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太没有注意,继续感慨:“小妮子也不是三头六臂的角色,我是在想,要不要把姑妈请过来认认人儿?若是她喜欢,我也好做个顺水人情,从中帮忙**;若是她不喜欢,我也乘机劝劝小妮子,让她趁早对老四死心。免得这男女感情越演越烈,倒最后无法收场,闹得家里鸡犬升天,谁都不好受!”“嗯?”孙铭传略微惊愕,提醒道:“老四一直是瞒着人家的,你可不能捅漏子。”孙太太得意地笑了笑,俨然一切皆在掌控之中:“我又不会多嘴,只是看一看姑妈的脸色。”若是平日里,孙铭传早制止了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只是他一门心思盘算起自己的密谋,沽溏的军事基地需要建立一所院校,就地提升将士的行军作战能力,今天的宛静太让他大开眼界,这种通晓科学又把数字运用到恰如气氛的人在顺德实在太少。也许把姑妈请过来是一步好棋,不管姑妈喜不喜欢,张泽霖对人家已经是一半冰水一半火焰,如果稍稍添油加醋,他难免不会带人去沽溏小住,若是去了沽溏,请宛静在院校里传授课程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如此秦军也就不是一支只懂得英勇杀敌的普通军队了。而此时的宛静斜靠窗棂,抬头望着一轮弯月,迎着徐徐的风,心里亦是一阵阵为难的酸楚。若他不是张泽霖该多好,顺理成章地救出表哥后,吩咐人安然无恙地把他和彦卿叔送回许昌,不管是答谢他的恩情,还是逃避姨丈逃避谭家,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若他是张泽霖,她该怎么办?从许昌,他便开始欺她,到了顺德,他又是一路地设下埋伏。表哥被他扣押在监狱,他说是生,她能相信确是生吗?现在她又不能摆出一张丑脸,把事情闹得僵硬,一发不可收拾,若是他不高兴了,拿表哥威胁自己,拿自己威胁表哥,事情就没了回转的余地。她像是被架在火炉上,左烘,右烤,全身都要炸裂了。孙太太是张泽霖的表亲,能不能找她说情,通融通融?她眼睛里灵光一闪,也许这事儿在峰回路转下会有转机。于是。翌日午后,孙太太派人请她去中堂搓麻将,她本不会,仍是干脆地应承了。中堂已摆好位置,三人围坐的场景只缺了她一人,孙太太瞧见她后,热情地唤她临近自己坐下,对着另外两张陌生的面孔介绍说:“这是余小姐,我最近结识的干妹妹。”宛静习惯浅浅一笑,等待孙太太介绍两位,却是听到她交代银梅:“沏壶茶水来,不要碧螺,要老太太从东瀛带回来的绿茶。”“不提我倒忘了,今儿,怎么没瞧见老姐姐?”宛静对面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边摸牌边问道。孙太太仔细望着门前的白玉色麻将,随口答道:“我们家老太太,您不是不清楚,总以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比家里好,刚从东瀛回来,第二天又去了乡下,说是,不停地惦记着源井那栋宅子里的梅花树。”“大姨妈还真是有心有所属,妈,你倒是该学学人家。”宛静右手侧传来清脆声,一股子高调高傲倒不在话下,只是这“大姨妈”的称呼让宛静恍若初来园子的一刻。她不由细细打量了女子,与孙太太不相上下的年纪,衣着风格也是出奇地相似,金黄色的旗袍,大波浪披肩长发,耳垂边缘闪闪发亮的黄金圆环,还有那嫩滑手腕上晶莹剔透价值不菲的玉镯,她不*再抬头望望对面的老妇人,颈脖上的一粒粒南海珍珠更是硕大无比,她两鬓虽生了白发,除了眼角的褶皱外,脸阔却是*丰腴,白净夹着红晕,挡不住的富态富贵之气已跃然面上。“我倒是想学她,你跟老四,一个不再嫁,一个不初婚,让我这后半辈子怎么安生?”老妇人不满意了,满脸怒气,打出的牌也是冲冲地拍在了桌子上。“姑妈,你别气恼表妹,她的格是雷厉风行,指不定今儿在我这儿摸牌,明儿就宣布成亲,我怕你那时……”孙太太突然止了劝慰的话,推倒麻将,大笑道:“胡了。”众人一瞧,孙太太听胡的单张绝牌正是宛静出的。倒也不是她完全不懂,三家出什么牌,她一直跟随其后,至少如此,她不会输得太惨,只是孙太太一口一声“姑妈”,一口又一声“表妹”,那“姑妈”“表妹”眉宇间又跟整日所见的人颇为相似,她酝酿的那些投石问路的计策顿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头昏脑胀,也不知道该出什么,随意摸了一张,便打了出去。巧了,孙太太胡了。接下来的几局,都是宛静一个人一味地掏钱,她又是一幅蹙起峨眉、沉默不语的面孔,惹得三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随便打了一张牌,老妇人忍不住提醒她:“丫头,刚才出四万,现在出五万,你是不是不懂啊?”她笑了笑说:“好像我也没有其它的牌出了。”孙太太“噢”了一声,对银梅使了眼色。银梅识趣地站在宛静身后。似乎抓住了大好时机,孙太太笑问宛静:“不会搓麻将,怎么不早说?若是这样,我就不找你了。”宛静来这里陪客是有求于人,哪敢说自己不会,她莞尔回笑:“不是不会,只是这两年几乎没碰过,生疏得紧。”“听余小姐口音,不像是顺德人。”“表妹”好奇地发了话。“余小姐是许昌人?”老妇人亦是问道。“太太真是厉害,我祖籍许昌定州。”宛静没有隐瞒。“噢,不过,你的定州音比较淡,很难听出来。”老妇人又补充说。宛静解释说:“我早年的时候一直在许昌读书,后来又去了南洋两年,是最近才回来的。”“你去过南洋?”“表妹”来了兴致。宛静点了点头,不悲不吭,一一答复了“姑妈”“表妹”提出的问题,其间,孙太太适宜地见缝插针,投其所好,表扬她懂什么会什么,总之她的好被孙太太干净利落地摆了出来,还不露半分自个的小心思,只说:“能认识这个妹妹,我是有福了。”春风不识周郎面(25)鉴于银梅的指点,对胡牌技巧的洞悉研究,还有初学者奇异无比的好运,十几圈下来,宛静连连推牌,不仅收回了本钱,而且大杀四方,夺走了富贵太太脸上的彩光,走了千金小姐面容的红润,连孙太太都变得无所适从起来。银梅则躲在身后不时推她的背,或者扯扯她的衣角,甚至在她胡牌之际,接二连三的咳嗽。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提示提醒,她充耳不闻,该出手时继续出手,嘴上还一刻不停地拽着银梅的胳膊发嗲:“呀!我好像又胡了。”起初麻将桌上还有两句人言人语,后来大家都寂静无声专心打牌,只是麻将的碰碰声在宛静的连连胜利中越演越烈,终于在她兴高采烈的一声高呼“胡牌”中宣告忍无可忍。老妇人气急败坏地推了牌:“不玩了,不玩了,这钱都见底了。”宛静笑逐颜开,大方地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借你。”老妇人俨然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脸上顿时挂不住彩,好在顾着自己的身份,不跟一般人见识,只是满眼的嘲笑:“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还没像谁借过钱,今儿我倒开了眼界了。”宛静惊异地望着她,愣愣地捧着钱,委屈无辜油然而生。本是其乐无穷的场面竟然不自不觉地支离破碎。孙太太忙上前陪起笑脸,两手摇着老妇人的手臂,道:“姑妈,你莫生气,小妮子不会说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甭跟她一般见识。”“表妹”亦是出来圆场:“妈,你瞧瞧,上了年纪,还那么大的火气,人家小丫头第一次打牌......”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老太太脾气亦是三分霸道,三分倔强,三分不可忍,一分不可辱,仰头丢下主人,“哼”一声便离开了。孙太太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劳心劳力地陪着不是。“表妹”耸耸肩,无奈地紧随其后。宛静则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看着一干人消失离开,对身后的银梅不怕死地一笑:“她脾气好大!”银梅吓得呆若木鸡,一时回不了神:“我从没见张太太发那么大脾气,脸都绿了。”宛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会搞成这样,把碧茵姐的客人都气走了。”数着大摞的钱,她捡出自己的那份,剩下的全部递给银梅:“这些,你拿去给姐妹们分了吧!”银梅恐慌的眼睛又是一惊,慌忙罢手拒绝。宛静强拉过她的手,把钱硬生生地塞到她手上:“钱财对我来说是身外之物。再说,我现在也不缺。”银梅推托不过,看了一眼数不清的票子,又望了望宛静,担忧地提醒道:“余小姐,你不知道这是谁的钱?”宛静佯装无所谓,说道:“不管是谁的钱,现在是我的了。你别牵心太多。”银梅摇头道:“在顺德,只要认识张太太的人都要给她九分面子。来孙家打牌的太太小姐们,哪个敢赢她的钱?个个都是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的,能输钱给她,都说是祖宗积德,老天有眼。”宛静笑道:“那又怎样,我是许昌人,总有一天要回许昌,难道还指望她官运亨通不成?”银梅瞧她无畏的样子,更是跺脚着急:“余小姐,我看得出来四少爷他喜欢你。可是得罪了张太太,你怎么跟四少爷成亲,怎么进张家的门啊!她怎么会答应娶你当儿媳!”是她察言观色,看出了他跟老妇人的关系不一般,然后一步步设下伏笔,又一步步*银梅说出她想要的答案,可听到她是“张太太”,她确是“张太太”,不姓“李”姓“王”姓“孙”,偏偏姓“张”,偏偏家大气粗,顺德无人敢得罪,她仍被意料中的回答震蒙了。难过的种子早已在心中发芽,只是这一刻,它突然变得茁壮变得粗壮变成了苍天大树遮盖了全部欢悦的阳光。她两眼发直,呆呆地坐着,恍然间听到有人问她:“这是怎么了?”她笑笑说:“没事!”可起身时,眼睛金光四散,脑袋发晕,一个列颠差点儿撞在了门柱,感到胳膊被人搀扶,她七绕八绕地摆脱了,嘴里不断重复:“我没事儿,我没事儿。”又迷迷糊糊,跌跌撞撞,一步三倒地往紫芸阁的方向走去。张泽霖办完公事来瞧她,她缩进被子,逃避着不想见。银梅在一旁帮衬说:“余小姐一天都没吃饭。”他“嗯”了一声,打发走了银梅,在沿坐下,扒开锦被。那锦被又被她死死地裹在了头顶。他微微一笑,伸手钻了进去,刚碰到柔软细滑的*,瞬间响起了一阵咯咯的笑声尖叫。她晃动着零乱的头发从被子里拱出来,收起笑意,忧伤欲绝:“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母亲,我当时兴奋坏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丝毫不介意,紧握着她的手,笑着说:“麻将桌上输赢是常有之事。她每次都是好运,天天遇到人放胡给她。只是今儿不巧,遇上了你,才打破了她只有赢没有输的狂想。”似乎此时此境,他越是深明大义,她越是心如刀绞。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是为了哄骗玩弄?几分又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他若是心里有她,明知表哥无罪,口口声声说要放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舞枪弄棒,逗她,耍她。若是为了留她,他只要一句话,只要放了表哥,她便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今生今世永不再回许昌。知晓宛静心情不佳,心思重重,孙铭传提议张泽霖:余小姐这个年龄应该是刚从学校出来不久,不妨带余小姐去顺德的校园走走,让她去感受些熟悉的氛围,或者带她去沽溏小住两日,也许远离了俗尘,赏赏大自然的景色,她的情绪会有所缓和。这两个建议全部被张泽霖采纳了,于是吩咐孙铭传去安排路线。孙铭传又说道:“现在不管是女子学校,还是大学高中,学生都是大考之际,如果以考察的名义前去似乎影响太大,不很妥当,不如去附近的一所军校,学生们现在都是演练期,校长教师们不管请元帅发表演讲,还是陪同观摩都不算是超出互相职责范围的事。”张泽霖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一切依你安排,不用报告了。”孙铭传听罢不显声色,先是布置了校长协同副校长在门口相迎,接着想法设法引张泽霖去教学区视察学生上课情况,一定且必须要保证这堂课是算术课,而且要极力邀请元帅身边的余小姐进入课堂,拿起粉笔,扮演一回教师的角色,然后全班一起鼓掌,校长夸奖余小姐的才华,请她留校任教,似乎加上时间上的天衣无缝和自己的极力推荐撮合,余小姐不去沽溏都很难。但是这机关算尽,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刻。春风不识周郎面(26)自鸟雀传来第一声清脆的莺歌啼鸣,依靠窗棂的宛静一直忧愁敷面,烦恼上眉,闻着凉丝丝甜蜜蜜的幽香,看着青色满园的落红,听着珠帘的随风颤动,那手指不厌其烦地翻转绞动着丝帕,真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早饭时,瞧她胃口不好,容颜憔悴,眶子里血丝尽现,似乎一夜未眠的样子,张泽霖柔声说道:“若是今儿没精神,便不去学校了,过两日再出去散散心。”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俨然不想扫了他的雅兴:“无碍的,只是昨晚多看了几章书,待会子在车上休息秘密眼睛,自然会好些。”学校位于顺德郊外,丛山脚下,密林掩映,鲜有人家,距离孙家宅子有些距离。她仿佛疲倦得利害,不管轿车颠簸,道路崎岖,还是车内人的闲聊杂谈,她两耳不闻,微闭眼帘,像风离不开大地般眷恋地粘着他。他少有的浓情蜜意,揽着她的肩枕靠在自己的腿上,撩拨着她耳后的柔软发丝。那紫红色的蝴蝶斑点随车一起一伏,翩翩舞动,一股股清雅的兰花香从白皙的颈子弥散出来,很让他欣慰满足,只是眨眼的功夫到了地方,总有种意犹未尽的错觉。灰色长袍加身的校长,鼻梁上架着黑色边框眼镜,庞眉白发,儒雅博学,早带领一干教师主任在校门外恭候元帅大驾。宛静瞧那白鹤凉翅的阵势,心有所触,以为他是借工作之便带自己出来走走,而自己与顺德、与秦军、与眼前数不清的高层文人高级将领陌生不说,又是唯一随行的女,多有不便,又是要听大堆关于对他的阿谀奉承卑恭谦让,多不自在。趁着下车,她悄声跟张泽霖说:“我想一个人走走。”张泽霖亦是意想不到学校安排了这种宏大的迎接场景,却也不好对下属们显露不满的怒气,只能吩咐了司机:“好好保护余小姐。”转而又凑近她耳边低语:“我会很快打发他们,等我。”那热气在初夏带了股股闷躁,吹得她脸颊发烫,泛着桃色圆晕,她嘴角淡淡一笑。他恋恋地握了握她冰凉纤细的手指,方在孙铭传的焦虑等待中下了车。车又在孙铭传莫名奇妙的神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元帅,余小姐她......”孙铭传掩饰不住忧心挂念。张泽霖给了简短的答复:“她还不习惯这种场面,等以后再说吧!”孙铭传“噢”了一声,无言可劝,眼睛示意了校长。校长心灵会神,知道不能拖延元帅的时间,打扰他游玩的兴致,于是简单地领着上司在小范围内走动,走马观花地汇报近期的教学质量安排,一阵铃响后,草草遣走了随行的教师,然后故意安排人把自己支开,合理地给元帅留出想要的*空间。张泽霖今天一身便装,休闲的西服西裤,领子处的白色衬衣解开了第一颗纽扣,一个人怵在校园里除了面貌英俊外,与平常人也显不出什么不同。而宛静身着深蓝格纹旗袍,亮丽的高跟皮鞋,撑一把蓝色的小洋伞,游在本就缺乏女子的封闭校园,单单婀娜多姿的背影已经引得年轻人浮想联翩了。当张泽霖易如反掌打听到她的位置,赶过去找她时,她偏巧站在实弹训练场地庞大的榕树荫下,跟刚结识的人请教打靶的技巧。枪,本是搁置在地,学生们匍匐在滚烫的沙子上,顶着炎炎烈日,开枪xz_1/击百米之外的靶子。因为宛静是位漂亮女子且不懂远xz_1/,靶场的教员惜玉怜香,将那xz_1/击靶子搁近了好几十米,又让宛静躲在清凉避暑之地,甚至担心她举不起长枪枪支,准备了枪膛的支撑,调到了适合的位置。第一枪,没有悬念,她明明瞄准,仍是脱了靶,面容上难免有些失落。教员安慰道:“因为是第一次,没有被声音震吓到,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将枪礼貌地举到主人面前,道了声:“谢谢!”教员瞧出了她兴趣盎然,频频不舍的心思,推辞说:“这里有六发子弹,小姐如果喜欢,可以继续练习。”“我知道军需用品价格不菲,每一发枪炮在战场上都是要竭尽所能地用在刀刃上,若交给我处置,那太过浪费了。”这一番话说得教员倏然起敬,把枪放回到原来位置,便认认真真地跟宛静讲解起自己积累的经验。如果她姿势稍微不妥,碍于男女之别,他会口头上给予纠正。见她实在达不到理想的状态,他只好伸出右手去扶她的右手,左手去揽她的左臂,便随其自然地把她包裹在自己的怀中。尽管只有隔着一寸来宽的距离,尽管是无心之失,无意之举,偏偏在张泽霖的眼中,是对她无缝隙的亵渎。他百米之外冲过来,不闻不问,重重一拳,不偏补正,击在教员的鼻子上,嘴里不忘大骂:“你*的!”教员眼冒金星,哼哼低吟了两声,咧咧退了三四步,终于坚持不住,浑然倒在地上,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整个嘴巴。宛静恍然大惊,回头瞧见是他,忙蹲下身,拿了丝帕去擦教员嘴角的血迹,又跟教员说:“你先扬了头,止了鼻血要紧。”那关心体贴的口气,惊愕担忧的眼眸,还有轻柔急切地动作,宛若一根圆棒钢针活活刺进了他的五官,他怒火中烧,青筋暴出,扯开她的手臂,强硬地把她拉了起来,吼道:“谁让他碰你的?”宛静前些日子积压的怨气早已闷在胸口压抑着不外泄,这会儿瞧他趁人不备,偷袭好人,不仅不知道理亏,还理直气壮地对她乱吼。那闷气顿时如煮沸的开水,滚烫的蒸气腾腾地往脑顶上蹿。她甩开令人作呕的手掌,气急回道:“是我。难道我自己的身子让谁碰,不让谁碰,还要你准许?”“就是要我准许。告诉你,在顺德,我说了算。”他唯我独尊的脾气被打翻的醋意,被她对外人热情对自己怒然的态度,还有那一句可气可恨的“是我”激烈了,不由恶狠狠地对她发彪。“好,你说了算。”迎着火冒三丈无赖之极的怒气,她丝毫不退让,眸子里熊熊燃烧的火骤然变成了冻结的箭,恨不得一箭刺进他心脏,先是冻死他,再是烧死他,不折磨他七七十九天不罢休:“你答应放我表哥,为什么现在还把他囚*在监狱?”本是从别人的非礼引火到宛静的不自爱,现在又突然冒出尖酸刺耳的“表哥”二字,张泽霖愣了愣,嚣张的气焰稍稍微弱,口气却仍透着一股子霸道无礼:“放人不是我说放……”“你还真是可笑!”宛静咬牙切齿,冷冷的调子透着嘲笑的冰:“刚才是谁耀武扬威对我说,顺德,他说了算,又是谁,口口声声对我说,放人,他说了不算。”春风不识周郎面(27)张泽霖哑口无言,不自在地摸了摸下颚,低眉抬眼间,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多情态度温软,笑逐颜开地去牵她时,歉意款款说道:“宛静,看到那个混蛋碰你,我气愤不过…….”她打掉他的手,显然不想再听:“所以你给别人判了死刑,不闻不问便动手伤人?你知不知道你那一拳有多重!你口无遮拦骂别人是混蛋,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你是觉得玩我,很让你解恨,还是觉得耍我,很你舒坦?我知道,在许昌,我得罪过你,你可以像刚才一样泄愤,对我大呼小叫,对我拳打脚踢,我不介意。可我讨厌被你捏着把柄,明目张胆地威胁,欺负。”这话听得张泽霖雾里看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看清什么。“宛静,都是我不好,你莫生气。”青天白日,他死皮赖脸地强搂住她,不顾忌过往三三两两打量的眼神,不顾忌她的愿与不愿顺从与挣扎。话摆到了光天化日的台面上,他依旧想混淆她糊弄她,愤愤不平和玄辞冷语已经掏干了她的心,掏空了她的肺,她再没了抗争抗辩的力气,只好淡淡语调说道:“张泽霖,你放了我表哥吧!我答应你,留在顺德。”他身子如刀劈泰山,天震地骇,像抱住了烫手的山芋,万箭穿心的速度推开她,一双炯炯的眼睛盯着,虎视眈眈,威严淋漓。“你囚*我表哥,又想尽办法嘲弄我。对不起,我打碎了你两全其美的计划。”他面色难堪,一言不发。她轻如浮云般微微一笑:“如果你觉得这个交易不划算,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边看戏一边喝茶继续谈。你也知道谭家在南方的商贸地位,在北方的贩卖市场。如果南北爆发战争,谭家*运大米北上,吃亏得不止是你那几百万秦军,还有顺德府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即使不爆发战争,一旦谭家终止了贸易,仅靠北方自给自足,三年内,顺德不止是一幅尸横遍野……”“够了。”他终于面如白蜡,恼怒咆哮。其实,她早知道他是谁。其实,她早计谋妥当,先是温顺地跟他去孙家老老实实地闲住,然后瞅准机会把他迷得稀巴烂,最后在他对她不能自持的时候,狠狠摆出一刀:是要她,还是放了谭世棠?在许昌,他死里逃生,差点儿死在她那双假意顾盼神飞的眼睛下,现在,他又要不明所以地因为她再死一次。不仅如此,她还眉飞色舞地要挟几千万人来换回区区一个谭世棠,口无遮拦,随时随地。她这是当着千万人的面活生生地挖他的心,要看看它是红,还是黑。他冷傲的眼神掩饰不住轻蔑:“我也讨厌被你捏着把柄,明目张胆地威胁。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打算放过谭世棠,放过谭家。你以为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果你不是谭世棠未过门的妻子,我不会对你另眼相待。我要让谭家倾家产,让谭世棠因为你痛不欲生,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好好看着,我怎么玩他想要的女人!”她愤世嫉恶,一掌掴了过去。他反手亦是一掌。只闻啪啪两声过后,她涨红的面颊颤颤抖抖映出了五个手指,火辣辣地烧心,嗓子里刺痛的哽咽被紧咬的嘴唇死死堵住,只剩下眶子里的泪水拼命地打转。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原来,他心里是这样算计的。她怒视着从他身边飘过,像晚里最后一朵争艳的玫瑰花,带着高傲的刺,凋零在这个初夏。他紧攥着双拳,没有留她,如泰山稳重般迎风不屈。只是斜眼间,一朵白玉兰花凌空飘摇,暗香浮动,幽幽袭人,却沾惹血渍成了红色。他痴痴地望着那停有她余香的锦帕,终抵不住内心渴求的鬼魅,瞪了一眼守在树边胆战心惊的始作俑者,气势汹汹抢了回来。那一眼恨不得撕裂了人家,枪毙了人家。孙铭传闻势过来,却是迟了一步,短短的一刻钟时间,理想中的数学老师竟像煮熟的鸭子飞到九天之外。瞧见张泽霖扛着西服,无精打采,心思凝重地盯着手中的帕子,忙上前唤了声:“元帅。”他微微一怔,忙从沉醉中清醒过来,怒道:“余小姐呢?”孙铭传仿佛已洞悉一二,欠身回话:“我已经吩咐了司机送她回孙家。”她答应回去?!他恼怒的表情松弛下来,紧张地问:“她怎么样?”“她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话语间还是很随和客气。”他又想是忆起了什么大事,紧急万分地言道:“你现在赶快回家,派人监视,如果她要离开,一定要阻止。”孙铭传应了一声,正欲离去,又听他命令道:“记住,不能伤了她。”不能伤了她?从踏上顺德的这片土地,悲剧已经开始。宛静回了孙家壁苑,无视眼前一张张熟悉热情的面孔,直奔了紫芸阁,收拾行装。孙太太闻讯而来,看那冷漠不搭理人的情势,想是出门的时候又好端端地跟张泽霖闹了别扭,于是堆起笑脸,摇着袅娜的身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把那箱子里的衣服又一件件地捡了出来。宛静瞧见后亦不说话,冷冰冰地把衣物重新塞进箱子。“我的好妹妹,这是生得哪门子气?”她不想多言,只说道:“麻烦跟张泽霖说一声,他若是不放我表哥,咱们走着瞧。”孙太太顿了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她愁云惨雾的面孔,便止了笑声,携住她凌乱的手,劝道:“是不是怪他瞒着你?他这种欺骗女人的男人最讨人厌了。”她撇过脸面,不愿听见。孙太太轻柔地拍拍她的手:“可我看得出来,他是因为真心在乎你,怕你知道了,气他,恼他,恨他。”她冷冷一笑,抽出了手。孙太太不死心地又牵了过去:“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可以站在他的位置想想,他父亲去世不久,一个人接替了那么重要的权位。现在又恰逢南北局势紧张,他不仅内要服众,担起百万人的性命,又要费尽心思,对抗外敌,还要抽出空闲的时间,来咱们孙家走走,怕冷落了你,怕我这个表姐怠慢了你。他跟我说,你不想随他回张家,所以才依依不舍地把你安置在这儿,他又怕你感到寄人篱下,陌生拘束,现在正想办法找一处风景秀丽的宅院,把你接过去住。我知道,他这人脾气不好,那全是小时候被姑妈灌坏了,过着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阔少爷生活,旁人又不敢逆着他的意思。你稍微不顺他,他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恼羞成怒。他为了你,已经在慢慢改。你不喜欢什么,他能迎合,能办到的,没有一件不是尽心尽力。”她听不下去这种虚善的假话:“碧茵姐,你别再说了……”“我也听过你表哥的事,只是不巧与他父亲的死牵连在一起。你想想,一边是他痛恨无比的人,一边又是他牵肠挂肚的人,他能不矛盾吗?即使想解开这个心结,也是需要时间的。你他,他一时情急会怎么想?你心里是不是没有他,是不是不喜欢他?他嘴巴没说,可是心里别提多在乎。”她深吸了口气,渐渐冷静下来,倒不是孙太太的话打动了她,只是提醒了她,她差点儿忘掉了大事,若是她踏出这里一步,张泽霖杀人灭口,自己将永远没有机会救出表哥。春风不识周郎面(28)孙太太好言相劝,不知不觉已过晌午,口干舌燥之余,不时拿眼睛窥着宛静,见她脸色由进屋时的铁青发白渐渐显出了原来的红粉,急躁的冷言冷语亦变得沉默寡言,虽微低着额头,可那双芊芊玉手温顺乖巧了许多,不由松了口气。银梅端了茶水进来,不敢胡言乱语,递过茶水给太太时,眸子朝着宛静稍稍灵动。孙太太心灵会神,将茶水递了宛静手中,说道:“先喝口茶,压压火气,等心平气和了,姐姐替你出头。”宛静轻轻点了点头,品了一口清茶。尽管可以理智地吞咽下一口怨气,可那响亮的一巴掌时不时地从脑子里迸出来,若不是有人在场,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坐在梳妆台前,端详若隐若现的指印。那个印记俨然已镶嵌进她的皮肤,渗透进血液,深入骨髓,让她这辈子都抹不掉他的可恨。不知是听了太多孙太太的话有些单调疲累,还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过于放松,她神志开始消沉。晓风轻轻一吹,长长的眼睫毛似乎承受不住,疲惫地下垂,努力撑开眼睑,那牡丹窗花顿时变得影影双双,模糊不清,回头想跟闲忙的孙太太搭讪两句,话未出口,身子已不堪重负,倒在柔软的被子上,没了知觉。“老爷这是做什么,下那么重的药?”孙太太嘀咕道。银梅低下身掩饰眉目间的担忧,平静回话:“老爷说,是四少爷的命令。”孙太太“哼”笑了一声,匆匆走出房间。银梅这才小声对沉睡的宛静愧疚地说了句:“余小姐,别怪我。老爷他们舍不得你走,我也是。”张泽霖是脱掉皮靴,赤脚进得紫芸阁。捏手捏脚地上楼,又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房的门。月光如水穿过朱阁,绿荫星星,摇摇晃晃地伴随点缀,透过白丝蚊帐,泼洒在她静谧的脸上。那弯弯的眉下是白日里秋水苇的眼睛,顺着眼睛是*翠微的鼻梁,沿着鼻梁是怎样令他着迷的两片嘴唇,会惹他狂笑?会惹他生气?会惹他茫然失措不记得自己是谁。他撩开蚊帐,坐在沿,细细打量,食指不*微曲,抚慰起伤痕累累的右脸颊。她似乎痛着了,挣扎着摆脱掉,随即侧身给了他冷漠的后背,重新入眠。他心底一凉,又转到床的另一端,继续痴痴地瞧着,一秒,两分,三个时钟……像是欣赏一幅绝世珍宝,百看不厌,越看越沉醉其中。终于,他忍不住俯下身,慢慢凑近她额头,半空中又忽然止了住,不想她醒来,不想惊吓了她。夜过四更,初暑微凉。他扯过锦被,搭在她身上,望了一阵子,又悄然离开了。孙家壁苑前厅亮着灯火,炉子里飘散着袅袅麝香。孙太太亲手泡制了清火花茶,冲洗茶具后沏了一杯,吩咐银梅端给客人,说道:“人,看也看了,瞧也瞧了,以后也不要来了。”张泽霖听罢一口热茶吞咽下去时差点儿烫坏了喉咙,咳嗽过两声,杯子里的茶水又四壁荡漾,洒了一身。“瞧你那狼狈样,我这个当嫂子真是看着心疼。”孙太太抽出帕子递了过去:“她那丫头,心高气傲。你这过去,指不定被人家灰头土脸地大骂一通,还解不了心头之气。你先回去避避两天,等她气消了心里惦记你了,你再过来。”“她若是不惦记呢?”他蒙蒙地接了一句。“哟,你先前跟那些小明星,那些名媛们*,把人家逗得寻死觅活,也没听你说过这种泄气话。今儿,这是怎么了?”他擦了擦衣裳还了帕子,咕哝道:“她不一样。”不一样?孙太太心下一怔,自然晓得“不一样”的份量。从混迹于交际场开始,“情爱”二字在她的眼中便是繁华似锦的*,仅有一刻凄美的温存,她不留恋,也不追逐,挑了个可以终生依靠的男人嫁了。丈夫虽然不解风情,却也对她呵护有加,体贴入微,偶尔会着迷地望着摆弄身姿的她,说一句:“你好美!”此情情景更是胜过无数的甜言蜜语,浪漫情话,她自足也沉醉。今天瞧见这两人*,越烧越旺,准备演一出《石头记》里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情戏,不*有些不安。宛静醒来已过了两天。她未有裹着衣服睡觉的习惯,也不会隔着两天不知道沐浴,起后,瞧着镜子里肿肿的眼睛,皱巴巴的衣裳,脏兮兮地脸颊,没了梳妆打扮的闲情逸致,气呼呼地扔了梳子,梳子在台子上蹦了两蹦,砸到玻璃镜子又弹跳到地上,她似乎不解恨,在其上又跺了两脚。银梅哪里见过宛静发大小姐脾气,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不敢搭腔。宛静消完气,无力地呆坐在镜子前,孤单影只,悠悠说道:“银梅,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你觉得,我对你好吗?”银梅早吓得七慌八乱,听到问话,只顾点头,回道:“余小姐是个好人。”她微皱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仍痛心疾首地问道:“你明知道茶水下了药,为什么还要让我喝下去?”银梅“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哗哗直掉。宛静见状,知道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好拉她起身,说道:“我清楚不是你的主意,我也不是怪你,一想到被人无缘无故下了药,关在这个地方……”她突然不能自持,哽咽着趴到*,痛苦悲泣,不知道继续说些什么。银梅眼泪来得快,消失得也快,看到坚强的宛静悲痛欲绝,不*关怀倍增,劝说道:“余小姐,你别伤心,四少爷这么做没有恶意,他只是怕你走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他不敢来孙家看你,怕你不谅解他,只好一天一个电话打来孙家问太太,你醒了没?”“谁不谅解他了?他若是真的有心,肯定早早守在这儿了,也不会躲得远远的,让人看不见,找不到。”银梅听得又是一愣一愣。“银梅,你不清楚,上次,我得罪了张太太,这辈子跟他可能是有缘无份了。”她拭干了泪,起身翻出屉子里的照相机,塞到银梅手上,怏怏地说:“我不奢求能留下什么,看在我平时待你如同姐妹的份上,帮我一次,好不好?”银梅掂着沉甸甸的东西如同捧着百来块大洋,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回话。春风不识周郎面(29)烟雨蒙蒙烟锁重楼的气候,无人踏潜的紫芸阁在雨连绵中越发显得昏暗寂静。孙太太担心两个孩子出外淋了雨水,惹了风寒,看管起两人,严*前来打扰修养中的宛静。而宛静亦是整日盘坐在雷鸣阵阵的窗前,不是翻翻书聊以慰藉,便是发发呆打发打发时间。好在,银梅那丫头不时把玩相机,情不自*的嬉笑还能给这空的房子增加点悦耳的噪音。这一日,放了晴。听到屋子外叽叽喳喳的争闹,她赤着双脚,拖着连身睡衣,一步三跳下了楼,不在乎院子里湿漉漉的草坪土地,只顾望着洁白晴朗的白天,闭起双目,*着清新香蜜,然后跟随一股淡淡的清雅花香,好奇地抬起左脚迈出右趾,感到身子左右晃动,如履独木,却一尺靠近,一仗接近,嘴角边不*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如木风般吟着:“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