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搀夫人进屋,置之榻上,取来一瓢凉水,拂开夫人脸上乱发,取布蘸水,轻拭其额。夫人其实只是劳累加惊吓过度,很快就醒了。夫人:“主公!”勾践:“别动。你不要紧吧?”夫人:“我不要紧,只是西施娘娘。”勾践:“娘娘怎么了?”夫人:“她为了救我出来,甘愿被卫娘娘关起来了。”勾践:“关在哪了?”夫人:“在后宫一间洗衣房里,我就是在那儿被关着洗了一宿的衣裳。”勾践:“卫娘娘怎么会找上你了?”夫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内侍送我出来,半路上忽然说卫娘娘要见我,也不容我说愿不愿意,拉着就走。其实我连卫娘娘的面都没见,就被关进去了。”勾践琢磨着,一时没言声,夫人忍不住提醒道:“快请太宰大人帮着想想办法吧,那种地方,没吃没喝的,关久了不是闹着玩的。”勾践:“放心,关不久的,用不着太宰大人出面,自会有人去救娘娘,凭她的才智,卫娘娘要倒霉了。”夫差带人来到洗衣房外,下人慌不迭落锁开门。黝黑的屋里乍一眼什么也看不见,夫差大步走进去。湿漉光滑的地面险些将夫差滑倒,他站定身子,渐渐才能看清屋里的情形,但在单调的捶打声里,他所见到的也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形,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夫差上前两步,拉起一个捣衣的妇人,妇人缓缓抬起头来,丑陋衰老的脸庞吓得夫差一声大叫,厌恶地将其推了出去。夫差:“西施!西施!夫人!你在哪儿,孤家来了……”疏落的人丛里站起一个黑影,夫差奔过去,手伸到她脸边,又忽然停住,似乎不敢相信这个衣着褴褛头发散乱的黑影就是那个还在他记忆中留着无尽余味的活色生香的西施。夫差:“你……”西施:“才过了一个白天,大王就不认得西施了吗?”夫差拂开西施脸前的乱发,终于看到了她略显清癯的脸庞和平静中略带忧郁的表情。夫差:“你呀。真是的,怎么会答应她这种荒唐的要求?快跟我回去。走啊。”西施:“大王想带西施去哪儿?”夫差:“去哪儿?你说去哪儿?回你的宫里。这是你呆的地方吗?”西施:“我们越国人不懂得高雅,这里才正是适合我们的地方。”说完,西施又蹲下来,举起了棒槌。但没等棒槌落下,就被夫差握住了她的手腕。夫差:“孤家知道你有委屈,先跟我回去,回头孤家给你出气。”西施:“大王差矣,西施没有委屈,我是心甘情愿来这儿的,我也不想要大王替我出什么气。”夫差:“唉。你怎么就不知替孤家顾及点颜面?卫姬她是出了名的好嫉妒,好生是非,你难道非要跟她一般见识不成?”不等西施说话,卫姬的声音先从门外响起来,人也边说边走了进来。卫姬:“大王可真会哄人啊。臣妾跟了大王这么久,咱们的王子都能骑上马满世界跑了,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大王原来是这么夸我的。”卫姬一脚踢倒身前一个老妇,恨声道:“你们这些下贱该死的奴隶,呆在这干什么?都给我滚出去。”众洗衣妇如闻大赦,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偌大洗衣房里只剩下夫差、西施、卫姬和潺潺的流水声。夫差:“你还嫌闹得不够吗?堂堂王妃,就不怕人笑话?先给我回去。”卫姬:“笑话?到了这份上,我还怕人笑话吗?既然我是出了名的好生是非,那也别白白背了这个恶名,现在咱们就把这件事,明明白白说个是非出来。”夫差:“说什么说?孤家不跟你追究,你倒不依不饶起来了,你把西施娘娘关在这里做苦役,还有理了?”卫姬:“西施娘娘?大王捧在手里的糖人,我怎么敢关呢?她可是自甘自愿要到这儿来的,我劝都劝不住呢。”越王勾践 黑金(10)夫差:“废话。要不是你关了勾践夫人,她能到这儿来吗?”卫姬:“我关勾践夫人,又犯了大王哪样法了?”夫差:“你,胡闹。平白无故关人家干什么?”卫姬:“平白无故?这话是大王说的吗?大王不会忘了勾践夫妇是什么身份吧?当初大王接受越国投降时说过的话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就算大王忘了,臣妾可还记着呢:越国的男人尽为吴国的奴隶,女人尽为吴国的婢妾。我一个堂堂王妃,使唤一个越国的女奴,也错了吗?”“你!你……”夫差被卫姬噎得回不上话来,气得拽上西施,掉头而去。卫姬:“大王,你为了一个女人,先王遗训也置诸脑后了吗?大王,你停下,我念给你听,大王……”夫差二人已经离开了洗衣房,望着夫差离去的方向,卫姬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忽而又高上去,时泣时悲,似乎陷入一种歇斯底里式的失控状态中,“我念给你听,念给你听……夫差,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吗?你忘了……大王……”遗在溪边的棒槌被卫姬一个个踢进水里,随流漂走了。越王勾践 复仇(1)流水、落叶、飞花。莫邪坐在溪边,看仲佶在摸鱼。范蠡从下游走上来,仲佶停下手,莫邪拄着棍站起迎上来。范蠡来到莫邪面前,“能走了?你好得真快。”莫邪:“还不是全仗范大夫妙手回春?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早都没了。”范蠡笑笑,“再过几天,我要回吴国了,临行前,我想问问,夫人对以后有何打算?”莫邪:“范大夫真正想问的,是那把剑吧。”范蠡点点头:“剑,在下也想知道,如果夫人愿意……”莫邪:“范大夫救命之恩,妾身永不敢忘,但剑的事,先夫生前有托,莫邪不敢徇私处置,还望范大夫见谅。”范蠡:“这我明白。但我想你丈夫既然叫你来越国,必然有他的深意,这个可以告诉我吗?”莫邪:“有一个人的名字,想必范大夫一定听说过。”范蠡:“请讲。”莫邪:“延陵季子。”范蠡心中怦然一动:“吴王的叔祖,贤名在下如雷贯耳,不知夫人为何问起他?”莫邪:“听说他老人家一直是在越国隐居,范大夫可曾见过吗?”范蠡:“你问得巧了,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他的消息,这次回来,才有幸拜谒过老人家。”莫邪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老人家在哪儿?范大夫能带妾身去见见老人家吗?”范蠡:“一定要见吗?”莫邪:“莫邪乃是受先夫之托,万请范大夫成全。”范蠡起身,“既如此,请随我来。”莫邪惊讶:“现在就……在这?”范蠡点点头,先走出去,莫邪一脸将信将疑,拄棍跟了出去,仲佶不语,跟在二人身后。竹林后墓地,范蠡领着莫邪来到无字墓碑前。范蠡行大礼后,对碑言道:“老人家,剑师干将夫妇拜谒先贤来了。”莫邪:“这,这就是?”范蠡:“这就是。老人家仙逝已经五年了。你养伤的竹楼就是老人家生前隐居之地。这位仲佶兄弟乃是老人家晚年收养的两位弟子之一,你有什么不解之处,问他吧。”莫邪怔怔地望着墓碑,丢了棍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墓碑前,低低抽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莫邪收泪起身,转而言道:“范大夫,仲佶兄弟,两位请来一下。”范蠡、仲佶来到墓碑前,莫邪正色而言:“先夫让我到越国来,就是要让我找到他老人家,把剑交给他,听他处置。”三人同在墓碑前沉默无语,继而莫邪又道:“先贤已逝,莫邪只有自行做主了。仲佶兄弟,我要你做个见证。”仲佶点头。莫邪:“范大夫,你能答应为我报先夫之仇吗?”范蠡沉思有顷,缓缓言道:“我答应你。”莫邪施礼:“莫邪谢过范大夫。”莫邪坐在猎户的担架上,范蠡、仲佶等十多人一行,来到一座陡峭的山崖下。莫邪手指崖壁上一株奇特的岩松道:“树边上有个石缝,就在那儿。”猎户腰系葛藤,攀至山崖半腰,从石缝中取出一只木匣。木匣被送到范蠡手上,范蠡将之转交给担架上的莫邪。莫邪打开木匣,将裹剑的白布一层层打开,一柄一尺半长,通体黝黑不见光泽的短剑显露出来。莫邪抚剑动情,泪水滴落在宝剑上。莫邪抬起泪眼,对范蠡道:“这世间除我夫妇,你是第一个看到此剑的人,你家越王和我那没出息的弟子,他们看到的还不是剑。这把剑与范大夫想像中的一样吗?”范蠡摇头。莫邪忽然一笑:“不好看,也不够霸气,是吗?”范蠡正要说什么,忽然莫邪手腕一翻,快如闪电,没听见任何声响,那剑已经全数攮入了莫邪腹中,只剩下她手握的剑柄。范蠡惊呼:“夫人!你?”短短的剑尖从莫邪后腰透出来,顺着剑尖淌下细密的血流。莫邪久久望着范蠡,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在褪去,神情中的痛苦亦渐渐不显。莫邪:“先夫曾道:此剑之德,全在韬晦,杀人越多,锋芒越盛,盛则威,威而不德,不德则无以王之,故而名其为不……”越王勾践 复仇(2)莫邪的嘴巴还在动,但已经出不来声音了,瞳光亦渐渐散乱开来,却还不舍地盯着范蠡。最后一滴血,凝结在剑尖上。白布展开,莫邪被轻轻地平放在白布上,其肤色亦如白布。范蠡轻轻拿开她握剑的手,另一只手握住剑柄,稍稍顿了一下,将剑从她体内轻轻掣出。日光下,那黝黑的剑体已经带上了隐隐的光泽。范蠡:“盛则威,威而不德,不德则无以王之,故而名其为不光。”范蠡将宝剑小心地置入木匣内。越国信使一骑绝尘而去。第二天便是吴王夫差的寿诞了,伍子胥叫来端科,吩咐道:“明日你代我去吧,就说我身体不适。”端科:“依在下之意,这一趟,大人最好还是亲自去。”伍子胥:“为何?”端科:“勾践这次把声势搞得好大,加之再有后宫宠遇正隆的西施做后盾,我担心越国方面会弄出什么大事来,没有老相国镇场,万一大王兴头之上答应了什么,王者一言,事后再想挽回,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伍子胥:“先生过虑了,大王虽是性情中人,做事可并不糊涂。对勾践,他始终警惕着呢。”端科:“可是……”伍子胥:“放心吧,老夫心里有数,你去就是了。”端科欲言又止,躬身领命。寿诞之日,众臣齐集吴王宫正殿,分列在两边一字排开的宴案之后。勾践也换上了虽朴素但颇为正式的朝服,站在了靠前显眼的位置。端科置身众臣之中,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内侍一声高喝传入大殿:“大王到。”众臣离案而前,齐列于中间甬道上。吴王夫差携西施款款步上正殿,接受众臣朝贺。众臣:“恭祝大王与西施娘娘福寿绵长,万年无期。”夫差:“谢众卿。都坐吧。”众臣归座,夫差向伯点头示意,伯持爵上前致辞。伯:“大王在上,西施娘娘,列位贤卿,今日欣逢大王寿诞,吴国君臣百姓同喜。然以微臣看来,大王今日之喜又有非同于往昔之处,因为在今天的庆贺行列中,大王身边多了西施娘娘,而我们吴国的盟属中,又多了一个越国。所以我要说,今日乃是我们吴、越两国同喜的日子。西施娘娘贤德贞淑,大王英明仁信,娘娘得遇大王,乃是天作之合,也是天赐吴、越两国之福,值此吉日良辰,臣谨以水酒一杯,恭祝大王,恭祝娘娘,恩爱无期,福寿无疆。”众臣举杯唱和。夫差、西施举杯谢众臣,再碰杯相谢,西施微微含笑,夫差眼中则是一派欣喜柔情。卫姬宫中,卫姬将酒爵狠狠掷出,正打在宠物身上,宠物哀叫着跑了。卫姬头发散乱,目光怨恨,好像仇人就在自己面前,咬牙道:“别高兴得太早,咱们走着瞧。”正殿上,勾践举杯祝酒:“下臣勾践谨以水酒一杯,代越国百姓子民,恭祝大王,恭祝娘娘,万寿无疆。”众臣唱和,夫差、西施举杯相谢。勾践:“值此大喜之日,下臣奉娘娘之意,谨备薄礼,敬贺大王之喜。”夫差微笑颔首,伯高宣:“越国敬献贺礼。”范蠡打头,穿着喜庆服饰的仆从抬着贺礼鱼贯而入。礼盒一个个打开,盖锦一块块揭去,金银珠宝、珊瑚玳瑁、象牙葛锦,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夫差笑对西施道:“如此厚礼,说办就办齐了,义父可是真给女儿作脸哪。”西施:“可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原想……这样太破费了,不知越国的百姓……”夫差:“我知道了。勾践,娘娘的意思,这份贺礼太奢华了,为此不知要耗去越国百姓多少血汗,这让娘娘很觉得于心不忍。”勾践:“大王在上,娘娘在上,下臣进此贺礼,乃是顺应越国百姓臣民之意,为表寸心而已,下臣亦知越国百姓衣食辛苦,并不敢横征暴敛。”夫差:“这个孤家知道,但娘娘爱民之心,亦甚合孤家本意。越国百姓也是孤家的子民嘛。这次念你一片诚心,孤家就收下了,但是下不为例。”越王勾践 复仇(3)勾践:“下臣谢大王体谅,谢娘娘一片仁厚之心。”夫差:“归坐侍宴吧。”但勾践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夫差:“还有事吗?”勾践:“大王容禀,下臣这次委派范蠡回国置办寿礼,托大王和娘娘之福,还意外得到了一件宝物,下臣想借此大喜之日,献宝于大王。”“宝物?”夫差笑笑,指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贺礼道:“听你的口气,你这宝物可比这些东西要贵重多了?”勾践并未回答,转身面对范蠡,范蠡从仲佶手里接过木匣,上前几步,将木匣递与勾践。勾践接过木匣,转身跪下,双手高举,将木匣呈于夫差。这一连串无声地郑重地传递,使夫差的神情也随之凝重起来,但脸上更多的却是将信将疑的表情。他起身离坐,就在接过木匣的瞬间,他的手臂好像被木匣的沉重坠了一下,这一下立刻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到木匣上。木匣却是那么朴实无华的一只乌木匣子。夫差再将目光朝向勾践,以目光在问:里面到底是什么?勾践:“请大王开匣验宝。”夫差拉开匣盖,黝黑的宝剑渐次呈现于眼前。夫差手握剑柄,掣剑出匣,凝视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仍然不敢肯定。殿下众臣也都凝神谛视,一时间大殿上鸦雀无声。夫差语音中竟有了一丝颤抖:“此剑,可是不光?”勾践:“大王神目,此剑正是天下无双的宝剑不光。”夫差目中大放异彩:“不光?真是不光!你终于落到孤家手里了。不光,我的不光!”伯:“宝剑归位,兆示天下归心,臣再次恭喜大王,贺喜大王。”众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夫差一把扯起勾践,急切问道:“勾践,这次你为孤家立了大功,快说说,宝剑是如何找到的?”勾践:“下臣派范蠡回国时,特意叮嘱他留意寻找莫邪,范蠡果然不负所望,找到了莫邪。找到了莫邪,也就得到了宝剑。”夫差:“那莫邪呢?”勾践:“莫邪失了宝剑,愤而自杀了。”夫差:“唔,她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太宰大人。”伯:“臣在。”夫差:“取千金来,孤家要兑现诺言。”伯:“臣遵令。”勾践:“大王,太宰大人,勾践有一言容禀。”夫差:“你说。”勾践:“诚如太宰大人之言,宝剑归于大王,乃是昭昭天意,下臣不敢窃天意为一己之功,又岂敢受大王千金之赏?”夫差:“虽然如此,孤家又岂能做失信之人?”勾践将目光投向伯。伯:“大王,勾践既然不愿受千金之赏,以臣之见,不如换个方式,另赏他个别的。”夫差:“你说,赏什么?”伯:“这个嘛……大王不妨让勾践自己提个愿望,如若大王觉得可行,就算以愿代赏,岂不是两全其美?”夫差点点头,问勾践:“你可有什么愿望吗?”勾践:“敢劳大王下问,下臣,下臣……”勾践正准备孤注一博,下面臣座中忽然传出一声冷笑,声虽不大,却足以让勾践停了下来,也使夫差暂时转移了目光。冷笑之人缓缓站起,却是端科。夫差:“先生有话要说吗?”端科不紧不慢,侃侃开言:“臣闻宝剑者,聚五山之铁精,汇六合之金英,将铸之时,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剑师麻 服,断发剪爪,斋戒沐浴,而后乃敢铸。宝剑即成,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观其钅爪,巍巍翼翼,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锁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宝剑也。今臣观此剑,却无与相合之处,臣斗胆请问:大王何以肯定此剑就是干将以黑金铸成的不光呢?即便它就是不光,臣再请问勾践,你又何以证明不光乃是天下无双的宝剑呢?难道就凭你一说吗?”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又渐渐集于勾践身上。勾践则把众人的疑问传给了范蠡。越王勾践 复仇(4)范蠡:“大王容禀,下臣自得此剑,即刻封入匣中,交由仲佶带人日夜看管,片刻不得离身,直至适才献于大王手中。至于端科先生所问,如今干将已逝,弟子伏法,莫邪殉夫,下臣实已无法找到任何人为此剑证明了。”端科:“这么说,这把剑的身份来历,就只是凭你和勾践张嘴一说了?天下人若都如此,则欲得宝剑,岂不是太容易了吗?”范蠡只是笑笑,并不去回应端科的挑衅。夫差的目光重新从剑上扫过,这把黝黑短粗的家伙实在太也不养眼了,夫差的眼神里也现出不由自主的疑惑。