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小姐自打新婚之夜便被姑爷欺负,我瞧那新房的门都是上了锁的,里面发生过什么,根本不晓得,只知道第二天小姐哭得泪流满面,委屈得让人心酸。”“姑爷死活不放小姐离开,那天跟小姐大吵一架后,便又对小姐做人神共愤的事,可怜小姐力弱,逃离不了,为此绝食了好多天,姑爷不仅不知道心痛人,还继续对小姐施暴。”他明知道冯梓钧跟张泽霖是一路货色,怎么还傻到当时不跟她严明,傻到畏惧他的权势不娶了她?遭遇沉默的愤恨,冯梓钧意料之中,无一丝畏惧,无一丝表情,手明目张胆搁置到宛静腰间去轻柔抚慰,他不是故意挑衅,他只是不想在对自己女人有过非分之想的人面前退让一步。谭世棠紧皱的眉头瞬间褶起万层击浪,紧握的双拳几乎呼啸而出,撞上她忧心重重的眼睛掩饰不住对他的担忧焦虑却迟疑了,他已经苦了她,已经害了她,他不能再生事端置她于艰难,他只能用强掩的笑来压抑愤慨,只能临那人而坐斟满两杯烈酒。宴席,相当默契又相当沉闷。只见他们两人默默敬酒,连连碰杯,最后皆是面如白蜡,眼睛红星,身体遥遥不稳,被下人分别扶回园子。秋香色金线梅花条褥侵染了香炉里袅袅的檀香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宛静撩着五彩撒花花帘冷眼旁观服侍的丫环小心解开他领子处的衣扣。他眼睛挣扎不开,皱成“川”字的眉宇似乎痛苦不堪,感到身旁有人,忽地钳制住丫环的手,痴痴唤了声:“宛静!”丫头吓得魂飞魄散,急急挣脱出来,护着细嫩手臂,战战兢兢,委屈地瞅着表小姐,不敢继续帮他宽衣。她无奈地罢手打发丫环离开,端坐在床沿,怒视那张不算英俊不够潇洒的冷面。只要现在,只要趁他不醒人事,只要力不虚发的一枪,这个无所顾忌占了她的男人便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而后呢?为了热衷的疆土去跟槿芝*****的张泽霖定会立即成为冯家女婿,成为定军唯一接班人,然后不费一兵一卒统一南北。若是对她还有稍微的情分,难舍的感情,他不是假性假意地对她甜言蜜语勾引,便是惯用伎俩对她威逼利诱。她即便逃出冯梓钧的魔掌,也逃不出张泽霖的五指山。何况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仅仅掌控北方的张泽霖…..她苦涩地笑了,那笑却也逗醒了醉卧床榻的人。“宛静!”他迷醉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瞧清了她,穆地拉过她的身子,一个出人意料的天旋地转,她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未反应过来,已被他结识的臂膀护在身下,她恍若惊弓之鸟,瞬间慌乱横生。那软软的嗓音混着跌宕起伏的弯曲发丝如轻风柳絮顿时惊乱了他醉醉的心湖,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更是从她白皙的颈子呼啸窜进他心肺。许是静谧的橘色灯光给这暧昧平添了几分耀眼迷离,许是她的惊鸿恍若云蒸霞蔚的迷幻梦境,他顿时不能自已,狂风暴雨地去亲吻她。她摇摇摆摆闪躲,不敢大声尖叫引来人旁观,只好怒怒地低声骂道:“冯梓钧,你个混蛋,放开我。”他不介意她的辱骂,他不在乎她的捶打,他死死搂住的她,酸痛的嗓音只道:“宛静,我想你,这世上,从未对谁动过半分心思,从未对谁有过朝思暮想,可我想你,从第一次见过你就一刻不停地想着,梦里梦外忘不了,放不下。”“谁稀罕你想了?”他知道她恼他恨她会被她重伤,可他的脸颊忍不住恋恋不舍地婆娑她的颈子:“他走了,你还有我,他不喜欢了你,你还有我,我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他。”这不知道该称之为酒后真言,还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心底莫名涌出些许轻叹,不再抗争,良久,柔声劝说道:“你明知我不会喜欢你,你又何必如此?”“我知道每次都是心如刀绞的痛,可我心甘情愿去忍。与见不到你相比,那些痛又算什么呢?”她嗓子忽地一股干痛,嘲笑道:“你是定军的少帅,怎么能说这种贻笑大方的话?”“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想做你丈夫,疼你,照顾你。”秋月,明净清澈,柔如流水般倾洒,清光流泻,静谧斜照在晓园闺房,照在她清凉的眸子,她弯弯的睫毛好似明镜跳跃着皎洁的光辉,宛若月里嫦娥,无须粉妆玉琢,白净里已然透出了美撼凡尘。他禁不住触到她湿润的唇边,淡淡地,默默地,如低头的水莲,没了鲁莽,没了强硬,只剩下清风明月相伴的轻柔,而她,如一尊左右为难的神像,硬生生地缩在他怀里,任由他的亲吻,却是毫无反应,毫无挣扎。梨花落尽染秋色(33)两人和衣相拥睡过一晚。冯梓钧虽然醉卧阑珊,脑子里依然记忆深刻,闻到窗棂外秋雁过迹,秋风袅袅,又瞧见念念的人对镜梳妆,面若秋月,再回望酸麻的臂弯,股股沁香盘桓,刚毅的嘴角不禁微微收敛,起身过去便紧紧搂她,刚中带柔,柔中参着情意绵绵,亦不顾及身上衬衣的褶皱凌乱,依偎她后颈,温情问道:“昨晚睡得好吗?”她笑而不答,转身帮他系衣服扣子,只说:“洗漱水都准备好了,搁在外间,姨妈他们等你过早。”见她动作娉婷,手指如葱,每划过一寸皮肤毛孔便是一阵清爽凉气,他冷然的心顿如沸腾之气呼之欲出:“你信我,我以后不会再伤你!”她低垂的眸子微微一怔,转瞬笑了:“我知道。”可待那七尺高影消失眼帘,她的笑亦如千年冰山,冷冷涩涩地生寒。许昌电话催得紧,军部任务离不开他的指示,会聚一堂吃过早饭,他便与谭家人辞行。谭继昌很是理解侄女婿的贵人事忙,毫无介怀之色,只道以后有时间了会去冯家走走,看望冯家奶奶。而谭世棠因昨晚醉酒似乎伤及肠胃,大清早未显踪影,临走的时刻亦未过来相送,只遣了桃根跟宛静一起去冯家。其实,致电请冯梓钧回去是冯希尧的意思,南北易帜之事虽在商谈规划之中,不能贸然宣布,可是张泽霖的求婚帖已然装裱华丽,翩然而至。冯希尧本就对张泽霖印象颇佳,又听下人私自透露,女儿早跟张泽霖情投意合,感情非浅,他也跟女儿旁敲侧击,说要为她寻一门好人家嫁了,起初她死活不同意,听到他提及顺德,那杏红小嘴立即改口说要仔细想想。可是,他也瞧得出来,侄子话语不多,眉目间似乎对张泽霖颇多微词。静寥书房。他安然自得,舒服依在单人沙发,撩拨完杯中的清雅茉莉,饮了一口,说道:“我知道半个月内成婚是急促了些,像是槿芝找不到合适人家,随随便便了事。可这南北易帜等待不及,总不能那个时候成婚让别人去笑话我,是为了稳固张泽霖才不得不把女儿嫁过去做交易!至少现在,也是他张泽霖为求效忠定军,远赴而来许昌,迫求联姻。”冯梓钧细细端详求婚帖子,内容表述相当情真,什么与槿芝小姐一见如故,一见倾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是想不到她是冯元帅之女,什么今生能娶槿芝小姐为妻,已了无遗憾,人生快事。他啪地干脆合上,不愿再多看一眼,对叔叔谨慎言道:“我听人说张泽霖在顺德府浪荡无忌,处处招蜂引蝶,槿芝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冯希尧哈哈大笑,似是无碍,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的脾气,谁若是欺负了她,她定像只小毒蝎子钳住人不放!再说,男人即使不三妻四妾,在外有两个知心红颜也是正常,她又不是不晓得我娶了那么多姨娘回来是做什么用的!”冯梓钧心里翻腾,低头深思,下定决心却始终讲不出宛静与张泽霖的旧情,看叔叔定意已决,他亦知晓说出来也不过会被认为一段尘封旧情,况且宛静已与他成亲,关张泽霖何事,况且张泽霖婚娶,与宛静也会彻底死心,况且宛静待他已不是前几日的抵触厌恶,不过他仍是提醒道:“我怕张泽霖成婚是假,侵吞南方是真。”冯希尧微微一怔,顿时疑惑跃额,端望了清茶淡水片刻,却又安心拍拍他的手,胸有成竹道:“你多虑了!若是他真另有谋划,难道咱们叔侄还斗不过一个羽毛未丰的小子?”他一人之力对付张泽霖已是错错有余,但他此番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宁,每每提及张泽霖,他脑海里无时无刻不浮现出那张捏皱的照片,张泽霖固然轻佻,可他对宛静流露出的分明是不一样的情愫,跟自己一样无法不沉迷其中的情愫。回沁园后,瞧她房内整理新购置的衣裳,他径直进去,犹豫半晌,仍是递过求婚请帖,说道:“张泽霖准备半月内娶槿芝过门了。”“是吗?”她未接帖子翻看,仅是平静望他一眼,毫无惊讶悲伤之色,只是冷言讽刺道:“他们还真是迫不及待等着洞房花烛!”她语调里越是无所谓,他越是感到她在佯装起的坚强,揽她进怀时,他的体贴明显多了几分柔情:“宛静,这一生,我决然不会另娶他人,惹你难过。纵然以后生活泥泞,亦不会让你承受半分艰苦。我会好生待你,不离不弃。”她听罢痴痴地笑了,心里却不停念叨,原来他真要娶槿芝,原来他真心想要那热衷的半壁疆土,原来他始终要娶了别人,那秋波的眼目顿时遮起如雨如雾的迷蒙,内心像绞结的丝帕拧成绳拧成丝拧成一团拧得心如刀割,拧得那迷雾越积越大,不小心的一滴顺着眼角无声淌了出来。而他心疼地伸手抹掉,依依不舍的指尖触到她的温柔沉默,便情难自已俯下身吻她。她亦不再怀揣玫瑰棘手的利刺,像一朵清香百合迎风招展,梨花带雨般笑着。冯家小姐婚嫁的消息如秋风过隙传遍了许昌。冯家大院每日门庭若市,宾客如云,乘上次错过冯少帅的婚宴适时机地殷勤补上。桃根见举国欢庆,全府欢腾,气急败坏地跟宛静抱怨:“表小姐,他们冯家真是欺人太甚,娶你过门时置办得简陋又寒酸,这次嫁女儿,倒锣鼓喧天,大肆宣扬,深怕外人不知。”宛静依着纹窗看书,听她出言不逊,秋月眸子微微怒道:“以后别再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别人听过,还以为谭家人不晓礼数,只懂抱怨。”桃根不满地嘟起嘴角:“我不过是说了实话。在这冯家,你什么时候笑过。表小姐,你莫怪我顶嘴,以前瞧你看书次次都是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可是现在,你哪一刻不是皱着眉头,苦不堪言的模样。上次,好不容易回了趟定州,不过住了一晚,姑爷又立马跟过去非得接你回来,我知道你是顾着老爷太太才没有跟他翻脸。表小姐,你要委屈自己到什么时候?想想四少爷马上要娶冯小姐过门,跟你成亲戚,我心底就是不舒坦。”宛静拿书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没好气地责骂她:“傻丫头。你若是闲得发慌,便列一份嫁妆礼单出来,待会儿送给你口中的姑爷过目,如果他同意,以后几日,有得你忙,看你这张嘴还有没有时间跟我嚼舌!”桃根以为听错,惊愕的瞳孔难以置信:“嫁妆?”她宛若晓风,清淡点头,浅浅笑道:“我好歹也是人家嫂子,前后张罗小姑子的婚事也算应该,若是不闻不问,岂不惹人闲话?”桃根又欲说些不悦之词,瞧她扬起的手册又要拍过来,不得不挤眉弄眼,吐吐舌头,转身收拾了桌子,端出文房四宝,一笔一画认真罗列,半柱香时间写了十多件贵重首饰,十多件绫罗绸缎欲交她过目。她一心两用,未待桃根递过单子,便纠正道:“冯家是许昌府大户人家,拿出手的东西怎可能寒碜,再说人家又不是随便嫁于小人物,是顺德府的管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够体面。你的那些东西至少也要加到五十的数目,金银不能缺,真丝不能少,还要添置些洋式家具,古董古玩之类。”桃根见她极为认真,不想儿戏,也不再随便含糊其辞,呼啦写出大堆。她远远观望一眼,便颔首道:“可以递过去了。”冯梓钧手执长长一卷嫁妆,写得详尽妥当,合情合理,又不失大家风范,终在下人面前露了少许笑脸,随即对桃根吩咐说,依你家的小姐的意思去办,需要多少银票大洋直接去账房支取,以后不必再请示。于是,桃根又开始为置备冯家小姐的嫁妆劳碌奔波地抱怨到大街,走进绸缎庄便嘀咕,要在这衣裳里塞满棉针,刺得冯家小姐血肉模糊,皮肤溃烂,走进首饰店又嚷嚷,要把这首饰涂抹一层辣椒石灰,烧得冯家小姐大哭大叫,泪流不止。她听后便道,若是冯小姐伤坏了,心疼得还不是你的四少爷。桃根顿时瞠目结舌,不敢继续危言耸听。冯家太太知道宛静默默张罗孙女的婚事后,伙同大群的姨奶奶,吃过晚饭便来了沁园,携住她的手直夸她是冯家的好孙媳妇,又说自己上了年纪,招呼不来,以后冯家的大小事务怕是要麻烦她多多打理。她谦虚道,自己不懂,不过是想尽些嫂子的本分。桃根却趁机补充,表小姐为了冯小姐的婚事已经连续多日未曾休息,大清早便起来去置办东西,又恐下人不够认真,坏了冯小姐的喜事,每一样都待自己过目。老太太一听,越发地喜不自禁,痛她之话说了大堆,关切之言亦是不少,最后闲聊到半夜方才回去。夜色深陷,星光璀璨,宛静梳洗罢正欲熄灯休息,不想门外响起亲昵唤声:“姐姐!”她低头轻笑,知道这一时刻终是要来,所以披了件单薄衣裳,未有犹豫开了房门。梨花落尽染秋色(34)心存愧疚的槿芝见宛静以德报怨认真为自己置办嫁妆,心底不尽感激涕零,见了她深深拥抱过后,歉意道:“你已经是了我嫂子,心里不要再怪我,好不好?”她静如止水般淡然一笑。自顺德回来,促膝长谈俨然已成了两人间的奢侈之事。像初来沁园一样,就寝在一张床榻,没了间隙隔阂,没了复杂心思,宛静枕着胳膊,凝望摇摆不定的绣线软帘,幽幽叹道:“想不到短短几天,你竟要嫁到顺德了。”提及顺德,槿芝方才的感恩之情随即转化为含娇的羞怯,滴滴微笑,连嗓音都透着若隐若现的清纯色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莫笑话我!”“我哪里是笑话你。只是觉得自己刚嫁进冯家,一切生疏,多有不便,与亲戚们尚未相熟,你这厢又要走了,感觉像一场匆匆而过的梦。”槿芝侧过身子,见她眉目清明,态度忧伤,不禁动容劝慰她:“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可是爹他说顺德那边已是等待不及,催促好多次。”等待不及?她低垂过眸子,苦苦言笑:“想必他很喜欢你,你很合他的心意,他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可怜我前段日子身体不适,竟没有瞧过他一眼,亦不知道他是何种模样,配不配得上你?”槿芝的羞赧又因为她刻意出口的话杏出三分粉嫩:“他应该比得过许昌府的任何一个男人!”“噢?原本是打算陪你走一趟顺德的。瞧瞧那人的样子,帮你参考一二,不想从定州回来,便听说你要出嫁,我亦不好多说多问什么。现在听你讲出这话,我便是安了心,以后不必再牵挂你未来丈夫之事。”她背过身子,低声一阵哀怨叹息,俨然自己的多情不小心冷遇到对方的无情,一番自恼的多管闲事。槿芝心想宛静待她向来直白,在自己面前从不避讳对她表哥的情感对自己堂兄的态度,而自己一旦遇到中意之人便竭力隐瞒否认,原有罪孽又突地猛增一层,情不自禁吴侬软语唤了她两声,见她嗯嗯回应,似是困乏,不愿再聊,思索片刻,便起身去了书房,开门见山跟冯梓钧提道:“哥,让宛静陪我去顺德住段日子,好不好?等婚礼结束,我派人护送她回来。”冯梓钧正皱眉深思谋划南北易帜的事,忽听有人不敲门窗不闻不问闯进,又是一味的“顺德”二字,不假思索地冷言拒绝道:“不行。”槿芝以为堂哥新婚不久舍不得宛静离开,只好撒娇地摇晃他肩,嗔道:“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这次去顺德路途遥远,陌生不熟,你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去冒险?宛静是我姐妹是我嫂子是自家人,她去过顺德,这次不过是陪我走一趟而已,没什么不好!”他冷漠回道:“不准。”槿芝不由撅起嘴角:“哥,你不能自私,不能娶了喜欢的人就把我无情踢到角落,不顾我的死活。”“府里大大小小的丫环随便你挑,全部带走都无所谓,只是她,不准。”“为什么?”“不为什么?”“你结婚的时候,我前前后后辛辛苦苦帮你筹备,现在不过是向你借个人,你倒是爽朗干脆一口回绝,你还是不是我哥?”“我说过不准,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是嫉妒也好,是保护也罢,他可以忍受谭世棠对她的渴望爱怜痛惜,他却无法承受她与张泽霖的默默对视,哪怕只是一眼,哪怕只是一面,哪怕他们以后不会存在任何情感,只是他旁观的心态无意间总去感受那隐隐约约的丝丝疼痛,像停留在脑际取不出的弹壳,让他莫名恐惧,担惊受怕。槿芝气愤填膺,跺脚不成,撩起案几的文件便腾空抛弃,屋子内瞬间纸若飘雪,一地狼狈。他依然不温不火埋头工作不加理会,听到气呼呼远离的脚步,这才抬头凝望窗外,见她的房间纸窗关闭,灯火昏黄,不由起身掠过满地纸屑出了书房。客房门口,他欲伸手敲门却又忽地顿住了,若是她晚睡受到惊扰怒怒将自己拒出门外,若是她只是依床看书知道是自己故意陌生不答……静廖的月光返照门户上他的左右思量徘徊不定。那僵直的手却忍无可忍不顾他意愿扶在了门上,凸显的缝隙瞬间透出淡淡的弱光,仅仅一条厘米间隔,她安然静睡的模样已跃然跳进了他的眶子。他双脚又是不随心地前进一步,小声两步……继而慢慢悠悠浑荡到彩绫前。绸缎丝被下她身子蜷缩,像只离家出走的小猫躲着磅礴大雨,缩在一寸干燥的屋檐下,他内心微微触动,不自禁地脱了外衣撩开被子钻了进去。她梦中忽地惊醒,大惊失色。他匆忙搂住她惊慌的身子,爱怜道:“是我!”她喘着惊恐万状的气息,回过神来方道:“我今晚很累,你莫碰我。”他识趣地应声:“我只是想抱你入睡,像定州的那晚。”她掰开他手,游鱼般挣脱出来,推迟道:“你先回自己房间吧!等过段日子,我习惯了再说。”他明显感到她身子瑟瑟生颤,很是惧怕自己,心底顿时苦不堪言,只好背过身子不再去瞧她去碰她去触她。槿芝思前想后一整夜,越发觉得宛静去顺德不仅可以帮自己出谋划策免受欺负,而且长路作伴日夜相陪不会无聊孤寂。堂兄态度越是硬挺,她越是觉得自己无辜委屈,凭什么她想尽办法帮他娶了念念相思的人,他反而恩将仇报将宛静当作私人用品自私自利?于是,翌日清晨起了床便去游说奶奶游说姨娘甚至为发动权威的父亲亲自出门买了他最爱的糕点,联合多方势力给堂哥施加压力。他一日不同意,她便纠缠父亲一日,他两日不同意,她索性哭哭闹闹嚷着不嫁,叫喧哥哥不关心自己。冯家大院一连折腾了几日。冯梓钧抵不过死缠烂打即将脱口而出肺腑之言时,宛静知书达理地过来劝他:“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怕我伤心。可槿芝是你唯一的妹妹,她一个去顺德身边有个可以安心张罗的人,终归是顺心些。”见她话语间处处为他为槿芝,见她平淡的容颜下似乎掩着不言而喻的哀痛,他讲不出一句怕她一去不返的话:“你身子还未痊愈,我担心路途迢迢…..”她微微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走过南洋走过顺德,你不用担心!”说罢,亦不管他是否同意便转身吩咐书房外候着的桃根:“跟冯小姐说,姑爷他同意我去顺德了。”瞧桃根机灵应声,狂奔出沁园,她对他回眸一笑,冰清玉润,堵得他哑口无言。梨花落尽染秋色(35)槿芝出嫁,张泽霖因为军部突发事务急于处理,未亲自迎亲,指派了孙铭传代劳。偏巧这日秋雨滂沱,烟波浩淼。喜娘为讨得吉利,刻意圆话,以后这当家作主的事儿定由新娘一句说了算。宛静听罢白齿含笑,纤巧娉婷的步子抚过槿芝的胳膊上了轿车后,便对紧跟不舍的冯梓钧淡然说道:“我跟槿芝和喜娘乘这辆,你还是去陪顺德来的迎亲人。”冯梓钧为她撑伞,瞧那轻柔细腰即将骤然流失,不禁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她汲汲扯掉他手,嫣然笑道:“婚典结束我便回来。”见他嘴角蠕动,有话在口分明难开,她又补充:“你不是安排了人贴身护我吗?有他们在,你大可放心。”久候多时的槿芝见堂哥面色犹豫,对自己没有半分牵挂,反对宛静情意款款,不由发话道:“哥,小别胜新欢,过几天,嫂子回来,你再对她述说肝肠寸断,岂不是更好?别痴情难舍的样子,大家都瞧着你呢?”说完便携住宛静手腕拉向车内,随即砰地关上门对司机下令道:“开车。”望着后车镜里远远紧缩看她不舍的身躯,她内心嘲笑,可是思绪万千的眸子像是淋进了窗外铮铮作响的雨水,只有凄凄戚戚。槿芝见她痴呆,以为她是挂念堂哥,揽过她肩,安慰道:“今儿,算我对不住你们夫妻,以后待我侄儿出生,我定会多送些好礼过来补偿。”若是以前,此话一出,怕不是两人又在车内嬉戏打闹互相讥讽一番,可是现在,她除了淡淡低眉,再无其它。码头口岸。硕大的迎亲船只红灯高挂、彩带飘飘。码头上嘹亮的进行曲激荡演绎。士兵们不畏风雨,从上至下威严挺身,沿着猩红地毯,一字排开,恭迎未来秦军夫人大驾。孙铭传一身戎装,手执黑色雨伞,在宛静车门前立正行礼,又礼貌周到地打开车门。像是陌生人的初遇,她掩藏收敛了一切情绪,不正眼对望,尽自己本分接过雨伞,及时遮住装扮艳丽的槿芝的身子,低声提醒,小心路滑。沿着那并不是为她铺陈的红色绸缎,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恼怒一抹怨恨,比任何时候都想笑。踏上甲板,她转身对槿芝道:“你先随孙先生、刘局长进仓休息,我想在外面待一会儿。”想是她要跟哥哥惜别,所以槿芝未加阻拦,进了船舱后便告诫丫鬟随从们别去***扰少奶奶。而她不顾身上典雅的蓝色旗袍长褂风衣,不顾雨伞被风吹落跌进枝江,爬上船只高处,确是遥遥看着站于人群首位的冯梓钧,看他是如何眼睁睁地瞧她消失而束手无策,看他那张令她改变人生的面容是如何去经历秋风过际的冷冷伤痕。短短的两个月仿佛是她漫长的二十年。浇灭了她所有的喜怒悲哀,把她的平淡便成了挖地三尺想逃却逃不掉的噩梦,把她的热情磨灭成细小沙砾被他呼啸过来的狂风吹散得一干二净。她想举枪杀他,可她只能迎风迎雨站在这甲板,听者鸣笛的号声,欣赏他沉默不能出口的痛。曾经她不想残忍,像这飘飘的雨水,不经意地一滴总怕伤了他。而他呢?轮船启航,音乐了断,她依着栏杆,望着渐趋渐远的许昌口岸,望着惹她咬牙切齿的许昌人,悲恸地笑着,想痛快地流泪,却是宣泄不出,莫名倔强地隐忍不发。举目远眺,渺渺江水,涛浪声震天。像是她第一次淋雨看着自己的远离,他牢牢立在人群四散的水岸,给了临别前的最后一吻。……“我很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是许昌人,不可能嫁给你当顺德府统领的元帅夫人,我只能当你的妾室,你明白的,我宁愿死掉,也不会跟别人争一个丈夫。”……“我张泽霖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如若有一天,我娶了他人,你可以像今天一样拿枪指着我,我不会有怨言。”……像是现在这般,杨柳岸边,人烟渐稀,只有一袭戎装身着黑色大氅的他依然伫立在风雨,默默凝视,默默远观。…….“他走了,你还有我,他不喜欢了你,你还有我,我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他。”“我知道每次都是心如刀绞的痛,可我心甘情愿去忍。与见不到你相比,那些痛又算什么呢?”……她笑了,宛若轻若凡尘的羽毛,随风一跃,飘飘而落。“不!”那一刻,岸上一抹翩翩身影亦是急于跳进江水,却被一个接连一个的人蜂拥而上,秋雨里只传来阵阵无力的唤声:“宛静!”迎着瓢泼大雨,迎着岸边骤然响起的歇斯底里呼喊,迎着冰凉刺骨的江水,她笑得很安然,就让他的心痛跟这秋风一起沉寂在枝江,连同那磨灭不掉的最后一吻掩埋进滔滔江水。他说过的,以后她去找她喜欢的人,他不会横加阻拦。而他的中枢神经像被凌厉的一刀彻底割断,拼死从无数藤条般阻截的铜墙铁壁中挣脱不出。耳膜像是破裂了,懵懂了,他竭力嘶喊却听不到她的回应,只能远远看她坠落,看她下沉,看她慢慢离他而去,慢慢消失在这世界。以为对她的威胁,以为张泽霖对她的伤害,以为她的不哭闹和温和已是对他的顺从,他却为何偏偏领会不到她醒来后一次次微笑背后的沉寂等待,她回谭家时明明对丫环说过,以后的时日当她去了南洋,她听到张泽霖娶亲时明明是笑着对他流泪,她尽心尽力为槿芝操办嫁妆分明是在为自己出嫁而精挑细选,她想过绝食,想过死掉,他却想不到她会选择今天,选择令他绝望令他苍白无力的这种方式,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船停滞江面,扑扑瞬间跃下几十个黑衣影子,却有一个形如自己,形如甲板上的她,隔着凛冽的秋雨远望,他内心一震,匆忙下令人手准备船只,却已是来不及,跃下江水的人似乎空手而归,船鸣声俨然再次启奏,渐去渐远,渐去渐失,终消失于眼帘,消失于无际。断肠日落千山暮(1)婚宴没有因宛静突如其来的投江而刻意取消。到达顺德府东平码头,冯槿芝找不到宛静的影子,方从众口一词的禀告中得知她自杀的死讯,瞧桃根泪雨直泻,呜咽不停,哭得眼睛红肿,嗓音嘶哑,她顿时脚腿瘫软,身子列颠不稳,被左右丫环搀扶着上了装扮招摇的轿车。“谁都料想不到冯夫人会自尽!当时风雨飘摇,没人注意她上了塔顶,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大家才发现有异常。当时江面波浪滔天,水急湍流,下去了几十个人愣是找不到冯夫人的影子。当时亦不确定是谁,只感到是位女眷,寻来寻去才发现不是外人,是夫人的嫂子。”“我们已经派了人去跟冯少帅报信,望夫人您节哀!”“推迟婚宴之事,我们联系不上元帅,所以取消不了,希望夫人您能坚持到典礼结束!”宛静?她思维不楚,意识不明,不知何时到了顺德进了张家,不知张家是层楼高起还是室宇精美,不知被谁人蒙上大红锦帕。她难以置信的思绪里装不下婚礼的爆竹鸣奏,怔怔呆呆的眼睛被一帘红色遮掩,随丫环的步子迈左出右,又不知是如何行完的大礼走进昏暗殷红的洞房。空寂的房间时时传来陪嫁丫环隐忍垂泪的默默哭泣,她胆战心惊,不敢刻意去问刻意去猜,只能在慢慢长夜里去刻意等待那个可以让她片刻依偎的肩膀。斜风细雨,萧条庭院,遍地紫薇朱槿花残。孙铭传戎装未换,灰色浸湿,思索徘徊在孙家壁苑门匾之下,不时撩开衣袖端详手腕处的钟表,终于一辆急速黑色轿车划破长夜嘎然静止于面前,他微微一惊,一步掠下台阶,躬身打开车门,雨伞淋漓地递了上去。下车之人神色着急,心急火燎地罢手推开,直奔紫芸阁而去。寂静走廊除了飞马踏踏等待不及的脚步,还有他稍纵即逝的问话:“情况怎么样?”孙铭传几乎跟不上他步伐:“医生说寒气如肺,高烧不止。已经打了退烧针,有退烧的迹象。”解不开新婚礼服,他硬生生地撕裂,随手丢弃在枯萎花丛:“什么时候能醒?”“估计要过了今晚。”紫芸阁一重重门窗紧闭。房间内弥散着袅袅的麝香,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推门而进时即刻沉静下来。孙太太帕子遮着酸涩鼻孔,豁达眉目凄恻哀痛地瞅着床榻昏迷的人,听到响动,抬头瞧了一眼,忙腾让出位置。他几乎是扑到床沿,紧锁的眉头望见那弯翘的睫毛纹丝不动,那淡然的唇齿毫无色泽,心底不由泛起一股股绞痛,虽然携了她滚烫的手,蠕动的嘴角思念万千却是有口难开。孙太太与丈夫对视一眼,知道外人场合,多有不便,道了“她已无碍”之类安慰的话便悄然退出门外。许是他带来的湿气给干燥的房间一抹清凉,许是他冰冷的手给了昏睡中的她若隐寒气,许是她虽然迷糊不清却嗅到了他的味道,她无意呛了一声,震荡的心口上下起伏,合目呼吸渐渐急促,渐渐紧迫,挣扎的娥眉仿佛瞬间窒息了一般。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匆忙抱她进怀,贴着沸热的脸颊活像遭受着烫心的烙铁的折磨。像是有了知觉,她憔悴的容颜痛苦不堪,揪住他衣领无力地往后推攘,柔弱的嗓音像受了重伤,战战兢兢道:“泽霖,别管我,你快走。”他箍着她的双手不禁多失四分力,生怕再次遗失再次被人抢夺,又怕捏断了她捏痛了她:“宛静,别怕!没事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不知是他浑厚声音给了她恬淡,还是她寻到了熟悉安心的气息,像只迷途小猫,她老老实实往他怀里钻了钻,最后寻了舒适的位置,熟睡了。张泽霖一夜未眠,清晨再也坚持不住,依着沙发呼呼休息了一阵子,医生过来时,又开始紧张兮兮地精神奕奕。孙太太瞧不过去,嘱托他道:“你这副样子,她醒过来肯定心疼,这方有我留守,你先去进食些东西。”他两眼深陷,蒙蒙答道:“待医生检查完,我再去。”孙太太知道他的执拗只在宛静面前猛增千丈,阻拦亦是无益,可医生认真仔细查完心跳查完眼膜查完体温松口气说完全退烧时,他依如尘佛,雷鸣不惊,一丝不动,像是又担心错过她的苏醒。风雨停歇。浮云掠过月光,窗棂台上傲放的菊花,斑斑点点,疏影横斜,偶尔晓风拂来,淡淡凉意夹着缕缕花香霎时飘然而进。已不知过了几天,睁眼看到记忆里那张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脸,轮廓瘦削,青茬毕露,闭合的眉宇褶褶皱皱失了往日俊朗,那只纤细的玉手情不自禁探了过去。房门忽然响动,轻微一声如闷雷滚滚,顿时吓得它如胆小乌龟,缩头缩脑缩了回去。透过梳妆镜面,孙太太早已瞧在眼里,待近了些,看那微微虚掩的眸子颤颤抖抖,不由长叹了口气,对着心明眼亮的人暗语道:“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忌恨他娶了外人,这才投湖自尽。那确是他的不是。可他的痛苦难过,你又怎会体会到?他奋不顾身去许昌寻你,在冯家门外守了整夜,什么都没等到,只等到你的贴身丫环送来的一封信,说什么你已经跟别人入了洞房,成了别人的女人。淋了一夜的大雨,他哪里受得了那种打击,差点昏死在地。信上还说,看在你的面子饶他一次,若是他下次再去许昌,定会不顾情面要了他的命。他不是一般的人,是顺德府堂堂的元帅,这种屈辱如何让他承受得下?好不容易被下属强架回来,他便一个人赖在这张床上不愿回张家,他说什么都没有了,只是这里有你。”见那豆大的泪珠汩汩从她眼角淌出来,孙太太亦是感同身受,鼻子微酸,眶子红红,却强忍继续说道:“你这个傻丫头平日里机灵聪明,怎么到了紧要关头犯起糊涂,以为他心里没你?他是为了让你丈夫放松警惕才跟冯家小姐定了这门亲事,想着你可能会一同过来,便把你留在身边。若不是他想你想得发疯,跟着迎亲船只偷偷接你,若不是他及早发现……你投江自杀一了百了,可单单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想你念你伤心难过,你又于心何忍?他已经守了你一天一夜,茶饭不思,把新娘冷落在张家洞房里不闻不问。你若是有心,就别如此地继续折磨他。”说罢,她便搁下汤药在茶几夺身而去。断肠日落千山暮(2)孙家西厢房,灯火阑珊。久候不睡的孙铭传凝眉深思,左手叉腰,右手扶鄂,房间内来回踱步,似是忧心烦恼,这会儿瞧见夫人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回来便对着镜子卸妆,取下发饰时,动作更是鲁莽,毫无往常的娴熟端庄,知道她方才亲自送汤药去过紫芸阁,知道这整个顺德无人敢惹无人敢碰她的忌讳,定是生了不该生的人的闷气。“我早说过那小妮子厉害,碰不得的人物,老四偏偏要去招惹,看看现在,自个儿的夫人不顾,守着别人的太太彻夜不眠,传扬出去,亦不怕整个顺德府的人笑话。”一场两全其美的婚姻因为自己一时失误酿成这种后果,孙铭传有苦难尽,少有的劝慰:“他做事自有分寸,犯不着咱们为他操心。”孙太太挥着海棠花式雕漆木梳,不乐意道:“我也不想过问他的事,可你仔细回味回味,只要小妮子出现,是死,是活,比任何人都能左右他心境。小妮子现在又不是什么普通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她丈夫是谁?你现在对外报道定军少帅夫人投江自尽,若是以后被人发觉她待在老四身边,又会惹出多大的乱子来。”夫人的担忧,孙铭传不是没有多加考虑,只是张泽霖交待的计划同样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用余宛静投江之事挑拨冯家与谭家的关系,严损冯梓钧的威信,对南北易帜之后张泽霖统领定军无疑增添了筹码。他思索再三,回道:“老四做事向来不糊涂,你不必忧心过多。再说,那也是他自己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孙太太听罢气怒的眸子盈盈一转化为哀叹,又继续安心搭理妩媚的卷发:“虽说是他的事,可小妮子住在咱们孙家,她没有意外倒好,若是出了事端,老四脾气暴躁,还不是冲你冒火。世人都说,红颜祸水。依我看,你还是找机会把她送出门,避了晦气,也避了霉运。”其实,孙铭传的顾虑何止是外人发现宛静留在张泽霖身边而去大肆宣传,还有他新娶进门的冯家小姐似乎亦不是好惹的主儿。跟刘伯宽的闲聊时打听过冯家小姐的性子,刘伯宽哭笑不得的态度已让他有了半分忌惮,她即使不会仗势欺人,也是娇生惯养、喜欢无理取闹的角色。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以后姑嫂俩人争斗,姑且不论谁亦不输谁,鸡飞狗跳起来苦得只有孙家。哪知他翌日清晨准备好台词去见张泽霖,开门的却是另一张品格端方的面孔!他微微一惊,即刻礼貌严肃道:“余小姐,我找四少爷。”宛静退烧后意识已然清醒,可她不知该用何种心态面对张泽霖,若是她恼她糊涂恨她嫁人亦就罢了,他偏偏一幅惹她心酸惹她痛苦的深情,她那原本略微带怨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不起他的心痛。喝过药,见他依旧倦怠地俯在床沿,她只好遮了被子在他身上,听到有人敲门,又怕吵醒了他。她跨出房门顺带关闭,对孙铭传恳请道:“孙先生,我想跟你谈谈。”孙铭传意料不到,又是一惊,躬身做出恭请客人下楼的手势。客厅里鲜艳牡丹画案地毯似乎未曾换过,背靠的玫瑰绒布沙发舒适依然。挽了额前掉落的丝发至耳后,她清雅一笑,先是客套答谢他的救命收留之恩,又缓缓道:“孙先生应该对泽霖与我的事有诸多了解。”孙铭传猜测不到她是开门见山,还是抛砖引玉,只好点头回道:“略有了解。”“既然如此,我也不避讳。孙先生,其实,在许昌府内,我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冯家少奶奶,是定系军阀冯梓钧的夫人,”她自嘲一笑,低头继续道:“如果我以后贸贸然出现在孙家,出现在顺德,于泽霖,于孙先生您都不是件好事。我知道泽霖他娶冯槿芝意义重大,不管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意图,我多待他身边一天,便会多增他一份麻烦。我想,孙先生比我站得高看得远,明白我的意思。”万万想不到她此刻会讲出一番颇通情理的话,孙铭传不自在地清了清嗓音:“那余小姐您希望孙某能帮些什么?”寻不出对方一丝挽留之意,她断然明白孙家壁苑不是久居之地:“记得刚来顺德时,听说孙老太太去过东瀛,想必孙先生对那里甚是了解,我想去走走。”“你想去哪里走走?”孙铭传未来得及回话,楼梯口毅然浮现出张泽霖风度翩翩的影子,他浑然一震,神经顿时紧绷,刷地直立起立,见对方表情凝重,边优雅整理袖领,边跚跚而下,踏出的脚步明显不悦,大气不敢多出。他的出现每次都像一团火不是把她燃得焦糊干裂便是灰飞烟灭,她竭力压抑内心莫名的冲动,回眸齿笑,温柔道:“你醒了。”他不理会她的柔情,究根问底:“你要去哪儿?”“这段日子烦闷得紧,我想去顺德城郊外散散心。”他一双尖若利刀的眼睛犀利又沉默地盯着她,宛若骄阳烈火炙烤她扬起的头颅。她经受不住,渐渐面红耳赤,怏怏地低垂下鄂。孙铭传见周围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忙找借口退出大厅,出来时仍胆战地回望一眼,张泽霖的暴怒似被抑制掩埋进冰山雪地,只有铁青的脸色透着显而易见的阴森,而宛静虽然这一刻沉如石磨的冷静,可那不自在扯拽丝帕的手指明明使了八九分的力。“我问你,你要去哪儿?”那暴跳如雷的炮火声顿时吓得孙铭传不敢继续探视,急速逃离阵地。良久等不到回答,张泽霖血液膨胀,青筋暴出,脸色由铁青转为鲜红,由鲜红转为煞白,极为恐怖吓人:“为什么你每次都要骗我?你知不知道你跟我撒谎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不是我笨我傻我好糊弄,是你余宛静从来没信过我。我不过想你留在我身边,想你跟我回顺德,我张泽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耍我。”她不是骗他,她不想离开他的时候又是一番惹人心酸的无奈,她大大的眸子晶晶闪亮,可嘴巴倔强地去隐忍一切悲痛:“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不值得?”他悒郁痛心的面孔突然苦苦地笑了,笑声如一丈白凌渐长渐大,却又瞬间停止,两手抚过她肩不停摇晃,誓要把她的真心摇出体外:“我放谭世棠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这话?我去许昌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信誓旦旦跟我离开?你嫁给了冯梓钧,跟冯梓钧过了几天日子,倒跟我说不值得?余宛静,你他妈是不是对他动情了,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啊?”她嘴唇颤抖,泪水不断潮涌又一次次堆积而上的倔强压回眼眶:“你别胡说八道!”“我胡说八道?”他皱起的眉头苦不堪言,却是切齿地嘲笑:“前天你投湖的时候,他表现得多自然,隔着几百米的江水撕声呐喊你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每一声都像寒山寺的钟声,震得我好痛恨。他后来竟还不顾一切要跳水救你,我当时真想一枪崩了他。”她立眉嗔目,紧闭嘴角,半晌,眼泪如绝世幽泉沿着白瓷脸阔湍湍而出:“你以为我不想杀他吗?你以为我看到你跟冯槿芝在试衣间在池塘边打情骂俏,我的心不伤吗?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活在冯家,为什么不跟冯槿芝争风吃醋戳穿你的计划?我不想坏你的事,我想一走了之,什么都不闻不问,把亏欠你的全部还了,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世上。”他说过的,他不喜欢任何人碰她。她亦说过的,她理解他,以前不理解,现在理解了。秋风过耳,吹散了一丝燥热,也吹开了默默无语的寂静下掩盖的伤痕累累的心伤。隔着透明的千尺空气,他终于揽她入怀,如花开花谢遭遇到春天而重生,只希望过去发生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不再回来。“呦,我是不是又来迟一步。”是孙太太毫不避讳的娇娆声。宛静脸颊霎时微红,退出张泽霖的怀抱后匆匆撩了丝帕拭干泪痕,规规矩矩唤了声:“碧莹姐。”孙太太如五月争艳的娇花笑了,径直携了她的手轻轻抚过两下:“先是哭哭闹闹一阵子,然后蜜蜜甜甜生活,雨过天晴最好不过。他待你是一分之万的好,你以后行事也要考虑考虑他的心情,如此这般,日子才能走得长久,不是吗?”“宛静她......”张泽霖话未出口便被孙太太快意抢过:“你瞧瞧,我还没说两句你不是的话,他已经看不下去要替你圆场,他有这份心,你又怎能辜负他的意呢?”该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情景画面,在她不随心不由自主的意识里竟然沦落至此,是她太贪恋这个红尘,还是她本就对他钟情难舍?不管曾经发生了何种痛不欲生的事实,不管他娶了何人为妻又与她何种关系,她心底只想这一刻,哪怕是这一秒,与他一起便是好的。断肠日落千山暮(3)孙家早餐圆木桌摆放的白色陶瓷盘子刻意做出竹叶风景,其间盛放的菜肴色泽素雅,味道清淡,多是西方简单营养菜式,胡萝卜番茄鸡蛋芹菜白菜搭配。似乎早已远离了习以为常的生活,她望了孙太太一眼,感激的眸子弯弯微笑,转而欲跟泽霖提出搬离孙家壁苑之事,偏巧孙家管事匆匆带了陌生人过来,略微五十上下年纪,方阔耳目,眼睛精明,瞧了厅里的状况,忙右手提起绸缎长褂,躬身才入,对诸位点头哈腰笑过一番,近了张泽霖方和敬唤了声:“四少爷!”似乎意料到宛静这个无干系的外人在场让来人顿感隐晦,张泽霖朗声凛冽令道:“讲。”“太太问您,军部事务若是处理完了,能否回家一趟?新婚少奶奶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大吵大闹了整晚,扬言若是你再不出现,她今儿要跟送亲的人一起回许昌。”尽管听过百遍此类小说戏剧里常发生的故事情节,尽管心理早有戒备,宛静仍是当头一棒,晕晕沉沉,却又不得不极力掩饰内心莫名的不适与不介意,装着毫无关联,低头去吹拂碗里的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