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别的地方哪都可以,姑苏台不行。”卫姬:“为什么?别的地方臣妾都不想去,臣妾就想去姑苏台。”夫差:“你是不是又存心找别扭?”卫姬:“大王请恕臣妾愚鲁,臣妾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地方都去得,惟独姑苏台去不得?臣妾请大王明示道理,以正顽愚。”夫差:“你明知道西施就在姑苏台,还偏偏要到那儿去,不是存心找别扭又是什么?”卫姬:“哟!大王这么说,臣妾就更糊涂了。大王不是说与西施恩断义绝了吗?怎么还这么想着她?莫非臣妾昨晚听见的都是醉话,做不得数的?”夫差:“恩断义绝就是恩断义绝,可那是孤家的事,用不着你来掺和。”卫姬:“大王可是误会臣妾了,臣妾要去姑苏台,只是想去玩玩,一个大王不要的女人,我可不想去沾她的晦气。大王请放心,要是臣妾不小心跟她撞见了,我躲还躲不赢呢。”夫差没再说话。姑苏台,西施曾经在此眺望云海的那片廊台,物是人非,眺望者换成了卫姬。卫姬尽情地甚至有些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得意,情绪酝酿到足够高潮时才带着拖腔发令道:“把那个下贱倒霉的女人给我带上来。”西施被内侍带上来,头发有些散乱,神色有些憔悴,但气质还是那么高雅平静。卫姬:“好久不见了,西施娘娘!怎么,见了面连声问候也没有?没想到你在吴国呆了这么久,越国带来的恶习还是改不掉。”西施:“卫娘娘说的对,我是在吴国呆得太久了,久得连待人接物的起码礼貌都记不得了。”卫姬抬手打了西施一个巴掌。卫姬:“贱女人,还敢嘲弄我?没了大王的庇护,你算什么东西?奴婢,贱妇,乞丐,你比他们还不如,狗都不如!你心里一定不服吧?还盼着有一天大王会回心转意再施恩宠吧?做梦!男人什么都容得,惟独容不得睡榻上还有另外的男人。”说到这,好像突然被自己的灵感所激发,露出诡谲的一笑,“我猜你的睡榻上一定不只有过两个男人吧,也许还有勾践,还有你那个所谓的师弟,还有马夫?乞丐?野人?他们都光顾过你的睡榻吧。也许根本就用不着睡榻,你们越人不是最喜欢野合的吗?你这个放荡惯了的女人,独自一个住在深宫里一定寂寞得很吧?别担心,娘娘我今天就满足你,让你过回在越国的快活日子!”卫姬为自己的计谋,为报复的得意而长笑不止。良久,卫姬打住笑,恨恨下令道:“把她丢到马厩去,发给那些马夫。”西施被带出大殿,带过走廊,带下长梯。西施被丢在马厩的草垛上。脚步声远去,除了马吃草的咀嚼声,四周复归沉寂。西施从草垛中坐起来,扫一眼空寂寂的厩舍,悬着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又把手放到头上,但草屑还捏在手里没等丢下,人就僵住了。草房外木栅栏后,不知何时闪出一排马夫的脑袋,个个邋遢颟顸的样子,一双双眼睛瞪得都要喷出火来。越王勾践 庙堂(4)西施努力镇定着,想做出一点笑容来,但是她什么也做不了。马夫们站直了身子,你看我,我看你,奇怪的是竟没一人敢先迈步进去。“让开,我先来。”一个满头乱发满脸胡须的大个子分开众人,大步走进去,才走两步,却被一个小矮个子出声叫住了。矮个子:“大哥,可别得罪了天爷。”大个子:“他娘,我忍不住了,天爷不天爷的,做了再说。”大个子走进厩舍,众马夫一拥而上,堵在了门口。大个子逼近西施,西施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大个子纵身欲扑,忽然似乎有个微小的光影闪过,大个子一个踉跄,扑是扑了下去,却是一头扑倒在西施身边的草堆里,且再也不动了。众马夫呆呆无语,西施更是半天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矮个子马夫分开人群走过来,西施又紧张起来,但矮个子却是走到了大个子身边,推了推没见动静,手下使劲将大个子翻了过来,大个子已经断气了,喉结处还有一条血线在流出来。矮个子扑通跪倒在西施面前,颤声道:“娘娘开恩,求天爷饶了咱们吧,咱们决不敢再碰娘娘一个指头。”众马夫跟着跪下来。厩舍房顶上,一个人影悄悄离去。黄昏,姑苏台望景台上,夫差大发雷霆,一剑削断灯台,怒吼:“都给我滚出去!”宫女内侍争先恐后地逃离望景台,偌大的殿堂内只剩夫差与卫姬,遥遥相视。夫差:“你给我跪下。跪下!”卫姬反而倔犟地昂起头:“大王就是要杀臣妾,也该先正了臣妾的罪名,臣妾不知犯了大王哪条国法家规?”夫差:“孤家事先警告过你,不要去碰西施,可是你明知故犯,孤家的警告你置若罔闻。别以为宠了你,你就可以无视孤家的权威了,别说是你,在吴国,谁也不行。”卫姬:“冒犯了大王虎威,臣妾该当有罪,大王要杀要贬,臣妾不敢有怨言。但是,服罪之前,臣妾还想请问大王,大王与西施既然已经恩断义绝,既然是她先欺骗了大王,背叛了大王,大王为什么还要如此护着她?大王说一番,做又是一番,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当何以适从?坏大王权威者,其实不是我们,而是大王自己。”夫差:“狡辩,孤家不要听你在这狡辩。你给我离开这儿,马上走,回你的宫里去,不许再到姑苏台来。”卫姬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反而愈发坦然了:“大王心里还是丢不下那个越国的小贱人吧,可是明里又不好说出来,怕丢了做王的面子,怕被下臣们议论大王英雄气短,当断不断。大王的难处只有臣妾最明白,所以,大王不好办的,臣妾已经替您办好了。现在大王要臣妾走,臣妾走就是了。等过了这一阵,大王自会感激臣妾的。”夫差紧赶几步,一把薅住正往外走的卫姬:“老实告诉我,你对西施都做了什么?”卫姬:“没做什么,臣妾可是一个手指也没碰她,只是,替她找了一个好归宿。”夫差:“快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卫姬:“大王弄疼我了。大王既然如此放她不下,就去看看吧,小贱人这会儿在马厩正跟那些马夫们快活呢,恐怕早把大王忘到脑后了。”夫差一掌将卫姬掴至殿角,吼道:“滚,滚得远远的!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夫差甩身急去,卫姬坐起身,嘴角淌着血,目光呆呆的,忽然失声而笑,却笑得比哭还惨。夫差冲入马厩,遽然而止。马厩内空寥宁静,夫差目光扫遍,仅仅发现了一个喂马人。夫差走上前去。夫差:“人呢?”喂马人仍然背身喂马:“不知大王要找的人是哪一个?”夫差:“孤家要找,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王?”喂马人:“大王是吴国的君王,一言可定人生死,吴国百姓哪个不知?”夫差抓住喂马人,拉她转身,斗笠下,赫然正是西施那张清瘦的脸。夫差一把抓住她的手,旋又慢慢松开,侧转了身,用淡淡的语气问道:“这儿的人没敢对你无礼吧?”西施:“劳大王挂念,他们对我很好,我在这儿过得也很好。”越王勾践 庙堂(5)夫差:“照这么说,你还应该感谢卫姬了?”西施:“大王说的是,就请大王替我向卫娘娘转达谢意吧。”夫差:“怎么,你还想在这儿住下去吗?”西施:“如蒙大王恩准,西施将不胜感激。”夫差:“感激?你就那么愿意自甘下贱吗?你们越人天生下来就喜欢下贱是吗?”西施:“大王错了,我其实不是越人。”夫差:“不是越人?难道你还是吴人?”西施:“也许正是呢。”夫差:“吴人就是吴人,越人就是越人,什么叫也许?”西施:“我的意思大王以后也许会知道的。但不管越人还是吴人,马夫也不是天生下来就下贱,宫妃也不是天生下来就尊贵,这点道理,大王不会不明白吧?”夫差:“好,好道理,孤家屈尊舍面到这来找你,不但没见你说一句软话,反而听了你这一番大道理,真叫孤家受益匪浅呢。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儿,做尊贵的马夫吧。”傍晚,河边兀立的巨石上,矗着一个妇人的身影。卫姬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脚下是湍急的河水。对着昏暗的夜空,卫姬发出她的诅咒,“西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言毕,纵身跃入河中。湍急的流水将卫姬翻滚挟裹着带向下游。石屋门被推开,守卫举着火把进来,火光下,勾践与夫人蜷缩在墙角里,看上去就像两只正在冬眠的动物。守卫放下食物,关门去了,屋里复归黑暗。过了一会儿,夫人晃亮火绳,点起了油灯,刚点着,勾践庞大的身影压过去,一口气又把灯吹灭了。勾践:“黑着好,就黑着吧。”夫人:“问也不问,罚也不罚,杀也不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勾践:“这还不就是罚吗?熬着吧,杀与不杀总有个到头的时候。”夫人:“就是罚也得有个名目啊,我心都想疼了,也没想出来咱们到底错在哪了?”勾践:“错并不是因为咱们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咱们……夫人,咱们这样过了几天了?”夫人:“这已是第五个晚上了。”勾践:“你从十四岁嫁给我,咱们还没有像这样,四天五夜不分开,一直在一起的吧?”夫人:“我宁愿不这样,只要他们能让你出去。”勾践:“出去不出去其实都一样。四天五夜了,时间越长,我心里反倒越踏实,你说怪不怪?”夫人没答,良久叹了口气道:“就像做了个梦似的,刚刚梦到好时候,就醒了。”深夜,繁星满天。卫姬躺在河边野地上,被一阵凉风吹醒,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草丛中,四周空无一人,不知从哪儿还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嗥叫。卫姬惊疑地自问:“这是哪儿?我死了吗?我是人还是鬼?”她对着荒野怯生生地喊起来:“有人吗?有没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她身旁,一身黑衣,蒙着面,卫姬只能见到一个黑暗的轮廓,她吓得哆嗦起来。卫姬:“你,是人是鬼?”端科:“娘娘别怕,我是人,你也还活着。”卫姬:“是你救了我?”端科:“是娘娘命不该绝。”卫姬:“你是谁?”端科:“在下藉藉无名,说了娘娘也不会知道。”卫姬:“那你为什么救我?”端科:“娘娘心愿未了,岂能如此轻生?当真做了鬼,你跟西施的大仇可就无从得报了。”卫姬:“你到底是谁?我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端科:“在下是上天遣来帮助娘娘复仇的。接娘娘的车驾就快到了,娘娘好自为之吧,咱们后会有期。”端科掉头而去,身后又传来卫姬的叫声。卫姬:“你等等,咱们,如何再见?”端科:“还在此地,娘娘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出现。”黑影消失在夜色掩映的灌木丛中,卫姬独立荒野,沉思着。大路上,马车被灯笼火把簇拥着远远驶来。吴王宫偏殿,伯诚惶诚恐,小心地走进来,夫差面向廊台,对月独酌,明知有人进来,却看也不看。越王勾践 庙堂(6)伯:“臣伯奉召参见……”夫差还是不看他:“知道自己有罪吗?”伯:“臣,知道。”夫差:“你有什么罪?说给孤家听听。”伯:“西施娘娘的事,臣不该知情不奏,有负大王信任。”夫差:“就这吗?”伯:“臣虽愚钝,但臣对大王之忠心惟天可鉴,请大王为臣指点迷津。”夫差:“我问你,勾践回国祭祖一事,是你跟他事先策划好的吧?”伯:“大王明鉴,勾践回国祭祖,事先的确与臣商量过,可为臣策划此事的初衷,完全是为了把范蠡和西施娘娘彻底分开,臣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是为了……”夫差:“这么说,还应该奖励你了?说了半天,倒是孤家错了?”伯:“臣绝无此意。大王,这件事臣的确有错,臣愿受大王责罚。”夫差:“西施……和范蠡的事,你还知道多少?”伯:“臣还知道,大王要臣从头说起吗?”夫差:“怎么,你还想再有所隐瞒吗?”伯:“臣岂敢?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说起来话就长了,臣想求大王先赏臣一口酒喝,润润嗓子。”夫差笑了:“过来坐吧。”伯:“这些事,臣有些是听勾践说的,有些是听文种说的,还有一些是臣从仲佶那里拿酒套出来的……”夫差的神情格外专注。东方渐白,远处传来鸡啼。夫差面前的酒一动没动,坐姿也一动没动,神情也还是那么的专注。伯:“大王,臣知道的,就这些了。”夫差意犹未尽:“完了?”伯:“完了。”夫差的目光穿过伯,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伯:“大王……”夫差振衣而起,大步走出殿去。伯:“大王,臣……”石屋门被推开,晨光泻入。守卫:“勾践出来。”草堆里蠕动起一个人来,头上身上沾满了草屑。勾践半个身形挪进光影里:“大人,勾践在此。”守卫:“跟我走。”勾践步出石屋,晨光照得他使劲眯起了眼睛。此时的他,胡子拉碴,一头一身的灰尘草屑,看上去又像乞丐,又像囚徒。守卫将断剑杵到勾践面前,“拿着。”勾践:“勾践不敢。”守卫:“让你拿就拿着,这不是你的吗?佩上。”勾践接过断剑。王家猎苑内,夫差张弓搭箭,一箭射出,野兔中箭而亡,夫差纵马过去,捡起野兔。猎苑内池塘,游鱼惊走,水面渐归平静,映出勾践胡子拉碴的一张脸。勾践以手中断剑剃起了胡子。才剃了一半,忽然停下,水中又多出一人一马的身影。勾践弃剑,转身跪倒:“下臣勾践拜见大王。”夫差将死兔丢在勾践面前,下马拾起断剑。夫差:“还记得孤家带你去剑庐,吃你的烤鱼吗?”勾践:“回大王,下臣记得。”夫差:“那你猜猜,这次孤家为什么突然把你召回来?”勾践:“大王恕臣愚钝,下臣在石屋里想了几天几个晚上,也没想出来。”夫差:“那还是孤家来告诉你吧,孤家想吃你的烤兔了,这可是你答应过的啊。”勾践一怔,随即愁云顿释般地笑了:“嗨,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臣猜了几天几宿也猜不着呢。大王要是早说了,下臣也不会急急忙忙赶着回去了。这是大王刚射得的吧,下臣这就拿去收拾,大王稍候即可。大王,下臣的剑。”夫差并没把剑还给他。夫差:“还记得上次吃烤鱼时,说过的话吗?”勾践:“是大王说过的话?”夫差:“有孤家说过的,也有你说过的,还记得多少,都给孤家说说。”勾践回想着:“下臣还记得,大王当时说,等回到姑苏,让下臣到御厨房去,专司烹饪。”夫差:“还有呢?”勾践:“还有,下臣当时回答说,下臣除了烤鱼、烤野兔,做别的就不那么中吃了。”越王勾践 庙堂(7)夫差:“还有呢?”勾践:“还有,下臣不大记得起来了。”夫差:“看来,你是该记的都记不得了,不该记的,倒是都没忘了。”勾践:“下臣这几天怕是想事想得太多了,大王容下臣一点时间,下臣再好好想想。”夫差:“孤家帮你提个醒吧,这剑上的锛口怎么来的,还记得吗?”勾践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锛口?是下臣不小心,不小心……”夫差:“不小心剁在了石头上,没想到吴国的石头居然比宝剑还硬。你是这么说的吧?”勾践:“是。”夫差:“可惜,这样的石头孤家从来也没见着过,或许,叫它石头,太牵强了吧。”说着,夫差拔出宝剑不光,双剑相交砍了下去,一声脆响之后,再看时,断剑上又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锛口。夫差:“这锛口到底怎么来的?现在想起来了吗?”勾践跪地叩首:“下臣犯了欺君之罪,请大王重重惩罚。”夫差:“那要看你接下来说不说实话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勾践:“是。大王慧眼明鉴,臣这把剑上的锛口确实是被宝剑砍的,但那次与臣对剑的,并不是干将,那把宝剑,也不是现在大王手中的不光。”夫差有些意外:“说下去。”勾践:“那天,下臣正在溪中,一条大鱼被下臣堵在了石缝里,眼看就要抓到了……”勾践给夫差讲述的,是一个他从未听到过的故事。……时光回到从前,那日,剑庐溪边,一个飘逸的身影突然现身勾践眼前。勾践起身,站在溪水中,望着一脸风尘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