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男人看到帅哥时,心里会很不是滋味,那感觉还不到痛恨,但更甚于厌恶。那感觉当然是不可理喻且没有来由,但挥之不去,藏在嫉妒所投下的长长阴影里。你爱上美丽女子时,那感觉就会偷偷爬出,爬进你的眼神里。我看着毛里齐欧,心里就生起些许这样的感觉。他整齐洁白的牙齿、平滑的肌肤、浓密而黑的头发,比他性格上的缺陷,让我更快更坚定地讨厌他。 卡拉很美:她的头发梳成法式卷卷头,明亮如流过黑石的河水,绿色眼睛绽放坚定而愉悦的光采。身穿印度长袖纱瓦尔*(* salwar,南亚国家女子穿的宽松套装,一般有三个套件,分别是上衣、围巾与长裤)上装,下摆超过她膝盖,下身是橄榄绿丝质布料的宽松长裤。 "玩得很开心,yaar。"新加入者维克兰说,这时我的思绪也回到眼前。"丹麦非常新潮,非常酷。那里的人很有教养。他们真是他妈的自制,叫我无法相信。在哥本哈根,我去泡三温暖。那地方真他妈的大,yaar,男女混浴,男男女女在一块,全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完完全全、百分之百脱光光,但没有人有反应,甚至没有人偷瞄,yaar。印度男人办不到。他们会沸腾,我告诉你。" "你沸腾了吗,维克兰老兄?"莉蒂希亚问,声音可人。 "开玩笑?我是那里唯一包浴巾的男人,也是唯一勃起的男人。" "我不懂。"乌拉说,我们止住大笑。那话说得很平淡,既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要求进一步解释。 "嘿,我每天去那里,去了三星期,yaar,"维克兰接着说,"我想只要在那里耗得够久,我就会习惯,就像那些超酷的丹麦人一样。" "习惯什么?"乌拉问。 维克兰对她皱起眉头,觉得很伤脑筋,然后转向莉蒂希亚。 "无效,没有用。三个星期后,我仍然得包着浴巾。我再怎么常去那里,看到那些有弹性的奶子上下左右晃啊晃的,我就翘起来。我能说什么?我太印度,不适合那个地方。" "印度女人也一样,"毛里齐欧有感而发说,"她们即使做爱时都不肯脱光。" "唉,也不尽然,"维克兰继续说,"总之,问题出在男人。印度女人是愿意改变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印度少女,急着想改变,yaar。她们受过教育,接受短发、短裙、短暂恋情。她们愿意改变,但男人扯她们后腿。一般印度男人十四岁左右就性成熟了。"第49节:项塔兰(49) "这个我想听。"莉蒂希亚低声说。 卡维塔·辛格在不久前走近我们,维克兰发表他对印度女人的高论时,她已站在维克兰身后。她留着有型的短发,身穿牛仔裤和白色针织套衫,套衫上印有纽约大学的校徽。她是活生生的女人,维克兰刚刚高谈阔论的对象,如今就活生生站在眼前。 "你真是个烂人,维克兰,"她说,在他对面、我右手边坐下。"你说了这么多,结果你却和其他男人一样坏。你妹妹如果敢穿牛仔裤和紧身针织套衫,yaar,看你会怎么说她。" "嘿,那件紧身针织套衫是我去年在伦敦买给她的!"维克兰反驳。 "但她穿着去听爵士音乐会时,你还是没给她好脸色看,不是吗?" "唉,我哪知道她会把那穿去外头?"他自知理亏地说,引来大家的大笑和嘲笑。维克兰本人笑得最大声。 维克兰·帕特尔身材与身高普通,但他普通的地方就只有这两方面。浓密鬈曲的黑发,衬托他俊俏而聪明的脸庞。炯炯有神的淡褐色眼睛散发自信,鼻子长而呈鹰钩状,唇上的小胡子两端沿着嘴边向下弯曲,线条分明,修剪得非常整齐。一身黑色打扮,牛仔靴、牛仔裤、衬衫、皮背心,一顶黑色西班牙佛朗明哥扁帽,靠着挂在他脖子上的帽带,垂在背上。他的波洛领带*(*Bolo tie,美国西部人戴的有饰扣线编领带或皮领带。)、饰有美元硬币图案的腰带、帽带,全是银色。他看上去像是意大利人拍的美国西部片里的英雄,而事实上,他就是以那人物为师,来打造自己的风格。维克兰很迷塞吉欧·莱昂的电影《日落黄沙》、《黄昏双镖客》。后来,当我更了解他,当我看着他赢得所爱女人的芳心,当我们一起对抗想杀死我的敌人时,我知道他是个英雄,知道他如果有机会,会和他仰慕的那些银幕硬汉一样不凡。 第一次见面时,我坐在他对面,他拥抱黑色牛仔梦时的昂然自得,他自认能实现那梦想时的飘然自信,叫我印象深刻。卡拉说,维克兰是那种猪油蒙了心的人。这是好友之间的玩笑话,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懂的玩笑话,但话中也带着一丝冷冷的轻蔑。她说这话时,我没跟其他人一样大笑。像维克兰那样自得于自己的执着的人,总叫我折服,因为他们的率直深得我心。 "真的,真的有!"他坚持道,"在哥本哈根,真有这种俱乐部,他们称为电话俱乐部。那里都 是这样的桌子,yaar,每张桌子上有一个亮着红灯的号码。如果看上某个火辣性感的女人,坐在十二号桌,那就直接拨打十二号,跟对方讲话。真他妈无聊的东西,老哥。有一半时间,你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或者对方不知道你是谁。有时你讲了一个小时,还是不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因为每个人都同时在讲话,然后互相告诉对方自己在哪一桌。我跟你说,我在那里办了一场非常棒的派对,但如果在这里办,大概撑不到五分钟,因为这里的男人做不来。有太多印度男人是chutia(蠢蛋),yaar。他们会骂脏话,说各种不雅的话,幼稚而令人讨厌,就像我在这里会讲的话。在哥本哈根,人比较上道,印度要赶上他们,变得那么上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想情况已有改善,"乌拉主动发言,"我对印度的未来很乐观。我认为未来一定会更好,比现在更好,而且很多人的生活会改善许多。"第50节:项塔兰(50) 我们全转头看她。全桌鸦雀无声。我们很震惊,震惊这个以出卖肉体供印度有钱人玩乐的年轻女子,竟会发表这样的看法。她被人当玩物一样使用、糟蹋,我原以为她会比较愤世嫉俗,对未来比较悲观。乐观是伴随爱而衍生的首要事物,而且和爱一样具有三种特性:强势积极、没有幽默感、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我的傻大姐乌拉,其实什么都没改变。"狄迪耶说,厌恶地撅起嘴。"如果想让人性的善良像牛奶一样凝固,或者想把同情心转化为鄙夷,去干侍者或清洁工就会如愿。要对人类和人类命运生出明智的厌恶,最快的两个办法,就是去端盘子上菜或在客人用餐后收拾桌面,而只领取微薄的工资。这两样工作我都干过,在我为了填饱肚子而不得不干的那些悲惨岁月里。实在悲惨。如今想起,我还是心有余悸。但我就在那样的地方,认识到世界其实完全没改变。老实说,我现在很庆幸世界是这样。世界变好或变糟,我大概都赚不到钱。" "胡扯,"莉蒂希亚说,"情况可能会改善,也可能会变糟。问问贫民窟里的人,情况可能会变得多糟,他们最清楚。是不是,卡拉?"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她。她把弄碟中的杯子片刻,再用她修长的食指慢慢转动它。 "我想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得去争取未来,"她一字一字慢慢说,"我认为未来和其他任何重要的东西一样,必须争取才能得到。不争取,就没有未来。如果我们不争取,如果我们不配拥有未来,我们就得永远活在现状。或者更糟,得活在过去。我想爱的用意大概就在这里,爱是争取未来的方式。" "这个嘛,我同意狄迪耶的话。"毛里齐欧开口,喝下冰水结束他的用餐。"我喜欢现状,我很满意现状没有改变。" "你呢?"卡拉问,转头看我。 "我?"我微笑。 "如果你能感受快乐,真正快乐,只有片刻,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最终会让你难过、痛苦,那你会选择享受那快乐,还是逃避?" 众人的目光和这提问,让我不安,鸦雀无声等着我回答的气氛,让我一时之间很不自在。我觉得她先前问过这问题,在测试我。或许她已问过同桌的其他人,他们都已答过,现在正等着听我的答案。我不确定她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但我的人生已回答这问题。逃狱时,我已做了抉择。 "我会选择快乐。"我答,卡拉回我以似笑非笑,那表情似在表示认可或惊喜,也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会。"乌拉说,皱起眉头。"我讨厌难过,受不了难过。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要一点点难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爱睡觉,na ?睡觉时不可能难过。在梦中,可以快乐、害怕、生气,但得非常清醒才可能难过,是不是?" "我同意,乌拉,"维克兰附和,"这世上有太多他妈的令人难过的事,yaar。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总是想让自己那么麻木的原因。我知道那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想让自己那么麻木的原因。" "嗯嗯嗯,不,我会跟你一样,林。"卡维塔插话,但我不清楚她赞同我到什么程度,不清楚这在多大程度上只是她对维克兰本能性的反弹。"如果有机会享有真正的快乐,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应该把握住。" 狄迪耶变得坐立难安,对话题变成这样相当恼火。 "你们太严肃了,你们所有人。"第51节:项塔兰(51) "我没有!"维克兰反驳,被狄迪耶的看法给激怒。 狄迪耶扬起一边眉毛,盯着他。 "我是说你们把事情弄得超乎事实的困难,或者说没有必要的困难。生活的真实情况很简单。最初我们什么都怕,怕动物、天气、树木、夜空,但就是不怕同类。如今我们怕同类,却几乎不怕其他东西。没有人知道别人为何做了某某事,没有人说真话,没有人快乐,没有人安全。面对这个处处不对劲的世界,人最不幸的事就是活下来。而人得活下来。就是这样陷入两难,让我们深信人有灵魂、有个上帝在掌理灵魂的命运这样的谎言。于是你有了灵魂。" 他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捻着他达达尼昂式小胡子的末梢*(* Artagnan,达达尼昂是法国小说家大仲马《三剑客》里的主人公。)。 "我不清楚他刚刚说了什么,"维克兰在停顿片刻后,低声说道,"但不知为什么,我既同意他的看法,也觉得受侮辱。" 毛里齐欧起身离开。把一只手摆在卡拉肩膀上,转身面对我们其他人,面带欢快的微笑,既和蔼又迷人。那笑容叫我不得不欣赏,但也叫我气得牙痒痒。 "别被搞胡涂了,维克兰,"他和蔼地说,"狄迪耶只想谈一样东西,他自己。" "而且扯的是,"卡拉立即补充道,"他认为那是有趣的话题。" "Merci(谢了),卡拉小姐,"狄迪耶低声说道,并对她献上小小的鞠躬。 "Allora(那么),莫德纳,我们走吧!我们稍后会再跟你们碰面,在总统咖啡馆,si(对吧)? Ciao(再见)。" 他吻了卡拉的脸颊,戴上雷朋墨镜,与莫德纳一道昂首阔步走进拥挤的夜街里。那个西班牙人莫德纳,整个晚上没说一句话,甚至连笑都不笑。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穿梭的人群里时,我见到他激动地跟毛里齐欧讲话,挥舞紧握的拳头。我看着他们直到消失不见,然后听到莉蒂希亚说出我心坎里最幽微、最卑鄙的心思,猛然一惊,有些羞愧。 "他其实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好。"她吼着说。 "男人都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好。"卡拉说,笑着伸出一只手盖住莉蒂希亚的手。 "你不再喜欢毛里齐欧了?"乌拉问。 "我恨他。不,我不恨他。但我瞧不起他,看到他就想吐。" "我的莉蒂希亚大姐--"狄迪耶还没说完,就被卡拉给打断。 "现在不要,狄迪耶,暂时不要讲。" "我怎么会那么蠢。"莉蒂希亚咬牙切齿,气鼓鼓的。 "Na ja……"乌拉缓缓说,"我不想说我早跟你说过,但……" "唉,为什么不说?"卡维塔问,"我很爱说我早跟你说过。我跟维克兰讲我早跟你说过,每个星期至少一次。我爱说我早跟你说过,比吃巧克力更爱。" "我喜欢这家伙,"维克兰插话,"你们可知道他马术超棒?他能像克林伊斯威特那样骑马,yaar。上星期我在昭帕提看到他,他和这位性感迷人的金发瑞典妞在海滩上骑马。他骑马的样子,活脱脱就像《荒野浪子》里的克林伊斯威特,真的。真他妈像毙了。" "是啊,他骑马,"莉蒂希亚说,"我怎么会瞎了狗眼跟他在一块?以前我什么都相信他。" "他公寓里还有套非常高档的音响,"维克兰补充说,似乎未察觉到莉蒂希亚的情绪,"还有一些超棒的原版意大利电影配乐。" "没错!我要走了!"莉蒂希亚断然宣布,起身,抓起手提包和她带来的书。微鬈的红色头发垂下,衬托她迷人的脸庞,头发因愤怒而颤动。心形的脸蛋曲线柔和,脸部皮肤洁白无瑕,在明亮白光照耀下,一时之间,好似一尊愤怒的大理石圣母像,而我想起卡拉说的:我想莉蒂希亚是我们之中最有灵性的……第52节:项塔兰(52) 维克兰猛然起身想跟上。 "我送你回饭店,顺路。" "是这样吗?"莉蒂希亚问,突然转身对着他,他身子动了一下。"那请问你接下来往哪里走?" "我……我……我要去,这个,无处不去,yaar。我要去散个长步。所以……所以……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顺路。" "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不可。"她嘀咕道,紧咬着牙,双眼闪现蓝光。"卡拉,明天,泰姬咖啡馆见,喝杯咖啡。我保证这次不会迟到。" "到时候见。"卡拉同意。 "那,各位再见了!"莉蒂希亚挥手。 "哈,我也是!"维克兰跟着说,快步跟在她后面。 "你们知道,莉蒂希亚最叫我欣赏的地方,"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她身上没有一丝法国味。我们法国文化如此普及,如此具影响力,因而,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至少带有一点法国味,尤其是女人。几乎世上每个女人都在某方面带有法国味。但莉蒂希亚,她是我见过最没有法国味的女人。" "你说个没完,狄迪耶,"卡维塔说道,"你今晚话特别多,怎么了?恋爱了,还是失恋了?" 他叹口气,盯着自己上下交叠的双手。 "两者都有一点,我想。我觉得很忧郁。费德里科,你认识他的,他信了教。实在让人不爽,我承认那事叫我难过。事实上,他的虔诚伤了我的心。但甭提了。伊姆媞娅兹·达克尔在贾汗季办了场新展览。她的作品一向赏心悦目,而且有点狂放不羁,让我恢复清醒。卡维塔,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 "当然行,"卡维塔微笑,"乐意之至。" "我跟你们走去国王路口,"乌拉叹气道,"我得见莫德纳。" 他们起身,告辞,走过科兹威拱门,但狄迪耶又跑回来,站在我身旁。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想藉此稳住身子,然后笑笑低头看着我,带着出奇深情的表情。 "跟他去,林,"他说,"跟普拉巴克去那个村子。全世界每个城市,在其心脏地带都有个村子。不先了解那村子,就不可能了解这城市,去吧。回来时,我会看见印度把你改造成什么样子。Bonnechance(祝好运)!" 他转身匆匆离开,剩下我和卡拉两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在场时,这餐厅很嘈杂。突然间,变得非常安静,或者说似乎非常安静,让我觉得我讲的每句话都会在这大空间里回荡,让每桌客人都听到。 "你要离开我们?"卡拉问,好心先开口。 "哦,普拉巴克邀我去他父母村子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他这么说。" "你要去?" "是啊,我想我会去。受到这样的邀请是种荣幸,我欣然接受。他告诉我,他每年回村子探望父母一次,大概待六个月左右。在孟买当导游的九年来,他年年如此。但我是他第一个邀请一起去那里的外国人。" 她对我眨眼,嘴角泛起笑意。 "你未必是第一个受他邀请的人。你可能是第一个傻到答应他的游客,但总之没有两样。" "你觉得我很傻才会答应?" "绝不是!或者至少可说是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傻。村子在哪里?" "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位在这个邦的北部。他告诉我要搭一趟火车、两趟巴士。" "狄迪耶说得没错。你该去。如果,如你所说的,想在孟买住下,你就该在乡下住些日子。乡下是关键。"第53节:项塔兰(53) 我们向经过的侍者点了最后一道吃的,一段时间后,侍者送来卡拉的香蕉酸奶和我的茶。 "你花了多久时间才习惯这里,卡拉?我是说,你看来总是那么轻松自在,好像一直就住在这里。" "这个,我不晓得。这里让我觉得如鱼得水--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而且在第一天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小时,就这么觉得。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是从一开始就很自在。" "很意外你这么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下飞机不到一小时,我就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强烈感觉,觉得来到这里我会如鱼得水。" "我猜想真正的突破与语言有关。开始在梦里说印地语后,我知道我在这里已不再格格不入。自那之后,一切豁然开朗。" "就是现在这样吗?你打算永远待在这里?" "世上没有永远的事,"她以一贯缓慢而从容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人用这字眼作啥。" "你知道我的意思。" "没错,没错。我会一直待到得到我想要的,然后,或许会去别的地方。" "你想要什么,卡拉?" 她一脸专注,紧皱眉头,然后转移视线,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那是我已渐渐了解的表情,那似乎在说,即使你非问这问题不可,你也没有权利要求我给你答案。 "我什么都要。"她答,带着淡淡的自嘲微笑。"你知道,我曾跟某个朋友聊过这件事,而那位朋友告诉我,真正高明的人生乃是一无所求,并成功达到那境界。" 后来,我们穿过科兹威路和斯特兰大街上的人潮,走过科拉巴市场后枝叶交会成拱形的街道,在她公寓附近一棵高耸榆树下的长椅边停下。入夜后科拉巴市场寂静无声,市场后面那些街道也冷冷清清的。 "这其实是种典范转移,"我说,想解释刚刚路上我提出的一个论点,"一个看待事物、思索事物截然不同的方式。" "你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普拉巴克带我去一个类似晚期病人收容所的地方,是一栋古老的公寓建筑,位在圣乔治医院附近。里面满是病人和垂死的人,他们在这里求得了一小块地板,躺在上面,等死。那机构的经营者,享有类似圣徒的美名,他四处走动,在病人身上加卷标,卷标上有符号表示那人有多少可用的器官。那其实是家庞大的器官银行,里面收容了许多愿意提供身上器官给经营者的活人,而那些活人则藉此挣得一块安静、干净的地方等死,以免死在街头。那些人为此对经营者感激涕零,非常尊敬,看着他时的神情仿佛深爱着他。" "你的朋友,普拉巴克,过去两星期给了你严厉的考验,是不是?" "啊,还有比那更严厉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完全无能为力。看到那些小孩……唉,他们生活那么苦。看到贫民窟里的人。他带我去了他住的贫民窟,露天茅厕臭得不得了,环境杂乱不堪,住所脏乱,居民站在家门口盯着你……而你只能袖手旁观,什么都改变不了。情况只可能会更糟,永远不可能大幅改善,你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你只能无奈接受。" "了解世界出了什么毛病,的确是件好事,"隔了一会之后,卡拉说,"但了解不管世界出了多大毛病,你都无法改变,也同样重要。这世上有些不幸的事,其实是在有人想改变时,才变得更加不幸。" "我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相信,我想你是对的。我知道,有时候,我们愈是想改善,结果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我倾向于认为,如果我们做得对,每件事、每个人都能变得更好。"第54节:项塔兰(54) "你知道吗,我今天无意中遇见普拉巴克。他要我问你有关水的事,尽管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行,"我大笑,"就在昨天,我从饭店下来,要去街上和普拉巴克见面。但在楼梯间,有些印度汉子一个接一个顶着大水罐,往楼上走。我侧身紧贴着墙壁,让他们通过。走到一楼时,我看一个附有铁辋轮的大木桶,类似水车。另有一个汉子拿着水桶,从木桶里舀水,注入那些大水罐里。 "我盯了好久,那些汉子上下楼梯好几趟。普拉巴克来时,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告诉我,那就是我冲澡的水。冲澡的水来自屋顶上的水槽,而那些人用罐子替水槽注满水。" "的确。" "咦,你知道,我是现在才知道,昨天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热天气,我一直有一天冲澡三次的习惯。我一直不知道得有人得爬六段楼梯,替水槽添水,我才能冲那些澡。我为此觉得愧疚,你知道吗?我告诉普拉巴克,从此不在那饭店冲澡,绝不。" "他怎么说?" "他说,不,你不懂。他说那是人们的饭碗。他解释说,正因为有像我这样的游客,那些人才有工作做。他还告诉我,他们每个人都靠这些工资养活一家子。你应该每天冲澡三次、四次,甚至五次。" 她点头认同。 "然后他要我看他们如何准备就绪,以便推着水车,再度穿过这城市。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要我看什么。那些男人强壮、自傲又健康,他们不乞讨也不偷抢,努力工作养活一家人,为此而自豪。他们跑步,冲进车阵里,展露健壮的肌肉,引来一些印度年轻姑娘的偷瞄,那时,我看到他们昂着头,眼神直视前方。" "而你住在那饭店仍然冲澡?" "一天三次。"我大笑。"对了,莉蒂希亚为什么那么气毛里齐欧?" 她望着我,那天晚上是第二次这么定定盯着我眼睛。 "莉蒂希亚跟外国人登记处的某个人很熟。那人是个高阶警官,很爱收藏蓝宝石,莉蒂希亚以批发价或更低的价钱卖蓝宝石给他。有时,藉以换取……特殊照顾……让她可以延长签证期限,几乎是无限期延长。毛里齐欧想把签证再延长一年,于是假意爱上莉蒂希亚,哎!也可以说是勾引莉蒂希亚。达到目的后,就把她甩了。" "莉蒂希亚是你的朋友……" "我警告过她,毛里齐欧这个男人不值得爱。你跟他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爱上他。她不听。" "你仍然喜欢毛里齐欧?即使他那么对待你朋友?" "毛里齐欧的所作所为,就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在他看来,他拿爱情当买卖换取签证,两不亏欠很公平。他绝不会找我试这种事。" "他怕你?"我问,笑笑。 "没错,我想他是有点怕我,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一点都不怕我的男人就是笨,我绝不可能尊重这种男人。" 她站起身,我跟着起来。街灯下,她绿色的眼眸是引人遐思的明珠,水汪汪泛着光泽。她的嘴唇张开,似笑非笑,那表情、那时刻只有我一人独享,而我的心如乞讨者,开始期盼、恳求。 "明天,"她说,"你去普拉巴克的村子时,试着完全放松,跟着感觉走。放开自己就是了。有时,在印度,得先认输才能赢。" "你总是能给人智慧的建言,不是吗?"我说,轻声笑。 "那不是智慧,林。我认为明智被过度高估了。智慧只是把所有主观感情都抽离掉的聪明。我宁可要聪明,不要智慧,永远。我认识的智者,大部分都叫我头疼,但我遇过的聪明男女,没有一个我不喜欢。如果我给了智慧的建议--我其实没给--我会说别喝醉,别把钱花光,别爱上村里的漂亮姑娘。那就是智慧,那就是聪明与智慧的差别。我偏爱聪明,因此我才会告诉你,到那村子去时,不管碰上什么,都要认输。好,我要走了。回来时来看我。我很期盼那一天,真的。" 她吻了我的脸颊,转身离去。我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怀里,吻她。我看着她走,黑色的身影没入夜色。然后她走进她公寓大门附近的黄色温暖灯光中,仿佛我注视的眼神已使她的影子复活,仿佛光靠我的心就能让她从黑暗中跳出,替她染上爱的光泽与色彩。她再度转身,看到我在看她,然后轻轻关上门,上锁。 那时候,我很笃定地认为,跟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是个博尔萨利诺帽测验。走回饭店途中,我问自己是否已通过那测验,或者没有。那之后这么些年,我仍然在想这问题,依旧不得其解。第55节:项塔兰(55) chapter 5 第五章 维多利亚火车总站有着长而平坦的邦际线月台,往外延伸,消失于金属天空底下--那是由拱顶状波浪顶棚构成的天空,而鸽子是那建筑天空的小天使。它们从一个栖群飞到另一个栖群,飞在极高处,身影只隐约可见;它们是透着白光、遥远飞翔的天神。这座宏伟的火车站(每日进出者简称其为V.T.[Victoria Terminus])以讲究细部刻画的正立面、高塔、外部装饰和气派堂皇的造型著称。但在我眼中,它最壮美的地方在于其大教堂似的内部。在这里,局限的功能与艺术雄心相交会,时刻表与永恒赢得同样的尊重。 我在北上邦际线月台的尾端,坐在我们的行李堆上,度过漫长的一小时。时间是傍晚六点,车站里满是人、行李、一捆捆的货物、各种活的和刚死的牲畜。 两列不动的火车间,有大群人在来回打转,普拉巴克跑进人群之中。这是我看到他第五次离开。然后,几分钟后,我看到他第五次跑回来。 "拜托,普拉布,坐下来。" "不能坐,林。" "哦,那我们上火车。" "也不能上火车,林。现在还不是上车的时间。" "那……什么时候才是?" "我想,就快了,不会很久。听!仔细听!" 有广播,大概是讲英语。那就像是发怒的醉汉所发出的声音,透过许多老旧的锥状扩音器放出来,带着一种独特的变音效果。普拉巴克听着广播,表情由忧虑变成极度痛苦。 "现在!现在!林!快!我们得快!你得快!" "等一下,等一下,你刚刚叫我像个铜佛坐在这里快一个小时,现在怎么突然那么急,有必要那么急吗?" "就是有必要,巴巴。没时间造大佛--这位圣人得罪了。你得赶快。他来了!你得准备好,他来了!" "谁来了?" 普拉巴克转身望着月台远处。不管广播说了什么,广播已使群众动了起来,他们冲向那两列停着的火车,把行李和自己猛塞进车门和车窗。有个男子从那闹哄哄的人群中走出来,走向我们。那人人高马大,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高大的男子之一。他有两米高,肌肉结实,长而密的胡子垂落在他魁梧的胸膛上。他穿着孟买火车脚夫的制服,帽子、衬衫、短裤都是红色的亚麻布。 "他!"普拉巴克说,盯着那个巨人,神情既钦敬又畏惧。"你这就跟那个男人走,林。" 这脚夫与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一出手即掌控情势。他伸出双手,我以为他要握手,于是也伸出手。结果他把我的手拨开,那表情清清楚楚告诉我,他是多么讨厌那手势。然后,他双手伸到我胳肢窝下,举起我,放到行李一边,以免挡他的路。 重达九十公斤的人,就这么轻松被另一个人举起,那种经验叫人既窘迫又兴奋。我当下决定,只要不是太丢脸,都会跟这脚夫乖乖合作。第56节:项塔兰(56) 大个子把我的重背包拿到头上顶着,收拾起其他行李,在这同时,普拉巴克把我推到他背后,一把抓住大个子的红色亚麻衫。 "来,林,抓住这衬衫。"他教我,"抓紧,别放掉这件衬衫。郑重向我保证,你绝不会放掉这衬衫。" 他的表情出奇严肃,我点头答应,紧抓住脚夫的衬衫。 "不,也要说出来,林!一字一字说出来,我绝不会放掉这衬衫。快!" "噢,拜托,好吧!我绝不会放掉这衬衫。满意了吧?" "再见,林。"普拉巴克大叫着说,转身跑进那混乱的人群里。 "什么?什么!你要去哪里?普拉布!普拉布!" "好!我们走!"脚夫以低沉的嗓音吼道,那是在熊穴里发现、密封在生锈火炮炮管的嗓音。 他转身走进人群,拖着我,他每走一步都抬高他粗壮的膝盖,把脚往外踢。在他前面的人自动散开,不散开的人,则被他撞到旁边。 他一路高声恐吓、辱骂、骂脏话,在挤得让人透不过气的人群里撞开一条路。他粗壮有力的双腿每一抬起、前踢,就有人倒下,被推到一旁。人群中央极为嘈杂,那喧嚣声像鼓点打在我皮肤上。人群大叫、尖叫,仿佛在逃难。头顶上的扩音器,咆哮地放送着语无伦次、听不懂的广播。汽笛声、铃声、哨子声持续在哀号。 我们来到车厢,那车厢和其他车厢一样已负载饱和,车门口堵着厚厚的人墙--腿、背、头堵成的人墙--看来根本穿不过去。突然间,我在惊讶而又十分羞愧之下,紧抓着脚夫,靠着他那双所向无敌、力大无穷的膝盖,跟着他挤进车厢。 他不断往前推进,到了车厢中央才停下。我推断是车厢里爆满,让巨人般的他也不得不停下。我紧抓他的衬衫,打定主意他一旦再移动,我绝不松手。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闹哄哄的,我渐渐听出一个字,像念咒文一样一再重复,语气坚决而痛苦万分:Sarr...Sarr...Sarr...Sarr...Sarr... 最后我才知道那是我的脚夫发出的声音。他极尽痛苦地重复说出这个字,我却听不出来,因为我不习惯别人用Sir(先生)这个尊称来称呼我。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他喊叫。 我放掉他的衬衫,左顾右盼之时,发现普拉巴克正伸长身子占住整条长椅。他先我们一步奋力穿过人群,挤进车厢抢得座位,这时正用身体护住座位。他用双脚缠住走道一侧的扶手,双手则抓住靠窗一侧的扶手。六个男子已挤进车厢这一区,各自使出吃奶的力气和粗暴的手段,想把他赶走。他们扯他的头发,打他的身体,踢他,打他耳光。身陷重围的他,毫无还手之力,但眼神与我相会之后,他痛苦扭曲的脸上绽放胜利的笑容。 我怒不可遏,把那些人推开。我抓住他们的衣领,凭着一股愤怒所升起的神力,将他们逐一丢到一旁。此时普拉巴克随即把脚放到地上,我马上在他身边坐下。长椅上剩下的空间,立即引发争夺。 那脚夫把行李丢在我们脚边,他的脸部、头发、衬衫都被汗水弄湿了。他向普拉巴克点了头,表示敬意。在这同时,他愤怒的眼神清楚表示,他对我非常不屑。然后他左推右搡挤过人群,一路高声叫骂到车门。 "你付多少钱雇那个人?" "四十卢比,林。" 四十卢比。这家伙带着我们所有行李,冲锋陷阵,杀进车厢,就只赚两美元。第57节:项塔兰(57) "四十卢比!" "没错,林,"普拉巴克叹气道,"很贵的,但这么好的膝盖就是贵。那家伙的膝盖很出名。一些导游抢着要他那对膝盖,但我说动他替我们服务,因为我告诉他,你是--我不知道英语该怎么说--我告诉他你脑袋有些不正常。" "智障!你告诉他我是智障?" "不是,不是,"他皱眉,想着该用什么字眼,"我想傻这字眼比较贴切。" "我来搞清楚,你告诉他我是傻子,他因此同意帮我们。" "没错,"他咧嘴而笑,"但不只是有点傻,我告诉他你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好,我懂了。" "因此,每个膝盖要价二十卢比,然后我们有了这好座位。" "你没事吧?"我问,很气他为了我而受伤。 "没事,巴巴。全身上下会有一些瘀伤,但没有破皮。" "唉,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给你钱买票。我们大可以坐一等或二等车厢,像文明人一样。我们干嘛坐这里?" 他看着我,淡褐色的大眼睛里满是责备与失望。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小叠纸钞,交给我。 "这是买票找回的钱,谁都可以买一等车票,林。如果想买一等车票,你完全可以自己来。想买票坐在舒服、空荡荡的车厢,你不需要孟买导游。但如果想在维多利亚车站挤上这车厢,坐上好位置,就需要非常优秀的孟买导游,比如我,普拉巴克·基尚·哈瑞,不是吗?这是我的工作。" "是!"我语气软化,但仍然气他,因为我觉得愧疚。"但拜托,接下来的行程,别只为了让我有个好座位,就让自己挨打,行吗?" 他沉思片刻,紧皱眉头,然后再度眉开眼笑,阴暗的车厢里再见到他那熟悉的灿烂笑容。 "如果实在没办法,非挨打不可,"他说,以坚定而和悦的神态跟我谈起受雇条件,"我会叫得更大声,让你能在紧急关头出手相救,让我免于一身瘀青。就这么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