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勾践一家三口正在晚餐,三个小瓦罐,每人面前一个,一个大瓦盆放在中间,这是一顿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晚餐。勾践首先停食,言道:“我明天要出远门,陪大王去看河工。可能要去一些日子。”琪瑛目光一闪,又把头低了,默默地听着。勾践:“家里就剩你们母子了,瑛儿,凡事要多听母亲的告诫,不可任性使气。”琪瑛:“孩儿知道。”勾践口气里更多了一些慈父的成分:“你不小了,也是该历练的时候了,现在的处境虽然艰难,对你的意志却是难得的锻炼,以后也许你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琪瑛:“孩儿一定努力,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勾践含蓄地点了点头。宫中内侍驾着一辆轻车驶来,停在石屋门口。夫人从屋里迎出来,琪瑛跟在身后。琪瑛:“母亲,真的不能带孩儿去呀?”夫人:“傻话,母亲是去看娘娘,内宫你怎么去得?”琪瑛:“孩儿可不愿一个人在屋里傻呆着。”夫人:“那也不许乱跑,这可是你父亲交代过的。顶多就近走走,千万不能跑远了,听见没?”琪瑛:“知道了,母亲放心去吧。”夫人还是不大放心,但也只有走了。马车刚刚消失,琪瑛飞快转身奔了屋后那片树林。树林中拴着一匹备了鞍的马,琪瑛解缰上马,拍拍马颈,那马自己认路而走。琪瑛骑马来到河边,才停稳,一只小船从河汊里撑了出来,船上的黑衣人正是端科。小船驶近琪瑛身边,琪瑛激动地叫了声先生,端科摆了下头,示意他上船。琪瑛跃上小船,小船顺流急驶而下。小船泊在河岸石崖下,端科抓住葛藤,攀上崖壁,琪瑛跟着攀了上去。崖壁上藏着一个很隐蔽的洞口,琪瑛跟着端科猫腰进了岩洞。端科点亮火把,洞内渐渐亮起来,果然与琪瑛在越国的溶洞颇有几分相似。端科:“像不像你在越国的密洞?”琪瑛:“像,太像了。”端科:“我虽然寄身相府,但那只是栖身之地,这才是我的家。才是属于我自己的地方。”琪瑛也很激动,道:“能再见先生,真是太好了。先生不知道,要是再见不到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端科:“发生什么事了?”琪瑛:“我,为了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欺骗了我的父王。”端科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道:“坐下,慢慢说。”琪瑛:“是这样,到这儿的第一天,父王就把我关在屋里,让我说出谁是背后指点我的高人……”正说着,洞里传出一声大动静,好像一块石头掉了下来。琪瑛警惕地一跃而起。琪瑛:“谁?”端科按住琪瑛,“世子不必惊慌,来的是我妹妹。”琪瑛更加惊讶了:“你妹妹?你妹妹不是已经……”一身黑衣,长发遮面的卫姬出现在黑影里,只能看清一个轮廓,在山洞里更显出三分鬼气。端科丢下琪瑛迎上去。端科:“溱妹,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越世子。”化名为溱的卫姬看也不看琪瑛,只冷冷地对端科道:“你怎么带生人来这儿?快带他走。”越王勾践 心愿(7)端科:“溱妹,你听我说……”卫姬:“我不听,我不要见任何人,带他走。”端科示意琪瑛等一会儿,拉着卫姬走向洞中深处去了。琪瑛等了一会儿,端科匆匆而出。端科:“对不住,劳公子久等了。”琪瑛:“无妨。”琪瑛不再说话,端科也是一阵沉默。端科:“公子不说话,心里一定是在责怪我吧?”琪瑛:“没有啊,为什么要责怪你?”端科:“因为那天在越国,我没把全部实情告诉公子。”琪瑛:“也许你是有不得已的隐衷吧。就像我,为了我们彼此的承诺,不得已而欺骗了我的父王。”端科:“公子真是善解人意的君子,将来有一天,你要是做了王,一定会是个贤明仁德的君王。”琪瑛:“先生不必拿这话来奉承我,我还没想到做王,我现在只想尽我之力帮助父王走出困境。”端科点头表示赞许,继而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此吗?”琪瑛摇头。端科:“在越国的时候,我还不能肯定你能否到吴国来,所以,我的故事没有全部讲给你。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妹妹是怎样对外人的,因为,她曾对自己发过誓,此生不再见外人。所以我对你说她死了,其实,她这样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甚至生不如死。她所以还活着,还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苟延着生命,是因为她希望能熬到那一天,能亲眼看到我这个做哥哥的替她报仇雪恨。”琪瑛的目光转向洞内黑暗之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紧紧抓住了。会面之后,琪瑛急急寻路而回,刚从屋后树林跑出来,恰好撞上母亲急煎煎寻觅而来。琪瑛:“母亲,你回来啦。”夫人:“回来好一会儿了,我到处在找你,告诉你别乱跑别乱跑,就是不听,这又是跑到哪去了?”琪瑛:“哪也没去,就在树林里转转,可谁知道转着转着就找不着路了。”夫人:“路都找不着了,还说哪也没去?那林子可深着呢,母亲来了这么久,也没敢太往里面去过……”母子俩走着说着,回屋去了。灶坑旁瓦罐多了起来,母亲摆出了较为丰盛的饭菜。琪瑛:“这么多好吃的,哪来的?”夫人:“宫里西施娘娘送的,娘娘还特意问起你呢。”琪瑛:“问我什么?”夫人:“问你过不过得习惯,每天都做些什么,我看哪,娘娘是怕你受不了这里的苦。”琪瑛:“下回你告诉她,我才没那么娇气呢。哟,还有酒啊,好香。”夫人:“别动,那是娘娘送给你父亲的。”琪瑛趁着母亲转身忙活时,将几块熏肉藏了起来。琪瑛:“母亲,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夫人:“说不好,总还得有些日子吧。你有事?”琪瑛犹豫着,点点头。夫人:“什么事?不能跟母亲说吗?”琪瑛:“孩儿正想先对母亲禀过了,等父亲回来,孩儿说的时候,还望母亲能替孩儿讲讲情。”夫人:“你说吧。”琪瑛:“孩儿想说的还是那件事。”夫人:“哪件事?”琪瑛:“才来的那天,父亲问我,是不是听了谁人的指点,我当时没承认,其实,是孩儿对父亲撒了谎。”夫人点点头,等着琪瑛继续说下去。琪瑛:“孩儿数月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曾在国中结识了一位异士,孩儿钦佩他的学识,曾经想拜他为师,但他坚辞不受,而且与孩儿约定,任何时候都不可说出他的来历行踪,孩儿答应了他,所以,那天孩儿没对父亲说实话。”夫人:“你既然许诺了人家,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对我们说了呢?”琪瑛:“这件事,孩儿想了好几天,才稍稍想得明白了一点,我为那位先生守诺,是应该的,但是,对父亲撒谎,却是不应该的,孩儿想请父亲母亲原谅孩儿的不诚不孝,但同时也请求你们能理解孩儿的苦衷,孩儿这么说,母亲以为父亲他可以接受吗?”越王勾践 心愿(8)“我的瑛儿的确长大了。”夫人赞许地望着琪瑛,点了点头。知了声声,烈日灼人,河面上,地面上,都看不到一个人。琪瑛在河边来回踱步、擦汗,等得很焦急。终于,琪瑛不再等待,离开河岸,向港汊里寻过去,找到端科的那条小船,撑了出去。琪瑛停船系缆,攀着葛藤上了石壁。琪瑛点燃火把,小心翼翼向洞里走去。岩洞越走越深,洞内钟乳千奇百怪,琪瑛有些胆怯了。琪瑛:“有人吗?我是琪瑛,我来看……”突然,他脚下一滑,摔倒了,火把丢了出去,滚进身边水洼里,洞中立时变得一片漆黑。“喂,有人吗?”洞里只有琪瑛自己的回声在回应着。好一会儿琪瑛才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他开始摸索着向洞外走,忽然一个冰凉的东西顶在了他脖子间,琪瑛不敢动了。琪瑛:“是,溱姐吗?我是琪瑛。”卫姬的半边脸被一块面具严实地挡了起来,一眼看上去,恐怖人中又透着几分神秘冷艳。卫姬:“我不想见外人,你走吧。”琪瑛顿了顿:“对不起,在下冒昧了,我这就走。”冰凉的东西拿开了,琪瑛摸索着向外走去。卫姬:“等等。”琪瑛站住,卫姬点燃了另一支火把,递过去。“多谢。”琪瑛转身欲接火把,只听卫姬厉声喊道:“不许转身,不许看我。”琪瑛顿住,生生拧过身子,别了脸,接过火把。卫姬:“一直向前走,不许回头看。”琪瑛照她的吩咐向前走去,又站下,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放在旁边石壁上。琪瑛:“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说完,一直向前走了出去。卫姬一直等琪瑛走的不见了,这才过去看他留下的东西。那是一个蒲包,蒲包里是几块熏肉。卫姬又发现蒲包旁还有一个小香包,打开香包,里面是一捧剥好的莲籽。卫姬捧着香包莲籽正出神,洞口方向火光晃动着,琪瑛快步走了回来。卫姬赶忙背过身去。卫姬:“你,为何还不走?”琪瑛瞥了一眼打开的蒲包,道:“我的小船不见了。”卫姬转过身时,脸上已遮上一层黑纱,尽管这样,琪瑛还是被她那张布满神秘的脸逼得心中一紧。卫姬率先而走,琪瑛紧跟在后面。二人半隐半露,倚着洞口向下望,崖壁下惟有河水荡荡,全无船的踪迹。卫姬:“你来的时候,确实看了没人跟踪吗?”琪瑛:“看了,一路上我一直在看,河上肯定只有我一条船。”卫姬返身向洞内走去,琪瑛紧跟着。溶洞空间很大,火把插在壁上,映过来的光显得微弱,简单的居家之用洞里一应俱全,井井有条。地面上一洼静水,就像一面光洁的镜子,隐隐地倒映出洞中钟乳石的千姿百态。琪瑛的眼睛一直很忙乱,掩饰不住少年的好奇心。卫姬有意把自己隐在暗一些的地方,问道:“会不会是你没系好,让水流冲走了?”琪瑛:“可我记得是系好了的。”卫姬:“上来之前你又检查过吗?”琪瑛摇了摇头。卫姬:“只有等着我哥哥来了。”琪瑛:“先生会来吗?”卫姬:“你们不是约好的吗?他不会爽约的,可能给什么事情绊住了。”琪瑛:“但愿先生别来得太晚,太晚了,我母亲会起疑心。”一阵沉寂,琪瑛几番想抬眼仔细看看卫姬,但都没鼓起勇气来。卫姬:“多谢你,送给我东西。”琪瑛:“不用谢,熏肉是我从母亲那偷来的。”卫姬:“香包,也是偷的吗?”琪瑛脸红了,幸好光线很暗,但他还是把头低了下去。卫姬:“我哥哥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发过誓,再不见外人的。”琪瑛:“说过。”卫姬:“我好几年没出这个洞了,一个人熬着,脾气变得很坏,刚才那样对你,请别见怪。”越王勾践 心愿(9)琪瑛:“不,不会的。你……我可以叫你溱姐吗?”卫姬叹息一声,幽幽言道:“我这样一个人,还是无名无姓的好,无名无姓可以让我少一点活着的痛苦。就好比我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我这个苦命人。”琪瑛:“溱姐,你不要这么想,你的仇,先生一定会替你报,我,我也会助你报仇的。”卫姬:“报仇?小兄弟,你是好人,也很豪爽,但是你太善良了,根本不知道世间的险恶是个什么样子。你想助我报仇,我相信你,但我的冤仇深似大海,我的仇人强如高山,哥哥他告诉过你吗?”琪瑛:“说过一些,我只知道溱姐你在吴王宫里受过奇耻大辱,后来又被从宫里赶出来,险些命丧恶人之手。”卫姬:“那你应该想得到,我的仇人是谁?”琪瑛:“是把你带进宫的那个卫姬吗?”卫姬:“卫姬已经死了,她是罪有应得。如果我的仇人仅仅是她,那我的仇早就报了。可我最大的仇人并不是她。”琪瑛有些激动起来:“那,那是吴王?”卫姬:“这样的一座高山,就凭我们三人之力,扳得倒吗?”琪瑛忘形地冲到卫姬面前,语气中带着颤抖:“不怕,迟早我要扳倒他。溱姐,我没想到你的仇人竟然就是吴王,这,这让我太高兴了。”卫姬听了这话,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琪瑛:“我真没想到,咱们竟然有着同一个仇人。”才说完,端科手持火把出现了。琪瑛:“先生!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说……”端科:“对不起,我要打断你一下,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王回来了,你知道吗?”琪瑛一惊:“大王,那我父王也一定回来了,糟糕,我得赶紧走。”越王勾践 霸主(1)琪瑛从树林深处急奔而出,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勾践从大树后转出身来,琪瑛有些紧张,喘息得更厉害了。琪瑛:“父亲,回来了。”勾践:“听你母亲说,你喜欢呆在这树林里,我就上这儿找你来了。”琪瑛:“父亲找孩儿可是有事?”勾践:“想跟你说说话。你怎么跑这么猛?林子里有外人吗?”琪瑛:“没,没有。刚才孩儿在林子深处看见狼了。”勾践:“一只狼就把你吓成这样?”琪瑛:“是三只。”勾践拔出断剑,“带我去看看。”琪瑛:“孩儿发现狼的地方离这挺远的,等咱们去了,狼一定不在了。”勾践收回断剑,走到琪瑛面前,帮他揩汗。勾践:“以后出来要小心,这是在吴国,凡事都得靠自己。做之前,要多想想。难得今日有些空闲,一起走走吧。”父子俩默默在林中踱步,琪瑛几次想说话,抬眼看看父亲,又打住了。勾践:“你拜高人为师的事,你母亲告诉我了。”勾践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琪瑛反倒有如释重负之感。琪瑛:“孩儿所犯欺瞒之罪,还望父亲原宥。”勾践:“那位高人的情形,能给父亲说说吗?”琪瑛:“那位高人,他还不是我师傅,而且他跟孩儿有过约定,如果让第三者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他就再不见孩儿了。还望父亲能谅解孩儿的苦衷。”勾践:“他会随你来吴国吗?”琪瑛权衡着,迟疑道:“孩儿不能说。”勾践:“将来有朝一日若能回到越国,你能带我去拜访他吗?”琪瑛:“孩儿可以去问问,但现在还不能给父亲答复。”勾践点点头,父子俩向林外走去。夫人在准备晚餐,勾践与琪瑛继续谈着。琪瑛:“父亲这次随大王巡视河工,见到范大夫了吗?”勾践:“见到了,你来吴国的事我也告诉他了。”琪瑛:“范大夫他怎么说?”勾践:“他很想见见你。”琪瑛:“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回姑苏来?”勾践:“河工上很多事都是他在管,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