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这话问得我觉得事有蹊跷,隐隐表示有些事是他不该说的。"他跟我大略介绍了利奥波德里某些人的背景。阿富汗人、伊朗人、席瓦军人--或任何其他的称呼--还有本地帮派老大。" 她浅浅一笑,带着无奈。 "狄迪耶讲的话,我是不会太当真的。他有时很肤浅,特别是他很正经的时候。他是那种一直对事情表面穷追不舍的人,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话。我曾经告诉他,他太肤浅,所以他最能理解的东西就是露骨的污言秽语。奇怪的是,他喜欢这样。我会为了狄迪耶说这种话。你不可以侮辱他。"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我说,决定不转述狄迪耶对她的看法。 "朋友……嗯,有时是,我不是很清楚何谓朋友。我们认识有几年了,过去曾住在一块儿,他有告诉你吗?" "没有,他没有。" "喔,我们住在一块儿一年,是我第一次到孟买时。我们合住在要塞区一间摇摇晃晃有裂缝的公寓,四周的墙壁、天花板已开始碎裂掉屑。每天早上醒来时,脸上常有从下陷的天花板掉下的灰泥,走道上总有刚剥落的石块、木块和其他东西。一、两年前雨季时,整栋建筑垮掉,死了一些人。我有时会回去那里,望着破洞里的天空,那破洞上面原本是我的卧室。我想你可能会说狄迪耶和我现在走得很近,但朋友?对我而言,每过一年,就觉得友谊这东西愈难理解。友谊像是没人及格的代数小考。在我心情糟透时,我想,所谓的朋友,顶多只能说是你不鄙视的人。" 她说得很正经,但我还是轻轻笑出声。 "太不近人情了,我想。" 她看着我,眉头紧蹙,然后她也笑了起来。 "或许是吧!我很累,最近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够。我不是有意挑狄迪耶毛病,但他有时候就是很烦人,你知道吗?他有跟你说到我什么?" "他……他认为你很美。" "他这么说?" "是啊。他说到白人、黑人的美,然后说卡拉很美。" 她扬起眉毛,微微吃惊又带着欣喜。 "好吧,我会把那当作是天大的赞美,尽管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大骗子。" "我喜欢狄迪耶。" "为什么?"她立即问道。 "这个嘛,我不知道,我想是他的专业本色使然。我喜欢学有专长的人,而且他带有某种悲哀……那悲哀有点触动我。他让我想起一些我认识的人与朋友。" "至少他毫不隐瞒他的堕落。"她坚定地说,而我突然想起狄迪耶谈及有关卡拉的一件事,神秘莫测的权力。"或许那正是狄迪耶和我共通的地方,我们两人都讨厌伪君子。虚伪只是另一种残酷。狄迪耶不残酷,他狂放不羁,但不残酷。他以前是很安静的,但曾有几次,他的风流事迹成为轰动全市的丑闻,或至少是住在此地的外国人人尽皆知的丑闻。有天晚上,他那爱吃醋的爱人,一个年轻的摩洛哥男孩,拿着刀在科兹威路上追杀他。他们两个浑身赤条条,在孟买,那可是非常惊世骇俗的事,而就狄迪耶来说,我敢说,那可叫他大大出丑。他跑进科拉巴警局,警察救了他。印度人对这类事观念非常保守,但狄迪耶有条守则--绝不跟印度人乱搞,我想他们敬佩他这作风。有些外国人来这里,只为了和印度年轻男孩上床。狄迪耶看不起这种人,他只跟外国人搞。如果这就是他今晚跟你说那么多的原因,我也不觉得奇怪。搞不好他是想钓你,所以跟你讲那些台面下的勾当、台面下的家伙,让你佩服他见多识广。噢,哈罗!Katzeli(猫咪)!嘿,你哪里来的?"第33节:项塔兰(33) 我们在路上碰到一只猫,猫儿蹲坐在海堤上吃人类丢弃的一包东西,身子瘦弱,毛呈灰色。它蹲低身子,面带怒容,既低沉咆哮又呜呜哀叫;但它再度低头就食时,却乖乖让卡拉轻抚它的背。它干瘪又肮脏,有只耳朵被咬成玫瑰花芽状,身体两侧和背上有许多地方没有毛,露出尚未痊愈的伤口。 我很惊讶这只瘦弱的野生动物竟肯让陌生人轻抚,惊讶卡拉竟然会做这种事。叫我更惊奇的是,这猫竟然那么爱吃以非常辣的辣椒为佐料的蔬菜饭。 "唉,看它,"她温柔地说,"漂不漂亮?" "喔……" "你不欣赏它的勇气,活下来的决心?" "抱歉,我不是很喜欢猫。我不讨厌狗,但猫……" "但你非爱猫不可!在完美的世界里,人在下午两点时都会像猫。" 我笑。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表达的方式很奇特?" "什么意思?"她问,立刻转头看我。 即使在街灯下,都能看到她涨红脸,几乎快要生气。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着迷于英语,着迷到有点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努力读、写英语,绞尽脑汁想出她谈话中那些珠玑之言。 "我只是在说你表达想法的方式很独特。别误会,我喜欢,非常喜欢。例如,呃……拿昨天来说,我们谈到真理。开头大写的真理,绝对的真理,最终的真理。世上有真理,有些东西是永远颠扑不破的吗?每个人,狄迪耶、乌拉、毛里齐欧,甚至莫德纳,都有他们自己的看法。然后你说,真理是每个人都假装喜欢的坏蛋。那句话给了我当头棒喝。你是在书上读到,或是在戏剧或电影里听到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哦,这就是了。我自认不可能转述别人的话,转述得一字不漏。但你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同意那句话吗?" "哪句,"真理是每个人都假装喜欢的坏蛋"那句?" "对。" "没有,我不完全赞同,但我欣赏那个观念,还有你表达那个观念的方式。" 她要笑不笑的神情叫我定睛凝视。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开始瞥向旁边时,我再度开口,吸引她的注意。 "你为什么喜欢去毕亚丽茨*?(* Biarritz,位于法国西南部大西洋岸。)" "什么?" "前几天,你说毕亚丽茨是你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没去过,没办法体会。但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里?" 她微笑,皱皱鼻子,露出不解的表情,可能在嘲笑我,也可能心里觉得高兴。 "你还记得?那看来我应该告诉你,毕亚丽茨……该怎么解释……我想是大西洋的缘故。我喜欢冬天的毕亚丽茨,那时没有游客,海边的气候恶劣得让人变成石像。只见到人们站在荒凉的海滩凝望大海,像一尊尊雕像零散伫立在峭壁之间的海滩上,望着大海时心生恐惧、吓得一动也不动。那和其他的海不一样,和温暖的太平洋或印度洋不一样。那里的大西洋,冬天时,叫人不好受,残酷无情。你能感受到它在呼唤你,你知道它想把你拉走,拉下海。但那是一种美,我第一次真正望着它时感动得落泪。我想走向它,想放掉自己,让自己没入那汹涌的波涛中。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害怕的。但毕亚丽茨的人,他们是欧洲最会包容、最随和的人,我想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他们兴奋,也没有事物太过头。那有点古怪,在大部分的度假胜地,人们的脾气普遍都不好,但海却是平静的;在毕亚丽茨,情形正好相反。"第34节:项塔兰(34) "你有天会回那里,我是说到那里定居?"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我离开这里,永远离开,那就表示我会回美国。我在那里长大,我父母死后,有一天,我希望能回去。我想我喜欢那里,最喜欢那里。美国散发出某种信心、直率……一种很勇敢的气息,美国人也是。我不像美国人,至少我自觉不像,但跟美国人在一块儿很自在,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比在任何地方跟任何民族在一块儿更自在。" "说说其他人。"我提问,想让她继续讲话。 "其他人?"她问,突然皱起眉头。 "利奥波德的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先从莉蒂希亚说起。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不再那么紧绷,眼神飘过路边的阴影,然后抬头凝望夜空,仍然在想着,在思索着。街灯的蓝白光映照在她的嘴唇上,大眼睛里,化作水漾光采。 "莉蒂希亚在果亚住了一阵子,"她开始说,声音里泛着柔情。"她跟一般人一样,为了双重目的而来到印度:为了交友,也为了提升精神境界。她交到一些朋友,很喜欢他们,我想。莉蒂希亚还爱上一个人。但在精神方面,她一直不是很顺。她同一年里回去伦敦两次,但又再回到印度,想在心灵方面作最后一试。她是为追求心灵而来。她说起话强势而有主见,但她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孩。我想她是我们当中最有灵性的人,真的。" "她怎么过活?我不是要打探隐私,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只是想知道别人在这里怎么赚钱过活。我是说,这里的外国人都靠什么过活。" "她是珠宝专家,宝石和首饰。她替某些外国买家物色珠宝,抽取佣金,是狄迪耶替她找的工作。他在孟买人面很广。" "狄迪耶?"我笑,十足惊讶。"我以为他们互看不顺眼,唉!不到不顺眼的程度。我以为他们无法忍受对方。" "唉,他们水火不容,真的,但也真的是好朋友。如果其中一个人发生不幸,另一个人大概会崩溃。" "毛里齐欧呢?"我问,语调竭力保持平稳。这个高大的意大利人帅得让人受不了,又自信得让人受不了,我觉得他比我更了解卡拉,跟卡拉有交情,为此心里很不是滋味。"说说他的事?" "他的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可说。"她答,又皱起眉头。"他父母双亡,留给他大笔钱。他把钱都花光了,我想他因此练就了花钱的本事。" "别人的钱?"我问。我大概问得太急切让她起了疑心,因为她拿问题反问我。 "有听过蝎子与青蛙的故事吗?青蛙同意背蝎子过河,因为蝎子答应不蜇它的那个故事?" "有听过。然后过河过到一半,蝎子蜇了青蛙。它们慢慢沉入水里时,快溺死的青蛙问蝎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蝎子说因为它是蝎子,而蝎子天生要蜇人的。" "没错。"她叹口气,缓缓点头,眉头终于不再紧蹙。"毛里齐欧就是这样。知道这点,他就不是个麻烦,因为你不会找他背你过河。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在监狱待过,完全知道她的意思。我点头,问她乌拉和莫德纳的事。 "我喜欢乌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对我摆出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她愚蠢、不可靠,但我同情她。她在德国时很有钱,染上海洛因成瘾后,她家人把她赶出家门,然后来到印度。到印度后,她跟一个坏蛋厮混,一个德国男人,像她一样有毒瘾的人。他叫她在一个充满暴力与犯罪的地方工作,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但因为她爱那个家伙,为了他,她乖乖做。为了他,她大概什么都肯做。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在我看来,大部分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这样。你开始觉得心像是挤了太多人的救生艇,为了不让它下沉,你抛掉骄傲,抛掉自尊和独立。不久后,你开始抛掉其他人,你的朋友,你认识的每个人。而这仍然不够,救生艇仍然在下沉,这时,你也知道,你就要跟着那船一起灭顶了。我在这里看到一些女孩子有这样的遭遇,我想那是我讨厌爱情的原因。"第35节:项塔兰(35) 我不确知她是在讲自己,还是在影射我。无论如何,这番话很尖锐,我不想听。 "那卡维塔呢?她有什么特长?" "卡维塔很了不起!她是自由工作者,你也知道的,自由作家。她想当记者,我想她会如愿,我希望她如愿。她聪明、诚实、有胆识,也很漂亮。你不觉得她很性感迷人吗?" "的确。"我附和,想起那蜂蜜色的眼睛、丰盈匀称的双唇、修长会说话的手指。"她很美,但我认为,他们每个都长得好看。就连狄迪耶,虽然神情萎顿,却带有一丝拜伦勋爵的气质。莉蒂希亚很可爱,双眼总是带着笑意,她的眼睛是不折不扣的冰蓝色,对不对?乌拉长得像娃娃,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大眼、一对厚唇,但那是很漂亮的娃娃脸。毛里齐欧的帅,像杂志上的模特儿,莫德纳的帅不一样,像斗牛士之类的。而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就这样,我说了出来。就在我说出内心话而犹自震惊不已的当头,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已听懂,是否已识破我赞美他们和她漂亮的话语背后的意涵,进而看出激发我说出这些话的那种痛苦:满怀爱意的丑男人时时刻刻感受到的那种痛苦。 她大笑,张大嘴巴尽情地开怀大笑,然后突然抓住我一只手臂,拉着我往前走,走在人行道上。就在这时,一阵哐啷哐啷的撞击声从阴影处传出,仿佛是被她的大笑声引出来似的。原来路边有个乞丐,骑坐在木制的小板车上,小车有金属滚珠轴承轮子,一路从人行道滑下马路。他靠双手划地前进,到了冷清的马路中央时,猛然转身,止住板车。他那细得像螳螂腿般的可怜双腿,交盘在板车上,塞在他身子底下,板车的平板只有一张对折报纸那么大。他穿着小学男孩的制服,卡其短裤和粉蓝色衬衫,年纪已经二十好几,但这身衣裤对他而言仍然太大。 卡拉叫他的名字,我们停在他对面。他们用印地语交谈了一会儿。我盯着十米外的他,对他的双手很感兴趣。那双手很大,手背像他的脸一样宽。在街灯下,我看到他的手像熊掌一样,长了厚厚的肉垫。 "晚安!"一会儿之后,他用英语大声说道。他举起一只手,先是举到额头放下,然后再举到胸前,动作细腻,极其谦恭有礼。再一个急转身,带着炫耀意味的转身,他双手划地上路,在划下通往印度门的下坡时加快速度。 我们看着他消失在远方,然后卡拉伸手拉着我的手臂,再次领着我走在人行道上。我乖乖让她带着我走。我任由自己被婉约的海浪低诉声、被她如快板的声音所牵引;被那黑色夜空和她那比夜色更黑的秀发所牵引;被沉睡街道上的海水、树木与石头的气味所牵引;被她温暖肌肤上令人销魂的香水味所牵引。我任由自己被拉进她的生活、这城市的生活。我送她回家,道了晚安,然后我轻声哼着歌,走过一条条寂静的街道,回到饭店。第36节:项塔兰(36) chapter 3 第三章 "你是说我们终于要去看真正的买卖。" "百分之百的真正,巴巴,"普拉巴克向我保证,"而且买卖也会非常多。接下来你会看到这城市真正的一面。通常我不会带游客到这些地方。他们不喜欢,而我不喜欢他们的不喜欢。有时,他们太喜欢这些地方,而我更不喜欢那样,是吧?你一定有个好头脑,才会喜欢这些东西,也一定有一副好心肠,才没有太喜欢这些东西。我欣赏你,林巴巴。你是我的好朋友。第一天,我们在你房间喝威士忌时,我就清楚知道这点。接下来,用你的好头脑、好心肠,你会把我的孟买看个透彻。" 这天我们搭出租车走在甘地路上,行经花神喷泉,前往维多利亚车站。距正午一个小时左右,那岩石峡谷上的车潮川流不息,许多人推着午餐车在路上奔跑,使车流大增。那些人从住宅和公寓挨家挨户收取午餐,放进名叫贾尔帕安(jalpaan)的锡制筒状容器,摆在长形木质手推车上的大托盘上,一台手推车至少放六人份。他们推着餐车,在巴士、卡车、摩托车、汽车来来往往的车道上穿梭,将午餐准时送到全市各地的办公室和店家。只有从事这项递送服务的人,才了解这行的窍门:了解这些几乎不识字的男子,如何利用符号、颜色和关键号码,拟出一套复杂得让人看不懂的规则,以标示、辨认不同的筒子;了解数十万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筒子,如何日复一日,由以汗水润滑木轴承的轮车载着,快速送到全市各地数百万的客人手上,每次都不出差错;了解跑这样一趟是以几美分而非几美元计费。这条不可见的物流是何等的神奇,把普通平凡的东西与不可思议的东西连在一起。在那些年月里,它流过孟买的每条大街小巷和每颗跳动的人心,若没有它,从邮政服务到乞丐的恳求,都将停摆。 "那巴士是几号,林巴巴?快说。" "等一下。"我犹疑不定,从半开的出租车车窗费力往外看,努力想看出暂时停在我们对面那辆红色双层巴士正面那些卷曲的数字。"那是,啊,是104,对不对?" "非常非常好!你已经把印地语数字学得很好了。这下你搭巴士、火车、看菜单、买大麻和其他好东西时,看数字都没问题了。接下来我问你,alu palak是什么?" "alu palak是马铃薯菠菜料理。" "很好,但你没说"而且很好吃"。我喜欢吃这道菜。那么,phul gobhi和bhindi是什么?" "是……对了,花椰菜和……秋葵。" "正确,"而且很好吃",你又忘了说。baingan masala是什么。" "是,啊……香料茄子。" "又对了!怎么,你不喜欢吃茄子?" "对,对,没错!茄子也好吃!" "我不是很喜欢茄子,"他嗤笑着说,皱起他的短鼻子。"再告诉我,chehra、munh、dil是什么?" "好……你别说……脸、嘴、心,对不对?" "非常正确,没错。我一直看在眼里,你用手抓食物吃,像标准的印度人吃法,做得很好。你向人要东西时,比如这个多少、那个多少、给我两杯茶、再给我一些大麻,都只讲印地语。这些我全看在眼里。林巴巴,你是我最棒的学生,而我也是你最棒的老师,对不对?" "的确,普拉布,"我大笑,"嘿!小心!" 我大叫是想让出租车司机有所提防,只见他急转弯,及时避开正打算在我们前面转弯的一辆牛车。司机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黑皮肤,嘴唇上有粗硬的短髭。我冒失大叫,保住一车人的性命,但他却似乎很火大。我们刚坐上这出租车时,他调整照后镜,直到镜子里看不到别的东西,只看到我的脸为止。这桩惊险事件之后,他气鼓鼓地瞪着我,用印地语大吼大叫,痛骂了我一顿。他开车活像逃避追捕的歹徒,一路猛然左弯右拐,以超速甩开较慢的车子。对路上的其他人,他都是一副愤怒、凶恶、咄咄逼人的模样。碰上较慢的车挡路,他立刻冲到距前车只有几公分的近距离,猛按喇叭,硬逼前车让路。如果慢车稍往左偏让他过,他就开到旁边,保持同样速度,破口大骂一会儿后才加速离开。如果前面又有慢车挡路,他就马上加速前逼,重复这手法。有时在疾驶当中,他会突然打开车门,弯身向外,把帕安汁吐到马路上,眼睛不看前方车况长达数秒。第37节:项塔兰(37) |福哇www.fval.cn小说| "这家伙是个疯子!"我低声跟普拉巴克说。 "车开得是不怎么好,"普拉巴克回答,两只手牢牢抵住驾驶座椅背以稳住身子,"但我得说,他吐汁、骂人的本事一流。" "天啊,叫他停下!"车子突然加速冲进混乱车阵,猛然左弯右拐,车身左摇右晃,我大叫,"他会害我们没命!" "Band karo!"普拉巴克大叫。停! 他还骂了另一句简洁的脏话,司机这下更火大。车子高速疾驰时,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我们,嘴巴张得老大,露出牙齿,双眼圆睁,黑色的瞳孔充满愤怒。 "Arrey!(嘿!)"普拉巴克尖叫,手比着司机前方。 太迟了。司机急转方向盘,双臂僵住,猛踩煞车。车子继续往前滑行,一秒……二秒……三秒。我听到他深深倒抽一口气,发出粗嘎的响声。那是吸气的声音,像是从河床烂泥里抬起一块扁石头。然后是轰隆声和破裂声,车子撞上一辆停在我们前面准备转弯的车。我们应声被甩到前面,撞上他的椅背,又传来两声轰隆爆裂声。又有两部车子撞上我们。 玻璃碎片和镀铬金属饰板碎块,劈里啪啦落在马路上,在撞击后突然的寂静里,像是稀稀落落的冰冷喝彩。摔滚之中,我撞上车门。我感觉到血从眼睛上方的伤口流下,但除此之外,安然无恙。我一扭一扭从车底直起身,坐回后座位子上,察觉普拉巴克的双手正放在我身上。 "林,你没受伤吧?没事吧?" "我没事,没事。" "你确定?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天啊,普拉布,我不在乎这家伙多会吐汁,"我紧张地大笑,既宽慰自己没事,又筋疲力竭地安慰自己,"至少他拿不到小费。你没事吧?" "我们得出去,林!"他回答,声音升高为歇斯底里的哀叫。"出去!出去!立刻!" 他那边的车门被卡死,他开始用肩膀顶,但顶不开。他伸手过来,试我这边的车门,立刻发现车门被另一辆车顶得死死的。我们对看,他显得很害怕,鼓起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整颗心都凉了。他立刻转身,再度用身体猛撞他那边的车门。 我脑海里一片混乱,突然迸出一个清楚的念头:火。他在担心什么?心里一浮现这问题,我就不由自主起疑心。我望着恐惧从普拉巴克喘着大气的嘴巴中呼出,心里认定出租车就要起火。我知道我们现在正被困在车子里。我在孟买见过的出租车,后车窗都只能开几公分。车门卡死,车窗无法打开,车子就要爆炸起火,我们被困在里面。活活烧死……他是因为这样才那么害怕? 我望向司机。他瘫在方向盘与车门之间,一动不动,但发出呻吟。在薄衬衫底下,他那像算盘上一档算珠的背脊随着缓慢而薄弱的呼吸起伏。车窗外出现几张脸孔,我听到一些激动的声音。普拉巴克看着人群,一下子转向这头,一下子转向另一头,脸部扭曲,显得非常痛苦。突然间,他爬到前座,使劲打开前乘客座车门,接着立即转身,出奇用力地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想把我拉过隔开我们的座位。 "这边,林!立刻出来!快!快!" 我爬过座位。普拉巴克逃出车子,奋力钻进围观的人群里,而我往司机的方向伸出手,想把他拉离卡住他的方向盘,但普拉巴克再度伸手抓住我,动作非常粗暴。他一只手的指甲抓破我的背,另一只手揪住我衣领。第38节:项塔兰(38) "别碰他!林!"他几乎是尖叫着说,"别碰他!别管他了,出来,立刻出来!" 他把我拖出车子,越过直往前挤的围观人墙。最后,我们坐在附近人行道的山楂树下,查看彼此的伤势,长在锻铁尖刺围篱里的山楂树,部分枝叶伸出围篱之外。我右眼上方额头上的伤口,没有想象中严重。血已经止住,开始渗出清澈、浆状的液体。身上有几处疼痛,但没有大碍。普拉巴克托着硬把我拉出车子的那只手臂,看来很痛。手肘附近已经肿得很大。我知道那是很严重的挫伤,但似乎没伤到骨头。 "看来你错了,普拉布。"我骂,同时面露笑容地替他点烟。 "错了?" "这么惊慌地逃离车子,你真把我吓得要死。我以为会起火,结果现在看来没事。" "噢,"他轻声回答,眼睛盯着前方,"你以为我担心起火?林,我不是担心车子起火,而是担心人群发火。你看看,那些人现在怎样了。" 我们站起身,忍着肩痛和颈椎过度屈伸所造成的疼痛,望向十米外的事故现场。已有约三十人围着那撞成一团的四辆车。其中一些人正努力将驾驶和乘客拉出受损的车子;其他人聚成数群,比手划脚,大声喊叫;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因为事故受阻而动弹不得的其他司机和乘客,也都下车加入人群。在我们的注视下,三十人变成五十人、八十人,然后一百人。 有个人成为群众注目的焦点,就是那个试图右转,害我们的煞车完全死锁而被撞上的司机。他站在出租车旁破口大骂,非常生气。他是个拱背圆肩的男子,年纪四十五岁上下,身穿订做的灰色棉质猎装,把他大得离谱的大肚子装进去。日益稀疏的头发凌乱,猎装的胸前口袋已被扯破,长裤有道裂口,脚下的凉鞋掉了一只。那狼狈的模样,加上他夸张的手势和不停的叫嚣,似乎让围观群众觉得比撞坏的车子更有意思,更吸引人。他有一只手被割伤,伤口从手掌划到手腕。围观群众因为看这出好戏而变得安静,这时他抹掉脸上伤口的血,灰色猎装因此染上红色,但嘴里仍不住叫骂。 此时,另一边,有几个男人把一名妇女抬到旁边的小空地,将她放在地上为她铺的一块布上。他们向群众叫喊着下达指示,一段时间后,一辆木造手推车出现,由几名露出胸膛的男人推来,这些人只穿着背心和缠腰布*(*lungis,用一块布缠腰而成,状如长裙的衣着。)。妇人被抬上手推车,她的红纱丽被折叠收拢起来,包住她的双腿。她可能是这男人的妻子--我无法确定--但他的怒火瞬间升高,变得歇斯底里。他粗暴地抓住她的双肩摇晃,扯她的头发。他以演戏般的夸大动作求群众评评理,猛然张开双臂,打自己淌血的脸庞。那是在夸大地模仿默片的动作,叫我不由觉得荒谬又好笑。人受了伤,是千真万确的,而愈聚愈多的群众里沸腾的民怨,也是千真万确。 半昏迷的妇人被简陋的手推车护送远去,那男子此时却冲向出租车门,猛然打开车门。群众反应一致,立刻把受伤而神志不清的出租车司机从车里拖出来,丢在引擎盖上。司机举起双手,气若游丝地讨饶,但十几、二十、五十几双手往他身上落下,又打又扯,他的脸、胸、腹、胯下都挨了拳头。指甲在他身上又抓又划,把他一侧的嘴角撕裂,裂口几乎直达耳际,衬衫也被撕成碎片。那是瞬间发生的事。看着众人围殴那人,我告诉自己,这实在太突然了,我不知所措,没时间反应。我们所谓的懦弱,往往只是吃惊的另一种说法;所谓的勇敢,绝大部分谈不上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如果这事发生在澳大利亚,我或许可以更有作为,补救一下。但这儿不是你的国家,看着那人被围殴时,我这么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文化……第39节:项塔兰(39) 还有一个念头,那时隐晦不明而今清清楚楚的念头:那人是个白痴,喜欢侮辱别人而好斗的白痴,他鲁莽愚蠢的行为差点要了普拉巴克和我的命。群众对付他时,我心里闪过丝丝怨恨,而他们一拳、一吼或一推的报复,至少有一小部分让我感到泄愤的快感。我无助、怯懦、羞愧,袖手旁观。 "我们得做点什么……"我无力地说。 "已有够多人在做了,巴巴。"普拉巴克回答。 "不,我是说我们得……难道我们无法帮他?" "这家伙,我们是无能为力。"他叹口气,"林,你也看到的。在孟买,车祸是很糟糕的事。要尽快逃离车子或出租车或把你困在里面的东西。群众对这类事情很没耐性。看吧,要帮那家伙已经太迟了。" 群众的围殴快而猛。那男子的脸上和赤裸的躯干上,有许多伤口在冒血。在一声信号下(不知怎么,群众透过嘶吼和尖叫,就收到某种信号),那男子被高高举起到头上,被抬走了。他的双腿紧紧并拢伸直,由十几只手牢牢托着。他双臂张开,与身体垂直,也被牢牢托着;头软趴趴地往后垂,湿软的皮肤从脸颊垂到下巴。他双眼张开、还有意识,倒着往后瞧:那黑色的眼睛里布满着害怕与愚蠢的希望。马路另一边的车流自动分开,好让这些人通过。那男子由群众用手和肩扛着,犹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缓缓消失于远方。 "嘿,林,走吧。没事吧?" "没事。"我小声而含糊地说,勉强拖着脚走到他身旁。我的自信已消失于肌肉、骨头的酸痛中,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如千斤重,靠意志死撑。吓倒我的不是暴力,我在监狱里看过更惨不忍睹的,而且那时我的心情比现在更平静得多。我矫揉造作的自满,一下子烟消云散。我在孟买待了几个星期,看过神庙,去过市场,上过餐厅,交了新朋友,自认已渐渐了解这个城市,但眼前的公愤众怒,让这城市一下子变得陌生。 "他们……会怎么处置他?" "我猜,他们会带他去警局。克劳福市场后面有个警局,管那地区的。到了那里,或许他运气好能活着,或许会没命。这家伙很快就会遭到报应。" "你见过这种事?" "啊,见多了,林巴巴。有时我开我堂兄襄图的出租车。我见过太多愤怒的群众,这就是我那么担心你和我自己的原因。"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他们那么疯狂?" "谁晓得,林。"普拉巴克耸耸肩,加快脚步。 "等一下,"我停住,按住他肩膀要他放慢,"我们要去哪里?" "继续去游览,不是吗?" "我想……或许……今天就算了。" "算了?为什么?我们有个十足精彩的交易要看,林巴巴。所以,走吧,na ?" "那你的手臂怎么办?不需要去给人看看?" "林,不碍事的。这趟游览结束时,我们会在一个我常去的鬼地方喝点威士忌。那就是很好的药。所以,别说了,走吧,巴巴。" "喔,既然你这么说,好吧。但我们该走别的方向,不是吗?" "还是会走别的方向,巴巴,"普拉巴克答,语气有点急迫,"但得先走这边!在火车站那边有电话。我得打电话给我堂兄,他现在在阳光餐厅工作,当洗碗小弟。他想替他兄弟苏雷什找个开出租车的工作,我得把被人抬走的那个司机的编号和老板名字告诉他。那家伙的老板需要新司机,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得快,不是吗?"第40节:项塔兰(40) 普拉巴克打了电话。几秒钟后,我们坐上另一部出租车,他继续带我参观这城市的黑暗面,没有一丝犹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也没再跟我提起这事。我偶尔提起时,他只是耸耸肩,或者语气平淡地说我们运气好,没受重伤。在他看来,这场车祸就像夜总会里的斗殴,或足球比赛时各拥一方的足球迷打群架,稀松平常,不值一提,除非你正巧置身那事件的核心。 但在我眼中,那场突如其来、野蛮、叫人困惑的暴动,那个出租车司机,整个人漂浮在头、肩、手翻涌的人潮中逐渐远去的景象,是个转折点。那件事让我有了新看法。我突然理解到,如果想留在孟买,留在这个我已爱上的城市,我就得改变,我必须投入。这城市不容我当个冷漠、疏离的旁观者。我如果想留下,就得认识到孟买会把我拖进她痴迷、愤怒的河流里。我知道,自己迟早得跨出人行道,走进那该死的群众,亲身接受磨练。 怀着这种决心,从那件骚动与奇事中滋生的决心,我跟着普拉巴克,展开孟买黑暗面的环游旅程。首先,他带我到距董里区不远的一处奴隶市场。董里是孟买的人口密集区,以拥有清真寺、市场、专精蒙古料理的餐馆而著称。大道变成街道,街道变成巷道,最后巷子窄到出租车无法通行。我们弃车步行,蜿蜒曲折的小巷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顺着喀提林的巷子愈往里走,我们所处的时代,离我们愈远。汽车和摩托车陆续不见踪影,空气变得较干净、清新,没有其他地方普遍弥漫的柴油和石油废气污染,我们闻到香料味和香水味。车声渐稀,终至不复闻,取而代之的是街头声音:一班小孩在小院子里背诵《可兰经》;妇女在门口捣香料,石头相碰的刮擦声;还有磨刀匠、拍松褥垫的、修理炉子的和其他沿街叫卖的小贩乐观的喊叫声。到处传来人们用嘴巴和手发出的声音。 我们走在迷宫般的巷弄,一个转弯,经过一长排停放脚踏车的铁架。接着,就连这些简单的机器也消失。货物捆成一大捆,由挑夫顶在头上运送。热得人难以忍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孟买太阳,从此处卸下:巷弄里阴暗、凉爽、不见日光。建筑只有三层楼高,顶多四层,伫立在蜿蜒的小巷旁,像要俯身压来。天空只剩一抹淡蓝。 这些建筑古老而破旧。原本堂皇而气派的石造立面,如今剥落、脏污,散布着随意修补的痕迹。头顶上,到处可见小阳台往外突出,与对面的小阳台相会,距离近到伸长手就可以碰到对面阳台,把东西递过去。偶尔瞥见屋内,墙壁未粉刷,楼梯摇摇欲坠。许多人家敞着一楼窗户,以露出临时店铺,陈售的东西有糖果、香烟、食品杂货、蔬菜、器皿。显然,这里虽然铺设了水管,但很简陋。我们经过几个地方,看到那里的妇女拿着铁罐或陶罐到户外唯一一个水龙头取水。所有建筑表面爬着像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电线和导线管,仿佛就连现代和现代动力的象征和来源,都只是大手一挥就会被拂掉的脆弱的临时管线。 左弯右拐的窄巷似乎属于另一个时代,随着我们愈深入迷宫巷弄,居民的外貌也似乎变得和现代日益遥远。在这城市其他地方寻常可见的西式棉质衬衫和长裤,随着我们脚步的深入,愈来愈罕见,最后除了在最年幼的小孩身上,这类打扮完全不见踪影。男人是色彩多样的传统打扮:长及膝盖、从脖子到腰部有成排珠母钮扣的丝质长衬衫;素色或带有条纹的束腰带长袖长袍;类似西方僧侣服的连帽斗篷;白色或念珠色、款式层出不穷的无檐便帽,和黄、红、铁青色的头巾。这一区虽然生活贫困,女人身上的饰物却更抢眼,饰物虽不值钱,设计却极其繁复、用心;额头、脸颊、手和手腕上种姓地位的纹身,也同样抢眼。每个女人裸露的脚上,都戴了银铃脚镯和螺旋状黄铜趾戒。第41节:项塔兰(41) 这数百位居民的穿著,似乎是居家寻常打扮,是为自己而打扮,而非为出外溜达而打扮。他们以一身传统穿着示人,似乎安然自得。而街道也很干净。建筑虽然龟裂、脏污,窄小的过道挤满山羊、鸡、狗和人,每个瘦削的脸庞流露着贫穷生活的愁容和空洞,但街道和人都彻头彻尾的干净,不见污痕。 接着我们转进更古老的小巷,巷道狭窄到两人错身而过都非常勉强。对面走来的人会先跨进门口,让我们先过,再前行。这些小路上方有顶棚和遮棚遮着,非常阴暗,前后能见度只有几米。我紧盯着普拉巴克,深怕落单迷路,走不出去。矮小的普拉巴克频频回头,要我注意前面路上松动的石头,或台阶与头顶上的障碍物。我全副心思在预防这些危险,因此失去方向感。我脑海中的孟买市地图旋转、模糊、渐渐消失,我无法判定海的方位,到这地区途中所经过的那些重大地标--花神喷泉、维多利亚车站、克劳福市场--我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我觉得自己太过深入这些窄巷,觉得敞开的家户大门和香水浓郁的人体,散发出让我透不过气的浓浓人情味,因而觉得自己似乎走在屋里,走在人家家里,而不是走在屋与屋之间。 我们遇见一位小摊贩老板,他穿着汗渍斑斑的棉背心,翻动盘子里的面糊状食物,盘里的油噗吱作响。盘子下的煤油炉发出蓝色火焰,是周遭唯一的光源,那火焰很诡异,让人想起修道院的生活。他的心情写在脸上,日复一日、报酬微薄的工作,使他眼神里徘徊着某种极度痛苦与沉闷、压抑的愤怒。普拉巴克走过他身旁,走进黑暗里。我走近那男子时,他转头正对我,眼神与我交会。一时之间,他蓝色火光下的愤怒,全倾泻在我身上。 多年后,我结识的阿富汗游击队朋友在坎大哈攻城战附近的山上,聊了几小时印度电影和他们最喜爱的宝莱坞电影明星。印度演员是世上最会演戏的演员,其中一人说道,因为印度人懂得如何用眼睛叫喊。那位在小巷里以卖油煎食物维生的小贩,以叫喊的眼神盯着我,以笃定的姿态定住我,犹如他已把一只手伸进我胸膛。我动弹不得。我的眼神在说:我很难过,很难过你得做这工作,很难过你的世界,你的人生,如此炎热、阴暗、无人过问,很难过我闯进…… 他仍盯着我,手里紧握着煎盘的把手。我的心脏怦怦跳了一下、两下、三下,我满脑子可笑又可怕的想法,心想他是不是要把滚烫的热油往我脸上泼。恐惧让我不由得猛然移动脚步,我双手平贴着潮湿的石墙墙面,小心缓慢地走过他身旁。走到他身后两步时,我踩到路上的裂缝,重心不稳摔倒,把另一个人也拖倒。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身子瘦弱。隔着他粗糙的短袖束腰外衣,我感觉到他如柳条篮般的嶙峋瘦骨。我们俩重重一跌,跌在某户人家敞开的门口附近,那老人撞到头。我急忙起身,结果又踩在一堆松动的石头上而滑倒。我想扶起那老人,但有个老妇人蹲坐在门口,她拍打我的手,要我不要靠近。我用英语道歉,绞尽脑汁想着对不起的印地语怎么说--怎么说?普拉巴克教过我……Mujhakoafsos hain……就是这句,我说了三、四遍。那些话回荡在建筑与建筑间漆黑、寂静的走道上,犹如喝醉者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的祈祷。 那老人轻声呻吟,低头垂肩坐在门口。那老妇人用头巾一角擦拭他的脸,然后伸出头巾,要我看看上面鲜红的血渍。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满布皱纹的脸上,全是鄙夷的不悦。她那简单的动作,伸出沾血头巾的动作,似乎在说:瞧,你这个蠢蛋,你这个笨手笨脚的野蛮人,看看你干的好事……第42节:项塔兰(42) 我觉得热气快让我窒息,漆黑和环境的陌生让我喘不过气。墙壁似乎在压迫我的双手,仿佛靠着双臂力撑,我才不致被墙壁完全包围。我往后退,离开那对老人,最初踉踉跄跄,然后猛往前冲,冲进那隧道的阴影里。一只手腾空伸出抓住我肩膀。轻轻一抓,但吓得我差点大叫。 "这边,巴巴。"普拉巴克说,轻声暗笑。"你跑到哪里去了?只有这条路。接下来沿着这走道外侧走,因为走道中间很脏,明白吗?" 他站在一处入口,身后是狭窄的走道,穿过两栋建筑的无窗墙之间。他微笑着,牙齿和眼睛闪现微光,但他身后一片漆黑。他转身背对我,张开双脚,直到两脚各顶到墙壁,然后双手抵墙,拖着擦着墙壁的脚,小步小步地走。他认为我会跟上。我正在迟疑,见到他拖着脚走的笨拙身影消失于漆黑中,我才赶紧伸出脚抵着墙,拖着脚跟上。 我听到普拉巴克在我前面,但天色太暗,看不到他。我一只脚偏离墙脚,靴子踩到路中央一坨黏乎乎的东西,一股恶臭从那又软又黏的东西冒出来,我把双脚死贴着墙壁,小步往前滑行。有矮胖而厚重的东西滑过,厚墩墩的身体擦过我的靴子,发出刮擦声。几秒钟后,又有一只,然后再一只,摇摇晃晃经过我身旁,身体沉沉滑过我靴子的趾头部位。 "普拉布!"我吼叫,不知道他在前头多远。"有东西跟我们在一块!" "什么东西,巴巴?" "地上!有东西爬过我的脚!沉沉的东西!" "这里只有老鼠在爬,林。没有别的东西。" "老鼠?有没有搞错?这些东西大得像牛头。天哪,这叫什么观光,老哥!" "大老鼠没关系,林。"普拉巴克轻声回答,声音从我前方黑暗处传来。"大老鼠很友善,不会伤人,如果你不攻击它们的话。只有一件事会惹得它们咬抓你。" "什么事,快说?" "大叫,巴巴,"他轻声答,"它们不喜欢声音太大。" "噢,这下好!你现在才告诉我,"我压着嗓子说,"还有多远?我已经开始有点发毛了。" 我没发现他停了下来,一头撞上,把他顶在饰有镶板的木门门面上。 "到了。"他小声说,伸手敲门。敲门时敲一下停一下,再敲一下,再停一下,透着蹊跷。门里传来粗重门闩滑动的刮擦声和哐当声,门打开,亮光突现,刺得我们一时睁不开眼。普拉巴克抓住我袖子,拉着我一起进去。"快,林!不能让大老鼠跑进去!" 我们走进一个小房间,墙上没有窗子,阳光只能从顶上盖着生丝绸的长方形天空中照进来。我听到人声从这死巷里传来。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砰一声关上大门,然后转身面对我们,沉着脸,露出牙齿。普拉巴克立刻开口安抚他,轻声细语,动作带着讨好的味道。那男子一再摇头,不时插嘴说不行,不行,不行。 他比我高。我离他很近,近到能听到他大鼻孔的呼吸声,就像是多岩海岸上风灌进洞穴的呼呼声。他头发很短,露出的耳朵像拳击手的练习手套那么大、那么多疙瘩。他的方脸表情多而生动,脸上的肌肉组织似乎比一般人背上的肌肉组织更为有力。他的胸膛和我两肩一样宽,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下面挺着大肚子。唇髭呈细致的匕首状,更增添他脸上的怒气。他看着我,带着十足的厌恶,叫我不由得暗自祈祷。老天啊,别要我跟这男人打架。第43节:项塔兰(43) 他举起双手,要普拉巴克不要再用好话哄骗他。那是双大手,手上的皱纹和老茧,粗得足以将停在船坞的油轮侧面的藤壶刮掉。 "他说我们不准进去。"普拉巴克解释。 "那好,"我答,伸手到那男子身后,急切想开门,一副顺理成章的模样,"你可别说我们没试过开门走人。" "不要,林!"普拉巴克制止我,"这件事我们得跟他理论理论。" 高个子男子双臂交叠在胸前,卡其衬衫的缝线绷得微微作响。 "我想这不是好主意。"我小声而含糊地说,带着不自然的微笑。 "绝对是好主意!"普拉巴克坚持,"游客不准来这里,或者应该说不准到其他任何人口市场,但我已经告诉他,你不是那样的游客,而且你会说马拉地语。他不相信,问题就在这里。他不相信有外国人会说马拉地语,因此,你得说几句给他听听。然后你等着瞧,他会让我们进去。" "我只懂二十句左右的马拉地语,普拉布。" "那就够了,巴巴。大胆说出来,你会明白。快,报上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没错,像我教你说的那样。不是用印地语,而是用马拉地语。没问题,开口就是了……" "啊,啊,maza nao Lin ahey."我轻声说,没有把握。我姓林。 "Baapree!"高个子男子倒抽一口气,眼睛睁得老大,十足吃惊。我的天! 我信心大增,又讲了一些最近几星期普拉巴克教我的短语。 "Maza Desh New Zealand ahey. Ata me Colabala ahella ahey."我的国家是新西兰,现在住在科拉巴。 "Kai garammad"chud!"他大声说,首度露出笑容。这个短语,字面意思是什么混蛋东西!但常在谈话中被恣意赋予新意,因此可以粗略翻译为表示惊讶或恼怒的哇靠! 大个子抓住我的肩头使劲紧捏,表示友善。 我把懂得的马拉地短语一古脑儿全搬出来,先秀出我请普拉巴克教我的第一句话,我非常喜欢你们的国家,最后搬出我在餐厅里常不得不提出、但在这斗室里显然很突兀的请求语:我喝汤时麻烦关掉电扇…… "够了,巴巴。"普拉巴克张开嘴咯咯大笑。我闭嘴不讲,结果换那高个儿兴奋地叽里呱拉猛讲。普拉巴克替他翻译,点头,比划双手。"他说他是孟买警察,名叫威诺。" "他是警察?" "千真万确,林。他是警察。" "警察有管到这里?" "没有啦,兼差而已。他说他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 "他说你是他遇到第一个会讲马拉地语的白人……" "他说有些外国人会讲印地语,但没有外国人会讲马拉地语……" "他说马拉地语是他的母语。他是蒲那人……" "他说他们蒲那人说的马拉地语非常地道,你该去那里听听……" "他说他太高兴了!你就像他的儿子……" "他说你一定要去他家,让他请客,见见他的家人……" "他说那要一百卢比。" "什么意思?" "小费,林。要进去,就要一百卢比。现在就给他。" "喔,没问题。"我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钞,抽出一百卢比,递给他。只见钱入他手掌,一下子就消失无踪,手法之利落,在警察圈里绝无仅有,就连藏豆骗术*(shell-game,将豆藏在手中,谎称在胡桃壳下,以此骗人钱财的把戏。)老手都要大叹不如。高个子男子以伸出双手握手的方式收下钱,一只手掌在胸前抹过,仿佛吃了三明治后抹掉胸前的碎屑,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老练样子,搔搔自己的鼻子。钱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他指着狭窄的走道,示意我们可以进去。第44节:项塔兰(44) 从大门和那道明亮的阳光之后,我们经过两个急弯,走了十几步,来到一个类似院子的地方。几个男子坐在粗糙的木质长椅上,三两成群站着聊天。有些是阿拉伯人,身穿宽松的棉袍,缠着头巾。有个印度男孩在他们之间走动,奉上长玻璃杯红茶。有些男子好奇地打量普拉巴克和我,让人不悦。普拉巴克咧嘴而笑,挥手招呼,他们转过身去,继续他们的交谈。偶尔有一、两个男子抬头,查看坐在长条木椅上、破旧帆布棚底下的一群小孩。 从明亮的入口小房间走过来时,感觉这里较暗。由几块帆布残片拼凑而成的大布,高低不平,遮住院里大部分天空。四面墙壁都没有门窗,墙面是褐色和洋红色。透过帆布遮棚上的裂缝,我看到寥寥几个窗户,但都用板子封死了。这个约略呈方形的空间,其实不是真正的院子,看来像是无意中形成的错误,像是几乎无人记得的一场建筑意外,似乎是在这拥挤的街区,或其他建筑废墟上兴建和重建房子的过程中所形成。地面铺的瓷砖是从废弃的厨房、浴室地板随意捡来的。两只无罩的灯泡,像是结在枯萎藤蔓上的奇怪果实,提供一丝微弱的照明。 我们移到安静的一角,接下奉上的茶,静静啜饮了片刻。然后,普拉巴克向我介绍这里,他称为人口市场的这个地方,语调轻而缓。坐在破烂帆布棚底下的小孩是奴隶,来自西孟加拉国邦的龙卷风灾区、奥里萨邦的旱灾区、哈里亚纳邦的霍乱疫区、旁遮普邦的分离主义战乱区。这些小孩出身天灾人祸地区,被探子召募或买下,往往只身一人搭乘火车,横越数百上千公里路,来到孟买。 聚在院子里的男子是买家或代理商。他们看来没什么兴趣,只顾着聊天,大部分时候不理会长条椅上的小孩,但普拉巴克告诉我,他们正在低调地讨价还价,而且就在我们看着时,正要达成交易。 那些小孩瘦弱娇小。其中两个小孩坐在那里,四只手合握着一只蜂巢球。有两个小孩各伸出一只手拥住对方,依偎在一块。所有小孩都盯着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买家和代理商,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和戴有珠宝戒指的手加强语气的手势,转移视线。那些小孩的眼睛,就像甘甜水井底部黑色的亮光。 怎么会有人这么冷酷无情?我怎么能看到那景象,看着那些小孩,却不出手制止?我为何没报警?我为何没弄把枪,自行阻止这事?那原因,就和所有大问题的原因一样,错综复杂。我是个通缉犯,被追捕的罪犯,生活在逃亡中。报警或向有关当局通报,不是我能做的。我是这个陌生国度的外地人:这不是我的国家,不是我的文化。我得更了解情况,至少得了解他们的语言,才可以大胆介入。人生的惨痛经验告诉我,竭尽所能想改善情况,有时即使抱持最纯正的动机,都会适得其反。我即使拿枪回来,扫射那处奴隶市场,大概还会有同样的买卖,在那迷宫般曲折巷弄的其他地方另起炉灶。我虽是外地人,对这可是很清楚。而在别处成立的新奴隶市场,说不定会更糟。我没有能力肃清这买卖,我心知肚明。 那时候我所不知道的,且在那"奴隶日"之后困扰我许久的,是我怎能待在那里,看着那些小孩而没有崩溃。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有部分原因出在澳大利亚监狱和我在监狱里碰到的人。其中有许多人已经是第四或第五次入监。而其中还有更多人,和眼前这些印度童奴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感化学校(男孩之家和少年训练中心)开始牢狱生涯。其中有许多人遭毒打、挨饿、关进独居房,还有被性侵犯。随便找个在监狱待得够久的人问问,对方都会告诉你,让人变得冷酷无情的东西,就是司法制度。如今承认这事,我觉得奇怪又羞愧,但在当时,我很高兴某事、某人、某个经验已让我变得铁石心肠。普拉巴克带我游历孟买的黑暗面时,正是这铁石心肠让我不至于被刚开始听到的声音、见到的景象所伤害。第45节:项塔兰(45) 突然掌声响起,化为短暂回音,一名小女孩从长椅上起身,跳舞唱歌。唱起来自某部印地语卖座电影的情歌。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又听了数百次,每次听,总让我想起那个小孩。十岁的小孩,和她出奇响亮、高亢、尖细的声音。她扭腰摆臀,模仿妖媚脱衣舞女郎,推高她根本未发育的胸部,买家和代理商突然间眼睛为之一亮。 普拉巴克扮起类似弗吉尔*(*Virgil,古罗马诗人。)的角色。他不断用他那轻声细语解释我们所见到的,和他所知道的。他告诉我,那些小孩若不是有幸来到人口市场,大概活不到今日。以物色孩童为业的探子,游走于各灾区,哪里有旱灾、地震、水灾,就有他们的身影。快饿死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小孩陆续生病、死亡,因此,见到这些探子就如见到救世主,立即跪下亲吻他们的脚,恳求他们买下一个儿子或女儿,好至少保住一个小孩。 那些待价而沽的男孩,最终会在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其他波斯湾国家担任骆驼骑师,在骑骆驼比赛中,替有钱达官贵人提供午后娱乐。普拉巴克说,其中有些人会在这样的比赛中重伤成残,有些人则丢掉小命。有幸保住性命的人,最后因为长太高而不适合比赛,下场往往是被遗弃,自谋生活。女孩则会到中东各地的人家工作,有些人会成为性奴隶。 但他们活着,普拉巴克说,那些男孩和女孩。他们是幸运儿。每有一个小孩经过这里的人口市场转卖到他地,就代表另有至少一百名小孩,受着难以言说的饥饿而死亡。 提及饥民、死者、奴隶时,普拉巴克的语调保持一贯的愉悦、轻快。事实真相比个人体验更奥妙,有些事不是我们眼见为凭,甚至不能以我们的感觉为准,那是让人领悟光凭聪明未必能看透人世奥妙的一种真相,让人明白感受与现实不能混为一谈的一种真相。面对那真相,我们通常无能为力;了解那真相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像是了解爱要人付出的代价,有时大到无人愿意承受。那不尽然会使我们更爱这世间,但的确使我们不至于去恨这世间。而了解那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对别人说出真相,就如同普拉巴克告诉我那样,就如同我现在告诉你们的那样。第46节:项塔兰(46) |福哇txt小说| chapter 4 第四章 "有没有听过博尔萨利诺帽(Borsalino)测验?" "什么测验?" "博尔萨利诺帽测验,用来证明帽子是真正的博尔萨利诺帽,还是劣质仿冒品。你知道博尔萨利诺吧?" "抱歉,我得说我不知道。" "啊哈。"狄迪耶露出笑容。那笑容带着惊讶、调皮,还有不屑。不知怎么,这三种成分合成的笑容,竟迷人得叫人弃械投降。他微微向前倾身,头偏向一边,黑色鬈发晃动,仿佛在强调他解释的重点。"博尔萨利诺是最顶级的衣物。许多人,包括我本人,都认为它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男士帽。" 他举起双手在头上摆出帽子的形状。 "宽檐帽,黑色或白色,用lapin(兔子)毛制成。" "所以,只是顶帽子,"我以自认和颜悦色的语气补充道,"我们谈的是兔毛制的帽子。" 狄迪耶火大了。 "只是顶帽子?拜托,老哥!博尔萨利诺不只是顶帽子,博尔萨利诺帽是艺术品!上市前经手工刷过上万次。米兰和马赛有眼光的黑帮分子,好几代以来都把它视为最有品味的表征。"博尔萨利诺"这名字成为黑帮人士的synonyme(同义词)。米兰、马赛黑社会那些无法无天的年轻小伙子,就叫作博尔萨利诺。那是黑帮分子还有品味的时代。他们知道,如果要过为非作歹的生活,以偷抢和开枪杀人维生,穿着就不能太随便,不是吗?" "那是他们最起码该做的事。"我微笑附和。 "但你也知道,如今,很可悲的,只剩下个人化的风格,而没有品味。那是这时代的特征,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品味变成个人风格,而非个人风格变成品味。" 他停下来,给我片刻时间体会这番话的深意。 "话说回来,"他接着说,"测试博尔萨利诺帽的真伪时,要将帽子卷成筒状,卷成非常紧实的管状,穿过结婚戒指。穿过之后,如果没有消不掉的皱折,弹回原形,毫无损伤,那就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 "你是说……" "就是这样!"狄迪耶大叫,拳头重重敲击桌面。 我们正坐在利奥波德酒吧里,靠科兹威路的方形拱门附近,时间是八点。隔壁桌的一些外国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刺耳声纷纷转过头来,但店里的伙计和常客不理会这法国人。狄迪耶在利奥波德用餐、喝酒、高谈阔论已有九年。他们都知道跟他相处时,他有条容忍的上限,你如果越过那界线,他可是很危险的。他们还知道那条线不是画在他本人生命、信念或情感的软沙上,而是画在他所爱的人的心上。如果伤了那些人的心,不管是哪种方式的伤害,都会惹得他翻脸无情,火大到要人命。但除了真正的肢体伤害,还没有哪个人的言语或行为真正冒犯或触怒他。 "Comme?a!(就这样)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你那个矮个子朋友,普拉巴克,已经对你做过帽子测验。他把你卷成管状,穿过结婚戒指,好判定你是不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他带你去看、去听这城市不好的东西,用意就在这里。那就是博尔萨利诺帽测验。" 我静静啜着咖啡,心知他讲得没错,普拉巴克带领的黑暗之旅原本就有测试的意味,但我不愿承认,不愿让他称心如意。 傍晚到来的游客,有德国人、瑞士人、法国人、英格兰人、挪威人、美国人、日本人和其他十几个国家的人。他们渐渐散去,换成夜客进场,夜客有印度人和以孟买为家的外籍侨民。每天晚上,游客回到安全的饭店时,就是当地人收复利奥波德酒吧、莫坎博、蒙德迦咖啡屋、亚洲之光的时候。 "如果那是在测试我,"我最后还是承认,"那他想必认为我已过关。他邀我去拜访他家,到这个邦北部他老家的村子。" 狄迪耶挑着眉,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想,一、两个月,或许更久。" "啊,那就是了,"他断言道,"你那矮个子朋友爱上你了。" "你这话说得有点离谱。"我反驳,面带不悦。 "嘿,你不晓得。在这里,你要提防你遇见的人对你动感情。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是印度。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坠入爱河,我们大部分人都坠入爱河许多次。而印度人,他们最爱这事。你那矮个子朋友说不定已经爱上你,这没什么奇怪的。从这国家、特别是这城市的漫长历史经验来看,这没什么奇怪。对印度人来说,这事常发生,很容易发生。他们有十几亿人,竟能够相当平和地生活在一块,原因就在这里。当然,他们并不完美。他们知道如何打仗,如何相互说谎、欺骗,知道我们做的所有事。但印度人知道如何相爱,这点是世上其他民族比不上的。" 他停下来点根烟,然后像挥舞小旗杆一样挥动,直到侍者注意到他为止,并点头表示会再送上一杯伏特加,他才住手。第47节:项塔兰(47) "印度的面积大概是法国的六倍大,"他继续说,酒和咖哩调味点心也送来了,"但人口是将近二十倍。二十倍!相信我,如果有十亿法国人住在那么稠密的地方,肯定是血流成河。血流成河!而大家都知道,我们法国人是欧洲,甚至是世界上最文明有礼的民族。没有爱,印度不可能存在。" 莉蒂希亚过来加入我们,在我左边坐下。 "狄迪耶,你这会儿在讲什么,你这个混蛋?"她问,一副老朋友的口气,她的南伦敦口音让混蛋的第一个音节听来像东西裂开。 "他只是在告诉我,法国人是世上最文明有礼的民族。" "举世皆知的事实。"他补充说。 "大哥,等你们从村落和葡萄园里制造出一个莎士比亚,我或许就会同意你的话。"莉蒂希亚堆着笑脸,低声说道,那笑半是亲切,半是优越感。 "小姐,请别误会我不尊敬你们的莎士比亚,"狄迪耶回嘴,开心大笑,"我喜欢英语,因为英语里有太多法语。" "Touché(说得对),"我咧嘴而笑,"我们英语也这么说。" 这时乌拉和莫德纳到来,坐下。乌拉一身妓女打扮,身穿颈部系带、露出背部和肩部的黑色紧身连身短裙,网袜,细高跟鞋,颈子和耳朵戴着亮眼的假钻。她跟莉蒂希亚两人的打扮形成鲜明的对比。莉蒂希亚穿着上等的象牙色织锦夹克,里面是宽松的棕色缎子裤裙,脚上一双靴子。她们的脸部,也形成一种强烈而令人意外的对比。莉蒂希亚的眼神妖媚、直接、自信,散发讥讽和神秘;乌拉虽然浓妆艳抹,一身职业需要的性感打扮,蓝色大眼却只透露着单纯,老实而空洞的单纯。 "狄迪耶,你不准跟我说话,"乌拉一坐下立刻开口,伤心地撅着嘴,"我跟费德里科闹得很僵,三个小时,都是你的错。" "Bah!(啊!)"狄迪耶厉声说道,"费德里科!" "唉!"莉蒂希亚加入战局,把一个音拉成三个长音。"年轻帅哥费德里科变了,是不是?别卖关子了,我亲爱的乌拉,把事情说来大家听听。" "Na ja,费德里科信了教,为了那件事,他快把我气疯了,都是狄迪耶搞的。" "没错!"狄迪耶补充说,厌恶之情写在脸上。"费德里科信了教,真是不幸。他不再喝酒,不再抽烟,不再吸毒,当然也不再和人上床乱搞,甚至不和自己搞!真是暴殄天物。那个男人曾是堕落界的奇葩,我最出色的学生,我的杰作。现在变成那样,实在让人受不了。他现在是个好男人--最糟糕的字眼。" "唉,有得就有所失,"莉蒂希亚叹口气,装出同情的样子,"你绝不能因此而泄气,狄迪耶。还有鱼可以让你煎炒,大快朵颐。" "值得同情的应该是我,"乌拉喝叱,"费德里科昨天从狄迪耶那儿回来后,心情非常差,今天还在我家门外哭。Scheisse!(妈的!)Wirklich!(千真万确!)哭了三个小时,激动地跟我说什么得到重生的事。最后我为他难过。我请莫德纳把他和他的圣经丢到街上时,心里很痛苦。都是你的错,狄迪耶,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狂热分子,"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说道,全然不理会乌拉的叱责,"似乎总带有那种生气勃勃、眼神专注的表情。他们带着虽然不自慰,但几乎时时刻刻想着自慰的那种人的表情。" "我真的很爱你,你也知道,狄迪耶,"莉蒂希亚结结巴巴地说,穿插哈哈大笑,"即使你是个可鄙的家伙(a despicable toad of a man)。"第48节:项塔兰(48) "不,你爱他,因为他是个despicable toe of a man。"乌拉说。 "小姐,是toad(蟾蜍),不是toe(脚趾)。"莉蒂希亚耐心地纠正,仍然大笑,"他是个蟾蜍男,不是脚趾男。可鄙的脚趾不合情理,是不是?我们不会只因为他是个男人的脚趾就爱他或恨他,对不对,小姐,即使我们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莉蒂希亚,你也知道我不是很善于说英语笑话,"乌拉坚持道,"但我想他是个又大又丑又多毛的男人脚趾。" "你要知道,"狄迪耶抗议道,"我的脚趾,还有我的脚,特别漂亮。" 卡拉、毛里齐欧、一名三十岁出头的印度男子,从热闹的夜街走进来。毛里齐欧和莫德纳加入我们的第二张桌子,然后我们八人点了酒和吃的。 "林,莉蒂希亚,这位是我朋友维克兰·帕特尔。"在众人较安静时,卡拉宣布道,"他在丹麦度了一个长假,一、两个星期前回来,我想这里只有你们俩没见过他。" 莉蒂希亚和我向这位新来者介绍了自己,但我的目光其实只落在毛里齐欧和卡拉身上。他坐在她身旁,我的正对面,一只手摆在她椅背。他相当靠近她,两人讲话时头几乎碰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