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洪亮欠身答道:"托二哥福,都好,都好。二嫂可好?三个侄女可好?"英王笑道:"和你一样,都好,都好。三弟今日怎么这样得暇,想起进山来了?"段洪亮道:"一是想念兄嫂前来问安,二是看望军师、大帅以及各位朋友,顺便给大家拜个晚年!"英王不住地点头:"难为三弟想得如此周到,这次多在山上住些天吧!咱们哥俩好好唠唠。"段三爷道:"我也是这么准备的。这不,把换洗的衣服都带来了。"英王抚掌称善,命人准备酒宴。段三爷指着外边的胜家父子问道:"二哥,这是怎么回事?你跟胜裕处得不是很好吗?因何事对他要下毒手?"英王口打咳声:"一言难尽,真气煞人也。"便把经过极其详尽地讲述一遍。段洪亮听了,大吃一惊,暗中为爷仨捏着一把汗,就知道今天这个事要有麻烦。书中代言,段洪亮和胜裕乃是姐夫郎舅的关系,段三爷的姐姐段春华是胜裕的夫人,胜秀就是她生的。胜段两家处得极好,不管大事小情,都互相商量着处置,胜裕爷仨走后,倪衮按照胜裕所说,派专人骑快马到段家庄报信儿,并把胜裕进山的目的做了交待。段三爷一听就知道不妙,暗自埋怨姐夫做事粗心,应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再做行止。他把送信人打发走了之后,越琢磨越替姐夫担心,马上派人准备船只,急忙赶奔剑山。段三爷是个非常精细的人,他分析了可能发生的一切,并做好了相应措施,把段家庄的大权交给儿子段克敏,随身又带着一件法宝,以防万一。什么法宝?一会儿再详细交待。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段洪亮听罢英王的话,沉思片刻说道:"二哥!恕小弟直言,胜裕三人杀不得。""噢?为什么?"段三爷道:"有道是冤仇宜解不宜结,更何况剑山与胜家庄唇齿相依,一衣带水。胜裕虽然不该为官府所使,然而情有可原,也许他是迫于情面,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大闹大王殿,伤害了四位弟兄之事,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俗话说打仗没好手,骂人没好口嘛!他不伤对方,对方就要伤他。凭胜裕的功夫,杀他们是不费什么劲的;可是他并没有下死手,可见他是被迫而为。二哥一向待人宽厚,何必区区计较?倘若饶恕了他们,胜裕必然不忘二哥的大恩,从今后与剑山更能友好。正所谓化干戈为玉帛,不知二哥意下如何?"英王本不想杀害胜裕,听了段三爷的一片言语,他的心又活了,可是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说服众人,因此张口结舌,呆呆发愣。羽士清风侠杜清风恐怕英王饶过胜裕,情急之下,也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往前大跨了一步,大声说道:"段庄主言之差矣!胜裕犯下不赦之罪,死有余辜。他的行为既不是有失检点,也不是一念之差,而是有计划有目的、蓄谋已久的罪恶行径。倘若把他放走,无疑是放虎归山,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化干戈为玉帛。您做为我家王爷的至友,可不应当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哇!""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他的左脸上。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原来这一巴掌是段三爷打的,把杜老道打得眼前直冒金花,犬齿把嘴唇咯破,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淌了出来。"你,你打谁?"这不是废话吗?他挨了打还问人家打谁。"无量天尊!"云台剑客燕普双眉倒竖,二目放出凶光,虎视着段洪亮。只因他知道段三爷和英王的特殊关系,所以刚想发作又把怒火压了下去。他要看看英王是什么态度,然后再作定夺。大帅谭天冷笑不语。原来他笑的是杜清风自不量力,不懂分寸,白白自讨苦吃。谭天一向是鄙视他的,不但毫无同情之感,反而觉着倒有些快意。再说段三爷二目圆睁,指着杜清风的鼻子说:"多言多语,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能当得了家吗?你说话能算数吗?英王是一山之主,我是他的御弟,我们弟兄谈话有你什么事?你算哪个月的初一?你犯下大不敬罪,按律当斩!二哥,你说呢?""这个……啊……"英王也没料到段三爷能打杜清风。不管怎么说,杜清风也是人中的剑客,世外的高人,况且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从哪方面说也不该打他呀!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是又一想,杜清风也实在不识好歹。军师、大帅都没说话呢,你算老几呀!听了段三爷这番话,更觉得可气。他把脸一沉,怒喝道:"杜清风!你简直太不像话了,竟敢以下犯上,目无孤王的御弟,这还了得!"杜清风从来还没挨过英王的训斥,今儿个是头一回,他还真害怕了,忙把头垂下,连连称罪。段三爷知道英王不会处治他,乐得做个人情,忙说道:"二哥!算了。他能知罪就好,下不为例吧!"英王闻听,如释重负,对杜清风说:"念尔初犯,权且记在账上,今后再犯,一并处罪。""谢千岁开恩,千千岁!"英王又说:"谢我没用,还不谢过三爷!""啊……是……"杜清风一听这个气呀!叫他打了个嘴巴,挨了他一顿臭骂,还好悬没把命搭上,到头来还得谢谢他!万般无奈,只得假装笑脸,一躬到地:"贫道不识好歹,罪该万死!蒙三爷求情,实感恩不尽。"段三爷心中好笑,知道他这都是假的,他心里不定多恨自己呢。他把手一摆说:"算了!"杜清风轻轻打了个唉声,退在一旁。段三爷这叫杀鸡给猴看,借以排除或减少阻力,好搭救胜裕父子。这段插曲结束后,段三爷又拣起方才的话头,问英王:"二哥!关于胜裕的事您是怎么想的?望乞明断。"英王沉吟良久,巧妙地避开段洪亮,问燕普道:"军师!你的意见呢?"燕普本想听听英王的意思,没想到他先问起自己来了。他一想,这可是好机会,决不能错过,遂答道:"胜裕伪君子也!外忠厚内奸诈,外君子内小人,完全辜负了王驾千岁对他的期望,甘心为官府充当鹰犬,又十分阴险地跑到剑山刺探情报,其心何其毒也!要把这种人留下,必将遗祸无穷。况且家有家规,铺有铺法,若不将他从严治罪,将来再发生类似事件就更不好办了。再说,知道的说王驾宽厚待人,不知道的必笑我剑山软弱无能。因此,依臣之见,非杀不可。"英王听了没做答复,扭回头又问谭天:"大帅!你的意思呢?"谭桂林一向老成持重,轻易不愿说话,可是说出话就有分量。他是英王最宠信最依赖的人。谭天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一点就透,眼毛都是空的,他早已看穿段洪亮的来意和目的,但是他深知英王和段的关系。假如段洪亮坚持的事,英王断无驳回之理。自己贵为大帅,说话就要定准,倘若被人家顶回来,岂不有失身份!决不能像杜清风那样自讨无趣,但又必须忠于英王,忠于剑山,要对得起英王的三顾之恩,遂躬身答道:"微臣跟燕军师的看法相似。胜裕所为已构成死罪,万无生理。不仅如此,他从来就没真心跟我们交朋友,更谈不到唇齿相依的关系。他一直在利用我们和耍弄我们,一旦时机对他有利,他很快就会联合官府来攻打咱们剑山,今天所发生的事就是信号。因此,我完全同意杀掉他们,还要不失时机地毁掉胜家庄,以防落在年羹尧的手中。"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接着说:"不过,既然三爷替他说情,也可以另当别论。我知道胜段两家的亲属关系,姐夫有难,妻弟焉能袖手?王驾千岁英明无比,如何处治,定有良策,臣不敢自专,请明示。"谭天这番话说得多妙!有立场,有观点,有态度,但不说绝对的话,这种话要留给英王去说。英王一听,军师、大帅全是一个意见,杜清风更是如此,说明全山将帅都要杀死胜裕。作为一山之主,未来的皇帝陛下,岂能背离他们,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想罢他对段三爷说:"三弟!我看你就不必为胜裕操心了。我交不透的人,你也交不透。这种人到什么时候也是狼,而狼是要吃人的。"段三爷一愣:"二哥!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杀胜裕了?方才谭大帅说过了,胜裕可是我的亲姐丈,我不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单从这一点来说,我求二哥网开一面,把他饶了怎么样?"英王摇摇头说:"三弟呀!你求我什么都行,唯独这件事实在太叫愚兄为难了。方才你都听见了,我手下的将帅都说得很清楚,愚兄岂能违背他们的忠心?古往今来,无不称颂大义灭亲的人,望贤弟仿效之。"段三爷面目阴沉,不悦地说:"这么说,二哥是不能赏给我这个脸了?""难哪!"英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段三爷霍然站起,声音颤抖地说:"二哥!我要非叫你饶了他呢?"英王一愣:"三弟,不至于吧?你我情同手足,你还能为胜裕跟我翻脸吗?"段三爷朗声答道:"实话对你说吧!我这次进剑山就是为了胜裕来的。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求你立刻就降旨把三个人放了!""三弟!你还要强迫愚兄不成?我要是不答应呢?""不答应不行!""你凭什么逼迫我?""就凭这个!"段三爷从怀中取出法宝往桌上一放。英王一见大惊。要知段洪亮取出的是什么法宝,胜裕爷仨性命到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童林传》第一七一回 继龙位一梦黄粱 英亲王亡命川西话说神枪震八方段灯段洪亮被逼无奈,只得取出"法宝",往桌上一放。英王见了,顿时容颜大变,两眼滚下热泪。原来这法宝乃是一纸文书,上边是英王的手笔、大印,一色是工整的八分字体写就,英王还在上边题诗一首:天涯绝处又逢生,救我恩人是段灯。结草衔环难答报。立此文书对苍穹。有朝一日弃信义,黄天不佑五雷轰。落款是:爱新觉罗富昌,于康熙二十八年仲秋。英王为什么要立这份文书?他与段洪亮是什么关系?英王一词来自何处?富昌何许人也?原来这里边还有许多动人的情由。英王富昌姓爱新觉罗,满洲正黄旗人,他的父亲就是顺治帝,爱新觉罗福临。顺治帝在位十八年,先立博尔济锦氏为皇后,生子富昌。后来博尔济锦氏因失宠被废黜,又另立镇国公绰尔济之女为皇后,生子玄烨,也就是清圣祖康熙皇帝。顺治帝在位时曾加封长子富昌为英亲王,那时因玄烨年幼,故没有册封。顺治帝曾有意立英亲王富昌为皇太子,继天子之位,后因富昌生母被黜而受牵连,立储的事被放在一边。那时英亲王已经不小了,对此事耿耿于怀。顺治在位十八年死了,临死没留下立储的遗嘱,为此朝堂大哄。以肃亲王为首的一派坚决主张立富昌为帝,理由是富昌是长子,先帝曾有过这方面的表示,只是因为生母失宠受到株连,而英亲王本身并无过失。以皇太后为首的一派,则主张立玄烨为帝,理由是玄烨的生母是在位的皇后,名正言顺,且玄烨天资聪敏,德匹天地,理应继承大统。斗争的结果以皇太后的胜利宣告结束。八岁的玄烨登上宝座,由皇太后博尔济济特氏垂帘听政。富昌的希望落空了,对他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虽然他仍然是一国的英亲王,皇帝的胞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他仍不满足,在下边加紧活动,妄图推倒康熙帝,取而代之。终于,他的阴谋破产了。皇太后识破了他的诡计,立刻降旨把富昌一党全部擒获。为此事死了三名亲王、两名郡王、一名大学士、二十九名文武大员。在处治英亲王富昌时,康熙帝念其手足之情,力排众议,给他留下一条活命,削去亲王的封号,贬为庶人,财产充公,在北京闭门思过。光阴差苒,日月如梭,富昌忍辱负重,度过了十五个春秋。十五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做皇帝的野心,还想东山再起。然而他也清醒地看到,康熙亲政后,大清江山日趋巩固,文治武功,固若金汤。在北京无人敢跟他来往。除了他的福晋和两个女儿以及一名书童、一名老家院之外,再没有一个亲戚和朋友。富昌贼心不死,出来进去唉声叹气,眉头锁着一个大疙瘩。康熙十五年八月初一这天,是富昌三十岁的寿辰。他的福晋佟桂氏叫老家院康安特意到街上买了些鱼肉虾蛋,鲜菜美酒,为丈夫烹制了十几样菜肴,以示祝贺。佟桂氏原是大家闺秀,父亲是个正红旗统领,母亲是一品诰命,自从她嫁给富昌后,夫唱妇随,感情甚好。佟桂氏生下二女,长女艳娘,次女丽娘。这两个姑娘都生得天生丽质,妩媚异常,性情十分温顺。自从他家遭了横祸之后,一落千丈,与往日的情景天壤之别。佟桂氏跟丈夫从金碧辉煌的亲王府搬到了菜市口一座普通的四合院里,除了她的娘家陪送和身上的几件首饰之外,万贯家资都被查抄充公了,正是靠着典当这些东西,才维持住这寒酸的日子。可是,她并不后悔,也无怨言,她把这一切都看做是命运的安排,对丈夫依旧是那样体贴入微,从不惹他生气。为了给丈夫开心解闷,她把最后的一副耳环也卖掉了。开宴前,佟佳氏带着两个女儿先给丈夫祝了寿,书童庆儿和老院公康安也给主人磕了头,富昌破例赏给他们每人一百大钱,又赏了酒菜。佟佳氏怕丈夫心烦,祝完酒后,就带着俩孩子回自己屋去了。书房里就剩下富昌一人自斟自饮。这顿美餐对过惯了清苦生活的富昌来说,是十分开胃的,他大口大口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喝酒,一直喝得酩酊大醉,趴到桌子上就睡着了。别人都没敢去惊动他,轻轻地把残席撤下了。富昌直睡到掌灯之后才醒过来。庆儿为他泡了一壶热茶,拧了个热手巾把。富昌擦了擦脸和手,坐在屋中品茶,庆儿在旁边侍候着。富昌看了一眼这个瘦小枯干、头发稀疏、多少有些驼背的年轻人说:"庆儿!""奴才侍候主子。"富昌把他唤到眼前,扶着他的肩头问道:"你跟着我苦不苦?"庆儿笑道:"苦什么?有吃有喝的,冻不着,饿不着,这不就挺好吗?"富昌口打唉声:"有苦你也不能说呀!要换到别人府里,岂不比我这胜强万倍。偏偏我倒霉,你也倒霉,都凑到一块儿来了。我真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呀!"庆儿急忙摇手道:"主子快别这么说!能侍候您这是奴才的福气。再说人这一生三穷三富过到老,有几个一竿子支到头的?您老是知书明理的人,还看不透人间这点秘密吗?"富昌道:"看不透你还这么明白事理。"庆儿呲着大板牙笑着说:"不是奴才自夸自吹,我明白的事多着哪!""噢?"富昌苦笑道,"你都明白什么?说说看。"庆儿为难地把手一摊:"这个题目太大了,叫奴才从何说起呀?"富昌寻思了一下说:"那就从我身上谈吧!你猜猜我整天净想什么?"庆儿嗤嗤地笑了几声,晃晃头:"奴才不敢说。"富昌一听他话里有话,追问道:"别怕,说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咱们这是闲谈呗!"庆儿还是不敢说,更引起富昌的疑心。"说呀!你不说我可要生气了。"庆儿被逼无奈,仗着胆子说:"您哪,您每天都在想……都在想……""想什么?说呀!""都在想面南背北当皇上的事。""啊?"富昌大吃一惊,容颜变色,怒喝道,"胡说!放肆!"庆儿吓得一哆嗦,赶紧跪倒,磕头碰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富昌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每天都在想当皇帝?这话是谁对你说的?你要从实讲来!"其实也难怪富昌发火,这件事乃是他的心病,他倒霉就倒在这上面了。虽然说大难没死,可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他,有多少人在注意着他,倘若一句话说错,就许招来飞灾横祸,事关身家性命,他能不害怕,不上火吗?庆儿跪在富昌面前,不但不怕,反而"嘿嘿"一笑,把富昌笑得直发毛。"混账!你笑什么?"庆儿直着身子说道:"主子!实话对您说吧,有几次您睡午觉,奴才在旁边侍候着,您说起梦话来了。您说天子本应我来当,江山本应我继承,还大喊大叫说,玄烨呀玄烨,我跟你完不了,血债要用血来偿……""住嘴!"富昌气得要命,怕得要死。他一把把庆儿的前襟抓住,扬手要打。庆儿一不躲二不闪,反而连声冷笑。富昌颤抖着问道:"你,你还敢笑?你,你血口喷人!"庆儿轻轻把富昌的手推开,正色道:"方才我说的都是实话,决无半点虚假。奴才担心您惹出祸来,每当您一说梦话时,我就把您推醒,故意问您是不是要喝水。您想想,有没有这种事?""这……"富昌一想,可不是嘛!有这么几回,当时我还怪不满意的,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啊!又一转念:不好,常言说,梦是心头想,酒醉吐真情。如今已被庆儿抓住把柄,只要他嘴角一歪歪,势必引来杀身之祸。这,这可如何是好?庆儿猜透了富昌的心思,笑道:"请主子放心,奴才决不是卖主求荣的人,要是那号人,您早就不会这样安生了。我究竟是什么人,您知道吗?""你,你不是我花钱雇来的侍童吗?""也许是这样的。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其实我乃是上边派来在您身边的耳目,负责监视您的一切言行的。""啊?你,你是细作?"庆儿点点头:"也可以这样说吧!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我就以上街的机会到内务府的慎刑去汇报情况。这都是上边布置的。"富昌闻听,真好比雷轰头顶,手脚冰凉,呆若木鸡。庆儿说:"不过请主子放心,我从来就没说过您的坏话。每一次我都说您老老实实地闭门思过,感激皇恩浩荡,奉公守法,无任何越轨的言行。"庆儿边说边看富昌的表情,当他发现富昌仍有疑虑时,就发誓道:"上有青天,下有厚土,离地三尺有神灵。倘若我要欺骗了主子,言行不一,表里相背,就叫我马踩车轧,刀砍斧剁,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庆儿,快别往下说了,我富昌感激你呀!请受我一拜……"富昌说着跪了下去。庆儿急忙也跪下了,拉住富昌说:"主子请起!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富昌垂泪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多数人都是锦上添花,有几个能雪中送炭?你能不为富贵所动,不受权门驱使,真可钦可敬。富昌如有发迹的那一天,必报大恩。"庆儿再三称谢。从此主仆更亲密无间了。庆儿把门窗关严,凑近富昌耳边说:"王爷!小人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富昌拉着他的手说:"庆儿!咱们已是患难之交,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好了。"庆儿道:"您的处境太不妙了,表面上平静无事,暗地里却受到严密地监视,随时随地都可能把性命丢了。依奴才之见,不如远走高飞,另谋生路。"富昌叹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我生在北京,长在皇城,对外面的世界两眼一抹黑,哪有我容身之所?再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自幼娇生惯养,养尊处优,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三百六十行没有一样会的,一家依赖什么糊口?何况我的一举一动还受人监视,又能往哪里去呢?"庆儿道:"奴才早就替您谋划好了。我有个叔叔住在四川,在成都以西的岷江渡口,不怕您笑话,他为世所迫已经失身为盗,据说他还是个头头,手底下管着一百多人,吃喝不愁。"富昌惊问道:"当贼?这是官府绝对不允许的。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你叔叔还敢通信么?"庆儿苦笑道:"王爷,不是奴才放肆,您太天真愚钝了。古往今来,哪一个朝代认为强盗是合法的?可是,又有哪一个朝代没有强盗?再说强盗也不一样,有的天生是强盗,有的则为世所迫,像水泊梁山就属后种情况。我叔叔祖居川西,世代务农,因连年荒旱,交不起皇粮,官府要抓他去坐牢,为此他才铤而走险。这就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呐!去年三月我叔叔得知我落到北京的消息,曾派人来接过我,我说容我考虑考虑再做决定。老实说我也有点害怕,但有一线之路我也不想过那种日子。如今情况有变,为了王爷,我心甘情愿奉陪,咱们就一道投奔我叔叔去。"富昌激动万分,热血沸腾,眼前升起了希望之光。可是他又担心地问道:"庆儿,咱们能走得了吗?""能!不过现在不行,得有机会。"富昌道:"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越快越好,以防有变。""好唻!就交给奴才吧。"当晚富昌激动得睡不着觉,就对福晋佟桂氏说了。佟桂氏吓得魂飞魄散,只说了句:"事关重大,请老爷审慎处之。"光阴似箭,转眼来到了年底。这天庆儿从街上回来,兴冲冲对富昌说:"好消息!好消息!""快说,什么好消息?"庆儿说:"我听衙门里说,今年过年大放假,要来个普天同庆,君民同乐,从二十九到初五不关城门,允许乡民进城游逛,天坛、太庙前门以及九宫八观各大王府都要唱大戏,摆灯会,各坊里以及各主要街道都张灯结彩,要龙灯、跑旱船。如今私官两面都动起来了,毫无疑问对您的监视也就放松了。我看咱们就利用这个机会逃出北京,肯定不被人发觉。"富昌道:"你说哪天走好?""三十儿吧!""好!就定在三十儿。"庆儿说:"您先把看门的康安打发了。我去租车,三十儿那天,在人们要吃饺子之前,我把车赶到后门,咱们就上车。万一有人盘问,咱们就说去天坛看戏,或是去香山降香。谁也不会怀疑咱们私奔的。""行,行!就这么办!"简短捷说,年三十儿到了。富昌把看门的康安找来对他说:"过年了,你也该放几天假了,这儿有二两银子,拿回去过个团圆年吧!"康安万分感谢,接过银子去了。佟桂氏把细软之物包了两个包袱,其他笨重东西就都不要了。富昌忙里忙外,心里好像开锅似的,额头上不断冒冷汗。佟桂氏带着艳娘和丽娘,一直守候在寝室里,心中不住地求菩萨保佑。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庆儿还没回来,富昌急得连晚饭都没吃。一直等到定更天,庆儿才回来了,富昌急切地问道:"怎么样,车子雇好了吗?""嗯。"庆儿抹了下鼻子说,"雇好了,雇好了,就停在后角门外。""赶车的是谁,可靠吗?""咳,甭提多保险了!"庆儿说,"内务府有个赶车的老孙头,家住在四川万县,因老伴有病,几番催他回家去看看。老孙头请了长假,准备明天走。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把他拉到饭馆吃了一顿涮羊肉,要求他今晚就走,老孙头满口应承。我又说我有个亲戚,共四口人,打算去四川看望一个故交,求他借辆车捎个脚,并答应一路上管他的吃喝,还给他十两银子的辛苦钱。老孙头乐得眉飞色舞,一再向我称谢。他马上借了一辆车,就跟我一块儿来了。"富昌又问道:"他知道拉的是什么人吗?"庆儿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可没敢提这个,现在得瞒着他点,等脱离了危险再说。""也好。那咱们就提前点走吧!""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家家户户都在欢庆过年,可安稳啦。"富昌急忙跑进寝室对佟桂氏一说,佟桂氏又惊又喜,娘仨用花布把头和脸罩上,手挽着包袱赶奔后门。恰巧老孙头正找地方出恭去了,车子就停在门外。富昌一看还是一辆有棚的暖车,暗中称赞庆儿精细。他帮着福晋和两个女儿上了车,然后也钻进车棚。庆儿把棉帘子放下掩严实了,又把角门关好,在这等着老孙头。工夫不大老孙头回来了:"庆儿!搭脚的上车了没有?""大爷!都上车了,就等您了。"说着他和老孙头一边一个跨着车辕坐好,老孙头把大鞭子一晃:"架得窝喝——"大青骡子没费劲儿,车就起动了。富昌一家紧紧挤在一处,四颗心都在剧烈地跳动。佟桂氏闭着眼睛念佛,两个女儿的头扎在她怀里。富昌毕竟是个男人,胆子要大得多,他偷偷撩起车棚上的帘儿往外窥视着。只见两旁灯光闪烁,菜市口搭着彩牌楼,上上下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临街的那些大小商号,也挂着大大小小的彩灯,招来很多人观赏,孩子们戏嬉着,追逐着,笑语欢声不绝于耳。为了不引人注意,车子的速度是缓慢的,有时候还有意地停在热闹的地方,假装观灯看景。庆儿指指这,看看那,故意大说大笑,装出悠闲自得的样子。有一队夜巡的兵勇在车边通过,富昌吓得急忙把窗帘放下了。走了好一阵,车子出了前门,过了珠市口直奔天坛。二更天后出了永定门。灯光渐渐的稀疏了,街面上冷冷清清,看来人们都等在家里吃饺子接财神。偶尔有人在寒夜中匆匆走过,街头巷尾不断传出爆竹声。庆儿回头看看,见无人跟踪,周围也无可疑的迹象,这才把心放下,对赶车的老孙头说:"大伯!天怪冷的,又没热闹好看了,咱们加紧走一程吧。""好唻!"老孙头把大鞭子一晃,"叭叭叭",马鞭发出清脆的响声,车子好像飞起来似的,顺着宽阔的大道飞驰起来。富昌心急恨车慢,不住替牲口使劲儿,一会儿往外看看,一会儿又回头看看,满身的躁汗驱走了寒气。天亮后,车到京西妙峰山才歇了下来。老孙头伸腰捶背累得不行,富昌也跳下车来活动活动筋骨。庆儿利用这个机会介绍说:"孙大伯!这位是我姨父叫赵重生。姨父!这位是孙大爷,人家答应把咱送到四川。"富昌顺口搭音,冲老孙头一抱拳:"多谢老伯帮忙。"老孙头揉揉眼睛说:"不客气!不客气!您就是赵先生?""啊,是,我姓赵。"老孙头问:"在哪一行发财呀?""这……"庆儿恐怕富昌说砸了,忙插话说:"教书,我姨父是教书先生。"老孙头又客气了两句,把车卸了,忙着喂牲口。庆儿跑到附近的小镇上买了几斤大饼和酱牛肉,还打了一斤好酒。富昌把吃的分成两份,一份进车棚交给佟桂氏娘仨,另一份由他和庆儿陪着老孙头吃。人吃完了,牲口也喂好了,又继续赶路了。当晚他们宿到怀来县以西的丁家店,由于人困马乏,这一夜睡得特别香甜。第二天吃罢早饭,又继续赶路。他们不敢走大地方,专走那些荒僻的小路。初五这天,他们已平安进入山西阳高县。正月十五过后,又平安地穿越山西省进入陕西地面。二月上旬已到四川的邛崃山下。这天晚上他们宿到一个叫西河口的小镇上,晚饭后老孙头提出不能再往前送了,他要回家去看老伴。富昌不忍勉强,只好把银子付给他。第二天一早老孙头就赶着车走了。老孙头走了,车也没了,就好像把腿和房子带走了似的。富昌失魂落魄地问庆儿:"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你叔叔离这儿还有多远?"庆儿说:"我听说他占了邛崃山下的青龙寨,究竟这个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富昌道:"可以打听打听嘛!"庆儿如梦方醒,到门房跟开店的打听:"掌柜!这附近有座叫青龙寨的地方吗?"开店的吃惊地说:"小兄弟!你打听青龙寨干什么?那是有名的贼窝子,他们杀人、放火、奸淫烧杀凶得很哩。"庆儿笑笑说:"我有个叔叔就住在青龙寨附近。因为我没来过,所以打听打听。"开店的说:"从这往西走,顺着大山走二十多里有一座山岗,最明显的记号是岗上有座山神庙,从那道山岗翻过去,再走十来里就是青龙寨。""多谢,多谢!"庆儿抹身要走,开店的又说:"喂,小兄弟!你可得注意呀!那个地方凶得很,连官面的人都不敢去,除非有大队人马。""太谢谢您了!您心眼真好。"庆儿回屋对富昌一说,富昌道:"你的意思呢?"庆儿说:"依我看咱们这就走,天黑之前就能见着我叔叔,见着他一切都解决了。"富昌点头称善,不过随身还带着不少东西,实在难以搬运。庆儿又找着那个开店的,求他给雇辆车送到青龙寨去。开店的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没人敢去。"庆儿说多给钱,开店的说:"命比钱值钱,谁也犯不上送命。"庆儿无奈回屋跟富昌商议。富昌把脚一跺说:"满打满算四十五里地,就是爬也能爬去,咱们大伙就多辛苦点呗!"庆儿寻思了一会儿说:"不妥,不妥。咱爷俩行,福晋和小姐可不行。还有这么多东西,这可不是玩儿的。"富昌叹道:"要不就把东西扔了,光空走如何?"庆儿笑道:"那怎么行!千山万水好不容易带到这了,岂能扔掉?再说这些都是穿的用的,到哪也离不开呀!"富昌发急道:"扔不能扔,带又带不动,你说该怎么办?"庆儿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主意:"王爷!我看这样吧!先叫福晋和两位小姐在店里等着,咱俩先去。倘若找着我叔叔,叫他派几个人或弄辆车,再把福晋娘仨接去。东西咱先不带,岂不更好?""对对对,有理,有理。"富昌叫佟佳氏和女儿在店里看东西听信儿,他和庆儿两个就起身了。俗话说心急脚快,刚到晌午,他们就来到岗子下了。这是一道南北山梁,到处是丛林乱石和杂草,阴森森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富昌觉得脊梁沟冒凉气,拉着庆儿说:"是这儿吗?可别把道走错了。"庆儿往四外看了多时,发现大岗坡上果然有座庙宇,愰愰惚惚能看见"山神庙"的字样。"对,就是这。没错!没错!"爷俩在山岗下休息了好一阵,富昌腰酸腿疼,不住地唉哟。庆儿说:"王爷!咬牙挺着点吧,过岗不远就到了。"富昌点点头,一使劲儿站起来,咬着牙往上走,约摸半个时辰,他俩终于爬上山岗。富昌坐在一棵树下,边休息边问庆儿:"庆儿,你还认识你叔叔吗?"庆儿说:"认识,总共分手还不到六年,咋能认不出来!"富昌说:"他为人怎么样?也像你待人这么好吗?""比我强,我算个啥!我叔可热心啦。他跟那些穷哥们儿处得跟一个人似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不大伙能举他为头领吗?"富昌担心地问:"庆儿,我与你叔毫无来往,他能收留我吗?再说我,我又是一个废材。"庆儿笑道:"瞧您说的!这件事全包在我身上了。实不相瞒,我叔可疼我啦,他和我爹就守着我这根独苗苗,还指望我传宗接代呢。要不我叔为啥三番五次地派人叫我来?至于您的事,您尽管放心就是了。听说他们这里都是大老粗,就少个有文墨的人才。您这一来准受欢迎,最次也能当个先生。""先生?""啊,先生就是管账的,论身份仅次于寨主。"说话间爷俩又站起往前走。富昌拉着庆儿的手说:"庆儿!你可是我一家的恩公,只要富昌不死,必报大恩。""王爷!您怎么又这样说呢?咱爷俩处了两三年,我对您的处境十分同情,就凭您这么好的人,得这种结果实在是太不公平了,这就是我愿意帮忙的主要原因。再说我叔叔这件事,我也不敢在北京呆了,一旦被官府查知,我这颗脑袋也保不住。所以说,既为了您也为我自己。您往后就别这么客气了。"这时他俩又走出七八里地。但见周围都是大山怪石,山势险恶,无径可通。恰在这时,突然从乱石后边跳出一伙强人,各持器械把主仆围在当中,为首的是个黄面鬼,蓬头垢面,衣服不整,大板牙黑牙根,一对小耗子眼,手托一条两股铁叉,好像活鬼一般;另外几个也都穿得破破烂烂,与乞丐没啥区别,一个个眼露凶光,一步步向主仆逼近。富昌吓得容颜更变,一个劲儿地往庆儿身后躲。庆儿也害怕,不过比富昌还强得多,他仗着胆子冲这伙强盗一抱拳:"各位老大辛苦了!辛苦了!"为首那个黄面鬼把板牙一呲,怪声怪气地说:"老子的命苦!少说废话,把衣服脱光!把东西全交出来!"庆儿忙说:"各位老大别误会,咱们都是自家人哪!""自家人?"黄面鬼眨巴眨巴小眼睛,仔细打量着主仆说:"那你就道个蔓儿吧!你是哪个溜子上的?""这个……"庆儿听不懂他的话,可是他平日没短了听有关强盗的故事,估计他说的可能是绿林黑话,忙笑道:"各位老大!你们的话我不懂,我们是来找人的。""找人?谁?"庆儿说:"找你们的头头,就是这青龙寨的大寨主。"黄面鬼喝问道:"你说我们大寨主是谁?叫什么?绰号是什么?"庆儿壮壮胆子说:"他叫牛保堂,小名叫二牛子,绰号人称'一声雷'。""嚄?"黄面鬼又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庆儿一听有门儿,把胸脯一挺说:"他是我叔,我是他侄,是他叫我来的。""哈哈……""嘻嘻……"那伙强盗乐得前仰后合,怪声怪叫好不瘆人。庆儿不知他们笑什么,一边陪着呲牙,一边说:"各位老大!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把我叔找来,一问便知。"强盗们又是一阵狂笑。笑罢多时,那个黄面鬼突然把脸一变说:"实话对你说吧!青龙寨的确有一个大寨主叫牛保堂的,可惜,过年那天他被阎罗王请去了。故此我们这儿又换了个头头,叫插翅虎雷洪。""你,你说什么?"庆儿闻听真好像凉水浇头,倒吸一口冷气。富昌就好像断线的风筝,心里呼悠一下就没了底了。黄面鬼狞笑道:"好,我再说详细点。我们青龙寨,一共有两位寨主,一个是你叔,一个是插翅虎雷洪。三十儿晚上,他俩为争一个娘们大打出手,结果雷寨主把你叔给废了,扔到后山喂了狼。从那天开始,雷洪就是我们的大寨主了。你听懂了没有?""哎呀,我的娘啊!"庆儿眼前一黑就趴下了,双手捶地放声痛哭,"叔叔哇!你死得好惨!你死不要紧,还把我们给坑了!""庆儿!庆儿!"富昌把庆儿拉起来,一个劲儿地安慰他,"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遇事要往宽处想,人生在世变化多端,什么事都可能碰上。既然找不着就算了,咱们回去另想办法。""什么?回去?说得倒轻巧,你没问问我答应不?"黄面鬼突然气势汹汹地说。庆儿抹了把眼泪,气乎乎地问道:"你想干什么?人死了不结仇,我们不找他了还不行吗?""不行!"黄面鬼一把把庆儿的辫子抓住,狠狠地说:"爷就知道要钱,你们就拿命来吧!"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童林传》第一七二回 遇知己绝地逢生 醉题诗败露真情话说黄面鬼抓住庆儿就要动手。庆儿情知不妙,冲富昌喊道:"主子还不快快逃走!我来对付他们!"说罢就是一口,把黄面鬼的大拇指狠狠咬住。黄面鬼疼得嗷嗷直叫,四周的贼寇急忙跑上来相助,钢叉、单刀同时刺进庆儿的前胸和后背。只见庆儿鼻口喷血,二目眦裂,但仍未松嘴,硬是把黄面鬼的拇指咬断了。又是一刀,庆儿身子一侧仍没躺下,"噔噔噔"奔西边跑去。众强盗一个个瞠目结舌,全都惊呆了。庆儿跑出去百丈开外,一头栽倒,七窍出血身亡。黄面鬼不解恨,追上去又补了两叉,忽然想到还有一个呢,转回身找富昌撒气,结果一看富昌早没影了,只好作罢。再说富昌,连滚带爬一口气跑到岗上,再也抬不起腿来了,抱住一棵古柏呼呼喘气,回头一看并无人追赶,这才把心放下。想起庆儿的惨状,真好像乱箭穿心,痛断肝肠,他以手捶树,嚎啕大哭,这是富昌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次,直哭得愁云惨淡,日月无光,群山肃穆,冰霜融化。富昌几度昏迷,才从悲愤中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回到河口渡店房。佟桂氏吃惊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庆儿呢,到何处去了?"富昌一屁股坐在矮凳上,二目垂泪,不住叹息,把经过讲了一遍。佟桂氏以手捂口,也呜呜地哭了起来。艳娘和丽娘也不小了,闻此噩耗,心似油烹,也抽泣不止。过了好半天,佟桂氏先止住悲声,双手合十,仰望太空,喃喃祷告道:"但愿我们的恩人,好心的庆儿早登天界。菩萨保佑,阿弥陀佛!"夜色降临了。艳娘、丽娘早已入睡,富昌和佟桂氏正在商量下一步的归宿问题。富昌道:"事到现在,有进无退,只有听天由命了,倘若'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这句话有灵验,咱们就能把命保住。不然就死在异乡,落个狼掏狗啃。"佟桂氏流泪道:"但愿天无绝人之路。我想咱们没做过缺德事,不见得那样凄惨。"富昌苦笑了一下,挂着泪水睡了。次日天刚放亮,他们一家就上路了。富昌把东西分成四份,由他挑最重的东西,扁担是从店主人那里买的。四口人迎着寒风,踏着积雪,跨上茫茫大道,无目的地朝西南走去。为了躲避官府的通缉,他们不敢过州城府县,专找荒僻的小镇安身。富昌又化名于德水,佟桂氏改名为佟氏,说是从北京怀柔县来的,因家乡遭了洪水,到川西来投亲戚谋生的,一路上全靠变卖东西糊口及支付店钱。冬去春回,暑往寒来,富昌一家在川西漂流了一年光景。严酷的冬天又来到了,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刚进十月,就下了三场大雪。富昌一家的东西基本卖光。腹内无食,身穿单衣,形同乞丐,更麻烦的是佟桂氏已经怀孕十月,娃儿就要降生。这天暮色降临了,天空中又飘起雪花,富昌搀扶着妻子,两个女儿夹着仅存的破被褥和木桶碗筷等杂物缩着脖腔颤抖地在后边跟随。他们已有一天没吃到食物了,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走着走着突然佟桂氏"哎哟"一声卧倒在地上,虚汗淋漓,面如白纸,富昌惊问道:"夫人,你怎么了?""我,我要生、生、生孩子……""啊?"富昌一听慌了手脚。天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荒郊,无个遮挡,到何处去生孩子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富昌急得搓手跺脚,对夫人说:"你,你最好再忍耐一会儿,容我找个去处。""阿妈!瞧,前面有座村镇。"艳娘手指左方,娇声细语地说。富昌顺着艳娘手指的方向翘首瞭望,只见炊烟缭绕,灯光闪烁,看样子这座村镇还不小。富昌本不敢在大地方抛头露面,现在情况特殊,也管不了许多了。他忙架起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奔那座村镇就下去了。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走进东镇口。"哎哟!哎哟!"佟桂氏腹疼难忍,不住声地惨叫。"等一等呀!我的夫人,我这就给你找地方。"富昌急得六神无主,抬头一看,靠着街口有一座深宅大院,起脊的门楼,天鼓响的门洞,七级青石台阶,门前有一对石狮,门洞上边还挂着门灯。富昌一鼓劲儿走进门洞,佟桂氏就坚持不住了,娃儿眼看就要降生。富昌慌忙停下,从孩子怀里夺过破被褥铺在地上,回手将大门掩上,扶夫人躺下。两个女儿抱着母亲的头,不住地叫妈。富昌顿足捶胸,唉声不止。恰在这时,黑影一晃,从院里走来一人,正是这家的守门人,名叫长贵。因为他这两天闹肚子,方才上厕所去了。长贵回到门洞一看,愣了:"嗳!我说,你们是哪来的?"他又往地上一看,顿时明白了,大吵大叫道:"这,这像话吗?哪有在人家门洞生孩子的?快走!快走!"富昌一躬到地,哀求道:"这位大哥,行个方便吧!我们是外乡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偏偏我老婆又要生孩子。您看,天这么晚了,连个店也没找着,总不能让孩子生在外边吧?万般无奈才……""别啰嗦了,谁听你瞎白话,快走!""大哥!我求求你啦。"富昌不住地鞠躬作揖,禁不住都要哭了。"不行,不行!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了!"忽然大门外响起车轮声和马蹄声,"吁——"一辆华贵的暖车停在大门外,四个仆人赶紧撩起车上的暖帘,放好油漆的板凳,把主人搀扶下来,两名仆人在前边提灯开道,主人撩衣服走上台阶。长贵急忙迎了上去:"庄主您回来了?""嗯。"庄主往过道一看就愣住了:"长贵,这是怎么回事?""回庄主的话,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一家子,要在这生孩子,小人正撵他们呢!"回头瞪眼大叫道:"快走!快点!不然我们可就动武了。""慢。"本宅的主人一挥手,吩咐道:"告诉管事的,快把西跨院腾出来,让他们一家先住进去。再叫他快点找个接生婆来服侍这个女人。""是。""还有,"这位庄主又吩咐道,"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不要难为他们,要好生照顾。""是,是。"主人说罢进院去了。长贵急忙把管事的找着,把主人的话重复了一遍。管事的不敢耽搁,立刻派了几个人帮着富昌把佟桂氏抬到西跨院,安置到里屋的床上。仆人又升起两个炭火盆,里屋一个,外屋一个。不多时接生婆也来了,烧好了热水,准备下接生的用具。接生婆一看佟桂氏身子太虚,很难把孩子生下来,亲自动手熬了一锅小米粥,又加上十个鸡蛋,让佟桂氏吃下去。富昌带着两个女儿在外间屋等着。管事的叫人在外屋支架床铺,抱来被褥枕头,又端来茶具,掌上烛灯。富昌激动得泪水直流,不住地作揖打躬。管事的自我介绍说:"我叫段棋,您有事就招呼我,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何况主人还吩咐过。""是,是。这就不错了,不敢叨扰,不敢叨扰。"段管事到外边又告诉厨房给他们一家备饭。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才到后院侍候主人去了。宽大的房间温暖如春,富昌父女几乎冻僵了的肢体渐渐复苏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和快意。仆人们端来膳食,放好碗筷。富昌一看,一碗扣肉,一条红烧鲤鱼,一盘四喜丸子,一碗牛肉藕片,六个成蛋,一盘摊黄菜,还有一碗三鲜汤。主食是白面花卷和大饼。另外还有一壶四川沪州老窖。诱人的香味直刺鼻孔,沁人肺腑,一家三口垂涎三尺,眼睛都呆滞了。富昌毕竟是有知识的人,恐怕吃多了伤胃,尽量控制着自己慢吃,也劝女儿细嚼和少吃。酒足饭饱,残席撤下,有人又给他们送来一壶香茶。富昌从心里感激庄主人。富昌听了听夫人还没生,不由得皱起双眉。两个孩子支持不住先睡下了。富昌勉强支撑着在房内踱步,好不容易盼到二更天,屋中传出娃儿的哭叫声,又过了一会儿,接生婆擦着手出来了,笑着说:"恭喜,您又得了位千金!""受累!受累!"富昌递给接生婆一碗茶说,"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当然可以。"富昌来到里屋,伏身往床上观看。但见佟桂氏仰卧在床上,已经力尽筋疲。在她身旁偎倚着一个黄发红面的娃娃。富昌没惊动妻子,只是沉重地打个唉声,心说,可怜的孩子,你到我们家来投胎干什么?不但你遭罪,我们也得受累。忽然他生起把小孩送人这个念头。回到外屋后,接生婆正在用饭,富昌又感谢了一番。接生婆说:"我与夫人睡在里屋,也好照应。你困了就睡吧!""岂敢,岂敢!那太叫您受累了。""哟!这可是主人吩咐过的,我哪敢不听啊!"富昌再次称谢,三更过后他才躺下休息。软绵绵的被褥,有弹性的藤床,使人感到舒服异常。富昌思绪万千,辗转难寐,首先他想到这家的主人,不用问他是本地的绅商大户,要么就是大农田主,也许家里还有做官的,不然不能这么气派,这样有钱,比起那些为富不仁嗜财如命的财主,真是天壤之别。富昌心想,明天头件大事就是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倘若他大开善门能允许我妻在这住上五七日,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可以带着两个孩子给他家干活,干什么都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报恩。目前我没有旁的能力啊!富昌又想起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顿时眼前发黑,心如刀搅。唉!天地虽大,无有我容身之所,迟早要葬身荒郊。我死不足惜,我妻与孩子何罪?我怎能忍心让他们陪我受罪?这个初生的小女儿是要送人的,艳娘怎么办?丽娘又怎么办?想着想着他睡着了,两行热泪淌在脸颊上。第二天,富昌带着俩孩子早早地起来,到屋中看望佟桂氏。经过一夜的休息,佟桂氏已经恢复了些精神,两颊浮出点红润。小女孩正睡得香甜。接生婆已给佟桂氏做好早膳,红糖玉米粥,煮鸡蛋。厨房还送来一只做好了的大母鸡。富昌问妻子怎么样,妻子说一切安好,然后问富昌:"这一切可是真的?我总认为这是在梦中。但盼这场梦别醒。"富昌苦笑道:"乾坤朗朗,怎是作梦呢?"佟桂氏笑中带悲,含泪道:"难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心人?咱们可不能忘记人家的大恩哪!""夫人说的是,我打算这就去谢谢人家。你先歇着吧!"富昌叫两个女儿陪伴妈妈,转身来到外屋,把衣服拾缀了一下,刚要出门,段管事的来了。进门就问:"这位先生,昨晚过得可好?"富昌打躬道:"好,太好了!"段管事说:"你需用什么东西只管说话,不必客气。""是,是。段管事,我打算见见你家主人行吗?""有事吗?跟我说就行。""没事,没事。我就想当面谢谢人家。"段管事笑道:"要光为这件事就不必了。我家主人吩咐说,叫你们安心住在这,等待孩子满了月再说。你要见他,一个月以后再说吧!""是。多谢,多谢!"段管事刚要走,富昌又抢上一步问道:"在下斗胆打听件事行吗?""行啊!你说吧!""请问本宅主人尊姓大名,在哪一行发财?""噢,你问这个呀!好,就告诉你吧。我家主人姓段,名灯,字洪亮,靠渔行为生。我们这座村镇叫段家庄。我家主人还是本镇的庄主。""多谢,多谢,我都记住了。"段管事笑笑转身走后,富昌口中还不断重复着段灯段洪亮的名字。时光流逝,日月如梭,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佟桂氏和孩子养得又白又胖。富昌和两个孩子也丰满了不少。这天一早,富昌正和夫人谈话,段管事从外边进来了:"我家庄主请您!""请我?"富昌的心一阵跳动,跟着段管事出了跨院,拐弯抹角来到第三层院落。这层院子并不算大,但严紧整齐又十分干净。段管事先进屋回禀,然后又把富昌领进去。这是一明两暗三间小客室,迎门放着茶案,上摆古瓶、瓷马、铜镜、盆景,地当央是一张硬木雕花八仙桌,左右太师椅,铺着猩红毡垫,门旁升着炭火盆,炽热的红火把屋子烤得热气扑脸,墙上挂着单条,上画"鹤鹿同春"。在椅子上坐着一人,细条条身材,宽宽的肩膀,黄面金睛,三绺短墨髯,鼻直口方,二目如电,头戴四棱方巾,身穿对襟团花袍,足蹬厚底方头履,往那一坐稳如泰山,一团正气。四个仆人在两旁垂手侍立。段管事介绍说:"这就是我家主人,还不上前见过!"富昌急忙抢步上前,倒身便拜:"被难之人,深蒙阁下搭救。此恩此德当铭刻肺腑,虽结草衔环难报万一。""不敢当,不敢当!段管事,快把这位扶起来。看坐!"段管事的把富昌扶起来,富昌又客气了两句,坐在一旁。仆人献茶,还递过有名的川烟。富昌忙欠身说:"恕不会吸烟,谢谢。"主人仔细打量着富昌。只见他细眉朗目,面皮细嫩,五官端正,举止文雅,谈吐不俗,虽说衣服褴褛面带忧容,仍掩盖不住他那雍容华贵的仪表及显赫的地位。主人问道:"在这住得可好?夫人及孩子都好吗?"富昌忙站起来答道:"托恩公赐福,全好,全好!"主人点点头又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宝乡何地,因何到四川来?"富昌不敢说实话,仍按着谎话说:"在下名叫于德水,祖居京郊怀柔县,只因家乡连遭灾害,颗粒无收,实无法维持生计,只好投亲靠友暂避几时。贱内有位舅父,家住四川石门县,我们就是投奔他才来到四川的。"主人又问:"可曾找到令舅了?"富昌叹道:"要找着就好了!可惜舅父已经故去,舅母又流落外乡不明下落,结果扑了一空,所带盘费俱已用尽,只落得沿路乞讨,偏巧贱内又临产,幸蒙思公搭救,我一家才死中得活,实在是感激万分。"主人道:"人生在世,都有七灾八难,一旦时来运转,一切都会变好的。"富昌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老天不佑薄命人哪!"主人呷了口茶,又问道:"不知于先生下一步如何打算?"富昌含泪道:"实不相瞒,在下已走投无路,借债无门,今后只有沿街乞讨,葬身荒郊而已。"主人深感同情,也叹了口气,沉思半晌道:"你会什么手艺吗?""不会。除了会写几个字外,对别的都外行。"主人笑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会写字就蛮好嘛!对算盘可精通?"富昌道:"不敢说精通,倒是练过几日。"主人道:"我看这样吧!既然你能写会算,就留在我这里吧!我这缺少一个账房先生,如不嫌弃,就由你担任好了。"富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下子愣住了。段管事捅了他一把,富昌才猛省道:"多谢恩公提携!恐怕我不能胜任。""试试看嘛!也许大材小用了。将来你要找着好差事,我随时都可以放你走的。""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辜负了恩公的信任。""你不必客气了,就这样吧!"主人又对段管事说:"今后他就是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了。每月按十五两银子支付工钱。""是。""还有,让他们就住在跨院,伙食照样供应,到年底再结账。""是。""还有,把冯裁缝找来,给于先生和他的家小做几套棉夹衣服,先记到账上。你陪着于先生休息去吧!""是。于先生请!"此刻富昌的感激之情是难以形容的,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扑通"一声跪在主人脚下,咽喉哽塞地说:"恩公啊!您,您对我们一家的恩情,实在是太深了!我于德水一旦时来运转,必报大恩。"主人笑笑,回归内宅去了。富昌回到住处,对夫人一说,全家人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富昌摇头晃脑地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天俄不死瞎麻雀呀!想不到让我遇上这样一位大善人。"佟桂氏乐着擦擦眼泪说:"老爷!无论到什么时候,咱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大恩哪!""瞧你说的!"富昌不悦地说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须得涌泉相报。知恩不报非君子,那不是成了畜牲了吗?"三天后,富昌穿上了新做的衣服,到账房就职。段家的账房真不小,共有八个先生,加上富昌一共是九位:有管渔业账的,有管地亩账的,有管山产果木账的,有管外地买卖账的。富昌负责本宅的账目及膳写往来书信。段管事事先就向那八位先生交待过,对这位于先生要多加关照,因此众人对富昌都非常客气。富昌正处于难处,又寄人篱下,一丝不苟,此外对来往信函更是认真小心,受到各方面的赞许。富昌浑身是劲,比谁来得都早,比谁走得都晚,遇上忙事就加夜班。此外,无论是谁,只要求到他名下,他从不推辞,府中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于先生好的。发薪那天,段管事请示过主人,多给富昌开了五两银子。富昌并没独吞,把五两银子拿出来,请大伙吃喝了一顿,人们对他的印象更好了。日月如梭,富昌在段家庄一呆就是三年,如今已升任总账房先生,在段家主持内外账目,好像本宅第三号主人。新出生的女儿取名为环娘,聪明伶俐,已经四岁。佟桂氏除料理家务之外,还替内宅干些零活,深得女主人的欢心。富昌在此期间还结识了段灯的至友红毛狮子倪衮以及段灯的姐丈胜裕胜陶然。这年八月中秋,本宅主人段灯段洪亮非常高兴,白天聚饮之后,兴致犹浓,晚上在花厅院中设宴,特请至友倪衮畅饮,同时还破例邀了富昌作陪。皓月当空,天井当院放着一张方桌,三把藤椅,段灯坐于主位,倪衮坐客位,富昌侧坐相陪。方桌上摆着各种水果和几道鲜菜,四名仆人在一旁侍候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段灯一时高兴,朗声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你我知己之交,当一醉方休。"富昌道:"听说庄主满身武艺,可我从来未开过眼界,深感遗憾。"倪哀道:"于先生言之是也。我这兄弟武艺精湛,威震四川,尤其他的枪法可称一绝。"富昌抚掌道:"庄主若肯赏脸,足慰平生。"段灯笑道:"好,那我就献丑了!"两名仆人侍候段灯更衣,另外两名仆人赶忙到后花园演武厅把段灯的大枪抬来。段灯小打扮短衣襟,软绸子包头,板带勒腰,把大枪绰在掌中,往前一抖使了个乌龙搅水,往后一拉使了个怪蟒归洞,双手阴阳一合把又使了个金鸡乱点头,紧接着走开行门,拉开架子,练了一趟进步连环绝命枪。但见月光映在枪尖上,如同雨打梨花,天星闪烁,使人眼花缘乱。富昌对武术并不精通,但也不是一点不会,按满洲习俗,八旗子弟自幼就演练骑射和相扑,富昌也不例外。他除骑射摔跤之外,还会舞几路刀剑,打两套花拳,不过那仅是为了强筋壮骨应付门面,已经扔下十多年了。今晚看了段灯的枪法,又勾起他的进取心,不由得眉飞色舞,鼓掌喝彩。段灯练完,收招定式,把大枪交给仆人,归坐休息。倪哀竖起大指说:"贤弟的刀法不减当年,佩服!佩服!"段灯道:"不行!不行!光练而不实用,焉有不衰之理。还是大哥的刀法实用。"倪表一高兴,把衣服一甩,练了一趟八卦太阴刀,一招分八路,八八六十四路,出神入化,变幻万千,果然不同寻常。倪衮练罢,哈哈大笑,收刀归坐,开怀畅饮。由于高兴,他们三位都喝多了。倪表的舌头好像短了半截,眯着眼睛对富昌说:"于……于先生,我……我们弟……弟兄都练了,该、该你的了。"富昌苦笑了一下,说:"我?我会什么?我,我只不过是个废1577人。"段灯笑着说:"于兄有学识,论文才你比我们要强得多呢!"富昌凄惨地一咧嘴:"文才?顶什么用?搁到我身上,还不是等于废才吗?"倪衮道:"别,别这么客、客气了。你看,今、今晚的月、月亮有、有多亮,按说应该吟诗才对,可、可惜我没、没念过书,不,不通此道,你是文人,应该作首诗,给、给我们听听。""是啊!于兄应该显显才,作首诗让我们听听。"富昌点点头说:"可以。"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吟诗一首:"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吟罢竟然哭了。倪衮一看富昌哭了,遂笑道:"于、于先生,你、你哭什么?难道有什么心事?还、还是想家了?"段灯见此情景,心中疑惑,忙以言挑之曰:"于兄方才所吟之诗,好像是唐人所作,好虽好,但并非于兄大作,我今晚要聆听老兄佳作。"富昌拱手道:"既然恩公如此赏脸,于某不才,我可要献丑了!"说罢叫仆人备下文房四宝,又搬来一张条案,富昌把墨研浓,把笔浸饱,屏息凝神沉思了片刻,然后把狼毫一挥,"唰唰唰"写下七言绝句一首,笔锋刚劲潇洒,柔中带刚,给人以奔放向上之感。上写:蛟龙无水断生气,虎落平原受犬欺。不识庐山真面目,谁晓苍穹实共虚?富昌写罢掷笔于地,呵呵大笑,晃晃悠悠回到原座,伏案而睡。段灯凝目看着诗句,沉思良久,挥手把仆人叱退,天井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倪衮是个粗人,不明诗中含意,见段灯如此神秘,疑惑不解,直愣愣看着富昌。段灯喝了几口浓茶,解了解酒气,然后把富昌唤醒。富昌斜着眼睛,往左右看了看,似乎清醒多了,忙拱手道:"恕于某失礼,死罪!死罪!"段灯冷笑道:"于先生,你真姓于吗?皓月当空,明照天地,段某也要问个清楚。""这个……啊,我、我确实姓于,恩公何出此言?"段灯摇摇头:"不对吧?三年来我明察暗访,早已看出破绽,你既不姓于,也不是怀柔县的农户。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你肯定是出自豪门,受过严格礼教的人。譬如说,有时你说姓于,可有时又说姓富,当富字刚一出口,你马上就改成于字,而且失神变色,非常不自然。再如谈到你的夫人,你有时失口就说出福晋二字,我虽不是满洲人,但也晓得福晋是满语。此例举不胜举,你又作何解释?""这个……"富昌语塞,顿感大祸临头,额角上冒出冷汗。倪衮也听出眉目来了,插言道:"我说朋友,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究竟是什么人?就照直说吧!我们弟兄的眼里可藏不了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