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我怕是活不久了。”张之洞两眼无神地看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气息微弱地说。“说什么话!”鹿夫人难过地说,“你一向身体都健健朗朗的,千万别胡思乱想。明天,你姐夫跟内务府说一下,请大内的太医给你瞧瞧!”鹿传霖忙说:“我明天正要见太后,就请太后派个御医来。”张之洞说:“不要惊动太后,也不要御医。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是心里郁积而成的,药物治不了。”鹿传霖笑道:“你是在为陶缸的事气恼吧!京师爱好古董的官员们,有几人没上过古董骗子的当,你不要往心上去!”鹿夫人说:“从今往后,再不要去理那些坛坛罐罐的东西了。你姐夫这点好,他一生不沾边。”鹿传霖说:“我哪能跟四弟比!我迂实缺乏才情,四弟雅好金石书画,才是真正的翰林本色。”这几句话,说得鹿夫人和环儿都笑了起来。张之洞对环儿说:“你陪着三姐到外面屋子里去聊聊家常,我要和姐夫说点事情。”.环儿和鹿夫人走出卧房后,张之洞握着鹿传霖的手说:“三姐夫,我这病,上古董贩子的当只是个引发,根本原因还是这半年多来心里的烦闷。”鹿传霖说:“你烦闷啥呀?”张之洞叹口气说:“三姐夫,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换上你,当年一个在任上一天到晚有做不完事情的江苏巡抚,突然弄到北京来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住在胡同里,一年到头什么事也没有,不死不活的,你会怎么想?”鹿传霖说:“你就宽心在北京再住一住,朝廷总会有个明确安排的。”“我就是宽不下心。”张之洞的手松了,似乎的确是气力不支。“我在武昌的事,别的都不说,光就那些洋务局厂,就让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端方他能管得了吗?再说,局厂那些总办会办们也不会听他的。姐夫,你在军机处,一定知道内情,你给我透点风气,朝廷到底是怎么处理我张某人的。如果还这样不死不活地让我住在京师,我宁愿拿根绳子上吊算了!”鹿传霖笑道:“你这是怎么啦,一下子变得器量窄小了。”张之洞说:“不是器量变窄小了,我心里很烦躁,如果这个结不打开,这病也好不了,真怕活不久了。三姐夫,我知道你是个实诚君子,一辈子没求过你,为的是不愿给你惹麻烦。但我这次非得求你给我透点声息,你若不答应我,我真的好不了。”鹿传霖主动握起内弟的手来,这手果然是枯皮包着瘦骨,且没有多大热气。他心里不免涌出几分哀怜来:“香涛,你要我给你说点什么?”“是不是经济特科没有办好,太后对我不满意了?”鹿传霖说:“没有听说过。倒是有次听荣中堂讲,太后说过,原来梁士诒不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实特科第一场考试不废也可,难为了张之洞。”这话很让张之洞欣慰了一下。他又问:“太后是不是认为我已经老迈衰朽了,不能再为朝廷出力,有意先冷一冷后再开缺回籍?”鹿传霖笑道:“你还不到七十,子青老哥八十多岁还做白发宰相呢!”张之万八十四岁寿辰那天,由恭王出面为他祝寿。酒席上,他再三恳求致仕,恭王再三慰留。但没过几天,一切职务都下了。其实,恭王一上台,就想请张之万下台,为了顾全张的面子,二人商量好一道在酒席上那样表演。这官场上的操作,与戏台上的做戏,真的没有几多区别。光绪二十四年,这位老来红的状元宰相终于以八十八岁高龄辞世。听到张之洞要自己透点声息的话,鹿传霖心里便一直在矛盾着。作为正受太后宠信的军机大臣,鹿传霖早在十天前就知道朝廷留张之洞在京的真正原因了。原来,这事的起因正出在张之洞为之付出十四年心血的湖北省垣。以湖北巡抚身分署理湖广总督的端方,不是一个厚道人。署理湖督没多久,他便已经知道被张之洞经营十多年的湖督衙门,所拥有的强大实力和在中国举足轻重的地位,倘若这一切属于自己掌管的话,“端方”这两个字便非比一般了。四十多岁的年轻人热血,撩得端方对此有强烈的觊觎之心。在一次和梁鼎芬的交谈中,他发现这个备受张之洞器重的候补道两湖书院山长,是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遂拍着梁鼎芬的肩膀说:“节庵呀,都说张香帅很器重你,我看他只是用你而不重你。凭你的才干,早就该荐举你做臬司、藩司了。你却至今还是一个候补道,可惜!”不料,端方的这几句空头话,正打在梁鼎芬的心坎上。这些年来,梁鼎芬最为伤心失意之处正是在这里。他追随张之洞十多年了,并不甘心一辈子只做过山长或师爷长。他素来自视甚高,很想早日开府建衙,自掌权柄,渴望通过张之洞这位有力者的提携来实现自己的宿愿。他也曾向张之洞间接地谈过。张之洞也答应过,只待武昌道出缺,便让他补。但这一个愿口.头上许了多年,就是不见兑现,至今仍是张之洞身边一个没有实职实权的师爷头。梁鼎芬心中有不满,但又不便强求,端方的这几句话正点中他的隐痛,便一面自嘲一面试探性地问:“这也不能怪张香帅。我大概是命里注定只有文名而无官运,即便是你端中丞真除湖广总督,我恐怕也只能是个幕僚头而已。”梁鼎芬的话中之话,端方一听便明白了,忙说:“节庵,你放心,若哪一天我真除湖广总督,我一定很快提拔你做一个湖北按察使。”“你说话算数?”“当然算数。”就这么几句赤裸裸的交谈,两颗热中之心贴在一起了。从此,梁鼎芬便全心全意为这位新主子办事效力,并积极地为端方由署理到真除而出谋画策,奔走经营。要真除湖广总督,第一步得先让现任的湖督开缺,把位子腾出来才行。开缺张之洞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端方和梁鼎芬筹谋良久,并没有找到确凿而足够的弹劾证据。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特科考试即将结束时,织布局突然出了事。有人告发织布局的材料处主办李满库贪污巨款,局里账目混乱,亏空严重,而李满库正是张之洞如夫人李佩玉的堂弟。端方和梁鼎芬得知此事后大为高兴,视为天赐良机。梁鼎芬为端方谋画:先将张之洞留在京师不回武昌,以便彻底清查织布局的贪污案,竭力找出张之洞与此案的牵连,然后将它作为一发重型炮弹,把他从湖督位子上轰下去。但如何达到将张之洞滞留京师的目的呢?梁鼎芬又向端方出谋:可以走庆王奕劻的路子。奕劻贪财好货,且与张之洞关系不深,一向对张之洞有几分不满,这个口子最易打开。又自告奋勇愿去办好这桩事。端方当即许愿,若办成此事,算是立了大功,保证半年之内酬谢梁鼎芬一个湖北臬司。梁鼎芬带着端方给他的一张十万银票和一包珍稀宝物,在两个戈什哈的陪同下,火速赶至京城。梁鼎芬生怕在京城里碰上与张之洞相关的人,遂十分小心谨慎。通过端方正白旗内的老关系,梁鼎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进了庆王府,拜会奕劻。见了银票和珍宝,奕劻早已笑眯了眼。他本就反感张之洞从不巴结他,现在有人带重礼上门来替他出气,何乐而不为?奕劻收下这份礼物,小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他叫梁鼎芬立刻回武昌等着看邸报。梁鼎芬回到武昌没几天,果然见到载于其上的任命张之洞为议学大臣暂不回武昌的谕旨。端方、梁鼎芬见第一步已经成功,遂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第二步行动。他们的计划周到而万无一失:先把李满库调到纺纱局,由处主办升为局协办。李满库自然不会怀疑,高高兴兴走马上任。继而把织布局的总办马汉成派往英国,让他到全世界纺织业最发达的老牌强国去学习人家的技术,时间半年,给他发足银两,又特配一个英文翻译。马汉成一辈子没有出过洋,听别人说起西洋如何如何,他只是羡慕得眼珠发红,口角流涎。他不敢奢望去看西洋,因为他一不懂洋文,二付不起这笔庞大的费用。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天大的好事突然间从天而降。将近天命之年,居然可以放洋出国,而且有人替自己做翻译,又不要从自己腰包掏出一文钱。他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今生今世,这样的美差既是空前,大概也是绝后了,一定要好好利用,看够吃足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要玩好;听说洋婆子个个风骚无比,务必要玩几个才不虚此行,也不枉过此生了。还是端方好。马汉成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署理制台感恩戴德。替张之洞效力七八年了,他何曾想到要这样奖励自己?过几天,马汉成准备就绪,喜滋滋地带着翻译离开武昌,取道上海扬帆远航了。将马汉成和李满库调离织布局,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第一着封账,第二着审理,第三着外查,第四着核定。一切过程都在暗地里悄悄进行着,织布局的生产仍一如既往,并未中断。这一过细查核,不但查出了主办李满库贪污银子达十六万之多,而且牵连到总办马汉成也有一万多两受贿银。更为严重的是,织布局只在前三年略有赢利,这三年多来连年亏损,合计亏空达二十万之多。但令端方遗憾的是,查了将近五个月,却没有查出张之洞本人在银钱上与织布局的牵牵绊绊,也就是说,张之洞并未从织布局中贪污。张之洞所要承担的责任,是用人不当,而这人又不是别人,乃是他的小舅子,咎责难逃。端方并不死心,一面将现有的情况汇总起来,派梁鼎芬再次赴京,向奕劻禀报,一面命令细查深挖,寻根究底,务必要找出张之洞从织布局中贪污受贿的罪证来。十天前,军机大臣王文韶请奕劻到自家喝酒,酒酣耳热之时,奕劻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张香涛在京师优哉闲哉,他不知道他的后院已火烧上房了!”王文韶一惊,忙问为何。奕劻一时兴起,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王文韶与鹿传霖过从较密,知鹿、张之间的关系,便将奕劻的话告诉了鹿传霖。鹿传霖听后也大为惊讶。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并没有急着把这事告诉内弟。眼下,看着张之洞病得如此严重,他再也不忍心隐瞒了。“四弟,武昌织布局出了事,朝廷有意留你在京师,暂时回避回避!”“什么!”张之洞霍然一惊,掀起被角,猛地坐丁起来。“织布局出了什么事?”说话的同时,张之洞的脑子里立时想起了织布局的李满库。事情一定出在他的身上,不然不会叫我回避!鹿传霖将从王文韶那里听到的话经过浓缩后简单说了几句。“用不着回避,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更好。”说话间,张之洞已下了床,慌得鹿传霖赶紧上前扶着他,二人都坐了下来。“三姐夫,既然是湖北的洋务局厂出了事,我就更不能滞留京师了,何况织布局的材料处李满库是佩玉的堂弟,这事便直接牵涉到我的身上,我更不能置身事外。我比端方更熟悉,办起来会更顺手。我张之洞经手湖北洋务局厂的银子高达七八百万两,遭到许多人的指责,有人甚至骂我是‘屠财,。但是,三姐夫,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四弟办局厂糜费钱财之事或许有,但贪污中饱事决没有。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上对朝廷祖宗、下对百姓子孙说一句毫不为过的话,张之洞对公款一清如洗一尘不染。但我也可以对三姐夫说句腹心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耍花招做手脚,有意对我栽赃诬陷。我即刻便向太后上折子,若信得过我张之洞,便让我回武昌去亲自处理织布局的事;若信不过我张之洞,便干脆开缺我的湖督之职,不要让我这样不死不活地困在京师吃白食!”张之洞越说越激动,嘴里大口大口地出气。面对着内弟的这种急躁和冲动,鹿传霖心里后悔不迭:实在是不该告诉他。或许过一两个月,武昌那边的事便会水落石出,他自然会清清白白地回去。不料他年近七十依然像年轻时一样的不能容物,万一他回到武昌后与端方闹翻了怎么办?“四弟,我看你不必这样急,就让端方他们去办好了。朝廷让你回避,原也是一片护卫之意,既已住了将近一年,再多住一两个月也无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张之洞冷笑一声说:“三姐夫,你不知道,端方那小于是个聪明过头的人,八成是他使的坏。我不回去,这心如何安得下?”鹿传霖知道张之洞的倔脾气,到了这个时候是绝对扭不回头了,只得跌足叹息而已。第二天,张之洞便向慈禧太后递了折子。折子上讲,听人说武昌织布局爆出贪污案件,请求太后让他回湖北去亲自处理这事。慈禧并不知幕后的情况,既然湖北洋务局厂出了事,身为湖广制台的张之洞自应早日回鄂处理,便即刻批准他开缺议学大臣之职回湖广本任。三 处理织布局的贪污案,是个棘手的难题得知张之洞即日将回武昌本任的消息,端方和梁鼎芬大出意外,两个人在端方家的书房里心情焦灼地商量对策。端方心里庆幸,好在尚未将织布局的事定案,不如和盘托出交给张之洞。至于定罪处罚,则由他本人去办,以表示自己并不夹杂倾轧的私念,纯是一片为国办事的公心。梁鼎芬深知张之洞的性格。他没有多加思索,便决定出卖端方以求自保。两人密谈半天,达成一个共识:端方派梁鼎芬走庆王府的门子,此事只字不能提。这不仅是为了顾全庆王的面子,更是为了掩盖他们两个的真实意图。不提这一层,调查织布局贪污案,就是办一桩普通的案子,而不是别有用心的举措。火车抵达汉口站时,端方带着湖北省一批文武大员亲往迎接。张之洞走下火车,一眼看见满脸堆笑的端方站在欢迎队伍的前头,心里顿生厌怒。“香帅辛苦了!端方走上前去问候。“哼!”张之洞黑着脸,对着端方一甩手。“辛苦什么,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屁事都没有!”端方讨了老大一个没趣,尴尬片刻后,又笑着脸凑了过去:“香帅这段日子身体还好吗?”“好什么?”张之洞大踏步向前走,看也不看端方。“有人在我的后院烧火,我还好得起来吗?”端方完全明白了,张之洞是冲着织布局的事回来的,而且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恨意。他心虚起来,搭拉着脑袋,不敢再开口。湖北省的藩司、臬司等人忙着向张之洞拱手道乏,张之洞也跟他们拱手答话,脸色和悦。这一切,心怀鬼胎的梁鼎芬都看在眼里。他要试一试张之洞对他的态度,从中可以探知张之洞抓没抓到他的把柄。“香帅!”梁鼎芬分开众人走上前去,笑容灿烂地说,“听说您这几个月在京师做了许多好诗,能不能赏给我看看!”“好哇!”张之洞笑着说,“你梁节庵是诗坛高手,我还正要请你帮忙润润色哩!” .脸色神态、说话的口气跟往日一个样,梁鼎芬胸口上压的那块巨石落了下来:他不知道我梁某人做的事,这就好办了!借“帮忙润色”这句话,梁鼎芬第二天傍晚便来到督府后院。他要抢在端方之前,先来报告织布局的事。“香帅,织布局里银钱对不上数的事,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有人上书给端中丞。端中丞问卑职这事怎么办。卑职说,织布局的事香帅最清楚,此事应当等香帅回来后再由他来查办为好。但没有几天,端中丞就安排人去调查这件事,卑职想拦阻也来不及了。”梁鼎芬一脸诚恳地说着,似乎为自己没能拦阻端方而怀着沉重的疚歉。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端方是鄂抚兼署理湖督,他要办什么事,你怎么可以拦阻得了?织布局的事与你无关。”梁鼎芬彻底明白张之洞不知道他在办理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如释重负:“香帅海量,但卑职身为督署总文案,总是有责任的。”张之洞平和地说:“端方要查织布局的事,作为署理总督,他有这个权利。织布局出了事,也是应当去审查,这也没有做错。我不满他的是,他应该把这事告诉我,不应把我蒙在鼓里。我想我这几个月闲在京师,也一定是他的鬼主意,他想借此堵住我回湖北的路!”梁鼎芬听了这话,吓得背上沁出一丝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比一年前显得更衰老的张之洞,只见那两只凹下去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仿佛对织布局的事早已洞若观火。“香帅,您真英明。这几个月来,卑职已有所察觉,端中丞是想挤走您而真除湖广总督。”“哼!谁走谁留,等着瞧吧!”次日,在冷冰冰的气氛里,端方将湖广总督关防璧还给张之洞。又硬着头皮,在张之洞峻厉可怖韵眼神下,将织布局贪污案的调查情况作了尽可能短的禀报,留下有关此案的一大堆簿册文书后,急急忙忙地离开签押房。走出总督衙门的大门,端方回望一眼这座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最高衙门。这衙门仿佛一个虎口似的,正在向他张牙伸舌。他清醒地意识到,不仅这座衙门从此不再属于他了,就连不远处的湖北巡抚衙门,也很可能呆不久了。花费整整两天的时间,张之洞将织布局的这一大堆档案认真地看了一遍,心绪沉重复杂,五味杂陈。他既痛恨李满库滥用职权,贪污中饱,坑害了织布局,又惭愧自己这几年来居然对织布局的严重亏空懵然不知,还时常四处吹嘘创办纱、布、丝、麻四局的功绩。他对端方的恨意,随着一页页档案的翻过,已在一分一分地减弱。张之洞把织布局和李满库的事告诉了佩玉,又叫大根到纺纱局去把李满库叫来。李佩玉直到这时才知她的兄弟是个贪污犯,心里极为难受。自从环儿过门以后,佩玉便明显地看出,张之洞对她冷落得多了。环儿年轻漂亮、能歌善舞。她超人的琴艺也不再受到张之洞的特别赏识,环儿的歌舞填满了张之洞少有的闲暇时日。佩玉在心里深深地叹息着。她知道自己出身贫寒,且非明媒正娶的夫人,无非比环儿先过门几年而已,并无压倒环儿的地位。来到张家不久,她才明白,张之洞不立她为续弦夫人的真正原因是她的出身低微。他的前三任夫人,均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大家闺秀。而她,一个三家村塾师的女儿,一个丧夫夭子的寡妇,怎么可能与她们相比!男人爱少艾,自古皆然,何况张之洞身为制台,位高权重,是男人中的英雄,妙龄美女也是爱他的,自己能有什么话好说!度过几个月的郁闷忧愁后,佩玉还是想开了。好在张之洞对她虽有些冷落,却依然以礼相待,家政仍主要归她管,环儿插手之处不多。何况她生了两个儿子,在张府里的地位自然也不是环儿所能撼动的。她要处置后院众多的庶务,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子女,一天到晚,也够忙碌了。在外人的眼里,她依旧是内宅的当家人,并没有被冷落的痕迹。她连琴也没有多少时间可弹了,只在准儿有时过来看父亲和她的时候,师徒二人才忙中偷闲,调弦挥指弹两曲,自个儿乐一乐。将堂弟安置在织布局,让父母晚年有个嗣子在身边尽孝,这是佩玉由衷感激丈夫的一件事。刚来几年,李满库还常来督署走动走动。这四五年里,因为二老相继过世,李满库来看姐姐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佩玉只知道堂弟如今发达了,升了官买了大宅,前几年还置了一房妾。都说在洋务局厂做事的人大有洋财可发,何况堂弟又在织布局做材料处主办,自然发的洋财比别人多。堂弟现在冬裘夏绸,妻妾穿金戴银,也是分内的事,佩玉不在意,也不过问。今日才知道堂弟原来不安本分,贪污公款,佩玉深以此为羞惭。堂弟这样不争气,辜负了丈夫的一番心意。佩玉觉得很对不起丈夫。其实,刚从山西老家来到武昌的李满库,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三晋汉子。他对张之洞感恩戴德,对佩玉及其父母也很好。一年后又把老婆接到武昌城,让佩玉的父母跟他夫妇俩一起住。他自己在织布局里做事也踏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厚道人的表现。张之洞对此颇为满意放心,也便不大过问他的情况。李满库人聪明,也识得些字,又跑过码头做过生意,两年后便得到提拔,做了一个小工头。再过两年,马汉成来到织布局做总办。马汉成走的是捐班一路。先是花钱捐了个候补知县,分发湖北。干了几年,他看官场出息不大,而洋务局厂倒是油水不少,便又走武昌知府的路子,多方辗转,终于坐上了织布局的第一把交椅。马汉成是从官场中走出来的人,来到织布局不久,便发现李满库奇货可居,立即把他提拔到材料处,先让他做个副职,查看查看。李满库见马总办将他安排在人人垂涎的肥缺上,心里感激莫名,遂对马汉成百般恭顺,鞍前马后拼死效力。马汉成凡与各级衙门各方商人洽谈重要生意时,总是将李满库带在身边,特意向客人郑重介绍这是张制台的小舅子,张制台如何如何喜欢他、器重他等等。这种时候,织布局的生意便往往谈得融洽顺利:衙门会行方便,商人会让折扣。生意谈好后,他们还会得到额外的好处。至于平日,李满库的家里常常会有陌生人来拜访,大包小包进门,点头哈腰出去。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来求李老爷买他们的材料,也有的是来求他在张制台面前说几句话,再凭这几句话去达到他们各自的目的。这时的李满库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价值,他要充分地利用这种价值来为自己谋取实实在在的利益。在织布局混上六七年,年届而立的李满库已经完全成熟了。他一面自觉地张扬自我,一面更紧跟马汉成,很快便被提升为材料处的主办,执掌支配整个织布局各种生产材料的大权。他自己从局里提拔几个贴心兄弟进材料处,又从晋北老家调来两个远房亲戚,安置在身边。织布局的材料处,成了李满库一手控制的独立王国。掌了大权的李主办钱财滚滚而来。先是买豪宅,接下来买小妾,后又瞒着妻妾置外室寻花问柳,完全过的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不仅与过去的山西农夫的景况判若霄壤,就是比起他的湖北洋务创始人的姐夫来,也不知要潇洒舒服多少倍!马汉成不但重用李满库,以便利用张之洞这块金字招牌为自己服务,同时又巴结荆州将军寿贵,希图依靠这个正白旗的满洲大员来打通各方关节。寿贵有个堂侄名叫寿安。寿安读书不成,习武不就,却看中洋务局厂。寿贵通过马汉成将他安排进了织布局。没有多久,寿安便做了售销处的主办。织布局有一进一出两个肥缺,进的是材料处,出的便是售销处。生产出来的布匹都要由售销处卖出去,其中的油水比起材料处来还要大。这寿安原本就是一个纨袴子弟,自己腰包里有了大钱,便更是不安本分了。李满库与寿安多年来相安无事,半年前却为汉口惜花院里的一个妓女闹翻了脸。惜花院里有一个名叫杏花的妓女,人长得漂亮又伶俐,一出道便受到嫖客们的格外喜爱。李满库和寿安也同时喜爱上了杏花。因为争风吃醋,两人开始闹起矛盾来。后来,为防止李满库染指,寿安将杏花包月。在他包的这个月里,别的客人杏花都不能接待,李满库也自然不能再进杏花的房,心里又恨又痒。一月满后,李满库遂以高于寿安一倍的价,与惜花院的鸨母谈妥,将杏花包年。也就是说,一年内杏花再也不能接待包括寿安在内的其他客人。这下惹恼了荆州将军的侄公子。他本早已得知李满库的一些贪污影子,遂公报私仇,趁着张之洞不在武昌的时候向署督端方告了一状,恰好为急于寻找缺口的端方所利用,遂全力以赴地查起这个案子来。李满库在张之洞的面前痛哭流涕地交代了这一切后,跪在地上说:“请求大人千万放我过这一关,我今后一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我其实没有贪污十多万两银子,这是端方一伙有意陷害。我老实向大人坦白,我是贪污了织布局里的银子,但决不会超过三万,我愿意全部赔清。我的银子都是别人自愿送给我的,不是我有心贪污得的。寿安只会比我贪污得更多,端方不查他,这说明端方打我不是目的,他打击的是您!”张之洞气呼呼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你滚吧,我不想见到你了。”一连几天,为李满库说情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张之洞的面前:先是佩玉恳求网开一面,继而大根也劝四叔不要大动干戈,最后连环儿也吹起枕头风来,说家丑不可外扬,保护满库过关,其实也是保全张府的体面。到了第三天,梁鼎芬悄悄地来见,转告端方的话:现已得知满库是受寿安的诬陷,好在织布局的案子并未结案,也没有上奏朝廷,一切都可以从头来,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方面面都好过得去;至于上次所交的那包档案,一把火烧掉算了,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梁鼎芬特别强调,这是他找端方推心置腹商谈了很久后,端方才接受的方案。这既为李满库好,也为织布局好,更是为香帅和整个湖北的洋务事业好。端方、梁鼎芬的这个新方案让张之洞动了心。这是官场上惯常用的弥缝补漏手法:官官相护,互为遮掩,今日为别人保了脸面,来日也替自己预留一条后路。数千年来中国官场纲纪的紊乱败坏,其源半出于此。当年的清流中坚悟到了这一层,立刻断然否决这个方案。他心里恨恨地想:假若自己不回武昌,端方的这个方案便绝对不会出来。为什么查了近半年的案子,都不晓得是寿安的诬陷,这短短的几天,便一下子查明了真相,岂非咄咄怪事?这中间的用心岂不昭然若揭!前几天刚刚萌发的对端方的体谅之情,被这个方案扫荡得差不多了。如此看来,应当把织布局的这个贪污案公事公办,全权委托给武昌知府衙门,公开审理,秉公办事。马汉成贪污了多少银子,李满库、寿安等人贪污了多少银子,全部公开,然后再根据大清律来处置,或赔款,或坐班房,或流放充军,全都交给湖北各衙门去办,再上报朝廷,自己一点都不插手,彻底回避。然则,这样做又是不是最为妥当的呢?张之洞一时拿不定主意,叫陈衍过来商量。陈衍将尖下巴上的几根疏稀短须摸了好半天工夫,才缓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卑职之见,弥缝过巧,易授人以柄,何况此事虽未奏报太后皇上,但已传到京师上层,庆王和鹿中堂等人都已知道,一旦得知织布局什么事都没有,难免心中作疑,腹里有香帅护短之讥,卑职以为不妥。”张之洞点点头:“你的看法与我相吻合。”得到鼓励后,陈衍的兴致更高了:“以卑职之见,回避更不妥,倘若将此事全权委托给武昌知府办理,结案后向社会全盘公开,如此办,卑职看来,有三不当。”“有哪三不当,你详细说说。”张之洞对这位人幕甚晚的诗人兼理财家一向刮目相看,很重视他的意见。“武昌程知府,并不是一个精明的人,人品官品也不足称道。他或是被表象所迷惑,不能究根寻底,弄清案子原委;或是接受别人的贿赂而有意将水膛浑。这两者都有可能最终辜负香帅的期望。这是一不当。”张之洞注意听着,不置可否。“卑职听说织布局这些年问题严重。从总办马汉成到各处各科主办,几乎无人不贪,且经营不善,亏空很大。织布局的问题,若彻底追查从严细究,这个洋务局厂就会从基脚到顶端,轰然一声全部垮掉。这是二不当。”张之洞神色严峻起来,瘦长的马脸拉得更长了。他显然不想听这些话,但陈衍不顾他的反应,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织布局一个厂垮掉还是小事,可怕的是它会对整个湖北的洋务事业带来很坏的影响。上自朝廷,下至府县,旁及各省,这些年来对湖北的洋务事业虽赞扬甚多,但攻讦也不少。据卑职所知,攻讦之处多在糜费银钱、亏空过大、经营不善、用人不当等方面。织布局的问题就恰好出在这几个方面。如果我们将织布局的事彻底查清;再向全社会公开,恰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铁证如山的例子。他们将会用这个例子大做文章,肆无忌惮地攻击湖北洋务事业,攻击香帅。到那时,织布局就是一个缺口,最后的结果只能使湖北的整个洋务全盘垮掉,香帅十四五年的满腔心血化为乌有。”张之洞的脸色越来越黑了,犹如大雨将至时的满天乌云。他恨不得拂袖而起,或者大声斥退这个不知高低的狂妄幕僚。但他究竟还是将愤恨压了下去,硬着头皮听完这番令人难以接受的福建官话:“香帅,卑职方才所说的决不是劝香帅做文过饰非、护短遮丑的俗吏,而是切切实实为了湖北为了中国的洋务事业着想。洋务在中国是一项新的事业,大家都生疏,做起来必然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而洋务又是一定要做的,中国若不引进洋务,便决没有强大的可能。因为此,香帅这十多年来所做的事,便应当受到社会的称赞,同时也应当受到社会的保护。有人不顾国家大局,只图发泄个人私愤,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恨不得借一个差错来否定全盘。对于这种人,我们不能让他遂其心愿。从保护中国刚开始的洋务大局出发,我向您提出一个方案。”陈衍的这番话,使张之洞大有拨启茅塞之感。从他心里来说,也是不想把织布局的事弄得太大,这于自己的体面总是不光彩的,但弥缝遮掩又一向为其所耻,怎么办呢?如何来寻找一个支撑点,在这个支撑点上将心理和现实两方面都摆平呢?好了,现在陈衛为他寻到了这个支撑点。张之洞的脸上开始有了光亮:“石遗,你把你的方案说出来!”“我的方案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折中于弥逢与回避之间。不弥逢,由湖广总督衙门出面,成立一个审查团,对织布局的所有问题,尤其是总办和处科主管人员的操守,以及织布局建立十年来的收支两大方面进行审查。不回避,审查的结果不向社会公开,由香帅一人最后定夺,立足在保护,但对恶劣者要严加处置。无论如何织布局要存在,无论如何要造成这样一个结论:织布局创建十年来,功大过小,利多弊少!”“好,就这样办!”张之洞站起来,拍着陈衍的肩膀说:“石遗,你是湖广衙门的一名能幕。”又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张之洞亲自指挥的审查团终于将织布局的事定了案:马汉成、寿安、李满库等人都分别犯有程度不等的贪污情事,除全部赔款弥补亏空外,马汉成开缺永不叙用,寿安除名,李满库遣回山西原籍。织布局创建十年来,生产布匹售销全国十八省,并远销南洋,赢利三万五千四百两银子,成就巨大,由湖广总督衙门重新委派总办及材料、售销主办,继续经营,以期年年进步。这个定案以张之洞的名义正式上奏太后、皇上。端方担心张之洞回鄂后会全面为织布局翻案,然后再寻他个差池,将他撵出湖北,甚或参掉他的巡抚之职。现在见张之洞如此办理,既顾及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织布局,而且也并没有袒护家人,屆服权贵,禁不住由衷钦佩这位老官僚的老练圆融。但毕竟跟张之洞背地里干了一场,端方总有几分心虚,便竭力通过庆王的门子以求离开武昌。恰好不久朝廷重拾新政时期牙慧,撤销与总督同城的广东、湖北、云南等省的巡抚,趁此机会,端方请求调出湖北。朝廷遂将他改调苏州,署理江苏巡抚。张之洞从此集湖广总督与湖北巡抚于一身,掌军事与民事于一手,权力更大了。梁鼎芬依傍端方的想法是彻底破灭了,他比往日更加殷勤更加屈己地侍候着张之洞。织布局的案子使得张之洞对武昌各级衙门很是反感,他一兼上鄂抚后便参掉武昌道和贵的职务,将这个肥缺送给了梁鼎芬。端方没有给他兑现的好处,倒让张之洞给真正兑现了。梁鼎芬又羞又愧,此后更死心塌地跟着张之洞干。过了两年,张之洞又擢升他为湖北按察使,终于让他实现了做一省大员的梦想。梁鼎芬终生将为端方谋湖督走门子一事讳莫如深,直到张、端都死去后,自己也到垂暮之午时,才向好友透露一星半点。这自然都是后话了。兼任湖北民政最高长官的湖广总督,在广阔的荆楚大地做起事来更加无遮无碍得心应手,过去尚有些许疏隔的湖北两司及道府州县,从此尽皆在他的直接管辖之下,再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和不恭了。张之洞充分利用这份难得的大权,扩大洋务局面,加快芦汉铁路的施工速度,大规模地兴办各种新式学堂,尤其注重创办各级师范学堂,以求早日培养大批教师推广新式教育。又拿出巨额公款来派遣出国留学生,其中尤以赴东洋日本的为多。湖北派遣的公费留日生最多时,曾占全国各省在日学生总数的三分之一。张之洞在自撰的《学堂歌》里曾这样得意地说:“湖北省,二百堂,武汉学生三千强。湖北省,采众长,四百余人东西洋。”在陈念扔、辜鸿铭的开导下,张之洞还有意仿照西方城市的格局来重塑武汉三镇的面貌。他在汉口修建了被后人称为“张公堤”的后湖长堤,又在三镇市区修筑了十余条颇为规范的近代马路,大大地改观了古城市容。他又建起湖北电话公司,在汉口、武昌设立分局,装有磁石式电话机三十部,开启中国地方市内电话的先河。又加速完成沪汉、京汉、粤汉、川汉、湘汉五条电报干线的建设,使武汉三镇很快成为全国电报网络的中心。于是各大商号云集武汉,他们将分号设于上海、广州等地,负责进出口业务,自己坐镇武汉的总号,只需通过电讯来指挥各地分号即可。.张之洞又在武汉最先建起水电公司,通过水厂流出自来水,通过火力来发电。工厂、马路、电讯、水电,一座粗具现代化格局的新城市,在张之洞治鄂的后期,终于崛起在古老的神州大地,为日后中南地区的经济发展奠定厚实的基础。就在张之洞忘记老之将至而全力经营湖广新事业的时候,扼控全国命运,也同样扼控他本人命运的朝廷枢垣,又泛起了微妙的涟漪。作为政治平衡杆上的一枚重要砝码,张之洞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突然被内召京师,授予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崇职,步人晚年岁月中的最后一段时期。他迎来荣耀的顶峰,同时也走到事业的末路。第七章 翊赞中枢一 袁世凯用三牛车龟板甲骨,换来了张之洞的以礼相待张之洞大办荆楚洋务实业,有一个人在华北平原上同样勤奋苦干。他也办洋务,但他的洋务事业明显地倾斜在军事上。他的北洋军聘请的多是洋教官,配备的是最新的洋枪洋炮,且人数达六镇之多。他不仅会办军事,更擅长政治,观颜察色,结党拉派,纵横捭阖,长袖善舞,在几个大的关口上,因为看准了,把握住了,从而扶摇直上,风云际会,成为当今天下万方注目的人物。此人是谁,他便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袁世凯在从朝鲜回国后的短短数年间的迅速崛起,让朝野上下明显看到一颗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或许很快便会辉光明耀、照射四野。不少人发出“国朝得人”的感叹,但也有人在不断地向枢垣提出警告:此人很有可能是一个王莽、董卓式的人物,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袁世凯办北洋军,是以一个久历行伍熟谙军旅者的身分在办,到时他可以亲自指挥这支军队上阵打仗,与张之洞等书生制台大不相同。换句话说,张之洞等人办的新军,是朝廷的军队,袁世凯的北洋军,将有可能变成他的私家军队。袁世凯太会交往了。他的关系网不仅结到朝廷的王公大臣,也触及到西洋各国的政要。不少外国使馆的公使在不同的场合公开表示过,袁世凯才是中国真正的人才,袁世凯代表着中国的希望。一个握有军权的中国高级官员,受到西洋各国的如此称赞,这不是朝廷之福。袁世凯还只有四十多岁,精力充沛,思路活跃。他从没有认真攻读过“四书”“五经”,也不太看重圣贤教导、纲常伦理。血气方刚则易起异念,不受圣教则缺乏约束。纵观上下古今,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甚至搅得天下不宁者多半是这种人。更令人不放心的是,此人不讲操守,品行无端。朝野不少人说,戊戌年他先是答应了谭嗣同在天津阅兵时发动兵变,拥戴皇帝,囚禁太后,但一到天津就立即向荣禄告密,变祸首为功臣,用谭嗣同等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这完全是奸人贼子的行为,而他居然做起来娴熟老到,左右逢源。当年他可以出卖皇上,日后也可以出卖朝廷。这种人都不防范,还要防范什么人?这股风先是在王公府第中暗暗地吹拂着,后来吹进了紫禁城,最后终于传到慈禧的耳中。慈禧开始警觉了。大清当国者,历朝历代都谨遵祖训:不让汉人握兵权。只是到了咸丰年间,太平军太强大,八旗绿营太无能,为了保祖宗江山,才让曾国藩、左宗棠等汉人组建湘勇。这是万般无奈之事,即便如此,也是防范再三,严加控制。一旦江宁打下,便即刻迫使湘勇裁军,且十裁其九,用高官厚爵、良田美宅买去他们手中的利刃、身上的铁甲。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祖训煌煌不绝于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军权不可落人汉人之手!而这一政治杰作的创造者,正是慈禧本人。对于防范袁世凯的话,她如何会掉以轻心!七十三岁的老太太再次运用她的政治智慧,将袁世凯调进京师,任命他为由总署改名而来的外务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这是古今权术中用得最多的一个:明升暗降,体面地解除危险人物手中的实权。为了不让袁世凯有所借口,同时调张之洞进京,一样地进军机处。保定城里的袁世凯对朝廷的用心洞若观火,却发作不得。他领下圣旨,有意磨蹭,为的是在保定城里与过路进京的张之洞见面,以便通过再一次的隆重接待而以输诚意。无论是从私心的钦佩角度,还是从今后的利益相关,袁世凯都希望能像与朝中的庆王那样,与张之洞建立非同寻常的情谊。七十一岁的张之洞虽舍不得离开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湖广,却也对自己晚年能得到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待遇而满意。人生追求的最高境地是什么,作为儒家弟子来说,还不就是人阁拜相吗r能做一代辅佐圣君成就大业的贤相,斯世足矣,夫复何求!身为军机大臣的大学士,有职有权,且可以天天面见太后、皇上。倘若能凭借这一切,推动全国的洋务事业,使十八行省都能像湖北一样学堂林立、工厂接踵、铺上铁轨、架设电线、水电连通、马路交叉,再加上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劲旅,古老的神州不就迈进了时代的前列,贫弱的中国不就成了富强之邦吗?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武汉三镇、湖北全省即便好,也只是一城一省,只有全国都好了,才是整个中国的兴旺。调入京师,身居相位,才有可能实现这个愿望。古稀之年的张之洞,怀着这样一种美好的憧憬,留下湖北铁政局督办陈念扔等人在武昌继续原来的洋务实业,带着家眷和梁敦彦、辜鸿铭、陈衍等人告别鄂湘两省的官场士林、局厂商界,踌躇满志地登车北上。时序正是光绪三十三年仲秋。两年前,芦汉铁路已全线通车。张之洞坐在豪华舒适的卧车厢,看着窗外的村庄田畴和那条年久失修,逶迤北上的千年驿道,想起过去进京时千里跋涉鞍马劳顿,如今睡卧之间便穿山越岭,一日千里,心里感慨万千。这条铁路正是自己在光绪十五年间亲手勾画出来的。历经几起几落的曲折,十多年间在历任直督的配合下,终于铺设成功,正在每日每夜造福于国家百姓。可以想像得到,在今后的岁月里,它将与南边正在规划中的粤汉铁路连成一气,对中国的自强伟业起着难以估量的作用。尤其令张之洞欣慰的是,芦汉铁路全线运行仅一年便将全部投资收回。铁的事实证明,自行筹款或向外国借款修筑铁路,是一件一本万利的大好事。芦汉铁路的成功,将会促使整个中国铁路事业的发展。在一阵震天呜叫声中,火车缓缓启动,张之洞伫立窗前,深情地望着倾注自己下半生全部心血的武汉三镇,心情颇为激动。这座已具现代城市雏形的华中重镇,眼下的器局不仅远过京津,超迈穗港,就连有十里洋场之称的大上海,也未必比它强过多少,至于它的灵魂一一以铁厂、枪炮厂和布、麻、纱、丝四局为代表的洋务局厂,则更是京津穗港所望尘莫及的。武汉三镇,今天是梅内徐图自强的典范,明日就是富强中国的缩影。历史无疑会记住湖北洋务为中国强盛所作出的贡献,历史也决不会忘记我张某人的开创之功。正在这时。他看到龟山脚下高大的烟囱正冒出一股浓重的黑烟,这景象给他以巨大的喜悦。他遥指窗外,孩子似的嚷道:“你们看,铁厂冒烟了!”梁敦彦、辜鸿铭、陈衍等人都围了过来,顺着他的手臂眺望着,果然见汉阳铁厂的黑烟在越冒越浓。陈衍有意恭维道:“香帅;,您办的这些局厂可谓天下独有,海内无双!汉阳枪炮厂要超过德国的克虏伯厂。”这显然是不合事实的出格颂扬,熟悉欧美现代大工业的梁敦彦,对陈衍这种文人习气极不满意,但见张之洞正在兴头上,也不便泼冷水,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吱声。梁敦彦刚卸下江汉关道,经张之洞的推荐,就任新成立的外务部司官。“可惜,只有模样,没有精神。”不谙世故的辜鸿铭却不顾忌,他心里想什么嘴里便说什么。辜鸿铭好与人抬杠。他的这种性格,张之洞和陈衍都清楚,所以也不生气。张之洞笑道:“汤生,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凭什么我办的洋务局厂只有模样,没有精神?”辜鸿铭也笑嘻嘻地说:“武汉的局厂我都去看过,欧美的局厂我看得更多,两相比较,我有这个感觉:武汉的局厂与欧美的局厂模样儿相似,但品性却相距很大。”陈衍忙说:“模样相似是个基础,至于品性,可以慢慢培植,过些年后也就会差不多的。”“你说得不对。”辜鸿铭较起真来,“模样相似是没有用的,关键在品性。湖北局厂,照现在这个路子走下去,是培植不了好品性的。” .张之洞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他问辜鸿铭:“你听到什么啦?”“我正要跟您说哩,香帅。”辜鸿铭一脸正经地说,“武昌闾巷里,流传这样两句俚句,说是官劣而为商,商劣而为官。前者的代表是一大群进入局厂的候补道,后者的龙头老大,便是铁厂的督办盛宣怀,经商发横财,现在做了朝廷中的一品尚书了!”话是不错,但在如此好气氛下说这等败兴的话,这个辜汤生真是太不懂事了。梁敦彦见张之洞的脸色越绷越紧,心里暗暗想着:必须把话题转开。看着车窗外出现一大片沼泽地带,他赶紧对张之洞说:“香帅,这怕是古书上所说的云梦泽了。”张之洞望了望窗外,说:“是的。楚襄王游云梦,游的正是这一片地方。”陈衍的更大兴趣也是在这谈古论文上,于是忙插话:“这云梦泽因为楚襄王的游历而幻怪离奇,一直成为历代骚人墨客笔下的神秘之所。到了南宋时,有一个游方道士路过云梦,指着云梦之北说,三百年后此地将出天子,不想这话给他说对了。”这话撩起了辜鸿铭的极大兴趣,禁不住问道:“天子是谁?”张之洞斥道:“桑先生教了你一年的二十四史,你不好好读书,这下子对不上号了吧!”梁敦彦说:“我听人说前明嘉靖皇帝以旁支从安陆进的京师,这天子是不是指的他?”陈衍道:“正是。从此,云梦在幻怪的色彩上又加了一道尊贵的光环。”张之洞似有所思地说:“可见这荆襄三楚是一块宝地,老夫的十九年心血不会白费。”“那是自然的。”陈衍忙附和。梁敦彦成功地将话题扭转过来了。大家谈历史说掌故,一路谈笑风生地穿过鸡公山,奔驰在豫中大地上。次日午后来到了彰德府。张之洞饶有兴趣地问辜鸿铭:“汤生,我考考你,你知道彰德府城外有个著名的遗址叫什么吗?”辜鸿铭这些年来发愤苦读中国典籍,凭借他过人的记忆力和悟性,他比幕府中许多宿儒更通中国学问。只是他一直无机会作万里行的壮游,对中国的舆地所知甚少。他一向坦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遂笑了笑说:“我从未到过彰德府,真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著名遗址。”张之洞捋须笑道:“我说汤生呀,你自夸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一到真要管用时,就露出先天不足的缺陷了。”辜鸿铭望了望一边微笑不语的陈衍:“石遗兄,这地方难道与‘四书’五经’有关?你告诉我吧!”陈衍说:“听香帅给你上课吧!”张之洞说:“{盘庚》三篇,开篇第一句是什么?”“盘庚迁于殷。”不待张之洞说完,辜鸿铭便答道。“对了。”张之洞指了指窗外。“这里便是殷。”“哎呀!”辜鸿铭惊叫起来,头伸出窗外。“这里就是三千年前的殷都了!”陈衍笑道:“可惜现在一片颓废,只能叫殷墟了。”张之洞望着辜鸿铭说:“彰德府城外有个叫小屯村的地方,就是当年殷都的所在地。光绪二十五年,当地老百姓从古墓废丘里发掘不少兽骨,因为骨头大,大家都叫它龙骨。都说龙骨可以入药,治多年的风湿,于是北京同仁堂药铺就到这里来收购。我的内兄王懿荣那时正做国子监祭酒,他自己本是一个高明的医生,知道陈年兽骨的这种药用功效,听说同仁堂里有从河南收购来的龙骨,便买了一些。他是一个有心人,在龙骨上发现了不少像文字一样的东西。经过细细考证,认定这就是殷商时期记述卜筮的文字。就这样,王懿荣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埋在地底下三四千年的绝大秘密。”辜鸿铭伸出大拇指来赞道:“王懿荣真了不起!真伟大!”“可惜,他在庚子年为国捐躯了,龙骨上的文字没有继续研究下去。”张之洞叹口气说,“若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我宁愿不进京做大学士军机大臣,倒是愿意住在这里,大量搜集出土龙骨,把这个研究做下去。”陈衍说:“这的确是件比做军机更有意义的好事。”辜鸿铭认真地说:“香帅若呆在这里做龙骨文字研究,我愿伴着您,给您当助手。”张之洞哈哈笑道:“可惜,我是身不由己,想留在彰德府也是不可能的呀!”正说着,汽笛长鸣一声,火车在月台边停了下来。侍役们忙着下车打水取食物。这时一位身穿二品补服的中年官员,在几个随从的陪侍下,走上车来。那官员不须打听,径直走到张之洞的身边,对正在看报的张之洞弯下腰说:“香帅,您还认得下官吗?”张之洞摘下老花眼镜,将来人认真地看了看说:“你不是杨莲府吗?怎么到这里来了?”“香帅好记性,下官正是杨士骧。”杨士骧谦卑地笑着说,“下官奉慰帅之命,特为到彰德府来恭迎您,下官在此地已等候三天了。”“坐吧,坐吧!”张之洞伸出手来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慰庭这人礼数太多了,打发你到彰德府来接我,耽误你这多天,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不过,彰德府住几天也不会白住,你去小屯村看过殷墟了吗?”“去过,去过!”杨士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乐呵呵地说,“我这次在小屯村买了三牛车龙骨,借这列火车运到保定城,公余要好好揣摩揣摩,兴许能认出几十个古字来。”“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笑道,“到时你可以先给我看看,莫急着公布于世,免遭方家讥笑。”“香帅愿意替我审核,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我随身带了几块龟壳板,有几个字,我自认猜得了七八分。请香帅看看,点拨点拨下官。”“在哪里,快拿给我看看!”张之洞一副急迫的神态,仿佛一个贪玩的儿童,焦急地向大人索取一件新奇的玩具。杨士骧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露出十来块沾着泥土的黑褐色龟板。张之洞急忙重新戴上老花眼镜,取过一块细细地审视着。辜鸿铭、陈衍等人也一人拿起一块,十分好奇地观看。奔驰北上的火车厢,顿时成了一个考古研究所。看着张之洞的专注神色,杨士骧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一招而庆幸。杨士骧是直隶布政使。四年前,张之洞进京路过保定时,袁世凯在总督衙门设盛宴招待张之洞。张之洞坐在主宾席上,左边坐着袁世凯,右边坐着杨士骧。二人殷殷勤勤地款待着这位贵客。可张之洞并不十分知趣。他基本上不搭理左边的主人,却对右边的主陪很热情。原因是杨士骧乃翰林出身,一肚子掌故学问,又极善言谈,与张之洞很对路。他们一起谈翰苑轶闻,谈前朝旧典,高谈阔论,津津有味,完全不顾及满座嘉宾贵客。别人倒不觉得怎样,袁世凯心里则很不是味道。他是酒席的主人,张之洞不对他热乎,已使他感到不快,更当着他的面大谈科场翰苑,明显是欺负他非两榜出身,腹中无笥。袁世凯被冷冷地晾在一旁,脸上虽挂着笑容,心里却嫉恨不已。、 到了散席的时候,张之洞还送给袁世凯这样一句话:“袁慰庭,想不到你一旦做了总督,身边便会有杨莲府这样的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袁世凯本是一个粗人,只是因为你做了总督,身边才会有才子学人跟着;假若你没有这么高的官位,这些人才不会看得起你呢!袁世凯被这句话噎得半死。张之洞走后,袁世凯气得对杨士骧说:“张香帅这样看得起你,你干脆跟他好啦!”杨士骧是个圆滑得可以随意滚动的人。他知道袁世凯心里不平,忙赔着笑脸说:“张香帅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他即便要我去,我也不愿伺候这种人。他在慰帅您的面前大谈文事,其实恰暴露出他不懂军武的弱点。他是个乖巧的人,只有谈文事方可保全自己的脸面,若在您的面前一谈带兵打仗的人,便立即露了馅。我知道他的底细,只是不说破罢了。”杨士骧这番话说得袁世凯转怒为喜,想一想张之洞已到了衰暮之年,实在没有必要跟他计较,于是很快便释怀了。这次袁世凯决定再来一次笼络张之洞,打算派一个人远到他的家乡河南彰德府去迎接,以出格的礼节来表示自己这一番仰慕之心。他立刻就想到了能与张之洞谈得来的杨士骧。杨士骧想,从彰德府到保定城,要坐将近一天的火车,再谈得来,也不可能谈一天的话。要怎么样来讨得老头子的欢心,让陪伴的这一天过得欢快而充实呢?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殷墟里出土的龙骨。在彰德府上车,从龙骨谈起,岂不会引发这位雅好古董的老名士的极大兴趣吗?这一招果然灵。张之洞、辜鸿铭、陈衍和杨士骧四个人,面对着这十几块龟板,围绕着甲骨文这一新兴的学科,有着无穷无尽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列车已进入保定车站。保定城已是万家灯火的初夜时分。车刚一停稳,月台上便响起一片西洋军乐声。一行穿着簇新北洋军礼服的吹鼓手们,或握铜号,或背铜鼓,在一个手执银杆人的指挥下,整齐而嘹亮地吹奏一首满车人都听不懂的乐曲。杨士骧起身对张之洞说:“请香帅下车,在保定城住一夜,袁慰帅已在督府衙门摆下接风酒恭候。”张之洞说:“我看就不要下车了,这么多人去吵烦袁慰庭,也过意不去。你就下车去复命吧,代我们谢谢他。。杨士骧急道:“慰帅派下官去彰德府迎接,就为了请您在保定城住一夜。请香帅看在这番诚意上,赏脸下车吧!”陈衍也觉得袁世凯用心太厚了,若不下车,也说不过去,便对张之洞说:“袁慰帅是真心诚意请香帅下车,香帅给他这个面子吧!”张之洞笑了笑说:“袁慰庭这人,说好,好在这里;说不好,也不好在这里。一个官员,太注重迎来送往,太待人热情周到,就会分散心思,影响办实事。”杨士骧忙说:“袁慰帅因对您格外仰慕,才如此出格逾礼。对于别人,他并不都是这样的。”这句话说得极得体,既袒护了袁世凯,也抬高了张之洞。“好吧!”张之洞起身说,“也不要让袁慰庭太扫兴了。汤生,石遗,你们陪我到袁慰庭那里走一趟。崧生不舒服,你就和其他人留在车上不动,明天一早我回来就开车。”众人簇拥着张之洞走下车厢。脚刚一落到月台上,便有一个穿着耀眼军服的青年军官跑上前来,向张之洞行了一个举手礼,声音洪亮地说:“北洋第一镇第一协第一标标统马如龙奉袁大帅将令,在此恭迎张大帅,请张大帅一行上轿。”、 张之洞检阅过江苏的自强军、湖北的新军,对这一套并不陌生,只是心里想,,我又不是来检阅北洋军队的,何必如此!袁世凯这人太多事了。..他对着军乐队挥了挥手,便向着前边走去。就在这时,军号吹响,鼓乐齐鸣,月台上再次热闹起来。, 张之洞上了绿呢大轿,在星月灯火中穿街走巷。突然眼前一片明亮,扶着轿杠陪同前进的一位小吏隔着轿帘说:“张大帅,总督衙门到了。”张之洞挑起轿门帘,看到高大木牌坊后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两旁高高地悬起四根灯链,在夜色中显得璀璨壮观。绿呢大轿在木牌坊面前停稳,扶杠小吏将轿帘掀起,张之洞刚一迈出轿门,便听见旁边响起洪亮的豫东口音:“张香帅,一路辛苦了,晚生袁世凯恭候香帅光临保定!”原来,迎在轿旁的正是袁世凯,紧跟他身后的是直隶臬司、粮道、兵备道、保定知府以及北洋六镇的高级武官们。灯光下,但见粗矮壮硕的袁世凯一身官服,面带微笑,神采奕奕。身后的文武个个精神抖擞,虽已是八九点钟的夜晚,却不见丝毫疲惫倦怠之色;尤其那些武官,佩刀仗剑,笔立挺拔,英武之气毕露无遗。张之洞在心里叹息一声:“老夫不如此人!中国的希望或许在他的身上。”张之洞一改前两次的倨傲不恭之态,笑容满面对袁世凯说:“慰庭,你太多礼了!”袁世凯再次打千:“香帅能赏脸下车,不仅是晚生的荣幸,也是保定全城的荣幸,若是白天,晚生会动员保定全城百姓来夹道欢迎。”张之洞大笑:“若如此,乃老夫之罪过!”说罢,拉起袁世凯的手,二人一道迈步向大门走去。稍事休息,袁世凯便请张之洞入席。张之洞说:“老夫已在车上吃过东西,不必再吃晚饭了。”袁世凯说:“为请香帅,晚饭已推迟了三个小时,想必同寅们肚子皆饿了,请香帅莫再推辞。”张之洞惊道:“何须如此!大家为老夫饿肚子,老夫怎能心安?”在袁世凯的陪同下,张之洞一行来到直隶总督衙门花厅。这里早已灯火通明,热气蒸腾,十多席八仙桌上罗列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香气弥漫着整个花厅,飘散到直隶总督衙门前后院的各个角落。坐定后,由袁世凯带头,接下来直隶司道、保定知府、北洋六镇依次向张之洞敬酒,一个个拣最好听的话恭维着颂扬着,直视张之洞为当今的张陈房杜,一顶顶高帽子戴得老头子头晕晕的,心甜甜的。他怕自己酒后失态,每次敬酒都略微舔舔而已。袁世凯、杨士骧依旧分坐两旁,不断地夹送着各种珍馐美馔,张之洞也只是拣点清淡的尝尝而已。为了弥补上次的过失,张之洞这次尽量多和袁世凯说话,不再有意和杨士骧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慰庭,你什么时候进京?”“不瞒香帅,晚生已经向太后、皇上递了折子,请求让晚生依旧在直隶不动。”袁世凯放下筷子,挺起腰板,神态严肃地回答。“你不愿意进京?”“也不是不愿意。晚生自觉才能有限,不是做外务进军机的料子,还是在直隶做总督顺手些。”“慰庭呀,老夫劝你一句。”张之洞又下意识地捋起须,摆出惯常的架子来。“你还不到五十,前程远大。外官你已做了二十多年,历练也已够了,应该到京师里去做做朝官。再说,朝廷对你依畀甚大,外务、军机都是极重要的职位,决不在直督之下。中枢号令天下,做好了,对国家的贡献,要远胜一省督抚。”对中外局势已看透的袁世凯心里冷笑着:这老头子是真不懂时局,还是假作正经?这个时候,还谈什么“中枢号令天下”!朝廷连派五大臣出国考查宪政的钱都拿不出,要各省分摊,它早已是一个空架子了,还有什么号令天下的资格?眼下的朝廷与各省的形势,跟晚周相差无几。朝中的军机宰相哪能与一个强省的督抚相比!老头子莫非让虚名给冲昏了头?袁世凯想到这里,决定试探一下:“香帅,你历仕两朝,德高望重,从武昌调到京师,自是人心所望,朝野所归。做了大学士、军机大臣后,当然是以中枢号令天下,为国家所做的贡献要远过湖广两省。晚生不能跟您相比,且做事顾大不及小,难免遭人讥评。晚生进京,只怕反不如在直隶。”张之洞说:“你平时做事,一向敢于负责,也颇自信,为何一旦叫你进枢垣,反而畏葸不前了?太后年高,皇上多病,国家又值多事之秋,正是我辈为君分忧、为国操劳之际。想你袁家,自端敏公起到令尊,都是救时的忠臣。你应当以先人为榜样,国事为重,自家为轻。好在你我同在军机,有事还可以一起商量嘛!”国事为重,自家为轻。这样的语言,袁世凯只是童稚时代,从塾师的口中听到过,这几十年的军戎官衙之中,他再也没有听人说过这种话,自己心里也从不存这种念头。想不到这个白发消瘦的古稀老头,却吐出这等久违的古训来!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张香帅呀张香帅,今日四海之中还有几个像您这样想,大清朝廷包括老佛爷在内,有几个像您具这般心思?如此礼崩乐坏、人心鼎沸之际,您怎么还信奉这过时发霉的名教?不过,袁世凯倒也从这两句话中看出张之洞的为人来。儒家信徒多迂腐,然则也多厚实。张之洞如此笃信儒学,他也一定是个既迂又实的人。与这种人打交道,不必担心他会两面三刀、倾轧陷害。今后到了军机处,还得多靠他为自己挡点风雨才是。袁世凯诚恳地说:“香帅的教诲,使晚生大开茅塞。袁家三代深受国恩,晚生自当尽忠国事,不以个人为怀。若太后不准奏,晚生也不再坚持了。早日进京办事,朝朝夕夕可得香帅指教,请香帅到时切莫以晚生愚钝而嫌弃。”张之洞笑道:“你都愚钝,那天下无聪明人了。”另一桌上,直督幕府总文案杨士琦等人陪着辜鸿铭、陈衍,也是觥筹交错,谈兴甚浓。杨士琦对他的主子袁世凯很是崇拜。言谈之中对袁的本事之大发迹之快钦佩不已,说起袁的一妻八妾之艳福及其后院之宏阔豪华来,更是垂涎不已。辜鸿铭瞧不起杨士琦这副巴儿狗的神态,更对袁世凯的聚敛贪婪甚为厌恶,趁着酒兴,他笑着对杨士琦等人说:“我给你们说点洋人的事吧!”直督幕僚们都知道这个混血儿的不凡经历,于是纷纷举杯叫好。其中一个年轻人更是嬉皮笑脸地说:“辜先生,你逛过洋窑子吗?洋嫖客和咱们中国嫖客有不同吗?”辜鸿铭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洋女人我倒是有几个相好的,洋窑子可没去逛过。但我知道洋嫖客和中国嫖客是有不同的地方。”“有哪些不同?”五六双眼睛饿狼似的瞪向辜鸿铭。“洋嫖客嫖娼为已,中国嫖客嫖娼为人。”辜鸿铭的这两句话把满座给弄糊涂了。这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幕僚都知道孔子有句名言,道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却对辜氏的这两句嫖经颇为费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中国嫖客嫖娼是给别人看的?那个年轻人央求道:“辜先生,请你解释下。”辜鸿铭原本不过借用《论语》两句话来标新立异、耸人听闻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在里面。年轻人这一问,他一时倒给噎住了。好在他脑子灵活,立即便有了答案:“你们不知道,外国人富裕,温饱不愁,做娼妓的只是变个法子来寻乐趣而已,故嫖客也不需花费太大,彼此都是为了自己。中国女人做娼妓,多为生活所迫,卖身是为了钱,恨不得一夜掏尽嫖客的半年薪俸,所以中国的嫖客为的是养活娼妓。这不是为人吗?”年轻人感叹起来:“看起来下辈子一定要做个洋人才是,连当嫖客都当得潇洒。” .众人都笑起来。杨士琦说:“还是听辜先生说洋人的事吧!”“有一天,一个来华的英国绅士对我说,你在英国多年,知道英国人有贵种贱种之分吗?我只知道印度人有这种区分,在英国时倒没有听说过。我如实以告。那个绅士说是有分别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问他如何区别。他说,看他们到中国后的表现便知道了。凡英国人在中国住了许多年,体形不变的则是贵种。若到了中国没有多久,便迅速发胖,大腹便便的则是贱种。我问这话从何说起。那绅士说,在中国,各种食品,都比英国便宜,凡贱种都喜欢贪小便宜,于是大吃大喝,很快就赘肉累累了。”一个幕僚禁不住插话:“辜先生,用这种办法真的可以分出贱种贵种来吗?”“我后来有意观察,证明这个绅士所说不诬。”辜鸿铭满脸正色地说,“其实,用这个办法也可以来区分中国官场的贵贱来。凡做官的,取钱取物都远比老百姓容易。贵种则不以这种容易而多取,谨守本分,饮食起居与常人无异。贱种则不然,利用手中的权势,大量攫取民脂民膏,肥私利己,大起洋楼,广置良田,小老婆讨了一个又一个……”“哈哈哈!”刚说到这里,听者都知道辜鸿铭的醉翁之意了,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起来,弄得杨士琦脸上尴尴尬尬的,很不自在;陈衍知道辜鸿铭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生怕弄得主人不快,忙圆场,端起酒杯对杨士琦说:“我们这个辜汤生,是逢佳朋美酒则话多,今天各位既是博稚君子,燕地之酒又醇厚甘美,他说起话来便口无遮拦了。来来,我和汤生借花献佛,敬杨总文案和各位一杯!”于是大家都举起酒杯,十分豪气地互碰了一下,均一饮而尽。在主客皆欢之中,直督衙门的奢豪夜宴终于结束了。袁世凯对张之洞说:“今夜请香帅委屈在幽燕客栈歇息。明天上午,晚生再恭送您上车。”张之洞说:“吵烦太多,明天你不要送了。”杨士骧说:“慰帅想尽尽地主之谊,香帅您就不要推辞了。”袁世凯说:“晚生知香帅一向不受别人馈赠,故也不敢备什么礼相送。只是有一样东西,晚生和莲府商议着要相送,想必香帅不会推辞。”张之洞望着杨士骧说:“什么东西?”杨士骧笑着说:“就是从彰德府带来的那些个宝贝。”张之洞还没有回过神来,袁世凯说:“莲府对晚生说,香帅昨天在车上,对殷墟龙骨有极大的兴趣,好些个文字已被香帅破译了。晚生说,既然香帅是考订龙骨的专家,不如把你带来的那三牛车龙骨都送给香帅,供香帅公余赏玩研究。莲府说,就不知香帅肯不肯赏脸收下。”.“老夫收下,收下。”张之洞从来没有这样爽快地接受别人的赠与。“老夫把它们都带到京城里去,如果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的话,说不定今后还要麻烦彰德府替我多收集点送来。”杨士骧高兴地说:“这个容易,我立即打发几个人去彰德住上半年,好好地再收集几牛车龙骨来,运到京城里去!”张之洞笑道:“莫着急,待老夫先好好看完这三牛车再说。”望着张之洞等人的绿呢大轿消失在夜色中,杨士骧对袁世凯说.:“看来老头子这回让您给笼络上了。”袁世凯道:“这还得谢谢你的那些烂牛骨破龟板!”杨士骧说:“拿什么谢我?”袁世凯反问:“你要什么?”“直隶总督!”“行。”袁世凯立即答应。“不过有一个小条件,你每年至少得给我五十万两银子,我好应付京城里那班饿鬼。”杨士骧点点头:“这好说。”朝廷的要职,国库里的银子,就像做小买卖似的,如此三言两语就给敲定了。二 力禁鸦片的张之洞没想到十多年来居然自己天天在吃鸦片抵达京师,安顿好的第二天,张之洞便进宫递牌子,请求召见。第三天上午,慈禧召见张之洞于养心殿东暖阁。中秋节临近了,太后赏张之洞节礼:福、寿字各一帧,各色月饼两大盒,金银课子各五十个,西湖藕粉四斤,广西沙田柚二十个。当内务府将这些御赏抬到先哲寺张寓时,大家都欢忭喜悦,但真正的被赏者却高兴不起来。原来,太后只和他谈了不到半个钟点的话,全没有四年前见面的那种君臣相对而泣的亲热感。最令他意外的是,太后叫他依旧管理学部事宜,继续四年前的未了之事。至于张之洞最关心的立宪大事,太后只字未提。张之洞走出养心殿后心里纳闷着:将我张某人从武昌调来,难道就是学部的事无人管吗?以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来做学部大员,这办学堂的事情,难道在太后的眼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吗?令张之洞忧忡的还有两宫的健康状况。七十三岁的太后尽管浓妆浓抹,仍不能遮掉她颜面上的苍老。太后斜靠在龙椅上,声音轻微而干涩,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甜美柔润,令人听了很不舒服。显然,半个钟点的谈话,对她已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了。看来召见时间的短促,很可能不是对自己的冷漠,而是体力不支。想到这点后,张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对太后一生充满着感恩戴德之心,尽管有庚子年的重大失误,但太后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值得尊敬的。现在,这位执掌大清江山近五十年之久的皇太后,真正到了油尽灯于的时候,他怎能不忧虑!倘若皇上是个圣明之主,太后即便撒手而去,国家也可在平静中度过那段悲痛的时候,但偏偏是皇上既不圣明,又沉疴在身!召见时,皇上并未在座。张之洞在请皇上圣安的时候,慈禧只冷冷地答了一句:“皇帝在瀛台养病,已有半年多不见臣工了。”母子之间的深重隔阂已让张之洞心惊,而外间关于皇上病势沉重的传闻,也在这句没有任何感情在内的话中得到证实。太后衰老,皇上病重,大清朝的又一次重大变故迫在眉睫,此时的大学士军机大臣,将要面临着怎样的艰难乃至危险!正在沉思时,只见大根进来禀报:“鹿中堂来访!”自从前年夫人去世,大病一场后,鹿传霖是明显地衰老了。他浑身虚胖,四肢乏力,在自家后院散散步都感到疲倦,人秋以来,因为气候干爽适中,才略觉好受一些。.邡舅同拜大学士共处军机,这是少有的殊荣,鹿传霖自应来看望看望,同时也要和内弟好好聊一聊。张之洞也乜不得早日和姐夫见一见面。听说姐夫主动来访.忙亲自出大门迎接。聊过一番家事后,两个军机大臣都更有兴趣谈军国大事。鹿传霖向内弟介绍了军机处的近况。军机处现有五人:庆王奕劻,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世续,他本人再加上新进的张之洞和袁世凯。揣摸太后的意思,醇王载沣也即将进军机处。“载沣进军机处?”张之洞摸着枯白而稀疏的长须,边思忖边说,“是不是醇王府又会出一代天子?”皇上虽只有三十八岁,但这一两年病情很重,知内情的人都晓得皇上的病好不起来,龙驭上宾只是早晚的事了。皇上没有儿子,天命将归于何人,这是京师高级官员们最为关注的大事。如果看准了,早下功夫,将是一本万利的绝大生意。一年前,奕劻的儿子载振曾被人看好。论血脉,载振是远了点,但奕劻现在是太后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在握者,太后对他圣眷最隆,而且载振聪明伶俐,模样周正,甚得太后的欢心,年纪轻轻就做了新成立的农工商部尚书,显然是在着意培植他。但不久,杨翠喜一案被披露,载振的皇储一说也便随之而破了。原来,朝廷准备新设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派徐世昌与载振去东北实地考查。袁世凯的小站亲信候补道段芝贵,在老主子的支持下想谋取黑龙江巡抚一职,趁着徐世昌、载振过天津的时候,用一万二千两银子买下津门名伶杨翠喜,送给好色的公子哥儿载振。果然,这一美人计十分管用。段芝贵很快被任命为黑龙江巡抚。此事被御史告发,虽后来经奕劻、袁世凯周旋,没酿成大祸,但到底引起慈禧的反感,载振被迫辞去尚书一职,段芝贵的黑龙江巡抚也泡汤了。载振做不成皇储了,皇储又可能是谁呢?大家将各王府排来排去,一时都难以拿准。鹿传霖点点头说:“你的猜想有道理,我和世续也是这样认为的,很可能由载沣来继承他二哥的位置。”张之洞说:“我看载沣的可能性不大。皇上刚继位的时候,太后就许下承祧穆宗的诺言,若载沣继位,太后还能看到她亲生儿子的承祧人吗?我想,这天命多半要落在载沣儿子的头上。”这话提醒了鹿传霖。他拍了一下脑门,脸上欣欣然地说:“还是你看得透彻。载沣的儿子溥仪两岁多了,载沣虽是老醇王的侧福晋刘佳氏所生,但他的福晋瓜尔佳氏则是太后指定的。瓜尔佳氏是荣禄的女儿,荣禄很受太后的器重。那年病逝时,太后不仅亲去吊唁,还动了真情,哭了。”张之洞说:“你这一说,事情就越发明朗了。今后我们对这位小醇王,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你与他打过交道吗?”“见过几次面。”“人怎么样?”鹿传霖说:“长得还算清秀,对老臣们也还有礼貌。只是器宇不宏阔,见识平庸,顶多只能算个中下之材。”“唉!”张之洞叹了一口气。“多年前,有一位朝廷大员就对我说过,遍视近支王府,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物来。王室乏人。此乃国家之大不幸。”鹿传霖说:“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忧郁。太后这几个月时常闹病,七十好几的人了,时常闹病,可不是好征兆。万一她走在皇上前头,这事岂不更麻烦了!”“是呀!”张之洞轻轻地附和着。心里想:万一这种事情出现了,谁来应付这个乱局呢?做湖广总督时可以不想这种事,可如今身为大学士、军机大臣,到时是想推都推不掉的呀!国家大事,千头万绪,这立储立君,可是头等大事呀。未雨绸缪。作为相国,第一要绸缪这桩事才对!“香涛,你知道,袁慰庭为何被调进京城吗?”鹿传霖换了一个话题。在张之洞看来,袁世凯调进京,应看作是太后对他的重用。尽皆总督与尚书品衔相当,但外务部的前身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持者从早期的奕沂、文祥,到近期的李鸿章、奕劻,其地位都远在一般总督之上。袁从直督到外务部尚书,地位应是上升的,何况又兼军机大臣,不应该是某些人所说的明升暗降。张之洞说了这番看法,但鹿传霖摇了摇头。“这是满洲亲贵在打击他。香涛,你或许不知道,眼下京师一个新的朋党正在形成,这就是满洲亲贵党,它的盟主是肃王善耆,骨干有良弼、载洵、载涛、铁良等人。”十多年前陪俄皇太子访问武昌的善耆,过去因受慈禧的压抑,一直不问政事。他的最大爱好是唱皮黄。常召伶人来王府演戏取乐,他自己有时也粉墨登场。近两年善耆受西风影响,也爱议论立宪改制等国事,很想通过变革来改变自己无实权的冷王爷身分。载洵、载涛是载沣的同母弟,因过继的原因都早早地封了贝勒。这两个贝勒虽年轻无本事,却有很强的权力欲望。铁良、良弼都出身于贵族,从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回国,铁良已长新成立的陆军部,良弼是铁良的助手。善耆既是王爷,又年长,便自然成了这个新党的头领。“革命党头目孙文等人在日本组建同盟会,提出驱逐鞑虏的口号,将满汉之间的嫌隙重新挑起。善耆这一班满洲亲贵们血气特盛,想要来个针锋相对,全部排斥汉人。香涛,你还不知道,近来京师满汉对立到了何种地步,有的衙门,甚至满汉之间互不交言。”张之洞一惊:“满汉不交言,公事如何办?”“如何办,只有拖下不办呗!”鹿传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铁良虽然长了陆军部,袁世凯训练的北洋六镇也有四镇划归了陆军部管,但北洋军队是袁世凯训练出来的,部属们都听袁世凯的话,不买铁良的账。铁良等人于是将袁世凯视为大清朝最大的隐患,要彻底削掉他的实权,故而将他从保定调到京师。”“噢一一”张之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已看到前面道路上的亮光在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后来,张之洞不断地从儿子仁权以及其他旧友那里听到类似的话,大家为张之洞勾画了这样一个时局。一是朝廷对改制一事举棋不定。各省都有立宪的呼声,海外更有立志推翻朝廷的革命党。于是有一些大员认为,与其被革命掉,不如立宪,尚可依旧维持皇室至高无上的地位。以载泽为首的五大臣考察东西方各国宪政回国后,也倡导立宪变制。载泽是慈禧的侄婿,他的话慈禧还能听得进去。慈禧知民心在立宪,但她本人又不能接受这个新事物,遂来个预备立宪,待九年后再行宪政。她的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九年后她已死了,到那时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慈禧的真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于是大家都敷衍着,预备立宪就变成了假立宪、不立宪。社会上反对之声很强烈,朝廷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日子很不好过。二是满汉对立严重。一批满洲少壮派力主排斥汉族大员,将国家大权全夺过来,掌握在自己手里。朝廷各部各衙门的汉员人心惶惶,无意做事。三是去年的官制改革,将过去的旧秩序打乱了。由于内外形势不安宁,新的秩序建不起来,官场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四是太后高龄多病,皇上朝不保夕,大清的家今后还不知谁来当,大家都在观望之中。公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甚至只做和尚不撞钟。朝廷上下,虽官员林立,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稍有个风吹草动,便有可能顷刻崩塌!唉,张之洞可真没想到,京师的状况竟是这样的糟糕。面对着如此局面,能做什么呢?你说要各省都像湖北一样办洋务吗?你一个人的话,督抚不会听,你先得说服军机处。军机处的领班是庆王,庆王的心思在个人聚敛,国家是否强盛,他并不放在心上。他能支持你吗?即将进来的醇王当然也是领班,他的心思自然放在醇王府里出第二代天子的事情上。他能有这份闲心来管各省的洋务吗?即便军机处同意,还得奏请太后、皇上,眼下的太后、皇上自身处在病痛之中,他们哪里会去管国家的事?张之洞终于明白了,这大学士军机大臣原来并不是做惯了督抚的人所能做的差事。想想自己,从光绪七年外放山西巡抚以来,独当一面,独自主政,已经二十六七年了,特别是谅山大捷以后的二十三四年里,主持两广,经营湖广,真个是台上一呼阶下百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无人阻挡无须禀报。人们将督抚比之为一方诸侯,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怪不得,功高盖世的曾国藩一直安于两江总督的位置,怪不得英雄一生的左宗棠只做了三个月的军机大臣便急着离京去做闽浙总督,原来他们都是大明白人啊!张之洞想到此,禁不住心中悲凉起来。北上前的满腔怀抱消解了多半。他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贸然进京。辜鸿铭不知张之洞的心事,欢快地闯了进来,喊了一声:“老相国。”自从抵京的那天起,大家便一律改口,不再叫香帅,而叫老相国。不是总督,自然不能称帅,大学士就是宰相,这称呼的改变是恰当的。前几天张之洞听了很觉舒服,今天听辜鸿铭这么一叫,他倒觉得身上陡然加了一道无形的压力。。老相国,听说太后赏了您紫禁城骑马的特殊待遇。您今后人宫,是不是骑着马去?”面对着这个没有机心的混血儿的天真提问,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紫禁城骑马,就是骑着马进紫禁城吗?”辜鸿铭被张之洞这一反问,倒弄得糊涂起来。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前脑门,用至今仍不标准的中国话问:“这我就奇怪了,明明说是赏紫禁城骑马,为什么又不是骑马进紫禁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