,明日早朝,朕要在未央宫前殿会见匈奴使者。”“诺!”第四十三章 闽越分国南藩定建元六年的秋天对刘彻来说,是一个喜讯纷至的季节。这天早朝开始,田蚡就带来了让刘彻振奋的消息。他脸上挂着喜悦,下颚上的黄胡须因为高兴而悠悠颤动,一双眼睛闪烁着得意的神采。这是田蚡复出后最得意的一段日子。出入于淮南王在京城的府邸,夜夜与刘陵欢情,让他的脸色红润而又光亮,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在匈奴左骨都侯停留京城的一个月里,不断地给他送上各种银器珍宝,这些所带来的心理满足虽然只能藏在心底,但却也时不时飞上眉头。现在,闽越战乱平息,当初作为力主用兵的丞相,从中最大收获就是皇上改变“田蚡不足与谋”的印象,从而不再在甥舅独处时,对自己充满了指责。这一切事情,都使田蚡出列时的脚步轻盈有力。“启奏皇上,典护军卫青带着闽越国的使团回京了。”“哦!”刘彻的目光迅速投向田蚡,“南越之围解了么?”“是的,皇上。我军此次南下,未损一兵一卒。大汉天威,激波扬电;皇上圣德,沛若甘霖。闽越国内,人心思定。驺郢不听忠言,一意孤行,已被余善斩首,现已呈送京都,正在殿外听候发落。”“宣卫青与闽越国使者。”“皇上有旨,宣卫青与闽越国使者上殿。”包桑尖细的嗓音穿过清晨的空气,被黄门递次地传到殿外。卫青与使者捧着匣子,便来到刘彻面前。“臣卫青叩见皇上。”“闽越国使者叩见皇帝陛下。”“平身!”“谢皇上!”卫青双手奉上盛了驺郢首级的盒子道:“启奏皇上,微臣奉命陪同使君押送驺郢首级回京,请皇上圣察。”“呈上来!”于是,包桑上前接过盒子,轻轻地放在御案上。他去了丝帛,又揭开盒盖,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刘彻的眼睛淡淡地掠过人头,停留在使者的额头,问道:“使君可有话说?”这使者显然熟悉中原礼仪,又见皇上年轻英俊,气度不凡,心中便生出敬畏,先自施礼后才奏道:“闽越国余善亲王有奏折呈送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朝廷早议闽越立君之事,以安抚民心,稳定下国。”刘彻微微点头道:“朕知道了。使君且回驿馆休息,听候回音。”看着使者被黄门带出殿外,刘彻收回目光,再次端详面前的人头,问道:“众卿中可有认识驺郢的?”严助出列仔细地察看了已经变得青紫的人头,奏道:“上次驺郢出兵东瓯,臣奉旨出征,曾经向驺郢宣示过朝廷谕旨,臣见过他,就是这副模样。”“余善奏请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朕允准他为闽越国王。但古人云,君者,民之影也。这余善是怎样的人朕不了解,众卿以为如何,尽可畅所欲言。”卫青这时又说道:“韩安国大人就此事亦有奏章,恭请陛下圣览。”刘彻接过奏章,大略浏览一番,看那文采,就知道是出自司马相如之手。大农令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臣奉旨南下,一路关山,丽日炳耀,皇上圣威,震撼东南。诸藩闻之,纷纷归服。驺郢愚钝,不谙大势,背誓约而逆行,恃强势而凌弱,掷百姓于水火,使圣土而蒙垢。身死名裂,罪有应得。前次臣曾奏明皇上,余善事变,势所必然;欲立为王,意图昭然。然则,以臣观之,驺丑懦弱,难服众望;余善枭雄,恣意多变,身虽臣服,而心未必不怀叵测;言必忠于朝廷,而行未必不贰。陛下经略东南,事关大汉社稷,臣不胜惴惴,请皇上明示……收起奏章,刘彻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群臣,问道:“众卿怎么不说话呢?”田蚡立即上前道:“当初为了执行皇上‘围而不灭,退兵为上’的旨意,王大人和韩大人派遣使者与卫青一起策反余善,约定事成之后,奏请朝廷允准立余善为闽越王,臣以为此事关系我朝信誉,还请皇上明察。”刘彻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卫青道:“前次的奏章朕早已看过,朕现在要的是处置之策。”“皇上,此次余善发动兵变,诛杀驺郢,确实功在朝廷,利在社稷,不过……”卫青顿了顿,接着道,“余善已在兵变当日自立为王……”“岂有此理!”刘彻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虽说闽越乃蛮夷之地,然也是大汉天下,不经朝廷允准,岂可自立为王?众位爱卿……”刘彻从案旁站了起来,拂动衣袖,“况且本朝祖制,向来是立嫡不立庶。朕有意立驺郢嫡孙驺丑为王,不知众卿以为如何?”“皇上圣明!”田蚡立刻附和道。大臣们追随着田蚡的声音,纷纷表示立驺丑为王最是恰当不过,只有韩嫣与严助没有说话。从建元元年贤良对策时起,严助的干练和多思给刘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廷每有大事,刘彻总希望能从他那里听到真知灼见;而韩嫣与他平日里更是无话不说,现在这两人保持沉默,这便不能不引起刘彻的注意。“韩嫣!严助!”“臣在!”“你等为何沉默不语?”“臣……”严助欲言而嗫嚅,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刘彻便越发地不快了,声音略带不满道:“爱卿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严助沉思片刻,才轻轻地撩起衣袖,缓缓地用笏板遮住面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他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今日的皇上已没有谁能够约束他的性格和情感,这使得严助不能不选择恰当的句子来表明自己的看法。“立繇君驺丑为闽越王,既是皇上的深谋远虑,又是我朝祖制之要旨。不过……”严助有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皇上若是立繇君为王,必先考虑如何安抚余善。否则,他心中不服,日后必生祸乱,免不了我军又要远途奔袭。”“严大人所言极是。”韩嫣接过严助的话,“况且,余善因为让闽越国百姓免遭了一场战乱,目前在国内威信如日中天,正因为这个原因,韩安国大人才答应奏明朝廷,给予其应有的地位。故臣以为,皇上对闽越立谁为君还应从长计议,三思为妥。”“卫青!你怎么看呢?”卫青没有想到皇上会点名要他说话。在陈述了南国战事之后,他本来是等待三公九卿与皇上的决策的。他明白,在这样的场合他没有说话的资格。现在,皇上既然点了自己的名,他就没有理由再保持沉默。“依微臣看来……”他抬眼环顾了周围,见大臣们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心情就平静多了,“此次闽越兵变,乃是其国内王位之争与我军压境双重原因酿成。余善觊觎王位,蓄谋已久,只是没有机会。而驺郢背离誓约,擅自兴兵,正好让他找到了诛杀驺郢的借口。故臣以为,对余善既不可小视,亦不可放纵。小视会酿成新的战乱,放纵会重蹈驺郢的覆辙。”“卫青之言,正合朕意。”刘彻点了点头,韩安国奏章所言之难也在于此,而卫青的陈奏,又引起他的注意。看来,这次钦点卫青出征没有错。卫青思考缜密,言辞清晰,在刘彻面前展示了不凡的才干,也进一步延长了他的思绪:“像余善这样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既然敢背主弑君,也不会甘居于我大汉之下,迟早还是要分庭抗礼的,不知皇上该如何处置呢?”刘彻把脸转向田蚡,问道:“丞相可有良策?”“这个么?”田蚡沉吟着,思考着怎么应对。昨夜他与刘陵的床上云雨,此刻还没有从温柔乡中走出来。刘陵是魔鬼,是精灵,每次都让田蚡神魂颠倒,不辨东西。而且每一次她也都不白让他上床,总是要有所获。朝廷的许多秘闻,就这样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淮南国。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她要田蚡说服皇上把闽越国交与淮南王监视。田蚡也明白,这样等于是给刘安多了一份策应的力量。但是,田蚡更清楚刘彻的性格,他从来就没有满意过自己的处事。只不过碍于太后的情面才不得不有所顾忌。现在,皇上要他说话,他不能不用一种试探的口气揣摩刘彻的心思。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开始说话了:“卫青之言,切中要害。然臣以为,长安之去闽越,迢迢千里。臣恐鞭长莫及,倒不如让他做个闽越王,然后诏令淮南王监视,岂不两便……”“罢了!”刘彻对田蚡的发言表示了极大的不悦,愤然打断道,“让他们沆瀣一气么?让他们重演七国之乱么?让朕的那位叔父再添羽翼么?朕就知道丞相拿不出像样的主张。作为当朝宰辅,不为朝廷着想,却处处为他人张目,何以表率群臣,振兴纲纪呢?”田蚡很尴尬,便低下头不敢再看刘彻的目光,可刘彻声音却如黄钟大吕震动着他的耳膜。“众位爱卿!朕自即位以来,致力于大汉一统,岂能纵虎肆虐。朕记得七国之乱后,先帝将吴地一分为三,朕看此法也合于闽越国现状……”刘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声音中便多了烈烈霸气——他是在作决定,而不是征询朝臣们的意见:“传朕旨意,立繇君为闽越王,立余善为东越王。两国并处,不可相扰。”包括田蚡、韩嫣和严助在内的数十名重臣都没有想到皇上会将一个偌大的闽越国一分为二。但是他们都知道,一旦这样的格局成为现实,闽越国便再也没有力量对周围的小国挥舞兵戈了。汲黯因为进京不久,对平定闽越战乱的事情不大了解,因而说话很慎重。但此次皇上的话刚一出口,他的情感就又一次受到强烈冲击。他觉得将闽越国一分为二只是一个开始,以后皇上一定会用同样的方法去处置诸侯与朝廷的关系。但当大家的思绪还沉浸在皇上的决策中时,刘彻的声音又在他们耳边响了起来。“传朕旨意,诏令韩安国、王恢班师。”“诺。”刘彻的思绪如滔滔大江,前浪刚刚回落,后浪又波澜迭起,几乎没有大臣们喘息的机会。“严助听旨。”“臣在!”“朕令你即日出京,谕意南越王赵胡,此次汉军南下,实乃为解南越之围。而今彼国转危为安,朕欲与他会于长安,催他速来长安。回京途中,你转道淮南,说明朕此次用兵之意。”“臣该如何对淮南王陈词,请皇上明示?”刘彻眉宇间流过一丝极不易觉察的轻蔑与狡黠,而口中传达出来的意思却是非常的谦恭和大度。“朕已明白,兵固凶器,明主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除乱,不用兵者,未之闻也。汉为天下之宗,操生杀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然今闽越王狠戾不仁,所为甚多不义,又举兵侵凌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入燔浔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勾践之迹。朕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乃发会稽、豫章之兵。我军一路南下,广布盛德,诛而不伐,焉有苦于百姓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殒命。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诛,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深计远虑之所出也。事效见前,乃使你来谕意于王。”“臣明白了,臣不日即赴南越和淮南。”刘彻天马行空的思绪让田蚡再次遭到了细柳营那样的尴尬,他害怕皇上再说出难听的话来。于是着急寻找能够平息皇上情绪的条陈,他出列禀奏道:“前日番阳令唐蒙来京,说到西南夷中,夜郎最大。南越国常与之交易通货,却不能使其臣服。依臣之意,不如派一使者,前往谕意,宣示皇上圣德,使之内附。”刘彻点了点头,心想朝议半日,这话总算说到点子上了。随即问道:“唐蒙何在?”“唐蒙正在塾门候旨。”“宣唐蒙。”不一刻,唐蒙便进殿来了。刘彻道:“丞相奏请在夜郎置吏事,你可将夜郎国情简要奏来。”远在西南边陲的唐蒙,虽然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面圣,但他看到刘彻英气勃勃,却也十分随和时,心里便轻松了许多。遂将夜郎国的地理、人口、风俗一一道来。末了他建议道:“臣闻夜郎有精兵十万,浮船牂柯,出其不意,此制粤一奇也。故臣以为,以大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使之置吏内附,甚易!”唐蒙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刘彻听着,胸中关于西南一统的思路也愈来愈清晰。待唐蒙禀奏完毕,刘彻兴奋地站起来,对着丹墀内高声道:“唐蒙!”“臣在!”“朕封你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人,从巴符关入,谕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这样一来,朕的那位皇叔大可高枕无忧了吧!哈哈哈……”刘彻自信的笑声在未央宫经久不息,大臣们都被这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呼出“皇上圣明”的喊声。刘彻的思绪就像大江东去,一波刚平,一浪又起:“宗正和典属国来了么?与匈奴和亲一事办理得如何了?”典属国上前奏道:“按皇上旨意,已选了鲁王的翁主和亲匈奴,宗正寺已派遣使者前往鲁国,转达朝廷的旨意。”“好!她既是代表大汉,朕就封她怡和公主,亦为朕之义女,食邑五百户如何?”典属国说道:“皇上封赐,不仅弥补了鲁王当初引荐申公的尴尬,更体现了皇恩浩荡。”“不仅如此!朕还要像当年父皇送隆虑姐姐那样,送怡和公主出京,此事就由宗正寺去办。”“诺。”随着一声“退朝”,大臣们的脚步渐渐远去,刘彻一改威严和肃穆的形象,恢复了青春的激扬和浪漫,他一边走,一边朝卫青喊道:“卫青!卫青!”待卫青反应过来是皇上在叫他时,刘彻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不由分说,刘彻拉起卫青的手,就向外走去。“皇上!您这是……”卫青一脸疑惑。“傻瓜!去看你的姐姐呀!”刘彻的脚步是轻松的,与卫青一起登上车驾的表情是亲热的。包桑见状,忙向着伺候在殿外的黄门和宫娥们喊道:“起驾丹景台!”但是这情景,是如此强烈地撞击了一个人的心。第四十四章 永巷事发韩嫣倾韩嫣呆呆地站在司马道旁,看着刘彻的车驾呼呼地从眼前而过,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只把一种失落的情绪留在他的心底。自从有了卫子夫之后,皇上再也没有与他同榻而卧,做竟宵晤谈,而这样的日子将再也不复回来了。一阵秋风掠过,韩嫣觉得今年的秋天去得太早,而冬天已在不知不觉中临近长安了。想想也是,李广、程不识浴血边关,最终不过当了未央宫、长乐宫卫尉;严助凭借满腹经纶,屡次奉旨出使,至今仍是个中大夫;董仲舒才冠儒林,却至今在诸侯国为相。他凭什么做到了上大夫的高位呢?就是凭着为皇上找到了流落乡间的姐姐,凭着能与皇上同榻而卧,凭着能陪皇上到上林苑游猎。前不久,江都王刘建来京朝觐,竟在前往上林苑的道上误将韩嫣的马队当做皇上,命令随从,伏谒道旁。试问当今朝臣中,谁有这样的威风呢?每每想起这些,韩嫣就无法遏止对往昔的怀念。现在,韩嫣站在司马道上,远望皇上拉着卫青的背影,开始调整自己的思路和情绪。是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他是风流倜傥的皇上呢?自己就是与皇上再亲近,终究是个男人。而作为男人,他也需要女人啊!而不久前一次偶然的相遇,那个永巷的黄门悄悄领他进了后宫的隐秘处——黄门这样做当然不是没有目的,他希望韩嫣能够在包桑面前多多美言,能让他脱离这永远见不到皇上的所在。走过长长的巷道,进入宫女的居所,他的眼睛都发直了。他根本想不到,在每日簇拥着皇上的妃嫔之外,还有这么多也许今生都无法看到皇上的女人们。她们一个个秀色可餐,风姿翩翩,仅仅因为无缘而只能靠“女红”度日,而且住得还如此的拥挤。黄门在让他“饱餐”一番“秀色”之后,引他到旁边一室中小坐。韩嫣问道:“她们当初不都是被选进宫来的么?为何落到如此地步?”“大人有所不知,虽说皇宫每年都要选‘美女’进宫,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卫子夫那样的好运,大多就只有在永巷待着,直到白头。”韩嫣不禁欷歔感叹,却又不能多说什么,遂又问道:“这永巷还住些什么人?”“那些失宠待罪的妃嫔也住在这里。”说着他又压低声音告诉韩嫣,当初栗姬就是被囚禁在离这不远的一座宫室内郁郁而死的。“这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小人乃至掖庭令都会没命了。”看着韩嫣点了点头,黄门又道:“大人稍坐,咱家去去就来。”“公公请便,本官略坐片刻就走。”黄门去了不一会儿,就引着一位宫女进来了。看这女子,年不过二八,却是弱柳细腰,见了韩嫣,也是彬彬有礼,比起上林苑中的女子更加风韵可人。黄门已从韩嫣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燥热和不安,便悄悄地带上门出去了。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销魂的时光啊!一个失意的男人与一位期盼雨露的女人如胶似漆地缠绕在一起,韩嫣忘了一切伤感和烦恼,把一个男人的雄健和勃然呈现在一个孤独的女人面前。他在高潮一瞬间才觉得,只有这时候,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再后来,他贿赂了掖庭令,获得了永巷“通籍”,频频地光顾这男人的“禁地”,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放纵、消沉还是出于对那些囚徒一般女人的悲悯。他绝不重复与某一位女人厮守,而是每隔几天,都会有一位新的女子投进他的怀抱。在遭受了孤独和冷落之后,他去永巷的欲望就更加强烈。现在,韩嫣悄悄地顺着宫墙旁的树丛,进了临池观的大门。黄门笑着迎接韩嫣:“大人请稍候,咱家今天为大人找一位江南女子,那可是清水芙蓉啊!”韩嫣搞不清楚,黄门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女人唤来的,他也不愿意去想这些。他的手缓缓地摩挲着女人细腻的肌肤,这种看似轻微的抚摸却比鲁莽的占有更能燃起女人心头熊熊的欲火。女人腰肢剧烈地起伏、颤动,狂热而熟练地迎接着男人对玄牝之门的刺入,她急促的喘息撩拨着男人的心性。两团白花花的肉体很快地缠绕、拥抱、交欢。只有在这时候,那司马道上的孤寂和失落才从韩嫣的意识中远去。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乐极生悲的命运就在他们即将进入高潮的时候降临了。从外面传来长乐宫卫尉程不识的声音:“请问公公,这后宫禁地何来男人的声音?”韩嫣顿时慌了手脚,程不识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程不识披甲戴盔,腰挎宝剑,而声音却是平静的。他严格遵守了宫廷的规矩,隔着紧闭的门说话。他似乎对里面所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只是重复着太后的口谕,却不曾再向前迈近一步。室内的韩嫣整个地软瘫了……程不识很耐心地等待着,在估计女人已经穿好衣裳的时候,他却以一种近乎轻蔑的口气对着室内说道:“韩大人,不必躲避了,还是出来随我去见太后吧!”韩嫣耷拉着头颅,衣衫不整地出了永巷。只见长长的巷道上,布满了长信殿的禁卫,韩嫣“咯噔”一下,心里悔道:“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丹景台现在每天都是丽日高照,一场围绕出宫人的风波让卫子夫获得了更多地恩宠。这种爱滋养出来的美,是宫廷任何补品和脂粉都无法弥补的。卫子夫的眉宇、脸颊生出摇曳的风韵。那皮肤白皙中透着嫣红,被从幔帐外透进来的阳光映得光彩熠熠。当宫娥们扶着卫子夫面对着梳妆台时,就从铜镜里看到一张丰润、青春的面容。春香十分惊异上苍的造化,把世间的美都给了卫子夫。其实,卫子夫不像皇后那样浓妆艳抹,每一次临窗理容,她都吩咐宫娥们不可矫饰。她更注重内修,不愿意给人留下徒有花容的印象。现在,当太阳懒懒地爬上窗棂的时候,卫子夫已经静坐看书一个时辰了。皇上打理朝政的时候,也是她最安静的时候。可她没有想到,这种安静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夫人!你看看,朕给你带谁来了?”没等包桑传话,刘彻一进丹景台就喊道。卫子夫忙放下手中的竹简,诚惶诚恐地带着宫娥们接驾。刘彻扶起卫子夫道:“你看看,谁来了?”哦!是青儿,青儿。卫子夫心里直笑,眼角却涌出了泪花。南国之行,卫青黑了,瘦了。有皇上在,姐弟私话不便。卫子夫只是站在皇上一边道:“你有今日,皆因皇上提拔。你一定要竭力效忠朝廷,才不负皇上厚望。”刘彻笑了笑,接过卫子夫的话道:“此次出兵闽越,朕令他随大农令南下,就是为了给他历练的机会。”刘彻丝毫不掩饰对卫青的喜欢,说韩安国在奏折中也对他多有褒扬,他也有意今后将期门军交给卫青。卫青听了这些话之后便不好意思了,赶紧道:“臣见识浅薄,若非韩将军处处提示,哪里会有什么功劳?”刘彻就喜欢卫青这一点,他从来不恃宠而骄,外戚如果都能像他这样不攀附,何愁新政不能有所建树?“朕从来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你须谨言慎行,有所作为,才能平息别人的非议。”卫子夫了解皇上因为田蚡而屡屡同太后发生龃龉,就更加体味到皇上的用心,她看了看卫青道:“你要时刻记着皇上的告诫,清楚自己做的事情。”看看时间不早了,卫子夫又问道:“你回京之后,可否去看过公主?”“臣弟本打算今日早朝后就去,只是……”“公主有恩于我家,没齿都不可忘。”卫青何其聪明,立即领悟了姐姐的意思。是呀!皇上都带自己来看姐姐了,自己却在盘桓徘徊,这太不应该了。想到这,卫青站了起来,向皇上与卫子夫施了一礼道:“那臣先告退了。”“他今后必有大作为。”看着卫青的背影,刘彻若有所思地说道……“皇上不可宠着他,要对他多加历练。”说到平阳公主,卫子夫顿然觉得自己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索性明日与卫青一起去平阳府吧。她心里这样想着。“皇上,臣妾明日想去看看公主。”她悠悠道。但刘彻没有再去回答她,他的心早已被卫子夫衣袖中散发的香气撩拨得心猿意马,他从后面抱起卫子夫就向卧榻走去。“朕的美人儿,你要急死朕么?”刘彻的胡须贴着卫子夫的嘴唇,一种痒痒的酥。“皇上……”卫子夫喘息着闭上了眼睛。平阳公主睁开惺忪的睡眼,阳光透过硕大的窗户,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想想昨夜的梦境,她就禁不住长叹——那是悠长、缠绵的气息,久在她身边的丫鬟们都明白,公主此刻的心境一定是百结缠绕的。她们只能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生怕惊扰了她。平阳公主伸了伸胳膊,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在血液间弥漫,这是从爱的高潮中走出来的女人特有的反应。很困倦,却不是劳累的困倦。筋骨酸酸的,透着难以名状的舒坦。现在回想起来,那梦是多么令人眷恋,她甚至埋怨窗外的鸟儿何其多事,不该惊扰了她的酣梦。她和卫青相依相偎,躺在花丛中,秋风带着菊花的芬芳轻轻地抚着他们的脸颊,秋云缓缓地落在山坡上,覆盖了两个青春的躯体,隐藏了女人婉柔的羞涩;秋草在他们身下悠悠地颤动——这是属于相爱男女独有的空间和时间。她完全被卫青的魅力征服了,小羊羔一样地歪在他的怀抱里。她水波潋滟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卫青,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只认为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男人呵护和珍爱的女人,而卫青就是能让她动心销魂的男人,值得她为之付出、为之牵挂的男人。山风乍起,卫青迎风而立,仰天长啸,大丈夫生当为人杰……他仗剑向着云海深处奔去,渐渐地远了,远了……她望着厚厚的灰色云层,绝望地喊道:“卫青……卫青……”她就这样醒了,只觉得脸上潮红,身体松软软的。“翡翠……翡翠!”公主隔着帷帐轻轻地喊道。丫鬟翡翠急忙撩开帷帐,看见了坐在榻上的公主:“奴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