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红绡帐暖,夜色旖旎。夫差沉沉地睡着,西施侧身端详了好一会儿,悄悄披衣起身。明月如钩,繁星满天,夜凉如水。一滴清泪缓缓淌下西施眼角。一件外衣轻轻披在西施身上,西施拭泪回首,背后站着夫差。西施:“我还以为……大王总是这样睡不安稳吗?”夫差:“你有心事,我怎么会睡得安稳?”西施:“我有心事?大王怎么知道?”夫差:“我就是知道。勾践他们回国前那个晚上,你也是这样。”西施:“不一样。”夫差:“怎么不一样?”西施:“那时候,大王还不知道我跟范蠡,现在,大王知道了。”夫差:“不知道怎样?知道了又怎样?”西施:“知道了,大王还能如此对我,西施没想到。”夫差:“你呢,你打算今后如何对我?我很想知道。”西施:“经过了这样的夜晚,大王还需要我用言语来承诺什么吗?”夫差将西施揽入怀中。好一会儿,西施问道:“大王,我想知道一件事。”夫差:“你说。”西施:“大王现在,还恨勾践吗?”夫差想了想,答道:“你问的这事,一句话还不好说清楚。从我做王那天起,天底下我最恨的就是勾践。那时候,伍相国遵照先父王遗言,每日晨昏两次在先王神主前,高声发问:夫差,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吗?我必回答:夫差不敢忘。就这样过了三年,整整三年,我被人耳提面命问了多少次?你想,我心里除了仇恨还能存下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我那时一心只想早一天杀了勾践,灭掉越国。可是,当那天真的到来,勾践就跪在我面前,等我一言判他生死的时候,我忽然不想杀他了,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西施:“我猜不会是因为怜悯吧?要不就是大王觉得一下杀了他太便宜了?”夫差:“都不是。那种感觉自己很清楚,却又很难对人说明白。就好像一个长久在外征战的士兵,一直盼着战争早一天结束,好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有一天战争突然卸结束了,士兵卸下几年未曾离身的铠甲,换上寻常百姓的单衣,告别同袍的兄弟,独自一人踏上回乡的旅程。这时候,除了对回家团聚的渴望,他的心里一定还有一种空落落的无所皈依的感觉,一切都变得让人不习惯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越王勾践 宠幸(4)西施:“大王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突然没有了勾践,您就会像那个突然解甲归田的士兵,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夫差:“我就是这个意思。要说仇恨,勾践那时仍是我心中头号的敌人。”西施:“那现在呢?”夫差:“现在?不幸得很哪,孤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义女,我就是再恨他,也不能杀他了。”西施只是淡淡一笑,道:“这么说,大王心里还是恨他?”夫差:“没那么简单。他现在虽然还是我的敌人,可有时又像是我的一个下属,更多的时候,我是把他当成一个竞争的对手。不管他现在身份有多低贱,可他毕竟是王啊。”西施:“那,范蠡呢?大王如何看待他?”夫差望着西施,像要看到她的心里去,西施也坦然望着夫差。夫差:“夜凉了,去睡吧。”马在河边奔跑,人牵着马在水里奔跑,一路激起无数的水花。夫差、勾践,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一个安然端坐毫无表情,一个气喘吁吁几欲跌倒,就这么顺着河边一路跑下去。勾践力不能支,跌倒在水里,但抓着马缰的手却没敢松开,这样又被马拖着拉了一段,终于支持不住,松了手。夫差返身回来,照着水面抽了一鞭子,喊道:“起来,瞧你这熊样,别忘了你还是越王呢。”勾践在水中支撑着坐起来,喘息着答道:“没忘,但勾践更不敢忘了我还是大王的奴隶。”夫差:“可惜,做王你不够志气,做奴隶你又不够强壮。勾践,你将来要想有朝一日打败我,这样可不行。”勾践大惊失色,“大王这是从何说起?勾践若有此心,叫我立刻死在大王剑下。”夫差:“你这么说,好叫人失望,那我不是从此少了一个对手吗?”勾践:“大王这话抬举勾践了,勾践怎么配做大王的对手,大王如今的对手是在北边,在西边,在中原。”夫差:“都不对,孤家的对手就在身边。”勾践:“大王,勾践此心惟天可表……”夫差笑起来:“打住吧,我说的身边对手,不是指你。”勾践:“大王恕下臣冒昧,您所指的对手,是谁呢?”夫差:“西施。”夫差下马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勾践小心翼翼凑上去。勾践:“娘娘又惹大王生气了?”夫差冷冷地瞥勾践一眼:“她没惹我生气,她就是不肯让我着着实实高兴一回。”“着着实实?”勾践思忖着,“那还是惹大王生气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夫差:“女人家,还能因为什么?”勾践:“不会又是为了范蠡吧?”夫差:“那还能为什么?她现在就是要个星星孤家都会给她摘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她就是忘不了他。”勾践:“大王恕臣直言,下臣觉得这里一定有误会,大王能否仔细给下臣说说,这不快到底怎么发生的?”夫差:“干吗?孤家的隐私你也想打听啊?太放肆了吧你也?”后宫洗衣房的大门吱吱响着,开启出一道仅可容人的缝隙,强光泻入。内侍探头朝里喊:“郑旦!哪位是郑旦姑娘?”一蓬头垢面的洗衣妇站起来。内侍:“出来。”郑旦眯着眼走出来,早有一只手过来拉住了她:“郑旦。”郑旦眼里一下涌满了泪水:“娘娘!”西施:“咱们走。”河边,勾践听完夫差的抱怨,又叮问一句,“就这些?”夫差:“这些还不够吗?”勾践迟迟不语,夫差倒有点沉不住气了。夫差:“说话呀,瞧你这意思,莫不成还真是我错了?”勾践:“怎么说呢,要说男女情事就是追到底,也分不出个谁对谁错。”夫差:“哎,你这叫什么话?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怎么叫分不出……”勾践:“大王听我说完好不好?我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男人和女人间的争执,它不能像大王处理国事那样,一丝不苟,条条较真。大王必得试着站在对方一边,将此心以度彼心。”越王勾践 宠幸(5)夫差:“那你且替我试着度度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提范蠡,到底存的什么心?”勾践:“下臣说了大王可不能动怒。”夫差:“你说。”勾践:“以下臣之见,娘娘这么做,她是想度度大王的度量。”夫差:“度我的度量,我的度量?我还想度她的度量呢?”勾践:“大王若想如此,不难。”夫差:“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勾践附耳而言,夫差不禁皱起了眉头。夫差:“你这算什么鬼主意?”勾践:“下臣这是以攻为守的好主意。”姑苏台,郑旦换回了宫装,正与西施说着悄悄话。郑旦:“照娘娘这么说,这一关娘娘就算度过去了?”西施:“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这阵心里乱得很。”郑旦:“娘娘也别太着急,看急坏了身子。要说范大夫,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当初那么多的危难他不都是……”内侍走进来,郑旦打住了话头。内侍:“大王有旨,请娘娘更衣起驾。”西施:“大王要我去哪?”内侍:“大王只说,娘娘去了就知道了。”江边,众多的劳役正在夯土运石,为吴军修建一个永久性的前哨营地。范蠡夹在队中,吃力地搬运着一块巨石。卸完石头的范蠡,满脸灰土地跟着大队往回走,正走着,被监押的士兵叫住了,士兵身旁还跟着一名宫内侍从。侍从:“是范蠡吧,跟我走。”范蠡随侍从来到江堤旁林中临时营地,进入一座露天围帐内。夫差、勾践均在帐中,范蠡上前参拜。范蠡:“罪臣范蠡拜见大王。”夫差:“这几日受苦了吧。”范蠡:“禀大王,是苦了点,好在范蠡还顶得住。”夫差:“这不,孤家亲自来接你回去,也不算委屈你了吧?可要好好谢谢你家越王啊。”范蠡:“范蠡拜谢主公。”勾践:“大王话里有话呢,其实你该谢的不是我。”范蠡目光转向夫差,夫差指着旁边不远一座封闭的营帐笑道:“去看看吧,该谢的人在那儿呢。”内侍挑起帐帘,换过衣裳的范蠡已经有所预感,镇定了一下走进去,帐帘随即放下。帐中只有西施和郑旦。范蠡与西施对望了一眼,平静施礼道:“在下奉命前来拜谢娘娘,叩谢娘娘搭救之恩。”郑旦上前扶起范蠡。西施:“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范蠡:“在下不知。”西施:“那又怎么知道是我救了你?”范蠡:“在下听大王说的。”西施:“大王怎么说的?”范蠡:“大王说,要谢就该谢娘娘。”西施:“错了。其实,你不是因我而获救,你是因我而获罪。”范蠡微微点头。江堤上,吴国的战船在江边一字排开,煞是雄伟壮观。夫差立马江堤,眺望北岸,勾践牵马执缰,紧随一旁。夫差:“勾践,这是头一次见到我吴国的大江吧,有什么感觉?”勾践:“壮哉伟哉!越国的江和它一比,简直不算什么了。”夫差手指东面望不到边的江口方向,自豪地言道:“我的舟师将来就从此出发,出江口,再沿海北上,直抵齐国。再远,还可以绕过齐境,直达燕国呢。”勾践:“了不起,了不起,大王虎踞龙盘,可谓气吞万里啊。等大王挥师北上那一天,勾践一定举国相随,请为偏师,助大王早成霸业。”夫差瞥他一眼:“举国相随?你现在可还是我这儿一名小卒呢,拿什么随?不是又想回国了吧?”勾践:“没有没有,勾践的意思是愿为大王北上争霸不遗余力,效犬马之劳,即使只是一名小卒,勾践也要为大王冲锋陷阵,死而后已。”夫差:“我说了,做小卒你又不够强壮,而且也委屈你的才能了。”勾践:“那,大王到底什么意思?勾践有些闹不明白了。”夫差:“孤家还没想好,到时候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就暂且做我的参谋吧。哎,这么久,他们有多少话也该说完了吧?”越王勾践 宠幸(6)勾践:“禀大王,范蠡早出来了,一直等大王召唤呢。”夫差走到江堤里侧,果然范蠡正等在那里。夫差回头望望勾践,赞许地一笑。荒野,傍晚,卫姬换了一身打扮,半蒙着面,在河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一只无人小船从上游漂流而下,速度很快,转眼已到卫姬面前。船上忽然跃起一人,长篙一点,小船一头冲上河滩,一头被篙撑住,稳稳停在岸边。端科站在船头,仍然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二人船上岸上,相距丈余。卫姬:“你来了。”端科:“娘娘有话请说吧。”卫姬:“你答应过会帮我。”端科:“不错。”夫差步入营帐,帐内灯烛大明,酒肴丰盛,酒器闪着耀眼的金光。西施从另一个门进来,随手放下帐帘。又经过夫差身边,把这边的帐帘也放下了。夫差不声不响,嘴角含笑,盯着西施的一举一动。西施斟满酒,端到夫差面前,递上,夫差接过,西施擎爵而祝,两爵轻轻相触,西施浅浅一笑,夫差几乎难以自持,西施浅啜一口,夫差则一饮而尽。西施取过夫差的空爵,又去斟酒,夫差把持不住,趁势从后面将西施搂住。夫差:“一句话不说,你想让我喝一晚上闷酒啊?”西施:“我的意思都在酒里,大王可是点滴未漏都喝下去了。”夫差:“是吗?你的意思,我怎么没喝出来呢?”西施又将酒爵送到夫差嘴边,浅笑道:“那就再来一杯。”河边,端科、卫姬仍是一个船上一个岸上,好像从未动过一样。良久,卫姬向端科允诺道:“我去。”端科:“谢娘娘,在下告辞。”端科抽篙点石,小船离岸,箭一般驶向下游,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吴国的战船上升起一盏盏灯笼,远看煞是壮观。勾践、范蠡站在江堤上,远远望着灯火连成片的吴国战船,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语。两人同时开言,又各自打住,相视一笑。勾践:“你先说吧。”范蠡指着江上的战船:“这些战船,主公以为,能出得海吗?”勾践:“出也出得,只是到不到得了齐国,就不好说了。”范蠡:“到不了齐国,或者出海受挫,都会影响到大王北上的信心吧。”勾践:“那当然。你有什么好办法,能帮他们顺利抵达齐国吗?”范蠡:“不仅是齐国,鲁国、宋国、郑国、卫国,我要让吴王一马直抵中原。”勾践:“能有这么好的事?”范蠡:“在江边出了这些日子的苦役,倒帮我得了一个主意,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服吴王,由此破江北上,以人力修造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直达淮上。到了淮河,吴国的舟师就可以凭借淮水之利,四通八达,直抵中原各国了。”勾践思考着,“修运河,好主意,咱们越国还可以派出人力,帮他们修。运河一旦修成,吴国再有人想反对北上也不成了。好主意,看来,这些日子的苦役没让你白做啊。”范蠡:“主公的收获也不小吧。”勾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咱们被吴王突然召回,我遭软禁,你被罚役,生死两不知,那些日子,可真有些万念俱灰了。不瞒你说,我在石屋里,被囚到后来,就连慷慨一死的心情都没了,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耗着,等着,等着最后宣判那一刻的到来。也许这就是上天的考验与磨炼吧。就在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一切希望都在你面前消失的时候,机会却突然降临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天意?”范蠡:“天意难问,人事可期,正是因为主公不懈的坚持,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勾践:“我现在被大王看作是他的内廷参谋了,这是不是有点滑稽?”范蠡:“做牛做马还兼做倡优,这虽然低贱,却可以得到主人的信任和亲近,范蠡要恭喜主公了。”勾践:“喜从何来?”范蠡:“主公离修炼成仙不远了。”勾践:“何谓修炼成仙?”越王勾践 宠幸(7)范蠡:“成仙则百毒不能侵也。到那时,吴王就拿你无可奈何了。”勾践:“我不想成仙,只想,早一天回国。”范蠡没说话。勾践:“我又有了一个想法,这次一定不会半途而废。”范蠡:“主公请讲。”勾践:“这次,我要让大王跟我一起回去,该不会再有人拦我了吧?”范蠡闻言,颇觉意外。营帐内,时已深夜,红烛高烧,烛泪成堆。夫差酒已半醺,说话带着点磕巴,趁着西施斟酒的工夫,将她拉进怀里。夫差:“今晚,开心吗?”西施:“开心。”夫差:“开心好,你开心,我也开心,只是,咱们俩的开心各不相同。”西施:“有什么不同?”夫差:“你开心是因为范蠡,我开心是因为你。什么时候你也能像我一样,因我开心而开心,那我就着着实实开心了。”西施:“大王错了,范蠡平安,只是让我安心,今日真正让西施开心的,正是大王。”夫差:“真的?快说说,我怎么让你开心了?”西施:“大王今日之举,实出西施意外,能有如此容人之量,的确让我很是钦佩,本来,我是想着……西施能得人如此,老天爷也算待我不薄了。”怀中的西施泪眼盈盈,夫差此刻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但他只是轻轻在西施额上吻了一下,随即放开她,站了起来。夫差:“好了,这真是开心的一晚,就到此吧,孤家要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