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了茶壶便往吴必文杯子里顷倒,满脸堆笑说:“我大舅子就是这脾气,必文兄莫惊讶!”吴必文是爽口爽快之人,听张泽霖言语中透露的关系,知道是一家人,又一番诚意道歉:“全是我惹出来的!”“我大舅子平日里很是在意夫人,他只是爱妻心切。”张泽霖不怪罪地笑了笑,问道:“不知必文兄知不知晓,我嫂子昨儿去医院所谓何事?”吴必文听罢好言回道:“实不相瞒,必文是定州医院的医生,刚才伯母说宛静小姐有了身孕,确实不假。”张泽霖沏茶的手明显颤抖不稳,面容上的笑再也挂不住,阴沉的凝重,连那声惊喜的“噢”散发出来都格外的意味深长:“必文兄知道我嫂子有身孕多久了吗?”吴必文以为张泽霖的沉重是紧张所致,又见追出去的冯梓钧甚是不知的模样,抓耳挠腮,笑了两笑,终讲了实话:“其实,宛静小姐只是来医院作了检查,没有跟我提及相关的信息,我也不是很清楚。”“是吗?”张泽霖低头斟了杯酒,又凑近鼻下嗅了嗅,那酒好像芳香浓郁,堪比桂花。张泽霖的问话俨然是迫不及待的喧宾夺主了,可餐桌上的谭氏家人似乎亦没太在意这些不合规矩的调子,毕竟宛静怀孕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对谭继昌而言,谭家与冯家的亲密关系又近了一步,对谭太太而言,她辛苦抚养侄女成人终于有了名副其实的外孙,对谭世棠来说,这比晴天霹雳更能伤击他的五脏六腑,上一秒,他明明还沉浸在与宛静一起的快乐逍遥,这一刻,他被人硬生生地从九霄云外抛下来砸到坚硬的黄土地,摔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在众人焦急等待主角回归,准备嘘寒问暖,准备关怀备至时,却只迎来了丫环的禀告:“老爷,姑爷跟表小姐回许昌了,请张司令和您见谅!”回许昌?冯梓钧跟随宛静像无头的苍蝇在园子里乱绕,最后绕回晓园冲进洗漱间,宛静对着马桶便吐,没吐出什么东西,可那干呕声接连不断地响了好一阵子,吐得她头晕目眩,两耳恍惚,精疲力竭,若不是冯梓钧小心跟随前后左右保护,怕是瘫倒在地,一时三刻脸贴着冰凉的大理石面再也爬不起来。被他抱起的时候,她俨然没了意识乖乖依偎在他怀里,微闭眼眸,纹丝不动。是被点滴粮食未进,辘辘饥肠闹醒了思绪。朦朦胧胧中她左耳听到的是心跳的砰然声,右耳是轰鸣阵阵的铁轨喧嚣,映入惺惺眼眶的是晃晃动动的钢铁架,是白色的衬衣压着土黄色戎装压着她疲乏的身子,她酸麻的腰肢微微一动,头顶便飘来柔声之语:“醒了?”她瞥了一眼明亮之处,窗子外稍纵即逝的白芒偶尔夹带了渺小的红宽大的青,来来往往走了十几回,她很是清楚前方终点是哪里,不由宛若惊慌失措的野鸟临死前绝望地动弹,想从他温暖的怀里挣脱出来:“冯梓钧,你放开我!”她的不听话,她的不显温柔的倔强仿佛又回到原始。他搂着她肩的手不随心地暗自加重力道,轻而易举制服了她不老实的身子。片刻,她的挣扎便油尽灯枯,便耗尽了好不容易蓄养起来的精力,她空荡的胃空荡的小腹麻木的神经发不出一丝气力,她只能支撑着软绵绵的胳膊不断敲打他的肩膀,连骂声哭声都是断断续续,低声嘤嘤:“你个混蛋,你放开我,我不回许昌,不回冯家。”他紧贴着她柔软的丝发,既不是存心气她,也不是故意惹她,不过是情深意浓地表露心声:“宛静,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空馀满地梨花雪(5)冷冬夜寒,冯家沁园的丝竹似被牛鬼蛇神纠缠了住,疯狂摇曳,敲打着纸窗,铮铮锵锵,与书房内焦急沉思的步伐相互辉映,透过两扇敞开的房门,依稀可见柔和橘色灯光笼罩的卧房摆放的火炉,无烟的红色星火腾地泛起空中又腾地熄灭消散。金秋色绸缎绫子床帐旁的楠木交椅铺着银红撒花椅搭,一位衣着长褂料子考究的老者正经端坐,目视前方,右手三指专心搁置在白皙手腕的脉搏,左手不时抚须,片刻后,方侧身低头,认真态度询问依靠床栏之人:“敢问少奶奶上次月事是哪日?”宛静眼波浩渺,眉宇间迷雾惨淡,泪痕晶莹的睫毛直望着茫然一片的秋色,似乎不愿答话。老者以为自己吐词不清,正欲重复一遍,却听到对方不悦的调子反问:“老先生医术高明,连这个都号不出来吗?”老者摸着胡须,呵呵笑了:“脉象只是诊断之术,根据生理周期而诊而断,若是这个时候还能够断出少奶奶的喜日,那老夫岂不能在中医之路留下一笔,永垂千古了?”宛静心情抑郁,听了老者不介意的玩笑之言,赧瑟道歉:“我说话一时唐突,请老先生莫怪!”随后便把月事时间往后推了一段日子谎报了出来。南洋求学时,好奇心的驱使加之与女同学间亲密无间的私聊加之闲暇时在图书馆阅读了不少书籍,她深知中医与西医关于此类事情的相通之处,若是她实话相告,那老先生精于计算,跟冯梓钧说出身孕大致日期,她猜测不出冯梓钧知晓实情后,是大发雷霆,还是疯狂暴怒,还是什么都不顾地跟泽霖拼死拼活?老者又是静心诊了一阵子脉,然后回到圆桌,拿起丫环备好的文房四宝,边写边道:“少奶奶近日劳累,身子虚弱,平日饮食应多加注意调养,忌凉忌燥。老夫会开张中药膳食的单子,按此服用,也可减轻少奶奶的恶心呕吐症状。”宛静礼貌道了谢,咨询了些往常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项,需要避讳的多多益善的可以沾惹一二的,老者一一答过,她便默念一遍,铭心记下,再抬眼问老者还有什么忌讳之举时,瞧见书房里伟岸俊朗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顿时闭合了唇齿,恢复到原来被人惹得凄凄楚楚而不肯轻易原谅的神色,望了他一眼,又撇过下颚继续郁郁寡欢地望着丝帐,似乎极其见不得他。老者看出夫妻间隔阂的端倪,起身跟冯梓钧拱手行礼。冯梓钧满怀疑问不好在宛静前出口,便请人前去书房。“恭喜少爷,少奶奶身子无疾,是有喜了。”他佯装毫不知情,忐忑不安问道:“是吗?”老者笑道:“因为只有一月左右,滑脉虽不甚明显,却是气血旺盛养胎之象。凭老夫多年的诊脉经验,若是无错,少奶奶这次怀得应该是位小少爷。”一月左右?他冷峻的面色如三月吐芳再也包裹不住春色嗤地瞬间绽放,露出了开怀明朗的笑容。亲自恭送了老中医出门,他迫不及待奔走向睡房,前脚刚迈过门槛,便瞧她眸子里泪水未干,依然痴傻怔望床帐,脚步不由缓慢下来,不知所措地沉默到床边后坐了下来,热血沸腾过的手指去拭擦那眶子周围未来得及风干的痕迹。她没有动手打骂他,有所触动的脸颊只是向里退了一步存心躲开。他柔声道:“还生我的气?”她怎会料到怀孕之事会如此之快没有征兆地被揭穿,怎会料到冯梓钧会趁她呕吐失去意识强行带她回许昌?她一副明明怄气却嘲笑的口吻:“你是堂堂冯司令,什么事情不是自己说了算,你还能兼顾别人感受?”他心情顺畅,脾气出奇的好,暖着她裸露在外的冰凉玉手,跟她道歉:“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上次的事?”她哀婉的眼神突然转向他,抢过话怪道:“那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呢?不经我同意擅自把我掳回冯家呢?”昨晚是他恼恨张泽霖敢无所顾忌地追她到谭家,嫉妒她跟张泽霖之间的藕断丝连,所以才冷淡对她,所以才顾不了一切带她回来。见她撤掉丝巾的白滑颈子,青色痕迹格外突出,他惭愧横生,手温柔地婆娑起她指尖:“全是我的错!”“你的错?”她冷冷一笑道:“那晚,是谁口口声声跟我说,以后要好生待我,以后不会再委屈我半分?这才不过短短几天,什么都不一样了。你想怎么待我,想怎么冷落我,想怎么欺负我,还不是由着自己性子!什么这辈子只娶我一人,只对我一人真心,其实,全是假的,全是哄骗我的。”他有口难辩:“我......”她抽出双手,撩起被子,身子顺势缩了进去,给了他不愿搭理的后背:“我累了,你去书房处理公务吧!”“宛静?”她脑袋干脆地缩进被子,一句话亦不愿多讲多听。沁园找来老中医给少奶奶号脉之事弹指之间被丫环多方传唱,不大一会儿,冯老太太便拄着拐杖携了诸位姨娘左拥右推来了园子。宛静折腾一天本已困倦睡下,又不得不爬起来迎接。好在,皱纹笑开的老太太懂得体谅,没去客厅专候她,亲身届临卧房,特准她床榻上答话。老太太先是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回春堂的老掌柜来过,又说老掌柜断喜脉的本事许昌府无人能及,最后才道,老掌柜诊脉后说过什么?这种事情,宛静不想惊扰到冯家老太太引发大波澜,只回话说:“老先生说我身子病弱,需要滋补。”老太太哪里肯信,唤了丫环过来问话,丫环被她叮咛过起初不肯讲,被老太太几声拐杖下破了胆,跪下来直道:“少奶奶有身孕了,听老先生讲是个小少爷。”这惊天喜讯乐得老太太眉花眼笑,乐得她一口气喘息不上,吭吭咳咳了几声,惊得姨奶奶们瞬间拥堵上来安抚,她倒是嫌弃人多碍事,推开人手,单单携了安静的手摸了又摸,慈祥道:“好生调养身子,梓钧若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别忍气吞声,有奶奶给你撑腰。”她嘴角干裂,不知如何回话地应了一声。空馀满地梨花雪(6)后来,冯家老太太竟然念叨起宛静过世的公公婆婆,念叨起冯梓钧自小无人照顾,脾气性格冷淡不与常人,念叨起他娶了位好媳妇让冯家后继有人,一时间眼泪交错,喜悲纵横,再也讲不出其他,只不停重复感慨“终于有了”,直至炭火微弱,夜深人静,又被姨娘们搀扶回去。宛静经这一阵闲聊,倦意全无,知道送走年事已高的老人家,还有急不可待粉墨登场欲置她死地的冯大小姐,索性起身泡了两杯清淡消火的绿茶,又往中堂火炉里夹了几枚黑乎乎的炭球,披了件厚实的衣裳,找了本可打发时间的书,围坐炉火,悠然等待。许是寒如冰窖的夜赶走太多惹人心烦的鸟鸣虫蚁的同时,也带走了能逗她片刻微笑片刻静谧的美景,困在令人窒息的卧房,她眼睛里容下的是曾经张贴大红喜字的雕格窗花,是完全尽收过衣着大红喜袍的他亲她不放的梳妆台镜,是她意识不清不楚遭他侵犯所躺的紫檀大床……炭火嗤地一声燎燃,鲜红的红光跃跃欲试,似乎欲极力挣脱黑色束缚。她忽感疲惫,深吸了口冷气,撑开书册遮面,顺势仰躺在丝竹摇椅,手习惯性搁在小腹,猛然间又联想到什么,下意识弹跳了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的起伏,顿时陷入了措手不及的茫然。冯槿芝出人意料失约了。桃根却三更半夜地从定州过来,浑身瑟瑟,牙关战栗,看到炉火,狠不得扑上来融进去,喝了杯滚烫开水方能开口讲出只字片言:“少爷让我随四少爷一起回来,他说冯家的丫环都是外人,都是心怀不轨,你现在有了身孕,不同往日,需要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尽心服侍。”她心下一怔,捅了捅炭灰,平静自叹道:“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看样子,这事情已是人尽皆知,想瞒都瞒不住。”瞧出表小姐忧心忡忡,无喜悦之色,桃根自然明白,表小姐对四少爷情有独钟,四少爷仍对表小姐旧情难舍,现在她怀了姑爷的孩子,四少爷回来的路上亦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忆起四少爷,桃根恍然惊叫道:“表小姐,四少爷在荷花池塘等你。”似乎才意识到这里是沁园,是姑爷专制的地方,桃根话出口后及时捂紧嘴巴,眼睛吓得浑圆。早已猜测他知晓后会勃然变色,马不停蹄地赶回冯家,急急跟她见面,定会发疯了一般质问她威胁她逼迫她把孩子拿掉,他折磨她倒也无所谓,怕只怕他又是几尽办法做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柔情,若是她稍微心软看不过他的伤心道出实情,他那死皮赖脸的脾气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无法收场的事来?起身敞开了细小门缝,一股寒风肆意地掠夺进来,她瞧了瞧书房动向,回首交待:“桃根,待会儿,你替我走一趟荷花池,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表小姐?”“你跟他说,那晚我说的话全部是真的,但也请他把我忘掉,以后不要再不知所谓地四处找我。”她说罢便紧裹了披肩跨出门槛消融进不知名的黑幕。桃根惊愕的大眼睛回不过神,瞧表小姐走到亮堂的书房门口便止了步子,优雅地敲了敲紧闭房门,不大功夫,门锁哐当一声打开,姑爷一身整齐穿戴随之呆怔,随之动了动嘴角说了些什么,随之搂了表小姐在怀亲吻,随之转身旋进房间又是砰地一声关了门。那一声也震得桃根魂不附体,肯定眼前所见是虚幻景象,喃喃自语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奔了荷花池塘而去。霜雾湿重,池水凝结,摇挂丝竹的最后一片枯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零落成泥,徒剩下光秃秃的暗亮,*****裸地瞧着丫环连滚带爬闯进沁园,心急火燎拍打着卧房门窗,大声哭嚷:“少爷,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不行了,老太太不行了!”冯梓钧睡梦正酣,听到势如破竹的喊叫,霎时警觉清醒,下床随意撩起衣服披上,开了房门便问:“怎么回事?”丫环瞒头大汗,满脸泪痕,哭哑的嗓音直道:“老太太今儿突然昏迷不醒,大夫瞧过后,摇头说,老太太已经不行了,请老爷准备后事……”什么?宛静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眩晕,昨晚老太太分明意识清晰兴致高昂地聊到深夜,不过几个时辰,怎会昏迷不醒,变成准备后事的境况?见冯梓钧只携了件单薄衣裳仓皇出门,她只好随即起床梳洗罢拿了他黑色的大麾袍子去老太太的住处。高立院墙关不住门庭内的凄哭声,大堂内花花绿绿的姨娘们丫鬟们穿着素净,或端坐交椅,或抱头痛哭,或面壁而泣,纷纷携了帕子遮眼,而她除了面色不忍,横生忧郁,心底竟然生不出一丝绞心的难过,生不出一滴感动的痛心的眼泪。当她姗姗的步子进了大堂进了里屋,越过狭窄透气的人道,越过高低不平形形色色的肩膀,她愣愣的眼睛直直盯着床榻上白发苍苍的老人,盯着跪在床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她脑海里竟然崩出这样一句话:曾经的这一幕多么熟悉!“怎么不多睡会儿?”耳畔低沉温柔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不适应地“噢”了一声,把袍子递了过去:“我怕你凉着。”冯梓钧神色伤感,接过后没有立即披挂在身,却是爱惜地扶着她胳膊,说道:“你身子需要修养,这里不是你该久呆的地方,你回园子去吧!”她又是傻傻地“噢”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人丛里赫然跳出一句恼羞成怒的沙哑之音:“余宛静,你不准走!”屋子里,陷入悲痛的一双双伤心眼神顿如一支支利箭呼啸射了过来。眼睛红肿的冯槿芝仿佛小说里的吸血鬼,张嘴獠牙,肝胆欲碎,似乎这次不撕了她死不罢休。空馀满地梨花雪(7)肃杀与悲伤交织的氛围里,冯梓钧瞬间挺身在前,护宛静在后,而旁观心态的张泽霖更是及时出手挡下妻子,横眉冷对道:“奶奶还在昏睡,你这是闹什么?”堂兄心护余宛静倒也合情合理,瞧丈夫对宛静紧张甚微,按捺不住关心,对自己冷言冷语,冷落闺房,冯槿芝心里的不快恼恨不免又增了八九分,甩开丈夫的手,声泪错杂,对宛静叫嚷:“奶奶身体一向安好,昨晚去了趟沁园,今天便不省人事,余宛静,当作冯家人的面,你说,你到底跟奶奶说过什么?”起初是想杀她以绝后患,现在又要想方设法把她逼出冯家,冯槿芝心里容不下她,眼睛更是揉不进沙子,宛静亦不想如往常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她冷静应对的话未出,冯梓钧倒厉声斥道:“大夫说,奶奶是情绪激动,心脏病发,与宛静何干?她现在有孕在身,你别无理取闹,惊了老少!”“有孕?”冯槿芝仰天冷笑,眼泪如流水般直往外涌:“哥,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她恨你,恨冯家,怎会愿意跟你生孩子?别人不了解,我还不懂,若她真怀了你的孩子,她早偷偷摸摸拿掉了。她现在肚子里装的是野种,是她跟……”跟泽霖?跟她丈夫?!她怒火扭曲的面孔突然怔住,疯狂的狂吼仓皇嘎然而止,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静如止水的宛静又瞥了一眼隐忍愤慨的堂哥又回眸望了望拉紧自己却凝望宛静的泽霖,两耳霎那间失聪,脑袋眩晕空白。周遭济济一堂的瞳孔仿佛寺庙里灵蛮菩萨的化身,纷纷嘲笑她的愚昧无知。堂哥不介意且瞒着她且纵容余宛静跟她丈夫偷情,她随时随地被丈夫冷落被丈夫置之不理,即使亲热亦是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现在,她亲密的嫂子,她最好的朋友,竟然怀着他丈夫的孩子,竟然光明正大地不容置疑地宣称那是冯家的血脉,竟然这里只有她大呼小叫只有她一人清醒,她活像舞台上跳来跳去的小丑,作践自己逗人开心的小丑,想笑笑不出来,笑哭哭不出来,想倒在丈夫的怀里却知道自己不过是他发泄*****的工具,也许碍于她是冯家大小姐才对她时不时调戏,也许对她调戏的时候他面容上还挂着一股股冷笑嗤笑,他会让余宛静怀他的骨肉,决不会让她也享受同样的待遇,他会给她下药,会让她流产,会让她……她混乱不清的脑神经左边似乎被余宛静扯拽,右边被张泽霖拉紧,再被傻傻的堂哥拨拿弹唱,俨然断裂般疼痛,最后忍耐不住,两手去抓疼痛的头皮,想把那令人作呕的事情捞出来,却如同竹篮打水,什么都是镜花水月的无奈。她惨烈地惊呼一声,终不幸晕倒在地。宛静瞧着众姨妈惊呼蜂拥而上的一幕,冷漠平静的心像毫无防备之下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骤然疼痛地淌出血来,她毛孔冷缩,面如白蜡,低声跟冯梓钧说了句“我先回去”便往外走。冯梓钧见她心神不宁,以为被槿芝的狂野举动惊吓坏了,跟出院子,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体贴唤道:“宛静?!”“我没事,你不用陪我。”她七绕八绕摆脱掉他手,可迈出的步子分明踉跄不稳。他匆忙搀扶住她肩,恐她听了堂妹的话心有他想,不由劝慰道:“槿芝是被奶奶的病吓得失去心智,你莫跟她计较!”“梓钧,我们离婚吧!”旧事重提,他依然雷霆一震,身子穆地呆了住。她眼睛直视前方,没有回头看他,如拍掉牵尘惹世的灰埃拂掉他双手,决绝道:“谭家过两天有商船去南洋,我会随行,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心。晚些时候,我会草拟一份离婚协议,署上名字放在你书房,签不签随你?只是你千万别趁我不备又欺负我,前两次我能原谅你,这次,我不会了。”他汲汲牵住她,不顾一切地强留住她,丧失亲人之痛的眉宇已深锁见底,再也褶皱不出半分:“宛静,我知道不该怀疑你,不该惹你生气,看在孩子的份上……”“孩子?”她忽地回眸望着他笑了:“这孩子除了奶奶,除了你,冯家还有谁能容得下我们?现在奶奶病危,你满脑子尽是顾着军务顾着政务顾着许昌府安危。”他脱口道:“我会保护好你们!”她听罢又是苦笑道:“怎么保护?你不是不知前段时间,叔叔遭人刺杀,管家命丧车站,冯家接二连三出现事端,如若下一个是你,如若你躲不过一劫,我跟孩子只会变成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们能活过这个冬天便是万幸!”她的三言两语似乎逼得他无路可走,只是型单力薄的话出口:“我不会让你们出事。”此类虚无缥缈之言显然令她精疲力竭,她拼命摇头不愿再听:“若是只有我一人,即便被刀枪指着脑袋,我都不会半分畏惧退缩,现在多了一个它,你让我不去南洋又去哪里呢?”她坚决离他而去是为了他们的孩子,是为了他的不能保全,他断然明白若是自己出了意外,张泽霖怎会不把她据为己有,怎会愿意放过幼小的生命?寒冬天地,他不知所措地搂她入怀,把她失落的身子完全裹进大麾,对她耳边鼓吹安慰的风:“宛静,你跟孩子是我的一切,我不会丢下你们置你们不顾。”而她下颚抵在他心口,两眼酝酿着泪水,视线不小心越过他肩却撞到那张冷峻干净的脸,嘴巴顿时哑然了般不知道该接什么。院落门口,张泽霖抱着昏迷的冯槿芝,静静地,冷冷地,不知站了多久,不知打量了她多久。而那双深邃的眸子半是熊熊火焰,半是冰冷潮水,似乎随时待发,只要一声令下,顷刻间便能用至热至寒的冰火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空馀满地梨花雪(8)这几日,冯老太太病情无起色,只是迷迷糊糊地呓语。那呓语七传八传到宛静耳朵里竟然是“冯家有后”几个字。她也没有跟整日轮流守孝的冯梓钧证实。他是冯家唯一的长孙,冯希尧枪伤愈合后身体一直不适,冯槿芝伤心过度又精神不振,与她这个身怀六甲的长媳享受同等可卧床休息的待遇,老太太的丧事准备只能他一人决断一人处理,那些至关重要的政务军务只能暂时分配交与下属处理,而他前一刻刚回园子探望过她,后一秒又被人请到后院大厅定夺商议。虽每顿服药,她的呕吐症依然厉害得紧,只能服食些稀粥水果此类不累及肠胃的清淡之物,加之每时每刻念及张泽霖那日的眼神,恐他这个时候,又突发奇想制造什么事端,不由忧心忧虑,神色越发地憔悴。不过,许是她太过多心,因为冯家生出这类变故,身心俱焚的冯希尧无法在政府继续主持大局,惟有委派唯一可信赖的张泽霖暂代主席一职,主持政府大局,想必他此刻只念叨“春风得意需尽欢”,哪里还会顾及到她姓甚名谁?不过,许又是她太过多心,他倒是托桃根送过一条羊绒披肩,如雪的乳白,没有陈旧的流苏装饰,四个角落绣出了洁雅的梅花图案,托桃根传达的话也是出奇的简单“我怕你冷”。她已经是陷进深潭泥沼,无时无刻不随机应变地去编织一句句言不由衷的谎话谎言,欺骗冯梓钧,此刻,她累得只剩下喘息活命的力气,没精力再为算计去制造凌乱复杂的枝节,尽管喜欢,她依旧狠心命桃根还了回去。只是不想,第二日,他又送来两条呢子面料和毛绒面料的,说,那条呢子面料的搭配她那件深蓝色的藤花旗袍肯定优雅漂亮,那条毛绒面料斜搭在她那件白色衬衣肩头肯定风情好看,又说,若是这两条她都不喜欢,他会再托人从东瀛买八条回来供她选。她被他若有若无的话逼得无奈,勉强应承收了下来,又让桃根去转了话,他现在身兼重职,莫要在顾及了她。然而,冬季阴沉的天气,想到春夏美不胜收的荷花池塘,现在不过一片残荷破败,落叶漂浮,池水浑迹,依偎窗棂的她虽裹着毛绒披肩,仍被股股肆虐的寒风吹皱了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