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安国略思片刻便说道:“臣作为梁王的使者,身负王上的使命,自然要完整地禀奏王上的意思。至于臣的意见……”“本宫问的就是你的意见!”韩安国望了望周亚夫、卫绾和郅都,眉头紧蹙,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只是臣作为王上的使者,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周亚夫道:“大人现在汉军大营之中,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卫绾善解人意,道:“老夫理解大人的难处,大人素重情义,如果老夫没有猜错,大人的主张一定与梁王的使命有相违之处,说出来怕落个不忠的罪名。不过,依老夫看来,梁王与皇上乃同胞手足,决不会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即使暂时有离心之为,也是受了乱贼的蛊惑。而离间梁王与皇上的关系,正是乱贼之所图谋。大人一世英名,也决不愿意看到汉室骨肉相残吧?”卫绾的一番推心置腹,令韩安国十分感动,疑窦顿消。“太傅所言,也是在下所虑。两名贼首尚未落网,眼下太子还是不要进城的好。”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无论是周亚夫,还是卫绾、郅都,都从韩安国眼中读出发自肺腑的真诚和仁厚。卫绾上前一步,拉住韩安国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难得大人一片忠心,大汉有大人这样的忠臣,何愁奸贼不能落网?”韩安国刚刚起身,在刘彻身边伺候的黄门已将一爵热酒送到他的手中。韩安国接过酒爵,似有一股热流在胸中奔涌,他随之转身面向刘彻,索性把自己多日来对梁王的劝谏、与羊胜、公孙诡等人的争执和盘托出。“臣这就回去说服梁王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待臣擒拿二贼后再饮此酒不迟。”韩安国说罢,转身向外走去。“韩大人请留步。”刘彻随手从腰间解下随身佩戴的虎头鞶,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卫绾和周亚夫,“丞相、太傅!本宫可把此物赠予韩大人吧?”周亚夫十分感佩,他小小年纪,倒学会了笼络人心。虎头鞶戴在刘彻身上,只是私人之物,如今赐予梁使,其意义非同一般,他们当然赞同。“韩大人请看,这上面刻有本宫的小名。日后大人进京,凭借此物,就可以直接来见本宫。”韩安国的心潮再次涌动,把赠物藏好,便翻身上马出了汉营,直奔睢阳去了。韩安国一走,周亚夫立即传来郅都,吩咐他持节进城,缉拿要犯。又传周建等人,令他们迅速整顿军马,做好攻城准备。卫绾见此疑惑道:“丞相还信不过韩大人么?”“不是老夫不相信韩大人,但在老夫看来,韩大人此去,祸福两可。倘若梁王念及社稷,定会听从韩安国的劝谏,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如果他翻脸不认人,那么韩大人就要大难临头了。老夫现在这样做,是有备无患。”周亚夫告退后,刘彻的心早已不安分了,对卫绾道:“这半天把本宫憋坏了,这军营真不能与未央宫相比,连个玩的地方也没有。”说罢,就朝帐外跑去。卫绾追上去喊道:“殿下,外面天冷……”第六章 谋出少壮擒元凶冬日的睢河,早已没有了欢动的浪花,河面冻结成冰,与中原大地融合在一起,显得辽阔无边。垂柳枝头挂满了雪花,时不时落下晶莹的雪团,被风一吹,恰似带雨梨花,纷纷扬扬地在天地间飘洒。对面是一个村庄,点点农舍,沿着河岸蜿蜒曲折坐落;太阳在雾气的过滤下,轮廓清晰地悬挂在上空。刚才还在埋怨的刘彻,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千里冰封、气势恢弘的景观。特别是当他看到河面上有十数小儿追逐嬉戏打雪仗的场面,顿时兴奋异常。往日深宫重重,每动一步都有大群宫娥、黄门相伴,他们要么只会回答一个“诺”字,要么就只会拣好听的说,哪有什么自在呢?刘彻眼里充满了羡慕,回过头来对身后的黄门们道:“本宫与你等也来打雪仗如何?”黄门们听了垂手而立,众口一词地道不敢。刘彻很不高兴,可任由他怎么说,黄门们只是呆若木鸡般地站着。刘彻气不打一处来,弯腰捏了一团雪,就朝一个黄门的头上扔去。那黄门赶紧抱住头,既不敢躲闪,又不敢还手,只是口中连连求饶。刘彻也不管这些,只管任着性子用雪球击打着黄门们,一时间求饶声此起彼伏。刘彻的心中忽然生出惆怅,觉得自己永远没法像远处那些少年无拘无束地嬉戏。他说不清这感觉是优越,还是落寞,于是把捏在手上的雪球扔在地上,兴味索然地对惊魂未定的黄门们道:“起来吧!本宫不跟你们玩了,本宫去找那些人玩去。”黄门们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说话,刘彻很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从羽林卫的缝隙间穿过,直奔河中心而去,却不承想被从身后赶来的卫绾拦腰抱住了。刘彻扯着嗓子叫喊,却无法挣脱卫绾的双臂:“放开本宫!太傅为何要阻拦本宫?”卫绾一脸严肃:“殿下不能去。”“为什么?为什么呀?”刘彻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嘴撅得老高。“因为您是太子。”“太子怎么了,太子就不能和别人一起嬉戏么?”“太子忘了此行的使命么?”卫绾虽然仍然以君臣的语气与刘彻对话,可其中分明加入了老师对学生的教诲,“皇命如天。臣在长安听到殿下请命缉拿乱贼,深感上苍赐英主于我大汉。现在贼首在逃,殿下却置皇命于不顾,放纵自己,倘若皇上知道,岂不是要责罚微臣失职么?”卫绾的话字字落地,铿锵有声,刘彻虽然情感还没有转过来,但是也不再执拗了。见刘彻不再强辩,卫绾便知道他已经明白错了,他毕竟是当朝太子,又天资聪颖,只能点到为止。再说他也只是个孩子,贪玩也是他的天性,说不上多大过错。况且像他这样的个性,只能疏导而不能强求,于是卫绾用谦恭而又平和的语气说道:“韩大人、郅大人进城已经多时,殿下还是回大营去等候消息吧!”“就依太傅!”刘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回头看去,只见黄门们还跪在地上,一个个脸上冻得青紫,牙齿“咯咯”的直打战。“你等还不起来,是想冻死么?”说罢,他就与太傅一起回大营去了。午后未时,韩安国安排好郅都后,就径直到梁王府复命。在韩安国前往汉军大营的这几个时辰里,刘武焦虑不安地在王府大厅里徘徊。不管太子会不会接受邀请,刘武都觉得他已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不知道诓太子入城的计谋是否会得手,如果被周亚夫、卫绾等人识破,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四年前,吴王联合楚王起兵造反,结果是身死国除,而今只有他孤身一人,岂非以卵击石?况且,当初他本意也只是恐吓朝中反对立他为储君的大臣,并不想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他是有名的孝子,不能置太后的情感不顾;但他也不愿意亲手把羊胜、公孙诡送上断头台。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大汉的权柄么?昨晚,羊胜、公孙诡又一次与刘武聚在一起,三人酩酊大醉,借着蒙眬醉眼,羊胜望着刘武紧蹙的双眉,络腮胡子剧烈地抖动着,大声道:“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臣自跟随王上以来,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臣与公孙先生之作为,毫无私心,只因王上匡扶汉室,功盖天下,掌握四海,天理使然。臣等拥立王上为储君,实乃应天顺时之举……”公孙诡接过羊胜的话道:“自古成王败寇,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臣已无悔。臣知道王上的难处,就请王上命人缚了臣等到京城请罪。臣死不足惜,只恐王上从此无望矣。”说完,羊胜和公孙诡跪在地上,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唉!二位爱卿这是干什么,本王怎么可能不了解二卿呢?”刘武上前扶起羊胜与公孙诡,“二位都是本王的股肱之臣,本王怎么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举呢?”可当他今天一早登上城楼远望汉军大营时,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那迎风飘舞的旌旗,那营外穿梭巡逻的羽林卫将士,都使他明白,朝廷不拿住首犯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继续对抗下去,连他也会重蹈覆辙。回到王府,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连宫娥送上来的早膳也被摔到了地上。现在,他颓然地在厅内踱步,两只手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着,口中讷讷地埋怨韩安国办事拖沓:“这个韩安国怎么搞的?去了半天怎么还不见回来。”虽然着急,但他没有忘记询问羊胜、公孙诡的情况。府令告诉他,自从昨晚相别之后,两位大人只吃了一点东西。“吃酒了么?”“吃了!酒倒是吃了不少。”“借酒浇愁啊!”刘武挥了挥手,吩咐道,“内史大人回来,命他速速来见。”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韩安国的声音:“微臣向王上复命来了。”刘武的眉头骤然展开,忙道:“内史快快请起,来人!给内史奉茶!”刚刚坐定,刘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太子答应了么?”韩安国喝过热茶,从容地答道:“太子殿下尚武好兵,更愿意待在军营。”“怕是信不过我这位皇叔吧!”刘武叹了一口气,“你对太子印象如何?”韩安国放下茶盏,正色道:“太子虽小,可天资聪颖,气度不凡,依臣愚钝的眼光来看,将来怕不可限量。”“那他对处理眼下的事情有何看法?”“殿下说,王上乃皇上的兄弟、他的皇叔,万不会做出此违背朝廷旨意之举。周丞相和卫太傅也以为,只要王上交出羊胜、公孙诡,皇上定会息雷霆之怒,从轻发落。”刘武摇摇头道:“羊胜、公孙诡二人逃往何处,本王也不知道。举国大索了这么久,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却要本王交出首犯,岂不是强人所难么?”刘武这么一说,韩安国就沉默了。王上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现实利害上都不能自拔。韩安国知道,僵持下去,只能兵戎相见。那时候,整个睢阳城恐怕会陷入灭顶之灾,就是他也难免陷“池鱼”之祸。辞别刘武,韩安国步履沉重,踉踉跄跄地出了大厅,当他走到王府大院的雪地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猛然回头,双膝跪倒在雪地上向着大厅痛心裂肺地喊道:“王上!请为睢阳百姓计,为太后计啊!”言罢,他泣不成声,只把那沐过风刀霜剑的额头磕得“咚咚”作响。刘武远远地瞧见,心里受到极大地震撼。一刹那,昔日韩安国多次临危受命,为自己排忧解难的旧事纷纷涌上心头。他相信韩安国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贰臣逆贼。眼见他额头鲜血染红了面前的白雪,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忙向站在台阶旁的黄门厉声喊道:“还不快扶起韩大人!”韩安国被扶进大厅,宫娥打来热水,洗了血迹。刘武发现他不能再隐瞒什么了,便直言道:“内史大人忠肝义胆,令本王感动,本王就是有再大的隐情也不能再瞒着大人了。”“这样说来,羊胜、公孙诡确实在王府内?”刘武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多年跟随本王的心腹,在这时候,本王若是将他们交给朝廷,这不是要陷本王于不义么?”“王上此言差矣!”韩安国挪了一下身体,面向刘武道,“臣可否向王上提几个问题?”“大人有话请讲!”“请王上自度于陛下,与临江王相比,谁与皇上更亲?”“当然不可比。”“临江王身为太子,皇上一言即废,为何?治天下者,终不能以私乱公也。今王上位列诸侯,听信邪臣浮说,犯上禁,挠明法,皇上念及骨肉之情,才不忍致法于王上。再者,太后若见王上兄弟相残,能不痛心么?自京城血案后,太后日夜涕泣,希望王上自改,王上终不自醒。假若有一天太后晏驾,王上还能靠谁呢?那时候,王上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韩安国说着,再次拜倒在地泣道:“主辱臣死,王上无良臣,故大难至此。今羊胜、公孙诡不能伏法,臣有负皇命,不能为王上分忧,不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生又何益?请王上赐臣一死……”韩安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武截住,他急切地问道:“太后!你说太后怎么了?”“臣听周丞相说,太后得知袁盎等大臣被杀,十分吃惊;又闻太子率军到睢阳缉拿嫌犯,生怕王上有个闪失,已数日茶饭不思,只是默默流泪,人也苍老了许多。”刘武听罢,长呼一声“母后”,就脸色苍白昏倒在地了。韩安国急忙传来王府御医,救治了半日,刘武才从昏迷中醒来,却痛哭不已:“母后,都是孩儿不孝,连累母后牵肠挂肚。”韩安国见状,不失时机地递上热茶,待梁王情绪稍稍稳定时,又劝导道:“为太后计,王上也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啊!”“这样说来,本王必须交出羊胜、公孙诡了?”“当断不断,要贻误大事啊!”“好!”刘武一拍案几,“本王就听内史的!”“王上又错了!您不是听臣的,而是遵行朝廷旨意。此刻,中尉郅大人正在睢阳城中等候王上召见呢!”刘武闻此,忙请郅都到王府议事。他望着郅都和韩安国道:“你们且到殿外等候,容本王与他们说几句话。”刘武说罢,就向着外面喊道,“来人!拿酒来!”现在,羊胜、公孙诡已站在王府大厅了。刘武亲为二人斟满珍藏多年的“睢河玉液”,深情道:“请二位饮了这酒,本王有话要说。”羊胜、公孙诡在接酒的时候,就已发现羽林卫站在王府大院了,霎时,他们什么都明白了。其实,自从逃进梁王府后,他们就清楚这一天迟早是会到来的。此刻,他们想起了睢河之夜的盟誓,想起了四年来屡次策划的图谋,想起了那些比他们更早离去的同道们,想起这些日子在王府虽然每日受到梁王丰盛的款待,却如身陷囹圄的难耐时光。他们也曾多次在心里对自己说,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的逃亡、藏匿,倒不如死个痛快,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没任何的后悔,他们只是尽了臣下的责任,这和周亚夫、卫绾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痛心的是,没有完成梁王的心愿。两人相视片刻,饮尽爵中之酒,又续上一爵,双双举过头顶,向刘武敬道:“臣为王上,九死不悔。今日就此拜别王上,臣将在九泉之下为王上遥祈,王上保重。”饮罢,向刘武行了三叩九拜大礼,相互搀扶着出了王府。“爱卿!”刘武看着羊胜、公孙诡被押上囚车,心中不忍,正欲冲出王府,却被从门外进来的韩安国拦住了。望着门外的雪幕,刘武的眼神被映得一片迷茫。渐渐地,他觉得浑身冰冷,本来就烦乱的心绪,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更加没有头绪,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茫然地自语道:“是本王亲手把他们送上了不归路,是本王害了他们!”韩安国安慰道:“王上不必自责,羊胜、公孙诡咎由自取。王上功在社稷,利在百姓。只是臣认为这事目前还没有结束,王上应尽早考虑下一步事宜。”“啊?那依内史而言,本王下一步要做什么?”韩安国略思片刻道:“为今之计,王上必须做两件紧要之事。”“哪两件?内史快快讲来!”“第一,太后、皇上因为朝廷大臣被刺而迁怒于王上,所以王上应速到京城求得皇上和太后的谅解。”“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还能见本王么?”“现有一人可帮王上疏通!”“现在谁还敢替本王说话?”“王皇后啊!”刘武叹了叹气道:“内史之言差矣!谁不知道本王为了储君之事,对王美人多有得罪,如今要本王去求她,岂不缘木求鱼?”“臣听说皇后的兄弟田蚡乃贪财好利之徒,王上何不重金与他,让他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呢?”刘武听罢,仰天长叹:“想我刘氏宗亲,一家诸侯,如今倒要去求外戚……”韩安国接着道:“第二……就是眼下赶紧要做的事,就是王上宜速到城外请太子进城,以叙叔侄之情。”“此事有劳内史了。只是……”“王上有话请讲,臣一定竭尽全力。”“不是这个意思!本王只是觉得……唉!事到如今,什么都不说了。请内史随我出城迎接太子吧!”第七章 刘彻远虑焚狱词案件办得如此顺利,远超周亚夫等人所料。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刘彻的早慧和王者气度。随着羊胜、公孙诡进了大狱,行刺袁盎等大臣的案子有了个了结。周亚夫及时将睢阳之行的状况向皇上禀奏,自然,刘彻的聪颖和果敢成为宣室殿的主要话题。“要不是太子以韩安国说服梁王,大索之期或许会延宕许久。”周亚夫一想起太子与韩安国说话时的率直天真,那将虎头鞶放在韩安国手心时的雍容大气,眉宇间就露出锁不住的愉悦,“太子年纪虽小,却是处事果断,收放有度,颇有太祖遗风!”这些话让刘启因废立太子而缠绕在心头的郁结多少有了些消解,毕竟刘荣是他的长子,没有过错便降为临江王,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公平。每每想起刘荣离京时的忧伤,他的心总会隐隐不安。现在,刘彻初试锋芒,总算让他心里有了一点踏实。“太子尚幼,朕之所以遣他前往,意在历练,若非卿等忠直尽命,他能奈贼何?卿等一路劳顿,尽心竭力,朕甚欣然。”话虽这样说,可周亚夫感觉得到皇上语言背后的欣喜。“请丞相督促廷尉府加快审理此案,依律定罪。”刘启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盘桓,朝廷该做的事情太多了:立后的诏书宣达月余,可王娡依旧没有入主椒房殿;立后大典不能再拖,椒房殿空得太久了,后宫急需要人来管理。周亚夫于是便知趣地告退了。本来从睢阳回来后,他就打算面奏皇上,希望皇上能允准他致仕告老,可刚才皇上一番话让他怎么也不好开口了。出了宣室殿,他才发现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现在地上已白茫茫一片了。唉!时令已到腊月,这期间朝廷变故不断,真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了!卫绾依旧每日在思贤苑为太子讲书,因皇上允准他可以不必每日上朝,所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现在正好去看看他。这样想着,周亚夫登上车驾时,就吩咐驭手转向了。进入苑内,远远就听见书堂内的说话声。周亚夫是第一次到这里,他发现这园子很大,虽是深冬,园中却是修竹苍翠,青松亭盖。正踌躇间,只见迎面走来一个扫雪的黄门,就忙要他带自己去见太子。周亚夫跟着黄门穿过回廊,到了书堂,就参拜道:“臣周亚夫参见太子殿下。”刘彻忙道:“天雪寒冷,劳丞相辛苦,快快平身!”周亚夫刚刚站定,就听见“下官参见丞相”的声音,定神看去,却是郅都。及至落座,周亚夫发现除了太子,书堂内还有一位年龄稍大的少年,他打量了一下,便问道:“这位是……”卫绾忙介绍道:“从睢阳回京后,皇上就找了一位习武的陪读来陪太子。这少年名叫韩嫣,乃弓高侯韩颓当之孙,自幼跟祖父练得一身骑射本领。”其实这韩嫣不仅武功有些根底,人也生得剑眉玉面,身姿挺拔,说话也伶俐乖巧。卫绾的话音刚落,他就毕恭毕敬地跪在周亚夫面前道:“小人久闻丞相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初次见面,周亚夫对此人说不上什么感觉,但卫绾和韩嫣相处了一段日子,从这少年对刘彻的恭维逢迎中看出了瑕疵,所以对他就多了些许反感。他眉头皱了皱,斥责道:“诸位大人在此说话,你还不退下?”韩嫣倒也知趣,跪谢丞相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喝过热茶,寒意远去。周亚夫在木炭盆上烤着火,看了看环绕刘彻而坐的几位大臣,问道:“诸位今日何得闲暇,来与太傅叙话?”郅都忙道:“经过廷尉和下官多日审讯,凶犯们一一招供,对行刺罪行供认不讳,狱词也尽皆画押,正要向丞相禀报,不料丞相竟冒雪前来了。”说着,他就将竹简递了过去。周亚夫接过竹简,大体浏览了一番,随口问道:“太子和太傅可曾看过?”郅都点了点头。“哦!皇上今日正问案情呢?要老夫督促加快审理,依律定罪。”卫绾道:“刚才在下还和太子议论此事呢……”正要继续,不料刘彻突然站起来,从周亚夫手中拿过狱词,就投入木炭盆中。众人见状大惊,卫绾和周亚夫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呼:“殿下!这……这……”卫绾一边对郅都喊,一边自己上前去抢。他来不及挽起宽袖,眼看衣裳的一角就烧了起来,旁边的一位黄门眼快,从案头端起茶盏,就朝着卫绾浇了过去……拉着卫绾的手,郅都见其手腕上红红的一片,忙问道:“大人不要紧吧?”卫绾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竹简一点点被烈火吞噬,口中唏嘘不已。刘彻却笑道:“何须去抢,烟消云散,恩仇泯灭,一了百了。”卫绾、周亚夫、郅都听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在狐疑片刻后,都齐刷刷地跪下了:“殿下此举,臣等十分不解。若是皇上怪罪下来,臣等即便万死,亦难辞其罪啊!”刘彻看着竹简上的火苗慢慢熄灭,青烟随廊庑吹来的冷风飘向窗外,笑道:“各位大人请起,本宫自有话说。”可卫绾他们就是不肯起来。“各位大人!本宫焚毁狱词,自有道理。”看着大家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暗自觉得好笑,脸上却分外庄重。“此举与各位大人无关,皇上若是追究下来,本宫一人承担,绝不推诿,这总可以了吧!时候不早了,请各位大人回府吧,本宫要听太傅讲书了。”走出思贤苑,抬头看了看天,雪越下越大了。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的,无法判断太子焚毁狱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刘彻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到匈奴,已经是第二年开春了。塞外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二月了,龙城附近仍没有半点绿色。稀稀落落的枯草在西北风中瑟缩着身体,望着每日从头顶漂过的云团,发出盼春的焦渴。偶尔有巡逻的马队从高坡上疾驰而下,战马的嘶鸣被风传到很远。在他们身后,总有一只苍鹰警觉地俯视着大地,它坚硬宽大的翅膀笔直地伸开,硕大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草原上。它那双犀利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搜索,似乎草原上的每一个动静,都会激起它搏杀的欲望。这是一年中最寂寥的季节,草原因此也呈现出没有生机的辽阔和旷远;这也是匈奴人最觉无聊的日子,他们每日在帐篷里围着火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把希望寄托在春天的到来上。但是,汉朝改立太子的消息使军臣单于处于极度的兴奋中,他觉得这个早春对匈奴人来说,是一个出击汉朝的良机。是的,汉人用一年汗水换来的粮食,汉人豢养的牛羊,汉人用高超技艺打造出来的器具,汉人用五谷滋养的美女,这些对匈奴人来说,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的苍鹰忽然看到了猎物一样,让他们垂涎欲滴。在这时候,匈奴人早已忘记了四年前和亲时定下的盟约,而是摩拳擦掌地酝酿着一场新的战争了。清晨,军臣单于带着臣下虔诚地向着东方,朝拜着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然后,他急忙把左右骨都侯召到单于庭,商议对付汉人的策略。“感谢太阳神把进攻汉人的机会赐给匈奴人!”当侍女把滚烫的马奶酒送到大家手中的时候,军臣单于说话了,“汉朝改立太子,因此与梁王发生冲突,这真是天赐良机啊!”“单于说得对!”左骨都侯吐突狐涂呷了一口奶酒,一抹嘴唇道,“只是……”“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五年前,我大匈奴与汉朝曾因为隆虑公主和亲而再定盟约。而如今隆虑阏氏刚刚生下小王子,以汉人的习俗,汉朝的太子与小王子从此就是甥舅关系,单于与当今汉皇就是亲家。这个时候用兵,怕是人心不服啊!”“这个……寡人倒是没有想到。”军臣单于手里把玩着一只银碗,心不在焉地说道。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已经喝完了一碗马奶酒,当那奶酒的香气在单于庭中渐渐弥散时,他大笑道:“左骨都侯多虑了。自汉朝建立以来,我大匈奴多次与汉皇和亲,可战争从来没停止过。盟约从来都是弱者的一厢情愿,怎么可以用它绑住匈奴人的手脚呢?”“说得好!”单于的兄弟、左谷蠡王伊稚斜的话里也充满了嘲讽,“什么时候见过狼对羊信守盟约呢?汉朝就是大匈奴口中的羊。这个时候不出兵,那是草原田鼠的目光。”但是,左骨都侯还是表示了忧虑:“自我们与汉朝交战以来,虽然汉军多次吃亏,但近来我不断地听说上郡太守李广取我军之长,专事骑射和奔袭,常常出其不意攻击我军,我军已多次败在其手。汉人将李广置于上郡,其用意十分明显!”“这李广年龄多大?”“从封都尉李穆口中得知,这李广大约四十岁,他的祖先是当年赵国名将李信,他自幼熟读汉人兵书,精通兵器,可拉三百石弓。”“哦?”军臣单于陷入沉思。“我还听说,有一天傍晚,李广率兵巡逻,走到一处深草丛中,忽然发现有一头卧虎,立即张弓搭箭,将其射杀。士兵上前去看,却是一巨石。大家纷纷上前拔箭,可谁知箭矢入石太深,直到折断箭杆,也没有把那箭头拔出来……”吐突狐涂正要继续说下去,耶律孤涂站了起来,眼中流露出轻蔑的神色:“左骨都侯这话怎么像是从兔子嘴里学来的?谁不知汉军自刘邦以来,无不谈战色变,一个李广又能怎样?”言毕,他转身面向军臣单于道,“臣愿作为监军,发兵征讨汉人。”军臣单于伸出大拇指赞道:“好呀!大匈奴要的是雄鹰,不是兔子!”耶律孤涂很是得意地瞥了一眼吐突狐涂,那神情深深地刺伤了吐突狐涂的自尊心,他愤怒道:“听右骨都侯的意思,我倒是贪生怕死之徒了?”“我可没这样说!”在军臣单于身边,以右骨都侯为代表的少壮派始终以他们的骚动和激情影响着单于的决策。这批在马背上长大,喝着马奶酒,吃着牛羊肉走进权鼎核心的青年人,身体里总是奔腾着不安分的热血。他们似乎更愿意把生存的筹码押在战争上,对于和亲,他们从来都是不屑一顾。他们十分瞧不起以左骨都侯为代表的元老派,他们并不是不了解元老派也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岁月,不过他们说出的话都带有强烈的挑战性——“狼老了,就该退出寻肉的行列。”“你!”吐突狐涂指了指穹庐顶,反唇相讥说道,“苍天在上呢!”“哼!苍天再高,也是雄鹰的家园!匈奴人天生就该是雄鹰!”在这时候,军臣单于总是以调解人的身份平息他们的争论。他虽然赞成少壮派的主张,但对从老单于年代走过来的老臣,他既不愿得罪他们,也不愿让他们阻碍自己去实现目标。军臣单于清楚,他们虽然老了,但并不是孤立的个人,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庞大的部落群体。军臣单于伸开臂膀,做了一个拥抱的姿态,大笑道:“两位是寡人的左膀右臂,怎能伤了和气呢?虽说吐突大人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耶律大人的勇气更是可嘉。汉朝虽与我屡战屡败,然自汉文帝以来,他们国势日强,的确不可掉以轻心。还是由耶律大人监督左屠耆王攻打上郡,全当一个试探吧。如果出师不利,再做打算也不迟。”“好!我们听大单于的!”走出单于庭的时候,耶律和吐突之间的芥蒂并没有因为单于的调解而淡化,他们分别朝着两个方向走去。这时候,那只在空中盘旋已久的苍鹰,箭一样地从云端俯冲而下,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顷刻间消失在山梁背后,等它扶摇直上时,那可怜的猎物已经放弃了挣扎而蜷缩在它尖利的鹰爪间了。耶律孤涂望着雄鹰搏击长空的矫健雄姿,浑身顿时一阵燥热,他放开歌喉唱了起来。那浑厚的歌声立即被风载着,传到了草原上的各个角落:雄鹰啊!万里长空才是你的世界匈奴啊!茫茫草原才是你的家乡雄鹰离开了雷电就没有了生命匈奴人离开了弓箭就会失去土地张开翅膀飞吧!飞向长城的那一边举起马刀前进吧!铁蹄踏遍万里中原大帐外,这歌声就像雷电一样击中了紫燕姑娘,她手中的银盘掉落在地上,热腾的奶茶很快就渗入厚厚的积雪中。进入帐中,敏锐的隆虑阏氏就从紫燕的神色中判断出发生了事情。她放下怀中酣睡的小王子,从地毡上站起来问道:“出了什么事?让你像丢了魂似的?”紫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主恕罪!紫燕将奶茶打翻了。”隆虑阏氏宽容地笑道:“我当出了什么事呢?不就是一杯奶茶么?回头让侍女们送来就是了。”五年的草原生活,把汉宫的两个女人完全变成了地道的匈奴人。她们不再穿汉服,而是改穿了在袖边和领口镶了羊毛的皮袍和刺绣得十分精致的靴子;她们当年十分滋润白皙的脸庞被塞外的风雪雕凿得黝黑发亮,两颊长期经太阳照射而变成了朱红色;她们飘逸的长发如今缀上了各种兽骨制成的装饰品,从她们肌肤中散发出来的不再是玫瑰香而是牛羊的奶味;她们只能在梦中重温长安的曲江烟柳,未央灯火,去知会相别的亲人。隆虑阏氏与紫燕相处的时候,就用长安的话语倾诉对家乡的怀念,而这时候她们都明白,不管她们着怎样的胡服裘衣,她们的心永远属于大汉,属于那遥远的母土。回想当年那远行的仪式,是何等的隆重。除了满朝文武,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也都赶来送行。隆虑公主含着热泪站在高台上,向祖先辞别,向父皇辞别。然后,步履沉稳地走下高台,依依不舍地拥抱了母亲王娡。在这个时候,王娡知道,就是有一肚子的泪水,也要强忍着不能让它涌出眼眶,她不愿意让女儿带着牵挂上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儿啊!此去漠北,气候会越来越冷,要注意早晚起居,平安到达。”隆虑公主默默地点头,在长信殿中向太后辞行那天,她已经承诺,从那天以后,不再流泪。只是这情景,让站在一旁即将陪嫁到匈奴的紫燕有些受不了:“请夫人放心,奴婢一路上会好生伺候公主的。”在钟鼓笙瑟声中,隆虑公主深深地吻了脚下的土地,轻轻地抓起一把长安的黄土,放入紫燕递上的帛囊中。然后登上车驾,她再也没有回望一眼身后的长安。前些日子,隆虑阏氏从军臣单于那里得知,朝廷已经改立了太子,她的小弟刘彻成为皇位的继承人。那一夜,在军臣单于如雷的鼾声中,她咬着被角哭了半夜,已分不清那泪水究竟有多少含着喜悦,有多少含着悲凄。她无法得知朝廷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很喜欢的刘荣哥哥怎么就被废了呢?在梦中,她又一次听到了刘彻站在横门城楼上狂怒的叫喊:“匈奴,我要杀了你!”五年来,这几乎成为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许有一天,弟弟会接她回长安。每当梦醒来后,看着塞外的冷月透过帐顶的气孔,洒在小王子沉睡的小脸上,她总是忘情地亲吻着身边的小生命。其实她并不后悔,毕竟她为大汉与匈奴已经赢得了五年和睦的时光。“恐怕又要起战事了?”紫燕道。其实,隆虑完全不知道在她身为匈奴阏氏的五年间,边界上的小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你如何得知的?”“是单于身边的侍女说的。一大早,单于就召集左右骨都侯议事,说要趁大汉改立太子之机,进攻上郡。”“不是都和亲了么?”“谁知道呢?”“单于现在哪儿?”“听说与右骨都侯到左屠耆王那里去了,要一两天才能回来。”隆虑阏氏立即做出决定:“快传封都尉来见。”“公主有什么事么?”“不要多问了,快去快回。”看着紫燕上了马,隆虑阏氏回到帐篷,小王子已经醒来,他响亮的哭声扰乱了阏氏的心绪。她茫然地抱起王子,把丰腴的乳房送进他的嘴里。小王子显然饿了,他贪婪地吮吸着母乳,鼻翼间发出稚嫩的“哼哼”声。往日,这种声音就是一首美妙的乐曲,常会冲淡阏氏浓浓的乡思,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这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而又微弱,战争的消息,像阴云一样地覆盖在她的心头。她无法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她无法想象父皇接到边关战报以后的盛怒,更无法想象那位对匈奴有着刻骨仇恨的小弟会怎样牵挂远方的姐姐。一想到两国百姓因为战争会家破人亡,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劝告单于放弃开战的打算,可他却连给自己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她这样想着,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地落在小王子的脸上。帐外“嘚嘚嘚”的马蹄声打断了阏氏的思绪,她急忙放下熟睡的小王子,刚刚整理好衣服,封都尉李穆就在紫燕的引领下进了帐篷。李穆拜见阏氏之后就急忙问道:“阏氏这样急着唤小臣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隆虑阏氏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在这里只有大人和紫燕是汉人,时间久了,就想和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