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您看这海鸟突然一齐惊飞,说明山上,山的背后都有隐蔽者在行动。”文种也看出了端倪,接口说。 “两位大夫勿疑神疑……”然而,未待勾践说完,夫山椒山突然战鼓擂动,山弯中集结待命的吴国舟师一齐出动,配有多种兵器的一百艘战舰“大翼”驶了出来,每只舰上有近百余士卒,“大翼”的左侧是数百只“小翼”,右侧是数百只“突冒”,后面是无数只楼船和桥船,中间是夫差的“余皇”大舟。所有船只,无论麾盖、旌旗、将士盔甲,一律白色,望之如浪卷雪涌,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此时越国的舟师与吴国的一比,真所谓小巫见大巫,适成对照。 原来,这些战船是这次专门为对付越国而特意建造的,是伍子胥为配合新舟师的作战方案,依照陆军车战编制,结合吴越二国水战特点,布下的水阵。而“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分别等于陆军的重车、轻车、冲车、行楼车、轻足骠骑。 疾飞的“戈船”不期遇到了“大翼”、“小翼”、“突冒”的连环阵,猝不及防中有的要想减速,有的要想掉头,说时迟那时快,连环阵如铁壁铜墙,“戈船”好如飞蛾扑火,一头撞去,大多船只被撞破,无数士卒纷纷落水,一时哭爹喊娘,大部分士卒被溺死。 勾践远远见此情景,不由大惊,急命左、右军的主将灵姑浮、胥犴的楼船出动,二将接到信号,缓缓向夫椒山方向驶去。在“余皇”大舟上的夫差一看越国的楼船向前逼近,命令信号台将旗幡升起,左右挥舞。随着信号连环阵营的战船左右荡开,后面的楼船和桥艘驶了上来,楼船上的大将是伍子胥,桥船上的伯豁是副将,这两位大将在楼船的高层,此刻指挥下面的士卒用火箭射敌阵,一时,刀弩齐发,越国的楼船还未与吴国船师接触,船已起火,这种船是圳松柏取料做成的,帆更不用说,遇火即着,灵姑浮见敌兵用火攻,焦急万分,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不料对面一支箭射来,刚好射中他彭脸额,“喔哟”一声,灵姑浮从高高的楼船往下掉,“砰”地一声,水在溅起老高,然而这位越将却沉了下去,不一会,楼船也倾覆了,船上士卒与灵姑浮一起,永远埋葬在太湖之底。 在稍远处的勾践看到灵姑浮落水,不由大悲,抚着船舷惨明道: “灵姑浮——好兄弟哪!” 还未等勾践回过神来,胥犴也中箭落水。 “大王,快快退回去,快退!” 范蠡、文种大惊失色,怕勾践有不测,于是未等越王下令,便传命楼船返航。一路上,勾践被夫差“咬”住不放,在此情况下,勾践当即封范蠡为大将军,在固陵(今萧山)抵挡一阵,自己先行退回会稽山。果然,范蠡在固陵死守了一阵子,及到算准越王已退保会稽后,方缓缓引兵南归。勾践兵败,与文种、诸稽郢等率五千残部窜入了会稽山中,夫差怎肯甘休,紧紧追击。不料天气骤变,天公似存心给了勾践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南方的五月,恰是雨季。滂沱的大雨已下了几天几夜。三江水骤涨,海水进逼倒灌,山洪暴发,会稽山脉三十六路洪水如恶龙直窜而下,山水盛发,大潮上溯。喘息在会稽山顶端的越兵又冷又饿,他们宁可战死,也不愿倦缩在山洞里等死。 雨渐渐停了。一轮明月升起。子夜的会稽山空气很清新,鸟雀不噪,偶尔传来几声猿啼狼嗥,过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山峰顶端的一株几围粗的大松树下,有一人引颈北望。他握着剑,玄袍顺风向后飘动,大袖“拂拂”作响,他的身后静静立着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带剑的武士,稍远处走动的是上大夫范蠡。 “大王,诸稽郢回来了。”听范蠡在耳旁一声禀报,勾践转过身来,他看上去很疲惫,英俊的脸庞因削瘦而显得轮廓分明,一双鹰目在月光下更觉冷峻阴森。 随着一阵坚实的脚步声,一人喘着大气,快步登上山顶。来人浓眉大眼,胳膊粗壮,眉宇间一股英气,他便是诸稽郢。 诸稽郢是与文种一起去敌营刺探军情的。 “诸将军,你回来了,文种大夫呢?带回什么消息。”未及诸稽郢施礼,勾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连发问。 “大王,夫差趁发大水之机攻破了越王城。”“什么?几时攻破的?”“酉时。”勾践闻言,心头一急,颓然跌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他们……他们要干什么?!”诸稽郢不敢往下说,勾践霍地站起来,两道目光凌厉,大声吼道:“寡人豁出去了,你说——”诸稽郢回头看了看范蠡,范蠡轻轻一抬下巴,于是诸稽郢垂头禀道:“吴军说要像对待楚国君臣那样对待我们大越,另外,另外……另外什么!另外定要大王您的头颅一颗。得知这情况后,文种大夫决定提前去见吴国太宰伯豁,他说伯豁贪财好色,估计我们的东西能投其所好,他会向吴王夫差去进言的。准予越国投降。文种大夫因怕耽搁,所以就命我先行一步,估计他二更天回山”。 听了诸稽郢的禀报,勾践愤懑填膺,一言不发。而此刻的范蠡心头沉重。 “范蠡大夫,当初悔不该不听文种大夫和您的教诲,今落得兵败夫椒,困于会稽!王城已破,为今之计当怎样?望先生教我。”勾践方寸大乱,急切中称范蠡为先生。 败局已定,范蠡不由扼腕长叹。但他不愿多说,作为明理的人,一味的追悔对已经铸成的大错于事无补,眼前要紧的是等文种回来,顺时而动,再作机变。想到这里范蠡道: “大王休要自责,其实,真正要责怪的当是我们作臣子的,是为臣没有尽到责职。如果在出兵前我与文大夫死谏力劝,恐怕您大王也会改变主意了。眼下吴兵已将此山围得水泄不通,在围地要出奇制胜,在死地,要殊死搏斗,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还得拿出奇谋,但这得等文种大夫回来后再作谋划。” 勾践向北眺望,山脊那条通向山下那条秘道无半点动静,他紧握着“越王剑”,木桩似的站着,心中默默祈求上天:天道保佑越匡避免惩罚,保住禹庙、保住先王坟墓,文种策划的投降吴国的计划得以实现。 “嘎——”地一声,空中传来鹰的怪叫声。“是文种大夫回舜了!”勾践一声呼唤,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月色朦胧中,一只苍鹰鼓翼向山顶方向盘旋飞来,不多久,山脊隐隐约约出现三五个人的身影,原来,他们能够夜间在这深山密林中转辗出没,大多是靠鹰的在前探路、引路。而勾践能在会稽山中与夫差周旋月余,也仰仗他的“鹰兄”事先“通风报讯”,否则这五千残部早就完蛋了。 苍鹰在空中盘旋三次飞上了松树的枝梢。文种,这个瘦小稳沉的中年人,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脑袋特大,从饱满的天庭和他处惊不变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此人属“百姓一人”的智囊人物,这类人确有“临大事然后见其才”的气魄。 文种微喘着气,面色很平静,他在向勾践禀报夤夜与伯豁见面,然后又见夫差的情况。他叙述的内容大体是:自己先见到了左营的伯豁,送上了美女和珍宝,希望他出面向夫差通融,允许勾践率国投降,伯豁答应了这一要求,立即将这一情况向夫差作了禀报。夫差听说越使到来,连夜接见,当听到如准予投降的话,越将年年贡献财宝,如不允的话,被困在会稽山的五千精兵将拼死一战,这样就会玉石俱焚,落得个两败俱伤。吴王夫差思之再三,答应了求和的要求。 越王勾践听了文种的禀告,面色稍霁。文种略一停顿,清了清喉再禀道:“大王,虽说夫差同意议和,却有个条件。” “条件,有何条件?”越王的眉头一皱,不解地问。 文种略作沉思,禀道: “夫差的条件是叫大王和夫人入吴为奴……” 勾践一听此言,勃然大怒,他“嘟”地拔出宝剑,剑头指着文种一步步逼近过来冷笑着说: “你最好不要说已答应了这一条件。没有听说过吗?君主有忧愁,大臣感到耻辱,君主受耻辱,大臣愿为之死。您身为大臣,总不会把这一条件答应下来,否则,你是不会活着来见寡人了。是不是?!” 冷森的剑光在月光下更觉寒气逼人,文种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此刻的范蠡与诸稽郢求也不是,劝也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对着突然如雄狮的勾践,危在顷刻的文种只有听天由命了。 “越王剑”指定了文种的喉部,文种微微低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然后扬眉苦笑了一下说: “文种死不足惜,只是可惜先王创下的基业要被大王这一剑断送了!” “你说什么?寡人宁愿杀爱妻、戮大臣,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与吴拼个死活,岂肯苟活世上奴颜伺吴。寡人问你是否答应了夫差这一条件,说!”勾践厉声逼问。 “大王在吴越开战前不肯听臣等力劝,不自量力,贸然迎战,兵败后又不肯采纳为臣谋划,逞匹夫之勇,进一步将于越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臣有何言,大王要杀臣,臣无话可说,请动手吧。”文种面无惧色,引颈以待。 范蠡和诸稽郢跪了下来,在旁的武士们跪了下来。范蠡顿首进言道: “大王,文种大夫乃贤臣良将,对大王忠心耿耿,此番求和,既是大王的意思,也是情势所逼。如今吴国长驱直入,于越势若危卵,大王不明情由,听到一句不悦耳之词,就要戮杀大臣,令将士寒心哪……请大王收剑入鞘,从长计议,以免铸成大错。” 听范蠡一席话,勾践提剑仰天叹道: “寡人乃顶天立地七尺男儿,宁愿速死也不愿受辱!”言罢,他闷声喝了一声,一剑朝大青石劈去,火光溅处,石被劈去一角。君臣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发一声。 文种见状,上前跪告道: “大王,臣的确答应了夫差所提的条件,臣这样做,并非不明主辱臣死之理,而臣所知的是望大王效古之圣贤,在逆境中砥砺磨炼。昔文王囚羡里,一举而成王,齐恒公奔莒,一举而成伯,顺天意者,于越方有兴旺的时期,望大王三思!” 范蠡复上前跪请道: “大夫文种对外事是有远见的,大王应采纳他的意见才是。虽然这方法很难令大王接受,却是使于越社稷得以保全,宗庙得以幸存的唯一希望。臣虽不才,却不敢珍惜贱躯。大王与夫人若为国不惜万金之躯,入吴受罪,臣愿一同前往。 “我等愿陪大王一同入吴。”武士们都跪了下来。 闻听范蠡等肯一同入吴,勾践心头一热。他掷剑于地,上前扶起范蠡,命众武士起来,此刻他喑哑地说: “尔等哪里知道啊。寡人敢于与强吴抗争,实在是不堪忍受霸道的欺凌,吴国是于越的世代宿仇,他称霸,我们就要灭亡。才知夫椒一战落了个自身为奴隶,爱妻成女仆的下场。说不定连尸骨都要抛在敌国,寡人真是上愧周室,中愧诸侯,下愧于越父老……” 范蠡劝慰道: “大王,逆境达到了终点便是通向顺利的局面,吉是凶的门户,福是祸的根源,吴越两国正在争夺中,靠的是谋略取胜。大夫文种是国家的栋梁,大王您的重臣,他的谋略是审时度势,知己知彼中运算出来的,这方面我不及他。” 诸稽郢大步上前,道: “大王,大夫文种乃当世第一智囊人物。有道是骐骥没有别的马能和它并驾齐驱,日月没有别的光亮可以比拟。听他的没有错。夫差靠武力胁逼邻国迟早会被毁灭,大王暂时的屈辱将换来日后的兴旺。越国的剑永远是无比锋利的。” 诸稽郢和欧剑子、灵姑浮都是勾践从小的伙伴,名为君臣,实乃兄弟。现灵姑浮已阵亡,师弟欧剑子又下落不明,痛惜内疚中,勾践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成大事者不惜小耻,何况臣下都在为自己谋划,武士都不惜身!此刻的他心中虽有怨尤,但也明白不这样做会招致灭国的大祸,勾践长叹一声,双手扶起长跪于地的文种。 掷在地上的“越王剑”吐着寒芒,勾践拾起来,拭了拭剑上的污泥,还剑于鞘,然后他捧着剑沉重地走近文种,说: “这柄剑乃先王当年专门命欧冶子师傅打造,剑上刻有‘越王剑’三字,父王在临终时,曾嘱过‘剑亡人亡’。勾践不孝,此剑将离孤而去。你将他献于吴王,他定然对孤真心入吴为奴深信不疑。” 文种沉重地接过宝剑,垂泪道: “大王能采纳微臣之计,此乃社稷之幸,祖宗之幸。不过仅仅大王、夫人和范蠡大夫君臣入吴是不够的,倘须大批珍宝作为进贡之礼。” 勾践点头称是,命诸稽郢随文种下山,尽搜国中财宝,装成车辆,同日送往吴国。 两人领命,仍由苍鹰引路下山,这里勾践踅回山洞,静候消息。 文种仍先趋拜伯豁后方来到夫差驻守的中营,天色已经大明,当吴王从文种手中接到越王佩带的越王宝剑时,拔剑出鞘,连称好剑、好剑。那剑寒光闪闪,剑身两面都饰黑色的菱形几何图案,剑格正面用蓝色琉璃,背面用绿松石镶嵌成美丽的花纹,近格处有两行鸟篆铭文,表明此剑是越王专门之用,夫差细凑剑上“越王剑”三个篆字,不由哈哈大笑,对旁边的伯豁道: “这人委实尊大,可惜没有战胜我们,自己倒成了阶下囚,实在是枉曲了这兵器中的奇宝。不过越王送来了自佩的宝剑,说明他臣服无二心,太宰,你说呢?” 伯豁道: “这是毫无疑义的了。大王,眼下的事是将围困会稽山的兵给撤了,既已臣服,大王您也得表示出王者风度才是。” 夫差点头称是,对匍匐在地的文种说: “寡人依了太宰所奏,你还有何说?” 文种道: “罪臣多谢大王恩典。寡君勾践托罪臣再三致意,是寡君不自量力,得罪上国,蒙大王不赦,恩准举国请为吴臣,寡君为奴,妻为妾。寡君另请大王洪恩,准范蠡为陪臣一同入吴为奴。寡君知大王恩重,愿献举国珍宝,敬献大王。自此后越当源源不断向大王敬献也。” 夫差听了这文种的话,非常悦耳,当即准了范蠡入吴为奴的要求。为了显示出他的大度,他召来了围困会稽山的主将王孙雄入帐,着他将全部人马撤回。同时,他命文种作速回山,着勾践的士卒全部下山,勾践夫妇和范蠡随带珍宝不日起程入吴。 安排停当后,吴王当天引中军返吴国而去。 第4章 石室为奴 得知夫差接受了勾践投吴消息的同时,伍子胥又接到了吴王左军撤退的命令。“功败垂成!”伍子胥暴跳如雷,此刻他在大帐中翦手走动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破楚灭越,是伍子胥辅佐两代吴王的重要筹谋擘划。“吴国要逐鹿中原,既要扫清前方——楚国的障碍,也得铲除背后——越国的祸患。”伍子胥曾这样对阖闾说过,只有这样方能称霸中原,而同时,伍子胥在吴的“不世之功”也建立了。假如说,在破楚这一军事行动中,伍子胥有挟报私仇——为报复楚平王杀戮了他的父兄之嫌的话,那么,灭越以根除肘腋之患则完全是为了吴国安全计想。 吴越上合星轸,下接土壤,越国时刻对吴国有着威胁。“一山岂容二虎”伍子胥身为相国,对这一简单的道理,他是最明白不过了。 吴国养精蓄锐三年,一举击败越国,越王勾践退保会稽,如鸟入笼中,纵插翅难逃,眼看先王和自己灭越的心愿得以实现,不料佞臣伯豁从中作梗,耳朵皮软的夫差听信妄言,允许越国议和,“纵虎归山,夭折了先王的灭越计划,种下了吴国覆亡的种子!”伍子胥连连跌足长叹。 “伍相国,大王已引中军回国,为今之计,我们怎么办?”大夫披离焦急地问。 披离既是伍子胥同朝殿友,又是伍子胥的同党。 子胥霍地转身,凛然道: “有吴便无越,有越便无吴。既然上天将越国拱手送给了吴,大王不要,这是逆天行事。勾践阴险小人,身边爪牙厉害,我等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毁其宗庙,戮其君臣,迁徙其民,以绝后患!” 披离点头称是,半晌,道: “大王命令左军随中军返回,如果我们留下来,那不是违反了大王的圣意了吗?” 伍子胥略作思索,复道: “你随大王先行一步,我留在此。大王为人优柔寡断,他现在放了勾践,日后悔之晚矣。先下手为强,杀了勾践便绝了后患,木已成舟,大王又有何说?” 披离点头称是。 “慢。”伍子胥拦住了披离,太宰伯韶你得提防着些,听说文种这次来做说客是先进右营,再去中军的。为防他从中阻拦,我们先将勾践的女人抓起来,然后守候禹王庙附近。勾践既已决定入吴为奴,这地方非去不可的。” 两人密谋毕,不由哈哈大笑…… 由会稽山密林通往埤中大城的小路上,一支约五千士卒的越军残部被吴军押解着默默走着。 天还没亮,越王勾践就接到了吴国特使的命令:吴王已班师。太宰伯韶屯兵江上,将军王孙雄奉命押解罪囚入吴。 “罪囚?”夹在残兵败军队伍中的勾践脚步凌乱,此刻的他方寸如割。夏禹苗裔、大越之王的他一夜之间成了阶下之囚,眼看大越城已一步步接近,自己如何去告慰先祖大禹,有何面目去见越国父老,又有何颜去向季菀——自己的妻子解释呢?“天哪,真是兵败如山倒!想不到吴国水师如此精锐,舟船如此精良,吾真是低估了夫差……”勾践思绪翻腾,心头一阵难过,鹰目湿润起来,隆起的鹰勾鼻上渗出了汗珠。 转过山弯,道路略显宽阔,沿途的沼泽地积水横流,低洼处成了汪洋。漂在水面的尸体因大多腐烂是人是畜难以辨别。吴军攻破大越城时用了“淹”的方法,无数越人丧身水底。苍鹰在头顶盘旋着哀鸣着,这只与勾践患难与共的灵禽,此刻也仿佛也目不忍睹! “这只鹰怪怪的,射它下来!”一名吴军挽弓搭箭,向苍鹰瞄准。 “不!大哥,这是只豢养多年的灵禽,它天赋异禀,极通灵性,请高抬贵手,放它一条生路。”勾践急忙上前拉住了鄢只开弓的手。 “嘿,你们看,他连自己都难保,还管畜生?!” 吴军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勾践脸色唰地转青,只见他昂头撮唇发出一声尖尖的怪啸,这是给灵禽发出危险信号,催促它快快高飞远翔,快快逃命!然而,苍鹰并没有接受主人的命令,依旧咕咕哀鸣,低空盘旋,不肯离去。 “唰”地一箭,有人射中了苍鹰,那鹰“嘎”地惨叫一声,从空中栽了下来,“噗”地跌落在勾践脚下。 勾践颤抖着双手,俯身捧起了鹰,那鹰的目光与主人的鹰目相视中,眼中的精光慢慢收敛,在主人的怀中,随即死去。勾践将带箭的鹰紧贴胸膛,转过身,如电的目光向弓弦响处扫视,射杀者是吴军中小名叫姑勺的小头目,他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正用得意的眼神乜斜着,忽然两道可怕的目光射来,不由大怒,拔剑指着勾践说: “大胆勾践,胆敢藐视本将军,给我跪下!” 霎时几名吴军上来欲抓勾践,离勾践近处的越军眼看越王受辱,不顾一切保护勾践。越军兵器已被收缴,都赤手空拳,吴军手中全是明晃晃的刀剑,如何敌得过,看来眼前一场屠杀在即。对面刚好一群难民过来,见越王被吴军凌辱,也不顾死活冲了过来相帮,一时间乱成一团。 “反啦,反啦,格杀不论,格杀不论!”那姑勺气得暴跳如雷,拔剑乱砍,血光溅处,越人死伤无数。难民中有一老人,在混乱中不幸中剑,倒在勾践脚下。范蠡一直被编在队伍的后面,混乱中他趁机挤上前来保护勾践,刚赶到,便见一难民倒地,他急忙俯身为伤者包扎,这时难民中奔出了伤者的亲人,只见她哭叫着跑出来,“爹,爹……” “喂,你不要哭了,他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快扶他走吧。”范蠡百忙之中对那女的劝说。 “真的?”。 抬头时,范蠡与那姑娘四目相对,双双不由呆住。 “西施,怎么,怎么……”范蠡想不到这时会与心上人见面,大感意外。 “范郎!你……听说你守在固陵,我们寻你不见,才寻到这里来了。我和爹是来找你的呀。” “怎么,刚刚没……没看见你。西施她要去找你,我陪她找你。”施翁喘着气说。 “伯父,你们不用找范蠡了,我……我要陪大王去吴国,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 “什么,你要随大王去吴国?”西施惊愕万分。 “是。西施,这是真的。不信,你可问大王。” 范蠡无奈地将西施领到勾践身旁。 “大王,这是真的吗?”西施泪流满面地问勾践。 勾践骤见西施,惊其美色不由呆住。 其实,呆住的岂止勾践,其时无论吴军、越军,全都呆住了,一场原来伤亡很大的对抗却因西施的出现而缓解。 “大王,范郎是不是要随你入吴?”西施哭喊起来。 “是这样的,姑娘。”勾践这次不再迷乱,干脆地回答。 “不要,不——要!”西施大哭着往相反方向奔去。 “西施,西——施!”施翁大急,跌跌撞撞追了上去。望着远去的背影,身为罪囚的范蠡一筹莫展,只是默默祝愿:“天哪,离乱之世做人难,做女人做美女更难,但愿我的西施平平安安,从此莫以我为念。” 禹王庙前,吴国将军王孙雄奉伯豁之命在等候勾践的到来,吴兵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文种看在眼里,劝勾践道: “大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勾践轻轻点了一下头。 王孙雄拍马来到越国君臣面前,勾践忙率众跪下,文种作为特使向前,叩首禀告道: “文种告大将军,今日寡君勾践将离开越国,去吴国伺候吴王,临行之际,欲祭祀大禹一番,望大将军恩准。” 王孙雄瞥了一眼勾践道: “此事太宰已吩咐过,某已知晓,一俟祭毕,速速登船。” 文种一听,知道是伯豁从中在斡旋,心下大为放心。君臣急急向城中进去。 禹王殿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少数人一见自己的亲人活着回来,紧紧相拥着默默流泪,此时此刻,彼此都感到能活着见一面的人是多么的快乐和幸福,但大多人为失去亲人而悲泣不已……越军三万士卒被杀得只剩五千,有多少将士为国捐躯、尸骨未还,文种、范蠡虽不是越人见眼前此景也潸然泪下。 而此时的越王勾践独自一人正伏地跪在禹王在像面前喃喃地自语说: “禹王爷,后辈不肖,致使祖上开创的基业,毁于一旦,只落得三万壮士仅剩五千,自己入吴为奴,妻子为妾的可悲下场……” 正当勾践罪己自责,哀哀欲绝之时,忽然,一群吴兵如虎如狼冲进了禹王,有两人架起了勾践,将他推到一位老者面前,勾践挣扎中抬头一看,老者不是别人,原来是伍子胥。 “伍……伍……伍子胥,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夫妻不是甘愿为奴去伺候吴王,吾会成全你们,来呀,将越夫人带进来。” “大王……”随着尖叫声,越夫人季菀拖着三岁的兴夷跌跌撞撞进入禹王殿。 “夫人……”勾践扶住季菀向伍子胥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她快临盆,你不能这样对待她。” 伍子胥炯炯的目光在勾践一家身上扫视,等到他仔细审视季菀后,不由哈哈大笑,那笑声震得停在禹王殿屋檐的鸟儿扑棱棱惊起高飞。伍子胥等笑过后对着季菀厉声说: “原来是你!公主别来无恙!” 原来,在吴入侵楚都时,伍子胥唆使阖闾父子去奸淫太后孟赢和其二个未出逃的女儿。故曾与季菀照过面。 越夫人并不惊讶,淡淡说道: “伍相国,托你的福我还活着,你是不是感到意外?” 伍子胥握着宝剑踱了几步,顿住道: “不!活着是肯定的,却料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你逃离楚宫后,论理应前往秦国,不想……” 越夫人接口道: “哼!楚国是你父母之邦,纵然我父王有天大的不是,你也不该引狼入室,助纣为虐,鞭尸我已死多年的父王,奸淫大楚王室女眷,你伍子胥能亡楚灭越,季菀我能救楚兴越。两国交兵,与女人何干,你身为楚臣为何要唆使吴国君臣对楚女奸淫施暴,越国何罪,你因何要赶尽杀绝。对你这类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楚越臣民恨不得食肉寝皮!” 伍子胥目眦皆张,厉声喝道: “你一介女流,倘能安分守己,听天由命还可苟延残喘。当初你既然逃出了楚宫,就该投奔一个可靠之保护地,以了终身。不料又一次进入死地,再次落入吾之掌中,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吴王已准勾践夫妻入吴为奴,临行前这解押的任务已交末将担任。伍相国,你我都是忠于王命之臣,倘若你将她处死,叫末将如何向大王复命。你说呢?”王孙雄不知何时进庙,此时见伍子胥满脸杀机随即上前劝说。 “万事由吾作主,不用你担肩胛。她要寝吾之皮,食吾之肉,吾到真要食肉寝皮。有道是父罪子代,吾要活活将她烧死,以雪其父杀吾全家之仇,来呀,大门口堆上干柴,吾要活活烧死这贱人!” 左右欲动手,勾践护着季菀,对伍子胥道: “伍相国英名盖世,何必与区区一个女子去论短长?勾践已经臣服,归附大王即归附相国。倘若伍相国焚我宗庙、杀我妻子,这种举措是不智也是不义啊。别说勾践,就是越族父老谁也不会答应。” 伍子胥冷笑道: “你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你表面谦恭,内藏豺狼之心,别人看不出,吾却对你洞若观火。虽说吾王受人蛊惑准你投降,但你当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今要斩草除根!先杀你,然后扑杀你全家。”说罢,拔剑向勾践刺去。 勾践是一流的剑客,他早已从伍子胥那双怒目中看出了杀机,未待剑到,早已一个虎步冲上前去,一只如同铁箍般的大手捏住了伍子胥的手腕。只听得“喔哟”一声,伍子胥手中之剑落到了勾践手中。 勾践目光内敛,不动声色地说: “伍相国,我们夫妻已蒙吴王恩准得到释免,望你成全我们能到吴国去为奴为仆,倘若你非要取我夫妻性命,那么,五步之内将伏尸两具。” 王孙雄唰地拔剑指着伍子胥道: “伍相国,勾践已降,倘若你再将他逼上绝路,生出祸端,我可担当不起,狗急也会跳墙的呢!” “你……” 伍子胥见王孙雄竞明目张胆与自己过不去,气得说不出话来。四下刀戟相加剑拔弩张,整个禹王殿空气紧张得连呼吸声也听得见。 “太宰到——”一声高喊声中,伯豁捧着吴王夫差的属镂剑在四名虎贲军的簇拥下,昂然而入,对伍子胥故意视而不见,只是大声道: “着王孙雄将勾践夫妇作速押解姑苏,有阻挠者,属镂剑诛之!” 属镂剑是王权的象征,意味着谁也不能违抗,这是吴王夫差考虑到伍子胥对勾践降吴会从中阻挠,临行前将此剑交伯豁的。果然,伯豁接到文种禀报,伍子胥将勾践夫妇围禁在禹庙,故急急赶来,解救此危。 伍子胥一见属镂剑,跌足长叹,竖子不可教,竖子不可教,尽管如此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让勾践夫妇被解救而去。 伯豁命王孙雄率军士押着勾践夫妇和范蠡先行一步,自己则断后,其目的当然是为了防伍子胥再次阻拦。 一辆牛车载着勾践夫妇往三江口方向行来。经禹庙内一场惊恐,季菀感到腹中隐隐作痛,一路上她隐忍不语,想到这腹中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她不由暗暗落泪,在丈夫的肩头抽抽泣泣,勾践一路安慰,有丈夫在自己的身旁,夫复何求,季菀心想。 勾践夫妇穿过沼泽平原。 在下水的埠口,王孙雄从文种手中接过了一双白璧,不由一笑说道: “既然君臣一别,讲几句也是情理中的,扶越夫人先上船,勾践与臣子告别吧。” 钱塘江畔,风雨如晦。呜咽的江水波翻浪涌、潮起潮落,一群群黑羽的“鹞鸨”在雨帘中穿梭觅食,长长的堤塘上,立着诸大臣,越王夫妇和范蠡今日离开越国,他们送行来了。 “大王,臣等送行来了……”望着匍匐在地上哭泣的曳庸、皋如、皓进、计倪等诸大夫,勾践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长叹一声说道: “夫椒一役,孤本想经此可以免除战争的不幸,谁知适得其反,三万勇士,死伤大半,给越国的子民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如果死者的魂魄有知,孤是愿死一百次赎身的。” “大王,现在不是追究过失之时,为了保住社稷禹庙,大王只好卑躬待吴,夫人只好蒙垢忍辱去吴国做吴王的奴仆。臣等知道,这是没法中的办法,愿大王效仿先贤,苦心砺志,否极泰来。”“孤去了很难返回,但诸大夫在孤临行前说说怎样担当起兴国的重任呢?” 大夫皋如、曳庸上前说道。 “大夫文种,忠心耿耿,善于谋划,大王托他代管国政,越国一定会兴旺起来的。” 范蠡道: “两位大人说得在理,文种大夫是国之栋梁,君王的爪牙,由他处理国政,万般纲领,千种法度就没有不能建立的了。” 文种当仁不让,说道: “大王临行,叫大臣各自表态。这是自己度量自己的时候。臣以为,在内治理好田界的事,对外整治好备战的准备,国中没有荒废的地土,使百姓无饥荒之苦,这是臣的事。” 范蠡挺身说道: “辅佐危难中的君主,使将要灭亡的国家得以生存,不以屈辱困厄的危难为耻,曲中求伸,去了能回,最终给君王报仇雪耻,此是臣的事。” 若成凝重地说: “发布君王的命令,彰昭君王的仁德,国中上下有难同当,国家兴旺匹夫有责。殚精竭虑治好千头万绪,使百姓懂得各守本分。这是臣的事。” 曳庸庄严地说: “接受使命,结交诸侯,使国家政令畅通,对诸侯国的使者送往如仪。出国不辱使命,入国忠于职守。这是臣的事。” 皓进谦恭地说: “推行仁义、遵守信用,把是非处理好、把疑难断清,君有过失,臣子规劝,直言忠告,不屈不挠。执法如山,保持公平。对亲戚不偏袒、对外人不徇私,同心同德,上下平等。在下不违命令。行动都听从君王。这是臣的事。” 扶同、诸暨郢道: “观望敌情,摆设战阵,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只图前进,不知后退,击败来犯之敌,威振诸侯各国。这是臣的事。” 皋如恭身说道: “施以仁德,慰抚百姓。身临忧苦的境地,悼念亡人,慰问病者,救死扶伤;积蓄陈粮,储备新谷,力求节俭,富国强民。为君主培育人才。这是臣的事。” 计倪森然说: “预测天文之旱涝,制订记时之历法,观察灾变之异象,分辨吉凶的征兆,望日月之气色,究五星之运行。这是臣的事!” 王孙雄怕误了日期,几次催促勾践、范蠡上船。 凄风苦雨中,君臣默默对泣,此去经年,还能奢望回来否…… 望着澎湃的怒潮,每个人的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快要窒息过去。 半晌,勾践从悲恸中抬起来头,嘶哑地说道: “孤王虽然去北边做吴地的囚犯,但仍有诸位大夫守着国土,孤还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 勾践说罢,留恋地望了望远处的会稽山,然后转身向停泊在江边的船只走去。群臣哭泣着尾随其后,依依不舍。勾践闻到悲泣声,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不要哭泣了,此时此刻谁不感到恐惧,死,是人人害怕的事!” 越王说毕,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登上了船后直接进入仓中再不肯出来。 船逆风逆水而上,船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江雾之中,在荒凉的滩涂上,留下了勾践踩在泥沼上的一串长长的足印。 钱塘江上怒涛澎湃。解押着越国罪囚的吴国楼船在逆风行驶中早已收下帆篷,傍江而行。数十名赤裸着上身,身上纹着龙蛇的纤夫背着粗壮的纤绳,沉闷地打着悲壮的号子、迈着艰难的脚步在江岸上跋涉着。 凝视着这一群纤夫瘦骨嶙峋的背脊,倾听着他们发自心灵深处那低沉、悲哀而又短促的号子,看着那在江边啄食的一群群黑色的鸟儿,越夫人扶着船舷泪落纷纷,边哭边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