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腰缠万贯离开四川,比司马相如可强多了。大半年在蜀中转来转去,再次登上峨眉山,为他后来的惊世杰出《蜀道难》作了铺垫。当时的峨眉山很难爬的,须用刀剑开路,还得警惕野兽。李白的山水诗,得山水之势。这个势字有讲究,既是形状,是场面,又是气韵。山和山不同,水和水有异,诗人能写出什么,要看他能感受什么。李白是侠气、文气与仙气混为一体的人,幼年又经历长途迁徙,陆路水路,横穿半个中国。他对自然的特殊感受,我们是难于切入的。理性分析与诗性体验更是南辕北辙。大诗人感受周遭,而我们感受他们的感受,仅此而已。那审美经验的“第一波冲击”,我们是享受不到的。换个比喻:那个发力的暗物质,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李白即将开始的仕途体验,一般人却能品头论足。2李白在江陵(今湖北江陵市),凭吊古迹。江陵是楚国故都郢都的所在地。秦灭楚,将几百年的繁华都城烧成一片焦土,披头散发的屈原投进了汩罗江。屈原和李白,同为所谓浪漫主义大诗人,但李白对屈原的兴趣似乎有限。他在华章台的遗址盘桓多日。战国时代,这座豪华宫殿号称天下第一,楚人修建它,花了两百年。李白对宫廷景象着迷,希望一步登天,像他崇拜的司马相如。他不屑科举考试,从乡试考到殿试,考中了,还得从小官做起,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唐朝以诗取士,这位十余年后的大诗人却要另择捷径。反正他有钱,走到哪儿花到哪儿。李白奔官场,有他自己的考虑。他先要游山玩水,交朋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而远游的一大目的是寻找神仙。江陵来了大道士,他赶忙去拜见。道士称赞他几句,他心花怒放了,挥笔写下《大鹏遇希有鸟赋》,将道士比作大鹏,他自己则是希有鸟,高空展翅几千里。他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被神秘的气氛所笼罩,蜀中多仙山,神仙却一直不露面,他是耿耿于怀的。他为此行设定的终点是天姥山,对那儿的神仙抱有很大的期待。他在楚地漫游,从一座名城到另一座名城。鄂州的赤壁古战场,汉阳的黄鹤楼,巴陵的岳阳楼……蜀中难得一见的浩瀚水域,着实让他开了眼界。他心里翻波涌浪,暂时忘了朝廷和神仙。他写诗,一挥而就,丹砂加以收藏。登黄鹤楼却碰上了劲敌:有个叫崔颢的人已经题了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气势,把李白给镇住了。想半天想不出更好的句子,只好拜下风。拜下风却又心有不甘,在墙上留下两行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据此不难推测,李白这句话,是写在崔颢七律诗的下边。后来他名声大振,崔颢又沾他的光。黄鹤楼则沾了这两个诗人的光,成为中国四大古典名楼之一。此间他有了一个朋友吴指南,也是四川人。吴指南旅途染重病,死了,李白掏钱安葬他,坟墓在洞庭湖边。过了两三年,他又从安陆专程赶来,挖墓起尸,迁葬吴指南于鄂城(今武昌)之东。这件事传为美谈,表明李白重义气。可我觉得,他有借此扬名之嫌。他以侠士自居,要干一件事情给世人看。出道几年了,名声起不来,于是他不顾炎炎夏日奔鄂城,搬运已经腐烂的尸体。李白(3)唐朝行任侠之风,李白不甘落后的。任侠是说,任着性子行侠仗义。任侠的最高境界,是天马行空般的行事风格,李白自负,要体现这种风格。唐朝又尊道教,李姓皇帝都认为老子李聃是他们的先祖。老子成了神仙,就是太上老君。而凡界通往仙界,一要炼丹,二要寻找住在山里的神仙。李白干这两件事,格外起劲的。任侠之人叫侠客,寻仙之人称羽客:羽化而登仙的意思。要弄懂李白,不妨记住侠客和羽客。文学史也提到了,却往往一笔带过。一笔带过用心良苦。本文不带过,要停下细看。李白是个非常时髦的人,开元盛世,城市流行的几大时尚,写诗,醉酒,任侠,炼丹,李白占全了,并且是佼佼者。他还夸耀杀人:“杀人红尘里。”“十步杀一人。”有人说他复杂,其实他单纯。在我的印象中,他有点像西楚霸王项羽。项羽杀人无数,是单纯的魔鬼。李白是由着性子引领时尚的单纯的大诗人。我们也称他为伟大诗人。这个人的一生,生命力朝几个方向强劲喷发。他描绘自己说:“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他的身材大概在一米七以下,比古书上形容的英雄人物矮了一截。他不服气的,反而豪气更旺。他瘦,走路刚劲,佩剑不离身。他的眼睛很厉害,射人的,如同两道电光。陈寅恪先生疑心他是胡人,不是没有道理。他有游牧民族的性格特征。不管他是汉人还是胡人,有一点不用争议:他是在汉语的语境中长大的。强大的汉语氛围笼罩他,他写诗近万首(散佚大半),又倒过来强化这氛围,笼罩后世的中国人。开元十三年,李白到了庐山,给庐山留下一首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写完得意诗他飘然而去,飘过大禹会诸侯的会稽山,飘过项羽抹脖子的乌江,沿长江抵六朝古都金陵。金陵古迹多,却留他不住,他很快飘到繁华如长安的扬州去了。扬州他几乎呆了一年。忽然有了许多朋友,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争先恐后与他称兄道弟。这个是诗人,那个是侠客,还有数不清的落魄公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却是吃喝玩乐请他买单。他按圣人讲的诚信原则交朋友,朋友说啥他都信。再说他自幼不缺钱,挥金如土习惯了,一年内,散金三十万。金是指开元通宝,三十万,大约相当于当时一个五品官员三年的俸禄。斗鸡走马逛妓院,忽而越州忽而杭州的,李白萧洒之至,银子哗哗往外倒,随从丹砂傻了眼。有一阵他厌倦了,跑进了浙江的天姥山,希望神仙来照面。踏遍诸峰,神仙显然是躲起来了,不想见他。他沮丧,劳累,回扬州病倒在客栈里。他朋友一大帮,不愁没人送温暖。丹砂通知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却摇身一变成神仙了,一个都不来照面。繁华靡烂地,薄情为时尚,李白这个外乡来的土佬肥冤大头,初尝人情冷暖,情绪落差极大。他病得不轻,差点死掉。大病初愈想家了,银子花光又没人寄,客栈从高级迁到低级,店主还欺客。时值隆冬季节,百感交集的李太白给我们留下一首短诗:床上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个孟少府对他不错,请郎中替他瞧病,又为他张罗婚事。女家在安陆(今属湖北),姓许,祖父许圉师曾做过唐高宗的宰相。不过许氏本人二十好几了,李白还要倒插门。他潦倒了,没办法,无名无钱无地位,江湖上也混不下去,只好应下这门亲事。史料说许氏长得漂亮,可能她选夫婿,选来选去年龄大了。这一年李白二十七岁,比许氏略大。李白居家过日子,家里却呆不住,他要跑出去。还是要交朋友,虽然他吃了酒肉朋友的亏。他认识了孟浩然,发现这人的诗有隐士之风。真诗人碰上真诗人了,友谊也不搀假,你来我往,相得甚欢。孟浩然去扬州,李白写诗送他上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扬州吞掉他三十万金,还得他一首千古佳作。南宋陆游,对这首诗推崇备至。此后他与孟浩然,终身相忘于江湖。李白的友情,是此时此地的,他忙于感受新鲜事物,不会长时间惦记一个人,包括后来对杜甫。有些学者挖空心思证明他重友情,找证据很吃力。他们不明白,李白这种类型的诗人,和西方某些大艺术家相似。比如法国画家米罗,由于他画得出色我行我素,三个同行就要用绳子勒死他。毕加索对亲人的冷酷是出了名的。英国作家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他以印象派大师高更为原型描绘的画家,有时显得像野兽。这个话题份量不轻,后面再细谈。李白娶了宰相的孙女,又有钱了。不过许家的社会关系已是明日黄花,不足以让他踏上仕途。而他娶许氏,可能是冲着这个来的。钱财无所谓,他是要干大事的,寻仙不成,要考虑匡扶社稷。他不屑从小官干起,却迫于形势,不得不接触地方官吏,裴长史李长史之类。长史属州佐,并非地方最高长官,却往往架子大,骄纵凌人。骄傲的李白和这些人迎面相遇了,他还掏钱安排饭局,和官员们花天酒地。他与裴长史,见了九次面,花掉不少冤枉钱,可他不甘心,写信希望再见一次。信中他傲气不减:“何王公大臣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这样的求职信,估计姓裴的看了只会冷笑,骂李白是傻逼。李白(4)唐朝所谓开元盛世,各级官员是最大的赢家,得意得很。李白那点钱,请吃有余,求官不足。官员给他笑脸,等他提出具体要求,笑脸就变成冷脸。恼人的是,这李白天真不改,裴长史不行,又找李长史。老婆许氏通过关系请出一位过期的领导马都督,马都督出面联系李长史,先呈上李白的诗赋。这回该有门儿了吧?然而李白醉后骑马,偏偏在大街上惊了李长史的驾。当时的地方规矩,长史的大驾所到之处,十丈内都是回避的范围。官员威仪受损,如何得了?轻则鞭笞,重则坐牢。许家人担惊受怕,催李白写悔过书,恳请马都督转呈。《上安州李长史书》就是这么来的,其中说:“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若浮云而无依。”他照例送上一些作品,李长史看没看就不知道了。这件事,在安陆官场成了笑话,李白的悔过书,有人拿到宴席上朗读,佐酒取乐。宋朝写《容斋笔记》的洪迈感叹说:“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李白干任何事儿都能上瘾的,换个词叫百折不挠。裴长史、李长史之后,又来了韩荆州。此人更是神通广大,经他推荐、提拔的人,无不官运亨通。李白给他写信,开篇就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荆州离安州不远,他专程到荆州治所襄阳城,拜见鼎鼎大名的韩荆州。他写诗描绘此事:“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李白不来事儿,由此可见一斑。写信讨好对方,见面却长揖不拜,还弄一顶烟囱似的高帽,佩一把威武的雄剑。——见官是这么见的吗?装孙子也要装到底,不能装一半留一半。所谓不卑不亢,书上是好词,当官的看了却会不舒服。李白自命不凡,而官场最忌这个。官员十个有九个都不会理他。这姓韩的,跟姓李姓裴的一样,把他真情洋溢、掏心掏肺的求职信扔进了废纸篓。李白想不通,很郁闷。不过他是李白,李白就是那种想不通的人,如果他想通了,他就变成其他人了。他每天喝酒。写诗吹嘘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他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平阳。后来许氏又生一男,取名伯禽。他以安陆为中心四处游荡,北上太原,东去洛阳。下扬州是家常便饭,还酝酿到长安。用许家的钱财他心安理得,因为他是李白。离家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家不家的无所谓,他三十多岁了,出人头地是头等大事。估计许家也相信他,许氏很少埋怨他。这女人希望他有朝一日声誉雀起,让许家重现昔日的荣光。李白为她写过短诗,从未在诗中骂过她。许氏为家族而活,寿命不长。她的郁闷似乎不值一提。中国人的家族意识绵延几千年,可谓全球之最,男人拼搏,女人吃苦。——为了家族的荣誉、荣华和繁衍,很多人什么都肯干。有一年夏天李白去了洞庭湖,将好朋友吴指南从坟墓中挖出来,用刀子刮泥土,满手筋肉。一个真正的侠士应该这么干。鄂城为之轰动,大小侠客奔走相告。安陆这边,反应一般。但这事儿的影响要留到未来去观察。李白喝酒写诗,酒后也能想出高招:他隐起来了。安州境内有座小有名气的白兆山,李白举家搬过去,隐给别人看。此间写的诗,具有几分陶渊明的风格: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白日照绿草,落花散且飞。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对此石上月,长醉歌芳菲。——《春日独酌》李白能唱歌的,边喝酒,边将诗句唱出来。毛泽东说他自己写词是“哼词”,其义略同。陶渊明一隐隐到底,李白跟他不同道。隐了半年多,名声照旧,不大不小的。李白心里焦急,于是来了灵感:索性隐到长安去。3长安南面有座终南山,又名太乙山,是秦岭诸峰之一。终南山是道教胜地,是皇帝常去的地方,王公大臣、社会名流趋之若骛。山中很热闹,离宫别馆随处可见,美酒脂粉俱飘香。而简陋的小客店里,则住满心怀大志的隐士。当时有个顺口溜:隐士不到终南山,隐上千年无人管。然而隐士见隐士,要吵架,要搏杀,竞争非常激烈。山道上草丛中,如果发现一具或两具尸体,不用问,一定是隐士的尸体。李白的剑术派上了用场,随便舞几招,便吓退半打隐士。他杀过人的,这可不是吹牛。他的两只眼睛有如电光,夜里贼亮贼亮的,狼都要避开他。他学阮藉长啸,从半山腰冲到山脚。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展示自己的作品,顺便露一手漂亮的狂草书法。果然,他隐出名堂了。他结交了一位姓崔的京官,崔京官带他到长安,将他引荐给当朝宰相张说。李白异常兴奋,可是转眼情绪又低落:张大人正患重病呢,不久死掉了。老爷子去了,儿子还在,官居三品,并且是娶了皇帝女儿的附马爷。这张附马也写诗,李白就投奔他了。岂知张附马是专爱捉弄人的,介绍李白去终南山玉真公主的别馆。张附马说,玉真公主读过李白不少诗篇。言下之意,公主是李白的崇拜者。李白一听蹦起来了,不顾连日秋雨,直奔终南山。到那别馆一看,竟像一座废园。不过,李白心中有了公主的倩影,枯藤老树兼凄风苦雨,无不呈现诗意。他等了四十多天,每天粗茶淡饭,一个看园子的老农陪着他。张附马捎信叫他等下去,等机会更是等佳人。他写诗作回信:《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单从题目看,他确实等得辛苦。李白(5)后来他得知,公主当时在华山。他消息蔽塞,不然他会跑华山去的。而终南山的这座别馆,公主的芳踪数年未至了。他徘徊废园,害着单相思,把秋天认作春天。李白为人的傻劲儿,这件事堪称典型。其实他也没有白等。上苍垂怜大诗人,几年后玉真公主和他见面,情动意动。公主读过了他在终南山别馆写的诗,为他的苦等流下了眼泪:早知如此,她也不去华山了。有一些地方戏曲,安排李白在宫中与公主幽会。大才子俏佳人信誓旦旦。两场重头戏,秋雨废园是其中一场。而是否具有历史的真实性,我们后面再谈。李白在长安三年,可能有两年待在终南山。他立志隐给别人看,写诗舞剑表演书法,山顶山腰山脚,都有他称不上伟岸的身影。长安花销大,也是一个因素,李白不断让丹砂回安陆取钱,许氏在那边卖掉田产,抹眼泪却瞒着他。眼下有“北漂”的文化人,从祖国各地涌向北京,聚集在园明园或是五环路以外;当时应该叫西北漂,诗人、道士、侠客、落魄公子,纷纷隐入终南山,构成宏大而奇怪的文化景观。好像人人都怀揣绝技,明天就能飞黄腾达。李白结交新朋友,一旦有点希望,立刻奔长安。希望成泡影,又怏怏回到终南山的低级客栈。拖欠房钱久了,老板赶他出去,他就隐在树洞里。他睡觉,醒来就开始唱歌,试图以老树成精招徕围观,增加知名度。从山中到京城八十余里,他往返过多少次了,骑马骑骡坐独轮车,有时步行,仗剑劲走。他的往返路线图,画出他的遗传基因,他的家族潜意识,他置身于其中的文化背景与社会时尚。可惜古人在这方面,留给我们的资料太少。而现代学人的阐释,也不太注重这个。冒昧提一句:我写古代文人,发现问题挺多。首先,供课堂用的文学史就有多重遮蔽。而我们尊重前辈学者,就是要去掉这些遮蔽。我当年写苏轼,发现理性的把握和感性的切入是两回事。理性的东西,尽管缜密、逻辑清晰,却难以瞄准不可分割的生命之流。李白回安陆,纵酒寻欢。成功男人的标志是夜里归家晚,半夜敲门很寻常。李白徘徊在成功男人的边缘上:他见识过京城的大人物了。他又吹嘘,管这叫“历抵卿相”。他的确敲开了不少门,虽然那些门很快又关上了。许氏喜中有忧,支持他继续从事干谒的伟业。“干”是求取功名。干谒一词,当时流行甚广。诗人们敲权贵的门,并不觉得很丢份。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源于他摧眉折腰的苦涩体验。有朋友叫元演,约他上太原。太原号称北都,权贵云集,不乏干谒的机会。李白喝酒、游览、结交、写赞美妓女的诗,而内心深处郁闷未解。他不同于别人的,是擅长表达这种郁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太原他待了一年。而老婆带着孩子在安陆艰辛度日,卖掉老屋,住到寒舍中去了。许氏有无怨言,我们不得而知。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李白总结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他的评价只限于他自己,不包括老婆孩子。唐朝的富庶与开放是举世公认的,但妇女的命运并无多大改观。良家妇女默默无闻,倒是妓女们不断涌到诗人们的笔下。李白的三件大事:求仙,任侠,干谒,没一件是出色的,所以他说“蹉跎十年”。他显然把诗歌艺术放到后边了。事实上,这十年内,他杰作不断,至少有六七首诗是他毕生的顶峰之作。艺术是压抑和苦闷的产物,压抑意味着蓄积能量。生命越强大,压抑愈甚,喷发愈烈。而在喷发的过程中,与之相应的艺术形式会前来照面。小诗人也会压抑,可他拚命挤压出来的东西,品质总是流于一般。没法子。艺术的严格,不亚于科学的严密。好的艺术永远像深埋地下的钻石,它受力的漫长的过程却是一个谜。艺术与自然,具有相同的神秘性。科学技术若想消灭这种神秘性,终有一天会证明它的愚蠢。海德格尔说: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术的地方,恰好潜藏着自然的本质。比如河流的本质,显现在它的原始形态与天然弯曲之中:清澈、混浊、九拐十八弯。河流取直线,伤天害自然。当下,这是令人忧心的问题。艺术也一样,立足于自身的敞开,既不向权力场、也不向市场寻求本质性的依据。御用的东西,很难有传世之作。而一味求市场,往往没市场:读者受蛊惑于一时,但要永久蒙他也艰难。李白针对艺术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看见了清水,而清水下面是烂泥,烂泥有丰富的营养。他十年蹉跎,而蹉跎的形形色色的场所,我们不妨解读为烂泥塘。在他的意志集中的旁边,艺术之花悄然盛开。事实上,他此间写的几首诗,奠定了他名声的基础。有趣的是,他也写歌颂权贵的,数量不少,却没有一篇是杰作。违心干谒或能成功,勉强写诗断无佳作。人们熟悉的《行路难》之一,开篇就说:李白(6)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这诗我特别喜欢,尤其后两句。拔剑砍谁去呢?剑客空有宝剑,酒徒不能沉醉于酒乡。李白的形象就是这样。他不甘心,又常常失去方向感。屈原投汩罗,嵇康赴刑场,阮藉看见岐路便大哭,陶渊明转身入丘山……李白多次表示不想和文人为伍,可他比他的前辈们更像队伍中的一员。他又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语句高亢。要让李白低沉,那是多么困难。想想他的眼睛吧。文人投身政治是悖论,但文人首先是读书人。读书人是什么人呢?他传承文化,担当道德。以文明教化百姓,以道德规约社会。道是价值体系,德为伦理规范。而权力有它自身的运行模式,文人进去搅和,不是毫无结果。杰出的文人,无一例外是理想主义者,以他不甘示弱的强光照亮现实。他们是历史的发光体,光芒穿越千百年。生活可能是混沌的,文人的目光相对清晰。而正是这种清晰,才使混沌显现为混沌……中国文人的历史性的活动区域,是在权力、良知与美感之间。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是冲着名利奔官场。而官场总是一时的官场,它在弹指一挥间。再看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五花马与千金裘,是有钱的朋友送他的。诗中还提到岑夫子、丹丘生,他们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酒友。三人饮美酒,催生此佳作。李白的万古愁,道破知识分子的千年困境。也许他不自觉,不自觉更好。诗中几个关键词:有用,寂寞,留其名。他未能有用于当世,辗转敲门敲不开,人生处处喧嚣,处处有寂寞。转而喷发为诗章,名留千古。由此观之,李白的所谓浪漫,其实闪耀着灿烂的现实之光。仕途艰难有如蜀道,蜀道之难,则难于上青天。李白的《蜀道难》,是按照同名曲谱填的歌词,也是在酒桌上写的,一来就是逼人的气势: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蜀中山脉多,峨眉数第一。三十年前空气质量好,透明度高,我在眉山的城墙上,能看见耸入天际的峨眉巅。李白曾两次登峨眉,并在山中盘桓数月之久。他对蜀道的印象,峨眉山占据核心位置。眼下的峨眉山号称天下无双,旅游收入像天文数字,李白当记一大功。李白一生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多少山山水水,被他的诗句所激活。中国古代文人,激活了中国山水,他们的灵魂至今缭绕于绝壁,浸润于烟波。生存艰辛却朝着审美,这多好。仕途体验之类,被山势化为无形。我们对李白在安陆所遭遇的姓裴姓韩姓张的,应当道一声谢。李白寻找神仙,神仙躲着他,却让诗神与他会面,将灵感注入他的一场酣梦:《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天姥山在今浙江新昌县东,唐代盛传,此山与相连的天台山(今浙江天台县内),常有神仙出没。南朝的谢灵运,进山不久就成仙了。李白在四川长大,一直相信神仙住在山里,而不是在海上:“海客谈瀛州,烟波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他描写山中的云神与诸仙:“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好多神仙,列队欢迎他。然而梦醒了,摸摸枕席,唤回现实感。神仙一涌而去:“失向来之烟霞。”天知道李白做过多少神仙梦。现实感由枕席延伸至官场,奇句如异峰突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有此一句诗,十年不蹉跎。摧眉折腰不开心,古今皆然。李白说出了无数人的心里话。4许氏病故,抛下一儿一女。李白移居山东,投奔远房亲戚。许家人看来是对他失望了,没有依依惜别的场景。倒是许氏的侍女碧桃,嫁给李白的书童丹砂,像戏曲里常见的情形。鲁境七百余里,北有泰山南有大海,既是膏腴之地,又是礼仪之乡。李白定居任城(今山东济宁),以任城为中心游走四方,和五个文人墨客交上了,加上他,合称“竹溪六隐”,模仿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隐了几个月,不见成效,他跑到杭州去,认识了一个姓刘的绍兴女孩儿,并很快和她成亲。刘姓女孩儿的家庭背景,史书无记载。李白不经商不种地,婚姻是他的财源之一。他不缺吸引女人的本事,像他崇拜的司马相如。所谓闯江湖走天下,一定要弄女人,婚姻就是婚姻,跟爱情没关系。说李白爱上了什么人,等于讲笑话。姓刘的绍兴女子,受到后世学者们的围攻,因为李白不止一次写诗骂她。文人在文章里痛骂老婆,不多见的。我估计刘氏是个烈性女子,不能容忍李白拿家庭作客栈,她和老公之外的男人好上了,李白火冒三丈,骂她,却并未拿剑刺她。李白(7)我疑心李白杀人是他自己杜撰的。这段婚姻未能持久,绍兴女子弃他而去。此间他为泰山写了六首诗,可能因为情绪欠佳,不及杜甫写泰山的半句诗。他漫游,常常不知身在何处。他的飘零感是惊人的:很少有人像他这么满世界蹿。几股大力推他,令他身不由己。如果罗列他一生走过的地方,定有几百处之多。羽客,侠客,诗人,三种角色外加求官,让他席不暇暖。他没有家乡。“此心安处是吾乡。”老婆温暖的怀抱,多少给他一点家乡的幻觉。可是老婆跑掉了,第三次婚姻尚未惠顾于他。他没家想家,在兰陵,出乎意料地得了一首好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家乡何处觅?醉乡有消息。“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李白喝醉了,踉跄下酒楼。谁扶他上的马,他忘得一干二净。山东男人都是豪饮,却互相传递消息说:来了一个蜀人李太白,那才叫酒仙!求仕不成诗名盛,民间流传他的诗歌。唐朝以诗取进士,及第的诗人多,落榜的诗人更多。诗歌的鼎盛期,一个大诗人浮出水面,至少一百个小诗人沉入水底。小诗人的功劳是:为繁荣语言艺术作贡献,为大诗人的出现奠基础。撇开官方标准,但凡有好诗,总能得以流传。数不清的秀才举子吟诵李白诗,无论他得意还是失意。有时李白看见《将进酒》被人书写在酒楼的墙壁上,有时在客栈,又听见陌生人含泪低吟“床前明月光”。诗人们也是那个年代的流浪汉,大城小城,大旅馆小客栈,常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激动的面容或倒霉的样子。李白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与儒生为伍,认为这些人不懂经济——经邦济世。而儒生通常是诗人。诗人则一定要漫游。另外,官员们没有不懂诗的,商贾、普通市民又向官员看齐……所有这些,为好诗的传播营造了环境。李白看不起小诗人,小诗人却是传播他的诗歌艺术的主力军。大诗人露面了,名叫王昌龄,写过“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个大诗人在洞庭湖见面,互相钦佩,背诵对方的好句子,呈一时之盛况。儒生们撒开腿奔走相告:王昌龄与李太白……不过,这次见面,李白既高兴又沮丧。诗名满天下的王昌龄高看他,使他兴奋不已。然而对方也是出了名的开元进士,受朝廷重用。李白快满四十岁了,仕途还无从谈起。此后两三年,他漫游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诗名日盛,却未能弄一顶官帽。有人赠他乌纱帽,他写诗酬谢,玩之再三。平时他穿道士的服装,腰佩宝剑,头戴巾帽。官府没他的位置,官员却乐意和他交往。他自由的举止对习惯于官场作派的人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补充。另外他见多识广,通剑术,会炼丹,知道神仙住在什么地方。和他交往是愉快的,虽然他阅人太多,大多数朋友过目便忘。官员请他吃喝,给他钱用,他早已习惯了,没钱还伸手要,并不以为羞惭。陶渊明乱世乞食,“敲门拙言辞。”李白盛世要钱物,好像名正言顺,好像别人欠他似的。西方的街头艺人,和中国古代的流浪诗人很相似。所不同的,是千百年以来,西方一般人都能理解他们的艺术家。而中国诗人若到街头去朗诵,将被冷漠或嘘声所淹没。民众的日常生活,跟艺术关系不大。当物品过度充盈之后,也许将有出人意料的改观。商品拜物教,终有一日会反嗜自身,为精神的茁壮成长让出空间。但愿吧。但愿再过二十年,国人皆知李白的份量,把握他的精神内涵,欣赏他的特立独行。以此类推,十个中国人当中,至少该有两三个,对伟大的中华文明心中有数,而不是仅仅放在嘴上。仅仅放在嘴上,则难免胡乱吹嘘,色厉内荏,经不起国与国之间的文化较量,对文化的入侵者缴械投降。李白像一片叶子飘在江南,他并不知道,长安的皇城内,皇帝和妃子们正在传阅他的诗篇。皇帝发现李太白了,包括他的美貌绝世的女人杨玉环。皇帝读了李白的作品,惊叹说:好诗,真是好诗。于是王公、百官纷纷附和,学者们挑灯夜战研究李白,指出他堪称当代的司马相如。这样的人材,放在民间可惜了。皇帝下令,召李白到长安。据说诏令连下三次,玉真公主也在父皇的御座前夸李白,她已经读过了几年前李白在终南山玉真别馆写的诗,芳心暗暗摇动。皇帝是唐玄宗。时为天宝元年的秋天。李白和一个姓吴的道士,正在江南乱蹿,醉不完的酒。接到诏令他直奔南陵,将吴道士抛在脑后。南陵有他的儿女,大约寄居朋友家。他写诗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蒿蓬人!所谓蒿蓬人,等于现在讲的草根阶层。想想他压抑多年,一夜之间大翻身的模样吧。他只身奔长安,不带儿女。他在长安得意时,儿女仍在两千里外。换成杜甫,不会这么干。他骑快马飞奔,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夜宿客栈,有朝廷派来的使者伺候着。他逢人便嚷嚷,动不动就仰天大笑。多少年他渴望着一步登天,他如愿以偿了。登天干什么?登天就变成司马相如了,赞美皇上和他的女人,名播天下。当官,名车宝马,好酒喝不完。当然啦,他不会忘记济苍生,造福百姓。李白(8)到京城他入住招贤馆,长安街头高视阔歩。李太白三个字不胫而走,拜访者络绎不绝,全是有头有脸的,包括那位捉弄过他的张附马。写过“二月春风似剪刀”、“少小离家老大还”的贺知章,八十多岁了,官居三品,一见李白就说:好个谪仙人啊。二人携手登酒楼,大人物却忘了带银子,解下佩饰小金龟,随手递给店家。——这派头,李白多年后还写诗赞叹。没过几天,来了一名内侍,恭请他到皇城第一宫:大明宫。皇帝来了,“降辇步迎”,如此恩宠,高官也羡慕。李白越发扬眉吐气,皇帝面前也侃侃而谈。其实他不明白,他是“体制”外的人,皇帝才这么礼遇他;还拉他坐到七宝床上,命太监奉御羹,皇帝用他的御手,拿调羹在碗里弄了几下。——这些都是权力符号,屡试不爽的。弄三下还是弄五下,太监们都看在眼里,包括表情严肃的大太监高力士。皇帝几个随意的小动作,宫门内外传得比风还快。李白被封为供奉翰林。翰林院设在宫禁内,不止一处,便于皇帝随召随到。按规矩他得了一匹“厩马”,宫中并不稀罕,外面就威风十足了。李白骑厩马,一日在城里走几遭。当年的斗鸡走马之徒,依稀认得他,狂呼他的名字,猛追他的肥马。长安城南北十七里,东西十五里。人口近百万,相当于眼下一座中等城市的规模。城北宫墙四周,全是豪华府第。李白出这门进那门,再高的门槛,到他的脚下一律变矮了。雪片般的请柬供他挑选,三品之下,几乎就不用考虑。张附马兄弟三人都围着他转,安排他见玉真公主。大诗人见俏公主,留给后人多少想象:二人盯着对方看,足足看了半分钟,仿佛比赛眼睛的亮度。彼此都是对方的崇拜者,又有共同语言:谈道教说神仙,不觉日色向晚,并肩漫步后花园,是否手牵手就不得而知了。唐朝的男女之间是比较开放的,比如女人穿露胸装,向男人们亮出乳沟。从现存的绘画资料看,女人们的胸脯大都丰满。这和亮乳沟不无关系:男人们不愿撤离的目光使之饱满而坚挺。而男女一旦情动于衷,就有相应的动作来配合,要牵手,要亲嘴的。道士们研究房中术,地摊上也摆着交配图。玉真公主后来变成了女道士,也许与李白有些瓜葛。她是皇帝的妹妹,和玄宗年龄悬殊。李白在长安待了三年,没老婆。以他供奉翰林的身份,见公主不难。公主主动约他也是可能的。这件事儿,野史有猜测,戏曲有演绎,而正襟危坐的学者们不屑写下只言片语。“色”的领域,历来是讳莫如深的。后果是:今天为数众多的专家作家,仍不知色为何物——色在何种意义上,被权力、文化以及日常习俗所规定?5李白以为供奉翰林是高官,不得了。他过于兴奋了,心醉酒醉加色醉,哪有心思揣摩这“供奉”二字。梦里他成了辅佐刘邦的张良,醒来他又认为自己是诸葛亮。总之他要干大事,不干小事。他加紧温习翰林院的皇家藏书,有资料说,他把记载名相事迹的《贞观政要》背得烂熟。目光有如电脑扫描。文人于政治,往往显得天真可爱,也不管这潭水多深多浑。文人之为权力的异数,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这个群体庞大起来,所谓人文精神,所谓人性意识,所谓底层关怀,会在皇权之外盛开独立之花,会减少权力的覆盖面积,换言之:会增加社会的幸福感。唐朝读书人以诗人的面目涌入官僚阶层,从总体看,并未增加多少异质性的东西。权力的吸附功能是强大的,皇帝的风格决定一切。唐玄宗在位三十年,已不思进取,耽女色,迷神仙。权力所面临的唯一挑战,还是权力。读书人哪怕他学富五车,激情澎湃,高瞻远瞩,一旦踏入官场,就会发现两难:要么扔官帽,要么扔掉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李白这样的人,发现上述两难,需要时间。宫中多舒服。每天有人请赴宴。更有机会叩见天子,一睹天仙般的杨玉环。长安城外四十里,有骊山,皇帝与贵妃常去那儿。白云缭绕山峰,女人环绕男人。玉环二字有意思,看来是天意。玉是她的肌肤,她圆润的长臂与美腿。白居易《长恨歌》说:温泉水滑洗凝脂。杨玉环是悲剧性的绝代佳人,说她误国是扯淡。鲁迅先生曾计划为她写长篇小说呢,可惜计划未能实现。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已是百年经典。我看过李胜素扮演杨贵妃,那扮相那唱腔,直把人看呆。我觉得,戏曲表现生活的韵味儿,尤其女人的韵味儿,也许胜过其他的艺术门类。李白的长安三年,留下三首好诗,全是献给杨玉环的,其一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群玉山和瑶台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王母娘娘是神仙中的美少妇,李白拿她比喻杨贵妃。当时神仙非虚构,不是在山中,就是在海上。云想衣裳花想容,两个“想”字绝妙。宋朝有个蔡襄,想不通,把“云想”改成“叶想”,拘泥到家了。春风拂槛,则歌颂了唐玄宗。杨玉环犹如春风里的牡丹花。其二云:李白(9)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汉成帝的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倚靠新妆,方能与天然姿态的杨玉环相提并论。前面用了云彩和鲜花,这儿以美人比美人。紧接着抛出第三首:“名花倾城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沉香亭:以沉香木盖的亭子。皇帝专用,如同椒房之类。这三首《清平调》,有个写作背景:宫中的牡丹花开了,玄宗携玉环同赏,宫廷音乐家李龟年献颂歌。玄宗听腻了,叫李白来试试。李白宿酒未醒,一挥而就,交给宫廷音乐家谱曲。汉武帝有李延年,唐玄宗有李龟年,像是两兄弟。延年,龟年,意思也接近。汉武帝又有司马相如,唐玄宗则有李太白,皆能歌颂,“润色鸿业”。好在西汉、盛唐称治世,不然的话,这四个人可能要遗臭万年。此前李白是见过玉环的,他去过骊山,骑厩马,手执御赐的珊瑚鞭,“幸陪鸾辇”。骊山有专供臣子泡澡的“长汤”,据司马光记载,大小数十处。李白大约享受过,而以他的性格,不眺望贵妃入浴的华清池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望远镜,多半敢于派上用场。至于夜来做美梦,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他。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的梦想也在其中?《唐诗三百首》的注释说:杨玉环“笑领歌辞,意甚厚。”乐师们唱《清平调》,玉环领唱,玄宗伴以丝竹。意甚厚,说明她很高兴,格外理解李白赞美她的诗句。以她地位之尊,容貌之美,舞姿歌喉之曼妙,她得到的赞美,后宫佳丽三千,加起来也不如她。李白即兴写几句,她就亲自出场,笑领歌辞了。玄宗这才吹笛子,伴她的歌声与舞姿。她跳“霓裳羽衣曲”,丰腴体态,却能把人跳得如痴如醉。她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舞蹈艺术家,抵达激情状态,满园牡丹失色。阅美无数的唐玄宗迷她到死。如果杜甫见过她的舞蹈,也许再无激情写公孙大娘的剑舞。李白的诗,玉环的歌舞,堪称绝配。三首《清平调》,不入当代的名家选本:林庚、冯沅君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朱东润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真遗憾。照此标准,白居易正面描写杨玉环的、缠绵悱恻的《长恨歌》也应剔除。而《李白大辞典》断言,这三首诗的基调是讽刺。李白当面讽刺杨玉环?讽刺唐玄宗?真是奇谈怪论。联系李白的生平,他写给地方官员的一封又一封求职信,以及他初入宫廷的心境,赞美贵妃毋庸置疑。他斗酒斗胆,诗中用了暗示男女交欢的“云雨”一词,其他文人不敢用的。现场气氛起来了,绝代佳人翩翩起舞,一双美目顾盼生情。当时李白的眼睛有多亮?男人和女人的眼睛,亮起来不一样。《唐诗三百首》的注释又说:“自是上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从这以后,皇上照顾李白胜过对其他的翰林学士。李白本来就狂,从此越发得意。小诗人在宫中只会谨小慎微,大诗人几乎想干啥就干啥。刚入翰林院他也曾收敛,但很快狂起来了。于是发生了两件大事: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杨国忠是贵妃的堂兄,后来当上丞相。李白奉旨写诏书,杨国忠为他捧砚,也许是尊重人材的意思。后人联系杨国忠做了丞相以后的种种恶迹,将李白推到他的反面。高力士是宫中的老太监,权力之大,超过丞相。太监都有这能耐,欲望失掉一半,意志反而集中:他一门心思弄权搞钱,不惜把宫廷搞得天昏地暗。历代内侍乱政,不亚于后妃们你死我活的斗争——脂粉斗脂粉。这是封建王朝的权力格局使然,内侍,外戚,嫔妃,将军和诸侯王,任何一个有足够份量的角色失控,势必导至天下大乱。太监这种东西,原是在宫中服务的,并不占据权力的份额,可他侍候最高统治者,各种机会都来了。他在皇权的氛围中生活,眼里没别的。他是皇帝的变了形的影子,是一种寄生数千年的怪物。女人们姹紫嫣红,他能旁观别人的欲望,因而反观自身,唤起不伦不类的意识,并终身在这种意识中打转。于是他发狠,残缺的生命力强劲喷发。——太监之为太监,如果能动用人类学、现象学以及心理学的手段加以描述,想必很有趣的。进而综观权力场,会发现更多的现象。高力士的形象,只消想想秦始皇手下的赵高就可以了。皇室成员跟他称兄道弟,有些人还巴结他。他在宫中走动,像个幽灵。他干笑或咳嗽,总有人会吓得发抖。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所以人人都怕他。李白和他照面若干次了,领教过他的厉害,也听过关于他的传说。李白厌恶这样的变态权臣,当在情理之中。《新唐书》说:“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则沮止。”这段话是想说,玄宗本来是打算给李白一个实质性的官位,由于贵妃阻拦,未能兑现。学者们普遍表示怀疑,认为玄宗不可能让李白参与治理国家。召李白入宫禁,主要是发挥他歌功颂德的才能,经常写诗,偶尔撰旨。时间长了,他也可能像司马相如,到外面做个什么官。李白(10)皇上的心思,和李白的心思不对路的。李白写《清平调》,杨妃原是满心喜欢,高力士却说:赵飞燕是出了名的坏女人啊,后来自杀身亡,结局很惨的。李白拿娘娘比飞燕,他安的是什么心?杨妃不高兴了。高力士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大太监名不虚传。漂亮女人用脸蛋不用心的,杨妃转而恼恨李白,君王跟前讲他的坏话。但这事儿有个破绽:杨妃若是恨李白将她比作祸国的、自杀的赵飞燕,岂能说几句坏话就甘休?她要让李白死,李白是活不成的。赵飞燕这个历史符号,是指向掌上跳舞的,李白写诗,杨妃唱辞,包括伴奏的唐玄宗,显然没去考虑飞燕自杀的问题。也许真相是这样:杨妃听了谗言不高兴,转念一想,又半信半疑。枕边对玄宗说过几句,事后她就忘了。《清平调》一直是宫中的保留节目,她亲自表演时,会想起已浪迹天涯的李白。李白在皇帝身边,不改酒徒的形象。而玄宗此时,除了对玉环和神仙,别的事很快会厌倦。他这种人,不可能从人性的角度去欣赏李白。皇帝的思维定势,也如同太监。事实上,李白的长安三年,扮演着弄臣的角色。大诗人萎缩成宫廷诗人。他善于夸张,后人爱戴他,又夸张了他身在宫廷的酒鬼形象。李白两次到长安,前后六年,没有伟大的诗篇。这使我想起苏轼的“京国十年”,也是未能写下传世佳作。杜甫发现了这个规律,慨然说:“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李白闲不住,长安城里玩个够。翰林院数他最自由,有时早晨开大门,看见他睡在台阶上。三年千余日,他自称醉倒八百天。宫中普通的厩马,他称为飞龙马。他是大鹏,是稀有鸟,飞龙马才配他。京城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他没有不在行的,堂堂李翰林,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四十几岁的人了,用四川话形容,他是年轻人眼中的“老操哥”。伟大的诗人,干任何事都正常。只要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放火。性格有毛病,为人有问题,是艺术家显著的特征之一。面面俱到者,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则多半是冒牌货。6唐玄宗打发李白走人,“赐金还山”——这山野之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开元、天宝隐士多,隐士又纷纷弄神通往京城跑,很多人是被赶走的,李白得此殊荣,钱袋又鼓起来了。可他不以为荣反以为耻。为什么呢?因为理想未能实现。唐玄宗设的翰林院,不少士人飞黄腾达,当上大官。李白企盼,傻等,不去学钻营,根本不知道这翰林院原是学习钻营的好地方。他走人很正常,不走才怪。他能做三年供奉,倒说明玄宗有肚量。长安一夜之间成了李白的伤心城市,他卷起铺盖,扛着钱袋。这一年他四十五岁。张良或诸葛亮,看来是做不成了。枉自在翰林院挑灯攻读《贞观政要》。这是天宝三年的春天。牡丹花又开了,杨玉环在宫中,又要唱他的《清平调》了吧?诗人心灰意懒,打马回山东。情绪的巨大起伏,孕育着不朽的诗篇。到任城,他干了两件事:用皇帝给他的钱盖了一座酒楼;又在家里弄了一间炼丹房。从此他把自己托付给美酒与仙丹。他写诗说:“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又说:“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不难想象他诅咒发誓的样子。他空前地向往神仙,甩开膀子干起来了,把山中的矿石搬回家,生火烧炼。几百年前的葛洪留下炼丹秘方,从“一转丹”到“九转丹”,层次分明。据说吃了九转丹,三天就从凡胎转为神仙了。李白苦炼三伏,七七四十九天,不离丹灶一步,一张脸炼成非洲人了,目露精光,眼巴巴望着红黄的矿石炼成灰白的粉末。他宣称:大功告成了!粉末调成丸子,即便不是九转丹,也是六转七转丹。他坚持服用了三天,每天拉肚子,不停地跑厕所。人也拉变形了,只好转服止泻药。他不死心,又跑到齐州找什么高天师,让天师为他举行受道箓的仪式,身体与精神备受折磨,正式成为一名道士。这仪式,当代诗人安旗的《李白传》有详细记载。在洛阳,李白与杜甫相遇了。杜甫小李白十一岁,此时已过了而立之年。他十年前就到洛阳考进士,没考中。他也是各地游学,长见识,写诗,已经写下了描绘泰山的传世之作。他曾以洛阳为中心,游吴越,游齐鲁。两个大诗人都在游,现在游到一块儿了。洛阳号称东都,富庶而繁华,高官大贾云集,是名闻天下的纸醉金迷之地。杜甫以一介布衣,目睹阔人过日子,感觉很不好。听说李白路过洛阳,杜甫赶忙去拜见。当时李白已是公认的大诗人,而杜甫尚在走向大诗人的途中,写诗很苦:“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又在宫廷待了三年,全国的大小诗人无不称羡。杜甫显然是李白的崇拜者。而李白刚离开朝廷,郁闷,神思恍惚,满脑子装着神仙。杜甫想跟他游,他同意了。花谁的钱不得而知。这一年李白不缺钱。闻一多先生描绘李、杜相见说:“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墨水,大书而特书…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劈面走来了,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李白(11)这段话,王瑶教授的《李白》一书又加以引用。我实在不理解,闻一多的激动是怎么回事。李白见杜甫,很寻常的,跟他的许多一般性的交游没啥区别。杜甫显然激动,而李白的反应平淡。激动与平淡皆正常。对李白来说,多一个朋友也不是坏事,并且是合格的崇拜者。——杜甫在他的带动下,写诗歌颂神仙了,不辞辛劳,随他苦寻著名道士华盖君。听说华盖君死了,他们一同悲伤。两个人游起来了,李白这几年吃得好,面目加丰,杜甫瘦而高。游山东,游河南,在梁园(开封)盘桓。这地方曾是汉武帝时梁王的封地,司马相如在梁王府写下《子虚赋》。李白谈起相如就滔滔不绝,杜甫洗耳恭听。又来了一位诗人高适,河北人,写过“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三个诗人游,比两个更痛快。喝酒,携妓,纵情山水。李白居首,高适次之,杜甫甘于末位。李白的兴奋总是与神仙有关,而杜甫的兴奋只在眼前:李太白几乎就是神仙。杜甫崇拜李白,最大限度地感受李白,恨不得变成李白。如果说李、杜的这次交游具有某种历史性,那么,这种历史性,仅限于它向我们表明——杜甫的真诚。李白也一样。大诗人全都真诚,对自然,对人事,善于学习,不怕被别人的魅力所吸引。而小诗人则忙于摆谱,囿于他的自尊心。纵观社会各领域,所谓自尊心,害了很多人。生命力的强劲喷发,有时需要毕恭毕敬。骄傲与谦虚,有时是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