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夫差病愈,心念勾践之忠,在文台上摆下了数十桌酒,大会群臣,命勾践同时赴宴。勾践早就接到伯豁送来的消息,可仍是一身囚服,夫差当然不准,即命沐浴更衣,以客礼待之。伍子胥愕然之余,拂袖而出。 伍子胥一走,夫差即对众臣道: “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 伯豁当即奉迎道: “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今日是仁者之宴,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伍相国一介武夫,自惭而去矣。” 夫差点头道: “太宰之言极是,让他去罢。” 席上越王与范蠡手持青铜爵,向吴王祝辞道: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吴王一听,大为欢悦,君臣尽醉方休。 车辚辚,马萧萧。不管伍子胥如何阻拦,越王还是走了。行前,夫差送了一程又一程,临行夫差谓勾践道: “寡人赦君返国,君‘为念吴之恩,勿涵吴之怨’。”说完将“越王剑”亲自替勾践佩上。 勾践谢恩道: “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还故国。当生生死死,竭力报效。”又指着苍天立下重誓,在千叮咛,万嘱咐中,夫差亲扶勾践登车,范蠡执御,夫人季菀也再拜谢恩,出蛇门望南而去。 尘烟滚滚,夫差望断南去之路,方若有所失地回转吴城去…… 第5章 卧薪尝胆 勾践怀着羞愧的心情,回到了越国都城——诸暨。他头一桩想到的便是祭禹。 通往禹庙的道路二侧早已立满了越国父老,连近处的山头都站满了人。禹王庙前更是嘈杂一片,有人在默默流泪,更多的人在呜咽抽泣,人人引颈翘盼,等待越王夫妇到来。 瞠瞠的祭禹大钟撞响了。一行人缓缓向禹王庙走来,为首的便是越王。 越王头上挽着个髻,一根竹做的簪横插着,一身白色的粗麻衣服很干净。他老多了,三年的囚徒生活扫尽了昔日的英气,一脸疲惫的神态。三绺稀疏的短须叫人看了王者威仪已消失殆尽。尽管勾践向来把感情隐藏得很深,但见到有那么多的老百姓在迎接他,不由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勾践对不起你们,让父老乡亲受苦了……”勾践嘶哑着喉咙哽咽地说。 “大王……”百姓们纷纷跪下来,他们趴在地下,亲吻着勾践的脚背。这种越俗的最高礼仪表示越王是他们心目中最爱戴的人。这令勾践激动不已。 一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拉着他的儿子对越王说: “大王,这是我儿子,老朽年迈,可还有他呢,这仇要报啊!” 勾践连连点头,问道: “叫何名字,家住何处?” “叫郑武。住鹭鸶湾。”年轻人说。 “多谢老丈,让他随勾践同行吧。” “嗳,嗳。”老汉满心欢喜。 一路上,碰到像这类事的不少,“难得百姓对勾践如此宽怀拥戴,孤当将这些主动推荐的年轻人编成一支君子,军。”勾践边走边想,偶尔回头,身后已有数千名越俗青年紧随其后,作为亲随。这六千人组成的“君子”军立下赫赫战功,此是后话。 文种率群臣迎越王从水路返国,此刻他率先来到禹庙,与诸大夫伏在禹王殿阶下。三年的囚徒生活令勾践很不习惯臣子们跪迎的礼节。在登上台阶时,勾践谓群臣道: “寡人被辱怀忧,心中迷惑,精神委顿,尔等对孤毋须三跪九叩。” 群臣道: “臣等岂敢!臣盼大王归来是久旱盼甘霖,尊王威仪,是臣等本分,愿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民对勾践叩头,群臣见勾践下跪,此刻的勾践不由心想:这王者威仪与囚徒真是天壤之别,人之于君,犹子同父母,自古君王有“作福、作威、玉食”的特权。如今失去的又重新得到了。想到此他振作精神快步进禹殿祭告。 祭祀完毕,勾践夫妇和范蠡乘坐了文种为他们准备好的辇车,进宫与大臣们欢宴。宴会设在越王宫的太极殿。越王已久未尝到甘旨,今天御厨特地做了不少山珍海味,当侍从捧着大盆大碗的佳肴,走马灯似地不停送来,越王似饕餮之客,狼吞虎咽地大嚼着,他嘴里不停吃着碗中之物,那一双鹰目却盯在釜中之食,还尽情痛饮着。越民不得温饱,道有饿殍,但今天的越王宫中恍若在另一个世界,显得是那么的富足。 越夫人走近身来,对越王暗示说: “大王,当心身体,少吃些为好。” 勾践正吃得兴头,招呼说: “夫人,你也三年不曾吃饱,今天也多吃一些,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一番美意。” 越夫人心里不是个滋味,浅尝辄止,早早地退了席。 “大王,臣敬大王一杯……” “大王,满饮此杯……” 大臣们你一杯,我一杯,越王逸兴湍飞,不由心想:“作一个附庸国又何尝不可,不也同样南面称王,强大的吴国还可以作为靠傍呢……”是夜,勾践留宿在别室,越夫人倚枕独眠,好不悲凉。 越王被释放回来的半月中,君臣日日沉浸在庆贺的欢宴中。三年来文种治国有方,诸大夫戮力同心,成绩不菲!虽说越国国力绵薄,百姓仍处饥馁,然供奉王室山珍海味却并不缺乏。足够越王享用。 又过却一段时间,楚、齐、晋、秦等友好诸侯国亦探知吴王已将越国作为附属国看待,且赦免勾践,于是纷纷派遣使者朝贺,越王免不了送往使来,美酒佳肴,杯觥碰撞,时间是一剂治愈伤口的良药,转眼之间,冬尽春来。此时的越王在吴国为奴时悬着的心已放松了许多,莫说自己,连臣民们也觉得经三年囚徒生活,让越王原来那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得以宽慰,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在这举国上下欢庆之时,有一人却眉头紧锁,深为越王得意忘形而深深担忧,“长此下去,如何是好,为奴三年,与他患难与共,如今百废待举之时,难道能贪图眼前的安逸。人啊人,果真惰性习使!”这个“众人皆醉而独醒’’的人是谁?他不是别人,就是上大夫范蠡。此刻他正骑着一匹白马沉思着,沿着浦阳江向苎萝村走来,他要找自己心爱的人一吐衷肠。自从回国后,每当心下不乐,他总去找西施一求慰藉。 苎萝村枉浦阳江的岸边,这里植桑树。远远望去,恰如绿云舒卷,滟若沧波,千百年来这条清澈见底的江水湍湍流淌,流入了钱塘江,又向大海奔腾而去。 江畔有几名村姑在浣纱,闻到萧萧马声,都停下了手中的作业。“西施,看谁来了——”,在一方巨石上浣纱的西施早就晓得是谁来了,立起身来,拧干了手中的纱,抹一抹脸上的汗水,对穿绿衣和穿红衣的两位同伴说: “郑旦、东施,帮我看好纱,我马上回来。” 被唤作郑旦的姑娘笑着说:“放心,快去吧,他在等你哩!” 那唤作东施的姑娘则说: “到时呷喜酒时别把我们忘了。” “啐!”娇叱声中,西施提着裙幅向立马岸上的范蠡飞步而去。 见西施来到,范蠡滚下马鞍,将白马拴在一棵柳树上,张开了大袖,“范郎——”娇美绝伦的西施已被范蠡拥住。 稍顷,西施抬起头来,一双流光溢辉的美目端详了范蠡片刻说: “怎么,有心事,是不是?” “唉,看来我对他的心血是白化了……” “越王吗?” “不是他又是谁。” 越王回来后的情况,老百姓私下也已有议论,西施耳中也有所闻,但庶民百姓岂可议论君王。西施轻喟一声说: “你不如去劝劝他,别人的话不听,你的话是会听的。” “我也曾旁敲侧击暗示过他,也曾好言劝说过他,有一次我也陈说过这样下去的后果,可大王老被一大群臣子包围,忙着应付朝贺的使节,他还劝我也要放松一下,不要紧绷绷的。唉!” 范蠡蹲下身去,以手支颐,望着江水发愣。 西施俯身扶着范蠡的肩头说: “这虽是件大事,范郎你也不要过急,得想个法儿。” “我是一筹莫展,若有良策,范某早就使出来了。唉!事到如今,急也无用,还是办你我的事吧!” 西施一听,心下有数,却佯装不懂说: “我们什么事呀?” 范蠡拉着西施一同坐于岸边草地,接着他说: “真的不知?!” “不知道,你说——” “你等我三年,如今虽不是说苦尽甘来,但我还是能养活你的,咱俩完婚吧。我并非越人,只要你及你父亲允许,婚后可远走高飞。” 西施和范蠡相爱已经日久。 三年前的一天,范蠡驾舟路过浦阳江,在浣纱石上浣纱的西施正在低声吟唱着: 浣纱浣纱叹无衣, 以战去战悲不已。 年年征贡贫到骨, 谁人哀哀怜庶黎。 哀怨的歌声打动了范蠡的心弦,于是,他吩呼船家移舟石畔。想和浣纱的村姑聊聊这一带赋敛课税之状况,有甚忧怨。近前一看,不由大惊,如此美丽动人的姑娘世所少见,加之还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善心,实在是难得。于是自报家门,上前问讯。西施正泪眼盈盈,眉尖若蹙借歌抒志时,忽见一只船靠拢来,船头上站着一位儒雅官员,正向自己招呼呢,一听,方知是声名显赫的上大夫范蠡,于是忙回礼。打这起,两人一来一往日久生情,西施便成了范蠡的未婚之妻。 当范蠡提出完婚,西施内心自然是一百个应允,但一想到越王眼前之状况,若不改变他,越国的未来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西施从范蠡怀中挣脱出来,幽幽道: “范郎,你是楚人,可我是越人,脚下是生我养我的国土,越国是我父母之邦。西施不幸,长于战乱,身不是男儿,不能为国出力,但范蠡你能,你既爱西施,也应爱西施存身之邦国,这也算是爱屋及乌吧!为了我,也得好好规劝大王……” “西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越国为官数载,范蠡对这里的山山水水皆有深情,何况西施乎。只是我已绞尽脑汁,想不出怎样去规劝他。” “是的。你是臣子,不能直截了当去指责大王,得有一个能够向大王直言的机会。” “大王是多疑之人,弄不好反而适得其反,唉,现在先王已归天,大王原先有个师傅叫欧冶子,可惜也死在吴国了。” “嗳,师父不在,他的儿子听说还在。” “在哪里。” “早些年前有人见过他。” “谁见过。” “东施的表兄,叫陈铎,是个打猎的。好像说几年前在天姥山打猎时碰见了他。” “东施的表兄?” “喏,那江边穿红衣的便是东施。她也是打猎的呢。” “去问问她,陈铎可在家中,好吗?” “嗳。这就去。” 西施立即去到江畔,与东施谈了一会后,东施马上起身,拎着纱篮与西施一道向范蠡这边走来。 “喏,这位就是东施姑娘。” 范蠡一看,东施长得婀娜丰腴,十分健美,于是笑着说: “听说姑娘也会行猎?” 东施道: “山村女子,打猎谋生而已。”随即话锋一转,说:“范大夫要找陈铎?” “正是,烦姑娘引路。” “噢!表兄他正好在我家帮工呢,我领大夫去。” 范蠡与西施作别。西施也不多说,笑一笑,依旧去江畔浣纱去了。 东施在前引路,两人直向东面的村子走去。 东施住的村与西施住的芒萝村相去不远。一路上,东施告诉范蠡,东村与西村的村民都姓施。然东村人都以打猎为生,西村人则以浣纱纺织为生,自己和郑旦来此浣纱是帮西施的忙。她还告诉他,对面的鹭鸶湾村姓郑,这个村的人是打鱼的,因家家养着鹭鸶(一种捕鱼的鸟)所以就叫鹭鹚湾村。 她问范蠡见过郑旦没有,范蠡告诉她郑旦是不是穿绿衣的那位,东施拍手笑道: “大夫猜对了,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非常要好哩。” 范蠡说: “听西施讲过多次,但却无机会见面。” 东施忽地说: “西施、郑旦是大美人,远近谁不晓得,只我长得丑……” 范蠡见东施直率,于是笑着说: “美有各种美法,你这种健妇的美是别人羡慕的。” “真的?!”东施快乐得大笑。 正说话间已来到了东村。 “喏,到了。”顺东施所指的地方看去,这里的房屋建筑有些特别,大约是浦阳江常要决堤之故,所建的石屋沿山绵延而上,村落犬牙交错,参差不齐。东施告诉范蠡说:“大的石屋为人居住,小的石洞是死者安息之所。战争使不少男丁丧身,夫椒一战三万人马仅剩五千,这里的人死了不少亲人,所以生者和死者挤在一处。”听了这席话,范蠡心中备感悲凉。 “喏,那就是我的家。樟树下劈木柴的便是陈铎。陈大哥,范大夫看你来了。” 东施的家在山脚下,门前有一株大樟树,枝繁叶盛亭亭如车盖,一位膂力健壮的青年正挥臂运斤,听得东施一叫,陈铎抬起头来,一见范蠡,颇感意外,忙丢下手中之活,快步迎来。 “末将参见范大夫!” “免礼,原来你也在军中供职?” “末将在范大夫麾下的第五行任‘执槽”(执标帜之槽的小将)之职。” “喔,这就好,这就好。” 大樟树下有露天石桌石凳。范蠡坐定,命陈铎也坐。范蠡刚欲问话,却见东施的父母出来。两老请范大夫入内叙话,范蠡谢道: “伯父伯母请便,范某不能久留,在此小坐即可。” 东施父母知道范蠡只是有事找陈铎,也不勉强,吩咐东施沏茶后,便入内而去。在攀谈中得知,陈铎曾参与携李之战,也是夫椒战争中的幸存者,越王入吴三年中,五千残部被解散,各自回乡务农耕作,直到今天。望着这位解甲归田的旧部,范蠡不由感慨万分。良久,范蠡开言道: “范某闻说大王昔年有位叫欧剑子的师弟,不知将军有所耳闻。” “末将本来不知,大约在八九年前,末将去天姥山打猎,有一位围着虎皮的人隐在草丛,末将误以为是一只猛虎,一箭射去,不料那虎直起身来,原来是一个人。当时我亦曾寻根究底想问清他因何藏身在这深山老林,那人支支吾吾的,不肯实说,末将不便多问,也就作罢,因其时我尚未加入行伍,打猎进天姥山是常有的事,半年后又与他不期而遇,他这才向我吐露实情。 “此人剑术很高,一问却原来是欧冶子之子欧剑子。因当时大王是冒充了欧剑子之名随师父入吴的,两个欧剑子岂能共立于世。是以,欧剑子便被其父送到天姥山隐藏,因当时宫中传出当今大王早已被水溺死,所以无论如何,欧剑子是不能现身的。这一藏就藏了数年。” 范蠡听后,暗暗点头,忽地说道: “大王回国,已有数载,那欧剑子出山又有何妨?” “大王回国后,我便被编入军中,一则因吴越战争频频,其二末将乃小小一卒,自然不便向大王禀告,再则,那剑子再三对末将言道,此事事关重大,叫我万勿声张,后来大王被囚,末将是更不敢向外人泄露了”。 “这倒也是。”范蠡点点头说:“打那起你从未见过欧剑子?” “唉!我只见过两次,其实,倘有再见面之机会,恐怕我也不敢与他相见的。” “这是为什么?”范蠡呷了口茶,不解地问。 “只因为剑子他曾托过我一桩事,此事我实在很难向他告明,觉得还是不见面的好。” “为了甚事?” 陈铎立了起来,凄然地说: “剑子很记挂他的老母和他的妹妹阿秀,他进山的事很突然,去前未向她们辞行便被父亲送进了深山,欧冶子的意思是儿子出山时由他去接回,不然就呆在山中,至于家中,叫他别牵挂,王当时既然是代替酋长之子隐藏此间,其家中自然都会被安排妥帖”。 然而,十年过去了,不曾见父亲的影子,也没有听到家人的消息,剑子心急如焚,后来见到了我便托带消息,他望我在第三次进山时能告诉他想知道的情况,但我那能再去见他啊……” 陈铎说到这里,这条硬汉不由连声叹气…… 范蠡心情沉重,站起来来回走动着,无限同情地说: “是啊,欧冶子早已丧身吴国,他是永远无法亲自来接儿子出山了。可是……可是他的家人总在呀?” 此时的陈铎如同孩提抽泣着说: “欧冶子死后不久,吴王的女儿也死了,阖闾他……他用万名吴国男女百姓殉葬不够,特地派人到越国抓去了欧冶子的妻子女儿,杀死后,尸体抛进了他女儿的墓中,还说是有“磐郢”剑师母和女儿相伴地下,他女儿在地下一定会高兴的。” “真是岂有此理!”范蠡以拳擂桌,恨声不已。良久,范蠡长叹一声道: “像欧冶子父子这类大忠大孝大仁大义之人,正是世所少见。不知你可肯给范某引荐,去深山寻找他。” “范蠡大夫有心寻找这位义士,末将当然义不容辞,只是时间又过去多年,不知剑子他是否仍在那天姥山,这点末将难以保证”。 “这倒无妨,你我就是踏遍这天姥山,找遍山中的每一洞穴,也要将他找出来。” “是的,他受罪受苦,与禽兽为伍,过着不是人的生活,其实是应该……” “你的话范某明白,你是希望大王亲自去请,他之所以吃苦也是为了大王,对否?” “末将是这样想。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恕末将直言,大王似不愿提起过去,说不定有朝一日,他连入吴为奴也会忘记呢。” 范蠡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了一束敬意,上前拍拍陈铎的肩头道: “你思虑缜密,将来肯定是国之栋梁!你即是范某属下,你只要办成此事,便是立下大功,我自会提拔你。现在你去向亲人告别一下,你我即刻去天姥山!” “末将遵命。”是日,去往天姥山盘曲的山道上,有两位背弓佩剑的将军飞驰而去,有人认出,为首的便是上大夫范蠡。 天姥山在越都南端,其时的天姥山是狂獠未辟之原始山林,山岭重叠,树木森森,虎啸狼嗥,猿啼声声,不少溪谷难以通行。连日来,范蠡偕陈铎在这茫茫林海中找剑子,好比是大海里捞针,纵然陈铎是个“山林通”此刻也是一筹莫展了。 在一株须数人合抱的大松树下,范蠡和陈铎依松坐着,两人已疲惫不堪,几天来他们喊哑了喉咙,磨破了靴子,衣服也被树撕成碎条,带来的干粮也已快吃光,绵亘的天姥山千峰万壑:“剑子,你在哪里呢!”陈铎不由仰天长叹。 忽然,寂静的山林热闹起来,这声音很嘈杂,不像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人。他们从山背正向南出来。 范蠡和陈铎惊讶万分,这些人是谁?莫非是吴人!为了避免事端,陈铎对范蠡道: “范大夫,来人身份不明,还是回避一下为好,我们可蹲在这株大松树上,用茂密的树枝掩护,他们不会发觉我们的。” 范蠡点点头,两人结束停当,蹿上树去。 大约半顿饭工夫,这群人已嘻嘻哈哈朝大松树的方向走来,为首者体魄强壮,身后跟着几名亲随再往后看,八名土著用粗木拼成板状的担架,架上用粗大如手臂的麻绳捆着一个头发乱成草窝,下身仅用兽皮掩体的白毛怪物,大概受过伤,那怪一动不动被捆着。及抬到树下,树上发出了一个惊恐的叫声: “天哪!是他呀——” “什么,是他么?!!” 下面的人突闻尖叫,以为还有怪物在上面,本能地丢掉担架撒腿便跑。“噗噗”两声,树上跳下两个人来,这两个人什么也不顾关心被捆着的人,只见两人手忙脚乱地替他解开绳索,然后扶起了他喊道: “剑子,剑子,你醒醒,我是陈铎啊。” “陈……铎!”剑子微微张开了眼,相视片刻后,两人紧紧相拥。欧剑子被绑后手足麻木,陈铎将他扶在大树下歇息。 那领头的回过头来,这时才看清,原来从树上跳下来的一个竟是范蠡,不由奇怪地问: “范大夫,正巧啊,想不到在此碰上你。” 范蠡也感意外,说道: “扶同大夫原来是你……” “噢,是这样的,大王听说天姥山有白毛野人出没,命人捕捉无着,他命某用心捕捉,好及时送到吴国。几天前我来此捉拿,可是怪物极为狡猾,是我费了不少心血,今晨他才落入陷阱,被我逮住,大夫替它松了绑,可别让他逃了,我可在大王面前交不了差呢。” 范蠡说: “这野人虽被你逮住,却因性格暴烈,难以存活。我也是听到此地出现野人赶来的呢?你先回去禀报大王,就说这野人,颇有灵性,有通天彻地之才,还会击剑。就是不能捆绑着压逼它,须在野人的朋友陪同下劝说出山,陈将军你说对吗。” 陈铎连声应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与他是多年好友,他很听我的劝告,对他要好言劝慰不能强逼的,否则,他会一头撞死。” 扶同豹眼一眨,想道: “怪不得这畜生还会说几句越话,又会耍剑,原来它很通灵性。倘若对它硬来,就是到了宫中也会弄死自己,到不如听他们一句,免得出意外”于是便道:“好吧,就依范大夫所言,我们先行离山,就让他……” “他叫陈铎,原是范某的部属。” “末将见过扶同大夫!” 扶同哈哈大笑道: “好,好,你还会训野人,那就去劝说他吧,最迟你明日务必将它送进宫来。” “是!” “范大夫,我先走啦。” 说罢,扶同偕下人径自离去。 待扶同他们一走,范蠡陈铎赶紧来到欧剑子身边,欧剑子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抱拳谢道: “多谢二位搭救之恩,不然欧剑子被这群恶人欺侮矣!”随即转身向陈铎问道:“这位是……” “这是越国上大夫范蠡,来自楚国。” “范大夫是楚人,剑子祖籍也在楚地。” 剑子一听范蠡与他同籍,面上露出惊喜之色。 范蠡就把自己因何来到越地作官的情况简要向欧剑子说了一下,闻说吴国蹂躏楚国之事,剑子怒火填膺,恨恨不已。稍顷,欧剑子道: “二位如不嫌弃,此地不远处有我藏身之穴,不妨前去那里,以作长谈。” 范蠡正巴不得如此,连声说好,于是三人复向北走去。 通往洞穴的山道荆棘遍布,每行一步须劈荆斩棘方可举步,剑子告诉范蠡,这荆棘是自己特意布下的迷阵,目的是不让来犯之敌或猛禽发现自己。在一方藤蔓覆盖的峻岩下,岩石如屏向前突兀而出,底部是一块平整光滑的宽阔空地,可容纳数十人。洞穴十分隐蔽,剑子搬去了一方巨石,一个天然洞穴赫然在目。三人猫腰钻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剑子钻石取火,燃起一堆熊熊篝火,洞里霎时亮起来,将寒气驱尽。洞穴很深,洞中别无长物,一张乳石床可坐可卧,床上荆棘作垫,另有一张兽皮,大约作被褥之用,四面上下石笋如戟,石乳溜壁。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或怒戟向上,小者数尺而已。洞穴深处,一脉清流,也不知源出何处。忽然一只蝙蝠“嘟”地扑面飞来,叫人悚然一惊。 “你,在此生活?”范蠡惴惴不安地问。 “二十余载了。”欧剑子长叹一声。“人处洞穴的处境,唯天知晓!”说毕,他添了些柴火三人围着火堆坐下。 范蠡借着火光,仔细端详欧剑子,算来他还不到四十年纪,但看上去却已有六十开外,漫长的穴居生活折磨得他已形销骨立。此刻三人沉默无语,唯有钟乳滴水之声叮咚作响。 默然良久,陈铎开言道: “剑子兄,你曾托我打听你家人之事,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