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以为田蚡做丞相如何?”皇上这样一说,韩安国立即悟到此事定非皇上所愿,皇上向来不待见自己的这位舅父,多次当着大臣们的面责备他,这是朝野尽知的。这必是太后的意思,这下就难了。帝后不和,受损失的将是新政,而南越国事急,不容久拖不决。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复出时田蚡百般刁难,然国是惟大,岂可以私废公。想到这里,韩安国道:“臣以为,目前武安侯出任丞相,未尝不可。臣闻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故校之以礼,而观其能安敬也;与之举措迁移,而观其能应变也;与之安燕,而观其能无流慆也;接之以声色、权力、忿怒、患险,而观其能无离守也。彼诚有之者,与诚无之者,若白黑然,皆在皇上。”是啊!用人之掣肘在太后,而驭人之术在朕啊!这个韩安国何其聪颖,他不点破帝后之间的龃龉,却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好!若是田蚡出任丞相,那是非让韩安国任御史大夫不可。大臣们期待许久的职官格局,在建元六年六月终于尘埃落定了。田蚡任了丞相,而刚刚入朝两年,因在兴农务本方面显露出过人才华的韩安国也拟任御史大夫。之后,刘彻顺理成章地把出兵闽越的议题提上了朝会。早朝时,刘彻面对群臣,把刘安呈送的《谏不出兵闽越国书》弄得哗啦啦响,犀利的目光掠过每一个大臣的额头,洪亮的声音在未央宫墙壁间荡起阵阵回音。“闽越国屡次违背誓约,前几年发兵东瓯,现在又入侵南越。此乃目无朝廷,以强凌弱之举,朕欲遣王恢出豫章、韩安国出会稽以讨伐之。然朕的这位皇叔却上书朝廷,说‘越,方外之地,被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说‘三代之盛,胡越不受正朔,非强勿能服,威弗能治也’。说‘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这都是些什么话?难道南越不是我大汉的国土么?南越之民不是我大汉的子民么?众卿说说,难道朕不该发兵?”刘彻将奏折掷之案头,将目光聚在田蚡身上,问道:“丞相以为如何呢?”田蚡没有想到刘彻会让自己首先说话。昨夜,妩媚而又激情的刘陵又一次约他到淮南王府邸。虽然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但当他面对灯下刘陵的胴体时,还是不由得血脉贲张,而她却在他最兴奋的时候提出了要他设法阻止皇上出兵的要求。“父王已向皇上上疏,建议不要出兵闽越,大人还要多在皇上面前进言劝阻。”“皇上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恐怕……”“妾身不管,妾身就要大人说话。”刘陵扭动着身躯,把一种滑腻的感觉传给田蚡。“要是皇上不答应呢?”“那我……那我就把大人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给院中的蟋蟀挽个笼儿。”刘陵睨斜着田蚡,就揪下一根发黄的胡须,疼得他直咧嘴。“哎呀!小乖乖,你轻点,疼死老夫了。”可刘陵却不管这些,自顾自道:“还有,就是把大人与妾身的事情告诉皇上,那时候……”“好!好!好!别闹了,老夫答应你就是。”田蚡精疲力竭地趴在刘陵身上。但现在看皇上的态度,他作为丞相还能唱反调么?他早已从王娡那里获知,他这个丞相做的不容易,他不能拿着头上的冠冕当儿戏。想起建元三年就因为反对皇上出兵救援东瓯遭到了批评,他觉得这一回再不能模棱两可了。他眨了眨小眼睛,很快就做出了支持皇上出兵的选择。“皇上圣明!闽越多行不义,天怒人怨,我军师出有名,必将震慑南疆,安抚黎民,振我国威。”田蚡一表态,朝臣们也都纷纷跟上来了表示,皇上出兵乃是张正义之举,行济弱扶困之道,上顺天意,下合民心。韩安国顺势道:“皇上出兵讨伐闽越,其意不仅在匡扶正义,而对岭南诸国更是一个警示,在我大汉统治之下,决不容许有以强凌弱,逆天乱国之举。”严助也出列道:“韩大人言之有理。待战事平息后,臣愿作为使者,出使南越,传达皇上圣意,使他们各自守土安邦,效忠朝廷。”王恢慨然道:“臣愿率军出豫章、越五岭,南下驱敌。”韩嫣此刻也道:“臣以为,皇上出兵的深意还在于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诸侯王一个警告。因此,微臣奏请皇上,在二位将军离京之际,应举行盛大的出师仪式,宣读讨伐檄文,以示大汉一统,乃朝廷国策。”“韩大夫所奏正合朕意。”刘彻环顾了一下丹墀内的大臣们,语气雄浑地说道,“朕那位皇叔不是说对胡越威不能治么?朕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汉之威无所不及;他不是说文身之民不可以冠带之法度理么?朕就是要让我中国的文明如日月之光,照耀大汉的每一寸土地。”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淮南王有一点说对了,就是天子之兵,有征无战。讨伐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宣我大汉国威,让世人都知道,四海之民,皆为汉臣;大汉之恩,泽被万世!”“司马相如呢?”刘彻的目光在朝臣中搜寻着司马相如的身影,“这个檄文就由你来拟就吧。”“臣遵旨。”在司马相如入列后,刘彻情绪高昂地站了起来,他目光炯炯,脸上洋溢着踌躇满志的气息。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高声道:“众位爱卿!出兵闽越,不过是一个序曲。内正朝纲,外御匈奴,革故鼎新,百业待举。大汉正处在治国兴邦的紧要关头。朕决意从明年起,改元元光,再举贤良,广纳人才,重启新制……”刘彻洪钟般声音振荡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大臣们因此而倍感振奋。九月的阳光,透过淡淡的云彩,洒在宽阔的司马道上,清爽的秋风吹动着宫阙上的旗帜,而宫外安门大街上的金菊,正以它炫目的金色和浓郁的芬芳为王朝新纪元的到来献上如意和吉祥。而此刻,距太皇太后还政正好一年。第四十一章 不战屈兵平南叛韩安国奉诏持着虎符日夜兼程赶到了会稽郡郡府所在地吴县,稍事休息后,他又在太守的陪同下来到南部都尉治所会浦。韩安国明白,在皇上心中,对匈奴的关注远远超过对东南的忧虑。但是,如果这些南藩纷争不断,那朝廷就不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北方的强敌。前两年,皇上已经将饱受闽越国欺凌的东瓯国部族、军队四万多人北迁到江淮流域间的庐江郡。谁知没过多长时间,这个闽越国又向南越国发动了战争。这不是在向汉廷挑衅么?然皇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度还是让韩安国感受到“拢四海于一怀”的胸襟。因此一到会浦,他就将皇上围而不剿,迫使闽越退兵的旨意明白地告诉了太守、都尉和司马们。第二天黎明,韩安国早早起床之后,便在行辕外舞了一会儿剑,不一会儿,司马相如就飘然而至了。南国的秋日依旧炎热,司马相如一身白衣,宽大的袍裾被海风吹得飘飘扬扬。啊!世上竟有这样风流的俊男子,难怪卓文君宁可舍弃锦衣玉馔,不惜当垆卖酒与他鸾凤和鸣呢!两人茶盏相慰,司马相如问道:“大人传在下来,一定是有要事吧?”“哪里话?本官是有请先生。像先生这样的座上宾,本官岂敢‘传’也!”司马相如笑道:“大人身居高位,如此礼贤下士,让在下感慨。不瞒大人说,那个田蚡虽说是丞相,可在下就是看不惯那狐假虎威的样子。”韩安国摆了摆手,诙谐地说道:“我们就不要相互吹捧了吧,哈哈哈!今天请先生来,就是想商议檄文的事。先生这篇文章,一定要体现皇上以德服人,以和为贵的意思。既要陈述闽越国屡次违背誓约,擅自兴兵,以强凌弱的罪行,又要大张皇上布德施惠、恩及四域的情怀;既要扬我大汉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的赫赫军威,又要陈明对方罢兵息战,臣服朝廷的光明前景。先生文如泉涌,定会不负皇上重托的。”司马相如谦虚道:“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这就叫做晓之以理,震之以威。在下已有腹稿,现在就写。”韩安国了解司马相如,他写起文章,非美酒助兴不可,于是便向着帐外喊道:“拿酒来!”司马相如仰头将一爵酒灌进腹内,顿觉神清气爽,那万千的思绪顷刻间化作滚滚的血流涌上笔端。他干脆脱了白袍,略思片刻,便哗啦啦地洒下了词锋语剑。陛下以四海为境,生民之属,皆为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乐业,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闽越、南越,虽地处边陲,然皇上恩泽,无不覆被。今闽越不奏天子,擅兴兵戈,以强凌弱,上违誓约,下负黎首,域内震撼。今安国奉诏讨逆,乃天道之煌煌,陛下之圣威,民心之所向。一路南来,百姓箪食壶浆,郡县倾城相迎。我大汉江山万里,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带甲百万,车骑千乘,一俟战起,胜券在握。然则彼国生民,必遭涂炭,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自古审时者为明君,度势者乃俊杰。千钧系于一发,战和尽在大王,何去何从,安国拭目以待。司马相如写罢,长舒一口气,他抬头看去,只见太守与南部都尉一个个击节称赞,唏嘘不已。韩安国更是大喜过望,连道:“好文章,好文章!先生一纸檄文,抵得上千军万马!”司马相如打拱道:“大人过奖了!在下区区书生,何德何能,蒙皇上垂爱,怎敢不为大汉尽心竭力呢?”在场的人无不为司马相如的谦谦之风所感叹。韩安国找来会浦城中的缮写者,连夜将檄文抄写,除了在周围的乡邑张挂外,又沿着会稽和闽越边境广为散发,一时大军南下的消息便传遍南国了。接下来,韩安国又安排一能言善辩而又通晓闽越语言的郡丞与卫青一起,深入到闽越国内刺探军情。从皇上安排卫青跟随自己南下的那刻起,韩安国就感到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不可限量。皇上把这次历练的机会给了他,不仅是因为卫子夫的关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皇上是考虑到今后与匈奴的战事,因而要磨练这个年轻人。为此,韩安国并不因为卫青是外戚而顾虑太多。他相信这个年轻人完全能够把握时机,用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去实现皇上的意图。当卫青化装后站在韩安国面前时,他竟以为是闽越国使者到了。卫青皮肤黝黑,散开长发,又做了假文身,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蛮人。就连在一旁的郡丞看了,都说如此装扮,就是站在驺郢面前,他也难辨真假。韩安国对卫青道:“你不会说闽越语言,到了那边,只管察看军情,其他全听郡丞安排。”卫青回道:“大人请放心,属下自有分寸,决不因小失大。”韩安国的手落在卫青的肩头,这是一种更有力的嘱托。此时,当韩安国在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的陪同下,登上会浦城头的时候,他心里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卫青此刻该返程了。在陆地延伸到大海的地方,忽然隆起一片广阔的平地,会浦城就像猛虎,雄踞在被惊涛骇浪扑打的高岸上。站在城头举目远眺,大海与遥远的天际融合在一起。风掠过海面,掀起数尺高的浪头,汇成气势磅礴的浪花,向城下滚滚而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这使得韩安国想起大漠深处铺天盖地的沙尘暴。而数百只海鸥,正展开铁黑色的翅膀,横扫过大海的胸膛,向浪花深处冲击,它们天生就是大海的挑战者。追随海鸥的踪迹,韩安国看到的是水卒们在海上操练。阳光下,十几名舵手奋力划着船桨,战船在波峰浪谷间穿梭,而射手们就在这颠簸的船上把一支支利箭射向飘浮在海上的靶子。韩安国满意地对南部都尉道:“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啊!”受到朝廷钦差的褒扬,南部都尉眉宇间飘过一丝欣喜,手中号旗一摆,水军们随即改变阵法,向不远处的“敌阵”插去……“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我大汉水军就会势如破竹,直捣敌巢。”韩安国捋了捋被海风吹起的胡须,眼睛眯成一线——这是他思考时最明显的标志。是的,他现在想知道的是王恢在战线另一端的兵力部署。离开长安时,他从王恢的言谈中感到立功心切的情绪,他十分担心这位京官不能很好理解皇上的用意,会做出不利全局的决策。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道:“王大人还没有消息么?”太守摇了摇头。太阳渐渐西沉,海风越来越大。太守建议道:“现在开始退潮了,将军还是回行辕吧!”韩安国点了点头,他们刚刚下到城下,就瞧见司马相如脚步匆匆地赶来了。“大人!王大人来信了!”一身紫袍的他高举着信札喊道。韩安国一听这个消息,便加快脚步来到司马相如面前,急急问道:“是王大人的信么?何时到的?”“刚刚送到,在下知道大人正盼着王大人的信呢!所以就急忙送来了。”王恢在信中说,豫章都尉率领的大军已进驻大瘐岭北的雩都、赣县和南野。现在正加紧操练,一俟会稽开战,就立即率军策应,形成对闽越的包围之势。“有道是兵不厌诈,传信给王大人,到了赣县、雩都以后,我军要做出佯攻之势,给敌造成势在必取的态势。”合上信札,韩安国眉头展开了,“现在就等闽越国的消息了。”司马相如道:“大人放心。依在下看来,卫青虽然年轻,然处事干练、稳健,定不负重托的。”一干人回到辕门,已是暮色苍茫了,一轮明月从海上冉冉升起,不远处传来涛声的轰鸣。卸去盔甲,韩安国整个人就清爽了许多。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从帐外进来,他们身后跟着几位军士,抬着一坛还未开启的酒酿。太守拱手道:“将军自来到会稽后,鞍马劳顿,连一顿安稳饭都没有吃上。今日下官略备了些薄酒,一则尽地主之谊;二则贺我军旗开得胜。”韩安国上前揭开红布包裹的坛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他连声道:“好酒!好酒!”太守一边张罗,一边望着韩安国道:“这是当地人用上好的稻米酿造的,其味绵长,其质醇厚,多饮也无妨。”韩安国看了看身边的司马相如,爽朗地笑道:“比夫人之酒如何?”“哈哈哈!水土异也,水土异也!”司马相如连连摆着手说道,只是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清亮的琼浆,喉结幽幽颤动,整个人先陶醉了。当太守准备将酒倒入鼎中时,韩安国一手按住太守的胳膊,“且慢!现在还不是时候,留待卫青回来再饮不迟。”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值岗的军士喊道:“典护军卫青大人回营。”韩安国忙出门迎接。不一会儿,卫青与会稽郡丞已风尘仆仆到了帐前,拱手道:“属下参见大人。”“快快请起!将军一路辛苦了。”韩安国一步上前扶起卫青。穿越山林沟壑,一路星夜兼程,卫青渴坏了,喝完凉茶,一抹嘴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亏郡丞陈说利害,余善亲王派特使前来拜见大人了。”郡丞大体介绍了与余善亲王交涉的经过,卫青不失时机地将韩安国介绍给特使。特使叩头便拜,韩安国顺声看去,只见这特使络腮胡须,高颧骨,散发文身,穿一件丝麻短装,浑身黑亮,确如淮南王所描述的那样。待郡丞将特使的话语翻译给在座的各位后,韩安国便按照朝廷的礼仪,邀请特使入座。那特使也不客气,竟自在韩安国身旁坐下了,果然是不知天子法度。不待韩安国问话,那特使便将余善亲王如何不满驺郢对南越用兵,如何苦苦规劝,而闽越王如何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以致兄弟反目,族相为仇的事情一一道来。特使说一段,郡丞就在旁边翻译一段,待特使讲完,韩安国已对闽越国内的情况有了清晰的了解。不过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余善对撤军的态度,于是问道:“下一步,余善亲王将如何呢?”卫青在一旁插话道:“余善亲王对皇上的恩德铭感肺腑,对大人的威名仰之已久,尤其是看了讨逆檄文后,更是对战祸殃及百姓而忧心忡忡。他决计与丞相一起再次进谏闽越王,劝其迷途知返。不然,他们将采取措施,以求挽回危局。”“郡丞大人对亲王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闽越、南越均是大汉藩属。皇上不愿看到闽越国内兵戎相见,然万一情势剧变,大汉也尊重亲王的抉择。”卫青一语刚了,郡丞就连忙补充道:“在卫将军与下官离开时,亲王已前往闽越王府去了。”特使这时也说道:“亲王希望大人禀奏朝廷,一旦局势变化,朝廷能够像卫将军所说的那样,以藩王之礼相待。届时,亲王一定效忠朝廷,永无二心,永不反叛。”韩安国据此判断,余善亲王已有了兵变的意图,这与他希望驺郢退兵的初衷大相径庭,为此他就不能不谨慎了。酒阑席散之后,他只留下卫青、司马相如说话。韩安国问道:“事情大大出乎本官预料,各位以为如何是好?”司马相如道:“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兵变终非小事,在下以为,将军可一方面做好应变之备,另一方面则飞马快报朝廷,请皇上定夺。”卫青亦赞成司马相如的意见,道:“如此十分稳妥。依属下看,即使闽越王族内乱,流血范围也有限,绝不会殃及百姓,这也与皇上‘围而不剿’的旨意相符。”韩安国微微点头,对司马相如说道:“请先生拟一份战报,奏明军情,请皇上明示。”随后他又转头面对卫青,“请将军传话给郡丞,让其告诉特使,本官一定会将他的意思奏明皇上。”卫青接令出帐去了,踏上月色洒下的银波,他觉得头有些沉重,始知这南国的米酒,入口时绵绵其味,后劲却是很大。司马相如一张玉面也被酒烧得通红,他觉得早早睡去,辜负了这大好时光。于是,他踏着趔趄的脚步晃悠悠地走近了卫青的营帐。刚一靠边,就听见值岗的军士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深夜竟在营中走动?”司马相如拂了拂宽大的衣袖,哈哈大笑道:“怎么?连本官也不认识了么?”“哦!是司马大人,小的眼拙,大人恕罪!”“卫将军睡了么?”“没有,在帐内呢!要不要小人通禀一声?”“不必了!”司马相如醉眼蒙眬,憨憨笑着进了营帐,只见卫青光着身体,正举着水桶浇个痛快。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卫青叫道:“爽快!爽快!”洗过澡,酒意散了一半,两人都没有急于睡觉的意思,于是,他俩席地而坐地说起话来。卫青打趣道:“司马兄来了这些日子,一定想嫂夫人了吧?”一句话唤起司马相如浓浓的思恋,他望着在云海中穿行的月亮,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在这样的月夜,她是如何打发孤独的时光的?”至今想起来,司马相如认为他最舒心、最自由的不是在梁王府做舍人的时候,而是与卓文君在临邛卖酒的那些日子。那时,虽然卓文君卸去浓妆,抛却锦衣,司马相如卖去车马,每日奔忙,可那种清淡的时光中却流淌着琴瑟和鸣的爱意,荡漾着水光月华的浓情。现在,月光如旧,他们却天各一方,迢迢千里,他们只能在彼此的思念中打发遥夜。司马相如望着头顶的明月,便把那万千思念都赋予高天流云了。皓月皎皎之横空兮,惟嫦娥以独栖;霓云汤汤之飞渡兮,傍星辰以远行。佳人倩倩之倚户兮,若兰桂以飘香;秋水微漪之露润兮,托南雁而惆怅。佳期知会之梦境兮,拥锦衣而垂泪。秋叶飘零之伤别兮,问君以何日归。卫青在一旁听着司马相如的吟吟哦哦,就觉得这婚姻就如一条绳索,一旦绾发相结,就拴住了男儿的心,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总有千丝万缕的牵挂,这还不如自己孤身一人,说走就走,也落个清静利落。他于是“嘿嘿”笑道:“看司马兄写起那檄文来,也气势如虹,不承想你也有这一副柔肠啊!”“贤弟啊!你还年轻,等你有了妻室就明白了。”“看见司马兄思家的样子,卫青不想娶妻了。”“贤弟此言差矣!无情未必是英雄。依愚兄看来,凡世间的好男儿,不仅有剑胆侠骨,还当有倜傥柔情,这样才能显出真性情来。”卫青便不说话了,他承认司马相如说得有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那种寡情少欲的男人。至少在他的心底,就有一个女人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早在平阳府做骑奴的时候,他就隐约读懂了公主那秋水间荡漾的情波。他魁梧的身影,挥剑的气概,都不只一次催开公主娇艳的笑靥。那种火辣辣的眼光,那种无酒人醉的娇态,那种欲掩而露的神情,是那么强烈地灼热着一个青年的心。他清楚公主决不是寻求情感补充,也不是像其他贵族女人一样猎取纵欲的对象,他相信公主是真心爱他的。但是,他只能将这种爱深深藏在心底。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与公主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怎么敢轻易地去触动公主那颗珍贵的心呢?即使现在已成了典护军,可这一切都还是个遥远的未来,于是他叹道:“司马兄的意思愚弟明白。不过,愚弟更知道大丈夫功业未就,不可儿女情长的道理。愚弟眼下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为大汉建功立业。”“贤弟志存高远,将来必能成功,到那时候,愚兄一定保媒,为贤弟觅一佳人作偶。”司马相如伸出大拇指赞道。卫青只是憨憨地笑着,他伸手悄悄地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离开平阳府时公主送给他的。唉!司马兄哪知道我的心呢?月影西移,两人的酒意全都醒了,话题自然就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来。卫青道:“司马兄的檄文,正如韩大人所说,抵得上千军万马。愚弟在闽越国打探之时,檄文成了百姓议论的中心。”“百姓们都如何说?”“大家都埋怨闽越王不该违背誓约,擅自兴兵。”“这就叫怨声载道,不得人心。”司马相如哼哼道,“对了,贤弟是怎么说服余善的?”“其实在去见余善之前,愚弟已经打听到闽越丞相乃会稽人氏,与郡丞当年曾师承一人,于是我们便暗中化装进了相府。在那里我们得知余善其实早就心存觊觎的图谋,因为羽翼未丰,故隐忍未发。如今朝廷大军压境,他以为时机到了,所以一见我们,他就大骂闽越王昏庸,不识时务。”“这就叫鹬蚌相争。”司马相如有点渴,起来找水喝,卫青忙唤人为他斟茶。司马相如喝了凉茶,舒了一口气道,“贤弟接着说。”“知道了这个情况,愚弟就如实地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并说只要他能制止战争,皇上一定会恩赏有加的。”“哈哈哈!这就叫渔翁得利!贤弟果然韬略过人。余善若非痴呆,他一定听得出话里的意思。”“司马兄这张嘴啊!”卫青说罢,两人哈哈大笑。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事变之神速大大超出了预料,就在他们谈笑风生时,特使的信已被信鸽送往了余善王府。第四十二章 力主和亲谋北安山雨欲来,大海咆哮,一场倒戈的厮杀即将在冶都爆发……信鸽落在王府假山上的时候,余善刚刚起床。昨夜在闽越王宫发生的争论,让他心中十分郁闷,回府后他喝了很多的酒,现在仍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几年前,汉军没有攻入闽越国,他们解东瓯之围后就罢了兵,这让闽越王驺郢十分后悔没有能一举吞并东瓯国。每当他一人独坐的时候,先祖勾践纵横江南、气吞吴国的辉煌挥之不去地折磨着他的情感。“无诸苗裔分崩离析,一个个沦为汉朝藩国,此乃越人之奇耻大辱。”驺郢常常这样想着。回顾东瓯战事,他觉得汉军不过如此,只不过虚张声势,也不敢轻易用兵。后来,汉廷还不是把东瓯之众迁往庐江郡了吗?于是,在经过几年的秣马厉兵后,他又出兵南越。让驺郢大惑不解的是,余善本来是极力主张打这一仗的,可到现在,他竟然指责自己违背誓约,要自己罢兵息战……“目前,我军已成破竹之势,汉军能奈我何?寡人才不会重蹈东瓯之战的覆辙。”驺郢心中想到。驺郢拒绝撤兵,原本都在余善预料之中。但现在想起他那副讳疾忌医的模样,那一意孤行的固执,那目空一切的眼神,余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豹子般的环眼就喷出愤懑的火焰,似乎要把整个冶都焚毁在他的怒火之下。“滚!滚出去!”余善狠狠地推了一把身后梳头的侍女。他的声音炸雷一样地滚过,侍女顿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大王息怒!”但余善还不解气,飞起一脚,那女子便尖叫一声,飞了出去。不过,当余善抬头向窗外看的时候,就见到了假山上的信鸽,他的心怦然地加速了,他立即将信鸽捉住,并命令道:“没有传唤,谁也不许进来!”他忐忑不安地解下信鸽身上的信。信写在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带上,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一句话:一切如意。余善见此,心情顿时好多了,脸上随即挂上了浅浅的笑意。他朝外面喊道:“来人!”“王爷有何吩咐?”“速请丞相议事。”望着府令匆匆而去的身影,余善想起昨夜王宫的争论,就只觉得自己的兄长很可笑。他怎么能与汉廷抗衡呢?他怎么能够违背誓约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决不会想到我早已对王位引颈许久了。而汉军的到来,正好是一个夺取王位的契机。其实,在汉使离开的那天,他已经到王宫里进谏了一次,昨夜之所以再去见他,一则是因为从西边传来消息,说王恢率领的汉军已经到达了雩都、赣县和南野,对闽越国形成了夹击之势,如再徒兴兵戈,只能导致身死国灭;二则是因为他要在行动之前给国人和汉廷留下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印象,他不愿意那个身在长安、心在边陲的皇上把自己视为逆臣贼子。用中原人的话说,这叫做先礼后兵。“驺郢,你这回死定了……”看过密信,丞相便明白了亲王的心思,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道:“王爷准备怎么应对呢?”“这还用问么?”余善看了一眼丞相,不悦道,“寡人倒是担心,不知丞相可准备好了?”“按照密令,臣已抽调心腹将领和精锐禁卫,只待王爷号令。”“好!”余善从席上站起来,话语也加重了,“大王不奏请天子,擅自发兵,以致触怒天庭,引来大兵。汉军众强,即使我们侥幸取胜,也只会招来更大的战火,到那时汉军不灭掉闽越是绝不肯罢休的。”“王爷的意思是……”“我们纵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王室宗庙着想,也要为闽越百姓着想。”“王爷所言极是。”丞相走近余善,低声道,“从昨夜王爷进宫时起,臣就悄悄地将王宫禁卫换成了王爷的属下。”“好!今夜寡人就再进宫一次……”当晚,余善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进了闽越王的王宫,而利令智昏的驺郢此刻正陶醉在歌舞之中。这歌舞完全不同于长安的踏歌,表演者都戴着面具,或执拂尘而跳跃,或举竹节而高歌,时而如雁阵过空,时而如一字长蛇。当地人唤作“傩舞”,观者只见其舞姿翩跹,却无法看清舞者的真实面目。驺郢看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他趁兴举杯畅饮,情不自禁地搂着身旁两位美妃,戏作乐。这时候,一位黄门急匆匆来到驺郢身旁,说余善亲王求见。驺郢眉头顿时紧皱,抬眼看了看黄门怒道:“他又来干什么?又是要寡人退兵么?”他抹了抹挂在络腮胡须上的酒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说寡人睡了,有事明日再议!”一言未了,就听见从殿外传来一阵冷笑声:“王兄好兴致啊!哼哼……”驺郢一惊,醉眼蒙眬中,余善的身影已经来到面前。“现在汉军大兵压境,国难当头,王兄不思退兵之计,不谋救国之策,却沉湎于酒色之中。”余善的吼声掠过王宫上空,让两位美人胆战心惊,王宫霎时变得寂然无声。接着,余善越过歌舞队伍,径直奔到两位美人面前,拎起她们的长发,“嗖”的一下摔向丹墀,口中大骂道:“这些妖女,蛊惑大王,扰乱宫廷,罪该万死!今天不结果了她们的性命,我闽越国永无宁日!”说罢他从腰间拔出弯刀,取了她们的首级,扔在驺郢面前。“王兄今天只有一句话,是退兵还是不退兵?”此刻,驺郢的酒全醒了,看着血淋淋的人头,情知来者不善,他忙朝着宫外喊道:“好个余善,寡人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敢杀了寡人的爱姬。来人,还不将这逆贼拿下!”但是他错了,随着他的喊声,那些表演的舞者纷纷摘下面具,一个个怒目圆睁,刀光闪闪,步步逼近;而昔日的禁卫,早已情同寇仇,反目倒戈,把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宫墙外火光连天,杀声阵阵:“杀了驺郢,以谢国人!”“杀了驺郢,以谢国人!”听到这如雷的喊杀声,曾独霸南疆、不可一世的驺郢绝望了。求生的本能,使他选择了侥幸。他一边抽出腰刀,一边搜寻着退路。但是,这一切已经晚了。余善大吼一声:“取驺郢首级者重赏!”话音刚落,早有傩舞表演者中身强力壮的大汉冲在前面,举刀向驺郢刺去。没用几个回合,邹郢便身首异处了。鲜血从脖颈间喷出,在王宫的廊柱上留下惨烈的痕迹。这时候,宫门打开,闽越国王室、大臣、将军以及宫廷禁卫们在丞相的率领下潮水般地拥了进来,纷纷拜倒在余善面前。欢呼声此起彼伏,激荡在王廷的每一个角落。“大王!大王!……”余善手按刀柄,凶煞的目光掠过拜倒在地的人们,果断地宣布了政变的消息。“众位爱卿,驺郢不知天高地厚,不听忠臣之言,不管百姓死活,不经天子允准,擅自发兵进攻南越,结果招来了朝廷大军。本王为使国人免遭涂炭,杀了这昏君,从此我闽越服膺汉廷,永修和睦。”他的声音在大臣和禁卫中再度掀起热浪,伴随着欢呼声,禁卫军林立的刀枪,此起彼伏。“大王圣明!”“大王圣明!”在一片混乱中,驺郢的嫡孙繇君驺丑被军士拉进王廷,余善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喧闹的王庭变得十分安静,人们屏住呼吸,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繇君,无诸家族的君侯们不知道余善将会怎样对待这个只对游猎感兴趣而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少年。繇君浑身筛糠般地发抖,极度的恐惧使他的意识一片空白,甚至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只是默默地流泪。余善摸着腮下浓密的胡须,这是他下决定前的习惯。他抬起头来,布满红丝的眼睛喷出凶光,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冷气彻骨的字:“推下去斩了,连同驺郢的首级一并报与汉军。”话音刚落,身边的军士就举起了弯刀。大家都呆住了,担心余善从此大开杀戒,在整个无诸族内上演一场自相残杀的悲剧。就在这时,一只胳膊从军士身后伸出,拦住了举在半空的屠刀。大家定神看去,原来是丞相。余善眼中顿时充满了狐疑,问道:“丞相这是……”丞相按下军士手中的弯刀,转身来到阶陛前,深深施了一礼,才抬起头道:“请大王允臣禀奏之后,再行刑不迟。”“难道丞相以为本王错了?”丞相摆了摆手道:“不!此次事变,本因驺郢擅兴兵戈而起。如今大王大义灭亲,诛杀驺郢,功在闽越,忠在汉室。繇君虽系驺郢嫡孙,然却从未参与政事,罪不当死。倘若大王杀了繇君,传将出去,天子闻知,必然见疑于大王。还请大王三思!”丞相的话虽然寥寥数语,却句句戳在余善的心头,他所担心的正是汉廷能否承认他的王位。虽说特使信中说韩安国已上报朝廷,但是倘若因小失大,那多年来的预谋岂不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余善的脸色开始和悦了,他上前亲自为繇君松绑,轻抚他被绳索勒红了的肩膀,话语中便多了长辈的关切。“众位爱卿,丞相所言极是。驺郢获罪,与驺丑何干。何况其亦本王之孙辈,自当厚待。于今之后,若有以驺郢之罪而延及繇君者,本王定斩不饶!”一场杀戮终于过去了,丞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人群中再度爆发出欢呼:“大王圣明!”“大王圣明!”这是闽越国骚动而又不眠的一夜。当太阳跃上云蒸霞蔚的长空时,一队人马带着闽越王驺郢的首级朝着汉军大营飞驰而去。城头上,余善的环眼眯成一条缝。他心里很乱,不知道远在长安的汉皇将会怎样看待他的行为。在闽越国使者在向长安进发的日子里,北方匈奴国的使者已走过了横桥,到长安来了。这次来的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左骨都侯吐突狐涂,在匈奴国的地位与大汉的丞相可以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