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宛静已不是张泽霖挂念的人了。多年的军事生涯早炼就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方才虽看不完全那人的谈吐面色,单单是那身戎装的颜色质地,袖口衣领胸前表露的官衔级别,其在定军内部职位绝然不为刘伯宽之下。再瞧瞧她跟那人的说笑态度,含娇待羞,温柔温婉,比起孙家壁苑独独面对张泽霖时淑女端庄有余,娉婷秀雅有余,两人断然不止是普通的相识相交。孙铭传不*担心重重。刚与刘伯宽出了大学,随从司机便上前禀明:“少帅回了许昌府邸,随时可以接见孙参谋长。”刘伯宽转首对他言道:“少帅事务繁忙,办事雷厉风行,他说是随时接见,怕是错过了现在便没了其它时间。要不,先委屈委屈孙参谋长,等议完事情,伯宽再领孙参谋长参观一二?”他客套回话:“南北贸易合作自然是大事,一切安排由刘局长定夺。”刘伯宽随即对司机下令:“去冯府。”冯家前院的会客室铺设简单却低调地透着威严富贵,黑色真皮沙发出自南洋名家手笔,紫檀木茶几四柱飞龙盘旋而上吐云纳雾,搁置其上的青绿古铜鼎散着袅袅麝香,墙角文竹掩映的茗碗瓶花更是出自前朝宫廷。孙铭传家道殷实,古董古玩自小耳濡目染,见识非凡,横扫一眼墙壁的山水字画,此刻也忍不住惊叹嘘唏,当然这种叹为观止即刻掩埋在初见冯梓钧的肉颤心惊中。那一刻,他几乎面部僵硬,忘记客套,与其握手言谈,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从对方浸染的衣领散发出来,他竭力翘起嘴角,竭力快速盘算宛静在顺德府走过何地见过何人,竭力用不太擅长地笑去掩饰紧绷的面色。冯梓钧开门见山先是致歉:“事发突然,耽搁了孙先生的行程,不好意思。”他卑谦回话:“是孙某冒昧打扰才是真情。”冯梓钧端了茶杯,拨了两拨,未抬眼瞧他,只问:“不知谋害张老元帅的凶手正法了没有?”不是协商南北贸易,是前日沸沸扬扬的封航事件;不是活捉,是正法,见对方话里藏话问里藏问,他不*暗暗一惊,认真回复:“嫌疑元凶前段时间刚刚落网,待法庭公审完毕,便会见报。”冯梓钧不露声色地“噢”了一声,又问:“不是南方人吧!”他知晓这一年冯希尧无心整顿军队,将军权事务全部交于为人谨慎作派严厉的冯梓钧打理,只是百闻不如一见,这随意出口的两句话已是暗藏玄机,步步玄妙,由不得自己胡乱搪塞作答:“怎会是南方人?冯少帅您多虑了。我这次正是代表张泽霖元帅向冯少帅前来致歉,还望冯少帅您念及元帅他捉凶心切,敬请见谅。”冯梓钧淡然一笑,品了口清茶:“见谅倒不敢当,只要捉了人,慰藉了张老元帅在天之灵,我们做晚辈的也算是安了心。”他又是维诺地应承:“我会将冯少帅的担忧之情转达给元帅。”两人接着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正待问及南北解*贸易通航的事,不料门外士兵匆匆来报,附耳对冯梓钧低语片刻,冯梓钧脸色微变,立眉怒目,接着跟他直言,有紧急事件需要处理,今天可能无法商谈南北之事,不过关乎老百姓的民生关乎经济的合作发展,他当然是支持。然后把他推给刘伯宽接待,随士兵带路扬长而去。孙铭传当然知晓士兵的出现不排除刻意安排的痕迹,可他亦不想在此地多做逗留,冯梓钧的言谈举止以及他跟余宛静暧昧的关系不知为何让他余心难安,那女人去过军部去过军校,而且以她的聪明才智,绝不会走马观花,转瞬即忘,冯梓钧对顺德的军事实力了解有多少呢?而送走了外使客人的刘伯宽也是怀揣矛盾的心思去了沁园书房,禀告了这两日的行程和客人的喜闻乐号,左思右良后,终还是躬身言道:“钧少爷,昨日刚来许昌,孙铭传便请我帮忙寻找一个人。”冯梓钧翻看推挤如山的文件,随口接话:“是吗?”刘伯宽拿眼睛觑了一眼,小心应道:“是,是余小姐。”瞧对方忙碌的眼睛陡然停住,刘伯宽不由补充:“他似乎很了解余小姐的来历,知晓她是定州人,姨丈是定州首富。”冯梓钧听罢继续奋笔疾书批阅文件,却是坦然自若地问他:“你怎么看待此事?”刘伯宽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属下愚见,觉得余小姐去过顺德,为了救谭世棠出狱,肯定多方走动打点,被人熟知并不奇怪,只是能让孙铭传出面的人,肯定是不简单的人物。”冯梓钧冷冷轻笑,说道:“他既然知道宛静是定州人,为何不亲自去趟定州寻找线索,偏偏要你帮忙?他是故意的,是让你知道,他不仅为南北贸易之事而来,还为宛静而来。”说罢便递了刘伯宽一份手谕,朗声令道:“安排头版,明日清晨别忘了送一份报纸到孙铭传手中。”刘伯宽惟惟应了一声,低头扫视了内容,不止惊愕。夜幕低垂。许昌酒店二楼,窗帘紧闭,密不透风,八月天气,闷如蒸笼,不断折磨屋子里来回踱步焦虑不安的人。孙铭传手握那份张泽霖的信件犹豫不决。余宛静对顺德知之多少,有必要裁决掉她吗?冯梓钧肯定已经知晓他要找她的消息,若是将她贸然带回,冯梓钧会横加干预吗?若是她去了顺德去了沽溏最后又重复上演离开张泽霖的戏码,张泽霖又露出慈悲牵肠的一面,舍不得杀她将她放生,又将如何?细细想来,他亦没必要惊慌,余宛静的所见所闻不过是顺德军事的冰山一角。只是现在,他不能走错一步,不能拿顺德几百万士兵的命拿张泽霖未实现的雄心壮志再开玩笑。头柜的香盒火柴近在手边,他果断英明,嗤地燃了一根。火焰慢慢吞噬了白色,吞噬了“宛静亲启”四个龙飞大字,也吞噬掉里面幽幽的情绵绵的意。一火俱焚,一切化为黑色,化为灰烬,最后随着撩开窗帘的一阵风,散入无边的天际。他轻松地吁口凉气,笑了。梨花落尽染秋色(11)翌日,许昌日报头版正大光明刊登出定军少帅冯梓钧与商贸世家之女余宛静喜结连理不日成婚的消息。安心休息一晚的孙铭传望见那醒目大字,神采焕发的眼睛霎时瞪得浑圆,若不是外人在场,不得不克制收敛情绪,指不定那紧闭压抑的嘴角说出一两句有失体统的话来。刘伯宽站在一侧,嘿嘿笑道:“孙参谋长让我打听的人正是这位余小姐吧!”孙铭传木木点头,惊愕之余也不知是不是回答他的话:“想不到眨眼之间,她竟然要婚嫁了,竟然是嫁于了冯少帅。”刘伯宽一切瞧在眼里,又是笑道:“是啊!这事情太过突然,冯少帅也对伯宽隐瞒着,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晓的。”孙铭传忽而喜气盈面接道:“余小姐能结下这门好亲事,我朋友算是了却一桩心愿,可喜可贺。”刘伯宽随之应承:“那是当然,因为冯家和谭家在许昌不是一般大户,两家结亲少不得惊动整个许昌府,所以冯少帅这些日子怕是一直要应酬接待外地客人,抽不出时间来详谈南北贸易之事,他今儿也吩咐了伯宽,让在下告知孙参谋长,南方港口自然会在他成婚之日解*,而发展贸易需要与南方的各大商会协商详谈后再作定论,望孙参谋长能体恤他娶妻之心之急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孙铭传决然知道冯梓钧不会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他听得出这是故意搪塞之词,索也沿着铺好的阶梯顺势而下:“那是自然,娶妻乃是人生大事,耽误不得。”而后,孙铭传刻意重金卖了厚礼又去见过冯梓钧,不再谈及正事,纯粹恭贺,也不掩饰与宛静相识,直道与他的太太相交甚熟,颇为投缘,接着便欲辞行回顺德上报情势。冯梓钧问了需不需要见过宛静的话,孙铭传推迟笑道:“冯少帅与余小姐行婚当日,孙某再亲临现场也不迟。”冯梓钧亦未再三挽留,随即遣了刘伯宽送客。他瞧得出来,甘愿为南北之事多等一天的孙铭传此刻迫切地匆匆离去,断然不是碍于他准备婚事无暇顾及政治,而刘伯宽说他见过报纸,先是大惊又是大喜,这一惊一喜之间肯定大出他南北之行的意料,宛静出嫁,正是打乱了他的计划。若是自己猜测不错,他此次南行怕是准备联合谭家,根据谭家在南方的贸易地位,拉拢南方商会,一步步控制南方贸易,张泽霖未免想得也太过完美了。而毫不知情的宛静自进了校园先是被同事们笑脸道贺,又被学生们怪怪的眼神打量,最后大家哄堂大闹索要她的喜糖,瞧见她茫然不解又两腮微怒,这才乖乖地掏出许昌日报。她定睛一瞧,大字首版赫然映着:冯梓钧少帅与商贸世家之女余宛静前日订婚。昨天,他好意送她回校时分明请她安心,谭家已开始陆陆续续通知客人取消婚宴,他亦会间接暗示下属不准非议此事。哪知转眼之间,假意之事竟然变成不真的事实,而且全国上下人尽皆知。她马不停蹄赶回冯家沁园,不闻不问闯进书房,亦不顾及前一刻对他的感恩戴德,不顾及平常在他面前显露的知书达理,直言不讳,微怒道:“冯先生,我有事想跟你谈谈。”瞧见她手中紧撰的报纸,他俨然猜测到了她的来意,坦然起身,轻轻笑道:“报纸的事,我正欲你解释。其实这不过是为了混淆旁人的视线,槿芝跟我说,让我做得彻底一些,断了全许昌人的念头,我也答应了你姨丈,不能委屈了你,要向天下人宣布。你莫生气,我不跟你商量只是觉得,这本就不是事实,你亦不用太过在意,况且我只是讲出订婚,并未讲明什么时候婚娶,以后此事自会淡出大家视线,最后变得不了了之。”似乎眨眼片刻又变成她的情绪激动,辨不清他人意图,她余宛静的大惊小怪从未如此唐突过,似乎再转念一想,既然彻底断了表哥娶她的念头,既然她已经接到南洋信函不两日便离开,似乎什么亦不必太计较了,怕只怕泽霖意外见到了这份报纸,以为眼见为实,恨不得一枪毙了她。不过,这倒也好,断了他的思念,也斩了她的情思,她独自一人在南洋无牵无挂也落得清静。顺德军事司令部的张泽霖自从接到孙铭传返航的消息一直忐忑不安,先是禀明下属,除了孙铭传,拒不接见任何人,接着电话问了三四遍孙太太,乌衣巷的那栋宅子是否打点就绪,是否安排了懂事伶俐的下人,是否照着紫云阁的摆设布置,得到对方笑意盈盈地回复,他又是不放心地说,宛静这一来怕是不会再回去了,多备置些衣物备些书籍,她喜欢听古典音乐,多买些调子舒缓的国外曲目,孙太太呵呵笑道,说早按照他的交代备至妥当,不会亏待了他朝思暮想的人。他满面风地挂了线,却是一刻也心静不下,来回踱步思量见了她之后该说出何话。时间在活活炙烤他焦躁不安的心。听到房门外下属禀告声,他心跳加速,省去了那声应有的“进来”,急不可待拧开门锁:“宛静!”没有一丝魂萦梦牵的兰花香气,没有一点芙蓉桃花的足迹,仅仅是孙铭传那张沉平稳的面孔行了军礼,底气十足地禀告:“元帅,铭传没能带回余小姐。”不可能!宛静只要见过那封信,知道他愿意易帜南方,甘愿诚服南方,知道他派遣孙铭传前与冯希尧与谭继昌提亲,她不会不来顺德。他呆愣的表情似乎难以接受。尽管心下不忍,孙铭传却也明白快刀断情的道理,从怀里掏出许昌日报,故意露出头版新闻,递于他面前:“四少爷,余小姐要出嫁了。”“冯梓钧”“余宛静”“执守偕老”几个大字标题如极白昼光刺进眼眸,他激动的心跳顷刻间静止了般,思维混乱,幻想不明,重重跌坐在沙发,双眼微蒙,面如土色。梨花落尽染秋色(12)凭着一股悠悠余气在胸,他起身夺过报纸,扫视了消息内容,白蜡的面孔霎时盈满血色,竖立拧曲的眉毛连同怒火爆燃的眼睛狠狠盯着孙铭传,片刻光景,方从牙缝中挤出两声不寒而栗的笑:“孙铭传,你干得好事!”孙铭传自知失责不做争辩,低头回道:“铭传有负重托,请元帅……”“你给我闭嘴。”不待对方讲完,他已是勃然大怒地扔了报纸砸在黑色茶几上,那惊天动地的声响伴着他的怒不可遏,仿佛誓要震碎孙铭传的紧绷神经:“你知不知道宛静对我对顺德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我熬了几个通宵才想出了两全之策?现在,所有的计划全被你毁了。”孙铭传微微一怔,辩解的话未出,却又是听他冷言相继:“这报纸是今天的,是冯梓钧故意刊登出来给你看得,让你知道,他已经洞悉了你去许昌的目的,已经知道你想通过贸易手段吞并南方,所以他决定捷足先登,断了你前路。”听到被冯梓钧识破计划之类的话,孙铭传后背突凉,内心从未有过的惶惶不安:“我想您多虑了,他刊登消息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想娶余小姐,况且余小姐对他亦是有情有义。”瞧见对方此时此刻依旧搪塞,他火焰顿时涨到七丈来高,强忍的巴掌几乎掴了过去,几经压抑方才成拳状,几经克制方颤颤抖抖地收缩进衣袋,最后仍是按耐不住,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骂道:“发自肺腑?有情有义?他冯梓钧跟宛静认识了多久,十年?五年?孙铭传,你*别忘了,她起初是要嫁给谭世棠,直到认识我,喜欢上我才想过改变初衷。冯梓钧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娶她?如果她不是谭继昌的表侄女,如果谭家不是掌控了整个南方贸易,如果不是看穿了你去许昌的目的,他怎会迫不及待地要娶她?”孙铭传不开窍的脑袋像是突然被灌了水银,霎时拨掉了外在那层晕晕乎乎的皮囊。为何冯梓钧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偏偏在他去了许昌之后,在与刘伯宽道出要寻找余宛静之后,在他见过冯梓钧准备谈及南北之事之时,才公布了这份消息?这似乎又确是他考虑不周顾及不详,见了余宛静与冯梓钧对眼相望的一幕,没有多加详问多加证实,便匆匆下了定论,甚至私自烧毁了那份信件,若是余小姐见过那封信,说不定便不会有今日这份报纸,说不定南北之事也畅谈无阻,说不定谭继昌会满口答应归顺北方。此刻,他倒真有些慌神了,耳边又是张泽霖接连不断的炮轰:“你是不是没见过宛静?是不是没有把信亲自交到她手上?她是不是被蒙在鼓里,连我千方百计找她,她也不知晓?”接二连三的拷问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满腹愧疚,自知不能再所有隐瞒,招了实话:“铭传把您的信烧了。”此话一出,张泽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满目虽有不甘,却俨然被对方的不温不火折磨得耗干脾气,除了无计可施地躺靠在沙发,捏了捏愤慨的鼻梁,闭目养神一会子,别无他法。最后,他不得不无奈地挥了挥手打发人离开。他不愿再对牛弹琴。深夜,晓风过窗,微微传来一丝凉凉的失意。宛静备晚明日最后一堂课程,拿过老老实实摆放一侧的报纸读了三四遍,又抬眼望了望纸窗遮掩的半月,一股悲悲戚戚之情悄然愁上心房。她藤箱倒柜,翻找出深藏的丝帕。那丝帕似乎依然环带那天的雨水之气,轻轻一嗅,他的味道毅然传进了脑际。若是知晓她了订婚的消息,知晓她未嫁表哥,嫁给了熟识不久谈不上任何爱恨情份的人,他会奋不顾身赶来许昌吗?当掀开帕子的一瓣瓣方叶,当显露出那张久久不愿挪开眸子的照片,她又慌里慌张藏进了箱子深处。罢了,罢了,他与她这一生只能隔江相望,他终究是要婚娶三妻四妾,她终究要孤身流浪海外,终究不会是他这辈子的唯一。而此时,张泽霖闻声醒来,仅有久绝的敲门声战战兢兢地响起在门外,不知昏睡了多久,只晓得月已上了柳梢,人却无法相约在昏后。“元帅,是我,铭传。”那声音似乎是一直紧守在门外不敢打扰亦是不敢擅自闯进来,瞧在那愚忠愚心的份上,他收敛怒气,佯装无碍,平静道了声:“进来。”孙铭传进了屋子瞧见他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守下午的地方,恻隐之心横生,不由请令:“元帅,铭传错了,请您再给铭传一次机会,把余小姐带回顺德。”他听罢瞥了孙铭传一眼,随后默然走至案几前,取下黑色木制框子里的相片,递到孙铭传面前,坦然道:“把这个交给何茂田。”是紧紧相拥的一对男女。女子撩眉楚盼地眼望于男子,笑涡云云,会说话的眸子尽种种深情,男子亦是低额凝望与她尽在眉目,两根手指缕着她的柔软发丝说不出的款款爱意。孙铭传再也不敢揣摩他的真实意图不敢擅作主张:“让何茂田去找谭继昌?”他嘴角微微上翘,神色自若:“不,只见谭世棠。”似乎一霎那,他沉寂的血液再次沸腾,熄灭的斗志再次被完美无缺的计划燎燃,他不仅要宛静回他身边,还要谭家完完全全诚服顺德。梨花落尽染秋色(13)宛静课后递过辞呈,校长不惊的眼神假意客套,说她对工作认真仔细,深受学生爱戴,是难得的优秀老师,随后又恭喜了她一番。她亦搪塞地道了谢,既然与名誉校长冯梓钧定了婚事,哪里还会放着大家少不做出来教书的道理?校长连挽留的一字片言都不愿多讲。桃根的出现很是及时。她整理完行装打算去车站买过票便以此为借口与槿芝道别,偏巧桃根挽了碎花包裹从定州过来,瞧见她先是哭哭啼啼一阵子,接着便跪下来抱住她,呜咽地请她收留自己。桃根这丫头自幼父母身亡,七八岁便被卖到谭家,尽心尽力服侍了表哥七八年,怎会突然来了许昌哀求自己收容?她来许昌多日,也不曾见姨丈派过贴身丫环前来服侍?她微蹙了娥眉,扶了桃根起身便问:“谭家又发生了什么事?”桃根刚拿袖管拭擦了眼角,听了她的问话眼泪又是哗啦啦往外直泻,只顾摇头,一句也是啃不出来,半晌方才回道:“少爷他要订亲,老爷给了我些银子,打发我离开,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来了许昌找表小姐你。”表哥要订亲?表哥打算迎娶别人?男人不都是再重复千遍一律的故事吗?这世上有谁会独独爱恋一人,直至孑然一身?她心里说不出何滋味,领桃根去了客房,拿过丝凉帕子替对方抹干尽眼泪,安慰道:“你也知道我一个人*惯了,哪里需要人伺候!你这丫头搁在寻常人家也该出嫁了,要不,明儿,我拖人帮你找个好人家……”未等她说完话,桃根慌张摇头,抢过话便哭道:“表小姐,桃根要跟着你,桃根不嫁。”她忽地笑了:“你放心,我会帮你找个读过书,脾气和善,通晓情理的人。”桃根情急之下不顾思量,跪下来直道:“表小姐,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我不能对不起少爷,我不嫁。”表哥的人?若是刚才的订亲只是令她瞠目结舌,桃根的这些被她哄骗出来的话更让她触目惊心,她只觉耳边浑然一响,所有对他的尊对他的敬顷刻间崩溃,让她不由逃离三尺。她想劝慰桃根,话又不知从何而出:“这样吧!待会儿我跟姨丈通通电话,让表哥娶你过门。”桃根眼泪涟涟,摇头连连,说道:“我离开的时候,老爷跟我说,他和太太也舍不得我,可是何老爷从北方带来的文小姐不喜欢我,他也没有办法。少爷他逆不了老爷的意思,跟我说对不起我,给不了我名分。可我从来都没想过什么,我只要这辈子待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地伺候他,就心满意足了。表小姐,你收留我吧!至少每次你回谭家,我也可以回去看看少爷。”这是所谓情有独衷的爱,还是坚守*的道德呢?她一时无语,苍然感到身在许昌不由自己的可怜,只是她即将离开许昌前去南洋,往后的日子漂泊不定,居无定所,怕是尊泥菩萨,自身难保,哪里会顾及到另一个人的安危?她掏出百十块大洋银票,塞了桃根手里,直道:“你不是谁的人,也不是注定一辈子做谁的奴婢,你现在是*之身,可以读书,可以生意,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我若是收留你,便是害了你,懂吗?”桃根自然知道她不愿收留自己,也明白她话里的善心善意,却仍是懵懵懂懂地唤了声:“表小姐!”她未来及继续说些安抚之言,便听到门外丫环急声急色寻她:“余小姐,老太太急着见您!”老太太见她?老太太平日里若是想她向来亲临沁园,未曾遣人唤过她,她愣愣应了一声,看见确是贴身服侍老太太的丫环,又心急火燎,似是急不可待,便未多想,转身打发桃根道:“你先在房里休息一阵子,我待会儿送你出门。”说罢,随丫环汲汲出了沁园。丫环只顾低头看路,三步并作两步,健步如飞,若是她稍微落后,便不顾往日里刻有的尊卑携了她的手,促声催她:“余小姐,快一些,快来不及了!”她几乎是提着心弦,紧随带路之人,脚上高跟皮鞋零乱地踏踏一路,刚问了句:“发生了何事?”却忽地听闻院落里凄凄的哭声,她浑然一震,俨然明白了什么,直奔了进去。门庭处未挂及白布,出出进进的丫环只是神色伤心,随着悲悲低沉的声音寻入房间,冯府的姨娘们皆围守内堂,哭作一团,听到丫环报了她来到的消息,纷纷让出条狭窄小道。槿芝跪在榻前,颤颤抖抖的身子趴在帏,紧拉着老太太的手不放。老太太头上箍着白布青条,面色憔悴,斜歪额头,微眯眼睛,恍惚的神情发现她,干涸的喉咙顿时呼呼作响,手指也激动地动了两动。槿芝警觉万分,嘶哑的嗓音忙道:“奶奶奶奶,你要坚持住,宛静她马上来!”老太太身子一向硬朗,怎么会突然这样?望着这世上与自己非亲沾故待自己如孙女般呵护的奶奶奶奶,一股酸酸的难过霎时如万马奔腾油然而生直捣鼻腔,她款款走过去啪地跪了下来,老太太撇开槿芝的手单单抓了她的,一丝丝冰凉气息顷刻沿着她的奇经八脉直闯眼眶,她潸然落泪,唤了声:“,是我,宛静。”老太太无声笑了,嗓子吞咽,嘴角微抽,吃力地发出轻微声音。槿芝瞧见,慌张凑近,泪流的面颊忽地一怔,回首望了宛静一眼,随即哽咽道:“,你放心,她会答应的。”老太太听了这话,脑袋骤然一沉,眼睛安详地闭上,那只牢牢握住宛静的手亦是悄然松了开。众人大声惊呼,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槿芝胆战心惊地凑了食指过去,转身大声哭嚷道:“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身后的丫环唯唯诺诺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们马上就到。”槿芝无力再训斥,重新握了老太太的手,悲悲恸恸了片刻,似乎听到了身旁宛静的默默哭声,忙拭了泪说道:“她心脏一直有问题,别瞧她每天笑口眼开,指不定哪一刻丢下我们不顾,突然地走了。”从老太太病发急切唤她过来,方才又见槿芝那意味深长的眼色和话语,这会又道出老太太的病情,宛静懂得老太太临终前定有大事需她帮忙,她不由直言道:“槿芝,_13/是不是有什么要吩咐我?”槿芝摇头否认,却道:“不是吩咐,是请求。”她信誓旦旦点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辜负她老人家的重托。”槿芝流泪笑了:“她希望你嫁给我哥,即刻成婚。”如雷贯耳的一句瞬间惊得她茫然失措,那黯然忧伤的眸子顷刻间被惊慌惊恐惊愕得连连后退,她空空的脑袋恰如一张白纸,凑不出完整的话:“嗯?我,槿芝,我……”槿芝的泪笑依然挂在面上,安慰她:“别看我平日里寻你和我哥的玩笑,其实我晓得,他配不上你。好像也知道,所以私下里待你亲如家人,希望你能瞧在她的面子上,能给我哥一次机会。宛静,我知道婚姻的事不是笑谈,所以刚才的话纯粹是安慰奶奶奶奶的,若她那刻真的离开,也能带着欣慰上路。对不起,我不想她牵挂我哥的婚事,死不瞑目。幸好,她现在还能喘口活气!”梨花落尽染秋色(14)房间里涌进的十来个大夫打断了两人谈话。槿芝面色紧张,拽着她的手瑟瑟发颤,瞧那不管是须发满贯的老者还是西洋医术的年轻医生接都唉声叹气,不管是把脉还是新式探测器倾听胸口皆是对望失色,最后全部积聚外堂,躬身说道:“冯小姐,请恕老夫们医术不精,怕是老太太活不过半月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无回天法术,望冯小姐您另请高明!”槿芝听完,瞬间呆愣,穆地昏了过去。姨娘们顿时放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地被丫环们陆陆续续劝回了临近院子稍作休息。空的房间不知何时只剩下她接替不醒人世的槿芝角色,在这种尴尬又忧心的氛围里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陪了丫环静默守在病前,小心等待。天气沉了下来,虽撑起了一扇纸窗,沁园书房依然暗淡无光。冯梓钧的脸色藏在黑色深处,瞧不出何种表情,只是音色淋漓,严而带怒,怒而微颤:“继续讲。”刘伯宽低身回是,又道:“码头不止一人知道此事,因为那女子很是漂亮少见,又飞扬嚣张,那通关行证又确是钧少爷您的特批,所以大家都印象深刻。当时那位男子手臂受伤,却有牙痕,他们亦不敢断定是不是枪击所致。只是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哪里不妥,但找不出把柄,只好作罢。”他“啪”地一掌嘎然落下,案几边围悬挂的狼毫吓得颤了两颤,与刘伯宽一样虚虚屏气,不敢大呼,半晌时间,听他再问,分明是压抑克制着愤怒情绪:“真的是她?”刘伯宽自然知晓此事严重,方找足了人证物证才来禀告:“是,她身边那个男人凶悍跋扈,伤了我们的人不说,还扬言,余小姐是他的女人,而余小姐也坦白承认了。因为后来一直捉不到那人,报纸前日登载过余小姐与钧少爷您订婚,又刊登了余小姐的玉照,大伙觉得不解,所以才联想连篇,才沸沸扬扬地议论开。听说随余小姐北行的还有谭家管事,我今天电话也问了问谭家管事,他明显口无遮拦,支支吾吾说不清当时状况,后来干脆说自己忘了。”他忍无可忍,淋漓挥手止了下属报告,强硬调子下令:“此事不准对外泄露一二,立即传令码头官兵,再有私下谈论盛传者,丈刑三百军棍。”刘伯宽立正领命,随即离去。当他愤愤低首,思维还停留“那个男人是不是北方官员”,文件夹内格外突出的一封书函却不经意地落映入眼眶。当他抽出书信看到陌生的字迹“冯先生亲启”。当他警惕地撕开信封倒出一张清晰照片。时间像是瞬间静止不变的流水,也静止了他的心跳。他眼睛眩晕,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她,身着蕾丝睡衣,跟其他男人相抱相拥,容颜妩媚,看着那无所顾忌的笑不曾见过,那娇柔妩媚也不曾见过。半晌,他的冷静仿佛被五辆马匹分别朝四面八方扯裂,硬生生地撕得粉碎。那男人是谁?是她喜欢的人?是令她难以忘怀的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疯狂咆哮席卷而来,他顷刻间捏皱照片,仿佛捏死一只蚂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不能解恨。天地间忽然闪电雷鸣,恶意交加,接踵而来的惊天时间连着混响霹雳声蜂拥而至,似乎深深穿透他内心的最柔软之地,他神伤地仰面躺在交椅上,死寂了般。丫环瞧他面色难堪小心敲门禀声老太太请他过去的时候,他方在这一刻轻如尘埃响如巨石的空间里找回了自己,方记起前一秒因刘伯宽的禀告引发的暴跳如狂。亮起温柔灯光的屋子。冯家老太太安详地依着栏,心满意足地端详临近身边的宛静递过汤药,微笑的皱纹仿佛雕刻在面,变幻不出其他神采,最后携了她的手,气喘吁吁说道:“今儿辛苦了你一天吧!”冯家人上下受了惊吓怕是只有她意识清醒,对着垂暮之年即将入土的老人,她能做的便是趁着现在报答报答对方的疼爱之情:“,您不要说话,大夫说您没事儿,只是需要静养!”老太太竭力摇了摇头,软软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缓缓说道:“丫头,我老太婆还没到意识不清的时候,知道自己患得是什么病,你莫安慰我。只是,你在冯家住了段日子,也瞧得出来,冯家的媳妇除了槿芝的几个姨娘外没什么人。槿芝的娘难产死掉了,梓钧的娘也在他五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当时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他们没有亲娘疼,心里难受说不出啊!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在临走前,看到梓钧有人照顾,看到冯家娶了媳妇,为这事,我盼啊,熬啊,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熬到梓钧长大*可以娶妻生子,可他总伤我的心,见不得一个姑娘,除了你。丫头,我知道梓钧这孩子平日里冷言冷语不知道体贴人,可他肯定随他爹的子,这一辈子坚决不会娶侧房只会疼你一个,你看在宠你的份上,嫁进冯家好不好?”想不到老太太醒了依旧对此事耿耿于怀,她没有拒绝也不算答应:“,你别操心我们,安心养病才是要紧!”她的话已经轻如鸿羽仍是惹得老太太连连咳嗽,仿佛垂死前紧捏着她这根救命绳索,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肯罢休,她抚了抚老太太心脉,忙道:“好,,我答应你,我嫁进冯家。”老太太的咳嗽声渐渐息了灭了,笑望了她一眼,忽地越过她的肩膀,厉色又爱怜说道:“都听到了,以后可不准把我这个孙媳妇气跑了!”她心下一惊,潜意识回眸,撞上静站门口那双波澜不惊的脸阔时,又惶地低过额头,听到他响亮地皮靴踏着整齐的步子终停在眼下,听到他坚定不移的口音说出“我知道”简短有力的三个字,她的心霎时怦怦乱跳,紧张不安。他记得她初来许昌时三叠三落的飘飘长发去顺德前剪成敷贴的短发,如照片里如归来时相差无几。他知晓她第一次被自己接来沁园厉声问躲在她房间里自称她师兄的人姓什名谁。他想自我安慰她去顺德能救出关押三个月谭家已无计可施的谭世棠,靠得是她的机灵聪明。他想骗自己孙铭传来许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南北贸易,与她毫无关系。可他敏锐的嗅觉敏锐的第六感无一例外地告诉自己,那张照片里的男人就是他千方百计逮捕归案的人,而且官位不再孙铭传之下,而且是他放出了谭世棠。回沁园的竹林小道,她嘴角蠢蠢欲动想与他道破方才的谎话却不知当从那句开始,他亦是沉默寡言,没有打破沉闷的意思,眼瞧着进了院子,他欲撇下她独自去书房,她无奈情急道:“我想跟你聊聊。”他坦然回身,没有一丝惊愕,似乎猜测到她想说些什么,冷漠拒绝道:“我很忙。”瞧见他转身即走,她脱口而出:“我刚才那番话是哄的。”他身子明显一震却是淡淡答道:“我知道。”知道她从开始便拒绝了他,知道那晚她醉酒并不是真心亲吻他,知道她的那番喜欢也不是单独对他,他误会了,亦是多情了,可他自始没有忘记堂妹的话,若是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又有何能力去谈及天下?梨花落尽染秋色(15)翌日,天略显了灰朦色,老太太便遣人请她过去,不是期望她端茶递水煎药喂药的伺候,不过想日日见到她天天盼她出现,她多次想找借口推脱,可每每遇上老太太和蔼可亲的眼神,笑意横生的知足,话又不知如何出口,毕竟倒数的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是一种不能被人言语的痛苦折磨。没时间处理桃根的事情,可也不能长时间留她在冯家在许昌,早晚一天,她会明白订婚*,若是表哥知晓,怕又会是一番熄灭不了的风雨。冯梓钧无意问及桃根时,她未有隐瞒,详细介绍完身世又补充说是专来投靠她的,他听罢表情严肃,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明明有话在嘴边溜动,却又转身进了书房。她瞧得出来,桃根似乎犯了他什么忌讳,他又不好言明,这方刚想抽时间问问桃根,不想那方又来了南洋急电。她不得不跟老太太请假出门。远远望见三三两两衣着光鲜的少妇们手挽手被丫环领了进来,错身而过时,媚媚的眼神却纷纷上下打量起她。她端庄地微微一笑,少妇们随即亲热地携了她的手唤道:“是余小姐吧!”不知自己的何种姿态露了底,她笑着准备否认,又有人打趣道:“什么余小姐?以后该称冯少或者冯太太!”接着不适时宜地夸奖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照片始终没有真人漂亮!”她默笑回礼,与太太们互道了些客套应承的闲话,便礼貌散了去,只是拐角处再回望着那些渐消渐失的身影,内心突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前脚踏出后院,未招手,哪知一辆黄包车已是迫不及待地冲到面前,牢牢钉在脚下,车夫殷勤地抹干净车座,躬身请她:“冯少,您这是要去哪儿?”被少妇们挑剔的眼光洞悉也就罢了,普通的黄包车师傅怎也会知晓她的身份?她纠正道:“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只是冯家的客人。”车夫被他的话逗乐了:“冯少,我知道你行事低调,出门不坐汽车,只光顾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得,瞧你这份特有的善心上,我今儿拉你往返只收一次的钱。”话到了这份上,她再也忍不住好奇,不露神色笑道:“先生,你真是慧眼如炬,怎么瞧出我是冯家少的?”车夫稳步小跑,大声回话:“冯少,你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什么慧眼,是冯少你漂亮,只要瞟一眼报纸,一辈子都忘不掉!”报纸?她微微一怔:“什么报纸?”车夫听那不知情的哀伤调子,疑惑地问她:“冯少没读过吗?”说罢便停了车从后备的箱子掏出前些天的许昌日报,双手恭敬递于她面前。文章的黑体标题很是醒目噱头:揭开未来冯家少神秘面纱。旁边配了一张她身着旗袍手执教科书的玉照。文字介绍从她几岁入塾何年留洋何月进许昌大学执教几乎一字不差,甚至被戏称为许昌府最年轻最具文化涵养的知识女,外兼美丽娴熟,内修智慧文静。那一排排字迹活像跳动的蝌蚪瞬间耀花了她的眼。待她再抬起下颚时,仿佛大街小巷的路人只要发现是她,不是脱帽优雅地躬身致敬,便是紧盯了她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不是好奇地观望,便是对她展露笑颜。整个许昌,她俨然已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炙手人物。现在不过是出门不过是乘车,若是明天后天她提着行李箱去车站至琛洲,千里路途又会发生什么呢?邮电局里被一眼看穿的类似境况依然上演,她默不声张地淡然一笑,报了南洋的急报号码。同学发来的电报内容只有七个字:见报汝欲婚,可真?见报?南洋?已不止是许昌,连远在千里的南洋都报道了她订婚的消息?她强装的冷静自持突然如前年冰山转瞬间崩裂了,裂开的一霎那,她胆战心惊,惊得内心混乱如麻,麻得她已不知天南地北。顺德呢?近在咫尺的顺德会无一例外地发布吗?她不敢继续当外人回复订婚真假。她不敢再去车站订购离开的火车票。若是昨天前天,她或许会安慰自己,她与泽霖已是断了线的风筝,再无瓜葛,只是今天,见过不相识的人纷纷好奇打量,见过以往同学遇事不惊,却急不可待地发来电报询问订婚真假,她突然怕了,他子如雷似火,若能按捺住情绪恨她怨她倒也相安无事,若是他坐立不住,不顾生死潜伏到许昌寻她……晚夏气爽,凉风丝丝。桃根瞧她到家后面色难看,冷汗淋漓,不*沏了杯清茶小心伺候,生怕她又继续说些让自己离开的话。她像往常道了声谢。桃根听罢咯咯笑了,说道:“表小姐,你对冯家丫环客气,对我还这么见外。”清茶稍稍松懈了她旁乱的思绪,她忽然叹道:“是啊!你是自家人。”桃根瞧她说出此话,随即蹲在她侧身,粘粘地挽了她的胳膊,老生常谈央求她:“表小姐,让我留你身边,好不好?”她略蹙了眉头很是为难,片刻后又弯弯睫毛,微笑的眸子冲桃根眨动了两下。桃根见状,知她是答应了,额头喜不胜收地依进她怀里。她却忽地脸色沉,低微的嗓音道:“桃根,你马上去趟顺德。”见桃根惊愕抬头愣愣地望着她,她转而而笑,随口说:“我在顺德认识了一位姐姐,可能还不知晓我订亲的事,你去顺德城帮我稍个信给她,让她别再为我的婚事操心劳累。你也清楚姑爷是什么身份,如果他知道我跟顺德的人熟悉交往,肯定会不开心,所以这事我也不能派普通外人通传,我想你亲自帮我走一趟。”似乎提及顺德,桃根已情不自*流露出胆怯,她又安抚道:“你别怕,我会写封证明你身份的信件,若是有人拦截了你,你把信交给他自会安然无恙。”桃根知道表小姐说是无事肯定安全,虽然百般不愿,仍是颔首应了。她思索片刻,隽永的笔迹下了几句话:碧莹姐,我家原来丫环桃根,不会乱发子不会不懂礼教,此番去你家只为告知婚事,愿姐姐顺泰安康莫要挂念,我已铭记德从礼教之教诲。念您。锦帕为证。余宛静。这信若是直接交付孙太太便是上呈到他手中,只希望他见过后,莫要冲动行事,拼死拼活来许昌。梨花落尽染秋色(16)现在南北解*正常通航,桃根如果以寻找失散的姐姐为由去顺德应该不会太惹人注意,况且出门的时候,她专为桃根新置了身漂亮衣裳梳妆打扮了一番,又准备了面额不等足够的大洋银票,如若遇到检查官兵便报出孙铭传的名字,如若一切顺利便雇辆汽车连夜赶往顺德城。许昌府邸,她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能再待,南洋境外,怕是未来得及过关便被人识破了身份,届时报纸杂志广播多方猜测谣传,一讹传讹。冯梓钧会不会被嗤笑?冯家会不会威严扫地?表哥会不会不顾姨丈姨妈不顾谭家生意闹着来冯家寻她,会不会影响到那已经定下亲事的文小姐以后生活,会不会闹的谭家冯家矛盾重重成了敌对?她不想因此再生出其他事端。这似乎已是命中注定,注定她日思夜想着他,注定她离开后永不再回许昌,淡漠出所有人的视线。细雨蒙蒙,凉风乍起,秋意横生的深夜不见了虫鸣鸟语,单薄的丝被俨然抵不过初露的秋寒。“余小姐,老太太不行了。”丫环十万火急的敲门声混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求救呼喊一遍遍震醒了寂静的院落。她慌张披了件衣裳推门而出时瞧见对面书房灯火通亮却是少了冯梓钧的身影,不由心下一惊,随了丫环匆匆而去。丝丝的雨珠子拂面而来,丫环口中连连不断急催:“老太太一直念叨你。”那急声似乎比雾蒙蒙湿漉漉的水更让她脚下不稳。青色灯光的堂屋堆积满了人,或坐立不安,或掩面而泣,或无相依偎慰藉,她心急如焚,奔了内屋。槿芝跪在榻前呜呜咽咽已是泣不成声。老大夫似乎刚诊脉完毕正伏案开具药方,表情凝重。冯梓钧站守一旁,略背双手,眉宇间褶皱成川。她顿时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多出,缓缓走了过去。老太太面容苍白如蜡,眼睛微闭,干枯的嘴唇纹丝不动,对周遭氛围充耳不闻,仿佛魂魄已经离身,距离死亡只差一步之遥。她不愿惊动这一静谧,默默地挨着槿芝跪下,她自知亏欠冯家甚多,唯一能做的便是扮演一次孙媳妇的角色略尽孝道,希望对方此生了无遗憾。“静!”老太太似乎有了知觉,喃喃地唤她的名字。想不到老太太意识不清时还惦记着自己,她鼻子一阵酸楚,眶子里滚滚的热泪回旋,忙道:“,我在!”老太太微眯的眼睛爱怜望着她,有气无力的手竭力伸至她额前,挽了她散落的发丝至耳后,虚弱地说:“怕是真的不行了。活了大半辈子,懂得再多的金山银山也换不了临死前的一个愿望。”她两手暖着老太太的手腕,嘴唇微微颤抖,两行泪汩汩地沿着面颊淌了下来,点头回道:“我知道希望我嫁进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