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挥了挥手,很果断地说道:“不!去中尉府。”但是,在他刚刚登上车驾,未央宫黄门就来传话了,说皇上要他速去宣室殿。田蚡心底“咯噔”一下,不敢多想,就匆匆地跟着黄门去了。第四章 刘彻请缨出京都此刻,王娡的心陷入了入宫以来从未有过的烦乱。她忽然觉得宫中的生活太累,不是想着暗算别人,就是担心被别人暗算。于是,她因战胜栗姬而获得的喜悦渐渐退去,一种难以言状的隐忧如同窗外假山上的青藤在心中盘绕,挥之不去。她狠狠地摇摇头,试图将这些烦恼赶出自己的思绪。但她越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越是心潮汹涌。用过午膳,王娡觉得有些疲惫,就对紫薇说道:“本宫要歇息一会,任何人都不见。”昨夜与皇上的云雨和上半天的兴奋使得王娡感到困倦,在紫薇轻轻合上帷帐时,她已悠然进入梦乡了。王娡感觉自己飘飘然地到了一个云霓环绕、紫气蒸腾的幻境,满天星斗在她周围眨着俏皮的笑眼,一簇簇牡丹花在她的脚下铺开芬芳的道路,嫣红的花瓣被风托着,飞飞扬扬地点缀着她柔软的肩头。忽然那云彩开了,蓝天深处走出一群窈窕美女,莲步袅袅地来到她面前,那走在前面的女子是谁呢?那不是陪嫁到匈奴的紫燕姑娘么?她怎么会在这里呢?她们道贺的话像歌声一样悦耳动听,流水一样清脆嘹亮,美酒一样清润甘甜。那女子轻轻指着前方。王娡便抬眼望去,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在苍穹的尽头岿然耸立,灿灿的光芒照得王娡双眼迷离。顷刻间,从殿门内飘出一条红色的绢帛,直铺到她的脚下。那女子搀扶着王娡的胳膊,温柔地说道:“皇后娘娘请。”王娡正待举步,眼前的一切却在瞬间幻化成一片血色。血色的天空,血色的云块,血色的星辰,刚才还温言软语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栗姬狰狞的面容。王娡低头看去,只见足尖有殷红的血迹,她不禁惊叫一声,跌坐在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是的,这是从栗姬身上喷涌出的鲜血,那紫红色的斑点中映出栗姬冷酷的、仇恨的眼神;那早已凝固了的血丝里回旋着栗姬绝望的、愤怒的哭声;那浸渍在锦缎纹理中的血色,把严冬的寒意渗入王娡的骨髓;那无法冲洗掉的血印,把恐惧的阴霾注入这个即将走向人生顶峰的女人心底。王娡醒了,发现紫薇正站在床前,正轻声地呼唤。她一抹额头,冷汗淋漓。“彻儿!我的彻儿!”她的目光焦急地四处寻找。“娘娘!太子被皇上召到未央宫去了。”“哎呀!”王娡一下子跌坐在榻上,颤抖的右手抚着急剧跳动的心,“这是怎么了?本宫这是怎么了?”太子刘彻是在思贤苑里听到十几位大臣被杀的消息的。清晨,他在黄门的伺候下乘车穿过杜门大街时,看到满街都是羽林卫将士,便知朝廷发生了大事。他询问身边的黄门,却不得要领。待他走进思贤苑讲书堂,却没有看到往常总是先到的太傅卫绾。“太傅为何还没有到?”刘彻向思贤苑黄门总管问道。黄门总管脸上的惊惧还没有退去,急忙上前禀奏道:“袁盎等十数位大臣昨夜遇刺身亡,卫大人一早就奉旨去宣室殿晋见皇上了。”“大汉朗朗乾坤,几个蟊贼岂敢猖狂?”刘彻说着,就转身朝外走。黄门总管急忙跟上来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本宫这就去宣室殿,求父皇允准本宫捉拿刺客。”黄门总管一听就急了,紧走几步,赶到刘彻前面跪倒了:“太傅临行时反复叮嘱,要殿下将昨日布置的文章写完。擒贼之事,皇上自有定夺。殿下此刻要前往皇宫,太傅回来若是责问奴才,奴才如何担待得起?”刘彻挥了挥手,却没有回去的意思,继续朝外面喊道:“轿舆伺候,本宫要前往未央宫!”黄门总管从地上爬起来,追着刘彻的脚步喊着:“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可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刘彻登上轿舆,出思贤苑去了……长安一夜间十数名大臣死于非命,朝野一片震惊。尽管刘启面对众多的大臣,表现出临乱不惊的镇定和从容,可这自大汉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案还是让他内心忐忑不安。朝会一结束,他就要严锦去传周亚夫、卫绾、郅都、刘福和田蚡到宣室殿议事。当严锦战战兢兢地呈上袁盎写给同僚们的最后一卷信札时,刘启朝殿外喊了一声“袁爱卿”,然后就叹息着闭上了眼睛。他喉头哽咽道:“他们皆是国之栋梁啊!”周亚夫、卫绾、田蚡等人很自然地把眼前发生的一切同四年前尚冠街头的血案联系在一起,郅都更是把锋芒指向了睢阳。这时候,一位黄门进来禀报,说城门司直在黎明时抓到几个神色诡异之人,后经审问正是行刺大臣们的凶手。刘启盛怒到了极点,吼道:“朕要将这些乱臣贼子碎尸万段!”可刺客首领羊胜、公孙诡却借着羽林卫与属下们打斗的机会,逃出京城,往睢阳方向去了。事情一牵扯到梁王,刘启就为难了。太后在那里坐着,就如同一堵墙让他感到棘手。可如此大案,岂能大而化之呢?不擒住凶犯,会殃及更多人的性命。正踯躅间,却听见殿外传来稚嫩的声音:“孩儿愿往睢阳擒拿凶犯!”大臣们回头看去,只见刘彻气宇轩昂地进了宣室殿。刘启立时满脸不悦,斥道:“不经宣召,你为何来此?”刘彻跪倒在地说道:“启奏父皇,孩儿此来,是请缨前往睢阳捉拿凶犯,请父皇恩准。”“一个孩子……”刘启断然拒绝,“朝廷大案,你不知深浅,还不速回思贤苑去!”“孩子又怎么了?”刘彻的眼睛透出倔强和自信,“孩儿在思贤苑中读书时,窦太傅曾讲过,甘罗十二岁就出使赵国,孩儿都八岁了,比当年孔子的老师项橐还要长两岁呢!”“你!”刘启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刘彻会拿这些人反驳,“今非昔比,你可知此案轻重?”“股肱之臣,死于刺客,是可忍,孰不可忍!孩儿身为太子,理应替父皇分忧,为朝廷除害!”这情景让卫绾十分着急,他生怕皇上一怒之下,责怪自己为师不严。他急忙上前,低声对刘彻道:“殿下!此事牵涉到梁王,他可是殿下的皇叔……”“皇叔又如何?皇叔就可以目无朝廷,为所欲为?当年七国之乱的始作俑者不也是父皇的皇叔么?”刘彻高声道。“那太后那边……”“这个……”刘彻挠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连皇上也感到为难的问题。他想不了这么多,他有限的阅历还无法面对复杂的现实,更无法理解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为什么事事都要看祖母的脸色。这时候,田蚡也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不能眼看着外甥的地位有丝毫动摇,于是便上前禀奏道:“皇上完全可以绕过太后处理此事。”刘启申斥道:“你是要陷朕于不孝么?”对触及皇上情感的事情,卫绾的话语显得更加委婉一些:“田大人的意思是在案情还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先不要惊动太后。也许这事本来就跟梁王无任何关系,到那时也好还梁王一个清白。”话说到此处,刘启紧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些松动。他转脸打量了一下刘彻,虽然他脸上还没有脱去童稚,然而面对如此大案,他竟毫无惊惧之色。刹那间,当年王娡怀孕时的奇梦涌上心头。那是在他们云雨两个月之后的一天,王娡告诉皇上,夜间忽得一梦,有红日扑入怀中,不久就从太医那里传来喜讯,说王美人怀孕了。也许是上苍注定了他要承继大汉国脉的重任,这些年来,窦婴在谈到两位皇子时,总是不自知地流露出对刘彻的赞赏。是的!从太祖到先帝,哪一个不是从风口浪尖上走过来的呢?刘启最终决定,让太子随周亚夫和卫绾奔赴睢阳。“那就依卿所奏!丞相率五千人马先行到睢阳城外驻扎,郅都持诏奉节入城擒拿凶犯,所有行动不能伤及梁王,太子由卫绾陪同,随后出行。”这是关中平原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风每天从南山头刮起,掠过平原,把滔滔东去的渭水冻成坚冰。只有猎猎的旌旗告诉东去的队伍,战争就在眼前。昨天,他们还在长安城外举行了短暂的开拔仪式,今天就已经奔驰在两山夹道的函谷关外了。刘彻的车驾走在卫队的中间,这位身披狐裘、捧着木炭手炉的太子现在正依偎在卫绾身边。他还没脱离稚气的眼睛很不安分,时不时想掀开窗帘。每到这时候,卫绾总是很谦恭地以臣子的身份,又带着长者的温厚劝他:“外面太冷,殿下身体要紧,此去还有很长路程,千万不能染上风寒。”刘彻听到这些话后很失望,百无聊赖的把手炉弄得嗡嗡作响,甚至天真地埋怨卫绾说,究竟是太傅应该听太子的,还是太子处处要受太傅的约束呢?面对这个比同龄孩子早熟的太子,卫绾并不辩解,只是报以温和的微笑,而不像窦婴那样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望着身边陷入沉思的卫绾,刘彻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奇怪!同样的意思,舅父说了,父皇就不高兴;太傅说了,父皇怎么就那样深信不疑呢?正想着,前军司马来报,说函谷关守将李息就在关外迎候。刘彻早被憋坏了,听说守关将领在外迎候,他立即放下手炉,跳下车来。他抬眼望去,这函谷关果然地势险要,两边峰峦叠嶂,直插云天,山上林深路隘,关城就筑在两山之间,恰似一只猛虎,雄踞在千里驰道上。刘彻向卫绾问道:“当年秦皇就是从这里去山东巡视的么?”“殿下所言极是。秦皇先后五次东巡,有三次是从这函谷关经过的。”刘彻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与好奇,进而问道:“听窦太傅说,高皇帝也是从这里进入咸阳的?”卫绾点了点头:“殿下好记性。当年高皇帝与项羽定下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那年八月,高皇帝率军攻下武关,驱兵关中,进入咸阳,并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遂成千古佳话。”刘彻在一旁听得入神,眼神光彩熠熠,幼小的心灵联想到未来,自己一定也像秦皇、太祖那样威风,于是性至于情脱口而出道:“大丈夫当如是也!本宫将来一定要扫平内忧外患,缔造大汉盛世。”卫绾转脸凝视着刘彻,他披着一件皂色的大氅,边上缝着一轮白色的裘毛,内着玄色长袍,腰扎褐色革带,佩戴虎头鞶,足蹬黑色战靴,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煞是英俊,他顿时为太子的壮怀激烈而感到兴奋。他正看得入神,刘彻忽然扯着他的衣袖问道:“那依太傅说,本宫这次算不算东巡呢?”卫绾笑了,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太傅,您说呀,您不是本宫的老师么?老师还有什么不懂的?”卫绾连忙拱手道:“殿下恕罪!臣非圣贤,岂能尽知天下事?”说完,他把刘彻拉到一边,低声劝道,“皇上在上,殿下说话还需谨慎些。”刘彻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似乎明白又似乎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道:“就依太傅,本宫不说就是了。”但刘彻还是无法掩饰其天性,看到函谷关上旌旗猎猎,刀枪林立,守关将士个个精神抖擞,阵容严整,刚刚被卫绾平复的兴奋顷刻之间又躁动起来。他上前挥手向将士们致意,稚嫩的童音驾着寒风,在两山之间荡起阵阵回音:“将士们辛苦了!”“恭迎太子殿下!”喊声在山间久久回荡,直到遥远的天际。卫绾见状,分外吃惊,心想,小小年纪,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啊?他的思绪还没有回转过来,李息已经上前行礼了。殊料刘彻摆了摆手道:“将军请起。本宫在思贤苑中陪荣哥哥读书时,窦太傅曾说过,先祖文帝劳军到细柳,周亚夫以甲胄之身不拜,而行军礼。祖父非但不怪罪,反而称赞他为‘真将军’。太傅,本宫是不是也该这样呢?”卫绾频频点头,心中却暗暗惊叹,窦婴对太子的影响真深啦,以致都成了刘彻的影子,这应是为师者的荣耀啊!在经过由将士们组成的走廊时,卫绾问起周亚夫与郅都过关的时间,李息说已经过去有六日了。卫绾的心稍稍松了下来,按照这个行程,等太子到达睢阳城时,一切都应该安排妥当了……而此刻,军次睢阳的周亚夫也在担忧刘彻的安危和郅都查案的结果。傍晚时分,周亚夫走出营门,望着二里外的睢阳城头,十分惊异地摇了摇头。睢阳果然不像其他诸侯国都城那样——在城楼的高度上比长安城低了许多,城墙的规模也与诸侯的身份大抵相当。而眼前的睢阳城,城楼高耸,城墙恢弘,吊桥高悬。城头上“刘”字和“梁”字大旗迎风招展,影影绰绰地瞧见城墙上巡逻队伍的穿梭,俨然一个中原长安。周亚夫捋了捋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藩国不削,必成大患啊!”七国之乱平息仅仅四年,如今又闹出十几位大臣被暗杀的风波来……周亚夫眼里充满忧郁,思绪渐渐地转到了这次出征睢阳上来。他知道,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披挂上阵、号令三军了。皇上之所以把擒拿凶手的重任交给自己,完全是因为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太尉来统军罢了。难道皇上不知道自己长于兵事而不善于打理国政么?显然,皇上因为自己曾为废太子刘荣辩护而心生了芥蒂。要说自己还算是好的,窦婴不是已经赋闲在家了么?他似乎还看出皇上改任自己为丞相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新太子年纪太小,皇上怕他将来驾驭不了这一帮老臣。这一点,最让他感到委屈。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周门世代忠良呢?委屈归委屈,耿直的周亚夫决不容许自己对皇上有一闪念的埋怨。他也知道,此次出征非同小可,这不仅因为梁王对他当年没派救兵到睢阳而耿耿于怀,还因为他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如果得罪太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要让皇上和太子知道,周亚夫是忠臣。天阴得很,睢阳上空的云团被寒风卷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抬头望去,只觉得有清凉的水珠落在额头。噢!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地开始飘落,他捂着双手,哈了一口热气,抬起头再望了望雪中的睢阳城,自言自语道:“这个郅都,到这时候怎么还不见回来呢?”一双手从背后为他系上了披风,回头看去,原来是他的儿子、官居中郎将的周建。“父亲,下雪了,还是回帐去吧?”“郅大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为父实在不放心。”“郅大人一向处事干练,再说他是奉旨行事,料梁王也不敢怎样。”“话虽如此,可为父作为当朝宰辅,身负重任,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周亚夫望着与自己并肩而站的周建,问道,“对了,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他指的是皇上改任他为丞相后,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告别战场,因此一回到府中,他就要儿子到工官处购买五百甲盾,以备陪葬之用。周建道:“请父亲放心,孩儿当日就到工官处议妥了。这次回去,孩儿再去催问。不过,父亲,孩儿……”“有什么话就说,为何吞吞吐吐的?”“依孩儿看来,父亲是不是有些多虑了?”“宦海沉浮,不尽险恶啊!为太子废立之事,皇上已经很不高兴了,这次又要得罪太后,这不是一条夹缝么?”他说到这里,把披风裹了裹,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怆向着眼角涌来,“为父一把年纪,生死荣辱都不重要了。只是你身为家中长子,还要好自为之,周家就全靠你了。”周建听了这些话,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心事重重,深深地感染了他。“为父知道你一向孝顺,你母亲那里我不担心什么。只是以你的性格,朝廷的许多事情恐怕难以应付。”“还请父亲指点。”“依为父看来,你遇事可以向两个人请教:一个是卫绾,他为人忠厚坦荡,又曾追随为父平叛,相交甚笃;另一个就是灌夫,他虽然鲁莽,但为人正气,且又精通兵法,为父向来把他当做知己。”“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周建说这话时,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周亚夫的语气顿时加重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流什么眼泪?”周建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孩儿只是被雪花迷住了眼睛。”说话间,从远处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周亚夫抬眼眺望,只见苍茫的暮色中,一队人马向着大营飞奔而来,队伍所过之处,荡起迷离的雪尘。没过多久,马队就来到周亚夫父子面前。“下官回来甚晚,让丞相担心了。”“大人辛苦,快到帐中说话。”“丞相一定等急了。”郅都接过卫士递过来的热酒,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唇,一路的风寒顿时被驱散而去。“连日来,下官遵照皇上的旨意,率人在睢阳城中缉拿嫌犯,与梁相轩丘豹、内史韩安国等一起搜索,已经将十余名嫌犯缉拿归案。惟首犯羊胜、公孙诡在逃。”“梁王对此事态度如何?”周亚夫问道。郅都冷笑道:“梁王表面上对行刺朝廷命官之事非常愤慨,一再要轩、韩两位大人协助下官,务必一人不漏地将所有嫌犯缉拿归案。可当下官追问羊、公孙两人行踪时,他却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有人举报说,二贼就藏匿在梁王府中。只是眼下尚无确凿证据,故下官不敢贸然进王府搜查。”周亚夫听罢,眉头紧皱,沉思许久才道:“这就难了!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如果让二贼脱逃,不仅无法向皇上复旨,而且日后必成大患啊!可这进入梁王府,也非同儿戏,如无证据,难免有僭越之嫌。”“依下官看来,既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就不必避嫌,进梁王府中搜查也无妨。如果丞相感觉不便,此事就由下官去办。皇上怪罪下来,下官一人承担。”郅都慨然道。周建也在一旁进言道:“孩儿也以为当务之急是捉拿凶犯,孩儿愿与郅大人一起为父亲分忧。”第五章 慧识忠勇赠虎符郅都鹰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周建道:“听大人的意思,下官是贪生怕事之人了?”说罢,他又饮下爵中之酒,两颊泛红,说出的话都带着浓烈的酒气。“论起对皇上的忠心,下官的一颗热心天日可鉴。丞相可记得当年陛下游于上林苑,贾姬随行。贾姬入厕,遭遇野猪,命在旦夕,陛下要亲自去救。是下官对皇上说,今天死了一个贾姬,明日就会有另一美姬进宫,可执掌大汉天下的,却只有陛下一人。如果陛下为了一个贾姬而轻生,如何面对宗庙,面对太后呢?后来,野猪逃去。太后闻之大喜,赐下官金百斤。若论起执法,下官与两位大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下官作为中尉,身负掌刑重任,怎能置大汉律法于不顾呢?倘使搜出了反贼还好说,倘使毫无所获却惊扰了梁王,太后追究下来,你我丢官事小,连累了太子和丞相……”“如此踯躅不前,优柔寡断,贻误了擒贼大事,皇上更要追究。”周建抢道。周亚夫摆了摆手,欲待说话,却见从事中郎从门外匆匆进来,说太傅与太子到了。如同久雨初晴,周亚夫的脸上豁然开朗,心头轻松了许多,连道:“快!快!出帐迎接太子殿下。”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周亚夫已先行出帐,又是拂尘,又是整冠,又是捋须,一副严肃的样子。“臣周亚夫恭迎太子殿下!”连禀数声却无人答应,周亚夫借着灯火细看,才发现沉沉夜色中,太傅背着一人。他不禁大惊,莫非太子路上遇险?他一个箭步上前,满脸狐疑地问道:“太傅,这是怎么了?”卫绾摇着头,径直进了中军帐,轻轻将刘彻放在榻上,拉了锦被盖了。自己才撩起袖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疲惫地笑道:“真是个孩子!说着话就睡着了。”周亚夫“啊”的一声:“吓煞在下了。”大家听卫绾说明情由,脸上的紧张顿消。卫绾接过卫士送上的热酒,已顾不上仪容,仰起脖子就灌进腹中。周亚夫见状,忙招呼太傅落座,笑着道:“看太傅刚才的神色,真有点周公辅成王的意思啊!”卫绾喘着气连连道:“快别取笑在下了,还请丞相备些酒食来,众位将士都饿坏了。”用过酒饭,已近午夜。周亚夫对刘彻道:“太子一路劳顿,臣早已在营中安排了寝宫,虽是简陋了些,却也能遮风御寒。”刘彻此刻早已从梦中醒来,加之喝了些酒,此时已毫无睡意,一定要听关于缉拿凶犯的计划。“既然父皇要本宫督办此案,丞相和太傅就该对本宫一一奏来,而两位大人却要本宫去睡觉,是不是以为本宫是一个孩子,就轻看了本宫?”周亚夫和卫绾见相劝不成,只好由了他的性子,听郅都叙述完半月来在梁国境内搜索的情况。周亚夫为难道:“此次擒凶,不比在战场上,是非容易分辨。虽有人举报,可毕竟没有凭据,我们如果贸然进入梁王府,于法于理都不通。”刘彻一脸正经:“既是奉了父皇的旨意,皇叔亦当全力协助,本宫明日就进城说服皇叔。”卫绾连忙劝道:“殿下此举万万不可。”“这是为何?”“殿下身系大汉国脉,岂可劳动玉体,这些事情交给臣等去办即可。”“说来说去,太傅还是拿本宫当孩子看了。本宫连梁王府都不敢进,将来还如何率军讨伐外虏呢?”刘彻的孩子气一来,就分外倔强。卫绾拈须沉吟了良久才道:“最好是设法让梁王主动地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周亚夫不解道:“太傅此言差矣。行刺朝廷命官是何等严重的罪行,梁王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轻重,怎么会引火烧身呢?”听卫绾这样一说,郅都眼前一亮,忙起身禀告道:“太傅的话让下官想起一个人来。”刘彻忙问道:“谁?”“多日来,臣与梁国内史韩安国一起追捕逃犯,深感此公为人忠厚,处事稳健。又精通申、韩之术,集文韬武略于一身,虽与梁王私交甚笃,却对羊胜、公孙诡二贼的作为很是愤慨。”“韩安国?本宫倒是听说过这个人。”“韩内史还向臣介绍了一个人。”刘彻忙不迭地问道:“什么人?”卫绾心想,殿下怎么对什么人都感兴趣呢?于是随口道:“郅大人说的可是司马相如?”“正是!”郅都话音刚落,刘彻又在一旁插话了,“可是那位长于辞赋的司马相如?”卫绾不想刘彻也知道司马相如此人,惊讶地问道:“殿下也知道此人?”刘彻说到兴奋处,不禁眉飞色舞:“当初窦太傅曾对本宫说到过司马相如的才华。本宫能见此人,也不枉做一回太子了。”醉心于行伍的周亚夫虽然静静地听着大家谈话,心中却翻起连天波浪。不善交际的他往日里很少与皇子见面,对这位新太子更是知之甚少。征战多年,在他的印象中,皇室贵胄大都是纨绔子弟。可仅仅只几个时辰,他已感受到了刘彻的王者气象。到这时候,他才真正领悟到皇上改立太子的深谋远虑,不由得从内心里感叹。但作为丞相,此时他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尽快将首犯捉拿归案。“郅大人的意思是……”“如果韩安国和司马相如能说服梁王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刘彻很快就知道了郅都的用意,拍着双手道:“这样很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攻伐上策!”可卫绾还是担心韩安国能否心甘情愿去当说客。刘彻道:“这有何难!明日传韩安国来问问便是。”周亚夫有点不放心:“据臣所知,韩将军乃重义之士。当初平叛时,睢阳大兵压境,是他顶住了弃城的主张,全力抗敌,才为梁王赢得殊勋。现在要他……”卫绾接过周亚夫的话道:“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大人是怕韩将军担上贰臣之名。其实,无论是梁王还是诸王,都是皇上的臣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忠于朝廷是大忠,忠于梁王是小忠,这个道理对韩将军来说,是不难权衡的。”“太傅所言极是!”刘彻浓黑的眉毛悠悠抖动,大声宣布,“明天一早就传话给梁王,说本宫到了。”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周亚夫合掌而击,连称妙计:“这对梁王也是一个考验。若是他未做有负朝廷的事情,一定会亲自来迎接太子;若是他心怀叵测,臣这里有五千精兵,他一定不敢贸然出城,只会派使者前来表示慰劳之意。”“眼下最可能来的人就是韩将军了。”周亚夫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担心韩安国难以割舍与刘武的私情,问道:“万一韩将军他不……”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刘彻截住了:“丞相不必多虑,他只要进了这座营帐,就在朝廷的掌握中了。他要同意一切都好说,他要抗拒那就一并拿了回京复旨。”众人都被刘彻的果断所折服,周亚夫心想,从小看老,现在就如此,将来当了皇上,杀起人来一定不会眨眼的。梁王府坐落在睢阳城的东侧,这一片庞大的建筑对睢阳的老百姓来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尽管他们知道这里居住着当朝至贵的梁王,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王爷的身影,而只能透过复道的喧哗去想象那车驾的豪华,仪仗的威严和皇家的气派。因此,他们更无法知道在这片貌似平静的深宫中,正经历着一场腥风血雨。而此刻,刘武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有些烦躁不安。显然,皇上把京都血案的源头追到睢阳了。否则,他怎么会陈兵城外呢?虽然说这是追索逃犯的必备,可刘武心中明白,如果在梁国境内找不到羊胜和公孙诡,战火势所难免。一旦动起刀兵,他又怎会是周亚夫的对手呢?他清楚羊胜、公孙诡就在府中藏匿,而这种藏匿不可能持久,他要与这两位最信赖的心腹商量对策。“周亚夫大军虎视眈眈,你们说这该如何是好?”羊胜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他慨然道:“请殿下放心,在睢阳地面,周亚夫未必熟悉地形,打起仗来谁胜谁负,也未可知。”“将军此言差矣!”公孙诡截住羊胜的话头,捻着胡须道,“且不说周亚夫善于用兵,单就睢阳山川情势而言,他当初抗击七国叛军时,就曾在这一带驻军数月。睢阳的一沟一壑,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打起来未必对我们有利。”“照先生这样说,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了?”羊胜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先生总是这样谨小慎微,哪里是干大事的样子?”对羊胜的指责,公孙诡并不理会,现在不是与这个莽汉计较的时候,大敌当前,他们需要的是团结。公孙诡放开指尖的胡须,看了一眼刘武道:“为今之计,只能智胜。”他自信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雪幕上,笑道,“此天助我也。”刘武转过身,看着公孙诡问道:“何谓天助我也?先生无须打哑谜,本王现正在火炉上烤呢!”“臣听说,昨夜太子已经到了睢阳。”“这又如何?”“依臣看来,太子年幼,凡事都是周亚夫和卫绾的主意。”“先生能不能简单些?”“王上是皇叔,总不该让太子住在冰冷的军营吧?”“先生的意思是……”“王上可以皇叔名义,邀请太子住到睢阳城中来。”公孙诡站起来,环视一下周围,“只要太子住进城中,一切就都在王上掌握之中了。进,可以太子为筹码,逼迫太后和皇上立王上为储君;退,也可以让皇上暂时退兵!”刘武满脸狐疑:“这行么?”“王上!此乃可遇不可求之良机。臣料定周亚夫为太子安危计,断不敢攻打睢阳。若是因动刀兵而危及太子,王上不是又可以上演一出新的清君侧了么?那时候……”“可是,派谁去好呢?谁又能取得周亚夫和卫绾的信任呢?”“臣以为有一人可担此重任。”“先生是说韩安国?”“王上圣明!臣听说韩将军颇得长公主信任,皇上也赐过他黄金百斤。”刘武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有他了。”第二天,郅都奉刘彻的指令进城后不久,就带着韩安国回到了汉军大营,他先是拜见了周亚夫,然后又在他们的引导下前往刘彻的寝宫。军营里喊杀连天,将士们正冒着严寒操练军阵。只见点将台上,周建稳坐,一位司马挥着手中的彩旗,士兵们按照彩旗的指令,时而集结,时而分散,时而一字长蛇,时而巨龙入海,演绎着各种阵法。而在军营的另一角,一队士兵在司马的带领下,操练着骑射。一匹匹战马嘶鸣着从校场驰过,带起阵阵雪尘。韩安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他从心底叹服周亚夫的带兵才能,难怪刘濞一伙一遇到他就纷纷败北。在这样的精兵良将前,羊胜、公孙诡挑唆梁王与朝廷分庭抗礼,是多么的不自量力!韩安国正想得出神,周亚夫却在一旁催促道:“韩大人,请这边走。”韩安国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丞相真是治军有方啊!”“韩大人过奖了。老夫乃一介武夫,只知效忠皇上!”“朝廷有丞相主兵,乃社稷之福啊!”周亚夫摇了摇头叹道:“廉颇老矣!老夫期待有年轻的将军主兵,辅佐皇上,强国安邦。听说韩大人不但精通兵法,且对申、韩之术也颇有心得,前途不可限量啊!”“下官才疏学浅,只求效命朝廷,还请丞相多加指点才是。”两人说罢,相视而笑。刘彻的寝宫在大营中央,说是寝宫,其实也就只比军中的其他营帐更大一些。下了一夜大雪,睢河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寝宫在大雪衬托下,更增添了冰冷的威严。那些持戈守卫的羽林卫士兵,每隔三五步就是一岗,从路口一直排到寝宫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们听见有踩踏积雪的声音,立即警觉起来,喝道:“太子在此,何人走动?”周亚夫挥了挥手,对士兵们道:“你等不必惊慌,这是梁王的使臣韩大人。”士兵收回兵器,拱手躬身道:“丞相请,大人请!”刘彻早已起床,正在练剑。一把短剑在他的手中舞得密不透风,一会儿凤凰展翅,一会儿犀牛望月,卫绾在旁时不时指出其中的破绽。看样子,已经练了有些时辰了,他的小脸红扑扑的。看见周亚夫来了,卫绾赶忙上前见礼。刘彻宝剑回鞘,周亚夫就不失时机地把韩安国介绍给他。韩安国正要行朝拜礼,却被刘彻一把拦住:“大人快快请起!这是军营,又不是京城。”韩安国便不知所措,局促地说道:“殿下!这……”“本宫祖父早就立下规矩,军中不行朝拜之礼,不信你可以问丞相。”周亚夫又是一惊,叹道:“殿下果然是博闻强记啊!”刘彻一边进帐,一边说道:“这些都是窦太傅告诉本宫的,可本宫认为这有道理。三军将士,每日不是操练就是打仗,让这些繁文缛节捆住手脚,还有多少时间练兵习武呢?太傅,您说是不是?”卫绾点了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但是,韩安国进帐后,还是行了该有的礼数,并禀奏道:“梁王闻听太子驾到,甚感不安,并大骂羊胜、公孙诡一伙无视朝廷,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劳太子冰天雪地,驱兵千里,一定要微臣作为使者迎接殿下入城。梁王早已命人准备好了行宫,就等太子殿下入城。”周亚夫等人在旁边听着韩安国转达梁王的意思,一时间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猜不透韩安国的心思。不料刘彻冷不丁问了一句:“那依韩大人之意,本宫是住进皇叔的睢阳城中好呢,还是就住在这里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