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里早有猜度,听见桃根断续哭述,她仍是抑制不住狂乱的心跳:“姨丈他怎么了?”“老爷他…..老爷他走了,他走得好冤。”什么?犹如五雷轰顶,她瞬间呆滞,面白如蜡,思维一片死寂,只有眼泪没有准备,沉默地沿着痛苦面容往下滴。银梅在一旁瞧得急了:“别故弄玄虚吓坏了四少奶奶!到底是什么状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四少奶奶她肯定会为你做主。”桃根听罢不由一遍遍吞咽哭噎,娓娓述说起来。当日,谭世棠行凶杀死冯梓钧,众多官兵是历历在目,定军自然要讨个说法。此事发生在谭家码头,据查证,乱枪下死掉的三名蒙面杀手亦是码头雇工,谭家有脱不清的干系,官府理所当然要查封码头,活捉谭继昌兴师问罪。空馀满地梨花雪(23)谭彦卿拿了大笔钱财疏通,可不论是平日里与谭家交好的乡绅名贵,还是巴结谭家的达官贵族不是千方百计地拒辞,便是几尽能事地周旋。可怜谭继昌先是因独子的离世悲痛伤神,接着被莫名其妙的怨案整得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在监狱里一夜发白,精神日渐萎靡。谭彦卿明白这世上能救谭家的惟有宛静,然而冯家沁园失火,冯家少奶奶殉情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绝望无助之时,他厚着老脸去求了张泽霖,希望看表小姐的面子救老爷一命。张泽霖话语说得很是中肯,要救谭家老爷也不难,只要他愿意捐出谭家所有钱财以示清白,此事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当谭彦卿将话语转达给谭继昌时,他对天仰笑了三声,一口鲜血当即喷洒而出,揪住谭彦卿衣领愤然道:“我就知道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我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我即使悬梁自尽也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翌日,他便暴死在监狱。可他哪里会知晓,优先继承谭家财产的太太接连受到儿子侄女辞世的消息一病不起,又因自己的离开,敌不过噩耗,没过几天也随了他而去,现今唯一的继承人只有被张泽霖带走的宛静,张泽霖宣布了宛静存活于世在顺德修养的消息,宣布了宛静接任谭家财产并委托自己代理的消息,然后堂而皇之霸占了整个谭家。宛静听完后只觉一股子滚烫鲜血从心口直往头颅里窜,把脑浆脑干染成了鲜红色,纤薄的粘液显然抵挡不住,那红色的潮涌冲裂而断盈满了她的眼睛,不断撞击着她的嘴巴,她紧咬牙舌拼力忍耐,可一想到他明明答应了自己,明明说过会放过谭家,他为什么还要置姨丈于死地,那宣泄的眼泪便滚滚而下,那万般的忍耐便决堤崩溃。不知何时,难过心痛已如星星之火渐渐蔓延渐渐燃烈渐渐弥散到她腹部聚集到她腹部,一股说不出的痛犹如震山石钟,一遍遍撞击她的腹部,她终忍耐不住,“啊”了一声。“血!”银梅瞧见殷红鲜血沿着宛静大腿留下,大惊失色叫道。仿佛被钢铁勾住了心肺,每呼吸一次,每喘息一次,都是无止尽阴冷的痛,她右手紧捏床柱,左手死扣床沿,咬唇忍耐,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医生。”医生?银梅提心吊弦,竭力冷静,转身边往楼下冲边嚷道:“四少奶奶要生了,快去叫医生,快去叫产婆,快去通知四少爷,快去找太太,大小姐过来,快快!”随时待命的丫环虽然紧张万分,倒也井然有序。不大一会儿,张家大院里有用的人没用的人焦虑的人等待的人助产的人纷纷赶了过来,堆挤楼下,听到楼上穿透人心的疼痛呻吟,纠结的心始终回落不下。张泽霖接到电话立马止了会议心急如焚从军部赶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瞧见宛静大汗淋漓,两手抠着被单,嘴里咬着帕子,心疼在即,却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说出那句“若是痛得难受,不生罢了”,他只能夺过银梅手中的毛巾去拭擦,然而擦掉了汗渍,却擦不净秋水眸子里淌出的热泪。她蹙着峨嵋望着他,楚楚地,酸酸地,恨恨地,清醒的脑袋想问他姨丈为何爆毙监狱,想问他谭家生意的现况,想问他码头血案的点点滴滴,可那团帕子死堵住她的嘴,堵住她的心。抹不掉的记忆似乎折磨着她。难忍的腹痛亦在折磨着她。她痛了一夜,痛到天明,痛得坚持不住,在医生产婆“快了,快了”的鼓舞下,只能不停痛骂着:“张泽霖,你个混蛋。”然而,暗骂这一句的还有被所有人忽略掉的陌生身影。藏进衣柜的桃根早已抹掉嘴角眼角涂擦的水粉,敞开一道隙缝,目光烧灼地盯着屋子里的响动。从她被谭家收养被少爷看中被太太定为未来谭家的姨太太,她便知晓此生的使命:生是谭家的人,死是谭家的鬼。现在老爷不在了,太太不在了,少爷不能要她了,她也不想苟活,可她不能白白死掉……孩子剧烈的哭啼声振奋了她的血液。透过狭窄的裂缝,她清晰地瞧见与谭家哀鸿遍野截然不同的一幕:白衣大褂的医生笑着,满手鲜血的产婆笑着,跟太太年纪相仿的富贵妇人笑着,四少爷也笑着,唯有床榻上的表小姐漠然垂泪,曾经她也见表小姐如此哭过,是她新婚的时候,不吃不喝的时候,被姑爷欺负的时候,表小姐那么聪明,肯定明白,是谁谋算了谭家,是谁杀了老爷,是谁害了少爷,可表小姐生了四少爷的孩子,她注定是四少爷的女人,她只能流泪无奈,她不可能为谭家出头。屋子里人烟渐散渐稀,只剩下抱着孩子对表小姐微笑的四少爷,这是绝佳时机。她宛若房屋顶上的夜猫,眯着双眼,踮着脚尖,一步步挪移,一点点接近,然后趁其不备,两手扬起锋利的尖刀,朝着白色衬衣后背,竭尽全力刺下去。“小心!”是表小姐的失声尖叫,果然如此,表小姐的心里永远只有四少爷。看到鲜红的颜色冒了出来,她双目混淆,热血沸腾,疯狂地拔出钢刀,一刀,一刀,接连不断,不知所向地乱挥。终于,她发现了敌人的软肋,四少爷在用他的身体护着孩子,用他的胳膊抵挡利刀,她喜不胜收,一刀刺向孩子的头颅,意料之中,引来了替死的白色。“砰!”如此熟悉的声音。她仿佛在哪里听过,有溪水的流动,汩汩地响,潺潺地响,清澈,悦耳,欢腾,还有表小姐嘶哑悔恨的悲哭。循着哭声,她回了头,表小姐手中的枪支对准自己,枪支上袅袅的青烟飘向自己。……泽霖,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就算自己死掉,也不会让你有事。……果然是这样,表小姐的心里永远只有四少爷。两月后正是炎炎盛夏,张家大院悬灯挂彩,热闹非凡。对张泽霖来说,今儿是三喜临门的好日子,喜得贵子,喜任南北军区总司令之职,更是喜迎今生最心仪的新娘。他早叮嘱过下属,不准任何人灌酒,让他错过晚上的洞房花烛。阁楼。摆放在床的喜服是红色丝纱料子,专门从东瀛买来的新款,搁置一旁的四方薄纱盖头绣了蕾丝花边,很是新潮。孙太太偷偷告诉宛静,他盼这一天盼得都疯了。端坐在梳妆镜前,被三三两两的人缠围,她恍然听到身后手舞足蹈的声音“表小姐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了,表小姐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了”她微微惊愕,蓦然回首,是梳着小辫的桃根蹦蹦跳跳的冲她大笑,笑得蒙住了嘴,笑得弯下了腰。不止桃根,还有槿芝,守在她去大堂的回廊里故意逮住她,眨了眨俏皮的眼睛,伸手过来便戳她的额头,嘲笑又羡慕的口吻说道:“你个死丫头,嫁了寻死觅活想嫁的人,这回称心满意了。”姨丈姨妈表哥早在高堂之上等候她,姨丈笑呵呵地看着她行礼,姨妈满脸慈爱,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她瞧得出来,她嫁了一个年轻有为事业有成又喜欢的人,姨妈很开心。表哥帮忙搀扶起她,低头顿了片刻,蠕动的嘴角几经吞咽,方说道:“我知道自己不如他好,但以后他若是欺负了你,我决不会放过他,谁让我是你唯一的表哥?”拜完天地便被大红绸缎引到洞房,门口刚毅的身影似乎等了她许久,冯梓钧默默地望着她,痴痴地望着她,看着她从身边飘过,想拉住她胳膊终是忍了住,只哀哀地向着天地诉说:“我放你去找喜欢的人了,你开心吗?”红烛催泪的房间。她满载祝福的收获,终于可以安心地枕在清凉之气的肩头,听她最喜欢的人说这世上动听的情话。“宛静,我爱你!”她笑了。衣袖里暗藏的银色手枪不知何时溜进了她的掌心,那手枪很是精致小巧,他送于她的,她视如生命的珍贵。......记得刚回许昌,第一次听到枪响,第一次闻到血的味道,我好害怕,吓得躲进你怀里。那个时候,我突然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中了枪,还会不会遇上你,不小心闻到自己的血腥味道,还会不会像起初那样被你抱着?......(TheEnd)番外篇:红尘滚滚(1)夕阳霞光如一抹胭脂悄然涂红了她柔美的半边脸阔。她似乎茫然不知,怀里紧抱着一本宝蓝色书籍,依着椅子后背,颈子如细枝杨柳时左时右地偏扶摆动,下颚如憨实蜻蜓,遍遍点水般戏着游离空气,那微眯的眼帘如一弯晓月倒影清池,眼帘下高翘的鼻梁细腻滑顺宛若象牙白玉,白玉下方的两瓣薄唇似染了桃红杏色,散着迷醉清香。他单膝跪地,情不自禁仰面过去,随着她摇摆不定的额头上下左右波动,终于天随人愿,轻而易举逮住了它。却也惊醒了她。她乌珠顾盼,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均匀的呼吸忽然嘎然而止,白皙两腮如火炙烤,映了一池的绯红。明白发生了何事,她恼羞成怒,仓皇推他,不想被他结识胸膛的震回,单背木椅瞬间不稳,急剧向后倒伏,她大惊失色,下意识拽进他救命的衣袖,却被他顺势拉进怀里。木椅脚凳惶急落地的“砰”声顷刻炸裂了沉寂的安静。她内心惊吓,红粉尽失,死命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胆战地瞧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好在,表情依旧平淡,面目依旧和详,人依旧安然入睡,这才大舒了口活命之气,再回首看他时,不由立眉嗔目,扬起书册,暴雨般淋沥地往他身上砸。他噘嘴嗤笑,毫不闪躲,仿佛为刚才占了极大的便宜赎罪。她又是一恼,拉起他人便往门外推,低声怒道:“谁让你进来的,知不知道这是哪里?”“知道,病房。”瞧他相当从容,她蛾眉又褶皱三分,气道:“这里是顺德医院特级病房,病人不比其它,我求你莫来给我捣乱,好不好?”他咧咧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搂住她,英俊轮廓贴近她耳般吹起暖烘烘的热气:“墨言,我要娶你!”她本来已是悬心吊胆,听了他的话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扑扑腾腾扯开他手,惶惶远离三尺开外,怔怔地望着他。他笑道:“我说的是真的。”她沉默不语。他又补充道:“我已经跟父亲讲过了,他没有反对。”她依然无声。他心里开始翻腾:“别怕,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也不是你眼里那些无所事事整日浪荡的少爷公子,我有工作的,足够可以养活你。”她终于动容,正色道:“张绍衡,别闹了,全医院的人都知道,我下月结婚。”他顺水推舟接道:“好啊,我马上回去准备,决不会让他们说三道四。”真是死皮赖脸。她许墨言怎么会遇上他,认识他?医院楼道的灯偏偏那晚损坏,叶医生又偏偏有脑科手术急需敬业护士,她又偏偏不幸被院长钦点辅助。从手术结束到整理完科室,她已全神贯注直立了五个小时,饥饿酸麻折磨得她头晕眼花,身心疲惫,她又不得不扶着木梯从四楼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悠下来,脚摸到最后一层阶梯,眼瞧着前方巴掌大的玻璃透出朦胧淡光,她悲喜交集,完全忽略了脚下,跨步出去便一个踉跄不稳,整个身子跌到铁门上,发出了一声闷响。铁门显然不堪她的重负,缓缓后退,裂开了道缝隙,然后把她丢在地上,然后给漆黑的楼道带进点点昏黄的亮。她昏睡的神经为之一震,机警地望了望长廊,万幸,无人看到她的狼狈,她强忍疼痛欲从地上爬起来,可脚踝像是卡进深洞怎么都拔不出来,平日里姐妹口中的妖魔鬼怪之说顷刻间全浮现在脑海,她顿时大气不敢多出,浑身瑟瑟,闻到空中弥散的浓烈酒味,这才壮起胆子瞥过脑袋偷瞄了一眼。楼梯口一个黑衣西装男人依着墙边坐着,脑袋耷拉藏在腿间,左臂伸到一尺外手中悬着酒瓶,右臂重重压着后颈指间挤满了头发,而她的脚偏巧踩进他腿缝里。“喂,先生?”她转身坐起,戳了戳他胳膊,试图唤醒人。不知是她声音过于温和,还是动作过于轻柔,他定如泰山,纹丝不动。她又唤了几声,瞧见毫无结果后,不由贴近他耳边,大声道:“先生,麻烦你搞抬贵脚!”这一叫嚷真把他的额头抬了起来,倒也唬了她一跳,见过出入医院各色各样的男人,她却从未见过那样一张面孔,好看得令人惊魂,什么面冠如玉,貌胜潘安,什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似乎都不能确切地形容他来,她只觉被他看着,心莫名地砰砰直跳。“你压着我脚了。”她声音弱如细蚊。他笨拙地动了动身子。她趁机抽出脚踝,道了谢。他又一声不吭地依着墙闭上了眼睛。正是初秋季节,夜晚虽没有刺骨冷风,却也凉意习习,五更侵寒。作为顺德医院的优秀护士,她克尽职守,告诉他,不能在此过夜会招惹风寒,然后问他,家住在何处需不需要电话联系家人,或者是不是医院里有家属病人,需要她扶他过去。他一问三不回,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她实在想不出更好法子,只好搀扶起他去找空余病房。不知是不是天公故意作弄她,一楼二楼三楼的普通病床收满了客人,四楼的高级病房,她无权无钱更是无力去折腾,最后,不得不把他扶进自己的宿舍。好在,夜已至深,无人察觉。好在,原来的室友因工作调动去了别家医院,只有她一人独居。翌日,她的早班,慌里慌张梳洗完毕,看到趴在沙发上依旧沉睡不醒的人,情急之下来不及唤醒,只留了张“这是医院宿舍,小心行事”的简单素笺便匆匆走了。以为就此了事。哪知,下午,刘美说自己佳人有约,晚间七点便回,求她代为值班一个小时。已不是第一次被求第一次被耍,她理所当然摇头拒绝。刘美左一声好妹妹右一声乖妹妹地唤她,又跟她跑上跑下死死缠着她不放。她被嘤嘤嗡嗡的声音闹得没法,只得点头应承。跟往常一样,她从七点等到八点从九点盼到十点,盼到望眼欲穿倦怠之极的时候,才看到刘美的影子。当她浑浑噩噩地下楼,走到底层时,赫然一惊,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她分明又见到了昨晚的那人,他又是喝得大醉,同样的姿势缩在同一个位置……以为会事不过三。当第四次把醉醺醺的他扶到沙发上时,她气喘吁吁地发誓,以后决不会再踏足那条楼道。然而,她始终是心软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